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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四章 仁君之路

    “未必?”长孙无忌气得差点血脉倒流,骂道:“那厮看似鲁莽棒槌,实则最是心细如发狡猾多端,否则你以为老夫这些年为何屡屡在其手上吃亏?你自觉无心的一句话,万一被他警觉,进而有所动作,极有可能将吾长孙一家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王志玄终于害怕了,惊慌道:“这个……不会吧?侄孙也只是一时脱口,有没有说出三郎前往大马士革的事情……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长孙无忌一个耳光扇在脸上,气得须发皆张,戟指骂道:“你还敢胡说!这等事能够挂在嘴上嘛?就算你死了,也得给老夫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舅爷教训的是,侄孙再也不敢了。”

    王志玄一手捂脸一手捂头,委屈得眼泪巴巴,却也不敢再狡辩了。

    他心里想着若非咱将自己当做长孙家的一份子,同仇敌忾一损俱损,又岂能对房俊抱以如此之大的恨意?若非如此之大的恨意,又岂能一时冲动之下说出那等威胁之语?

    再者说了,我只是说了那么一句,他房俊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就能猜测得出长孙家在背后的所有谋算?

    那他可就有如诸葛复生、司马再世了……

    *****

    另一边,房俊望着长孙无忌乘坐的马车匆匆离去,浓眉蹙起,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乱跳。

    刚才那人能够以随从之身份在长孙无忌上朝的时候等候在承天门内的门房之中,明显是长孙无无忌的心腹亲信,这等人见到自己向长孙无忌挑衅,护主心切之下莫说出言威胁,就算是当真与自己一决生死也不足为奇。

    这个年代讲究“主辱臣死”,身为仆人为了家主的颜面血溅五步的事情时常发生。

    可是房俊怎么看,那人的那番威胁之言也不似随口说说……

    可他凭什么就能认为我房俊死到临头?

    这一刻,房俊脑子疯狂转动,细想着自己到底何处有破绽可以被人危及身家性命,然而想来想去,却也不得其解。

    李二陛下对自己颇为宠信,纵然不经意间犯下大错,只要不是谋朝篡位那等必死之罪,绝不至于使得李二陛下升起杀心。而自己如今出入之时,多则数十、少则十余亲兵部曲护卫,除非对手调动军队将自己团团围困,否则谁能杀得了自己?

    内部的危机并不存在。

    那么这“死到临头”的方式,就是来自于外部了。

    然而自己由于这两年功勋太高,早已引起了满朝文武的羡慕嫉妒,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排斥,所以诸如东征这等举国之战都只能作壁上观,不能参与其中攫取功勋,只能留在长安协助太子监国。

    在自己不离开长安的情况下,谁又能让自己“死到临头”?

    ……

    “二郎,怎么站在这里?”

    身后,李绩与马周簇拥着李承乾正从承天门走出来,见到房俊站在门前负手而立,凝眉沉思,不由得很是惊奇,遂驻足询问。

    房俊这才回过神,摇摇头,笑道:“刚刚与赵国公走了个碰面,老人家火气太大,所以某劝他要修身养性才能益寿延年,可老人家根本不领情。”

    几人一起无语。

    谁不知道如今长孙无忌恨不得将房俊咬碎了吞下肚去,方解心头之恨?你这哪里是劝人家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分明就是看人家活得久了想要把人给活活气死。

    也就是长孙无忌城府深沉,换了一个脾气暴躁的,说不得就要跟你决斗……

    李承乾无奈道:“赵国公到底是国之柱石、功勋元老,无论是念其往昔的功勋,亦或是母后的颜面,就连父皇对对其极为优容,颇为宽宥,咱们身为小辈,无论立场如何都得给予足够的尊重。他若是招惹你也就罢了,随你怎么去反击,然而不过是走路而已,何必那么咄咄逼人?”

    房俊笑道:“非是微臣非得要去赵国公面前找茬,实在是当时机缘巧合、冤家路窄,兴之所至,不怼一下不合适。”

    “……”

    李承乾无语。

    李绩在一旁瞪了房俊一眼,沉声道:“你如今也算得上是朝廷重臣,那就得有一个稳妥的样子,整日里依旧如以往那般胡闹,成何体统?太子乃是稳重之君,性格仁慈,若是因你这四处招摇的性子使得外界多有腹诽,极为不妥。”

    前头半句根本就是废话,况且房俊的用意他也清楚,后半句才是本意。

    如今太子一向以优柔、仁厚这等形象示人,可房俊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东宫的代表人物,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太子的意志,如果依旧那般好斗难缠,难免给旁人一个“太子亦是如此”的印象。

    这对太子稳固储君之位甚为不利。

    要知道,太子现在最大的优势便是示之以“仁”,满朝文武朝野上下,谁又不喜欢以为任君当政呢?可如果因为房俊一贯的强势,使得太子“任君”的形象受到损害,那可就得不偿失。

    房俊自然明白李绩的意思,颔首道:“小侄受教了,今后必定注意。”

    反倒是李承乾唯恐房俊受了委屈,宽慰道:“英国公不必如此,孤之心性就是如此,外人识得自然是好,可即便是不识得又能如何呢?二郎性情中人,秉直刚正,矫揉做作那等事,咱们不屑为之。”

    房俊看了李承乾一眼,默默颔首。

    说不感动。

    事实上,这就是李承乾的真性情,身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非但并未遗传多少李二陛下的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反而更似一位生活优渥、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自小便被当世大儒好生教导,满脑子都是“仁义礼智信”,妥妥的一位君子。

    假设若是让他与李二陛下换一换,同样遭受一次“玄武门之变”,这父子两人的选择怕是会截然相反……

    而后来史书之上记载的李承乾种种“作死”行为,要么是后人以偏概全故意构陷,要么就是他在重压之下做出的近乎于崩溃的发泄。

    毕竟,一个八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受到全天下人歌颂爱戴的人,陡然之间面对手足兄弟的争储行为,自己的父皇又是偏心得厉害,最维护自己的母亲又因病逝世,这其中的落差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崩溃。

    到了最后破罐子破摔,宁愿已造反这种方式来向李二陛下展开控诉:你一手将我逼到这等地步,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结果便是李二陛下后不后悔没人知道,李治却是因此获利,然后一边向李二陛下赌咒发誓“定会善待兄弟手足”,一边在李二陛下驾崩之后,兄弟手足一个接一个的惨死……

    真仁与假义,笼罩在历史的层层迷雾当中,谁又能分得清真相呢?

    不过李承乾此人性格更为率真,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李承乾见到房俊默不啃声,甚至有点走神,以为他对李绩的话语有了意见,便想要转圜几分,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去东宫坐坐,打上几圈麻将如何?”

    李绩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的有点重,虽然房俊是自己的晚辈,两家的交情也非常好,可说到底这厮现在也已经是堂堂国公、兵部尚书,妥妥的朝堂大佬,自己依旧如同训斥晚辈的语气,确有不妥。

    便颔首道:“正该如此!如今天寒地冻,衙署之中又无公事,整个人都提不起劲儿来,打上几圈麻将,晚上吃一顿火锅,那才是神仙般的日子!否则等到东征开始,大家也就再无安睡之日了。”

    马周自无不可,只是说道:“打麻将没问题,不过赌注还是要小一些,下官这么一点俸禄可别都输光了,否则一家老小一整个正月怕是要挨饿。”

    李承乾便笑起来:“马宾王清正耿直、两袖清风,朝野赞誉!无妨,今日宾王之赌资孤借给你,赢了连本带息,输了就算是孤的!”

    房俊搓搓手掌,兴奋道:“据说年前龟兹国王进贡了一批舞姬,各个能歌善舞,晚宴之时殿下当令其歌舞一曲,让臣等开开眼界。”

第七百三十五章 疑惑重重

    这年头风气开放,青楼楚馆之间时常可见到父子“同游”的场面,至于舅子请妹夫欣赏一番舞姬的曼妙身姿,实在是寻常之极。甚至于李承乾见到房俊兴致勃勃的模样,正琢磨着等到晚上宴会之后,挑两个才貌一流的舞姬送给房俊,让他尝尝鲜……

    亲朋好久之间连小妾都能相互赠送,何况仅只是几个舞姬?

    一行人便簇拥着李承乾,也不乘坐马车,直接步行沿着天街向东,直接去了东宫。

    李承乾是个会享受的,早已经学着房俊在骊山农庄那般搭建了一件花厅,穹顶用钢条支撑铺设玻璃,三面墙壁更是采用宽大的双层落地玻璃作为幕墙,光线很好,又在花厅后面设置了火墙,夜晚和天冷的时候用棉被将花厅包裹起来燃起火墙用以保暖,虽然没有温暖水流通使得花厅内的温度保持稳定,使得花卉很难在冬日里盛开,但是栽植的一些绿植却也郁郁葱葱,与玻璃墙壁外萧瑟的花园景色两厢对比,愈发显得春意盎然。

    花厅里摆放了一张桌子,李承乾吩咐内侍将麻将摆上,又在一旁放了茶几,茶水、瓜果、点心什么都准备妥当,便将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

    几人围桌而坐,开开心心的打起麻将消遣起来。

    “三条。”

    “碰。”

    “二饼。”

    “碰。”

    “东风。”

    “胡了……”

    房俊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连续将下家马周喂到胡牌。

    马周美滋滋的收钱,码牌,笑道:“二郎家财万贯,不在乎这么一点压岁钱,看来今日是要成全吾这个家徒四壁的穷人,承让承让。”

    房俊无语,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

    赌场之上,玩的就是胜负之间的斗心斗角、精细谋算,这跟钱不钱的无所谓,哪怕赌注是喝凉水,谁又愿意每一把都点炮?

    他当然不会故意输给马周,这人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穷,那也是和在座的几人相比,说到底也是堂堂京兆尹,怎么可能打麻将这么一点赌资都拿不出。

    他只是觉得心绪不宁,精神不好集中,无法记牌计算……

    结果便是一圈下来,房俊不仅不胡牌,反而四处放炮。

    这回连李绩都笑起来:“很好,咱们这位大唐第一首富今日看来是要分派一下压岁钱了,老夫却之不恭了。”

    李承乾却奇怪的瞅着房俊:“二郎是有什么心事?神思不属的样子。”

    如今麻将早已成为街知巷闻、家喻户晓的一种赌具,无论王孙贵族亦或是贩夫走卒,都喜欢闲暇的时候搓上几把,一则消磨时间,再则也的确有趣。

    而作为麻将的发明人,房俊的牌技那是公认的好,诸如孔颖达那些个酷爱麻将的达官显贵们,若非实在是凑不够人手,等闲绝对不愿意跟房俊一起玩,因为只要有房俊在场,他们几乎十赌九输,口袋里的钱帛有去无回。

    可今日的房俊明显不在状态……

    “唉……”

    房俊心烦意乱,干脆将麻将牌一推,扳着椅子坐到茶几旁,端起茶水一口一口的喝起来。

    马周奇道:“不玩了?嘿,你这赌品有待提升啊。”

    房俊没理他的调侃,捧着茶杯,蹙眉沉思半晌,说道:“不对劲。”

    李承乾和李绩也没有打牌的心思了,几曾见过房俊这般神思不属莫名其妙的时候?两人很是好奇,一起搬着椅子坐到茶几前,李绩蹙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房俊便见先前在承天门外与长孙无忌短暂的冲突说了,然后着重叙述了那个长孙无忌的随从所说的几句话。

    李承乾想了想,道:“那人应该是王志玄,其祖乃前隋内史舍人王韶,其祖母便是孤之姨娘,只不过早年去世,孤未曾见过。姨娘与姨丈差不多同时去世,不久之后他们的孩子也去世,王志玄幼小无依靠,因为不是太原王氏嫡支,所以不太受到族中照顾,赵国公便将其接入自己府中养育成人,素来予以信任,算是很亲近的心腹。”

    “所以微臣才觉得不对劲,若是换了旁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或许只是一时莽撞口不择言,但是这个王志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很有可能是知道些什么事情,所以一时之间随口说出,必有隐情。”

    房俊笃定说道。

    怨不得他敏感,实在是当时王志玄说话的语气、神情,分明就是一种很是肯定的感觉,很难让人不去猜测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他这么一说,包括李承乾在内,几人都面色沉重起来。

    关陇贵族以北魏六镇起家,骨子里流淌着鲜卑人的血统,素来行事豪横恣无忌惮,兴一国、灭一国这种都做过不止一次,根本毫无顾忌。尤其是房俊莫名其妙的接连遭受多次刺杀,虽然未曾抓捕真凶,但关陇贵族始终都是最大的嫌疑人。

    这等情况之下,又做出什么针对房俊的阴谋,的确甚有可能。

    可问题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

    敌人始终躲在暗处,各种阴谋算计,当你稍有疏忽的时候便犹如毒蛇一般猛地窜出来咬一口,这谁受得了?

    然而受不了也得受,李二陛下如今将东征看的比天还大,绝不容许对关陇贵族大动干戈导致朝局动荡,不管有理没理,谁若是敢让朝局动荡,他第一个跟谁翻脸……

    李承乾愤懑道:“简直岂有此理!这些人素来跋扈,将朝廷视作己有也就罢了,就连大唐律法都不放在眼里,当真想要做一群乱臣贼子么?”

    面前几人沉默以对,并未答话。

    什么叫乱臣贼子?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够攫取到最高的权力,那么他们就是新帝国的缔造者,功勋赫赫的王侯将相,怎么可能成为乱臣贼子?

    若是较起真来,今日在座的各位也都得归纳于“乱臣贼子”这一档之中……

    李绩沉声道:“赵国公足智多谋,却心狠手辣,那王志玄乃是他的心腹亲信,既然口出狂言,想必也是言之有物,不得不防。”

    在场四人,以他的资历最老、辈分最高,当然对于长孙无忌最为熟悉,毕竟当年也曾是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过的,对于对方的人品、习性之体会,非是李承乾等人可比。

    在他看来,长孙无忌不仅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之死、一个儿子流亡的仇怨算在房俊的身上,更是因为房俊对太子的坚定支持使得晋王如今的局势举步维艰,于公于私,都有剪除房俊这个祸患之心思。

    想到就去做,而且不留退路下手绝不容情,这素来是长孙无忌的个性……

    “可他凭什么就敢笃定能够谋害得了我?”房俊疑惑不解。

    继而连三的遭遇刺杀,使得他警觉性大大提高,再不敢如以往那般以身犯险,而且身边的护卫力量超乎寻常,即便是调动一旅正规军将他包围,想要取他的性命亦要付出惨痛之代价。

    马周忽然说道:“会不会……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二郎,而是太子殿下?”

