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权力格局
关陇集团实在太过于强大,尤为重要的是他们心中对皇权缺乏敬畏,操弄权术、控制皇权实乃家常便饭,他们的祖宗便是以此奠定了坚实的根基,带给他们这个集团无上的荣光,这份传统代代相传,早已成为埋藏在血脉里的本能。
所以,李二陛下坐稳江山之后,制定了打压世家门阀的国策,首当其冲便是遏制、削弱关陇贵族的力量。
对于动辄便挟持皇帝改朝换代的关陇集团,他实在是忌惮甚深……
而事实也证明,他的担心并非毫无必要。
李承乾乃是他钦定的太子,作为他的嫡长子,天然便具有帝国继承权,然而正是因为李承乾与长孙无忌并不亲近,那些人便联合起来意欲废黜李承乾,改而欲以魏王李泰代之。
事关皇权继承,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容许旁人插手的底线,关陇贵族却肆无忌惮的横加干预。
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眼下李二陛下固然忌惮关陇贵族的实力,唯恐打压太甚导致朝局动荡,关陇贵族也犹豫在军中的影响力日渐衰弱,组织不起太过强势的力量,双方都保持在一个极端克制的状态,但是长此以往,必将有一天擦枪走火,上演一场火星撞地球的权力争夺!
李二陛下固然雄才大略,可关陇贵族又岂是好惹的?
房俊明白父亲的意思,既然双方必将在权力争夺之上有一场殊死搏杀,那么房俊就必须远离这个漩涡,最起码不能使得自己成为这场搏杀的导火索,否则夹在中间,最后无论哪一方获胜,他都将被碾做齑粉……
房玄龄见到儿子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更能够听得进去,便稍稍松了口气。
对于这个忽然之间就开了窍的儿子,他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很是憧憬他能够完成远胜于自己的成就,也相信他在有所提防的情况下,足以应对任何波诡云翳的局势。
当即便起身,微笑着说道:“这两年就不要四处奔波了,留在长安协助太子殿下监国,夯实根基之余,亦好多生子嗣,为吾房家开枝散叶,这才是头等大事。”
言罢,不理会一脸苦笑的房俊,负手径自离去。
……
房俊无语苦笑,身在这等年代,生儿育女便是一个男人最头等的大事,你有多高的爵位、多高的官职、多大的权力,都比不得子嗣成群、香火旺盛。
其实也是难免,毕竟这年头医疗卫生极其落后,莫说是婴儿成活率极低,即便是成年人稍有不慎便即殒命,也是寻常。想要保证下一代的繁衍,就只能扩大基数。
一个家族最大的依仗便是人丁繁盛,这比什么都重要。
喝了杯茶水,换了一条衣衫,房俊便出门坐车来到兵部衙门。
刚一进值房,便见到崔敦礼推门进来,禀告道:“长孙光业已枭首示众,其余从犯尽皆鞭笞一百,收押入监,待到伤势好转之后,即刻流放琼州。”
房俊点点头。
琼州乃是穷山恶水之地,不仅生存条件落后,更是遍地瘴气,蛇虫鼠蚁遍布,从古至今流放琼州也就比死刑轻了那么一丁点儿,但凡流放至此,就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房俊问道:“卫尉寺那边就没什么反应?”
崔敦礼摇头道:“一切如常,无论卫尉卿亦或是其他官员,都无人对此表示不满。”
房俊沉吟片刻。
不满是肯定要不满的,这等军法审判之权被生生夺走,卫尉寺上下岂能心甘?可以说此项权力从此不归属于卫尉寺,那么卫尉寺立马成为九寺之中垫底的存在,对于完全掌卫尉寺的关陇贵族们来说,这口气就算想要咽下去,也不是那么好咽的。
平静的背后必将是一股汹涌的风暴。
房俊提醒道:“吩咐下去,最近行事务必要小心在意,宁可少做,亦决不能被人寻到了疏漏之处,加以攻讦。”
崔敦礼亦非官场白痴,自然明白房俊话中之意,颔首道:“下官记着了,稍后晓谕衙门上下,绝不可行差踏错。”
房俊这才放心,道:“顺道也盯着一些书院那边,开学典礼就在这两日,要严防有人趁机破坏、落井下石,务必使得整个典礼顺畅完成,否则陛下怪罪下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崔敦礼道:“下官明白!”
顿了一顿,见到房俊再无吩咐,犹豫了一下,面现羞愧之色,道:“昨夜下官失职,若非房少保亲自出面,怕是要搞砸了这件差事,实在是无能至极……”
昨晚回到府中,他一宿未睡。
谁都知道兵部从卫尉寺手里争夺军法审判之权这件事有多么重要,成了,兵部的权势暴涨,所有兵部官员尽皆水涨船高,可一旦失败,不仅仅是这项权力捞不到,反而会使得兵部成为朝廷笑柄,连带着房俊不知将要被多少人嗤笑。
这件事能够交给他崔敦礼去办,可见房俊对他的倚重和栽培。
可偏偏他没办好……
若非最后房俊亲自出面,昨夜他崔敦礼就算是完全被独孤览给碾压了,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但将会使得房俊所有的谋划今皆成空,他崔敦礼也将成为“无能”的代名词,往后的仕途之路纵然不至于一朝断绝,也必然被投闲置散,再也无人愿意重用。
房俊自然明白崔敦礼的担忧,安慰道:“何至于此?独孤览不仅是两朝元老,人家在隋炀帝的时候便能成为十二卫的将军,随侍君侧,不知见了多少官场之上的明争暗斗,与之相比,咱们可是都嫩得很呢。纵然在其面前有所疏漏,被其气势压制,着实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
他确实是在安慰,但是停在崔敦礼耳中,却愈发垂头丧气。
独孤览这个老油条很是难对付,可为何自己被人家压制得死死的,房俊一到,便陡然将形势逆转过来?
房俊比自己年轻了十余岁,房俊能办成的事情自己办不成,岂不是愈发显得自己无能?
崔敦礼心中别提多么沮丧了……
“下官辜负了房少保的信任,愿意领受责罚。”
崔敦礼神情沮丧,垂头丧气。
房俊无语了,无奈道:“当差办事,谁能从无错漏呢?面对独孤览这等在官场之上浸淫了一辈子的老前辈,纵然被其压制,也算不得什么,信不信放眼朝堂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在他手底下讨得好,占得了便宜?此番本官之所以能够迅速平息事态,并且将长孙光等人带走,不是本官比你多么多么强,而是本官抓住了独孤览的弱点,是独孤览自己不愿意坚持下去。”
之所以这般不厌其烦的劝慰,是因为房俊非常看好崔敦礼。
虽然出身博陵崔氏这等世家望族,却通知四夷情伪,体察民间疾苦,性情稳重品行端方,乃是官场之上少有的敦厚稳重之人,只要不犯下政治性的错误,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若因此事使得心灰意懒,岂非可惜?
崔敦礼愣了一下,不解道:“军法审判之权乃是卫尉寺的根基,独孤览焉能愿意将其拱手相让?”
房俊摸了摸下巴,这不好解释。
毕竟崔敦礼没有自己的“上帝视角”,不了解这个时候正是李二陛下巩固皇权的关键时刻,任何企图阻挡皇权集中的势力都在李二陛下的打击范围之内,况且这种打击力度也不仅仅是李二陛下自己在干,他的继任者也在这条路上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只要天下呈现大一统的局势,无论外部是否有外寇威胁,内部都必然是皇权与诸般势力斗争的态势,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两者之间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独孤览在官场上厮混了一辈子,见识了大隋的分崩离析,亦历经了大唐的强势崛起,对于皇权的本质有着清晰的认知,更对于李二陛下的手段深怀忌惮,故而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之中,他选择退避三舍,将自己摘出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温言抚慰
崔敦礼看不透这权力背后的血型搏杀,更看不透独孤览之辈在享受着关陇贵族特权的同时又对皇权有着深深的忌惮,所以不能对当下朝局的变幻了若指掌,自然不解为何独孤览愿意放弃军法审判这等对于卫尉寺来说至关重要的权力。
即便能够看得出,怕是也不能理解。
最起码直至现在,关陇贵族固然影响力较之立国之时多有不如,却已然是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深入帝国的方方面面,哪里有一丝半点的倾颓之势?
独孤览为何能够在这个时候选择撤出这场权力的争夺,以一种近乎于懦弱的方式明哲保身?
不仅他看不出,长孙无忌也看不出……
……
自皇宫离开之后,长孙无忌并未返回府中,而是怀揣着一腔怒火直接杀到独孤览的府邸。
独孤览府中奴仆看着这位权柄赫赫的人物气咻咻的踏入家门,尽皆噤若寒蝉,连边儿都不敢靠。
还是独孤览的幼子独孤洪急匆匆从内宅出来,远远的一揖及地,恭声道:“未知赵国公前来,晚辈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哼!”
长孙无忌鼻孔中冷哼一声,瞪着独孤洪,问道:“尔父何在?”
独孤洪道:“家父昨夜出城,恰逢天降小雨,不小心染了风寒,身体有所不适,刚刚郎中前来诊治,服药之后发了一身汗,正在小睡。”
“当真是兢兢业业、吾辈楷模啊!老郡公为了卫尉寺竭尽全力,吾正当前去慰问一番,你且前边带路!”
长孙无忌一脸怒容,咬牙切齿。
独孤洪一头雾水,平素市场与长孙无忌相见,印象中这位关陇贵族的领袖人物似乎时时刻刻都端着一张笑脸,即便心中恼怒也轻易不会将情绪泄露人前,今日这到底是被何人招惹,居然这般大的火气?
