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书院见闻
李二陛下听着房俊的解说,又问道:“此物造价几何?”
房俊顿了一下,道:“靡费甚多,这座钟用了几十个零件,齿轮便有十多个,因为铸造越是精密,计时的误差便会越小,所以制造非常困难。尤其是带动齿轮旋转以及钟摆摆动的发条,需要将弹性极佳的精钢绕制成平面螺旋形的一种弹簧,弹簧一端固定,另一端作用扭矩后材料材料受弯曲力矩,产生弯曲弹性变形,因而弹簧在自身平面产生扭转,材质极为难得,故而造价极高。”
李二陛下被一大堆术语弄得有些懵,点点头,道:“稍后精心制造一个,送入宫中。”
如今的李二陛下财大气粗,且不说东大唐商号每年赚取的财富,单单皇家水师从倭国开采的金银便一船一船的运回来,内帑之中金银成山,最近正琢磨着制造金币银币流通天下呢,否则根本不知道怎么花得完。
这么一个构造精密的机械,但凡是个男人都喜欢,摆在宫里不仅能够准确计时,更是奢华气派的象征,偶尔招待外宾,倍儿有面子。
房俊连忙应下,道:“微臣已经于太史局合作成立了一个商号,专注研发、制造座钟,稍后便赠送给陛下一个,在分别赠送给三省六部九寺每哥衙门一个,计时更精确,臣子们亦能更好的掌握时间,提升办公效率。”
“很好!”
听闻会赠送给各个衙门,算一算亦是很大一笔钱,李二陛下心里刚刚因为房俊“疯狂敛财”升起的恼怒顿时削减不少。
这小子钱越赚越多,令人嫉妒,不过既然能够时刻心念帝国、大公无私,且忍一忍他。
李承乾上上下下观赏着这座钟,颇有些爱不释手,不过房俊固然未曾提及,但是他知道既然三省六部九寺都有份,必然少不了他的东宫的那一座,心中喜欢,问道:“明日典礼之时,莫非二郎亦要拿出这等稀罕之物,使得举世瞩目?”
房俊想起明日即将要展示给世人面前的东西,嘴角微微挑起,实在是压抑不住心底的得意,笑道:“此物固然精密,意义也着实重大,但是与明日面世之物相比,实在是云雀之于鸿鹄、萤虫之于日月也!”
再精密的钟表,也只是一个器物。
而那个东西,却代表着一个时代……
……
诺大的书院遍及整个山坡,由山脚的书院山门直至山顶尚在建设之中的钟楼,无数的院落处处都透着新鲜,李二陛下兴致盎然,走走停停四处观赏,时不时的询问一番。
李承乾与房俊两个左右相陪,因为都穿着便服,书院中的学子尽皆在教员的指挥之下忙忙碌碌,一时间居然未能发现皇帝陛下居然就在自己眼前走过……
及至晌午,李承乾提醒道:“父皇,时辰不早了,不如暂且回宫吧。”
李二陛下驻足观望,沉吟一下,问房俊道:“先前听你提及,说是书院有供学子与教员就餐用膳的食堂?”
房俊愣了一下,回道:“的确如此,只是食堂的食物粗鄙,陛下真龙之体……”
“放屁!莫学那些个佞臣张口闭口阿谀之词,朕固然身为大唐皇帝,却也只是**凡胎,屁的真龙之体!当年戎马生涯,也是跟麾下袍泽喝一个囊里的清水、吃一个锅里的饭菜,哪有那般金贵了?走,午膳便在这书院食堂里对付一口,也让朕检查一番看看你这小子是否将用于食物采购的钱财给贪墨了,这书院之中的学子各个都是帝国的栋梁,若是委屈了任何一个,让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吃不好,当心朕拿鞭子抽你!”
房俊忙道:“陛下体恤学子,实乃大唐之福!吾等自当精忠报国,不负陛下之恩德!”
贪墨肯定是不可能贪墨的,别说他房俊富可敌国不在乎这么一点小钱,就连许敬宗那等投机钻营之辈,也知道书院就是他通往仕途顶点的青云之路,岂肯取小利而舍大利?
再者亦如李二陛下所言那般,这书院当中所有的学子都可谓是一时之人杰,即便最普通的学子都是地方上千挑万选出来的,之前便在当地名声赫赫,若是书院做出克扣口粮、以次充好这等事,谁肯忍气吞声?
尤其是那些个世家门阀出身的子弟们,各个养尊处优心气儿比天还高,哪个敢苛待他们?
各个都不是怕事儿的,这帮家伙闹腾起来能把天都给翻过来……
房俊在前带路,不多时便来到食堂。
这里是一处高达宽敞的建筑,掩映在一片林木之中,此时将近秋日,树叶尚未枯黄,遮天蔽日的树荫应泻而下,倒也有几分雅致。
不少学子已然前来就餐,用一个个木质托盘打了饭菜并未在饭厅之内用餐,而是碰到了外面树荫下,或是席地而坐一手捧着书卷边看边吃,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一边吃饭一边高谈阔论。
李二陛下便赞了一句:“不错!”
一个书院最紧要的便是学风,这些学子能够在用餐之时亦不忘读书交流,可见皆是肯用功之人。
要知道,此时书院尚未开学呢。
房俊在前,引着李二陛下与太子李承乾进入食堂之中。
书院之中固然学子众多,教员人数也不少,但这些人说起来皆是达官显贵,再这样一个时代,能够进入书院就读的大多是门阀子弟,寒门士子纵然也有,但比例低得可怜。
毕竟不是谁都能读得起书,更不是谁都能拥有进入书院就读的水平……
这些人身家显赫,在朝局稳定、天下太平的时代里,便是最忠于皇帝的一群人,用后世的标准来衡量的话,那就是“政审”绝对过关。
所以跟随李二陛下前来的禁卫都留在山门处,并未随着他进来,否则呼呼泱泱一群人前呼后拥,必然闹得整个书院鸡飞狗跳,不仅李二陛下“白龙鱼服”的目的无法达到,还会严重延误书院的筹备工作。
安全是有保障的。
进了食堂,李二陛下便见到在一侧有数个窗口,后边大抵便是厨房,各式菜品摆在里头,而在窗口外边挂着一溜儿小木牌,上头写着菜品的名称,下边还标注着一二三等等字样。
学子用木质的托盘排队站在窗口领取饭菜。
李承乾指着木牌上的字问道:“这菜品名称之下标注为何?”
房俊解释道:“此乃书院的一项创举,所有学子在食堂就餐都是免费的,不需要花费一分一文,毕竟这些钱都是出自陛下的内帑,是陛下用自己的钱供给学子们食宿。”
李二陛下捋须微笑,甚为自得。
有钱就是不一样,可以任性,可以胡花滥造,整座书院都是他的内帑建起来的,所有学子都吃着他的饭,这些学子异日学成,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岂能不忠君报国、死而后己?
这种事大抵没个皇帝都想做,但绝对不是谁都能做得成,首先你的内帑之中必须有钱,可以支持如此巨大而且长期的投资。
这很难,但是一旦坚持下来,所取得的成果也极其显著。
房俊续道:“但是微臣以及诸位书院教员一致认为,若是能够给予学子们一些竞争的风气,则更有助于书院学风的养成。所以,吾等商议之后决定,每一个学期都根据学子的日常表现、考试成绩给予一定的评分,学子们可以根据这些评分在书院之内享受不一样的待遇,比如申请更好的单人宿舍,比如在食堂选择更贵一些的菜品……”
李二陛下父子这才恍然,怪不得这些菜品下面标注的数字不一样,而且诸如红烧肉、葱爆海参、清蒸鲤鱼这些个名贵菜品上的数字都很高……
第三百五十章 狗咬狗
这就意味着学子原本的身份在这书院之中已经完全被摒弃掉了,书院里的等级划分不再依据你的身份家世,而是完全取决于你再书院之中的表现。
表现得好,你就高人一等,哪怕是门阀嫡子、王族公子,也得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反之,哪怕你的身份再高贵,也只能低人一等,眼巴巴的瞅着别人享受更好的待遇。
而有房俊坐镇书院,那些个人情世故自然影响不到书院这一方天地,以他眼下的身份地位,需要卖谁的面子?
更别说这座书院简直可以称之为房俊的“理想”,没有谁可以逼迫房俊在自己的理想面前向着人情世故妥协。
李二陛下觉得哪怕是他这个皇帝都很难办得到……
“这个想法不错,书院是一个高尚的地方,学子在此就是要努力学习更多的东西,努力成为一个对于帝国有用的人才,让外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远离一些,培养他们纯粹的心性。”
李二陛下觉得很满意。
他对于书院抱以极大的期望,甚至将这里视为他意志的延续,他希望每一个学子都能成为他崇拜者,哪怕是百年、千年之后,这里的学子也会纯粹的拥护李唐皇族的忠臣义士。
每一个毕业的学子都是一个纯粹的人。
房俊打算让厨房的大师傅特意做几个菜,却被李二陛下拒绝:“感受一下普通学子的生活,体验一番书院的韵味,这很不错。”
房俊只能从善如流,在橱窗后面满满登登的一干菜品之中选了几样卖相精致的,也学着学子的模样用托盘盛着,然后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饭菜摆好,房俊先是用筷子在李二陛下以及李承乾面前的托盘中挨个菜夹了一口……
从古至今,皇帝都是天底下危险性最高的职业,甚至没有之一,稍有不慎就会面临无数的危机,而“下毒”几乎是最简单最省力的一种方式,自汉朝开始便有宠信的宦官担任“试毒”这个任务。
今日李二陛下身边没有内侍,这个任务只能让房俊亲自上阵担当不如此不行,房俊自己被毒死是小事,若是在他的面前一位皇帝以及一位太子一起中毒暴毙,那么无论最终的情况如何,房氏一门上上下下都难逃一个死字,甚至于受到牵连的亲朋故旧都将数不胜数……
“试毒”是需要一些时间的,趁着这个功夫,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菜品中的一尾鱼,笑道:“此为‘漕淮白鱼’否?”
房俊颔首道:“陛下见多识广,微臣佩服。”
淮白鱼,既淮水所产之白鱼,因其通体鳞色雪白而得名,也称浪里白条,古代以楚州所产最为知名。在后世早已成为淮扬菜中的一大名菜,堪称淮扬菜的典型代表和形象大使。不过唐朝时候尚未能够开发出更多的做法,亦未能达至天下闻名之地步,只是因为其味鲜美,深受两淮一带人士的推崇与喜爱。
“书院中学子来自天下各处,陡然背井离乡,难免思乡情切,情绪低落自然会对学习的效率事倍功半。故而食堂之中会备下各地名菜,使得学子食之既可减缓水土不服之症状,亦可睹物思乡,舒缓心境。”
后世的大学食堂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当然实质并非是所谓什么减缓水土不服、舒缓思乡心情,就只是为了多创收而已。
越是地方名菜,往往价格越贵……
李承乾赞道:“细节之处显心思,二郎对于书院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良苦,不枉父皇的信赖倚重。”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这等相互吹捧的小把戏他见过不要太多,却也懒得去拆穿什么,只是心中有些叹息,眼下太子对于房俊之倚重显然已经达到一个近乎于“盲从”之境地,干弱枝强、君弱臣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当口,恰好两个身穿教员服侍的男人并肩进了食堂,到了窗口处打了饭菜,四下张望寻找空位置,正巧见到房俊,其中一个顿时眼前一亮,脚下生风就走了过来。
另一个脸色似乎不大爽快,捧着托盘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跟在其后也走了过来。
前边那人身量不高,有些矮胖,正是许敬宗,快步走到近前将托盘放在房俊身边空位置上,哈哈一笑,道:“二郎居然来了书院?也不来教务处走一趟,老夫尚有许多事宜要像你回报呢。”
说着,大抵是觉得坐下去之后地方有些狭窄,他便拍了拍房俊身边那人的肩膀,说道:“这位兄台,可否挪一挪……”
他嘴里说着话,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看那人,结果一双眼睛顿时就直了,嘴里结结巴巴道:“陛陛陛陛……陛下!”
双腿一软,在长条凳子上搭了半边的屁股一下子就坐到地上……
李二陛下抬眼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头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低声道:“勿要惊扰他人!”
许敬宗实在是被惊到了,谁能想到九五至尊的大唐皇帝陛下能够出现在书院的食堂里?
实在是太突然了,导致他猛地一下被惊到,手足无措跌坐在地……
赶紧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他心思细腻明白李二陛下这大抵是微服私访白龙鱼服,不欲让旁人知晓,不敢多说,赶紧蹑手蹑脚的端着托盘想要离开。
李二陛下敲了敲桌子,道:“走什么走?就坐在这,一起用膳吧。”
“喏!”
许敬宗并没有将与皇帝同席而感到什么荣耀,这种场合看似亲近,实则是最容易犯错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稍有不慎就会使得皇帝陛下对你的观感直线下降,搞不好觉得你这人不堪大用,从此再不待见……
当然违抗肯定是不敢的,乖乖的去旁边又拽了一条凳子过来,规规矩矩坐在房俊令一侧,这边还有个人呢,他定睛一瞧,没敢大礼参拜,只能苦着脸小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乾倒是和颜悦色,微笑的示意一下,没有说话。
许敬宗便狠狠瞪了房俊一眼,那意思是既然皇帝太子都在,你个混账倒是及早给我一点提示啊?
否则哪能在陛下面前丢这么大的人……
房俊置若罔闻。
另一个跟在许敬宗身后的自然便是褚遂良,相比许敬宗,他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常伴君侧,对于李二陛下太过熟悉,走了几步便认了出来,赶紧上前微微鞠躬,低声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对于褚遂良,李二陛下便和气得多,微微颔首,道:“莫要声张,一起坐吧。”
“喏!”
褚遂良应了一声,搭边儿坐在许敬宗身边。
气氛忽然有些拘谨。
半盏茶的功夫差不多过去了,房俊面色如常毫无异处,这才敢示意李二陛下与李承乾:“陛下,殿下,可以用膳了。”
“嗯。”
李二陛下本就没觉得会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些年身居皇位早就养成了一些习惯,也认为稳妥些为好,而且今日自己与太子一起,若是这饭菜当中真的有什么问题……后果简直不敢想。
他拿起筷子,随意道:“大家一起,莫要拘束。”
“喏!”