    其余三人悚然一惊,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如今房俊全力支持太子,势必会被晋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太子若是顺利登基,房俊自然水涨船高立下大功,可万一是晋王登基呢?就算晋王要顾及方方面面的禁忌,不敢对房俊下死手,可投闲置散是肯定的。到那个时候长孙无忌若是想要谋害房俊,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且,如今争储看似愈演愈烈,实则太子占尽上风,晋王想要逆而夺取,不仅要有强悍之实力,更要有一个天赐的契机。

    什么契机又能比得上太子忽然殡天更完美呢?

    只要太子一死,所有的斗争都不复存在,晋王可以顺理成章的晋位储君,大获全胜……

第七百三十六章 抽丝剥茧

    李绩有些面色发白,尽管他久历战阵、见多识广,这会儿也难免心惊肉跳,沉声道:“若是当真如此,他们会以何等手段谋害殿下呢?”

    房俊、马周闷声不语。

    古往今来,皇权代表着天下至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而与之相伴的,自然便是人世间最险恶的经历与危险。投毒、暗杀,无所不用其极。单只是详细事迹见诸于史册者便不知凡几,更遑论那些被掩埋在历史尘埃之下的真相?

    连皇帝都如此“高危”,太子则更胜一筹。

    因为太子不仅要面对有可能来自于皇帝的忌惮、猜忌,更要面临心怀叵测者的争斗,自身的安保措施又达不到皇帝那么高的级别,危险自然更甚。

    便数历史,废黜、病故、意外、赐死……

    未能顺利接掌王位而中道崩殂者不计其数。

    想要谋害皇帝或许难度甚高,但是想要谋害一位太子,机会、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李承乾本就没有什么魄力,这会儿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将他听得头发跟都快站起来了,心惊胆跳,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彷徨道:“这个……赵国公到底也是孤的舅父,雉奴更是孤的血脉手足,不至于使得孤最终落得如同公子扶苏一般凄凉之下场吧?”

    公子扶苏乃是大秦太子,深受朝中文武大臣推崇。然而秦始皇暴卒而亡,赵高与公子胡亥密谋,秘不发丧,隐瞒秦始皇暴卒之事实,继而矫诏构陷,将公子扶苏至于死地,最终公子胡亥逆而即位,成为秦二世。

    如果趁着李二陛下东征之际,暗中矫诏勒令他这个太子自尽……李承乾只是想想都浑身发颤,冷汗直流。

    李绩摇头道:“那倒不至于。秦始皇暴戾无情、嗜杀成性,所以当胡亥与李斯、赵高矫诏,勒令扶苏自尽之时,扶苏并未意识到其中有诈,就连蒙恬也仅只是怀疑,未敢断言李斯与赵高乃是矫诏。然而陛下到底不同,虽有易储之心,出发点却是帝国的长治久安,而非是对殿下失望透顶,甚至欲杀之而后快。陛下天威如岳,却重情重义,所以若是有人手执诏令欲行扶苏之旧事,谁人肯信?”

    李承乾仔细想想,略微松了口气。

    的确正如李绩所言,父皇之所以想要易储,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脾气才能不足以担当大唐皇帝之位,将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被败光了,而非是嫌弃自己碍事。否则何须这般大动周章,只为了易储之后依旧能够保全他这个太子的身家性命?

    “既然明面上他们毫无机会,那么就只能暗中动手。”马周眉毛紧锁,缓缓说道。

    气氛顿时又压抑下去。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明面上的手段再是狠辣也有一个反击抗争的可能,可是若敌人当真暗中下手,那便防不胜防。

    房俊手里捏着茶杯,忽然说道:“未必如此。”

    几人看向他,他继续说道:“正如宾王兄所言那般,陛下对殿下之不满,皆是因为殿下之性情在他看来过于软弱,不适合成为帝国之君,更不能带领帝国继往开来,再创辉煌。然而陛下易储之先决条件,就是维护殿下的身家性命,正因为古往今来太多储君被废黜之后难得善终,所以陛下才会犹豫至今。若非如此,怕是陛下早已经颁布诏令,废黜殿下了。”

    李承乾面色有些难堪,却微微颔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房俊续道:“所以,如果在陛下东征之际太子忽然暴卒,陛下是顺水推舟将储君之位交给晋王,还是暴怒之下将晋王再次圈禁?”

    当然是后者。

    历经了“玄武门之变”,使得李二陛下饱受骂名的同时,也深切体会到杀兄弑弟带给自己在于道德层面的折磨。这种必须背负一生一世永远也无法洗脱的罪恶,使得他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要被自己的噩梦惊醒。

    所以多年来李二陛下一直尽心尽力的培养自己的孩子,甚至将晋王养育在自己的宫里,无非是为了用身体力行去影响自己的儿子们,让他们明白再是至尊的权力,若是通过手足相残而获得,都必须遭受良心的谴责,一辈子也得不到真正的快乐。

    尤为重要的是,他自己迫不得已通过那等残酷的手段上位,一旦自己的儿子依旧重蹈覆辙,则很有可能形成这样一个传统——皇位之归属,并非上天授予,而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争取,去谋划。

    李唐皇族之血脉,将会因此陷入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的灾难循环之中永无宁日,直至血嗣断绝、社稷倾覆……

    李二陛下岂能让这等惨事发生?所以他纵然一心想要易储,却也只打算在一个稳定的局势之下,努力做到各方平衡,并且保护太子得以善终,否则便违背了他的初衷,绝对无法容忍。

    如果太子在争储的紧要关头陡然暴卒,且是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离京万里之时,可以想见李二陛下将会是何等的愤怒。

    以李二陛下的魄力,岂会顺水推舟默许有谋害兄长之嫌疑的晋王继承储君之位?

    不给他一杯毒酒赐死,就已经算是李二陛下宽宏大量舔犊情深了……

    所以趁着李二陛下御驾亲征的当口谋害太子,非但不能够帮助晋王争得储位,反而会使得李二陛下伤心欲绝、失望透顶,绝非智者所为。

    几人都认可了房俊的推断,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既然他们不能谋害太子,更不能将晋王强推上位,凭什么就敢认定二郎余日无多、必死无疑呢?”

    李承乾实在是不能理解。

    李绩想了想,说道:“还有一种可能,既然在长安甚至在关中地界之内,他们都无法谋害二郎,那么将二郎调出关中,而后又设下埋伏呢?”

    接二连三的遭遇刺杀,房俊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随时随地身边都有精锐剽悍的亲兵部曲护卫,想要再行刺杀,那就只能动用军队,层层包围之后将房俊困死,方可奏效。

    长安乃帝国之都,想要调动大军是不可能的,除非一心谋反。

    那么就只有将房俊调出关中,毕竟关陇贵族时至今日依旧在军队当中有着很深的影响力,调动个万八千人,并不难。

    根据王志玄的一番话剖析到这里,近乎已经推测出了长孙无忌有可能采取的手段——在地方上制造一起突发的暴乱,等到房俊前去平息事态的时候,伺机予以围杀。

    至于以何种手段将房俊调离长安,其实并不难。

    等到李二陛下御驾亲征,太子监国,身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的房俊将会掌握长安的军队布防,只要这个时候地方上发生暴乱事件,房俊便是第一责任人,必须及时予以平息。

    李承乾一脸郑重的看着房俊,叮嘱道:“待到父皇御驾亲征之后,二郎协助孤扺掌关中防务,只需坐镇中枢即可,万勿身临一线,以免对奸贼有机可乘。”

    有心算无心,房俊很容易被调离长安,可现在已经有了准备,那自然另当别论。

    房俊颔首道:“多谢殿下体恤,微臣会尽量小心。”

    一番推测,似乎已经接近真相,长孙无忌背地里的谋算更似被揭发出来,可房俊却总觉得事情大抵并不会那么简单。

    长孙无忌那是何等城府,何等心机?自己也就是耍赖的时候能够稍稍占得一点上风,实际上的利益却从未能自长孙无忌的手里抢到过,当年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也被长孙无忌死死的压制着,这样的人又怎能只是单纯的设下一个这么容易识破的计策?

    房俊几乎可以肯定,长孙无忌的计策不发动便罢,一旦发动,必然不是自己想不出长安就不出的……

第七百三十七章 内部裂痕

    离开东宫的时候,已经天色近晚,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灰蒙蒙的笼罩天空。

    不知为何,今年夏日的时候雨水特别多,到了冬日,又是隔三差五的大雪下个不停,很少有连续几日的响晴。

    幸亏自从房俊在工部主事之时便大力修建关中各地的河渠水利,在京兆府的时候又组建了“灾害应急衙门”,将关中各处衙门与驻军联系在一起,在平时不遗余力的加强各方面的基础设施建设,面对极端天气情况的时候更能够及时予以应对,使得灾害发生之后所造成的损失降至最低。

    不仅关中的百姓对房俊歌功颂德、感激涕零,房俊自己也难免有些得意。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华夏士人自古以来便镌刻在骨子里的信念,真正鱼肉百姓的官员还是极少数,大多数的官员在填饱自己口袋的同时,也都琢磨着干一点实事儿,好歹给当地的百姓留下一个好的口碑。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又有谁宁愿死后遭受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呢?

    ……

    回到家中,在门里下了马车,便询问迎上来的家仆:“苏都督可在府中?”

    家仆答道:“苏都督上午出去拜访亲朋故旧,这会儿刚刚回来,正在客房之中歇息。”

    房俊一边向书房走去,一边说道:“去通知苏都督一声,让他来书房,就说我又要事相商。”

    “喏。”

    家仆赶紧快步走开,前去苏定方居住的地方通禀。

    房俊一个人回了书房,在侍女服侍下脱去官袍,简单的洗漱一番换上了一件常服,命人沏了一壶茶,拿来几样点心,就着茶水吃了几块。

    晌午的时候在晋阳公主那里并未吃饱,后来去了两仪殿更是没吃什么,在东宫待了一下午,这会儿有些饿了。

    未几,苏定方敲门进来。

    房俊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说道:“苏兄请坐。”

    又执壶给苏定方斟了一杯茶水。

    苏定方连忙欠身谢过,双手将茶水接过,凑在唇边呷了一口,然后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问道:“二郎唤我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房俊将嘴里的点心咽下,用手帕擦擦手,喝了口茶水,这才坐直上身,看着苏定方问道:“如今飞鸟京那边形势如何?”

    苏定方微微一愣,看了看房俊的脸色,蹙眉道:“吾返回长安之时,并未接收到飞鸟京的消息,不过由水师护航的‘东大唐商号’商船络绎不绝的抵达难波津,再由难波津将货殖运往飞鸟京,并未有意外之事发生。”

    他以为是倭国那边出了状况,导致通商贸易引发了问题。不过苏我氏在水师的秘密支持下屠尽了天皇一脉,如今在倭国可谓人人喊打,必须巴结着水师才能够有底气在群狼环伺之下守住飞鸟京,又岂敢在两国贸易上出幺蛾子?

    房俊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今日大朝会,苏我日向代表苏我氏觐见陛下,提起想要大唐确认其地位,并且给予其足够的帮助,使其能够击败诸多封国统一倭国,世代为大唐之藩属……”

    “娘咧!这苏我日向吃了豹子胆不成?”

    苏定方登时大怒。

    他虽然常年驻守佐渡岛,监督岛上的银矿开采以及运输,但毕竟是水师都督,正握着倭国上上下下所有的情报消息,所以房俊这么一说,他便立刻意识到这是苏我氏已经不安于现状,想要更进一步攫取整个倭国的政权。

    这严重背离了水师的利益。

    正因为倭国如今局势紧张、各方割据,所以水师才能从中转圜,使得各方势力都不得不依靠水师来保证自己的存在。可一旦倭国被苏我氏统一,完全可以关闭起来自娱自乐,大不了签署一些丧权辱国之协议,让利于大唐以获得安稳的发展。

    如此一来,水师还如何左右逢源、驱虎吞狼?

    无论站在大唐的立场亦或是水师的立场,一个统一的、稳定的倭国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

    苏我氏自然清楚水师的述求是什么,所以胆敢事先没有沟通的情况下直接跑到长安来,并且在李二陛下的面前恳请助其统一倭国,这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房俊叹了口气,又问道:“刘仁愿……最近在飞鸟京动向如何?”

    苏定方登时愣住,瞪大眼睛道:“二郎……不会吧?”

    苏我氏如今是名义上的倭国天皇,但是势力有限,政令不出大和国的范围之内,而且要时刻面对周围诸多封国打着为天皇复仇产出奸佞旗号试图入侵的各路封国,形势岌岌可危,早已将水师视为救命稻草,各种跪舔都来不及,岂敢明知损害水师之利益却依旧行事?

    万一水师觉得苏我氏已经不再可以信任,干脆换一个封国以取代苏我氏,那苏我氏可就是末日临头了。

    这等局势之下,除非有人在背后给予了苏我氏允诺,否则其绝对不敢跑到长安来大放厥词。

    而水师驻守大和国的最高长官,便是吴王前往新罗担任新罗王之后,奉命调往飞鸟京的水师副将刘仁愿……

    房俊也很是头疼,叹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又能知道谁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呢?有些人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认为可以搏一把,从此青云直上大权在握,自然也不无可能。”

    苏定方默然。

    正如房俊所言,钱、权、色,世人又有谁能当真抵挡得住诱惑?如今的刘仁愿仅只是水师副将,掌管的也只有一旅兵卒,坐镇飞鸟京事事皆要请示不得自己做主,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实在是煎熬。

    还有一点,刘仁愿素来不服刘仁轨。

    两人名字只差一字,性格却天差地别。刘仁轨沉稳厚重,爽朗大气,所以房俊命其镇守岘港,名义上虽然只是镇守岘港一地,实则由于大唐与安南的商贾贸易越发繁盛,大批唐人商贾、百姓移居安南,导致安南人口暴涨,所以刘仁轨实际控制的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以宋平县为核心的红河繁华区域,加上手中实力最强的一支水师舰队,俨然割地称王。

    事实上,如今的安南一带,便有商贾百姓私底下称呼刘仁轨为“安南王”……

    而刘仁愿之前驻守新罗,虽然新罗不比安南繁荣,地少民寡,可是到底也是镇守一方,地位上并不损色刘仁轨多少。

    可是新罗女王举国内附,使得新罗成为大唐之藩属,李二陛下更是派遣吴王前往新罗,成为新一任的新罗王,那么刘仁愿就不可能继续助手新罗,不得不被调派至飞鸟京。

    前后地位、实力之落差实在是太大,如果刘仁愿心有不甘,暗地里怂恿苏我氏恳请李二陛下答允其统一倭国,一旦事成,之后他刘仁愿便是实至名归的“倭国总督”,独镇一方,大权在握。

    理由实在是非常充分……

    苏定方面色阴沉,沉声道:“若无二郎,何来皇家水师?若无皇家水师,何来他刘仁愿的今日?简直忘恩负义,首鼠两端!明日一早,末将便启程返回倭国,先去飞鸟京查看形势,若此事当真是刘仁愿所为,末将便将其绑缚回京,来二郎面前谢罪!”