当下不敢怠慢,急忙引着长孙无忌来到后宅,进了独孤览的卧房。
卧房之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长孙无忌阴着脸进了屋子,便见到窗前床榻之上的独孤览正披了一件衣服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穿鞋下地,口中说道:“原来是赵国公驾临,老朽失礼了……来人呐,赶紧沏茶、看座!”
长孙无忌也不谦让,冷着一张脸坐到椅子上,一双眼睛狠狠盯着独孤览的老脸,阴沉沉道:“昨夜老郡公连夜出城,不知吾交待之事,可否办妥?”
独孤览并未回答,等到侍女奉上香茗,被他挥手斥退,这才呷了一口茶水,叹了口气,道:“老了老了,如今不服老是不行了,赵国公交待之事,老朽着实是无能为力,您大抵还不知道,昨夜原本大局已定,却不料房俊那厮也出得城去,此子蛮横无理、目无尊长,若非老朽辈分高、年纪大,说不得昨夜就要被其暴打一顿,简直此有此理!”
老脸上一副愤愤然的神色。
长孙无忌紧盯着独孤览的神情,却分辨不出真伪。
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啊,等闲绝不会露出尾巴……
不过无论如何,长孙无忌都不会轻易放过此事,他忿然道:“军法审判之权,对于卫尉寺来说乃是重中之重,老郡公身为卫尉卿,自当维护卫尉寺之利益,这般轻易便被兵部抢走,如何向卫尉寺一众官员交待?”
独孤览心中冷笑,就算要交待,我跟那些个浑球交待个屁呀!
还不是得向你交待?
脸上代之而起的尽是懊恼之色,无奈道:“老朽这条老命都豁出去了,怎奈那房俊油盐不进不说,还嚣张跋扈,口口声声若是老朽不放人就跟老朽没完,撸胳膊挽袖子的,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老朽这一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那厮三拳两脚?说不得一个照面,就得被锤得散了架。关键是哪怕老朽舍了这条命,也拦不住他房俊啊!再者说了,纵然拦得住房俊又如何?这军法审判之权是继续由卫尉寺掌管,亦或是移交给兵部,追根究底不还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
长孙无忌瞪着独孤览,不说话。
这老儿实在埋怨我,不应当由他去阻挡房俊,而是应该由我去做好陛下的工作,正是因为我的无能没能说服陛下将军法审判之权留在卫尉寺,而不是他没有拦住房俊才导致军法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独孤览敢于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潜在的意图可就不太好分辨了。
再联想之前独孤览趁机要挟提条件的事儿……
想了想,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也是吾的疏忽,陛下对于房俊的宠溺信重,想必老郡公亦有耳闻。也不知房俊那厮给陛下灌了什么**汤,对其言听计从,这一次陡然之间提出要将军法审判之权移交给兵部,吾亦是措手不及,只能依仗老郡公出面,希望能够挡一挡。却不料老郡公亦拿那厮毫无办法,这下子那些个人家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啊。”
独孤览心中冷笑,这就要将老子推出去当挡箭牌,承受关陇贵族们的怒火了?
老子不背这个锅!
“唉!谁说不是呢?眼下的朝堂啊,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哪里还有吾等老朽一席之地?这回呀,老夫算是看明白了,这张老脸谁也不买账,与其受人凌辱,还不如干脆致仕告老,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罢了,这朝堂上的争斗还得是你们来,老夫有心无力啊。”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这老东西,居然想要撂挑子?
别说致仕告老了,就算你埋棺材里也不关我事,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你若是跑了,这个锅难不成要我背起来?
“是吾有些冲动了,绝无怪罪老郡公之意,万万不可再提致仕之言。您可是咱们关陇的灵魂,正是老当益壮之时,吾等还得以您马首是瞻,焉能两手一甩图个清静,便不管不顾了?千万使不得。”
他越是这么说,独孤览越是心凉。
原本就不看好这场以一方势力与皇权之间的权力之争,如今以老迈之躯雨夜出城与房俊那等后起之秀争锋,结果还要被长孙无忌这等小人推出去承担失败的后果,承受其余关陇贵族们的怒火,这算什么?
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痛快的!
独孤览唉声叹气道:“非是老朽不愿意给赵国公出力,实在是昏聩不堪、力不从心呀!您瞅瞅如今朝堂之上,身为宰辅之首的李绩不过是四十出头,吏部尚书李道宗与其年岁相当,便是房俊这等刚及弱冠之辈亦能身居兵部尚书这等高位,老朽这年纪当他爷爷都足够了,却还要与其针锋相对一争短长,胜了旁人说咱以大欺小,若是败了更加颜面无存……老夫也算是看透了,这天下早已非是吾等之天下,恋栈不去只能自取其辱而已,还不若及早退下去,尚能搏得一个激流勇退的美名,瞧瞧人家房玄龄,没事儿含饴弄孙、著书立说,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多快活?”
长孙无忌瞪着眼睛,心中一阵无力。
你道我不想似房玄龄那般卸下一身重担,优游林泉纵享人生么?
可我没有一个房俊那样的儿子啊!
房玄龄之所以对所有权力弃若敝履毫不在意,还不就是因为他有一个能够接班的儿子?
若是长孙冲未能出那些事,现如今老子也想致仕告老,随便你们去折腾……
而且他也从独孤览的话语听出了端倪,这一次没能阻止房俊抢人,固然使得独孤览有些心灰意懒,但是更多的却是对于关陇贵族们与皇帝争权的做法感到不满,亦或者说,是感到恐惧。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预兆。
怀有独孤览这等想法的人,在关陇贵族内部绝对不会仅此一人,一旦有更多的人对此刻整个关陇集团的策略产生了动摇甚至怀疑,势必会导致整个联盟的分裂甚至崩溃。
可是这些人怎么就不想想,咱们关陇集团之所以能够有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不就是一直以来与皇权对抗之后所攫取而来的么?
第三百三十六章 四方云动
长孙无忌目光阴翳的盯着独孤览,默不作声。
失去军法审判之权固然令他扼腕难受,但最重要的是他还未摸准独孤览到底打着什么心思,不愿与房俊发生更强烈的冲突这个可以理解,但若是独孤览心生异志,对关陇贵族的联合起了别样心思,那才是了不得的大事。
独孤家不是关陇当中势力最强的,但是地位却极其特殊。
作为北周、大隋、大唐三朝外戚,独孤氏掌握着无与伦比的话语权,可以说,独孤氏乃是关陇贵族们的“精神领袖”,覆亡北周有独孤氏的身影,反隋立唐依旧有独孤氏的因素……
可以说,若是没有独孤氏,关陇集团不一定以大隋代替北周,更不一定在隋朝将亡之际全力支持大唐。
就是这样一个中坚家族,一旦生出异心,对于关陇集团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长孙无忌斟酌半晌,缓缓说道:“令郎此去陕州上任,不过是一时权衡之计,吾关陇之根基依旧在军中,只是眼下诸般掣肘,一时间不太好安排,还望老郡公多多体谅。”
这话说出口,其实是有些憋屈的。
如今的关陇贵族虽然口口声声根基依旧在军中,但是在军中的影响力却早已降至前所未有之低点。
但凡校尉以上之官职,都做不到一言而决,需要多方交涉反复权衡之后,才能有所图谋。
即便是昨日为独孤洪求得的那个文职,亦是长孙无忌凭借自己颜面在吏部尚书李道宗哪里讨要来的……
可这话偏偏不能宣之于口,否则说不得就会愈发坚定独孤氏脱离关陇贵族、自立门户的心志。
独孤览一手捂着老腰,另一只手摆了摆,喟然道:“赵国公说得哪里话?年轻人嘛,骤然高位未必就是好事,先从低阶打稳根基,然后一步一步谋求上升,这才是最为稳妥的升迁之路。否则骤然高位,难免心生浮躁,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或许反而害了他。”
长孙无忌冷笑,先前你厚颜无耻讨要瀚海都护府司马的时候,怎不说这种话?
“总之致仕告老之言,老郡公往后还是莫要再提为好,关陇诸家的后生晚辈,还需您提携看顾教导扶持才行。咱们绞尽脑汁机关算尽,说到底还不就是为了那些个不成器的后生晚辈?大家齐心合力,方能使得家族代代昌盛,若是有谁窝里反,害了大家的前途,咱们亦当拧成一股绳,予以制裁才是。”
独孤览捋着胡须笑了笑,心中恼怒。
这就开始明目张胆的威胁恐吓了?
老夫是吓大的啊!
他不卑不亢回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谁都明白这一点。不过人各有志,咱们各家联盟了几十上百年,其间难免有一些龌蹉隔阂,纵然有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也犯不上撕破脸,好合好散嘛。”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看向独孤览,这老贼还当真有自立门户的想法?
他心中惊疑,却听得独孤览又说道:“不过赵国公所言有理,咱们各家之所以有今日之风光,正是因为合则力强、守望相助,若是有谁家意欲半途退出,难免动摇联盟之根基,皆是人心思变,搞不好整个联盟都分崩离析,还是应当小心提防为好,谁家若是当真有这等念头,要及时打消。”
长孙无忌却不会因为他这番话便认定独孤氏没有自立门庭、脱离集团的想法。
他起身道:“老郡公所言甚是,谁家若是认为攀上高枝儿,意欲损坏集团的利益改立门厅,吾长孙无忌第一个饶不了他们!昨夜雨湿风寒,劳动老郡公四处奔走,吾亦是心中不安,老郡公不妨在家中多多歇息几日,再去卫尉寺上值不迟。吾府中尚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独孤览连忙起身相送。
心中却是腹诽,上值?