几人轻声应了,赶紧低头吃饭。
原本其实不必如此拘束的,都是朝堂大佬,平素与皇帝接触的时间并不少,完全不必如同那些个低阶官员那般诚惶诚恐,可许敬宗一上来就丢了一个大脸,搞得气氛很是诡异,连带着其余几人也放不开,唯恐说错做错,害得许敬宗被李二陛下迁怒。
当然,褚遂良完全不在意这个,甚至于若是可能,他愿意给许敬宗挖个坑……
所以他吃了一口菜,低声说道:“陛下今日有些轻率了,岂能身边全无护卫,便来到这食堂之中?若是有哪些莽撞之辈冲撞了陛下,甚至有心怀叵测之徒泄露了心的行踪,这书院里数百学子,难保各个忠心耿耿,万一被小人利用甚至大逆不道……”
一旁的许敬宗差点跳起来将托盘摔在褚遂良脸上。
娘咧!
你个老小子也太坏了吧?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一嘴毛
背后搬弄是非的小人多了去了,许敬宗自己就没少干,但是如褚遂良这般当着面儿告黑状,那可就极为少见了。
非有极黑之心肺、极厚之面皮者不能为。
自己刚刚只不过乍见皇帝之下一时惊诧,所以举止之间有些欠妥,便能被你上纲上线绕到心怀叵测、故意泄露皇帝行踪上头去?
简直此有此理!
许敬宗权力**极重,一心一意往上爬,可小半生蹉跎不前,即便是身为当年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之一,资历盖过朝中大半数人,却也始终未能入得了李二陛下的法眼,更为能予以重用。
如今借着书院的东风,许敬宗算是尽心竭力的想要好生干一番事业,从此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赏识和信赖,青云直上大权在握,所以谁在李二陛下面前诋毁他,便是他的仇人。
更何况是褚遂良这个素有嫌隙之人?
这一刻,许敬宗杀人的心思都有……
他阴着脸,缓缓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天下臣民莫不敬仰,多少忠臣义士愿意为了陛下血染疆场、马革裹尸?褚司业这番言语,将陛下之文成武德置于何处,将天下臣民的效忠之心置于何处?如此**龌蹉,岂不如费仲尤浑之流?”
费仲尤浑都是纣王身边的佞臣,玩弄权术欺善怕恶,蛊惑纣王亲小人远贤臣,乃是奸臣之典型。
褚遂良气得胡子直翘,恶狠狠的瞪着许敬宗:“陛下之安危,便是社稷之安危,九五至尊白龙鱼服,本就是行险之举,明君当避而远之!吾不过是忠言进谏,汝却这般不分黑白攀咬一通,到底意欲何为?”
我这边不过是告你一状穿穿小鞋恶心你一下,可你却直接将我归纳入费仲尤浑之流,这个过分了吧?
许敬宗哼了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陛下英明神武万众敬仰,自当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天下人岂能有加害之心?唯有你这等小人,心思龌蹉计谋阴暗,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天下人之腹!”
论打嘴仗,许敬宗也是谁也不怵。
祝随浪瞪着许敬宗,反唇相讥道:“纵然是侯君集那等跟随陛下生死冲阵的肱骨之臣,不也是心生反意行下大逆不道之举?更遑论其他人!许延族你对于君王之不妥行径非但不加以劝导诤谏,,反而一味蛊惑陛下混淆视听,莫不是意欲纵容陛下一味行险,终有一日酿成大祸,举国哀痛……”
他也是被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说到此处才猛然醒悟,扭头见到李二陛下已然黑了一张脸,便是一旁的太子都横眉立目恼火不易,赶紧住嘴,起身离座,惶恐道:“陛下恕罪,微臣绝无诅咒陛下之意,只是许延族言语恶毒……”
许敬宗打断道:“吾言语恶毒?呵呵,相比起来,褚司业的言语可是比吾恶毒十倍百倍!”
老子也只是说你费仲尤浑之流,结果你说的啥?
你说皇帝要酿成大祸,举国哀痛……这已经是大不敬了好吧?换成隋炀帝当面,这一句话就能灭你三族……
褚遂良气得浑身直哆嗦,怒斥道:“卑鄙小人,居然如毒蛇一般反咬一口,简直毫无节操!”
许敬宗稳稳当当坐着,抬手指了指四周,戏谑道:“刚才褚司业无赖于我,说什么因我之故导致陛下行踪泄露,乃是存心不轨……现在您瞅瞅,这整个食堂的人都知道陛下坐在这里了,您既然明知会有意欲对陛下不轨,却依旧要如此张扬使得陛下现于人前,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褚遂良悚然一惊,这才急忙抬头,发现整个食堂里悄无声息,所有用餐的学子、教员尽皆一看惊诧的看着这边。
很显然,他下意识的站起本就吸引了大家的主意,说话的音量也不小,再加上此间学子大多都是门阀子弟,家中勋贵传世,不少都是见过陛下的,此时认出皇帝陛下居然跟他们同处一室,自然惊诧莫名。
褚遂良头皮发麻,正欲张口,便被房俊抬手打断,然后房俊起身,恭声道:“陛下,此间人多眼杂,不若前往教务处稍坐,微臣另行嘱咐厨房再整治一桌膳食……”
李二陛下黑着脸,道:“不必了!”
言罢起身,招呼李承乾道:“咱们走。”
褚遂良一看不好,忙道:“陛下息怒……”
李二陛下却瞅都不瞅他,径自负手而行,李承乾紧随其后,出了食堂。
按照李二陛下的脾性,即便是在食堂之中被人认出来,也大抵会光明正大的勉励学子们几句,这种身为帝王却平易近人的做法是很能够收割忠诚的,只是今日着实被褚遂良与许敬宗这两个老混蛋给恶心坏了,半点笼络人心的心思都没有。
食堂中学子们惊诧的看着李二陛下与李承乾走出门口,不知是谁起头,大家齐齐躬身,恭声道:“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已经出了门,闻声站住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食堂内齐刷刷躬身施礼的学子们,挤出一抹笑容,温言道:“诸位学子当勤奋学习,早已成为帝国栋梁,不负朕之殷望!”
言罢,快步走开。
褚遂良失魂落魄的站在食堂里,一脸灰败。
他的权力几乎全部来自于李二陛下,若是失去李二陛下的宠信,只怕连尚书省的一个左右丞都比不上,所以素来钻研李二陛下的喜恶,凭借一手好字以及不俗的文采,很是能够投其所好。
然而今日却是无意之间被许敬宗这个杀千刀的带偏了,做出了李二陛下平素最最厌恶之事。
一想到有可能从今而后圣眷不在,褚遂良连恼恨许敬宗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一阵阵发凉。
要完……
相反,许敬宗却是对李二陛下的恼怒毫不在意。
他虽然也是个阿谀奉承的性子,可是他这一套从来都未能入得了李二陛下的法眼,能够有今日完全是凭借昔日在秦王府之时尽心竭力忠心耿耿所打下的根底。
皇帝生气又能怎样?
这位皇弟是个念旧的,有往日的功劳在,再大的恼火都不会危及前程。
否则当年文德皇后葬礼之上自己嘲讽欧阳询丑陋如猴,使得李二陛下雷霆震怒将他发配出京,此生哪里有回归长安之可能?
只要将书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够多多培养忠臣栋梁,让李二陛下看到自己的努力与成果,必然会有自己的锦绣前程。
许敬宗很得意,因为他觉得自己与褚遂良是不同的,自己虽然一直未能受到重用,但是在陛下眼中还是有点用的,而褚遂良则不同,那厮根本就是个“幸臣”,完全是依靠着吹捧拍马才爬上来的。
而且智商根本不够。
自己只是略施小计故意激怒他,他便像是一条被咬住了尾巴的猫一样,歇斯底里冲动愚蠢,连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忘记了……
食堂内的学子们渐渐平静下来,纷纷坐下继续用膳,只是难免相互间小声议论。
许敬宗好整以暇的坐下,将自己面前的托盘摆正,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咀嚼,笑呵呵的对着依旧失魂落魄的褚遂良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若是褚司业能够听一句劝,还是乖乖坐下吃饭的好。吃饱了饭养足了精神,才能将房二交待的任务做好,否则若是精力不济出了纰漏,你认为他会不会将你活活拆了?”
褚遂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身为书院最高领导之一,他太清楚房俊所筹备的开学典礼有多么重要,万一当真出了岔子,弄死他褚遂良倒是未必,但是从今往后将他完全架空,成为书院的一个摆设,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尤其是刚刚房俊临走之时瞥了他一眼,那种毫不掩饰的恼火使得他头皮发麻……
当然,跟许敬宗同席用餐是万万不能的,下半辈子都不可能了。
他端起自己的托盘,转身便走。
食堂也不待了,干脆回到自己的值房,用餐之后便赶紧监督那些个尚在筹备的事项,绝对要保证半点纰漏都不能出。
第三百五十二章 仇怨深重
李二陛下最近其实很忙,能够抽空出宫四处转转,看看自己治下的锦绣江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可是既然在食堂之中露出了行踪,如今整座书院都已经知道皇帝驾临,走到哪里都是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那还有什么好看的?
不如坐在太极宫里看看那些个官员御史呈递上来的天下太平百业俱兴的奏折更轻松……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便是李二陛下的心理写照,所以只让房俊将其送到书院山门,走的时候脸色阴沉,余怒未消。
当然不是生房俊的气,而是恼火许敬宗与褚遂良这两个混账。
尤其是褚遂良。
许敬宗这厮油滑世故、步步钻营,这么多年君臣相处下来,他早就心中有数,这人才能卓越,只要上头有人压着他使其不能恣意妄为,便能够发挥出极大的能力,可一旦无人可以控制,则势必成为权柄滔天的权臣。
这人缺少敬畏。
但毕竟是当初跟随自己从潜邸之中杀出来的老兄弟,那资历放在朝中妥妥的最高等级,若是一直投闲置散也说不过去,旁人说他李二刻薄寡恩尚且罢了,他自己都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所以他这回将许敬宗放到了书院来,既能够体现自己对他的重视,也有房俊能够压着他,使其不敢胡来。
至今为止,效果出乎预料的好。
相比于许敬宗,他其实更对褚遂良报以厚望。
骨子里,李二陛下始终是一个文学青年,他宠爱房俊固然因为是他的东床快婿,亦因为房俊敛财之术天下无双,一举解决了朝廷乃至于内帑的困顿,但是根源上,依旧是因为房俊的“文学造诣”。
对于褚遂良亦是如此,最开始欣赏褚遂良,是因为褚遂良写得一手好字,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且学识渊博,为人耿直有学术,竭尽所能忠诚于皇帝,若飞鸟依人,自加宠信。
没错,“小鸟依人”这个词语头一次出现,便是李二陛下用来形容褚遂良的,可见对其有多么的宠幸……
即便此后诸般事情频繁发生,李二陛下固然一时恼怒,却也并未疏远。
在他看来一个臣子有才能、够忠心,那自然就当大力提拔,使其忠君爱国为君分忧。
故而就算是闹出了魏徵手稿之时,李二陛下一时恼怒将其贬斥出京,但是心里念着他的好,后来还是寻个由头调回京师,予以重用。
这回将褚遂良安插进书院,成为与房俊平起平坐、仅次于他这个皇帝的两位司业之一,就是要抬举褚遂良。
有房俊在,书院诸般事物完全不必操心,任何难题自有房俊却解决,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好好的配合房俊,待到书院崛起之时,自然有大把的功勋等着他去摘。
然而他却万没有料到,刚刚进了书院,尚未开学呢,褚遂良便被房俊和许敬宗两个人联起手来给架空了……
这令李二陛下格外恼火。
你褚遂良可是我李二的代表啊,结果非但不能安守本职,反而都快要被人家给踢出局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他倒是不怨房俊做事不讲究,因为他素来知晓房俊并不是个揽权的,相反若是褚遂良能够展现自己的能力,房俊是乐意放权然后优哉游哉轻松惬意的,只能怨褚遂良本事没多少,反而还要扯着虎皮竖大旗,却挑战房俊的权威。
李二陛下纵然再是宠爱褚遂良,但是一旦与房俊相比较,那就完全不是一个层级。
放眼朝堂,满朝文武,房俊才是他最最宠爱信重的臣子……
再看看今日褚遂良的诸般作为,分明是占了先机,可非但不懂得适可而止,反而想要一竿子将许敬宗打倒在地永不翻身,结果最后被许敬宗给挖了个坑埋了……
不知进退,咎由自取。
李二陛下感到很失望,一个人的才华与能力的确很多时候并不相符,似房俊那般既能才高八斗又有治世之能,的确凤毛麟角、绝无仅有。
*****
看着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走掉,房俊也很是恼火。
虽然皇帝将褚遂良塞入书院,地位上看似与他平起平坐,但实质上依旧是他房俊为主,更多是想要褚遂良跟着沾沾光,捞取一些功勋,为以后另做重用打好根基。
结果这厮摆不清立场,一进了书院就跟自己唱对台,依仗着关陇贵族的势力当面锣对面鼓的跟自己争个高下,房俊岂能让步?
结果自然是联合许敬宗将其完全架空。
如今即便是书院里的一个厨子,都知道这位褚司业说话没分量,算不得数……
可即便如此,这厮居然依旧不死心,今日试图将许敬宗踩在脚下,那么明日若是寻得机会,就势必要对他房俊落井下石。
房俊沉着一张脸返回教务处,问询书吏:“褚司业何在?”
书吏见到房俊面色不善,心里一突,忙道:“褚司业刚刚前往山脚下的工地,大抵是照看着工匠们施工,免得出了差错。哦,褚司业好像尚未用膳,去的时候还端着膳食……”
“哼!”
房俊冷哼一声,算那老小子跑得快,否则今日定要他好看!
不过既然对自己避而远之,那倒也不好追上去狠狠申饬责罚,明日便是开学典礼了,自己筹备许久,当尽可能的稳定书院内部,万万不能事到临头出了岔子,否则丢的便是自己的脸。
且忍他一忍。
正欲开口询问许敬宗去了何处,便见到这老贼从外头抬脚走进来,圆脸上带着歉然愧疚之意,到了近前吱吱唔唔道:“那个……二郎息怒,非是老夫意欲坏了二郎讨好陛下的好事,实在是褚遂良这个老狗狭隘龌蹉,居然当着陛下的面想要将老夫踩在脚下,老夫焉能让他如愿?只是不想惹怒了陛下,害得二郎遭受迁怒……”
房俊差点气笑了,瞪着他说道:“你以为本官与你一般,指望着阿谀奉承升官发财?陛下恼怒只是小事,可你二人在陛下面前相互攀咬,形容举止简直丑陋至极!尔等也不想想,这般作态,让陛下往后如何信任尔等,如何将重任放心交付于尔等?他褚遂良乃是陛下身边近臣,人家只要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乖巧温顺便能得到陛下宠幸,而你呢?你需要的是拿出实实在在的功勋业绩,来证明你是一个对陛下、对帝国有用的人才!结果却与褚遂良一般争斗不休,不顾大局!只图一时爽快,却惹得陛下失望,简直愚不可及!”