    他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没有经历过贞观初年那一段的投闲置散、满腔抱负不得伸展,就体会不到今时今日提督水师所带来的赫赫权柄,以及可以大展手脚追逐抱负的快意。

    机缘巧合之下自己方能够进入水师,并且得到房俊的青睐委以重任,苏定方早已经将水师视作房俊的禁脔,他必将以死相护,谁若是胆敢损害水师的利益甚至背叛水师,谁就是他苏定方的敌人!

    房俊也很是唏嘘。

    曾几何时,对于自己能够网罗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刘仁愿、程务挺这些个青史垂名的一代名将,很是骄傲得意,并且予以充分的倚重与信任,梦想着和这些人一同满怀壮志的开创一番赫赫功勋,光耀万世。

    却没想到,人心无底、欲壑难填,终究还是无法满足所有人对于权力的追求……

    一旦查知此事的确是刘仁愿在背后捣鬼,无论最终如何处置,水师内部的裂痕都不可避免的出现,再想要予以弥补,自然是难上加难。

    有一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你给予的再多,在他看来都远远不够,远不及他眼前所能见到的利益那般诱人……

第七百三十八章 断其根源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房俊掌灯,然后整治了几样小菜端到书房里,与苏定方对坐,喝着小酒,聊着水师的现在、未来。

    “无论刘仁愿是否生出私心,你都要谨记以水师之利益为重,惩治他可以,但一定要确保倭国之现状。一个分裂的倭国,才符合大唐、符合水师之利益,分而化之、分而击之,这是大唐对倭国永远的政策,更是水师永不变更之战略,只要水师存在一天,这个战略就绝对容许变。”

    吃着菜,喝着酒,房俊将自己对于水师、对于倭国的想法娓娓道来。

    苏定方敬了房俊一杯,又提起酒壶斟酒,略有不解道:“二郎何以对倭国这般警惕?纵然将来吾等有所疏忽,导致其统一起来,可倭国地少民寡、偏居海外,又能对大唐有什么威胁呢?”

    房俊抿了一口酒。

    有什么威胁?你是没看到倭人在其所谓的“神道教”控制之下,将来会变成何种凶残暴戾泯灭人性之民族,其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人类的公敌、兽性的迸发,哪怕屡次战败,却依旧隐忍如狼,直至再一次站起,张开嗜血的獠牙恶狠狠扑向它那个软弱温和的邻居。

    虽然此时距离倭国之崛起尚需千余年,可是倭人本性之养成也非是一蹴而就,若是不能及早掐断其文明传承,终有一日,那个嗜血成性毫无人性的民族终将崛起。

    “倭人看似谦卑,然则其本性凶残,无视仁义道德,切不可轻忽大意,否则一旦任其统一,吾华夏后世子孙必将遭其荼毒,则其罪在吾等矣。正因为倭国地处海外,大唐不能对其施加影响,一旦脱离大唐之掌控,极易导致其默默发展,等到其羽翼已丰,则必成强敌。”

    见到苏定方听得聚精会神,房俊略微放心,续道:“尤其是对于其文化的打压,必须放在重中之重。倭人讲倭语,却并无文字,向来书写都用汉字,这是一个有利于打击的优势,要在倭国多多建设学塾,教授汉语、汉字,从根本上断绝其根源。再者,亦要打压其信仰,以天皇一脉为首,倭人大多信仰神道,可以接铲除天皇余脉为由,鼓动苏我氏颁布禁绝神道之谕令,胆敢违逆者,杀无赦!”

    神道教亦称神教,是倭国的传统民族宗教,最初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天皇崇拜等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祇,也赋予各代日本天皇神性,与西方某些国家类似,天皇要经由神道教之授予,方才名正言顺。

    其教信仰多神,特别崇拜作为太阳神的皇祖神──天照大神,自称倭人是“天孙民族”,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并且是其在人间的代表,皇统就是神统,祭祀的地方称神社或神宫,此乃倭人文化之根源。

    后世声名狼藉的“武士道”,便是神道思想与天皇信仰两者融合重塑而成,几乎成为倭人精神属性之象征……

    房俊要做的,便是将倭人之精神、信仰从根源上掐断,信佛也好、崇道也可,甚至圣教也行,但是唯独他们自己的教派必须彻底断绝,信者死!

    欲亡一民族,必亡其文化,没有了文化的传承,终究不过是一群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之废物,要么被别族同化,要么被别族灭亡。

    苏定方不太懂得房俊的思维,不过这并不要紧,掐断倭人的文化、使其处于分裂之中相互攻伐,想要做到并不难。

    “末将明白二郎的意思,回到倭国之后,便着手敦促苏我氏颁布禁绝神道教之谕令,同时勒令倭国上下不得私自信奉教派,更不许私下集会传播教义,否则便以叛国之罪论处,夷灭三族、连坐亲友!”

    如今苏我氏便是水师手里的“工具人”,想要保证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必须对水师摇尾乞怜、唯命是从,所有水师不愿意背负的名声,尽可以推给苏我氏,后者明知是一个苦果,却也得欢天喜地的吞下去。

    否则水师随时随地都能够换一个封国扶持起来,重新达到掌控倭国之目的……

    “文化之影响,远远超过武力给予的威慑。武力能够令敌国慑服一时,文化却可以影响其几世,甚至直至永远。对于东瀛、南洋诸国,一味的杀戮并不能够帮助大唐长久的统治的他们,反而会激起其民族对抗情绪,毕竟狗急跳墙,死到临头的时候谁还不会反抗几下?所以,往后对于那些愿意臣服于大唐治下的番邦异族,要多多采取怀柔之策,以文化对其施加影响,虽然见效缓慢,可一旦成功,却是利在千秋。”

    “多谢二郎提点,末将牢记在心。”

    ……

    两人慢慢的喝着酒,说着水师的战略、未来,直至深夜。

    翌日清晨,苏定方起床之后梳洗一番用过早膳,便拜别房玄龄、高阳公主,乘坐着水师战船反回华亭镇,再从华亭镇直接出海前往倭国飞鸟京,查看具体情况。

    *****

    太极宫。

    李二陛下听着宫里内侍的汇报,面色阴沉得可怕。

    就在自己与两仪殿设宴款待群臣以及外国使节的时候,晋阳公主居然私自将房俊召入自己的寝宫,斟茶倒酒倍显殷勤……简直不成体统!

    倒不是吃醋自己家的小棉袄胳膊肘往外拐,而是晋阳公主如今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只不过是因为身体虚弱元气不足故而未曾定下亲事,这般将一个外臣召入自己的寝宫,一旦传扬出去,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本来因着李唐皇族有一些胡人血脉,便被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腐儒讥笑作风不正、寡廉鲜耻,若是再传出晋阳公主尚未定亲便亲近男人的传闻来,那往后哪里还会有正经人家愿意上门提亲?

    别以为皇族就有什么了不起,那些个传承久远的世家门阀们一个个清高得很,从来都不曾将李唐皇族看作与他们同一境界的门阀,便是自己的儿子想要求娶一个“五姓女”的都不容易,便可见一斑。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这厮原本与长乐公主便不清不楚,此番又这般在晋阳公主的寝宫登堂入室……娘咧!

    你个混账到底想干啥?

    李二陛下越坐越是气闷,干脆起身,带着内侍宫女径自前往晋阳公主的寝宫。

    寝宫外的内侍见到李二陛下大步流星而来,赶紧上前见礼,然后分出一人入内通禀。

    毕竟是公主的寝宫,哪怕是皇帝前来亦要事先通禀,否则万一有什么尴尬之事发生,那就不好了。

    由此也可看出李二陛下为何对晋阳公主偷偷将房俊召入寝宫这般怨念深重……

    内侍须臾即回,束手立在门旁,道:“殿下正在花厅里,洗漱之后便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瞥他一眼,耷拉下眼皮,径自进了寝宫,然后脚步不停,从寝宫后殿走出去,向左边拐了过去,行走不久,便见到在一处向阳的院子里,一座小巧精致的玻璃房屋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看着这处玻璃花厅,李二陛下愈发心塞。

    因为这处花厅乃是晋阳公主央求着房俊为她而建,最好的玻璃里外一共三层,将冷空气完全阻挡在外边,每一层的间隙里都铺设着可以让热水循环流通的玻璃管道,一节一节的玻璃管道以杜仲胶黏合接口,完全不会向外渗水,循环的热水使得间隙里的空气时刻保持常温,确保花厅内的温度适宜植物生长。

    更在地下三尺处铺设了地龙,燃烧煤炭使得土地的温度保持常温。

    这样一处花厅,不仅建设成本极高,而且到了冬日里的养护成本更是高的离谱,即便是他这个为帝王当初想要照葫芦画瓢的修一座,在看到那骇人的预算数字之后也不得不慨然放弃。

第七百三十九章 李二教女

    虽然魏徵死了,可毕竟还有一个东征的执念,李二陛下可不想自己变成贪图享受的昏君……

    可是房俊为晋阳公主修建这样一座花厅,连没有都没有皱一下。

    固然知晓自家闺女的品性,可到底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一个男人这般近乎于毫无底线的宠溺之下,谁就敢保证没有一丝一毫有别于亲情的情愫滋生?

    李二陛下走到玻璃花厅的外头,影影绰绰的见到一条纤细的身影正在花树之间忙碌,脚下不停,从花厅南边的入口走了进去。

    “奴婢见过陛下。”

    入口的侍女见到李二陛下居然到了花厅来,赶紧万福施礼。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径直进了花厅。

    一股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满眼皆是绿树花草,七彩缤纷的花朵点缀在花树枝头,俨然盛夏时节繁花齐放,煞是好看。

    晋阳公主正在花树之间忙碌,闻声抬起头来,见到是李二陛下,俏丽的面容顿时浮上惊喜:“父皇怎地到这里来了?女儿不是让人说了嘛,待给这几株茶花松松土,便去前殿见父皇。”

    小丫头纤细瘦弱,一袭简单的长裙犹如农家女儿,不染铅华,于花树之间探出头来,巧笑嫣然,充满了轻灵毓秀犹若仙子的灵气。

    那精致的脸颊,轻灵的笑意,令李二陛下眼前一阵恍惚,好似坠入时光的长河之中溯流而上,回到了自己初次邂逅文德皇后的那时。

    一样的繁花胜锦,一样的钟灵毓秀,缔结了一段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情侣,相濡以沫,相知相守,却又相隔于阴阳。

    本是满腔怒火的李二陛下,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瞬间就平复下来了……

    负着手,摆手将侍女尽皆赶走,踱着步子进了花厅之中,见到树叶青翠花朵鲜艳,上面都沾染着晶莹的水珠儿,花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在这冬日里令人有一种骤然迈入仙界的错觉。

    花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潮气,显然在目光不及之处,还有通风的设施。

    晋阳公主从一株茶花后走出来,脚上纤巧的绣花鞋沾染了泥土,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巧的锄头,一头青丝简单的用簪子绾起垂在脑后,精致的脸蛋儿上带着几分劳作之后的红润,看上去精神饱满,分外健康。

    李二陛下蹙眉:“怎地自己动手松土?你这身骄肉贵的,万一累着了,可不得了。”

    自家闺女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这两年虽然已经没再犯病,可毕竟底子太虚,这般似乡间花农一般劳作,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晋阳公主微微喘了一下,将锄头挂在一旁一颗花树的枝桠上,将素白的小手放在花树下一个水盆里濯洗一番,这才抬头甜甜的笑着,说道:“当初花厅建好的时候,我也想要召集几个懂得侍弄花草的嬷嬷来料理呢,只不过姐夫说我身子太弱,应当适当运动,这花厅并不大,一个人也能照料得这些花花草草,既能强身健体,又能陶冶情操,实乃两全其美之事。”

    小丫头笑容甜甜的,说起这番话的时候眼眸亮晶晶的,显然对于这种粗鄙的活计并不觉得累,反而因为亲手将花树侍弄得状态极佳,有着浓浓的成就感。

    李二陛下责备的言语到了唇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只不过,又是这个房二……

    娘咧!

    心底不爽,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出来,信步来到那株茶花前,看着绿叶青翠花瓣重重,便说道:“娇花正艳,因其纯洁无瑕,若沾染泥土,自然芳香紊乱、色泽污垢,使人弃若敝履。”

    晋阳公主眨眨眼,微微仰着头瞅着李二陛下板着的脸,心里疑惑不解,好奇道:“父皇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再是纯洁无瑕的花朵,也是生于泥土之中,若无泥土之养分,何来花朵之灿烂?泉水清澈,难道可以将花朵栽种于泉水之中而不死吗?再者说来,那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乃花之君子者也,何来色泽污垢?”

    李二陛下呼吸一沉。

    这是《爱莲说》?