上个屁的值呦!
如今的卫尉寺连军法审判之权都丢了,一衙门人难道就整日里给陛下整理依仗、幄?
这个以往风生水起的衙门,怕是从今而后就要渐渐沦落了。
就好似整个关陇集团一般……
*****
一直以来,关陇贵族们都好似一个庞然大物一般蛰伏在关中这块土地上,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兴一国灭一国犹如等闲事耳,甚至于兴废皇帝也不止干过一次,每一个建都于此的王朝,都代表着他们的意志。
然而这一次,长孙光等人残害袍泽、冒领军功,被斩杀于长安城中,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区区一个长孙光自然算不得显赫人物,杀了也就杀了,但是这件事背后的博弈,却令许多人看出一些不同以往的变故来。
素来被视为关陇贵族“大本营”的卫尉寺,居然将军法审判之权交予了兵部?!
谁都知道军法审判之权意味着对于军队的绝对控制,失去了这个权力,关陇贵族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度将会跌入前所未有的谷底,他们怎能心甘呢?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对于兵部的艳羡,以房俊为代表的年青一代将领终于正式成了气候,再不似以往那般成为谁谁谁的附庸,而是真正立起自己的大旗,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军队之中独树一帜!
这其中的意味,绝非一个势力沉沦、一个势力兴起那么简单。
所有人都被关陇贵族压制得太久太久,忽然有一天这个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身疲力竭的姿态,再不复以往那般强力的压制,诸如江南士族、山东世家这些在压力之下苦苦支撑的势力来说,不啻于守的云开见月明。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压迫得越是厉害,反抗得便越是激烈。
一时间,那些个“苦关陇贵族久矣”的势力纷纷泛起反抗,意欲一举将这座压在大家身上的大山拱翻,六部科道、御史言官被发动起来,弹劾奏疏雪片一般飞进太极宫。
据说神龙殿的内侍每日里清扫皇帝陛下预览之后的奏章,要销毁足足三大车……
西山之巅,有一处凉亭。
站在亭中极目远眺,可见近处山脚烟波浩渺的昆明池,亦可见远处巍峨雄壮的长安城。
秋风渐凉,萧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转身回到亭中坐好,见到孔颖达正专心致志的烧水沏茶,便笑道:“如今冲远公致仕在家,每日里手捧书卷闲暇饮茶,真真是令吾辈艳羡啊。”
孔颖达打开一个罐子,用茶匙取了一些茶叶放在茶壶之中,提起水壶注入开水,一边洗茶洗杯,一边自嘲道:“哪里来的闲暇?若是当真闲暇,便应当离了这权力的中心,返回老家,教书育人才是老朽这一生最为开心之事。眼下却依旧恋栈不去,还不就是为了给儿孙们争取一个权力中枢的位置?余生碌碌,这辈子都没法过上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
秋风渐起,茶香四溢。
将碧绿的茶汤倾注入茶杯之中,举手示意萧饮用,自顾自的先捧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微微阖上双目,品味一番,点头赞道:“这来自于闵地的铁观音据说也是出自于房二郎的手笔,制茶之法与之前全然不同,却别具一番风味,饮之更为醇厚,与龙井相比亦是不遑多让啊。”
萧坐在孔颖达对面,温言也喝了一口茶水,半晌才将茶水眼下,赞叹道:“这房二郎每每看似荒诞不经之行径,却总能够得到意外之喜,说他是无心插柳吧,人家分明算无遗策,可若说是谋定后动吧,看上去又总是太过轻率……啧啧,奇才呀。”
这话中之意味,可不仅仅是夸赞房俊制茶高明。
孔颖达自然听得懂,微微一笑,睁眼看着山脚下烟波浩渺的昆明池,以及山坡上掩映于林木之中的书院建筑,轻笑一声,道:“然而这不正是吾辈朝思暮想的局面么?”
第三百三十七章 圣人出世
宵禁也好,戒严也罢,自然约束不得萧、孔颖达这等身份之人。
今日秋高气爽,两人相约来到书院后山凉亭之中,享用最新上市的新茶,江山风物尽在眼底,倒也兴致盎然。
孔颖达从携带的食盒之中取出几样点心,放在亭中石桌之上,邀请萧品尝。
萧刚刚拈起一块糕点,便闻听到一阵整齐的呼喝之声,扭头去看,正好见到林木掩映之间,半山腰处的一所宽敞院落里有穿着学子装束的青年横竖成列……
便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好生生一个书院,搞得军营也似,这般不伦不类,陛下却偏偏听之任之,房二郎这份圣眷,放眼天下可谓无人能及也!”
言语之中,免不了酸意难耐。
当年李渊晋阳起兵,秦王李世民率兵攻打薛举之时,曾上门招揽,拿出李渊的书信,萧二话不说便弃隋归唐。“玄武门之变”过后,朝堂上老一辈的臣子尽皆清洗一空,唯有萧始终活动于权力中心。
即便如此,萧也对于李二陛下对房俊之宠信颇为吃味,这哪里是姑爷?就算是亲儿子也没有这般信任的!
孔颖达却是不以为然,喝了口茶,吃了一块糕点,搓搓手上的残屑,说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此乃祖宗传下来的法度,学子习文之同时,亦要修习武备,方才是人才培养之道。”
萧一脸莫名其妙:“自儒家成为正朔,偃武修文便成为主流,您可是儒家正统,如今说出这番话,让天下儒家子弟怎么看?”
孔颖达愣了一下,无奈道:“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这话可是当年夫子所言,子孙不肖,将祖宗的法度弃之不用,为之奈何?”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便主张偃武修文,却浑然忘记了他们的开山鼻祖孔老夫子甚至将射御之术看得与礼乐教化一样重要。孔夫子活着的那个时代,人们都把军事技能的高下,视为一个人是否贤能的标志,所谓“射御足力则贤”!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辈,纵然学问再是如何突出,亦称不得一个“贤”字!
结果他的徒子徒孙为了压制武将,将文人的地位抬举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居然将老祖宗的理念弃若敝履……这岂能不让即是天下文宗,又是孔夫子嫡系子孙的孔颖达尴尬?
萧哈哈一笑,将糕点送入口中咀嚼,再不多言。
只是半山腰处时不时传来的呼喝之声,令他心中始终惴惴难安……
吃了糕点,饮了茶水,萧终于忍不住问道:“房二郎这书院当中,施行文武并举之法,学子做学问的同时,亦要修习武备、勤练射御之术,长此以往,岂非文废武兴、倒行逆施?若朝堂之上充斥着披了文人外衣的武夫,恐非是帝国之福也!”
他终是传统文人,固然不排斥武人,但若是往后朝堂之上的官员动辄拔剑厮杀、血溅五步,却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武者固然能够开疆辟土、平定天下,但是治理这辽阔的帝国疆域,那还是得文人才行。
这并非萧愚昧,实在是中原大地久历战火、生灵涂炭,所有人都对武人有着先入为主的误解,认为之所以天下板荡、烽烟四起,正是因为武人作祟、不可遏制造成的。
若是天下尽皆读书人掌权,大家纵然理念不合亦可对坐论道,何至于刀兵相见、杀人盈野?
说到底,人们实在是对于南北朝以来的遍地杀戮心有余悸……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唐朝覆亡之后,大宋于遍地狼烟之中立国,汲取了往昔的教训却又矫枉过正,一味的重文抑武,终于养成了一群朝堂之上慷慨激昂、两军阵前一无是处的官僚,空有血性却无杀敌之本领,只能使得神州陆沉、江山破碎。
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老祖宗都明白的道理,这些个自诩精英的人杰却始终搞不懂……
孔颖达哈哈一笑,拈着茶杯对萧说道:“宋国公怕是并不知房俊之打算,那厮不仅要此间学子文武兼修,更要建立一座格物院……你可知这格物院,究竟是干什么的?”
萧还当真是首次听闻此事,奇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格物乃《大学》倡导的‘三纲八目’之一,修习格物乃是学子应有之义,何足为奇?”
《大学》开头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便是天下文人所推崇的《大学》“三纲领”。
所谓“明明德”,就是发扬光大人所固有的天赋的光明道德。所谓“在亲民”,是使人弃旧图新、去恶从善。这里的“亲”同“新”,是革新、弃旧图新之意。所谓“止于至善”,就是要求达到儒家封建伦理道德的至善境界。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这是《大学》提出的教育纲领和培养目标,数代以来,奉行不悖。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即为《大学》的“八条目”,这是实现“三纲领”的具体步骤。
“八条目”的中心环节是修身,格物、致知是修身的外部途径,诚意、正心是修身的内在前提,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修身的更高一个层次的自我实现,所以《大学》第一篇在末尾的时候又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这是整个儒家精神的精髓之所在。
孔颖达含笑捋须,笑呵呵道:“那小子说了,这格物院所修习的,乃是天地至理,比如为何水往高处流,比如为何水中火灭,比如人为何不能入鸟雀那般翱翔天际,比如为何聚云成雨、日升月落……”
萧目瞪口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天地至理也,有什么好研究的?
水克火,五行相克也,这还需要什么道理?
人为何不能如鸟雀那般翱翔……这不废话么?满天飞的那还是人么?
为何聚云成雨、日升月落……自盘古开天辟地便是如此,谁能弄明白究竟是为何?有何须弄明白究竟是为何?
闲着没事儿干啊!