他气呼呼的说完,径自返回值房,将许敬宗丢在原地。
许敬宗一脸懊悔,差点肠子都悔青了……
他只想着褚遂良是“幸臣”,自己是能吏,只要将褚遂良打击得一无是处,那厮坏了在陛下心中的好印象,便是自己的胜利。而自己只要在书院好好干,拿出一份硬挺的业绩,往后陛下必然会重用自己。
却没想过万一陛下将他们两个一起视作“难成大器”的蠢材,那可怎么办?
人家褚遂良既然是“幸臣”,自然只需要几句好话便能够重拾陛下之宠信,而自己这个“能吏”,却怕是要从此失去陛下对他的忍耐和信心……
简直昏了头啊!
房俊在值房内处置了一堆公文,然后让书吏沏了壶茶,一边呷着茶水一边浏览了书院内部的各类文书,待到一壶茶水喝完,这才推门走出值房。
一出来,便见到许敬宗脚步轻快一脸谄笑的迎上来……
房俊没好气道:“明日便是开学典礼,诸般筹备接到了紧要关头,务必各处妥当万勿功亏一篑,汝不去各处巡视,待在值房有何用处?”
许敬宗道:“从头至尾,所有的筹备都是二郎主张、设计,吾等自然要在二郎的指点之下方才能够竭尽全力不出疏漏,若是无二郎之领导,吾等便是累死累活,又岂能拿捏关窍、紧扼要点?自当依附于二郎之骥尾,任凭驱策。”
房俊瞪大眼睛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许敬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脸面、自尊等等对于许敬宗来说,浑然无物……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万事俱备
房俊当真对于许敬宗的心性无可奈何。
您好歹亦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纵然多年沉沦、仕途蹉跎,可毕竟身份资历摆在这里,这般毫无廉耻的对我这么一个后辈卑躬屈膝,到底是怎么舍得下这脸面的?
怪不得历史上武媚娘稍稍展示出了合作之意,这位便迫不及待的投靠过去,尽心竭力的帮助武媚娘打击异己、巩固势力,甚至是废黜王皇后、垄断朝政……
对于权力之痴迷,许敬宗早已达到视若生命之地步。
连命都可以不要,脸面、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瞅着许敬宗一脸理所当然,这番近乎于毫无气节的话语说出来依旧气定神闲,房俊算是彻底服气了,果然佞臣也好,奸臣也罢,那也绝对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无奈道:“那就走吧,一起去山下看看,最后检查一次各个环节,务必做到万无一失,否则明天出了岔子,那可不仅仅是丢脸的事情。”
许敬宗自然知道事情轻重,连连颔首道:“老夫随二郎一起去。”
房俊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值房,顺着书院铺着石板的山路向着山门走去。
……
出了山门向北一转,便见到一块介于山坡与湖水之间的开阔地,此际周围都已经被右屯卫的兵卒戒严封锁,等闲人物不可靠近,就连一侧的昆明池上都有不少船只来回游弋。
许敬宗随着房俊穿过兵卒戒严,来到工地之上。
无数黝黑的铁条被一根一根埋进土里,中间有宽厚的砧木,使得铁条笔直平行,一直向着远方眼神开去,看上去工程量颇大。
不远处,一群人见到房俊顿时围了上来。
房俊站住脚步,笑吟吟的看着迎面而来的聿明氏老者,抬手作揖,笑问道:“前辈不辞辛劳,率领工匠们日以继夜连续劳作,晚辈感激莫名。”
聿明氏老者哈哈一笑,眼神耐人询问的在房俊身上转了一圈儿,捋着胡须豪爽道:“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再者说,此等盛会实是千载难逢,老朽能够有幸参与,足慰平生!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待到明日,这场典礼足以震慑天下人,二郎不必担忧、更何况书院的官员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连午膳都要在工地上吃,上下一心,定然事半功倍,绝无差池。”
房俊一愣,便见到褚遂良从聿明氏身后走出来,上前见礼,一脸义正辞严:“不敢当聿明前辈夸赞,下官乃是书院司业,自当身体力行,岂敢辜负陛下之信任倚重?休说一顿午膳,若是要本官自毁一手一脚以保证典礼的顺利实施,亦是心甘情愿!”
这么大义凛然……
许敬宗气得差点跳上去揪着褚遂良的胡子,你特娘的是为了保证工地进程才跑到这里吃午膳的?
分明是害怕房二找你算账才故意躲到这里来的好吧……
不过先前听了房俊的教训,他心中深以为然,所以这会儿不跟褚遂良一争短长,只是阴仄仄说道:“那褚司业可要小心了,人不能轻易立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过的话你自己可能过后便忘,但神灵听去了可忘不掉,这万一往后褚司业出现任何不测,那可是神灵让你兑现誓言,怨不得别人。”
神鬼之说,古往今来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褚遂良被许敬宗说得后脖颈一阵冒凉风,心忖不至于这么灵验吧?
不过被许敬宗顶在墙上,也只能脸色稍变,硬着头皮道:“为了陛下尽忠,实乃吾等臣子之本分,纵然刀斧加身,何惧之有?许院丞若是明哲保身,自可离得远远的,以免褚某人为国尽忠之时,将鲜血喷溅到您的身上,污了您的官袍!”
许敬宗大怒:“放屁!老子跟随陛下风里火里冲锋陷阵的时候,你特么还穿着活裆裤呢!居然在老子面前说这些个风凉话,真是不知所谓!”
活裆裤什么的,自然是不可能的。
许敬宗的确比褚遂良年长,但是也就大了个三五岁,年龄相近,长了一辈倒是事实。当年许敬宗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协助李二陛下处置“天策府”内文书事物,褚遂良的老子褚亮乃是其同事。
按照辈分,褚遂良妥妥的应该唤许敬宗一声“许叔叔”……
不过褚遂良固然是小辈,但才华却是遮掩不住。褚亮本身的学问才能尽皆上佳,悉心教导之下,褚遂良的学识与日俱进。尤其是书艺,在欧阳询与虞世南的指导下,更是出类拔萃,且具备了欧、虞二人所不具备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名望,深受李二陛下宠幸器重,曾一度命其管理弘文馆,被朝中士子戏称为“馆主”,后来李二陛下登基为帝,直接将褚遂良提拔成了起居郎,常伴君侧,简在帝心。
这份待遇,却是身为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望尘莫及了……
不过却也绝不妨碍许敬宗处处以长辈自居。
褚遂良最恼恨的就是这一点,无论民间亦或是官场,辈分这种事总是要算的很清楚,长辈对晚辈叱责几句乃是理所应当,可晚辈若是对长辈不敬,那不仅仅是人品问题,更要遭受诘难攻讦。
尤其是许敬宗这番粗鲁的话语当众道出,气得褚遂良面庞一阵红一阵紫,两只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不过看到房俊在一旁面沉似水,心头恼怒只要死死压制下去。
他不怕许敬宗,这厮就算再是阴险,再有一个长辈的身份撑着,也不能真正将自己如何,自己总归有法子在陛下面前扳回一城,化解危机。
可若是当真将房俊惹恼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褚遂良再是自负,也不敢自认自己比房俊更为受到李二陛下的宠幸,许敬宗口口声声自己是个佞臣,深受皇帝宠幸,可他自己清楚,相比于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宠幸,自己算个屁啊!
就算是这会儿房俊将自己杀了丢进昆明池,回头李二陛下该对房俊重用的地方绝对不会减弱半分……
这是人家房俊用功勋实打实拼出来的,再是嫉妒也只能乖乖的看着。
褚遂良冷哼一声,对许敬宗的言语不予理睬。
许敬宗看其一脸桀骜不驯,显然对自己并不服气,心头怒火愈发旺盛,但是冷眼瞥见房俊阴郁的脸色,也只好将怒气忍住。
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若是不将褚遂良逐出朝堂、严厉打击一番,非但出不了心头恶气,更不能展示自己的能力手腕。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切,当缓缓图之,就不信他褚遂良风雨不透,捏不住他的致命弱点……
房俊对这两个冤家已经颇感无奈,咱也不是要阻止你们撕逼攀咬,但是能不能别总是在老子面前嗡嗡嗡?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偏偏半点真格的都没有,嘴炮能打死人么?
还不如留着斗嘴的力气,好好运作筹谋一番,给对方来一次致命一击。
不理会这两个没出息的,他上前冲着聿明氏老者笑道:“今次典礼之事,多亏了前辈仗义援手,否则若是依靠工部以及书院这些人,怕是直至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专业的事情就得专业的人来办,工部虽然是眼下最大的建设部门,但是科技含量实在太低,大抵都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那一套,更谈不上什么与时俱进。
聿明氏非但自身深谙格物之道,且融汇了不少墨家精髓,算得上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科研部门”,对于此次开学典礼顺利储备,气到了举足轻重的地步。
聿明氏老者手捋胡须,看着脚下延伸向远方山坡的两条拼接起来的铁条,感慨道:“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吾聿明氏千百年来穷究天地至理,可是相比于二郎,却是连‘略懂皮毛’都称不上。天下格物之第一人,非二郎莫属,纵然千百年后,亦无人可及!”
这话绝无半分吹捧之意,实在是聿明氏在见到那件东西之时,所产生的震撼足以颠覆整个家族千百年来凝聚的所有知识!
造化之奇,焉能这般惊世骇俗?!
第三百五十四章 道德约束
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八。
清晨,薄雾。
因为宵禁的暂时取消,长安城内各个里坊很早便行人往来出入,平康坊等地更是彻夜灯火辉煌,诸多王孙公子、世家子弟在家仆豪奴的簇拥之下结束一夜狂欢,自各处青楼楚馆之中鱼贯而出,骑马坐车,招摇过市,纷纷返回各自家中。
挑着担的货郎走街窜巷,吆喝声此起彼伏,运送夜香的马车则一辆一辆的驶出城去。
天尚未亮,诺大的长安城已然放佛蛰伏的猛兽一般活了过来。
待到卯时初刻,把守各处城门的兵卒尽皆散去,维持了数天的全城戒严尽皆取消,城门处出入城的百姓商贾已经水泄不通。
禄东赞穿了一件白色翻领长袍,衣袖很长,罩着双手,布料上有许多连珠纹图案,腰系革带,长袍开衩,足登黑靴,头戴一顶红色绸巾缠裹成的筒状形帽子,黝黑的脸容黑里透红,精神头儿很是不错。
此刻他正站在驿站门前,身边陪同着一位礼部官员。
驿站门前的官道上,正有不少百姓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方向是长安城西南的昆明池。
禄东赞好奇问道:“不过是一场开学典礼而已,何以连这些个农夫商贩都赶着凑热闹?”
礼部官员正是主客郎中高至行,他今日负责接待禄东赞,闻言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开学典礼,贞观书院乃是陛下敕令修建,有资格入学之学子皆是天下各处的精英,俱是一时之杰,在书院担任教谕的经史、算学、兵科等等更是当世大儒,哪一个都是名满天下之人杰,陛下更是亲自担任书院的大祭酒……可以想见,未来每一个毕业的学子,皆可称作‘天子门生’,踏入仕途便是青云直上,这样一座学院,一举一动自然牵引着无数人的目光。更何况,今日陛下以及朝中诸位大臣尽皆莅临典礼现场,百姓们岂能不凑一凑热闹?”
还有一点高至行未能明说,汉人自古以来便有看热闹的习俗,今日虽然非是年节,可是这等盛事极其罕见,自然要围观一番。
不仅是大唐百姓兴致盎然,由于长安城的戒严已经解除,城内被困局多日的各国使节、番邦商贾更是兴趣满满,京兆府为了维持秩序,不仅出动了所有的衙役巡捕,更调动了左右屯卫万余兵马,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所有闲杂人等。
不久之前的芙蓉园赏荷盛会,闹的那一出刺杀房俊的案件,可是殷鉴未远……
禄东赞微微颔首,眼底不可掩饰的泄露出一丝艳羡。
整个吐蕃,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清楚教育的重要性,更在乎对于族中杰出子弟的教育。
吐蕃在赞普的统御之下平灭国内反叛,又征服象雄国,统一高原,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外强中干。
吐蕃的自然环境实在是太过恶劣,不仅气候寒冷,且山岭纵横土地贫瘠,河流谷道之间分布着一些肥沃的良田,却因为通行困难得不到充分开发耕种,导致国内粮食产量一直急缺。
最为重要的,还是技术的落后。
医疗技术、建筑技术、冶炼技术……就没有几个像模像样的人才。除去庙里的高僧懂得一些算学以及医疗技术之外,人才之贫瘠与大唐相比,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所以这一次他才会出使长安,试图利用阿拉伯人入寇机会敲诈大唐一番,希望能够得到吐蕃亟需的各种技术以及人才。
结果天不从人愿,自己一路厄运连连,蹉跎了时间,好不容易抵达长安便听闻了阿拉伯人已经被彻底击溃的消息……
虽然谈判尚未展开,自己甚至连大唐皇帝都还没有见到,但是没有了阿拉伯人的牵制和威胁,大唐岂能答允吐蕃的狮子大开口?
若无意外,这一次的出使算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纵然自己再是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也不可能在唐人手底下讨得半点好处。
而大唐有在皇帝的主持之下建立了这样一座书院,在未来必将培养出无数的各式各样的人才充斥到各个阶层之中,大唐的国力自然水涨船高,愈发睥睨群伦、傲视天下。
这样的大唐,如何能够战而胜之?
此消彼长,越来越强盛的大唐早已将吐蕃视为肘腋之患,就算吐蕃忌惮大唐的国力不敢挑衅开战,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大唐又岂能坐视吐蕃据守高原,虎视眈眈?
可以想见,吐蕃与大唐之间,迟早必有一战!