    又是房二……

    花厅中有一张木质的茶几摆放在花树当中,木质细腻却没有涂漆描金,简单的打磨之后依旧保留着清晰的纹理,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简朴,两把藤椅放在两旁。

    李二陛下走过去坐下,沉着脸说道:“娇花再美,也不过是世人观赏亵玩之物,纯洁无瑕也好,沾染淤泥也罢,总归摆不脱秋风过境、繁华落尽的下场。人若不知自爱,又与那毫无灵性的花树有何区别?到了也不过是沦为玩物,遭人唾弃而已。”

    这话说的……晋阳公主愈发莫名其妙了。

    心忖父皇今儿这是怎么了?说一些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话语,该不会是後宮里头那些个妃嫔们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让父皇恼火了吧……

    她是个有孝心的,觉得父皇正在气头上,也不去惹恼他,抿抿嘴,走过去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李二陛下斟了一杯温茶水,自己也斟了一杯,然后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瞅着李二陛下,小心翼翼道:“何人招惹父皇,还得父皇这般恼怒?”

    李二陛下蹙眉,不悦道:“你这意思,是在说父皇在外头受了气,跑你这里无理取闹来了?”

    晋阳公主唇儿一翘:“呵。”

    是不是无理取闹,您自己心里清楚嘛,简直莫名其妙……

    被闺女给鄙视了,李二陛下很是不忿,觉得这般绕弯子也不是办法,这丫头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总跟自己打岔,便干脆直言问道:“昨日大朝会,为父与两仪殿设宴招待群臣,你可是将房俊半路叫到你的寝宫之内?”

    “是呀,有何不妥?”

    看着晋阳公主清澈的眼眸,李二陛下差点气吐血:“有何不妥?不妥之处大了!你说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宫里的嬷嬷早就教授你男女之道,难道连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点道理都不懂么?简直胡闹!”

    见到父皇似乎真的为此恼火,晋阳公主抿抿嘴,有些委屈,小声辩解道:“怎么就男女授受不亲了?高阳姐姐年前就曾说起姐夫肠胃不好,受不得饿,否则便胃痛得难受,我就想着大朝会开了大半天,姐夫肯定饿坏了,两仪殿里的酒宴又都是一大早便已经备好,彻底凉透了,若是吃下去岂不是更加坏事?便让人将姐夫叫了过去。仅只是一顿膳食而已,在场的还有很多内侍宫女,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扯得上男女之防了?”

    说到后来,已经语带哽咽,眼眸之中水汽弥漫,似乎下一刻就能凝结成珠,串串滴落。

    李二陛下最是疼爱这个嫡女,见她这委屈的小模样,心里都快跟刀子划拉了几刀也似,不过为了彻底扭转闺女的行为,还是硬着心肠道:“父皇知晓你与房俊亲厚,可他到底是外臣,而你尚未出阁,就必须要保持距离、注意影响。这世人之口舌有些时候堪比刀枪,杀人也在无形之间。说到底,房俊也是外臣,你这般将他召入寝宫,知晓内情的明白你这是答允了高阳,可不知晓内情的,你难道就想象不出会传出何等恶心荒谬之谣言?”

    晋阳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眸里的泪珠儿却终究流了出来,顺着光滑的脸颊,滴落在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一见到小闺女哭了,李二陛下彻底慌了。

    再是杀伐决断的一代帝王,也都有他的死穴命门,而他李二的名门就是这个小闺女……

    连忙手忙脚乱的去给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赔罪道:“兕子莫哭,是父皇的错,父皇不该这般说话。”

    晋阳公主却只是轻轻抽噎一下,垂下头去,闷声不语。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好像长大之后,很多的烦恼就会纷至沓来,而有一些自己很是在乎的东西,却渐渐的离她远去……

第七百四十章 少女心思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更是心硬如铁、我行我素,这种人在后世被称作“钢铁直男”,只从他独宠文德皇后一人,将後宮三千佳丽视作工具却不肯多浪费半分感情,便可见一斑。

    几乎就是没救的那种……

    然而人皆有软肋,这般钢铁硬直的李二陛下,命门就在自幼跟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一双儿女。

    他与文德皇后伉俪情深,可不仅仅是因为文德皇后身后的关陇贵族们帮助自己攫取了大唐至高无上的皇权宝座,那个十三岁便嫁给他的女子,与他一起奠定了大唐盛世之根基,虽贵为一国之后,实则却并未享受到太多的荣宠与奢华,其聪慧文雅、端庄贤惠,每每令李二陛下思及,都心怀愧疚,不能自己。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文德皇后逝世之前拉着自己的手,让他无论如何亦要厚待她遗留下来的儿女之时,李二陛下指天立誓,必不相负。

    所以哪怕自己对太子不满已久,却始终未能果断的将其废黜,因为一个被废的太子很难得到善终之结局,若是太子因此而死,且不说他这个做父亲的于心不忍,只说等他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自己的皇后?

    再者说来,这些文德皇后留下的儿女各个聪慧可爱,在自己面前更是乖巧伶俐,即便是自己颇为失望的太子,这两年也越来越有“仁君”之风范,自己怎么会不去疼爱呢?

    这会儿晋阳公主当着自己的面,眼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直将李二陛下的心都给撕碎了……

    “兕子莫哭,莫哭。”

    堂堂帝王,这会儿亦是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晋阳公主垂着头,眼珠子不断的往下掉,抽抽噎噎的说道:“父皇凶我。”

    李二陛下:“……”

    好闺女,你怕是不知道何者为“凶”吧?为父收拾齐王、蜀王、房俊的时候,那才叫“凶”好不好!

    可是闺女终究与儿子是不同的,若是哪个儿子不争气,即便是最疼爱的雉奴,自己也得训斥两句踹上几脚,闺女就只能放在手心儿里捧着……

    “是是是,是为父的不对,为父急躁了一些,给兕子赔罪可好?兕子莫哭……”

    李二陛下手忙脚乱的想要去给闺女擦拭泪痕,结果小闺女却一扭头,将脸儿转向另一边,委委屈屈抽抽噎噎。

    没辙了,李二陛下值得叹息一声,拍了一下大腿,懊恼道:“为父的确是粗心了一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让为父上阵杀敌、料理政务,那都不在话下,可是这教儿育女的事情,实在是不擅长。只怪你们母后去得早,丢下父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不懂得照料你们,这将来百年之后,怕是无颜去见你们的幕后了。”

    言语沧桑,将一个中年鳏夫的落魄悲伤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不过……中年鳏夫?

    呵,你可是皇帝啊……

    晋阳公主咬了咬嘴唇,用嫩白的手背抹了一下眼泪儿,并未上套,反驳道:“别说的那么难听,父皇宫里头嫔妃如云,各个皆是人间绝色,女儿并未见到父皇有那么伤心。”

    李二陛下知道这闺女聪慧,只得说道:“伤心难过亦或是开心愉悦,为父身为皇帝,又岂能将这心底之息怒形于色呢?多少场合,也不过是强颜欢笑而已。”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信了几分……

    晋阳公主虽然明知父皇是在装模作样以求得自己的谅解,可到底心疼父亲,不忍父亲当真为此自责,便转过身,抬起一双美眸看着李二陛下,轻声道:“父皇身为帝王,胸中自当尽是家国大事,何以却管起这等琐碎小事?”

    她指的,自然是自己将房俊召入寝宫这件事。

    你是堂堂皇帝,那么多的家国大事还不够你操心,非得要这般无中生有管起儿女们之间的事情?

    李二陛下痛心疾首:“这怎是小事?但凡与兕子牵扯上的,在为父心中那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房俊到底是外臣,平常入宫倒也罢了,可是怎能将其私自召入你的寝宫呢?你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过两年就得要寻一个人家嫁出去,若是这时候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岂不是耽搁了婚姻大事?”

    晋阳公主抿抿嘴唇,小声道:“那女儿不嫁了便是,一辈子陪着父皇,让父皇养着就好了。”

    “胡说八道!”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成亲出嫁,结婚生子,那便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千万别学你长乐姐姐,成天到晚的吃斋念经,是想将为父气死不成?”

    说到长乐公主,他愈发头大了一圈儿。

    那丫头早已与长孙冲和离,人品相貌家世都是世间一等一的,没有谁因为她是个“和离之妇”而嫌弃,反而无数世家门阀意欲将她娶回家去,结果那丫头却全都冷眼相对,一点出嫁的心思都没有。

    尤其是与房俊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是让他每每想起便心口堵得难受。

    若是这个小闺女也走了长乐的旧路,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怕是会给活生生郁闷死……

    “所以啊,为父这都是为了你好,你长大了,就得知道避嫌,往后不可再如小时候那般与房俊亲近。”

    听着父皇絮絮叨叨的叮嘱,晋阳公主没说话,只是又将头低下,半晌,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心底有些没来由的酸楚,想哭。

    眼泪便又滚落下来……

    *****

    没过上元节,就不算是过完年。

    往年,甚至整个正月里都会洋溢着新年的氛围,衙门虽然会在上元节之后开衙,但是若无紧要之事,官员们也大多早晨点卯,到了晌午便下了值,各自回家或者寻一处所在吃喝耍乐,直到过了二月二,才算是把心思收拢回来。

    这年代交通不便、信息传播速度极慢,就导致了极其缓慢的生活节奏,人们除非遭遇天灾吃不饱饭活不下去,否则便会展现出一幅与世无争的模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只不过贞观十八年的新年刚过,到了初五,整个长安城便陡然紧张起来。

    东征高句丽乃是国策,已然筹备了两年之久,去年若非李二陛下陡然染病,大军已经出征辽东。不得不拖延一年之后,虽然靡费更多,也延误了时机,但是各方面的筹备在历经一年之后,却也更加的完善充足。

    东征一事,不急于一时,更不必吝啬于钱粮,而在于稳。

    前隋三征高句丽结果兵败如山倒之殷鉴未久,如今大唐即将在李二陛下亲身统御之下再上征途,各方面之准备较之前隋充足何止一倍?故而虽然大军未动,但朝野上下无人认为高句丽能够复制三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争,在大唐铁骑狂攻之下依旧安若磐石。

    ……

    兵部衙门。

    正月初八,因过年而放假的衙门便热闹起来,几乎所有官员尽皆上值,过年期间积压的文牍汇聚到衙门之中,经由各级官员审核批复之后,再下发至各折冲府、军队。

    兵部尚书值房内,房俊与晋王李治相对而坐,面前放着一盏香茗,茶香氤氲,气氛却并不如何美好。

    李治上身坐直,瞪着房俊,问道:“军械已经安然抵达营州码头,兵部之任务已经完成。然而营州各地普降大雪,若是想要将这一批军械运输到各地驻军手中,势必要兵卒们冒着酷寒之天气,用双脚去跋涉高山雪岭,不知将要折损多少兵卒。为何不能等到再过几日春暖开化之后,再将军械从容分配?都是爹生娘养的,你这般坐在温暖的衙署之中,喝着热茶,却让前线兵卒冻死冻伤无数,于心何忍?”

    房俊抬眼瞅了瞅一脸正气忿然抗争的李治,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

第七百四十一章 骄兵傲气

    房俊抬眼瞅了瞅一脸正气忿然抗争的李治,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

    这说的自然就是年前从长安运往辽东的那一批军械,虽然李治借助长孙无忌从江南雇佣了无数船只,终于将军械运抵辽东,但毕竟拖延了时间,辽东已经降雪,军械虽然运抵了营州总管府,却因为大雪封山,很难运送到各地的驻军手中。

    故此营州总管府发来文牍,讲述了辽东之酷寒天气已经行路之难,询问是否等到开化之后再行运送。

    而房俊的态度是无论道路多么难行,天气多么恶劣,也必须在第一时间将军械送到各地驻军手中,立即展开训练,不得拖延。

    李治便觉得房俊有些过分……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殿下,非是微臣苛刻,此次东征征调了举国之力,且陛下御驾亲征,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所谓吾等身为臣子,职责便是将自己的份内事做到尽善尽美,所有的环节都力争一丝不苟,因为一旦东征失败,那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李治却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如你所言,此次东征大唐征调了举国之力,又有父皇御驾亲征,多少骄兵悍将尽皆征集,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不过是螳臂挡车而已,倾力之下必将化作齑粉,何须你这般小心翼翼?”

    他不是不知道军情如火,辽东之地山岭纵横、地广人稀,与大唐内地截然不同,军队必须事先做出不断的操练,熟悉当地的地理与天气,方才能够充分发挥作战能力。

    然而在他看来,房俊这根本就是无事生非,区区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父皇的御驾亲征?等到东征开始,大军所至之处,高句丽军队必将望风披靡、土崩瓦解。

    而房俊之所以喋喋不休的强调着什么将各自职责做到尽善尽美,非得要营州总管府将军械冒雪送抵各地驻军手中,分明就是想要以此来打击自己的威望。

    正是在他手中负责将这批军械送抵辽东,结果耽搁了时间,还闹出有一些军械丢失的丑闻,如今若是再使得辽东那边因为将这批军械送抵各地驻军手中,不得不付出极为严重的代价,究其责任,自然是他李治的锅。

    到时候辽东军队肯定满腹怨气,且一旦发生兵卒冻死冻伤,必然要追究责任,辽东方面怎肯承担后果?届时自然要辩解分明是军械运抵的时间延迟了,他们才不得不冒雪往各地驻军运送军械……

    房俊看着李治一脸不忿,微笑着说道:“殿下其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微臣身为兵部尚书,自当要监督军械、粮秣之运输调拨,每一份小心在意,都是为了东征大军能够多一份胜算。”

    李治也明白做事自然要精细,可是现在他认定房俊就只是借题发挥,想要趁机打击他的威信,心里自然有气。

    “大唐之兵卒,可以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不可这般无故折损在不必要的运输军械之途中!大唐举国之力征伐高句丽,必然势如破竹马到功成,何须这般战战兢兢?”

    听着李治梗着脖子不服不忿,房俊蹙起眉。

    他放下茶杯,看着李治,淡然说道:“殿下莫要忘记,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之时,也是如殿下这般想法。”

    他就不明白了,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结果丢盔弃甲铩羽而归,数十万大军陷于辽东,直至唐朝初年,大唐使节到高句丽时看到大量当年被高句丽俘获的隋人军民,“隋人望之而哭者,遍于郊野”,更有将隋军将士之尸体筑成“京观”,皑皑白骨,令人切齿痛恨之余,更是涕泪满裳。

    为何时至今日,这前车之鉴放在那里无人理会,却依旧信心满满认为可以一战而定?