孔颖达哈哈大笑,给萧斟满茶,喘着气道:“当初老夫初闻之时,亦是如你这般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但是你可否忘记,当年那房二便曾在骊山之上求雨而至,更用一堆沙土之物烧制出晶莹璀璨的玻璃,其种种手段,实在有鬼神莫测之机,而房二曾言,这其中所有之玄机,尽在格物之道,只要弄懂了格物至理,便是三岁孩童亦能如他那般翻云覆雨、点石成金!”
萧愈发不可置信,讷讷道:“且不说此言真假,即便是真,这等神鬼莫测之术,焉能示于人前,更遑论教授予人?”
孔颖达叹了口气,悠然道:“这便是房二不同寻常之处,他常说学问这东西非是一人之力便可以臻达至高境界,闭门造车最不可取,而是应当让志同道合之人汇聚一处,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大家取长补短拾遗补漏,方能有所精进更上一层楼。当年夫子不问黎庶、有教无类,与之何其相似也?吾等夫子门徒敝帚自珍,将学问藏着掖着唯恐外人学去,人家区区一个不文不武之人却能够有这等心胸,老夫着实愧疚难当啊。”
萧说不出话来。
若房俊当真打着这样的心思,的确当得起孔颖达这一声赞誉。
这何止是心胸如海、气量万千?
这简直就是圣人啊!
第三百三十八章 并肩携手
“倾囊相授”这种事情,是极其稀少的存在。
从古至今,每一个老师都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故而除去自己的嫡系传人之外,基本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拿出来教授徒弟,人性如此,无可厚非。
房俊凭什么能够以弱冠之年身居高位,圣眷优隆独占鳌头?
在萧看来,其本身为人处事的能耐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为重要的却还是他在玻璃、火药、火器等等事物之上独步天下的造诣。
难不成他还能将这等秘法教授学子、公诸于众?
若当真能够如此,那萧绝对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圣人再世”!
山腰处书院之中学子整齐的呼喝一声一声的传来,使得萧心神有些激荡,“军训之法”乃是上古之时便普及于世,如今虽然也曾在一些县学、乡学当中施行,但是哪里比得上“贞观书院”这般影响深远?
但凡能够就读于这座书院的学子,要么是出类拔萃的少年天才,要么是家世清贵的公侯子弟,无论这法子的作用是好是坏,都足以影响到大唐此后数代人。
孔颖达神态恬适的斟茶,问道:“这书院的影响究竟是好是坏,目前尚且无人得知,总归是要数年的时间方可显现效果。不过对于眼下朝堂上的一件大事,宋国公不知有何见解?”
萧伸手接过斟满茶水的茶杯,反问道:“仲远公所言,可是兵部获得军法审判权之事?”
“正是。”
孔颖达跪坐在亭中,浅浅的呷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气,道:“事情的关键,非是兵部亦或是哪个衙门得到了军法审判之权,而是卫尉寺失去了这个权力之后所产生的影响,宋国公老成谋国,该不会看不出吧?”
萧默然,低头喝着茶水,斟酌着说辞。
他知道这才是今日孔颖达约他出来游玩的真正用意,事关双方背后势力在今后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势相处,必须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
曲阜孔家固然不在五姓七宗之列,算不得天下第一等的门阀,但是其特殊的地位却使其始终作为山东世家的精神领袖而存在,孔颖达的立场,就是其身后那些个绵延千年的山东世家的立场。
别看这些个山东世家在江山博弈之中败给了关陇贵族,由此在朝堂之上失去了主导地位,进而被死死压制无法取得话语权,但是因为其体量才过于庞大,人才太过于鼎盛,一旦被其伺机进入朝堂取得主动,必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与山东世家以及关陇贵族这两个庞然大物相比,江南士族看起来更为富庶,地利环境也更为悠然,但是实力之上的差距却太过巨大。
如何在两个庞然大物的斗法之中夹缝求存,且瞅准时机谋求更大的利益,素来都是江南士族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所追求的目标。
欲与其并肩携手、共同进退,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痴人说梦……稍不留神,就要被一口吞掉。
孔颖达见萧沉吟不语,自然知道他忌惮的是什么,笑了笑,说道:“宋国公也不必太过紧张,如今的江南士族,早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海贸的暴利有多么骇人听闻,天底下没几个人不知道。就连吾等这些跟在江南士族身后之辈都赚了个盘满钵溢,你们究竟攫取了多少财富,自己心中难道没数?吾等世家门阀,纵然各有立身处世之本,但是说到底,还是要依靠钱。钱,才是世间万物存续发展的根基……眼下所有的世家门阀,都将江南士族当作财神爷,连带着宋国公在朝中亦是威望日重,何须顾忌颇多?”
萧面带微笑,心里却对孔颖达的说法嗤之以鼻。
当我三岁小孩儿呢?
钱财货殖固然重要,但如今江南士族的繁荣犹如空中楼阁,从未能脚踏实地,因为使得江南士族地位骤升的根本原因海贸,实际上却是操持于皇家水师之手。
只要皇家水师稍有异动,就等同于卡住了江南士族的脖子,所有的繁荣便如秋日绚烂的黄叶,看似一团锦绣,实则余日无多,一场秋风吹来便是遍地萧索、枯叶纷飞。
就凭这镜中花、水中月,亦敢骄傲自负不知死活与山东世家、关陇贵族一争短长?
他萧才没那么傻。
“仲远公说笑了,如今江南士族看似一派繁荣,实则皆是借助于海贸之利,此乃朝廷制度带来的红利,江南士族焉能独吞?所以从始至终,江南士族从不曾将这份利益视为禁脔,不许旁人染指,反而竭尽所能为大家创造便利,只需各家门阀或是出人或是出钱,吾等便带着大家一起发财。时至今日,江南士族固然没少赚,但是各家门阀却也所获匪浅。”
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将关陇贵族与山东世家放在同一阵列,让他们去彼此敌对,江南士族只能作为附庸,万万不能痴心妄想错了立场,意欲跟这两个庞然大物掰一掰手腕。
那是自取灭亡之路……
孔颖达哈哈一笑,手底下给萧斟茶,口中说道:“宋国公不必如此敏感,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数百年来携手共进、相安无事,何曾做出过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萧接过茶水,缓缓颔首。
这话倒是不错,自古以来,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便相处不错,即便是汉末魏初之时,魏吴两国争霸天下,两地的世家门阀亦是互通有无、相处和谐,及至五胡入寇中原,神州大地一片腥风血雨,山东门阀不得不离开祖居之地随同晋室南渡,江南士族也曾给予极大的帮助。
纵然此后围绕着晋朝中枢权力的争夺产生了一些龌蹉,但总体也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等到关陇贵族崛起,渐渐盘踞关中之地,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更是守望相助,并肩携手,以对抗关陇贵族的强势与扩张。
虽然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双方还是有合作的基础的……
孔颖达又道:“如今陛下之国策,便是打压世家门阀,加强皇权集中。而为了保证朝政的稳定延续,这种打压便必须予以侧重,不能一概视之,最先打压的自然便是关陇贵族。此次军法审判之权的易主,便是陛下意志的一次体现。天下大势,此消彼长,在关陇贵族面对皇权打压的同时,吾等是要冷眼旁观,等到陛下将其完全驯服之后刀口调转面对吾等,亦或是趁此机会火中取粟,拿下关陇贵族失去的利益呢?”
萧放下茶杯,不解道:“这又有何区别?纵然吾等趁着关陇失势之时有所得,但是其后亦要面对陛下的打压。连关陇都无法对抗陛下的打压,吾等难不成还能保得住到手的利益?”
非但保不住,而且这种乱中取利的方式势必会惹得陛下恼怒,到时候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两家的时候,必然愈发凶狠。
这位陛下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面软的主儿,他收拾你的时候若是老老实实便罢,或许尚能念得几分往昔的香火情,可若是顽抗到底甚至拼力反击,将要面对的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打击……
孔颖达却不以为然:“天下的利益就是那么多,朝廷的职位放在那里终究不会少,要么是此消彼长,要么是此起彼伏,陛下总要依靠臣子来治理天下的,不是关陇贵族便是山东世家,要么便是江南士族,科举考试虽然能够简拔寒门学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与之相比,世家子弟更能够治理好国家,优劣之处,显而易见。”
萧再一次沉吟不语。
孔颖达的意思很清楚了,就算陛下打压门阀又能如何?他总归还是得依靠世家子弟来治理天下,只要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在这一波打压关陇贵族的潮流当中能够攫取到足够多的利益,纵然事后李二陛下将矛头对准他们两家,不得不吐出一部分利益,那也还是剩的多……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朝中风向
萧苦笑道:“仲远公乃是儒门正宗,如今已然致仕告老,又何必掺和进朝堂这摊浑水里头,殚精竭虑煞费心机?悠游泉林、教书育人,才是真正的儒者之追求。”
孔颖达沏茶的手微微一顿,喟然道:“人生于世,谁又能真正外物不萦于心,洒脱豪放、自由自在呢?”
孔家看似地位尊崇,但是从未掌握过真正的权力。
自战国以来,统治者既重用儒学来治理天下,但同时更防备着所谓的“儒学正宗”孔家,使得孔家空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精神名誉,却从无实际的权力。
孔家名义上山东世家的领袖,但是那些个累世豪族,又岂能甘心接受一个毫无实际权力的家族掣肘?