只不过两国悬殊的国力对比,令禄东赞忧心忡忡,实在是想不出吐蕃有半分可以取胜的理由……
“大相,时辰不早,咱们也赶紧动身吧?”
高至行在一旁看着禄东赞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站那里半天不言不语,只好出言催促。
今日政事堂有令,所有暂居于大塘的各国使节都有机会前往书院观礼,身为吐蕃大相的禄东赞自然亦在邀请之列。
禄东赞这才回过神,颔首道:“动身吧,适逢盛事,吾亦好长长见识。”
高至行便叫过来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却被禄东赞拒绝。
禄东赞道:“还是骑马吧,秋高气爽,麦浪飘香,这等天气自当策骑畅游一番,领略关中风物,若是囚居于马车之中,着实无趣。”
高至行自然从善如流,命人牵来马匹,礼让禄东赞先行上马,然后自己和几位礼部官员也尽皆上马,陪着禄东赞策骑缓行,沿着官道向着城西的金光门行进,到了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再顺着道路折而向南,绕过了大半个昆明池,前往书院。
今日天气凉爽,又尚未到农忙之时,长安附近的百姓携家带口齐齐出游,路上行人络绎不绝。
待到了书院山坡之下,远望山门矗立,整个山坡以及池边空地早已是车马辚辚、摩肩擦踵。
有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亦有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喧嚣不绝,百姓商贾携家带口,奇装异服的胡商三五成群混杂在人群当中,却也并不显得突兀,甚至时不时见到奢华装饰的马车夹杂在人群之中,车帘偶尔掀开一角,便可见到里头浓妆艳抹容颜秀丽的女眷……
禄东赞幽幽一叹。
好一派煌煌天朝、盛世气象!
这若是放在吐蕃,简直想都不敢想!
在吐蕃根本没有平民,除去贵族便是奴隶,那些个动辄百十个武士随行的招摇跋扈,所到之处鸡飞狗跳行人绝技,焉能有此其乐融融、和谐共处之场景出现?
固然大唐的贵族照比吐蕃贵族在权力上毫不逊色,但是唐人更在乎这种最起码看上起和乐融融的气氛,即便贪婪榨取民间财富、垄断权力阻断阶级流通,他们却也同样在乎普通百姓对他们的看法。
相比于吐蕃贵族,唐人贵族显然有所敬畏。
哪怕法律并不能束缚他们的行为,但每个人的心底却都有一层道德的约束,人在做,天在看,再是贪婪的奸佞恶霸也有所忌惮,他们会疯狂的敛去一切财富,但是每当天灾发生,却也能够毫不犹豫的设立粥棚、捐款赈灾。
名誉,是每一个唐人都向往的东西,只要有一丝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唐人能够全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是否被万夫所指、是否能遗臭万年。
而这,便是大唐比吐蕃强大的地方。
只要有了那么一丝敬畏,行事便不会无所忌惮,即便是将平民百姓视作奴役,亦会留有一丝余地。
这一丝余地,便给予了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一丝活下来的空间。
而吐蕃贵族呢?在他们眼里所有的奴隶与牲口一样都是个人的私产,死一个奴隶与死掉一匹牛羊并无不同。
只要能够换取足够的利益,有谁会去在乎牛羊的性命呢?
第三百五十五章 典礼见闻
眼前熙熙攘攘、浮华盛世,令禄东赞感慨万千。
纵然吐蕃能够凭借一时的兵甲之利,趁着唐人打盹的时候取得一些胜利、占据一些利益,可是大唐疆域如此之辽阔,人口如此之众多,财富如此之奢靡,名将名相层出不穷,迟早有一日会血债血偿。
曾经的战争如何惨烈,仇恨如何切齿,未来的报复便会如何激烈。
以吐蕃区区一隅之地,如何能够征服大唐广袤疆域,将所有的唐人尽皆化作吐蕃贵族的奴隶?
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若为了一时之得失,贸然对大唐发动战争,即便短期之内能够取得辉煌的利益,甚至于青史彪炳、名垂史册,但是终有一日,会将整个民族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更有甚者,会在唐人凶猛反扑和报复之下,阖族皆亡。
那便是吐蕃的千古罪人……
可安安分分、谨守高原,便能于大唐和平共处吗?
亦是绝无可能。
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总是此消彼长、你退我进,无论吐蕃人亦或是唐人,都被利益推动着前进,当唐人将这一片疆域之内的利益发掘殆尽,自然而然的会将目光盯上高原,膨胀起来的力量足以碾压寰宇,举世皆敌!
正如现在吐蕃内部的利益消化干净,开始将目光盯着大唐是一样的道理……
禄东赞有些愤懑。
上苍何其不公,与这样一个传承了数千年、强悍无比的民族同生于一片苍穹之下,恐怕是许多民族的悲哀。
犬戎也好,匈奴也罢,就算是今日之突厥,皆曾有过光辉灿烂的岁月,他们将汉人压在身下肆意凌辱,却从未有哪一个能够正真将其征服。待到汉人缓过一口气来,这些个曾将欺凌他们的胡族,一个个都被扫尽历史的尘埃。
禄东赞只能祈祷,或许吐蕃将会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
高至行身着官服,被几名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卒带着在人群之中缓缓穿行,所至之处,所有人等尽皆纷纷避让。
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才抵达山门之下。
这里人更多,且看各自的装束非富即贵,显然非是普通百姓,巡逻的兵卒也更多。
一片人头攒动之中,禄东赞见到了远处从风飘扬的参旗九旒,便知道那里是大唐皇帝之所在。
只可惜皇帝所在的位置乃是半山坡上,正处于书院山门的下方,与禄东赞此刻立足之处相距甚远,中间隔着宽阔而空闲的一个区域,就在这片区域之上,地上埋设着两根铁条,笔直的向着远方延伸,一时之间看不到尽头。
兼且皇帝周围簇拥着诸多大臣,更有顶盔掼甲的禁卫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着,根本不可能抵达左近。
高至行见到禄东赞频频向皇帝那边探望,便低声说道:“本官奉命带大相前来观礼,并未有觐见陛下之权,故而大相若是想要觐见陛下,还请等到典礼之后,本官自会为大相传达。”
禄东赞倒是不急,抵达长安多日,别说皇帝了,就算是鸿胪寺、礼部的官员都是今日才能够得见,可想而知大唐朝堂上下对于自己这个吐蕃使节的态度如何,没将一个趁火打劫的别国使节潜返回去,就足以显示大唐的宽阔胸襟了。
这事儿若是放在吐蕃,那位刚烈霸道的赞普说不准就能将这使节给剁了……
禄东赞好奇问道:“这典礼究竟为何?难不成是阅兵式?这地上埋设之铁条又是何物?”
“阅兵”古来已有。
相传四千多年前,华夏部落首领夏禹曾在涂山与南方各部落首领会盟。会上,众多士兵手持各种用羽毛装饰的兵器,和着乐曲边歌边舞,以示对南方部落首领的隆重欢迎。
当年周武王率领周军东进讨伐商纣王,八百诸侯相会于盟津,举行阅兵会盟,兵力足量三十万。
这次阅兵规模可谓空前,阅兵式上,周武王发表了著名的《泰誓》,郑重宣告:“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
这是一篇著名的誓师檄文,此次阅兵的目的就是誓师。
阅兵结束后,三十万大军东进,在随后的牧野之战中战胜纣王的军队,推翻殷商的通知,建立周朝八百年江山。
在春秋时期,也有“观兵以威诸侯”的记载……
古时多有学舍开学之时效仿军中射猎,提倡尚武之精神,故而令学子参加阅兵,提振士气。
禄东赞对于汉人文化研究颇深,各式经史子集更是多有拜读,对于华夏风俗知之甚深。
高至行道:“本官亦不知,此次典礼乃是房少保一力操持,所行隐秘,朝中知其究竟者十不足一,或许只有陛下才知道其中详情。至于这铁条……眼下大唐冶炼技术一日千里,所炼之钢铁盈满山谷,许是又炼制而成一种精钢,拿出来展示展示也说不定。”
禄东赞愈发惊奇:“精钢便是精钢,听郎中之意,莫非这精钢还分多种?”
对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吐蕃来说,炼铁都费劲,更被说炼钢了。以往多次与唐军发生战争,吐蕃勇士看上去更加骁勇,但是兵械甲胄上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往往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依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便是由于唐军的军械着实太过精良。
而这些年大唐炼铁炼钢的进程愈发加快,大抵是研究出了新式的炼铁之法。
只此一项,便足以将吐蕃远远的甩在身后,长此以往,兵械甲胄上的巨大优势足以填平两国兵员素质上的差距,况且如今大唐南征北战,兵卒的素质在战火之中不断锤炼提升,以往吐蕃以之为傲的优势业已不复存在。
这就是国力的差距,绝非出现一两个罕见的军事奇才便可以弥补……
大唐钢铁产量骤增,且所炼制之精钢越来越好,这早已是举世皆知之事,高至行也不隐瞒,言语之中颇为自豪:“本官并不熟知钢铁之事,不过先前听闻房少保提及,说是这精钢因为用途不一,性能自然也不尽相同。比如铸造甲胄之精钢,自然是越硬越好,但是锻造刀剑兵刃所用,那就得刚柔并济,软了不够锋利,硬了又缺乏韧性容易折断。尤其是锻造火炮、火枪所用之精钢,那更是精益求精,皆是精钢中的精品才行,即便以大唐目前之精钢产量,也远远不敷使用。”
在房俊之前,几乎无人在乎钢铁之产量、质量。
但是自从房俊改良了炼铁炼钢之法,使得钢铁产量骤然大幅上升,使得唐军之军械质量跃升了不止一个台阶,战斗力随之陡然增加,使得朝野上下尽皆注意到钢铁之重要。
等到火炮、火枪的先后问世,钢铁早已成为举国公认的最为重要的产业这是能否支撑唐军的战斗力永远压制别国的重要指标。
更锋锐的刀剑、更艰苦的铠甲,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火枪,这就是大唐赖以纵横四海的神兵利器。
而优质的钢铁,是这一切的根基。
禄东赞闭上嘴巴,满心震撼。
在吐蕃连炼铁都不灵光的年代,大唐已经将炼钢精进至如此程度,想硬便硬,想软便软……
大唐本就人口众多,之前之所以被草原蛮族所欺辱,便是犹如兵员素质的差距,农耕民族对付自幼生长在马背上游猎的草原民族先天处于弱势,可是一旦大唐有足够精良的钢铁锻造武器,危急时刻贩夫走卒皆可武装起来投入战场……
谁能战而胜之?
更何况还有那等据说隔着数里地的距离便可开山裂石、摧城拔寨的火炮……
忽然之间,禄东赞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骄傲和自信,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这样的大唐,如何与之为敌?
第三百五十六章 五行之力
李二陛下背靠书院山门,看着山下池畔熙熙攘攘的人群,颇有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冲天而起!
因为自己得位不正,不知遭受了多少诘难骂名,可在他看来当时那等情形早已没了选择余地,你死我往鱼死网破,如果死的是自己,陪葬的是整个秦王府,难道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就是正义之化身了?
天下至尊的权力,绝不容许亲情正义夹在其中。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仅此而已。
然而总是有那些人躲在暗处整日里喋喋不休,说什么杀兄弑弟不仁不义,逼父退位不忠不孝……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难不成非得朕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才是公忠体国的好兄弟、好儿子?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是身为皇帝也堵不住别人的嘴。若是换了一个冷血一些的帝王,保不齐便会挥起屠刀,将那些个明里暗里诋毁污蔑之人统统杀个干净。
但李二陛下却没有那么做。
杀人是最省力的方法,在他看来也最没有技术性。你们不是说我杀兄弑弟、手段残酷、杀人如麻么?我偏偏不杀你们,就是让天下人看看,当初玄武门下我无路可走不得不奋起反击,而如今我君临天下,却胸怀广阔、慈悲为怀,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死罪的你们,却依旧能够在贞观一朝活得有滋有味,就不信你们不说一声陛下宽宏?
你们个个都说我得位不正,甚至背地里极力渲染着什么太子建成雄才大略、一旦登基必是千古明君……那我就让你们看一看,在我李二的治下,大唐照样物阜民丰、百业俱兴,照样横行天下、一统**!
你们可以说我得位不正,但是一个两个都得匍匐在我的脚下,心悦诚服的称呼我一声“千古一帝”!
做皇帝,我才是最好的那一个!
李二陛下负手而立,睥睨四方,心中豪情万丈。
只要能够将高句丽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内,牢牢控制住西域、漠北,如今的鼎盛局面便足以将他推上“千古一帝”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即便是昔日的秦皇汉武,亦要稍逊他一筹。
只要达成这样一个宏图霸业,国王所有的污点都将被彻底洗白,再多的错误都将在万丈光芒照耀之下化为无形。
他李二的丰功伟绩,开天辟地、唯我独尊!
而这一座书院将来所培育出来的每一个学子,都将是堂堂天子门生,会牢记他李二的教诲,将这个老大帝国建设得越来越强盛,顺带着将他李二的名声推上一个空前绝后之境界。
纵然千百年后,他李二的名字亦如远处的山峦一般屹立不倒,绵延万世!
……
“陛下,所有筹备皆以妥当,可否开始?”
房俊钻过层层护卫来到李二陛下身边,见到这位皇弟陛下嘴角含笑远眺前方,挺直的脊背似乎都散发着一股骄傲至极点的中二之气……
“哦!”
李二陛下这才回神,看了一眼房俊,心情大好,温言道:“那就开始吧!”
对于房俊,他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若非是房俊的横空出世,这些年来的朝局不可能如此顺遂,且不说他献上的玻璃之法、改良的炼铁之术,单单是组建皇家水师将大唐天威远远的传遍东洋诸国,便是一件足以敕封王公的功勋。
更何况他兵出白道一举覆灭薛延陀,将广袤的漠北之地尽皆纳入大唐之版图,使得极北之地的北海都成为大唐虎贲的饮马之地,便是名垂青史如卫青、霍去病之辈亦不曾做到过。
更别说他设计颠覆了倭国政权,使得整个倭国陷入内斗,大唐趁机取得了倭国多处金银铜矿的开采之权,每个月都会有水师的战船将一船一船的财富运往关中,交卸入皇室内帑……
登基之时便国库空虚,之后更被颉利可汗饮马渭水,被逼的签署了城下之盟,将整个关中的府库都搬了个空,那段时日他这个皇帝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至今都难以忘怀。
身为天下至尊,却连起间屋子、打赏臣子的银钱都凑不出来,自己的皇后甚至多年未曾添置几见新衣……这其中固然有李二陛下身为表率、艰苦朴素的“演技”混在其中,但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实在太穷?