    难道就没有人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

    朝野上下,对于东征实在是太过自信了,似乎换了一个皇帝,多了几件火器,高句丽便犹如土鸡瓦犬一般不堪一击……

    李治听了房俊这话,愕然道:“越国公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如今大唐兵强马壮,无数将士枕戈待旦,士气可鼓不可泄!况且父皇英明神武、用兵如神,岂是隋炀帝那等荒淫残暴之君可堪比拟?你居然将父皇与隋炀帝相提并论……”

    “闭嘴!”

    房俊猛地拍了一下茶几,怒喝一声。

    这厮的确很有政治天赋,可惜只知玩弄小聪明,居然想要以这等“因言获罪”的方式来将自己拉下马?

    他这一生怒喝不仅将李治吓得一激灵,值房外头的兵部官员也吓了一跳,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呢,唯恐房俊棒槌脾气发作,将这位趾高气扬的晋王殿下给揍一顿……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崔敦礼抹了一把脸,无奈的敲了敲门,推开之后向里边张望一眼,见到并未有房俊将晋王摁在身下暴揍的场面,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殿下,尚书……可是有事呼喊下官?”

    李治被房俊怒气冲冲的模样给吓坏了,见到崔敦礼,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正是,崔侍郎不妨先进来……”

    “不用!”

    房俊冷哼一声,摆了摆手:“本官正与晋王殿下商议事务,尔等不必打扰!”

    崔敦礼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道:“衙中事务繁忙,殿下与尚书尽可慢慢商议着来,都是为了东征殚精竭虑,求同存异嘛……”

    话说一半,见到房俊冷冷的眼神看过来,吓得崔敦礼一缩脖子,赶紧退了出去,并且掩好房门。

    屋内,李治战战兢兢,勉力维持着镇定,看着房俊一张黑脸威严霸气,心虚道:“你你你,可别胡来。”

    房俊登时给气笑了,瞪着李治道:“殿下既然怕微臣胡来,为何却要用这等构陷之言来陷害微臣?如今朝野上下对于东征尽皆一派乐观,好似完全忘记‘骄兵必败’之古训,微臣不过是想要提醒殿下一句,却落得一个将陛下与暴君相提并论之罪名……敢问殿下,微臣行事谨慎,未虑胜而先虑败,何以就‘泄了大军之士气’?难道吾大唐雄师百万,只因区区一人之言,便可将士气泄露,彷徨畏战?”

    李治愣了愣神,想了想,问道:“越国公担忧东征之战况,到底是何原因?如今大唐兵强马壮,势力足以碾压高句丽,岂有不胜之理?”

    他一直以为房俊只是在标新立异,甚至故意打压自己。

    可是看到眼前房俊的神情,他觉得或许房俊是当真担忧东征的形势……

    房俊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战争,从来都不是对比一下双方实力就可以断定结果。楚汉争霸之初,天下谁人敢预言得天下者是汉高祖?苻坚百万大军南征,猛将如云投鞭断流,谁敢相信最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败亏输、狼狈而还?人心,才是战争当中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整个大唐上下,如今都充斥一股风气——太骄傲了!

    强盛一时的突厥被彻底剿灭,余部不得不远遁万里,去往大漠深处苟延残喘,继承了突厥人勇武的薛延陀更被直捣龙庭彻底覆灭,强横如吐蕃亦不得不暂避大唐之锋芒,偏居高原全力交好,其余蕞尔小国更是在大唐的铁蹄之下战战兢兢,唯恐唐军倏忽而至,便国破家亡、身死族灭。

    大唐之兵锋傲视群雄,区区高句丽如何能挡?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战争之胜负,绝非只取决于战力、国力之对比,战争终究还是要靠人去一刀一枪的拼杀,精神意志是远胜于武力的决定性因素。

    否则后世的种花家为何能够在群狼环伺之下奋发崛起?

    又如何面对十六国联合军队,以绝对弱势的军事装备打出了一场震惊世界的胜利?

    李治固然喜好耍小聪明,可到底是有政治智慧的。

    听了房俊的话语,仔细思之,虽然依旧想不到大唐失败的可能,可是却陡然发现,一旦大唐当真东征失败,那足以江山动摇的后果,简直不可设想……

第七百四十二章 良言相劝

    李治觉得房俊之言很有道理。

    可是又想,难道满朝都是自大骄狂的糊涂蛋,就你一个明白人?更别说父皇英明神武,他都不觉得东征高句丽有什么问题,你还能父皇更厉害?

    便斜睨着房俊,轻哼一声道:“这满朝文武都是当年跟着父皇历经战阵拼杀出来的,即便是文臣亦熟读兵法、可上阵杀敌,若是当真东征如你所言那般凶险万分,这些人岂能都视而不见?可以想见,越国公你也不过是危言耸听、标新立异而已!”

    房俊无心争辩,只是说道:“各自为政、各有谋算,所有人都只在乎一家一族之利益,可有谁将帝国之利益放在首位?这便是陛下坚决压制门阀,太子殿下矢志承袭之原因。在百废待兴之时,世家门阀之底蕴固然可以将帝国推上更快的发展道路,然而等到国家崛起,世家门阀之自私便会成为束缚帝国前行的缰绳。他们从不在乎帝国,因为在他们眼中,帝国只是他们一手缔造出来的,如果有一天帝国利益与他们的家族利益差生冲突,且不可调和,那么很简单,就像他们在隋末所作那样就行了,兴一国灭一国,反掌之间耳。”

    大唐立国未久,李二陛下更是个马上皇帝,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当年率领秦王府的旧将打下来的,这满朝文武的确各个熟知兵事,上马提刀可以安邦,下马执笔可以定国。

    然而人在世间,总会被各种各样的利益所左右、牵绊,既难以见到本心,更难以保持立场。

    这朝野上下的骄纵之气,他们怎会看不到?

    只不过因为各自的利益所牵绊,所以不愿说而已。政治斗争当中从来都是此消彼长,别人若是不能够摔跟头,自己又如何轻松的攫取更多的利益?反正别人各个骄狂自大没关系,只要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好,等到别人尽皆遭遇损失,我这边稳扎稳打,届时这滔天的功勋必将落在我的头上,岂不美哉?

    可这些人却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在意过,战争一途不仅仅要讲究天时地利,最重要的乃是人和。

    人心不齐,纵是大军百万,亦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更何况辽东冬日酷寒、夏日多雨,唐军若不能在入冬之前扫荡高句丽全境,待到冬来降雪气温陡降,不知多少人将要受冻而死,此乃天时之不利也;辽东山岭纵横、河流密布,且地广人稀,道路尽皆简陋,稍有雨水,大军人马践踏之下很快就会泥泞不堪、寸步难行,且高句丽自知不能与唐军正面交战,所以躲在关隘险要之处修建坞堡、山城,据险固守,誓死抵抗,此之谓地利之不利也。

    面临国破家亡,所有高句丽人都誓死守卫国土,上下齐心宁死不退,必然士气高涨……

    天时地利人和,唐军没有一样占据上方。

    所能够依仗的,无非是超过高句丽数倍的兵力,优秀的单兵素质,以及更加精良的兵械装备。

    所以这必将是一场苦战。

    既然是苦战,那么必定要遭受惨痛之损失,到时候各方势力为了保存实力,都想着苟着看着别人冲上去吃个大亏,自己则在最后关头攫取胜利之果实……

    这场仗岂能不凶险万分?

    李治的面色很是难看。

    他自然知道父皇立志于将世家门阀打压、消灭,进而完成皇权之统一,使得令出中枢、颁行天下。可正是因为他参与了争储,所以父皇默许了关陇贵族对他的支持,进而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减缓了削弱世家门阀的步伐。

    如此,才使得世家门阀纷纷松了口气,既然预见到了各自的前途,所以更要在东征之战中攫取足够的利益,以抵抗之后依旧会遭受的削弱打压。

    甚至于,父皇之所以要御驾亲征,并非是如坊市之间流传的那般什么“好大喜功”,而是父皇知道,在他减缓了打压世家门阀的同时,这些世家门阀必然要反弹,最显著的后果便是东征之中各有谋算,不肯同心戮力一鼓荡平高句丽。

    换了别人,如何压得住这军中的世家门阀、各方派系?

    未有他自己御驾亲征,才能确保战事的顺利进行……

    这一刻,李治才算是彻彻底底明白父皇对于他的宠爱,达到了何等程度。那是宁愿违背自己的政治策略,亦要扶保他登上储位的坚定不渝。

    ……

    值房外,所有人都无心办公,各个竖着耳朵听着值房里的动静,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就要冲进去拉架。

    他家与房俊公事日久,深知房俊的脾气,只要晋王触及了房俊的底线将他给惹毛了,才不会管什么亲王不亲王,肯定是摁在身下暴揍一顿再说……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值房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

    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都希望对方能够去值房内看看。

    可房俊在兵部的威望太高,谁敢进去打扰?搞不好撞到铁板上,自己就成了房俊宣泄怒火的目标,那得有多冤……

    最终,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崔敦礼。

    无论官职亦或是威信,崔敦礼都堪称“兵部第二人”,而且他算是房俊的绝对心腹亲信,未有他才有可能在劝阻房俊的同时,不会激怒房俊惹祸上身。

    崔敦礼:“……”

    看着同僚们的目光,他心里直想骂娘。

    房俊这人看似粗犷莽撞,实则最是心中有数,他若是敢打晋王,那必然是不得不打的原因,而且打完还没什么大事儿。

    自己这进去算怎么回事儿?

    不过又想到如今太子与晋王争储,房俊万一当真想要削弱晋王的威信,故而主动找茬怎么办?

    东征在即,若是再闹得沸沸扬扬,那可就误了大事……

    想了想,便让人准备了一壶开水,自己提着走到值房门前,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没什么动静,这才伸手敲门,听到里头传出“进来”的声音,这才推门走进去。

    见到屋内两人相对而坐,虽然神情严肃,却并未有恼羞成怒之迹象,崔敦礼略微放心,上前将水壶中的开水注入茶壶之中,笑道:“隆冬时节,最宜饮茶,清虑提神,养气撤火,殿下、尚书慢用。”

    您二位多喝茶,火气小一些,千万别打起来……

    两人齐齐颔首。

    崔敦礼躬身施礼,脚步轻快的推出去。

    房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沉默着的李治,问道:“如今感受到了陛下对殿下的厚爱了吧?陛下宁愿让东征参杂着太多的不利因素,亦要减缓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压,以此来支持殿下争储,而殿下你,为何还要在乎区区的被问责的风险,不肯将自己所能够做到的一切都做好,力争东征之战中不会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外呢?”

    李治默然,心里有些不爽。

    咱好歹也是亲王,你这厮居然连斟茶都懒得斟?

    没办法,眼见房俊根本没有给他斟茶的意思,只能自己斟了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喝着,缓解着心底的震撼和尴尬。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慢慢饮茶。

    良久,李治方才放下茶杯,轻叹一声,道:“就按照越国公的意思办理吧,本王再无意义。”

    他之前据理力争,是认为房俊此举不过是意在打击他的威信,并且挖了个坑,使得以后肯定有人据此攻讦自己。但是经由这一番讨论,他承认与有可能得到的攻讦、弹劾相比,的确要尽可能的将东征战事的方方面面都做到全无遗漏。

    房俊欣然颔首,缓缓说道:“殿下深明大义,微臣深感欣慰。若是殿下不嫌,微臣有一句僭越之语,不知当不当讲。”

    李治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本王若是说‘不当讲’,越国公是不是就不讲了?”

    他最烦房俊在自己面前摆出这样一种“你什么都不会,我来教教你”的姿态,这令他感到对方似乎高高在上,稳稳的压着他一头,心里很是不舒服。

    孰料房俊居然点点头,道:“既然殿下不想听,那微臣便不讲。”

    李治瞪大眼睛,气愤的瞪着房俊。

    话说半截、狗尾断章,这是最缺德的行为知道不?

第七百四十三章 动之以理

    李治固然聪慧,可到底年纪尚小、涉世未深,心性修炼尚有欠缺,做不到稳如磐石、外物不萦于怀的境界,听得房俊说话一半居然咽了回去,心里又是恼怒又是不甘,抓耳挠腮很是别扭。

    半晌,方才憋出一句:“越国公见多识广,若是有什么话,说来听听倒也无妨。”

    “呵!”

    房俊轻笑一声,看着装模作样故作老成的李治,语重心长道:“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每个人做一件事,首要便是审时度势,决定取舍,而后便是指定计策,严格遵行,方可成就大事。然而世间之路千条百条,在未能成事之前,谁又知道哪一条路才是对的呢?故而,便要设置底限,遵循原则,清楚自己的追求,更明白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所以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狂类似左,狷类似右。

    狂类似过头,狷类似不及。

    这两者皆不好,一者踯躅不前,一者无所顾忌,都不及中庸者……

    李治愣了愣,略微颔首。

    他明白房俊的意思,争储可以,但是要明白自身之立场,更要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不可贪功冒进只图一时之得失,便丧失了底线与原则,否则必将悔不当初。

    至于房俊言语之中的“底线”与“原则”,李治自然懂得……

    想了想,又有些不忿。

    “本王之所以争储,并非是贪图皇权,更非对太子哥哥不敬,而是认为太子哥哥的性格不适合当一个君王。本王更非是冷血无情之人,争得是储位,而不是太子哥哥的性命,本王与太子哥哥一母同胞,岂能忍心让太子哥哥不得善终?所以就算本王争得储位,日后继承大统,也必然对太子哥哥恩宠有加,决不让他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虽然无数人在他耳边说起过,一旦等到他即位之后,今日之所有誓言都未必能够兑现,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更多的时候是身不由己,帝王也并非随心所欲,能不能保得住被废黜的太子,并不是他努力就可以达成的。

    但他还是一而再的重复,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争储成功之后要将太子逼死,以此来巩固自己到手的皇位。

    在他看来,我既然能够在争储当中获得胜利,就代表着已经完全得到了整个天下的拥戴,又何须去担忧太子哥哥那微弱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威胁?

    更何况,太子哥哥对他宠爱非常,就算有机会能够将他从皇位之上掀翻并且置于死地,又岂能忍心呢?

    所以他觉得所有人都只是用史书之上的那些个故事来衡量他与太子,这是不公平的。

    房俊却是冷笑一声,讥讽道:“真是天真!陛下富有四海、天下至尊,可是平素也不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位置越高,权力越大,其实相应的羁绊和掣肘就越多。除非隋炀帝那般一意孤行、乾纲独断,哪一个皇帝不是被周围的各种束缚所制约?”