唯有冲锋陷阵入世搏杀,方能确保孔家的地位。
千年传承至今,孔家坠入了一个沦落的时期,子孙无能后继无人,导致孔颖达即便致仕告老,却也不得不殚精竭虑为了家族的前途四方奔走。
生于家族,终于家族,死于家族。
即便是当世大儒如孔颖达者,亦不能免俗。
秋风在亭中穿荡,茶水的热气被一缕一缕扯散,萧默默跪坐在那里,心中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孔颖达感慨了一声,见到萧的神情,便即笑道:“宋国公也不必心急,兹事体大,还是与其他江南士族商议一番再做取舍为好。只是还望宋国公明白,此番若是你我双方联合,便非是一朝一夕,而是在往后长远的一段时间内,需要精诚协作、勿怀机心,否则各有谋算,最终获利的反而会是咱们共同的敌人。”
萧默默点头。
这话中所指之意,是先前萧与长孙无忌无意之间合作了一次,分别获得瀚海都护府与单于都护府的实际权力一事,唯恐自己阳奉阴违、左右逢源,暗中与关陇贵族相勾结,将山东世家当傻子一样卖了。
自己当然不会如此短视。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关陇贵族的没落已然不可避免,而山东世家凭借强大的底蕴取而代之几成定局,若是这个时候得罪了山东世家,待到将来他们崛起,江南士族势必将要面对疯狂的报复。
那是江南士族绝对无法承担的。
孔颖达便含笑道:“此间秋风飒飒,风物宜人,便不谈这些个凡尘俗务,你我亭中饮茶,远眺胜景,倒也不失为一场乐事,来来来,还请饮茶。”
萧也收拾心情,将那些个念头尽皆埋在心底,接过茶杯,笑道:“说起来,此处原本一片荒芜,若非房二郎将东西两市临时安置在昆明池畔,又在这池畔山坡之上兴建书院,哪里有这般盛世美景?便是这盏中香茗,亦是房二郎奇思妙想炒制所得,眼下这盛世华彩,房二郎居功至伟。”
孔颖达饮了一口茶水,远眺着碧波浩渺的昆明池,池上尚有几艘战船游弋操练,不由得轻叹一声,道:“此子胸怀机枢,说一句经天纬地亦不为过。老夫一生识人无数,但是如他这般少年老成、奇谋百出之辈,却是绝无仅有。假以时日,此子之成就,必将远在你我之上,青史留名、彪炳史册只是等闲。”
两人一个是房俊的姻亲,一个与之有忘年之交,自然不会背后说他的坏话,反倒是想着房俊种种不可思议的举措,一时间感慨万千。
当然,这两人代表了当朝两大派系势力的一次会晤,也决定了从今往后很长时间之内大唐朝局的格局变迁。
*****
晋王府。
晋王李治看着不请自来的舅父长孙无忌,心中着实无奈。
他自然清楚舅父打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也承认自己始终对于至尊之位有着觊觎之心,但是这绝对不代表自己便能够暗地里使出一些个手段,陷害甚至是迫害太子,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太清楚自己的父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江山宝座只能由父皇来制定继任者,谁若是自以为掌握了足够的力量可以迫使父皇做出决定,那简直就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长孙无忌一身常服,圆脸上满是和蔼温煦的笑意,先是和颜悦色的询问了再一次怀上身孕的晋王妃王氏近况如何,叮嘱她切要小心在意,时时让太医诊治关照,切不可心存大意。
待到晋王妃告退之后,长孙无忌才面向李治,叹了口气,说道:“时局不妙啊。”
李治默不吭声。
是你们关陇贵族大事不妙,与我何干?
似乎读懂了李治心中所想,长孙无忌缓缓说道:“别以为如今局势便与殿下无关,若是没有关陇的鼎力扶持,殿下之心愿想要达成,几无可能。而陛下如今加紧了对于关陇的打压,说不得便是觉察到了殿下的心意,故而意欲以此等方式将殿下的道路尽皆阻断,让殿下死了这份心。”
李治抬眼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说话。
他自认聪慧,但是也有自知之明,与长孙无忌这等历经无数朝堂风浪的权谋之辈相比,自己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或许……父皇下大力气打压关陇贵族,当真其中便有自己的缘故?
只要这么想想,心灰意懒之余,更有一股心悸升起他太明白自己父皇的心性了,谁敢违背父皇的意志,绝对没有好下场!
当年毫不犹豫的对兄长弟弟挥下屠刀,难不成今日就不敢杀一个逆子?
长孙无忌又道:“自古以来,胜者王侯败者寇,进一步登临大宝坐拥天下,退一步便是幽禁终生黄泉相伴……如今太子看似地位稳固,实则陛下心中依旧有那么一份不甘,这便是殿下唯一的机会。否则等到将来太子继位,面对殿下这个深受臣子爱戴,又极得陛下宠信的兄弟,当真就能手足情深、放你一马?就算太子殿下心地仁厚不忍手足相残,他的那些个追随者又岂能容忍殿下这样一个时刻能够威胁到皇位的人存在?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恐怕便是殿下的归宿。”
李治吃惊的看着长孙无忌。
以往长孙无忌便曾数次劝导自己站出来争储,但从来都是言语隐晦,似今日这般如此直白毫无顾忌,却是前所未见。
想来,是父皇最近的手段吓到了舅父,唯恐将来在父皇的打压之下再无挣扎之能力,故而今日干脆合盘托出,再无忌讳了。
亦即是说,今日自己若是还想如以往那般模凌两可的糊弄过去,几乎不可能……
咽了口唾沫,说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若是当真有那一日,本王就成全了心中之忠义,死又如何?”
“哼!愚蠢!”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瞪着李治说道:“九五之位,唯有德者居之,太子不能服众,天下心怀迥异者不知凡几,纵然殿下心怀忠义不忍相抗,欲以一死以全名节,可那些个不服之人照样会奋起反抗,届时江山板荡、烽烟四起,难道殿下便能于九泉之下毫无愧疚的面见列祖列宗么?简直愚蠢之至!”
李治却依旧摇头,语气坚定道:“事已至此,本王若是从无登基大宝之心,怕是舅父也不会相信。但舅父要知道,这江山乃是父皇的,父皇若给我,我便要;父皇若是不给我,我绝对不能去抢!此乃为人子之本分,便是钢刀加颈、鸩毒入喉,我也绝对不能忤逆父皇半分!”
长孙无忌差点气得鼻子冒烟。
他看重晋王李治固然是此子聪慧机敏,又颇得李二陛下之宠爱,在吴王、魏王相继表示放弃储位争夺之后实在是别无人选之下不得不选他,却也从未想过这小子居然如此奸诈。
心中觊觎皇位,却还不肯背负半点骂名,这是要将坏事一股脑的都推到老子头上,他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窃据皇位?
简直无耻!
第三百四十章 缔结联盟
长孙无忌素来骄傲,颇以过人的智慧以及趋吉避凶的本领而自负,然而直至眼下,他才发现眼前这位一脸清秀好似人畜无害的晋王殿下,却是比他更油滑、更奸诈、更懂得如何吃得了羊肉还不惹得一身臊的本事……
什么叫天下是你父皇的,你父皇不给你就绝对不去抢?
如今的太子乃是李承乾,你想要逆而夺取储君之位,不抢怎么行?说白了,就是要让别人把坏事做尽承担骂名,然后你自己白莲花一般无辜的登上储君之位……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怒气隐隐,却是不好发作。
他之所以在李二陛下诸子当中选择了晋王李治,一则是魏王李泰并不买他的账,心志坚定足智多谋,无法做到有效的控制,再则是因为李二陛下对晋王李治颇为宠溺,很喜欢他兄友弟恭的性情,然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为晋王李治年纪轻、涉世浅,相较于他的兄长更容易控制。
在他看来,只需要将李治推上储君的位置,日后顺理成章的继承皇帝之位,便会完全在他长孙无忌的控制之下,关陇贵族将会再一次攫取整个帝国的权力,重现往昔的荣光。
然而现在他忽然发现,或许自己是错的。
这位殿下虽然看上去像是白莲花一般温柔婉约人畜无害,但是智商绝对不低,而且足够奸诈,足够无耻。
这完美契合一个优秀的政治人物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有那么一瞬,长孙无忌觉得自己有些后悔了……但是镇定下来之后,便知道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太子李承乾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儒家那一套,与朝中的大儒走得甚是亲近,而对于关陇贵族们的铁血杀伐从骨子里感到厌恶,即便是面对自己这个舅父的时候,那种心底里的厌烦也几乎压抑不住的流露出来。
这样一个储君,自然不可能成为关陇贵族效忠的对象,因为一旦太子登基,关陇贵族们首当其冲就要面临来自于皇权的打压和削弱,进而损失掉庞大的利益。
原本魏王李泰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这位着实太过聪明,也足够自私,认识到自己很难取得储君之位甚至就算是日后做了皇帝也要面临兄弟相残、遗臭万年的局面之后,果断了放弃了储位的争夺。
算来算去,也就唯有晋王李治才能够关陇贵族加以扶持并且倚重的目标……
至于李治所表现出来的诡诈与无耻,长孙无忌自认凭借自己纵横朝堂多年的能力,足以将其治理的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乖乖的做好关陇贵族的傀儡。
就算当真有什么心思,凭借关陇贵族们的能量,也完全可以令其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温言道:“老臣的想法,又岂能不与殿下相同呢?陛下乃是殿下之父皇,亦是老臣之君主,当年老臣追随陛下九死一生,方才打下这锦绣河山,对陛下之崇拜敬仰自是高山仰止,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吾等襄助殿下,是要让陛下看到殿下才是最适合继承江山统御万民的人选,而非是要忤逆陛下的意志,推翻陛下的皇命,做一个大逆不道的逆臣。”
李治容颜稍霁,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本王自当极力表现,但最终之决断依旧唯父皇之命是从,即便最终父皇依旧选定太子哥哥继承大统,本王亦绝无半分埋怨,更不敢有本分怨愤!”