穷惯了,过惯了干什么都得精打细算抠搜节俭的日子,这等乍然骤富的喜悦无与伦比的强烈,而对于带来潮水一般财富的房俊,岂能不满是好感?
更别说这还是自己最忠诚的左膀右臂房玄龄的儿子,亦是自己给自家闺女找的如意郎君……
可以说,起码直至目前为止,房俊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绝对是满朝文武当中最高的那一阶。
……
“陛下请!”
房俊微微欠身,当先而行,李二陛下紧随其后。
所有的护卫尽皆缓缓移动,由山坡上向下走了一段距离,聚拢在此处的一大圈人齐齐上前见礼。
聿明氏、孔颖达、李淳风、袁天罡、许敬宗、褚遂良……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一一致意,上前走了几步,来到众人围拢的一个黑黝黝奇形怪状的机器面前,上上下下大量一番,难掩惊奇。
这机器非常之大,足有一人多高,通体精铁所制,前头是一个圆了咕咚好似放大了十余倍的铁炉子,各种齿轮遍布其上,有一根高高的烟囱一样的东西,底下又有数个轮子稳稳当当的坐在地上埋设的两根并行的铁条上……
“就是这个东西?”
李二陛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疑惑的回头询问房俊。
就这么个玩意儿,就敢成天鼓吹着什么震古烁今、前所未有、开创一个时代?!
就是个拖着硕大箱子的铁炉子嘛……
房俊躬身道:“此物乃是微臣毕生所学之凝结,经由无数大唐最优秀的工匠历时数年反反复复的设计制造修改精进,方才于近日小有所成。此物貌不惊人,却蕴含了天地至理,乃是迄今为止控制、使用天地之力的最佳之物。”
“能够控制天地之力?”
李二陛下浓眉挑起,一看不可思议。
他是知道房俊在那个铸造局里神神秘秘的研究着什么东西,只不过这一次开学典礼房俊只说了要展示一样神奇的机器震撼世人,他之前却是并未将两者联想在一起。
此刻听了房俊的介绍,差点惊掉下巴。
居然敢说什么控制使用天地之力……老子身为人间帝王乃是昊天之子,尚且不敢大言不馋说什么能够使用天地之力,谁给你的胆子?
一旁的李淳风见到李二陛下面色变幻,连忙说道:“陛下明鉴,天地有阴阳,阴阳化无形,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五行代表着天地之间五种最本源的力量,而这台机器便可使用水的力量。”
李二陛下颜色稍缓。
你说“天地之力”,身为“昊天之子”的皇帝陛下很难不怀疑你是不是意有所指,将原本属于他的力量给偷走了……可若是说五行之力,那就没问题了,尤其是李淳风乃是道家术士,深谙阴阳五行之学说,这跟“天地之力”没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眼前聿明氏、袁天罡、李淳风这三人皆可为活神仙一般的人物,这样的人洞悉了阴阳五行之本源,似乎也算不得太过离谱……
想了想,李二陛下又有些热血沸腾了。
阴阳五行之术素来都被认为是道家不传之秘,乃是宇宙本源之力,以往只是存在于传说当中,又有谁亲眼见过?
如今在自己治下,便诞生了这样一台能够使用“水之力”的机器,莫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宣示?
若果真如此,那可比什么征服高句丽更加能够提升他这个皇帝的历史地位,强抑着心中激动,他问房俊道:“二郎,这机器可曾取名?”
第三百五十七章 未来科技
未等房俊回话,一旁的褚遂良已经迫不及待道:“启禀陛下,房少保此前已经为这台机器命名,叫做‘蒸汽机’,不过微臣觉得着实太过平庸。这等机器巧夺天工,能够驱使五行之力,实乃昊天对于陛下文成武德之奖励,焉能这般敷衍了事?故而,还请陛下赐予其名,以彰显昊天之宏伟!”
这话说的……
在场之人尽皆摇头。
人是有境界的,眼前这些人皆是在各个领域之内臻至化境的人物,到达这样的一个境界,等闲的世俗权力或许依旧对于他们有着吸引力,但是说话做事却自然而然的上升到一种超然的水准,阿谀奉承、捧红踩黑这等下作之事早已不堪为之。
似褚遂良这般踩低同僚、谗言媚上的行为,纷纷表示唾弃。
别人或许还留有几分余地,但袁天罡却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当即呵斥道:“利欲熏心,谗言媚上,此等厚颜无耻之徒,焉能与贫道为伍?赶紧滚蛋,莫让老道看了生气。”
他的身份乃是道门领袖,虽然并无实职,但是名气极大。
就连当今李唐皇室也自称老子之后裔,可见道门的政治地位是何等崇高,而身为道门领袖,袁天罡的地位可想而知。
褚遂良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气得目眦欲裂,却是敢怒不敢言。
附近围拢了诸多朝廷大臣,袁天罡的这番斥责一字不差的都被大家听去,这令素来自诩清高,以文学大家自居的褚遂良羞愤欲绝。他这些年伺候李二陛下,常年伴君身侧不离左右,时不时的甚至帮助李二陛下审阅奏章、检索时文,自认为受到的宠幸满朝上下无出其右,早已不比那些个宰辅差了多少,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然而当他看见附近的孔颖达、李淳风、房俊等人颇为认同的神情,以及原本认为能够出言为自己缓解尴尬的李二陛下闭口不言,甚至脸色极为不豫之时,心底便突然一跳。
他终于意识到不论在公在私,自己比之面前这些人的地位都低了不止一分。这些人或是凭借实打实的功勋加官晋爵成为朝堂柱石,或者凭借身后庞大的势力拥有了显赫的地位,而自己出了写字读书之外,哪里还有拿得出手的功勋?
说白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凭持,完全是无根之木,根本上不得台面……
只不过令他难以理解的是,老子针对的是房俊,你们这些个老东西一个跳出来干啥咧?
李二陛下心中不爽,恼怒褚遂良不分场合不长脑子这般下作,但是到底是自己一手捧起来的人,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颜面尽失,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没面子,只好将恼怒压在心底,开口道:“蒸汽机?这个名字,莫非便是由这台机器的特点而来?”
房俊道:“其中原理,一时之间难以分说清楚,还请陛下拭目以待,只需见过它的工作方式,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倒是想要跟你说说蒸汽转换为动力的原理,只是害怕你这个水平听不懂……
一旁的许敬宗两步便窜了上来:“陛下,请让微臣为您展示!”
说着话儿,眼睛偷偷瞥了房俊一眼,毕竟刚刚褚遂良可是将这位恶心得不轻,若是余怒未消,迁怒自己,怕不好受。
然而正是因为刚刚褚遂良被怼得不轻,在陛下面前大失颜面,他才更要跳出来趁机博取好感。
若是房俊能够容忍自己的邀功,在皇帝眼中便有可能认为自己人缘更好,更容易得到同僚的认可。
当一个官员升迁到了一定的程度,手里掌握了权力有能力推动朝局,那么他与同僚是否能够和谐相处,便成为他能否更好的完成皇帝赋予的任务的一个指标,毕竟“孤臣”虽然更受皇帝喜爱,却也意味着办起事来处处掣肘。
不朋不党,可不意味着连个盟友都没有,没有三五同僚帮扶,岂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臣?
房俊自然感受到了许敬宗那一瞥的内涵,略一沉吟,决定帮衬他一把。
在他看来,褚遂良与许敬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褚遂良有文采,素来以文人自居,能力多少暂且不提,却一贯将历史上那些文采风流的将相名仕视作偶像,既然选定了关陇贵族加以投靠,便会死心塌地的依附过去,尽心竭力为了关陇贵族的利益添砖加瓦。
而许敬宗不同,这人贪婪无耻,立场不坚,可谓“有奶便是娘”,谁能够给予信任、给予重用、给予权力,那就是谁的马仔,即便这个人可能只是後里的一介女流,即便有可能背负满身骂名,他也毫不犹豫。
他太过油滑,致使他固然才能卓著,却也几乎不可能取得太大的功业,他只能顺风顺水锦上添花。
而褚遂良看似能力不足,但意志坚定,却极有可能成为左右局势的一个关键人物,甚至有可能使得关陇贵族反败为胜、死灰复燃。
两相比较,自然是褚遂良的威胁更大一些。
将许敬宗这个墙头草扶持起来,用以压制褚遂良是完全可行的,毕竟以目前之局势,即便关陇贵族极力收买,许敬宗也完全不可能逆势而行,投靠过去。
若有朝一日关陇贵族当真逆转局势占得上风,就算是许敬宗投靠过去,又有何用?
这等心志不坚、趋炎附势之徒,只能成为当权者手中的刀剑,用之杀戮异己,之后背负骂名,绝无可能成为中流砥柱,左右朝局。
心里想着,房俊闭口不言,微微垂下眼帘。
见到房俊默认,许敬宗心底长长的吁出口气。看来自己自打来到书院之后便紧紧的抱住房俊的大腿,这个决定还是行之有效的,虽然平素房俊并未表现出太多的亲近重用,但是这等时候不跳出来拆台,那便是坚定的支持了。
传言果然属实,房二郎从不亏待自己的麾下,哪怕只是自己这样一个并不亲近之人。
那一百贯,便缓几天再要好了……
李二陛下何等样人?将权谋早已玩得出神入化,浸透到了骨子里,只是察言观色之间,便洞悉了两人的心里活动。
心底不仅暗暗一叹,看来稍后得给褚遂良换一个衙门了,否则若是继续在书院里待下去,保不齐哪天就得被这两人给玩死。
房俊这棒槌胆大包天从不怕事,许敬宗油滑阴险奇谋百出,褚遂良这些时日窝在书院里,也不知受了多少气……
他虽然看不上许敬宗,不过既然房俊默许了,也就没必要驳斥许敬宗的颜面,微微颔首,道:“那就展示给朕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多么神奇,居然可以驱使五行之力!”
“喏!”
许敬宗大为兴奋,转身来到蒸汽机旁,兴致冲冲的下达一连串的指令。
负责操作蒸汽机的都是铸造局里负责研发这台机器的工匠,闻言也很是兴奋,当即生火添煤。
没一会儿,锅炉里炉火熊熊,相连的水箱里凉水渐渐升温,因为密闭很好,发出一阵阵声响。
房俊连忙请示,让李二陛下往后推了推,并且让护卫挡在前头。
这台锅炉乃是正太蒸汽机设计制造过程当中最难的一环,因为没有合金,精钢的硬度、厚度都不好掌控,时不时的便在实验的过程中炸膛,虽然最原始的锅炉压力远远达不到后世的程度,但是爆炸的时候依旧威力惊人,尽管房俊一再要求保证实验的安全性,依旧导致数十名工匠前前后后因此丧生。
这万一现在炸那么一下,好巧不巧的一块锅炉碎片飞溅到李二陛下的身上……
房俊估计那将是有史以来穿越者制造的最大悲剧。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台蒸汽机,看着锅炉内火势熊熊,水箱里的水也渐渐沸腾,一丝丝蒸汽从密闭不足的地方溢出,就好似一头来自远古的洪荒怪兽,下一刻便将要揭开面纱,暴露出残暴的力量,吞噬天地!
第三百五十八章 蒸汽之力
自从人类有了灵智的那一天起,便对无可抵御的自然之力充满了畏惧与崇拜。
斗转星移、风雨雷电、地震海啸……人类意识到在自然的伟力面前自身是何等之渺小,瑟瑟发抖的同时,更赋予了这些自然现象人格化,演绎出无穷无尽的神,来衬托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这些宇宙间无可抵御的力量,似乎也唯有那些隐藏在看不见之处的神祗才能掌握操纵,凡人岂能僭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自然而然的便都看见了那台丑了吧唧的蒸汽机。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当锅炉内的炉火渐渐燃起,水箱里的冷水渐渐沸腾,一丝丝的蒸汽溢出,即便是在这夏末秋初的太阳底下依旧蒸腾发白,都隐隐的觉得不对劲。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在不断挣扎,希望能够摆脱某些束缚冲出牢笼。
没有测量压力的仪表,工匠完全是依据无数个锅炉因为压力过大从而爆炸之后总结出的经验,在水箱内的水完全沸腾并且释放出足够的蒸汽压力之后,果断的打开了阀门。
一瞬间,狂暴的蒸汽从水箱内冲出,千军万马一般冲入蒸汽机内,沿着进气道狠狠的撞在活塞上,猛地推动活塞运动。
活塞被强大的能量推动坐了一个往复式的运动,然后废气便从排气道泄出,顺着烟囱化作一道白气直直的冲上天空,发出呜呜的一阵低沉鸣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离得近的大臣们看得清楚,也明白这或许就是水箱里的水被煮沸之后释放的蒸汽,但是他们从未想到过原来足够体量的蒸汽居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威力,眼瞅着那蒸汽机上的齿轮在蒸汽的带动之下越转越快,一个个面色发白,手足无措。
一水壶的水烧沸之后能够顶开壶盖,一水箱的水沸腾之后,产生的蒸汽却有若几匹烈马、几头犍牛……
待到齿轮运转越快,站在蒸汽机上的工匠猛地搬动一个扳手,似乎启动了某一个装置,便见到整台蒸汽机连着水箱都猛地动了一下,然后底部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它开始慢慢的向前走。
所有人目瞪口呆。
没有马匹、没有犍牛、没有人力,就连昆明池也在几十数百丈的远方,完全没有水流的力量可以借用,就是这等情形之下,像一辆小车也似的蒸汽机,根本没有任何偷眼可见的助力驱动,就那么开始慢慢的顺着地上埋设的铁条缓缓向前。
从烟囱泄出的废气就好似一只大锤狠狠的敲在人们头顶,完全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这个东西往前走?
围观人群“轰”的一下,差点就要暴走,所幸周围有太多的兵卒维持秩序,连续的弹压之下,情况在稍稍稳定。
其实就连那些兵卒自己也觉得心里发毛……
李二陛下站在重重护卫之中,两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一般,他素来自诩聪慧,对于任何事物的见解都足够精准,可分明能够联想到的动力唯有那水箱沸腾之后的蒸汽……但是,那不过是开水而已啊,无数人从小到大见到过无数次,可谁能想象得到只不过是水沸腾之后的蒸汽,居然可以产生如此之大的力量?