    这话点到即止,但是内里的意思却很是冷酷。

    当年“玄武门之变”胜利之后,李二陛下又岂是心甘情愿非要斩杀李建成、李元吉这一母同胞的兄弟?非但如此,甚至两兄弟的子嗣都一起斩尽杀绝……

    非是李二陛下嗜杀,而是他不得不杀。

    且不说他自己是否放心李建成、李元吉活着,就算他肯冒这个风险,他身边的关陇贵族、山东世家等等各方势力,谁敢陪他冒这个风险?

    所以不管李二陛下想不想杀李建成与李元吉,这两人都必须死。

    否则李二陛下自己的阵营就会出现动荡,甚至分裂……

    李治有些失神。

    他觉得自己比太子更适合当大唐的皇帝,却也不忍太子被废黜之后便身家性命不保,一直以来都坚定的认为只要自己将来夺得皇位,便全力保住太子哥哥一家,并且奉行父皇的政策继续打压、削弱世家门阀。

    眼下却终于觉得,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异想天开。

    怕是等到那天到来,自己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尽管仍旧未忘初心,却在形势逼迫之下,不得不做下那些违背心意之事……

    若是如此,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争这个储君?

    储君与太子,权力与亲情,到底哪一个对自己更为重要?

    李治纠结彷徨,陷入混乱不可自拔……

    厨房准备了午膳,兵部官员们都在食堂用膳,简单的饭食之后便继续投入到忙碌的工作当中。因为东征在即,举国上下所有的有关于军事方面的人员征调、粮秣运输、军械分派,都需要兵部来审核签发,所以事务非常繁忙。

    一直到了申时,各级官员的案头上依旧文牍如山,不见减少。

    房俊干脆传下话去,今日加班至酉时,并且让人去了松鹤楼叫了几桌上等的酒席充当晚膳。

    东征在即,整个帝国上下一心,全都在废寝忘食的做着筹备工作,兵部官员自然懂得轻重。虽然这个年头没有加班费,但是人们的家国情怀却相当深重,没人喊苦喊累,更没人提前下值回家。

    等到酒宴送来,房俊便命令官员们暂停手中事务,去食堂一同用了晚膳。

    值得一提的是,李治一下午的时间都浑浑噩噩,坐在自己的值房里也不出门、也不办公,就是呆呆的出神。这会儿到了食堂,大抵是饿了的缘故,也狼吞虎咽的与官员们一同用膳。

    待到酒足饭饱,才跟着房俊去了他的值房。

    关上门,李治便说道:“本王考虑清楚了,这个皇位还是要争一争的,因为本王始终觉得太子哥哥不适合做大唐的皇帝。不过越国公所言也很有道理,本王会谨守底线,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宁死不做。”

    房俊便笑着点头:“孺子可教也。”

    他知道不可能劝说李治放弃争储,能够使其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就算是功德一件了。

    李治等着眼睛,怒道:“休要用这般轻佻之言辞,本王乃是堂堂亲王,越国公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分了?”

    倒也不是非要在房俊面前彰显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实在是房俊这种“我把你当个小弟弟”的神情举止,令他很是不满。

    当我还是小孩子呢?

    看着李治气呼呼的模样,房俊不由失笑。

    年轻真好啊,希望这位晋王殿下能够谨记今时今日之青涩、纯真,不至于在将来被权力**迷失了心智,脸上挂着仁义道德手足情谊,内里却心狠手辣满腹熏黑……

    他挑了挑眉,揶揄道:“怎么,被陛下敕封为晋王,便摆起谱,连长辈也不认了?”

    李治气道:“你是谁的长辈?”

    房俊悠悠道:“当年也不知是谁,抹着鼻涕追着我喊姐夫呢……”

    李治有些囧,却也愈发气愤。

    感情你还记着呢?呵呵,当年咱想要跟你亲近,可你却只喜欢兕子,哪怕后来带着齐王、蜀王四处闯祸也不跟我玩儿……现在想起来你是长辈了?

    我呸!

    李治翻了一个白眼,下巴冲着房俊从鼻孔里嗤笑一声,转过身,背着手走出了房俊的值房。

    天色昏暗,兵部衙门内各个值房早早的便掌起了灯烛,书吏、文员在各处值房之间来回穿梭,手里时不时的捧着厚厚的一摞档案文牍,脚步匆匆忙碌不停。

    作为此次东征负责所有兵员调拨、后勤辎重的兵部,不仅责任如山大,事务之繁忙更是高居三省六部九寺之冠。这等时候,谁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大意?当然,眼下之责任越大、事务越多,等到东征胜利之后,功劳也就越大。

    李治在各处值房门前走了一圈儿,也被这种忙碌却严谨的氛围所感染,心底对房俊的钦佩自然又升了一个档次。

    作为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着重角力的一个衙门,却被房俊以一己之力经营得风雨不透、铁板一块,所以此刻才没了那些扯皮、推卸,而是上下一心,力图将所有事务都做到最好。

    世家门阀的壮大,演化成为派系之争,进而导致朝廷效率的极大降低。

    权力归于中枢,尽在皇帝扺掌,才能够使得帝国万众齐心一往无前……而自己借助关陇贵族参与争储,即便以后成功上位,那时候世家门阀的势力将会再一次根深蒂固,自己是否还能有魄力、有能力将皇权尽数纳入手中?

第七百四十四章 有所不为

    兵部衙门里秉烛加班,官员们严谨而肃穆,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努力将自己的职责做到最好,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烛影飘摇之中,官员们要么伏案疾书,要么脚步匆匆,要么三三两两低声商议,要么前往房俊的值房请示。

    总之,坐在值房里思忖人生的晋王殿下,就好似被所有人遗忘一般,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到了酉时末,李治坐在值房当中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自己堂堂晋王,天潢贵胄,奉皇命敕封“检校兵部尚书”,你们不能这么无视我吧?

    便推门走出去。

    孰料刚刚推开门,便见到一个书吏陪着笑脸,“嗖”的一下从一旁窜了过来:“殿下是不是喝了?下官这就给您准备茶水。”

    李治摆摆手,未等说话,那书吏又道:“那您是饿了?殿下放心,刚才房尚书准备晚膳的时候,便多备下一份松鹤楼的酱牛肉,下官给您拿来,再就上一壶黄酒,给您当宵夜。”

    李治没好气道:“收了那些个心思吧,本王就是走走看看,一边儿待着去!”

    将本王当做酒囊饭袋,丢在一旁吃吃喝喝么?

    简直此有此理!

    那书吏也不敢违逆,只是陪着笑,寸步不离的跟在李治身后:“殿下您随便走,随便看,房尚书有命,下官今日的任务便是照顾好殿下,殿下但凡有所需要,下官必定努力办成。”

    李治不理他,只是背着手在兵部衙门内溜溜达达,挨个值房瞅瞅,然后又来到正堂。

    不是送达文书、请上官签字的官员在正堂里进进出出,见到李治,都恭恭敬敬的鞠躬施礼,道一声“见过殿下”,态度恭谨语气谦卑,然后该干嘛干嘛,就好像他李治是来到兵部衙门游玩踏青一般……

    这是被人给完全架空了啊。

    李治叹着气,经由先前与房俊的一席谈话,这会儿倒是没有多少怒气,反而嗟叹不已。

    偌大一个衙门,居于中枢六部之一,内里各方势力混杂,利益南辕北辙甚至相互冲突,却依旧能被房俊牢牢的掌控,没有一个人敢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弄手段,尽皆乖乖的沿着房俊指明的方向前进,不敢违逆。

    就连柳奭这样家族之中明显与关陇贵族利益相同、共进同退的官员,都以房俊马首是瞻,甚至于当初自己初到兵部的时候,便以铸造局缺乏资金为由狠狠的摆了自己一道,借此向房俊表达了忠心。

    这等驾驭部下的手段、魄力,放眼朝堂,又有几人能够达到?

    太子哥哥得到房俊之倾力相助、鼎力支持,实在是胜过千军万马,一下子便将整个东宫的骨架给稳固起来,这才在与自己争储之中位于上风。

    ……

    走到房俊的值房外头,也没有敲门,径直便推门进去。

    房俊正在伏案疾书批阅文牍,闻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殿下稍作,待微臣将这份文牍处置完毕。”

    言罢,拿起放在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口浓茶,揉了揉眼睛,继续伏案办公。

    李治自己到待客区坐下。

    这正是房俊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明知东征之后,几乎所有的功勋都将被关陇贵族所攫取,太子一党将会在争储之中落在下风,可他却依旧不折不扣的将一个兵部尚书应当完成的职责尽量完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作祟,更不曾借故对关陇贵族们打压。

    正如房俊自己所言那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得起“公忠体国”这四个字。

    李治心生感触,忽然笑了笑,说道:“假若他日本王大业可成,无论今时今日越国公如何与我作对,也必定重用越国公,若违此誓,人神共弃之!”

    正伏案疾书的房俊微微一愣,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李治一本正经的脸色,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怎么,殿下也想学那苏秦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便将微臣鼓动得朝秦暮楚、三心两意?那殿下当真小觑了微臣,微臣之所以坚定的支持太子殿下,是因为纲常所在、人伦至理,绝非是贪图个人之权柄前途,殿下想多了。”

    李治蹙眉,心底多半是不信的,问道:“大权在握、尽展胸中抱负,难道不是越国公之目的?”

    房俊摇头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说罢,将手中毛笔搁置在笔架上,又将面前的文牍合起,放在一旁堆积如山一般的文牍之上,将书案清理一番,干干净净,工工整整,这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时候不早了,就不留殿下享用宵夜了。”

    将门外的书吏叫进来,吩咐道:“将近戌时了,大家忙了一天,去通知一下都下值吧,明日早起今早过来衙门再继续公务不迟。”、

    “喏。”

    书吏得了吩咐,赶紧退出去,挨个值房通知。

    旋即,外头便传来脚步和说话声,官员们放下手中公务,三三两两的走出衙门,下值回家。

    房俊与李治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官员们都走得差不多,两人才从值房内出来。

    临走时,房俊叮嘱衙门的守夜的官吏:“天干物燥,定要严防火烛,衙门里到处都是文牍档案,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若有任何意外,必定唯尔等是问,绝不轻饶!”

    因为东征在即,全**队几乎轮着番的调动了一遍,有的奔赴辽东准备参战,有的离开驻地开始换防,百万大军的调动规模,数十支各不统属的敌方军队,再加上十六卫大军,所牵扯的文牍档案得有多少?

    许多堆放在库房之中的档案都给翻了出来,这若是一把火给烧光了,全国一大半的兵卒将领将成为没有档案的“黑户”,那是何等严重之后果?

    再想将档案建立起来,怕是得要三五年之功。

    更别说由此引发的种种后果,谁能担负得起那个责任?

    守夜的官吏自然知道轻重,颔首道:“房尚书尽管放心,吾等一整夜都睁着眼睛,绝对不会打一个瞌睡,确保衙门内外绝无状况,否则以身谢罪!”

    房俊这才放心,颔首道:“值此关键时刻,吾等身为军队中枢,自当披荆斩棘、背负重任。等到东征胜利,本官亲自为尔等请功!”

    不厌其烦的叮嘱一番,房俊这才与李治并肩出了兵部衙门的大门。

    门前悬挂了两盏灯笼,微弱的光芒只照亮门前石阶,稍远一点的街道黑漆漆的一片迷茫,天上夜幕深沉,冷风阵阵,无星无月。

    两人站在门前,远处各自的禁卫、亲兵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李治扭头看着房俊,想了想,问道:“姐夫之所以支持太子哥哥,是因为纲常人伦、宗祧承继,还是认为太子哥哥必定能够当得好大唐皇帝,而我却远远不如?”

    他叫了一声“姐夫”,性质便有所不同。

    先前是晋王与越国公在交手过招,现在却是一家人敞开心扉……

    房俊感受到了李治的意思,仔细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一时间却又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李治做皇帝如何?

    历史早已经给了回答,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却也绝对合格。

    只不过他借助关陇贵族而上位,回头想要打压以关陇贵族为首的世家门阀之时,难免底气不足,所以便迂回出击,将武媚娘推出来与关陇贵族血战一番。最终的结局虽然对关陇贵族有所抑制,却并未根除,而且使得山东世家趁势崛起。

    本质上来说,无论关陇贵族亦或是山东世家,对于权力的**没什么分别……

    而武媚娘攫取了大唐最高权力,也并未使得整个帝国陷入混乱,反而依旧健康有序的发展。

    然而一切问题的根本,世家门阀这个毒瘤依旧存在,即便是大力提倡科举,终唐一朝也未能抬举寒门子弟压得过世家门阀。

第七百四十五章 历史轨迹

    所以,李治这个皇帝的意义何在呢?

    即便是换了别人做这个皇帝,只要不是太过昏聩无能,照样能够凭着李二陛下积攒下的家底荡平高句丽,李治一朝文臣如雨武将如云,然而大多都是在贞观朝便崭露头角,要么便是世家子弟,真正算得上李治简拔培养的人才几乎没有几个。

    最重要的是他如同李二陛下那般借助世家门阀的支持而上位,却未有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决心魄力,结果使得世家门阀依旧积蓄壮大,关陇虽然渐渐湮灭,山东世家却又趁势崛起。自他以后,玄宗为了抵抗武媚娘遗留下来的势力,依旧只能借助世家门阀的力量,终唐一朝,世家门阀始终是朝堂上的主流。

    最终导致了藩镇处处、权力分散,酿成了“安史之乱”的惨祸。

    李治对于历史来说,只不过是走了一段弯路而已,并没有什么积极进步的意义……

    不过这话若是说出来有些伤人,况且李治也不会信。

    斟酌半晌,房俊方才叹息一声,道:“开国之君,必须有坚韧之性情、暴烈之霸气,要积极进取,要破而后立。而继嗣之君,则要稳重如山,以仁爱治世,方可巩固基业,继往开来。这一点,晋王殿下不如太子。”

    李治抬首望着黑漆漆的夜空,默然不语。

    一阵寒风吹过,几片零星的雪花随风翻卷,打在脸上瞬即消融,凉丝丝的。

    良久,李治方才低声说道:“本王谁也不信,只信自己。不过姐夫刚才那句话说的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本王会牢记心中。争储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而非为了攫取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无论本王与太子哥哥如何争斗,都会谨守底线,坚守原则。姐夫也一样,哪怕今日姐夫竭尽全力辅助太子哥哥,若是异日本王成就大事,非但不会怨恨姐夫,反而会一如既往的亲近,并予以重用。”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郑重道:“多谢殿下。”

    固然历史上的李治并未有太过突出的表现和贡献,但是单凭他能够以幼弟之身份,逆而夺取皇位,就说明心胸气魄非是常人可比。

    李治紧了紧身上的皮裘,青涩的笑容很是灿烂:“本王先行告辞,明日一早给姐夫带早膳过来。”

    言罢,登上马车,在禁卫簇拥下缓缓离开。

    今日之种种,虽然未能打消其争储之意志,却也使得心态受到极大的震动,尤其是房俊的一席话,以及整个兵部的态度,令他明白了许多往日从未曾考虑的问题。

    那便是自己一心想要借助关陇贵族的势力以为争储,甚至想要等到坐稳储位、登基为帝之后,再回过头来延续父皇的政策对世家门阀予以打压。

    可是关陇那些个老狐狸又有哪一个是吃素的?尤其是长孙无忌,阴险谋算朝野无敌,又岂能想不到自己的心思,故而老老实实的将自己推上储位,而不做任何防范呢?