长孙无忌展颜笑道:“却是如此!吾等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又焉能违抗陛下皇命呢?只不过是吾等认为殿下比太子更适合成为帝国皇帝,所以帮助殿下展示出自身之优秀,最终取舍,自然是陛下一言而决。”
甥舅两个相视而笑。
心中却各有谋算……
此前对于李治多番试探,却总是被稀里糊涂的搪塞过去,今日终于得到了李治的准话儿,长孙无忌身为开心,亲自为李治斟茶,笑问道:“殿下如今业已成年,连子嗣都诞下了,总是幽居府中也不是个事儿,总归是要出仕入朝,让朝野上下见识见识殿下的风采。要不老臣择日去面见陛下,恳求陛下撤销圈禁之令,准许殿下入朝为官?”
李治连忙摆手,急道:“万万不可!父皇之性情,想必舅父亦是了解的,素来吃软不吃硬。若是本王老老实实认罚也就罢了,或许哪一日父皇心情好,便赦免了本王之罪,可若是舅父前去求情,搞不好会被父皇误认为是本王耐不得这幽居之苦,想法设法的逃脱责罚,反而事与愿违,惹得父皇愈发不高兴。”
长孙无忌想了想,颇为认同的颔首。
这位皇帝固然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但是有的时候极为自负,就是一头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那种,你咬着牙任凭责罚一言不发,他敬你是条汉子,说不准所有惩罚一并免除了,可若是哭哭啼啼诸般诉苦,那是他极为不屑的行径,搞不好还能给你罪加一等。
只要确定了与李治的联盟,局势便算是稳定下来,有什么谋算缓缓图之即可,操之过急未必就是好事。
若是引起了陛下的警觉,搞不好鸡飞蛋打……
长孙无忌放松的靠在椅背上,随意问道:“眼看中秋将近,殿下幽居府中,不宜与外人接触,何不将王氏族人请至府中,饮酒共乐,欢度佳节?”
李治沉吟一下,颔首道:“舅父之言,倒也不错。自从成亲以来,本王大多时候都幽居府中,与王氏族人稍有联络,趁此机会亲近一番倒也正常。本就是亲戚吗,还是要市场走动的。”
长孙无忌捋须微笑,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神情。
所谓的“王氏族人”,自然是晋王妃王氏的娘家太原王氏,作为七宗五姓之一的太原王氏乃是实力强横的门阀,虽然近些年略有沉沦,子弟也少有身居高位者,但是隐藏的能量依旧非是那些寻常门阀可比。
“争储”这条路艰难重重,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方才有可能逆而夺取,上位成功。
作为姻亲,太原王氏自然是首先要拉拢的对象。
当然,李治心中却绝对不如脸上表现出来的这般热衷,对于王氏之贪婪、行事之霸道,他算是心有余悸,绝无可能因为姻亲的缘故便对王氏推心置腹。
就连亲舅舅长孙无忌也一样。
说到底,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若是不能掌握分寸,怕是弥天大祸旋踵而至……
想起王氏,李治不由得又想到房俊,问道:“据闻王氏先前得罪了房俊,甚至想要陷害房俊,最终却被房俊反戈一击使得元气大伤,不但折损了大批人手,甚至于连江南的产业都保不住,被迫将诸多产业赠送给房俊。吾等是否能够从中做些手脚,操作一番,染指那些产业?”
皇帝虽然对他幽禁,但是却并未限制晋王妃的出入,晋王妃时常返回娘家,自然听得家中长辈唉声叹气,嗟叹于一笔庞大的财富就要割舍而去,流入房俊的口袋。
李治闻听此事,自然难免上心,能够让太原王氏都心疼的财富,必然是极其可观的规模,对于此刻雄心万丈的他来说,财富是仅次于人脉的资源,自然多多益善。
难免就打上了主意……
在他看来房俊本身富可敌国,而且并不热衷于钱财货殖,只要操作得当能够钻个空子,将这笔财富截留一部分,房俊未必就会在意。
长孙无忌却摇头叹道:“殿下有所不知,王氏将这笔货殖送予房俊,是为了平息房俊的怒火,这背后之关系错综复杂,一时间难以说清。而房俊得到这笔货殖也并未占为已有,而是将其转赠给了魏王殿下……”
第三百四十一章 野心勃勃
李治一听,便知道这笔钱的主意打不成了。
如今魏王李泰成了一个所谓的“大唐文化振兴会”,大力推进县学、乡学等等各级教育,所花费的钱财简直流水一般,帝国财政是不可能给予太多破款的,这就需要李泰自筹资金,四处募捐。
魏王那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事业不得不放下身段却跟那些个官僚商贾应酬,如今这么一笔钱喂到嘴边,岂有容许旁人插嘴的道理?
李治敢肯定,他若是敢动这笔钱,说不得明日李泰就能打上门来……
可惜了。
自古以来想要成就大事,钱财从来都是必须之物。钱帛动人心,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财开路往往能够事半功倍,邀买人心、赐予奖赏是实用的手段,有些大臣并不是太在乎钱,但更多的钱却能够体现他的价值。
由此,李治不由得又想到了武媚娘……
那可是个捞钱的耙子啊。
房俊只是将城南码头交给她打理,结果这几年下来,城南码头俨然已经成为关中各地货物的集散地,每日里进进出出的货值不可计数,每时每刻都给房俊带去海量的财富。
若是这个女人能够在自己身边,每日里温柔缱绻之余还能帮助自己赚取钱财,那可真真是个贤内助了……
可惜啊,若是自己能够早出生个几年,活着若是能早几年遇上这位武媚娘,说不定就能将其收入府中,凭借武家的底蕴,封一个侧妃也有可能,哪里轮得到房俊左拥右抱?
只要想想武媚娘那弱风扶柳一般的腰肢,明艳妩媚的笑靥,李治便一阵阵心疼。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甚至于若是自己能够早出生几年,成为父皇的嫡长子,储君之位顺理成章的便落到自己头上,哪里还需要如今殚精竭虑苦苦谋算?
生不逢时啊……
长孙无忌哪里知道此刻眼前的李治已经思维发散,想到女人身上去了?他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兵部如今从卫尉寺手里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此事所带来的后续必然十分严重,眼下才仅仅刚才是而已,说不得便会有那些**龌蹉之辈认准了咱们关陇从此将一蹶不振,亟不可待的跳出来争夺咱们手里的利益……从此之后,朝中不太平了。”
李治回过神,点头表示认同。
他虽然被圈禁府中,严令禁足,但是与外界的联络却并未隔绝,朝中大小事务都能有所耳闻,何况是这等震荡整个朝堂的大事?
父皇的意志已经毫不掩饰,即便面对着东征这等大事,亦是毫不留手的打压关陇贵族,那些个被关陇贵族压制已久的诸方势力,岂能不趁着此等千载难逢的实际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关陇贵族必将遭受凶猛的攻击。
之前李治还替关陇贵族们担心,失去了父皇的支持,在朝野上下的攻讦之中他们是否能够顶得住,但是此刻见了长孙无忌放松的神情,便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想来也是,关陇贵族那是何等样的存在?
兴一国灭一国有若等闲,即便如今大不如往昔,但是厚实的实力依旧放在那里,朝堂之中但凡重要的岗位都有关陇贵族的人马占据,纵然一时间有所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沉沦不起。
李治道:“只是如今军法审判之权被兵部抢走,房俊在军中的威望怕是要照比往昔更甚。”
想要取代太子攫取储君之位,房俊便是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障碍。
按说房玄龄素来不问储君之事,起先的时候房俊亦是保持中立,对于储君之争夺绝不参与,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就旗帜鲜明的站在了太子的身后,成为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
某种程度上来说,房俊的支持亦是坚定了李二陛下不易储的原因之一,甚至有可能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毕竟似房俊这等星光煜煜的年青一辈领袖,身上牵扯的利益实在是太多……
房俊越强,太子的地位便越是稳固,不将房俊击溃,任何谋算储君之位的举措都是无根之浮萍,毫无胜算。
长孙无忌倒是老神在在,放下手里的茶杯,轻声道:“殿下无需担忧,房俊再是强横,亦不过是一人而已。他身后的那些个势力固然会因为他的原因暂时力挺太子,但是只要朝局稍有变幻,谁是敌谁是友还不一定呢。”
李治眼睛一亮,急忙问道:“舅父已然有了对付房俊的法子?”
长孙无忌含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殿下当真有真龙之姿,区区一个房俊,焉能挡得住殿下腾飞之势?”
李治抿嘴不语。
心里却是认定了长孙无忌必然已经有了对付房俊的全盘计划,甚至成功率绝对不低,否则此刻绝对做不出这等稳如泰山的举止,更说不出这般牛气哄哄的话语。
一想到这位舅父那个“阴人”的绰号,李治便瞬间理解了。
放眼朝堂,若是长孙无忌想要背后“阴”谁,还真就没有几个人能够挡得住……
甥舅两个闲聊一阵,长孙无忌便告辞离去。
今日前来,能够确定双方联盟,便算是大功告成,至于后续行动要徐徐展开,切要根基时局的幻化不时的予以调整应变,决不能操之过急。
待到长孙无忌离去,李治一个人坐在堂中,拎起茶壶自斟自饮,脑子里飞速的旋转着,计较着利弊得失。
说实话,依着他的性情,是不愿意这般冒险的。
若是顺应父皇的意志,待到太子登基之后,他必然是威重一方的亲王,以太子哥哥的宽厚性情也必然厚待自己,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之上亦不为过,子孙后代只要不存在造反的心思,富贵荣华、与国同休乃是必然。
然而当那个位置放在眼前,且隐隐有那么可以觊觎的一线希望,谁又能当真无动于衷,任由这个机会溜走呢?