这当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亦或是有神明在幕后主宰这一切?!
从来都是云淡风轻,自认为这天下一切尽在掌握的李二陛下,自玄武门之变后再一次生出了那等眼前一切超脱掌控、甚至完全超越了他所有人生经验的迷惑和畏惧。
对于不可知的事物,人们永远都充满了敬畏。
他先是看了看神色兴奋、一脸潮红的袁天罡、李淳风、聿明氏等人,这几人都可谓是不世出的高人,凡尘俗事早已不萦于怀,毕生向往和追求都是如何超凡入圣、探究天地之间最本源的力量,面对如此匪夷所思之状况,自然表现得无比亢奋。
或许……当真是这台机器可以操控五行之力?
李二陛下不太愿意相信,因为他觉得所谓五行之力乃是天地之间最神秘的能量,岂能这般被一台丑陋至极的铁疙瘩便操控了?
可眼前所见,却超越了以往的所有认知,这种情况的出现,他无法解释。
李二陛下将颤抖的手拢在袖子里,看向身旁不远处的房俊,咽了一口口水,压着嗓子,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不会出现颤抖:“此物之原理为何?”
房俊道:“正如陛下所见,乃是水箱之内的水沸腾之后化作蒸汽,由蒸汽驱使整台机车前进。”
这并非神秘机密。
蒸汽机研制成功之后迟早要投入到应用当中,不可能一直瞒着天下人,否则也就没有研发的意义。
以蒸汽驱动机车,这也并非是天机,只需好好观察,迟早能够领悟。
蒸汽机的机密不在于他的驱动原理,更不在于他的运作模式,实在是太原始、太简单了,这世上的聪明人绝对不少,瞒不住天下人,这也是房俊能够将其在唐朝制造出来的原因,所涉及的科技水平其实很低。
真正的机密,在于铸造整台蒸汽机所用的材质,以及防止蒸气泄漏、产生更好的封闭性的材料。
眼下大唐的冶炼技术绝对独步天下,领先整个时代五百年不止,别人得不到冶炼的秘方,就炼不出适合蒸汽机的材质,永远也无法制造出蒸汽机。即便能够按照原理仿造一台,只需要锅炉压力稍稍达到一定强度,也唯有暴裂这一个下场。
而使得整台蒸汽机封闭性更好的材料……没人知道遍布秦岭山脉之中的杜仲树能够提取出天然橡胶,更不可能有人知道提取的方法。
只要垄断这两项技术,那么蒸汽机就永远都不可能被别人仿制。
甚至当蒸汽机的研发被引入到书院之后,连续不断的庞大资金投入,必然使得研发速度大幅前进,等到这世界上那些个茹毛饮血的国家仿制出了蒸汽机,或许大唐连内燃机都制造出来了……
李二陛下不知这些,也没有考虑到保密这一方面,他只是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仅仅是水箱里的水而已,沸腾化作蒸汽世人都知道,怎么可能产生如此之大的力量?”
在他说话的同时,那台蒸汽机正在蒸汽的作用下渐渐加速,沿着铺设好的铁轨一路向着前方驶去。
所到之处,民众震惊诧异,惊呼连连。
一旁全程参与了蒸汽机研制的聿明氏老者捋着胡须,道:“陛下明鉴,世人之所以觉得蒸汽的力量没有如此巨大,只是大家更多是在水壶之中见到这项现象,试想,区区水壶之中又能盛装多少水,沸腾只是又能产生多少蒸汽呢?当水壶百倍千倍的扩大,盛装的水百倍千倍的增加,沸腾之后的蒸汽自然亦是百倍千倍的增加。原本只能顶开壶盖的蒸汽,若是任意叠加下去,足以震撼山岳、翻江倒海!”
说话的时候,哪怕是面对皇帝,亦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得意。
之前初始研制蒸汽机之时,自己的疑惑与李二陛下实则并无二致,正是房俊向他解释了原理,这才陡然醒悟、茅塞顿开。
或许道理谁都能懂,但是将其赋予实现,这期间所经过的努力却完全是他在房俊的理论指导之下亲自完成的,全程参与其中。
这等惊世骇俗之机器经由自己的手里问世,哪怕其实全部是房俊的奇思妙想,却也足够他骄傲得意。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明白了,却始终不能接受。
水开而沸腾,这是千万年来无人不晓的道理,可为何从来就没有人想过从这个基础上研制出一台机器,使之拥有超过蒸汽顶开壶盖百倍千倍甚至万倍的的力量?
蒸汽机在轰鸣之中渐渐远去,但是汇聚在山门下、昆明池畔的人群却早已犹如水箱之中沸腾的开水一般欢呼雀欲、人潮如浪。
李二陛下回首看了看山坡之上的山门,终于明白了房俊在开学典礼之时弄出这么一台蒸汽机的用意。
他是要告诉所有的学子以及天下人,这座书院将来所教授的知识,绝不仅仅与经史子集、医算兵书,甚至还有这等能够操控五行之力的本事!
当有朝一日,所有从这座书院毕业的学子都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给予帝国的将会是何等巨大的回馈?到那个时候,帝国的经济、学术、军事……会臻达一种如何举世震惊的地步?
李二陛下满心茫然,颇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的帝国,只怕早已成为一只无所不能的怪兽,吞噬天下,席卷一些……
第三百五十九章 国势强盛
蒸汽机在铁轨上奔驰,速度也仅只是比牛车快一点,这是因为密闭性无法达到要求致使更多的蒸汽被白白泄出,不能全部用在缸体之内推动活塞做功,但既然如此,这一台没有牛马驾驭、没有人力拖拽的机器喷着白气黑烟发出“呜呜”的鸣响“吭哧吭哧”不断前行的画面,却震撼了围观的所有人。
这就好似自地底钻出了来自于《山海经》当中荒诞不羁的怪兽,完全超越了人们的认知。
连禄东赞傻呆呆的站在人群之中,一双眼珠都差点瞪了出来。
和身边那些因为惊诧、恐惧而不断尖叫的愚昧百姓不同,他的见识、学识卓越,虽然也不明白这样一个铁疙瘩为何会着着火、喷着气在没有任何动力驱使之下缓缓前进,但是这背后所展现出来的“无知”,更是让他惊恐不已。
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无知”,当唐人能够使用某一种神奇的方法驾驭这样一台铁疙瘩前进,就说明了自己这个所谓的“吐蕃第一智者”在唐人面前根本与这些愚昧村夫无异。
因为无知,所以恐惧。
因为无知,所以向往。
这也正是禄东赞不厌其烦的蛊惑松赞干布向大唐和亲,企图向大唐讨要各种医术、算学、建筑、冶炼等等技术的原因。
吐蕃勇士固然勇猛,但吐蕃实在是太过贫穷,一城一地的攻伐或许可以凭借战术的正确、士卒的勇武来决定胜败,可能够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因素,只能依靠充沛的国力。
若是无法得到汉人在各个领域的先进技术,刀耕火种的吐蕃如何能够积累下丰厚的底蕴,去跟大唐这样一个当世第一强国一争短长?
如今,他却赫然发现即便能够得到目前大唐的先进技术,吐蕃也永远不可能在国力上超越大唐,这其中固然有吐蕃先天贫瘠的土地等等自然条件,更重要的是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更新、进步着自己的技术。
汉人永远充满了探索的**,他们从来都不会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就,总是会孜孜不倦的钻研自然之力,借用一切可以借用的工具、技术,去让自己生活得更好、让国家愈发强盛。
这是吐蕃人永远也无法追赶的。
这个念头从心头涌起,令禄东赞心灰意懒。
因为他发现无论吐蕃能否攻占大唐的领土,使得吐蕃人占据温暖肥沃的田地,只要不能够将大唐覆灭、不能将所有的汉人斩尽杀绝,那么终有一日汉人会夺回他们的土地。
运气好一些,吐蕃人被赶回高原,继续以往冰冷贫困的生活;运气不好,便极易湮灭在大唐广袤的土地之上。
大唐实在是太大,汉人实在是太多,当这样一个国度、这样一个民族积累了足够的力量,爆发出压抑的怒火,足以横行天下、无人可挡!
……
“高郎中,此为何物?”
禄东赞小心翼翼的希望能够从高至行的言语之中探听一些内幕消息,最起码他想要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它又是以何等动力驱使。
高至行脸上又是惊恐、又是兴奋,闻言摇摇头,道:“吾亦不知!先前只说今日开学典礼之上,书院会给世人一场震撼,可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震撼?恐怕除了书院高层以及陛下之外,就连政事堂的里的那些个宰辅亦不知详细!房二郎办事,素来特立独行,可没有跟谁解释的习惯。”
禄东赞有些失望,却也在情理之中,这并非超出他的预料,大唐对这个东西非常保密,高至行这种礼部的官员根本不可能熟知内情。
禄东赞眼睛里闪烁着精芒,赞叹道:“当真是神奇啊!这样一个毫无牛马驱动的机器,便可以自己向前行驶,若非发生在眼前,谁敢相信?此物固然行走缓慢,但是看上去犹有余力,若是能够将其规模再造得大一点,岂非胜过数十匹牛马?”
到底是当世难得的智者,禄东赞敏锐的察觉到一种可能。
如果这种机器的行进动力与那炉膛里燃烧的火焰以及水箱里不断沸腾的开水有关,那么岂不是说完全可以在提升规模的基础上,得到远胜于牛马的动力?
这种动力对于吐蕃或许并无用处,毕竟吐蕃遍地山岭冻土,这机器很难顺畅的行进,但是在大唐却有充足的勇武之地!大唐更多平原,更多港口,若是以之进行短距离的物资运输……那将会代替多少牛马?
高至行未能领会到这一点,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这位吐蕃大相可能是在嘲讽大唐缺少牛马牲畜,心中有些不悦,语气有些冷硬:“何用此物取代牛马?大唐牛马多得是!河套自古以来便是养马之地,如今大军驻扎使得万里草场尽皆战马奔腾,更在西域以及天山山麓建了许多马场,现在就连漠北也纳入大唐之版图,纵横东西的草场上万里,牛马成群塞满山谷,根本就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吐蕃凭什么统一高原、虎视大唐,成为眼下对大唐威胁最大的国家?
还不就是因为吐蕃人擅于养马,拥有极好的马种,又有得天独厚的高原天险?
可大唐也不差!
遍布北疆、西域的马场每年提供无数的优质战马,大唐虎贲以之组建了天下无敌的骑兵部队,横行四方所向披靡,你吐蕃人若是龟缩在高原上也就罢了,可若是敢顺势而下攻略大唐领土,定然叫你尝尝大唐骑兵的厉害!
禄东赞蹙起眉,微微摇头。
这就是大唐最强大的地方,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要有足够的马匹,很快就能组织起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使得游牧民族的优势被极大程度的抵消,如今又有了威力无穷的火器……
在这么发展下去,大唐只会越来越强,此消彼长之下,包括吐蕃在内,所有周边的国家、部族都将遭受大唐强势凌压,生死存亡只在大唐一念之间。
如今的大唐皇帝固然雄心勃勃,但是也足够理智,胸中有着清晰的规划,一步一步走在预设的道路上,绝不莽撞。
然而若是换了一位隋炀帝那般好大喜功、嗜杀成性的皇帝……
对于大唐周边所有国家部族来说,那必然将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他阴翳的目光看向李二陛下身边的太子李承乾,这位太子据说性情懦弱、仁厚慈祥,但是等到他登上皇位,却也绝对不意味着大唐将会停止扩张的脚步,成为与人为善的好邻居。
李二陛下雄姿英发、英明神武,整个朝堂上文武群臣大多是随着他打天下的班底,对于朝局的掌控力度无与伦比,一草一木、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可一旦太子上台,这些人可能依然如贞观朝之时那般温驯么?
恐怕绝无可能。
大唐崇尚军功,以房俊为首的手握兵权的重将必然寻求一切机会谋求更多的军功,而更多的军功就意味着更多的战争。
当太子李承乾因为这些重将的支持拥戴登上帝位,又怎么可能驳斥这些重将谋求军功的述求呢?
禄东赞忧心忡忡。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只要大唐的国力不断上升,那么扩张的脚步便不会停下,高句丽的覆亡几乎近在咫尺,等到唐军将军事中心转向西域,消灭苟延残喘的突厥人,兵锋自然直指吐蕃。
到那个时候,吐蕃将何去何从?
是苟合称臣,亦或是拼死一战?
禄东赞自己倒是觉得伏低做小没什么大不了,古往今来,高原上这一块土地虽然与中原的联系不多,但素来都以中原马首是瞻,依附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之下,至少名义上如此。
况且一旦与大唐缔结盟约,必然会因此得到无数的好处,最起码平等经商就会给吐蕃带去无尽的财富和富庶的生活。
然而只要想到逻些城那位雄心勃勃的赞普,禄东赞便暗暗叹了口气。
第三百六十章 人心所向
禄东赞眼睛看着那辆不断喷吐着黑烟白气的蒸汽机,感受着大唐的强盛,心底却感受到了未来吐蕃的艰难局势。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
即便可以趁着大唐这般庞然大物打盹的时候咬上一口肉吃,但是等到对方清醒过来舔舐完伤口,必将回头给予致命一击。
更何况眼下的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似乎连上限都无法估测,哪里有可能打盹?
或许唯有等到大唐内部权力争斗上升到一个无法稳定局势的地步,吐蕃才能有机可乘。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毕竟“内斗”从来都是所有政权的保留戏码,利益的斗争往往比钢刀见红血战沙场更加凶险,汉人尤其擅于此道……
……
蒸汽机轰鸣着沿着铁轨渐渐远去,空气中留下黑色的烟雾和白色的蒸汽,若非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卒顶盔掼甲杀气腾腾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模样,只怕此刻的人群早已疯狂追逐着蒸汽机一起跑过去。
此刻最激动是书院的学子。
普通的百姓根本不知这个蒸汽机的道理,只是看到如此近乎于“神迹”一般不可思议的现象,迸发出纯粹的热情。
而能够进入书院学习的学子,无论是各地州府举荐上来的士子,亦或是各个世家门阀的子弟,乃至于天下各处军队抽调上来的年轻军官,这些人都有着远超常人的见识,隐隐约约之中能够领会到蒸汽机的驱动方式,然而这更令他们心潮澎湃!
关中大地寻常可见的黑煤,填入一个硕大的炉膛之中燃烧之后烧沸了开水,便能够驱动一台机器前行?!