    最为严重的是,自己利用关陇的势力去争夺皇权的同时,关陇难道就只是利用自己来巩固他们以往的风光荣耀么?

    人心不足,永不自满。

    一旦关陇觉得他们可以攫取更多的利益,而自己不得不在短时间内依靠他们去稳定天下,是否会使得私欲更加膨胀,贪婪更多的利益?

    甚至于,是否会迫使自己去做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房俊看着李治的马车渐渐远去,缓缓吐出口气,仰首望天,雪花偏偏飘落,如同苇絮。

    之所以如此耐心的与李治交流,是因为李治作为李二陛下最疼爱的儿子,在争储的过程中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所在,不仅仅是他有争储的资格,更在于他足以影响李二陛下的决定。

    天知道万一李治在关陇贵族的蛊惑怂恿之下玩弄一些阴谋诡计,逼着李二陛下不顾满朝文武的意愿从而强行废黜太子怎么办?

    历史上,李承乾在储位飘摇、惶恐不安之下,被冠以“谋反”之罪名,导致储位被废黜,进而圈禁起来,又命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勣、大理卿孙伏伽、中书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等予以参鞫,事皆明验,证据确凿。

    最终徙居黔州,“忧愤而死”……

    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李承乾绝望之下奋起反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亦或是李二陛下为了推动李治上位不惜将这个嫡长子牺牲掉,还是李治背后的关陇贵族所谋划构陷。

    甚至于,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出自于李治的谋算……

    人心隔肚皮,兄弟手足又如何?在面对天下至尊的权力之时,没有谁可以历经考验依旧坚如磐石、清如明月。

    所以他一直在点拨李治,争储可以,但是千万别使出那些个**龌蹉的勾当,否则我房俊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而李治也是个聪明人,清晰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就很好……

    如今之局势,已经与历史之上天差地别,历史上的李承乾被李二陛下舍弃之后,算得上是众叛亲离,即便奋力挣扎,也不可能撼动朝局,失败是唯一的途径。

    而现在,李承乾的身边有大半的朝廷大臣,甚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坚定的站在他的身后,无论李承乾自己生出不臣之心,亦或是遭受到构陷栽赃,他以及他身后的力量必然奋力反击。

    那将是一场势均力敌,足以动摇整个江山的战争!

    房俊宁愿李承乾被废黜,宁愿自己身死,也不愿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发生,那意味着自贞观以来整个大唐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意味着历史之上汉人最荣耀的时代将会不能到来,意味着好不容易方才统一的神州大地,极有可能陷入分裂,甚至被压制许久的异族乘势崛起,入寇中原……

    这是绝不容许发生的。

    有时候,能够在重重迷雾之中看透历史前进的轨迹,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

    过了初十,整个长安都紧张起来,所有的中枢衙门尽皆上值,整日里无数的探马斥候驿站快骑自天下各处州府汇聚长安,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消息,然后又将中枢的谕令带回地方。

    整个帝国机器都开动起来。

    李二陛下每日里都在太极宫召集文武大臣奏对,仔细商议东征之路线、战略、战术。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江南已经春风送暖,“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关中也已经地气升温,积蓄了一冬的积雪开始融化。而辽东送来的消息显示已经化冻,再经由一些时日晾晒,泥泞的道路原野就将干燥稳固下来,适宜大军开拔行进。

    李二陛下在御书房内召集朝中重臣,赐下每人一碗龙须面。

    二月二俗称“龙抬头”,很多饮食就都加了一个龙字,比如面条叫作“龙须面”,水饺叫“龙耳”、“龙角”,米饭最为神奇,居然叫“龙子”,面条、馄饨在一起叫做“龙拿珠”,吃猪头被叫“食龙头”……话说皇帝自古便被称作“天之子”,又做“真龙天子”,这二月二的习俗如此霸道,皇帝难道就不忌讳?

    御书房里,大臣们纷纷就坐,相互之间问候谈笑,气氛很是轻松。

    整个正月里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虽然心底各有心思,但是谁也不想在自己负责的一摊子事务里头出了差错,所以都殚精竭虑力求做到最好,很是苦熬了一阵子。

    如今各项事务纷纷就绪,大家紧绷的神经也都放松下来。

    大唐立国未久,至今战争不断,文臣武将都久历战阵,东征虽然是举国之战,但大臣们各司其职,并不紧迫慌乱。

    今日大家也都理了头发,剃了胡须,一个个精神抖擞,汇聚在御书房……

第七百四十六章 先锋人选

    李二陛下也将胡须修剪一番,三绺长髯乌黑油顺,在颌下飘荡,用手轻轻一捋,很是潇洒。

    一袭青色直裰,简约朴素之中少了几分君临天下的霸气,倒是多了几分清俊隽永的仙风道骨……

    只看得坐在一旁的房俊啧啧称奇,心中暗忖,这位皇帝陛下该不会是嗑多了药吧?居然当真带了几分仙气儿。

    似乎觉察到什么,跪坐在地席上的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抬眼扫视一周,正好便与房俊打量他的眼神对上,登时心中一怒,狠狠瞪了房俊一眼。

    幸亏此间有数位大臣,考虑到给这厮留几分面子,否则说不得就能冲上去踹几脚……

    四目相对,房俊心里一慌,赶紧垂下头做鹌鹑状。

    不知怎么的,虽然李二陛下什么话也没说,可房俊心里总感觉李二陛下看向自己那眼神充满了杀气……杀了自己倒是不至于,但是观其神情,显然对自己不爽已久,一顿狠揍怕是亟不可待。

    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这位皇帝陛下?

    思忖良久,始终不得其解,只好乖巧的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尽量不去吸引李二陛下的注意,免得惹祸上身。

    李二陛下心中恼怒大朝会当日这厮跑去晋阳公主的寝宫,话说晋阳公主年纪小不懂事,想不到那些个有可能引发的流言蜚语,你房俊人精似的,难道也想不到?

    越看这厮越来气,便将目光从房俊身上挪开,看着面前的一群大臣。

    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刘洎、马周、李道宗……看着看着,又有些添堵。这几乎就是朝中群臣之代表,其中关陇贵族依然落魄至唯有长孙无忌一人够资格与这些人一起坐在他的面前。

    关陇贵族犹如时时刻刻悬在他头上的利剑,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将他刺伤,如今落魄至此,难免略感舒畅。

    只不过再想深一层,这么多人里头唯有长孙无忌这个自己不遗余力打压的人是坚定站在晋王身后的,余者尽皆向太子效忠,这就说明自己支持晋王争储的想法其实已经等于夭折了一半。

    除非自己以君王之权力强行废黜太子、扶持晋王上位,否则若是顺其自然人气竞争,晋王并无太多胜算。

    帝王之意志,好像也不能为所欲为……

    顺了顺心头气,李二陛下露出一抹笑容,温言道:“自腊月开始,诸位爱卿为了东征之诸般事务,便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朕深感欣慰之同时,也颇为感慨。当年朕与尔等战阵里冲杀、生死中拼搏,方才有今日之江山锦绣、国泰民安。如今,吾等皆以不再年轻,怕是上不得马、提不得刀、杀不得贼,却依旧不忘初心,哪怕年老力衰,却依旧兢兢业业,为了帝国之强盛,为了子孙之安宁,毅然决定东征!能够与诸君共事,实乃朕之荣幸。此战为了剪除帝国东北之隐患,务必旗开得胜,大胜而还,届时朕与尔等至圜丘祭祀上苍,昭告天下,可为万世不拔之伟业!当与诸君共勉。”

    圜丘乃是古代帝王冬至祭天的地方,《周礼·春官·大司乐》有曰:“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

    李二陛下之言,意在争取冬至之前便扫平高句丽,得胜还朝,祭祀天地,向华夏之始祖昭告大唐武勋之盛!

    一席话语,激得在座各位热血沸腾。

    本已是功成名就、安若磐石,可是谁又能不为这等旷古未有之功绩心生向往呢?只要想想待到攻陷高句丽之后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然后携此功勋前往圜丘祭祀上苍、昭告天下,怕是比之霍去病当年封狼居胥亦是不遑多让!

    放眼当朝,也唯有李靖、李绩、房俊之殊勋,可堪比拟。

    众位大臣跪坐在地席上,纷纷俯身施礼,齐声道:“愿意追随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士气高涨。

    李二陛下久经战阵,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统帅,自然懂得提振士气之道,见状很是满意。

    国战当前,不仅前线之兵将要士气高昂不畏死战,身在长安以及各条战线上的官吏们更要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方能够彻底征服隋朝两代帝王亦未能征服的高句丽,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携带。

    战争的形式从上古殷商之时而至春秋战国,再到如今之大唐盛世,早已经发生了无数的变化,如今的战争再不是一城一池之得失,更不是一人一旅之勇武,而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之竞争。

    尤其似东征这等举国之战,打得便是两**队的后勤。

    如果后勤因为种种原因跟不上,那前线之战士再是勇武、将领之战术再是正确、装备之军械再是精良,怕也无法取得最终之胜利。

    将士气鼓舞一番,接下来便是对于东征战略之磋商。

    固然之前设置了军机处,但李二陛下更多是将其视为自己御驾亲征之后坐镇长安控制军队的机构,并且起到约束太子之目的。眼下事关东征大计,自然是要将所有自己可以信赖之人都招至近前,集思广益。

    他看了看面前诸位宰辅,待到内侍奉上香茗之后,王德将所有闲杂人等尽皆带走,然后亲自守在门口,这才抬手示意诸人饮茶,然后问道:“对于东征之先锋,诸位爱卿有何提议?”

    一众大臣“伏溜伏溜”的喝茶,尽皆沉默。

    非是心中并无合适之人选,而是在等别人先出头。各自的利益不同,观点自然不同,心目当中的合适人选自然也不同,一军之先锋固然责任重大,可一旦能够势如破竹无往而不胜,那么功勋自然也最大。

    谁不想自己人出任大军先锋呢?

    所以先出头者,必成众矢之的……

    李二陛下见到场面沉默,倒也不动气,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他身为帝王,如何不懂得这些人的心思?正因为有世家门阀之存在,所以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天然的便各有阵营,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权夺利,却甚少从帝国之利益出发,自会顾及私利。

    所以一个国家想要上下一心,文臣武将人人为公,就必须剪除门阀之界限,否则人人只图私利,谁将帝国放在心上?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看了看众人,然后指了指房俊说道:“既然大家一时之间未有主意,那么房俊你便先说一说看法吧,抛砖引玉。”

    房俊心想为啥我的主意就是抛砖引玉?

    便谦恭着说道:“陛下明鉴,微臣阅历不足、才疏学浅,陛下面前,诸位朝廷柱石皆在,微臣何敢在这等国家大事上置喙?还请陛下恕罪,微臣并无人选。”

    人家薛万彻已经在辽东待了一年,爬冰卧雪勤勉有加,您这会儿居然还讨论大军先锋之人选,若是当真将薛万彻给顶了,信不信丹阳公主今晚上就敢从辽东赶回来,然后去太极宫叩阙,在您面前寻死觅活?

    当初丹阳公主看不上薛万彻这个老粗,是觉得这人迂腐木讷,只知兵事不懂浪漫。后来薛万彻在房俊等人怂恿之下硬气了几回,展现了男人的阳刚英武之气质,丹阳公主便一改常态、回心转意,很有一股子夫唱妇随的意味。

    人家正指望着东征一战望夫成龙呢,您若是把人家驸马十拿九稳的先锋给撤了……呵呵。

    不得不说,李二陛下固然雄才大略,有些时候也的确心狠手辣,但是很是念旧,也很是顾念亲情。

    大抵是当年玄武门事变之时不得而为之,将兄长兄弟都给杀了,无论是出于愧疚心理,亦或是演给别人看,李二陛下对于自己的兄弟姊妹都很是亲厚,隔三差五的丰厚赏赐就不说了,对于那些有才干的姐夫、妹夫、兄弟也都愿意委以重任。

    便是一直心怀叵测的荆王李元景,亦是报以期望,希望其能够回心转意……

第七百四十七章 针锋相对

    只不过他这话一说出口,便听到御书房内响起数声冷笑,一时间,大臣们尽皆翻个白眼,鄙视之情尽显无遗。

    拜托,您房二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时候,何曾知晓自己阅历不足、才疏学浅?

    您可是牛得很呐!

    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帝国,除去陛下之外还有谁被你放在眼里,予以尊敬过?

    假话人人都说,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得讲究个人情世故,真话往往得罪人。可如同你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可就无耻透顶了……

    被大家这么嘲笑,房俊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不过还好他脸皮厚,眯着眼干笑两声,又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必然早有合适之人选,又何须吾等予以参详呢?无论是谁,陛下只管乾纲独断就好,微臣无有不遵,绝无异议。”

    大臣们都服气了。

    论起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纵然是一干混迹官场半辈子的老油条,也都在房俊面前甘拜下风。

    能够将谄媚之辞说得这般清新自然,的确有佞臣之潜质,自叹弗如啊……

    李二陛下心里还恼火着房俊呢,自然不会吃下这记马屁,瞪了房俊一眼,训斥道:“朕岂是那等独裁之君?自朕御极以来,集思广益、从谏如流,但凡是有见地的意见,自然予以采纳。诸位爱卿莫要理会这厮,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只要合情合理,朕必然予以思量。”

    大家本来还在嘲笑房俊拍马屁不要脸,听着李二陛下训斥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可是这话他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

    和着陛下还真有属意之人选呐?