关陇贵族本就是兴一国灭一国的行家,这种事情他们干过不止一次,不仅实力强横,更是经验丰富。
再加上父皇对自己的宠爱,以及自己这个嫡子的身份,成就大业的希望其实是非常大的。
与丰厚的收益相比,似乎冒一点险也是值得的……
身后脚步轻响,香气袭来,晋王妃温婉的嗓音响起:“殿下,晚膳已然备好,请您移驾用膳。”
李治这才放下茶杯,起身拉住晋王妃的手,笑道:“与舅父畅谈一番,光是茶水都喝饱了……不过晚膳还是要吃的,走吧,咱们一起。”
晋王妃跟在他身边,来到门口的时候,李治微微欠身让她先行,随口说道:“中秋佳节将至,本王在这府中出入不便,不若便请府上长辈以及一众亲眷前来家中饮宴,庆贺佳节之余,亦能多多走动,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啊!”
晋王妃停住脚步,惊喜的抬眸看着李治,疾声问道:“殿下此言当真?”
身为女子,又岂能不愿丈夫与娘家父母、兄弟多多走动,加深联系呢?只是李治的身份太过特殊,之前王氏族人表露过意欲支持李治争储的想法,将晋王妃吓得够呛,一直故意拦着家人不许到晋王府来。
但是心地,还是乐意见到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聚在一起……
李治展颜笑道:“这哪能有假?到底是你的家人,便是吾之亲人,多多走动方能加深感情。至于你家中那些个不切实际之想法,你也无需过多在意,本王不是傻子,谁说什么就听什么,如何行事心中自有计较,断然不会被谁给三言两语便蛊惑了。”
如此一说,晋王妃愈发放心,喜滋滋道:“那稍晚一点臣妾便给家中捎信儿,让他们备好礼品及早准备。”
李治扯着她的手往偏厅行去,说道:“一家人,何必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只是一次家庭聚会,礼物就不必了,大家放松一切更好。”
“喏!都依殿下吩咐便是。”
晋王妃美滋滋的应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杀子之仇
第三百四十二章杀子之仇
一场西域战事搅动了朝堂风云,整个长安城都为此热闹起来,各方势力粉墨登场,自由谋算。
唯独申国公府之中一片静谧,整个府邸都笼罩在麻衣白幡之下……
高士廉有六个儿子,却唯独钟爱自幼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的四郎高真行,即便高真行四处闯祸、行止不端,亦从未放弃对其的栽培之意,当初与房俊冲突进而被敲断了腿,气得高士廉差一点杀上房家找房玄龄讨要个说法。
及至高真行执意前往西域军中历练,喜得高士廉眉花眼笑,逢人便称四郎终于迷途知返、改邪归正,用不了几年便是吾家“千里驹”。
如今朝廷封赏与兵部嘉奖一同入府,高真行的确没有坠了渤海高氏的威名,却是用性命换来的这一切……
据说当时报丧的人刚刚进了府门,闻听消息的高士廉便当即晕厥在地,吓得府中上下鸡飞狗跳,好不容易在太医诊治之下苏醒过来,却是不言不语,唯有老泪纵横。
老来丧子,何其痛哉?
尤其是在得知爱子乃是遭人陷害,故而未能得到及时救援方才力战而亡……
说一句痛彻心扉亦不为过。
兵部将长孙光自卫尉寺手中抢走,连夜审讯定罪,翌日一早便即明正典刑,当时高士廉率领自己几个儿子披麻戴孝站在刑场之外,咬牙切齿的看着长孙光五花大绑之下哀嚎求饶却依旧被枭首示众,然后才回到府中治丧。
高府治丧,原本应当是长安城中了不得的大事,只是高士廉心痛欲绝兼且怒气攻心,严令家中不得大肆发送讣告,且四郎之衣冠冢不得设置在祖坟之内,何时深究出四郎惨死之真相,将真正的仇人抓捕归案明正典刑,方才将四郎之遗物入土为安。
所有知悉内情之人,尽皆感受到高士廉浓浓的恨意……
故而,高府的丧事算不得大肆铺张,唯有关系极近的人家方才前来吊唁,关系疏远一些的朝中官员也只是前来走一趟表达一下悲之情,便即离去。
也不知是心中有鬼,害怕面对恨之入骨的高士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直至高府丧事的翌日傍晚,身为高士廉外甥的长孙无忌方才登门吊唁……
高府上下悲伤四郎之惨死,却无人知悉背后真相,见到长孙无忌登门吊唁,虽然心中不满身为至亲为何未能于第一时间登门,却依旧恭恭敬敬的将长孙无忌带至灵前。
长孙无忌一身素色袍服,面容凝重的上香鞠躬,之后才被引入后堂,面见高士廉。
多时未见,昔日清健的长者如今气血衰败,坐在椅子上似乎早已断了生机,唯有见到长孙无忌的一刹那,一双眼目之中方才爆出一团亮光。
长孙无忌上前施礼,恭声道:“甥儿拜见舅父。”
“呵……”
高士廉微微咧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略微抬抬手,道:“是辅机啊,怎么,来送送你表弟最后一程?”
长孙无忌沉默一下,缓缓道:“四郎惨死,甥儿感同身受。只不过四郎求仁得仁,死于疆场之上,纵死亦不坠高氏门风,当为吾大唐亿万儿郎之榜样,虽死犹荣,还请舅父节哀顺变。”
高士廉阴翳的眼神盯着长孙无忌,涩声道:“虽死犹荣么……那为何死的不是你家子弟?”
长孙无忌脸色一变。
这话可就说得不讲究了,虽然你是舅父、我是外甥,可我长孙无忌如今官职爵位尽皆高于你,你家死了人,凭什么将怨气发在我身上?
高士廉却对他的脸色视若不见,自顾自道:“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罪该万死,可你依旧千方百计要为其洗脱罪责,甚至不惜与房家撕破面皮,你为何不大义灭亲将其亲自绑赴刑场,然后节哀顺变?哦,对了,老朽忘了,吾家四郎面对强敌死战不退,孤立无援尸骨无存,自然算得上一世人杰,虽死犹荣,而你家那个孽畜大逆不道谋逆叛乱,若是如今死了,便是千夫所指、死有余辜……啧啧,你们长孙一门,素来乱臣贼子做惯了的,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屡见不鲜,倒也习以为常。”
堂内高氏仆人尽皆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
放眼天下,敢这么当面辱骂长孙家的,估计也就唯有高士廉了……
长孙无忌面色极其难看,却也没有当中发作,淡然道:“舅父老来丧子,心中悲痛欲绝,外甥能够理解。外甥今日前来是为了吊唁一番,而害得四郎身死之元凶亦是吾长孙家子弟,外甥心中羞愧难当,舅父有何责骂,尽皆甘心领受。”
孝道,乃是普世之德行。
高士廉乃是长孙无忌之舅父,更是在其少年之时便悉心养育栽培,如父如子,恩同再造。无论高士廉今日说什么、做什么,长孙无忌都未有听着、受着,若是心有不甘、意欲反抗,那便是不孝。
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对于长孙无忌名望的打击是巨大的,朝堂上的政敌必将就此大做文章。
所以自进门以来,固然高士廉言语过激,他却一直温顺领受,不曾反驳。
高士廉却不领他这份情,冷笑道:“别以为你这张看似和善的嘴脸能够瞒得过天下人,长孙光是个什么东西,若是背后无人指使,他敢将军机至于不顾,坐视袍泽舍命传递之讯息,不仅将功劳据为己有,甚至隐瞒不报,眼瞅着袍泽因为孤立无援而惨死敌军刀下,尸骨无存?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固然此际无人说破,但是谁心里都有数。”
这就是将高真行的死强行推到长孙无忌头上了……
固然此事当真是长孙无忌下令,但也绝对不能承认,长孙无忌瞅着一脸愤然恨得咬牙切齿的高士廉,沉声道:“舅父慎言,朝廷自有法度,万事都得讲求证据。您无凭无据便肆意诋毁,难免过分了。您是我的舅父,于我有再造之恩,便是刀斧加身,我亦不敢违背,可这般诋毁我之名誉,于四郎之死有何益处?若您心中当真怀疑,大可恳求陛下就此事立案侦查,何苦在此含沙射影、污人清白?”
“清白?”
高士廉看着长孙无忌一脸无辜的模样,心中恨极,咬牙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无凭无据的事情多着了,难不成就无人知晓背后真相了?吾高士廉也算是瞎了眼,当年为何没能识破你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不过你放心,只要老夫不死,今日之仇,总会找真正的凶手清算一番的。”
他自然知道没有证据根本不能将长孙无忌如何,甚至于就算是有证据,又能将堂堂长孙家的家主、关陇贵族的领袖、大唐第一功臣怎么样?
这口气,唯有忍下,这个仇,唯有来日再报。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作揖道:“既然舅父误会于我,那我也不敢再舅父面前多做盘亘,免得招惹舅父生气……您老人家节哀顺变,保证身体,甥儿暂且告辞。”
高士廉已经阖上双目,不理不睬。
他深信高真行之死与长孙无忌脱不了干系,仇人当前却又一时间无能为力,多看一眼都怕自己要暴起将此獠一口咬死!