简直匪夷所思!
越是了解,他们就越是震撼!
此刻山门周围的学子见到蒸汽机渐渐远去,躁动的心绪却并未有丝毫平复,他们一个个目光灼热的盯着那个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的身姿笔挺的少年高官,心中高山仰止、惊为天人。
都是出类拔萃的年青人,各个都在各自的地方收到万千瞩目,谁的心里还能没有一些骄傲的理想?
有些人希望快马江湖恣意恩仇,一柄长剑斩断敌人头颅!
有些人希望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一世功名彪炳青史之上!
而这位书院的司业房少保,几乎便是所有大唐少年竞相崇拜的偶像。
富可敌国的财富,日益优隆的圣眷,树碑立传的盖世功勋,娶一位金枝玉叶貌美如花的公主殿下,年纪轻轻便是六部尚书之一、太子少保,而且身入政事堂参豫政事,铁板钉钉的未来宰辅后备……
寻常人得其一便可名满天下,昂然道一声此生无憾,可当这万千荣耀集于一身,可以想见如今的房俊是何等光彩耀目的存在!
这样一个人成为书院的司业,实际上的领导者,在开学的典礼之上弄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震撼天下的蒸汽机,让这些年轻骄子尽皆感受到了这座书院的不同寻常。
这里不仅有经史子集,还有医术、兵家、算学、格物等等各种学科,每一个领域都将代表着当今天下的最高成就!
只要能够在这座书院学成毕业,不仅可以成为天子门生从此仕途通畅直入青云,更会学得无数的知识,成为各个领域之内的顶尖人才!
这是一个纯粹的年代,或许有人鄙视官场的黑暗,不愿趋炎附势成为盘剥百姓的帮凶,或许有人标榜道德,自诩天朝上国要仁爱世人远离战争,但很少有人会漠视知识,将最高等级的学识弃若敝履!
许多人都在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只要自己能够从这座书院毕业,那么在将来漫长的人生当中,且不说将会从这座书院借助多少助力,单单只是一个书院学子的身份,就注定会带给他们无与伦比的荣耀!
李二陛下今天很有些激动,眼睁睁的看着这台神奇的蒸汽机问世,震撼了以往所有的认知,但是他身边的李君羡可就不仅仅是震撼了,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就好似一锅烧沸的热油,只需要一颗水珠滴落进去,就会瞬间炸锅!
一旦局势崩坏,无论是陛下身遇险境,亦或是现场兵卒大开杀戒,所导致的后果都不堪设想,不知有多少人将会为此负责,又有多少人将会人头落地。
万一似那日芙蓉园赏荷盛会之时那般,混乱之中一只利箭陡然射出……
看着眼前越围越多的书院学子,那一张张亢奋的脸容令李君羡不明所以,一股惶然恐惧自心头升起,他咽了咽唾沫,手摁着腰刀的刀柄,赶紧上前两步来到李二陛下身后,低声道:“陛下,时辰不早,不若移驾至书院内吧?”
“嗯?”
李二陛下的心绪尚在激动之中未能平复,周围百姓学子的狂热更让他如痴如醉,哪一个皇帝能够抗拒这种盛世景象而无动于衷呢?
此刻得到李君羡提醒,方才冷静下来,看了看眼前越来越多的人潮,兵卒们已经成群结队试图将聚拢在一起的人群驱散,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然不认为有人敢当真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不得不防。
当即转头看向房俊,笑问道:“此间尚有何举措?”
房俊心说一台蒸汽机就搞得所有人精疲力尽了,哪里还能再拿出一个同等级的东西继续震撼下去?
连忙说道:“典礼至此便结束了,原本微臣希望陛下能够给百姓们讲几句话,让这些百姓和学子都能够聆听陛下的圣谕,不过人实在太多,太过危险,还是请陛下移驾至书院内吧,微臣已然备好了午膳,请陛下用膳之后再行回宫。”
给大家讲几句话?李二陛下摸了摸下巴上的美髯,有些心动。
他这人好美色、好名声,若是这等情形之下说上几句振奋人心的话语,必定能够轻易收割一大波的声望,这种事素来都是他喜欢做的。
李君羡一看李二陛下的表情,魂儿都快吓飞了,狠狠瞪了房俊一眼,赶紧劝阻道:“陛下明鉴!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地百姓越聚越多,眼瞅着即将引发混乱,陛下九五至尊、真龙之体,自当趋利避害。还请移驾书院之内,以便让京兆府赶紧疏散人群,恢复长安城的秩序。”
孔颖达就在附近,听到李君羡的话语,也深以为然,说道:“李将军之言有理,此地不仅汇聚了长安城内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更有诸多番邦使节异域胡商,难保这些人便没有大逆不道的心思,陛下还是移驾书院之内为好。”
周围大臣也都力劝。
休说是有刺王杀驾那等事情发生,即便是磕磕碰碰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谁敢大意?
大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可不能害怕得罪皇帝便顺着他,最后牵连自己吃挂落……
李二陛下慨然一叹,无奈道:“朕身为皇帝,富有四海,却连与民同乐的机会都越来越少……九五至尊,称孤道寡,人生至此,又有何益?罢了罢了,这便移驾,入书院之内吧!”
言罢,颇为落寞的转身,负手向山门走去。
跟在身后的房俊忍不住心中腹诽:说得好像做皇帝多委屈了您的似的,您若是觉得没意思大可以退位让贤啊,大把的人不嫌弃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当然,李二陛下这话固然有些太装,但房俊也知道这位的确是个耐不住寂寞、喜好热闹的性子。古往今来哪一个皇帝不都是高高在上,时时刻刻维系着真龙天子所谓的君王威仪?唯独这位,即便是做了皇帝也隔三岔五的凑热闹,不能时时出宫,他便在宫里头将那些个老兄弟都叫过来,大家一起饮酒寻乐,兴致来了甚至亲自下场歌舞助兴。
据说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便是这么来的……
李君羡前头带着“百骑司”的精锐开道,将李二陛下严密守护在当中,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山门而入,顺着铺设的石板路逐级向上,越过山门不远处的教务处值房,沿途有学子教谕尽皆避往道路两侧,没多久便再次来到木林掩映之中的书院食堂。
第三百六十一章 朕之嫖姚
今日书院开学,所有学子都各有安排,或是在山门之外围观蒸汽机,或是在各个学院之内上课,整座书院都有“百骑司”的精锐负责安全防卫,故而食堂之中并无杂乱人等。
至于午饭,那自然是等到皇帝用膳之后离去,才能轮得到书院的教谕学子……
李二陛下是个爱热闹的人,来到食堂之中坐下,桌上虽然食物繁盛佳肴美酒,但是抬眼左右看看,皆是自己的臣子,而且李绩、程咬金、萧那些人都没来,到场的唯有李淳风、孔颖达、袁天罡这些人,喝不到一起去,房俊是自己的女婿,在宫里关起门来小酌几杯倒是可以,但大庭广众之下吆五喝六的喝酒,着实不规矩。
啧啧嘴,皇帝陛下觉得食难下咽,便对身边李君羡说道:“今日有不少外国使节都到受邀前来观礼吧?去把他们都叫过来,便说朕今日款待诸位使节,也让他们看看吾大唐之繁荣昌盛,更要让他们将这座书院牢牢的记在心里,假以时日,他们的国家都将要受到朕的门生之支配!”
房俊无语。
这位皇帝当真是位性情中人,固然有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的一面,但亦有得意忘形、好大喜功的脾性。
总体来说,虽然有些时候显得有些幼稚,但颇有人情味儿,这着实难得……
李君羡对于李二陛下的命令是不敢有一丝一毫质疑的,当即转身走出去,片刻之后,呜呜泱泱一大群奇装异服、容貌各异的胡人使节被带入食堂。
这些人都是逗留长安的各国使节,今日受邀前来观礼,先是见到了令人震撼无地的蒸汽机,继而受到大唐皇帝邀请共赴午宴,一个两个都有些激动,见面之后赶紧齐齐鞠躬施礼。
李二陛下端坐在椅子上,哈哈一笑,摆手道:“诸位平身!今日乃是贞观书院开学典礼,诸位能够拨冗前来,共同观礼,朕与有荣焉。吾大唐固然兵强马壮,却素来与邻为善,主要诸国能够紧跟大唐之脚步,共建繁荣之家园,那么大唐将永远是诸位的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便请诸位入座,与朕共谋一醉!”
不愧是堂堂的“天可汗”,纵然此时尚未有这个称号,但是李二陛下一人面对数十各国使节,谈笑间既有亲和热情,又有警醒告诫,完全掌握着主动权,彻底压制了在场诸人。
“大唐繁荣昌盛,陛下英明神武,吾等化外之民,敬仰无地!”
一大群外国使节客客气气鞠躬还礼,便分别落座。食堂之内并未因近日陛下于此用膳便更改摆设,依旧如往常一般,这么多的使节自然无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便有李二陛下随行的内饰以及礼部、鸿胪寺的官员出面,一一安置。
国与国间,规矩甚大,每一个国家因为国力、形势的不同各有其地位,在这等几乎等同于国宴的场合,谁坐在前、谁坐在后,那都是有着严格规定的,一不留神弄错了,便会引起一场外交纠纷。
如今固然大唐势大,谁也不敢造次,但胡人都是一根筋,面子比天大,你砍我一刀或许我能忍着,但你伤了我的颜面,那我就跟你拼命。
大唐从来不怕谁拼命,可若是因为区区一个座次的问题便引发一场战争,那也太过无聊……
能够坐在李二陛下最近前的,理论上唯有吐蕃使者与新罗使者。
如今突厥帝国崩颓瓦解,余孽仓惶逃遁直至西域,隐迹于大漠之中,暗中撺掇西域诸国,实力照比鼎盛之时十不存一,薛延陀被房俊一战而定,全部疆域尽皆纳入大唐之版图,吐谷浑依附大唐苟延残喘,指不定哪天唐军兵临城下便是举国皆亡,高句丽与大唐敌对,东征在即,大战一触即发。
细数当世强国,也唯有吐蕃尚可资格坐在李二陛下面前。
而新罗则是内附之榜样,自从新罗女王举国内附之后更迁往长安为质,新罗的地位便一升再升,成为当之无愧的“诸侯之首”。
禄东赞被内侍待到李二陛下面前,李二陛下哈哈一笑:“老友前来长安,朕一直未能接见,今日正好聊聊。”
禄东赞连忙谢过,恭谨入座。
李二陛下四处张望,发现新罗女王并未前来,来的新罗使者乃是金法敏,便同样招了招手,让金法敏面前就坐。
金法敏赶紧上前入座。
孔颖达、袁天罡、房俊、李淳风等人则就座相陪。
内侍总管王德看了看李二陛下,俯身低声请示,李二陛下略微颔首,王德这才直起身,宣布午宴开始。
内侍给桌上的酒杯斟满酒水,李二陛下举杯与禄东赞、金法敏畅饮一杯,而后放下酒杯,笑问金法敏道:“听闻金公子已然进入书院就读,不知所学为何?”
金法敏恭谨答道:“幸得房少保举荐,微臣得以进入书院就读,微臣素来仰慕古之豪杰,如王翦、韩信、李广、卫青之辈,犹如烈日当空光耀千古,纵然百代之后犹有威名。而房少保更堪称当世之霍票姚,用兵如神战功赫赫,皆乃微臣崇慕之榜样,愿学得引兵布阵之法,为陛下开疆拓土,成就霸业!”
房俊挑了挑眉,看了金法敏一眼。
这小白脸不仅仅学问好,拍马溜须阿谀奉承这一套更是出类拔萃,无师自通,是个人才……
王翦、韩信,皆为开国之臣,前者助始皇帝一统六国,后者助汉高祖逆取江山,立下汉室四百年江山。
李广、卫青,皆是护国之将,前者历任七郡、北拒匈奴,后者更是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天生将材,社稷之卫。
此四人皆乃古之名将,且各个功在社稷、殊勋盖世。
至于说他房俊乃是当世之霍票姚……呵呵,房俊再是自负,亦不敢自比霍去病,人家是实打实的盖代名将,而自己只是个带外挂的。
但是这话说在李二陛下面前,尽管言语之中那浓浓的奉承之意相当直白,却也是极其高明的一种奉承,这可是变相的将李二陛下比作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
房俊斜眼去看,果然李二陛下捋须微笑,面有得色。
或许是被魏徵那厮给压抑得太久,自魏徵去世之后,李二陛下愈发钟意这些个谄媚之语,与之前谁在他面前阿谀奉承谁便是“佞臣”的画风截然相反,颇有一种“物极必反”的意味。
好在贞观一朝固然良莠不齐,但是那等谗言媚上、祸乱朝纲的佞臣的确不多,不至于使得李二陛下成为历史上那些个遗臭万年的听信谗言的昏君。
李二陛下甚为得意,他立志成为千古一帝,固然金法敏将他比作秦始皇、汉武帝等一代人皇距离他的期望还差了点,但也足以自傲,当即哈哈一笑,举杯道:“来来来,吾等为朕之冠军侯畅饮一杯!”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这一桌人面色各异,就连附近听到此话之人也尽皆吃了一惊。
都知道李二陛下宠信房俊,原来已经宠信到了这等地步吗?
居然称其为“朕之冠军侯”……
但凡读过史书之人,皆知汉武帝是极其宠爱霍去病的,宠爱到何等程度呢?
霍去病是汉武帝皇后卫子夫姐姐的孩子,自小住在宫内,《史记》中霍去病的出场是怎么描写的:
“是岁也,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
西汉之时,“侍中”尚未成为宰相,却是正规官职外的加官之一,文武大臣加上侍中之类名号可入禁中受事,乃是一等一的皇帝近臣。
不仅如此,汉武帝为了霍去病本人,甚至创造了一个后来诗人们都极其喜欢歌颂的名词“嫖姚”校尉。
第三百六十二章 当众捧杀
何谓“嫖姚”?
嫖,轻也。姚,好也。
意思便是又轻又快又美又好……后来根据这个名词,更延伸修饰出来了一个特定而传诸于后世的名词“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的“骠”便是来自“嫖姚”校尉的“嫖”,而《集韵》里称“骠”为“马行疾貌”。
“骠骑将军”这个官职问世之后,便是授予霍去病的。
即便是霍去病的爵位“冠军侯”,也是汉武帝首创的,意为“功冠全军”!