    得咧,人家房俊“高风亮节”刚刚表示了唯陛下马首是瞻,咱们虽然自珍羽毛说不出那等阿谀逢迎的话语,可是总不能在人家拍马屁的时候,自己却“忠言直谏”,无视陛下从而推举自己的人吧?

    那可就不是刚正秉直了,而是缺心眼儿……

    大臣们面面相觑,最终宋国公萧瑀道:“陛下圣明烛照,若是有属意之人,可告知臣等,大家一起商议,若是并无不妥之处,可当即下旨擢升任命,亦好今早做好准备,替大军旗开得胜,斩获一个好兆头。”

    所谓的“一起商议”,不过是转圜之语罢了,使得自己这些人不至于那么“毫无主见”“奉迎上意”,只要李二陛下提出人选,大抵是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没眼色的予以反驳的。

    李二陛下忍不住郁闷了一下。

    他是真的想要就先锋的人选仔细商量一番,毕竟先锋之责任重大,胜败之间极大的影响了大军的士气,不可轻忽任命。

    可是被房俊这个一搅合,怎么反倒成了自己打算“乾纲独断”“一意孤行”?

    咱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从谏如流”那可是当初坐上皇位的第一天便曾立下的誓言,无论何时何地都谨守不忘,否则如何能够忍受魏徵那厮的吹毛求疵长达十余年的时间?

    这个混账棒槌,迟早将老子的一世英名都给毁了……

    不过房俊到底也是朝中重臣,又是自己的女婿,再怎么惩罚那也算是家事,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了他的颜面,暂且不与其计较。

    “诸位爱卿助朕治理江山多年,都是朕之肱骨,倚为心腹,有什么想法但请直言无妨。”

    李二陛下面容肃穆,神态亲和,必须将自己“善于纳谏”的属性尽可能的表露出来。

    不懂纳谏,如何算得上一代明君?

    大臣们一听,原来陛下当真胸怀广阔、从谏如流啊……

    相互看了看,长孙无忌开口道:“陛下,老臣以为,营州都督周道务适合担任大军之先锋。周道务忠良之后,将门虎子,本身又是陛下之女婿,且坐镇幽营二州数年,熟知当地之地形,当为不二之人选。”

    他觉得自己的举荐合情合理。

    周道务本身之实力毋庸置疑,出身更是忠良将门,自幼便被李二陛下养育在宫中,成年之后方才放出宫去,加官晋爵委以重任,又将自己的闺女临川公主下嫁,倍受宠信。

    至于其关陇子弟的身份……那又如何?

    只要没有别人比周道务更适合,那么李二陛下若是予以反对,便会使得周道务心里扎下一根刺,所有的忠诚都将有所动摇,更会使得皇族内部产生裂痕……

    李绩等人纷纷默然,不置可否。

    这已经涉及到了皇族内部的利益分配,外人不能掺和,长孙无忌敢提议,大家却没那个胆子予以置评。

    然后就在大家还在心里琢磨的时候,李二陛下已经蹙眉道:“周道务阅历不足、才疏学浅,岂能因为是忠良之后、当朝驸马,便委以重任呢?此议不妥。”

    长孙无忌:“……”

    众大臣:“……”

    说好的“从谏如流”呢?

    说好的“善于纳谏”呢?

    你刚刚说的话,一转脸的功夫就自己咽回去了,您自己不觉得尴尬么吗?

    更何况,什么“阅历不足,才疏学浅”,这不是刚才房俊那厮自谦之言么?以此言来搪塞长孙无忌之提议,未免有些对周道务不公允。同样都是当朝驸马,固然您更喜爱房俊一些,可是这般区别对待,当真有些不公平……

    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长孙无忌并未因为李二陛下的断然拒绝而有所退缩,沉声说道:“陛下之言,老臣不敢苟同。周道务固然年轻,可是满朝勋臣,哪一个又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呢?若是不委以重任、予以信赖,那么便永远也不能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况且,越国公当初不也是年少轻狂、恣意妄为,陛下依旧对其委以重任、信赖有加,这才造就了越国公屡立殊勋,成为国之柱石,可见对于年轻人还是应当大胆任用,才能将其栽培成才,还请陛下三思。”

    放眼朝堂,敢于这般同李二陛下说话之人,不超过两个。

    一个是魏徵,另一个便是长孙无忌。

    前者凭借的是一心为公、刚正秉直,后者则是凭借这些年为李二陛下立下的无数功勋。

    即便是这些年遭受打压,长孙无忌也从不会在李二陛下面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因为他深知李二陛下之为人,在他面前你若是不够分量、不够理由,就算将头磕破,也休想换取半点怜悯与转圜,反之,只要你能够拿得出正当理由,就可以理直气壮。

    举荐周道务,自然是正当理由。

    正如他所言那些有点一般,周道务其实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先锋人选。

    然而李二陛下自然不肯答允下来,单单一个关陇子弟的名份,就注定在李二陛下心里不可能受到重用,至少是在关陇的联盟彻底崩塌之前……

    当然,长孙无忌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令李二陛下恼火之余,感到有些棘手。

    说到底,周道务是他的女婿,更是功勋之后,自己强硬的拒绝,会引发宗室内部的混乱,会有人说他心有成见,不能一视同仁。

    所以继续反驳长孙无忌不仅有失君王之威仪,更会引发宗室之矛盾,便抬手拈起茶杯,看了房俊一眼,然后低头饮茶,对长孙无忌的话语充耳不闻。

    房俊登时心领神会……

    给皇帝当刀子,那可是房俊最爱干的活儿。

    当即便挺了挺腰,慢悠悠说道:“赵国公之言,下官不敢苟同。人与人是不同的,岂能一概而论呢?有些人予以栽培,则会在将来收获一个人才;而有些人你付出了信任和心血,却有可能招致反噬。陛下对下官委以重任,下官无以为报,自然披肝沥胆、向死而生,为陛下建立殊勋;而令郎亦被陛下委以重任,甚至将其放在身边言传身教,结果却换来无耻之背叛……所以,人与人是不同的,赵国公之言大谬特缪,根本毫无道理。”

第七百四十八章 不留情面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不仅一众大臣纷纷惊诧不已的看着房俊,就连李二陛下也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打人不打脸,这番话与口吐芬芳有何区别?

    大唐的朝堂上其实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和谐的,大家虽然分属阵营不同、利益不同,少不得明争暗斗,可到底也是当年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其中谁救了谁的命、谁解了谁的急,早已经数不清楚,相互瓜葛纠缠颇深,一般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寸步不让,私底下都能坐在一起喝上一杯,聊上一聊。

    真正撕破脸皮毫无顾忌的舍命相搏,还得等到太子李承乾被废黜之后,各方势力顾及身家性命、家族前程,故而抛却以往的温情脉脉,赤膊上阵刀刃见血,无所不用其极。

    等到李治登上皇位,为了巩固天下至尊的宝座,更是明里暗里杀戮不断,不知道多少当年跟随着李二陛下打天下的功勋臣子家破人亡……

    这自然是后话,起码直到目前为止,大家还能够保持表面上的和谐。

    似房俊这般当着皇帝、大臣的面直接将长孙无忌的面皮剥下来狠狠的踩踏一番再吐上口水,实在是从未有过。

    私底下你就算是指着长孙无忌的鼻子骂,大家也都没有意见,可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羞辱长孙无忌,谁敢这么干?

    可千万莫以为只有房俊是个“棒槌”,长孙无忌发起疯来,那可是比“棒槌”还可怕……

    李二陛下训斥道:“放肆!御书房内,岂由得你这般狂言乱语?长孙冲乃是自作自受,自有朝廷法度予以惩戒,与赵国公又有何干?让你说话,你便就着大军先锋之人选提出意见即可,休要拐弯抹角打击报复,给朕闭上嘴!”

    房俊放了一炮,这会儿倒是乖巧听话,恭谨道:“喏。”

    再也不发一言。

    而一旁的长孙无忌早已气得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死死咬着牙根,一双眼瞪圆了恨恨的瞅着房俊,若是年轻个二十岁,恨不能扑上去咬住这厮的脖子,饮其血、啖其肉,方消心头之恨!

    李绩身为首辅,即便再是装死,这会儿也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越国公之言有失偏颇,没有谁能够生而知之,甫一入仕便担当大任,总要有一个栽培的过程,百炼成钢嘛。”

    李道宗瞥了李绩一眼,说道:“英国公之言有理,若是不经由一番锤炼锻打,谁又能知晓哪个是精钢,哪个是顽铁呢?将年轻人及早放在重要的岗位上,观其才能、查其品性,方知能否大用。否则若是贸然推上高位,方知其才能不显、品性不端,很容易酿成大祸,不好收场。”

    前半句还好,大家以为他也是顺着李绩的话头将气氛转圜一下,孰料下半句就令众人无语了,你这话里话外、拐弯抹角的,不还是拿长孙冲说事儿么?

    长孙无忌坐不下去了,他再是城府深沉,也受不得被两个后辈这般打脸,而且一边打完换另一边接着打……

    坐直身体,俯身施礼,哑声道:“陛下,老臣偶感不适,精力交瘁,想先行回府修养一番。至于大军先锋之人选,便请陛下乾纲独断,老臣无有不允。”

    李二陛下无奈,看着长孙无忌愤怒苍老的脸色,心中也自感慨,只得允准道:“既然如此,辅机你便先行回去,稍后朕让太医过去府上为你诊治一番,年岁大了,体魄精力大不如前,如今又正值国战,朕倚重之处甚多,还是要好生保养才行。”

    “多谢陛下体恤,老臣告退。”

    长孙无忌再次施礼,起身阴着脸告退。

    御书房内一时间很是安静……

    李二陛下狠狠瞪了房俊一眼,转向众人问道:“休要学这个棒槌胡搅蛮缠,诸位爱卿若是有何属意之人,不妨提出来大家商议。”

    这些人可没有长孙无忌那般头铁,虽然都希望大军先锋能够落入自己手中,可在李二陛下已经有属意之人的情况下,自然不会讨人嫌,便各自说道:“陛下属意何人?”

    李二陛下这才说道:“朕觉得武安郡公薛万彻不错,爱卿们以为如何?”

    众人一听,纷纷诧异。

    本来嘛,薛万彻筹深行阵、勇冠戎夷,算得上是勇冠三军的人物,李二陛下当年更是曾夸赞他“当今名将,唯李勣、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勣、道宗虽不能大胜,亦未尝大败;至万彻,非大胜即大败矣”,可见对其甚为推崇。

    只不过薛万彻其人愚笨了一些,勇则勇矣,却有勇而无谋。

    但是考虑到大军之先锋实则并无多少自主之权,进行后退都要接受统帅之调遣,有没有谋略倒也不是很重要。

    然而薛万彻即便有一百种好,其阵营立场却有待商榷。

    此人最早乃是李建成的死党,李建成在玄武门之下被射杀之后,薛万彻曾一度扬言要为李建成报仇雪恨,将秦王府上下屠尽为李建成陪葬,吓得李二陛下心胆俱丧。只不过未能事成,兵败之后逃出长安,潜入终南山。

    后来李二陛下派人招降,薛万彻走投无路之下只得俯首称臣,不过却也与李二陛下隔阂甚深,即便李二陛下对其一再予以重用,甚至将丹阳公主下嫁于他,始终未能真心实意依附于羽翼之下。

    反倒是与荆王李元景相处颇好,交情深厚……

    在这东征之际,又正值储位相争,将大军之先锋交由这样一个人,李二陛下的意图到底为何?

    大臣们纷纷闭口不言,心中思量。

    皇帝乃天下之君,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影响深远,往往便会根据不同之举措向外展示自己的态度,没有任何时候不是深具含义,绝不能单纯的只看表面,必须去领悟更深层次的东西……

    只不过一时之间并无所得。

    因为谁也想不到,薛万彻居然与李元景反目,早已秘密的投入到太子麾下。

    然而薛万彻已然已经投入太子阵营,在这个储位争夺的当口,李二陛下偏偏任用他为大军先锋,独领一军,这其中又有着什么样的意味呢?

    房俊也想不明白……

    李二陛下喝了口茶水,问道:“众卿可有异议?若有,不妨仔细说说,大家一起斟酌。”

    大臣们觉得摸不准李二陛下的用意,一时之间有些踟躇,一旁的房俊已然说道:“陛下烛照万里、英明神武,用人之能震古烁今,既然陛下已有属意之人,微臣觉得绝对合适。”

    一众大臣:“……”

    娘咧!

    你小子是打算将溜须拍马进行到底咯?

    你这么搞,咱们就算是有不同意见也不好轻易提出来啊,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魏徵那个铁棒锤……

    只得附和道:“陛下识人之明,臣等钦佩,至于大军先锋之人选,并无异议。”

    事实上,不考虑阵营的话,薛万彻无论是资历、能力、声望都足堪大任,就算想要举荐旁人与之竞争,等闲的将领还真就不一定比得过。而那些功成名就诸如程咬金、尉迟恭等等一代名将,都是各领一军,不屑去争抢这样一个先锋之位。

    此事就此定下,稍后便会有皇帝签发、门下审核、兵部颁行的正式任命送抵辽东,薛万彻就此成为东征大军之先锋将。

    李二陛下又问房俊:“先前兵部曾派遣官吏绘制天下舆图,朕记得你也曾向朕回禀过,派有诸多细作潜入高句丽,记述当地地形予以绘制舆图,如今大战将启,不知舆图绘制之进展如何?”

    因为交通之不便、山川之险峻,加之测绘方式之落后,绘制舆图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想要比例精确、地形完善,更是难上加难,即便是大唐境内之舆图绘制亦要耗费十数年甚至更久,更何况是深入到敌国境内?

    所以李二陛下不指望有太过精确的舆图,只要能够将辽东地区绘制一个大概,待到行军之时再随时随地予以补充完善,就算是心满意足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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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