而这些,尚不能尽数汉武帝对霍去病的宠爱,霍去病死后,汉武帝悲不已,弄出了武帝一朝唯一的双谥“景桓”。此后更专门设置了一个职位“奉车都尉”,贴身服侍自己左右,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个职位应该专门给霍家人设置的,因为武帝一朝,有记载的“奉车都尉”,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一个是霍去病的儿子霍嬗。
而在汉武帝爱屋及乌之下,这两人也极受宠信。
霍光就不多说了,因为霍去病的缘故,被武帝信任、托孤、拜大将军大司马,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至于霍嬗,武帝去泰山封禅时,独独带了他,巍巍泰山,茫茫云海,一个老头,一个孩子,将群臣尽皆丢在百米开外……
司马迁在写霍去病传时,如是写道:“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天子为治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
让学兵法不学,赏赐大宅拒绝,给脸还不要......嗯,皇上竟然越来越喜欢他了!
满是咬牙切齿的羡慕嫉妒恨,扑鼻而入的都是柠檬味道咱也是忠于大汉朝的啊,为啥差距那么大呢?
……
故而,李二陛下说出“朕之冠军侯”这句话,无论有意或是无意,都等同于当众承认了他对房俊的宠信。
这些外国使节尚还好些,在场的大唐官员却是满心震撼。
房俊心里发苦,心说陛下您还未喝多呢,怎地就说起醉话来了?就算您再是宠信我,默默的做或者背后说都行,可这般堂而皇之的宣之于众,岂不是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此等殊荣或许能够成为一段千古佳话,可因此却能遭受多少的羡慕嫉妒恨?
他只能起身离席,惶恐道:“微臣微末之功,岂敢当陛下如此夸赞?尽忠报国乃是人臣本分,马革裹尸亦是使得其所,绝不敢由此而居功自傲。”
李二陛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般推崇房俊有些不妥,正欲开口,却闻听一侧禄东赞赞叹道:“以吾之见,房少保何止霍去病之成就?霍去病乃古之名将,横行漠北杀敌无算,功勋卓著举世罕有,却也过刚易折、桀骜难驯,否则亦不会青年夭折、天妒英才。而房少保文武全才、计谋过人,不仅能够上阵杀敌摧城拔寨,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日后之成就,又岂是冠军侯能够企及?”
说着,他又转向李二陛下,一脸诚挚道:“素闻陛下意欲将诸位开国之功臣在宫内凌烟阁悬挂画像予以彰显其功,吾则认为,这功臣之首,非房少保莫属!”
娘咧!
看着禄东赞这一脸诚恳坚定,房俊差一点跳起来扑上去一口将这个老货给咬死!
妥妥一个老阴逼啊!
自己就算功勋再多一倍,又岂能比得过当年那些跟随李二陛下患难与共的老臣?明白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但问题是若当真将功勋一件一件拎出来,尚未问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当中能够比得过自己的还就当真没几个。
长孙无忌自然不害怕被自己夺了位置,李孝恭也稳坐钓鱼台,自家老爹更不在话下,但是张亮、虞世南、刘政会之辈怎么办?
只要这个凌烟阁的画像一日未能问世,这些人都会将自己当做敌人一般死死盯着!
仅此而止吗?
当年那些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的人当中,彼此之间可谓恩怨情仇盘根错节,不知多少人因为利益而互为盟友,自己得罪了其中一个,都会有好几个跳出来予以打压,若是得罪了七八个……说一句满朝皆敌都不为过。
这个老匹夫当真是阴毒!
看似恭维的一句话,便将自己陷入满朝皆敌的险地。
房俊忙道:“大相之抬爱,吾不敢领受!所谓时势造英雄,吾今日固然取得一些成就,却尽是在陛下鞭策之下奋勇争先之结果,得益于大唐强盛之国力,又有当世第一雄师以供驱策,岂敢将功劳占为已有?至于凌烟阁之内,更是绝无奢望!能够被陛下视为功勋之臣者,皆是昔日跟随陛下血火杀戮之中百战余生之辈,在他们面前,吾除了高山仰止,何敢有半分攀比之心?更何况家父追随陛下多年,亦有尺末之功,吾何敢与家父相提并论?大相之言荒谬不堪,还望再无勿多言,否则吾无颜矣。”
这话他是冲着禄东赞说的,却是说给在场的大唐官员们听。
官场之上素来没有什么理智与否,一旦有人动了自己的利益,势必要搏杀一番,杀不杀得过是一回事,但杀不杀又是另一回事。
若是连搏杀的勇气都没有,将会有无数人一拥而上,将你这个怂货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不给留。
否则房俊当初何至于以一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棒槌”姿态示于人前?
欺软怕硬,这就是官场常态。
所以一旦禄东赞今日的话语传扬出去,那些自感觉被房俊威胁到低位的人,无论能否看得出禄东赞恶毒的离间之计,都势必要有所动作,以展示自己的强硬,否则谁都能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往后还怎么混?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捧杀啊!
禄东赞一脸钦佩之色,赞叹道:“房少保当真是公忠体国、谦虚稳重,古往今来少年得志之人数之不尽,但是能够如房少保这般居功不自傲,身居高位却依旧心存敬畏,则少之又少,如此愈发觉得房少保之不凡,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房俊愈发郁闷。
自己亲近的大臣都不在此地,周围数人居然无一人将话题岔开……都等着看小爷的笑话呢?
他也顾不得什么邦交礼仪了,摆摆手道;“大相毋须抬举本官,本官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倒是大相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携带了贵国赞普之国书,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禄东赞一愣。
就算为了转移话题,可这也太突兀了吧?
事关两国邦交,怎能将话题在这等场合说出来呢?
孰料李二陛下亦问道:“先前数日,整个长安戒严,故而朕未能第一时间接见大相,贵国赞普之国书倒是见了,但却也并未提及大相此次前来长安之缘故,今日正好在此相聚,大相不妨开诚布公,但言无妨。”
禄东赞心念电转,一时间沉吟未语。
咱好歹也是吐蕃的大相,此次作为吐蕃使节前来长安,所为自然是两国间的邦交大事,但是看大唐君臣的态度,似乎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重要,就在这宴席之上,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讨论,将吐蕃置于何地?
未免太过轻视!
当然,所谓的“何事”,双方固然未曾言明,但彼此尽皆心知肚明对于吐蕃的述求,大唐清楚得很。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大唐君臣尽皆因为吐蕃趁火打劫的行为感到恼怒,之前因为未明西域之战况,所以隐而未发,给自己留有余地。如今大抵是唐军大获全胜,西域的危机已然解除,根本不怕吐蕃从中作梗、落井下石,所以将恼怒以这等轻视的手段表达出来。
也就是说,大唐肯定会拒绝吐蕃的任何请求……
禄东赞眉毛蹙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吾家有女
从吐蕃出发前往长安之时,禄东赞便计算好了时间,阿拉伯人进犯西域,安西军被迫迎战,吐蕃大军由葱岭指出疏勒等国,兵锋直指丝路,安西军的后路危在旦夕,便是在这个时候,禄东赞前赴长安。
本身便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无论谈什么、怎么谈,都将占尽上风,大唐君臣就算再是强硬,也不得不考虑一旦拒绝吐蕃之后,将要面临的腹背受敌之局势。
事关整个西域,以及全体安西军将士的生死存亡,无论吐蕃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大唐都必须予以斟酌。
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双方互相试探、退步、妥协,一份盟约便会缔结成功。
只不过世事难料,鬼使神差的这一路诸多波折意外,等到禄东赞抵达长安之时,西域之战依然落下帷幕,唐军大胜。
唐军胜败其实并不重要,只要错过了最关键的未开战之前的那个节点,唐军都势必再不可能接受吐蕃的条件胜,唐军愈发士气高昂,无敌的战斗力是的西域诸国尽皆胆战心惊,统治更加稳固;败,阿拉伯人长驱直入西域,与大唐仇深似海的突厥人亦将兴风作浪,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彻底崩溃。
宝剑在头顶悬而未决之时,最具有威慑力。
等到宝剑斩下,是生是死已然注定,也就没什么好吓唬人的了……
禄东赞明白,既然大唐君臣在这个场合询问自己,很显然大唐国内已然达成了一致,无论自己提出的是何等述求,得到的答案唯有拒绝而已。
心念电转,禄东赞沉吟着道:“实不相瞒,吾今次前来长安,一则提赞普递交国书,再续两国邦交情义,今有阿拉伯人攻略东方,所至之处杀戮残酷,兵锋直抵西域,若是大唐有所需要,吐蕃将会悍然出兵帮助大唐击溃强敌。毕竟你我两国一衣带水、素来交好,面对外敌之时,自当同仇敌忾。”
桌上一片寂静。
帮助大唐出兵退敌?
呵呵,三岁娃娃都不信……
禄东赞自然知道这种话不仅没人信,而且完全不符合逻辑,所以他续道:“……再则,屡次出使大唐,深感大唐民丰物阜、繁华富庶,大唐儿郎尽皆器宇轩昂英雄辈出,心生仰慕。吾有一女,年方二八,虽不敢自称国色天姿,却也艳冠吐蕃、薄有芳名,若是能择一少年英雄缔结秦晋之好,则吾将陪嫁半数家财,亦是心甘情愿。”
席间众人尽皆一愣,这禄东赞居然要选个汉人女婿,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不远千万山水的嫁过来?
呵呵,虽然大家都知道禄东赞大抵不会再将之前的述求说出来,但这个借口还真是出人意料……
在松赞干布统一吐蕃之前,西藏处于一种小邦、小国分立的阶段,史称“四十小邦”时期。当时,西藏主要由象雄、苏毗、吐蕃三大部落联盟形成三足鼎立的分割格局。
噶尔家族,便是“苏毗十二小邦”之一的“岩波查松”地方统治者“古止森波杰”的两大家臣之一。森波杰统治的区域,正是逻些河流域、包括逻些在内的繁荣区域。
之后松赞干布崛起,噶尔家族早早的便投靠过去,凭借雄厚的实力以及禄东赞的智慧,被松赞干布颇为倚重,整个家族早已成为吐蕃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松赞干布赖以统治整个吐蕃的根基。
且不说禄东赞到底有没有心思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汉人,单单是松赞干布又岂能容许他这么做?
谁都知道松赞干布心心念念将大唐当作他的宿命之敌,魂牵梦萦都是如何征服大唐,将吐蕃的版图扩充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鼎盛地步。
若是自己麾下最重要的人物与唐人联姻,他是绝对不会容许的。
所以禄东赞说这话根本没人相信。
然而尽管在座诸人尽皆一副“你继续胡诌,谁信谁是傻子”的表情,房俊却偏偏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娘咧,你胡诌八扯也就罢了,可说这话的时候为啥盯着小爷?!
你特么想干啥?!
今天就跟小爷怼上了是吧!
李二陛下也注意到了禄东赞的眼神,心中一动,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笑意,温言问道:“大相乃是吐蕃豪杰,与大唐亦是多年老友,不知可曾有心仪之少年?若是有,还请直说无妨,朕大可成人之美,帮大相登门作聘,成就这一桩佳话。”
房俊都无语了,您是“捧哏”么?
明知道这个老狐狸没安好心,还要这般配合着说话……
他觉得禄东赞没安好心,下意识的便想要抢话来打断禄东赞,借口未等张口,便见到李二陛下似笑非笑的瞪了他一眼。
到了嘴边的话语,房俊不得不咽了回去……
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禄东赞一张老脸笑出一朵菊花,一双小眼睛都眯了起来,搓搓手,居然还有几分腼腆:“嘿!陛下明鉴,吾虽然仰慕大唐,但也算有几分自矜,等闲人物,倒也入不得吾之眼中。倒是有那么一两位少年俊彦,有豪杰之资,文武并举……只可惜啊,吾不过吐蕃苦寒之地一匹夫,唯恐那少年瞧我不起,贸然开口却被一口回绝,这张老脸无地自容啊。”
房俊肤色本来就黑,听了这话,整张脸愈发黑如锅底。
话说到这种地步,谁还听不出来言中之意?
这老货今日是要逮着小爷怼啊……
不仅是他,旁人也听得出禄东赞的意思,李二陛下甚至觉得很有趣,放下手里的酒杯,捋着胡子,开心问道:“大相乃是人杰,贵家族更是吐蕃豪族,谁若是能娶了大相之爱女,当得上一句人生巅峰,又有谁能够拒绝呢?”
禄东赞肃容道:“不敢当陛下之夸赞,所谓人各有志,越是少年俊彦志气冲霄,便越是抵触这等看似有所依仗的联姻。臣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陛下金口御言,为小女指婚?”
左右大唐君臣都有些愕然,只以为禄东赞是借口转移话题,将他前来长安要挟勒索的尴尬摆脱开去,谁知道这话赶话的,居然要玩真的?
皇帝金口一开,决无戏言,不仅仅是男方必须承旨定下这门婚事,即便是禄东赞事后也不得反悔。
否则戏弄大唐皇帝的名声,谁能当得起?
即便是吐蕃大相也不行,万一因此而开战,那么吐蕃便完全处于舆论的不利地位,而大唐则是名正言顺,一正一反,士气便会有若天壤之别,松赞干布估计能生吃了禄东赞!
房俊汗都下来了!
谁知道这个不靠谱的皇帝心里有什么谋算?万一当众将这件事情坐实,自己难不成当真要娶一个吐蕃女子为妾?
娘咧……
他也顾不得维护君臣礼仪了,赶紧出言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唐子民成婚,自当要去家中与父母商讨,大相此刻让陛下金口玉言颁下旨意,万一男方乃是穷凶极恶凶残暴戾之徒,害得令嫒一生凄苦,以陛下之仁爱慈祥,岂不是要背负自责,歉疚终身?此事万万不可,大相相中了谁,还请自去谁家当面商讨更为妥当。”
周围人都憋着笑。
谁都看出禄东赞这一番胡诌,就是要给房俊难堪,身为大唐帝婿,他既不可能、也绝对不敢娶一个吐蕃大相的女儿回府做妾。
若是换了平常,自然老早就像李二陛下进谏,毕竟身为大唐皇帝若是给吐蕃大相的闺女赐婚,非但于理不合,事后若是有什么后患,更会损害皇帝名誉,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只不过房俊一贯在朝堂之上硬气的很,素来都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样子,难得看到他急的满头大汗,众人都觉得有意思,故而谁也不出声就看着房俊出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