长孙无忌一揖及地,起身之后,转身走出正堂。
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得大门外一阵脚步杂乱,有家仆道:“房少保前来吊唁,速速通知二郎。”
长孙无忌一愣,加快脚步向门外走去,刚出了门口,便听一人高声道:“原来是赵国公,下官给您见礼!”
长孙无忌只得站住脚步,循声望去,便见到房俊穿着一身黑色直裰,站在大门一侧冲着自己鞠躬施礼……
“原来是房少保,免礼免礼,是前来高府吊唁么?”
长孙无忌负手而立,面含微笑,一派长者风范。
第三百四十三章 寻求盟友
房俊闻言直起身,上前一步,笑道:“正是如此。不过下官闻听赵国公亦是刚至府中,为何便如此匆匆离去?您与高家那可是至亲,高四郎更是您的表弟,如今血染西域、为国捐躯,实乃吾辈之楷模,您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怕是有些不妥吧?昔日申国公位居庙堂之上,您可是视若亲父、执礼甚恭,如今申国公致仕告老,权柄不在,您便这边势利敷衍,若是被外人瞧见,难免说您心性凉薄、人走茶凉……更有甚者,万一有人误会高四郎之死与您有关,是您心存愧疚、做贼心虚,故而不敢再高四郎灵前久留,那可就说也说不清了。”
长孙无忌面色铁青,忿然瞪着房俊。
老子就知道遇上这个混账没好话,结果想躲也没躲开……
周围高家人闻听房俊之言,顿时一脸惊诧,不知如何是好。
自家家主与长孙无忌这些年彼此龌蹉、颇有不和,阖府上下尽皆知晓,但是必经长孙无忌也是当年在高府生活过的,与一般的至亲不同,在高府下人眼中简直与自家人无异。
故而虽然近年两家关系逐渐疏远,也有不少关于长孙无忌的种种传闻,但高家上下对于长孙无忌依旧亲近且恭敬。
但是“人走茶凉”这等想法不少人心里都有,否则如何解释正是从家主致仕之后,两家的关系才渐渐疏远?
当年高士廉风头正盛、大权在握的时候,长孙无忌那可是人前人后执子侄礼,无时无刻不是恭恭敬敬。
至于高真行之死与长孙无忌有关,那更是骇人听闻。
虽然都知道正是长孙家子弟贪墨军功,这才导致高真行未能及时等到援军增援,最终惨死在数十倍于己的敌军刀下,可若说这背后乃是长孙无忌的阴谋,谁敢信?
长孙无忌冷言看着高家人疑神疑鬼,心中怒极,冲着房俊喝叱道:“房少保如今亦是朝廷重臣,焉能如以往纨绔子弟一般信口开河?老夫不欲与你一般见识,往后还当谨言慎行为好!”
言罢,长孙无忌便在家将簇拥之下匆匆离去。
他知道房俊丝毫不怕他,当着高家人的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弄得他反驳也不是,任其胡说八道更不是,只能匆匆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房俊的话语……说出去有几个人相信?
就算有人相信,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将他如何?
长孙无忌丝毫不惧,只是不厌其烦而已。
房俊这个小王八蛋总是有能耐每次都撩拨得他肝火旺盛、大发雷霆,但正如房俊拿他没法子一般,他同样也拿房俊没辙,暗地里的手段使了也不止一次两次,可每次都能让房俊化险为夷,反而自己这边损失惨重……
一来二去的,若无十足之把握,长孙无忌也不愿意轻易去招惹房俊。
眼瞅着长孙无忌匆匆离去,高家上下算是重新认识到了房俊如今的威风那可是长孙无忌啊,虽然如今被陛下猜忌,权柄大不如前,可单单一个当朝功臣第一的资历,又有谁能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高士廉次子高至行问询匆匆自内宅迎出,见到房俊,赶紧上前见礼。
房俊拉起高至行的手,沉声道:“高四郎为国捐躯,乃是吾辈军人之楷模,今日特来吊唁。”
高至行感激道:“房少保一心为公,能够将陷害四郎之凶手明正典刑,使得四郎在天之灵得以告慰,高家上下,感激不尽!”
这份感激的确是出自真心。
谁都知道长孙光乃是长孙家子弟,而卫尉寺素来便是关陇贵族的“后花园”,因有军法审判之权在手,袒护关陇子弟简直肆无忌惮。若是没有房俊这一次将军法审判之权抢走,连夜审讯长孙光之后迅速定罪,翌日清晨便枭首示众,说不得卫尉寺那帮子家伙便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推出两个小喽当替死鬼,高真行那才是死的冤屈。
房俊忙道:“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高至行又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语,便在前引路,引着房俊入府祭拜吊唁。
看着堂中灵位,香烛缭绕,房俊颇为感慨。
他与高真行算是不打不相识,一度相看两相厌,互相视为仇寇一般。但是不久之前高真行前去书院闹事,与房俊大醉一场,两人之间倒是颇有些惺惺相惜。
之后高真行毅然放弃长安的锦衣玉食,前往西域军中从军,倒是令房俊刮目相看。
只是没想到这个在长安任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到了安西军中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以一队之兵力,胆敢阻断数十上百倍的敌军,自知必死而死战不退,这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大唐虎贲,不外如是!
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上了香,高至行引着房俊前往后堂拜见高士廉,跨过一道月亮门,高至行问道:“听闻吐蕃大相禄东赞已然抵达长安,携带吐蕃国书觐见陛下,礼部以及鸿胪寺却迟迟未能接到相应的通知,不知房少保可知其中内情?”
但凡外国官员携带国书觐见皇帝,事先都要由专门的衙门予以接待,一般来说,似禄东赞这种等级的使节,是要由鸿胪寺与礼部一起接待的。
除去鸿胪寺本身的“外交部”职能之外,礼部尚有一个“主客郎中”负责掌管夷族觐见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高至行便是礼部下属的“主客郎中”。
禄东赞已然抵达长安好几日,但是始终只有兵部前往与其接洽,鸿胪寺以及礼部始终未能接到命令前往接待,这与礼节不符,导致这两个衙门莫名其妙,浑然不知其中缘故。
今日一早,门下省行文礼部,令其与鸿胪寺一起做好准备,接待吐蕃使者禄东赞。
高至行以家中治丧为由,希望将此次任务交由他人,却被严厉告知不得延误……这其中必然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稍有不慎,非但无功,反而有过。故而眼下遇到房俊,高至行难免好奇心起,询问一番。
房俊低声道:“番邦蛮族,不知礼义廉耻,趁火打劫敲骨吸髓素来被其视为正途,这等孤陋寡闻之辈,自然要将其好生冷落一番,否则不知天朝之威严,不知大唐之强悍,何来畏惧之心?”
高至行亦是聪敏之人,一听便知道其中缘由,恐怕此乃陛下之旨意,由素来强势的兵部出面与其接洽,让吐蕃感受到大唐的强势,将贪得无厌的心思收敛一些。
而后再例行公事,由礼部与鸿胪寺出面,禄东赞的威风已经被兵部杀得剩下不了多少,谈判进程会非常顺利。
身为礼部主客郎中多年,高至行深知禄东赞是个多么难缠的角色……
当即低手一揖,低声道:“多谢房少保告知!”
看似房俊之言或许无关紧要,但是却给予高至行一个根底,告诉他在于禄东赞打交道的时候要采取何等策略,即便是参与谈判,也已知晓底线为何,自然可以从容应对。
只要严守底线,陛下自然满意。
哪怕最后谈判不成,对于他来说都是大功一件……这份人情可不小。
再加上将长孙光审判之后定罪,枭首示众,算是间接替高真行报了仇,这回高家上下都算是欠了房俊的人情。
房俊不以为意,道:“何足道谢?都是为陛下办事,职责之内若是能够予以方便,自然没必要故作玄虚。”
这是他素来行事准则,但是说起来简单,放眼朝堂,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高至行重重点头,再不多言。
交谈之间,两人已经进了后堂,一进屋,便见到高士廉一身麻衣,立在堂中,见到房俊走进堂中,当即一揖及地,高声道:“房少保为吾儿报仇血恨,将凶徒绳之以法,吾高家上下感激不尽,请受老朽一拜!”
第三百四十四章 全力游说
高士廉这般大礼,房俊如何敢受?
连忙侧步相让,弯腰还礼,口中道:“老国公如何使得?您这般大礼,晚辈万万受不起!”
高士廉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便不为己甚,直起腰上前两步,亲热的拉住房俊的手,老泪纵横道:“如何受不起?再大的礼,也受得起!此番若非二郎据理力争,将长孙光那个孽畜留在兵部审讯,吾家这血仇如何得报?一旦转回到卫尉寺,那帮混账必然徇私袒护,不了了之!”
“晚辈可不敢领受,此乃陛下之旨意,晚辈断然不敢居功。”
“老夫虽然年纪大了,却也没有老糊涂,焉能是非不清、恩怨不明?来来来,快请入座。”
“喏。”
高士廉将房俊请入座,让家仆奉上茶水,然后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高士廉做个手势,请房俊饮茶,自己则轻叹一声,难掩悲戚之色:“按理说,大丈夫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实乃死得其所,可老夫老来丧子,这心中悲无法隐藏,尤其是小儿死于奸佞之辈暗算,尤其令人愤慨!”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没有接话。
长孙光之行为的确令人发指,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可事实却是即便没有长孙光残害袍泽、冒领军功这件事,高真行也基本不可能活下来。
面对数十上百倍的敌人,据守山口死战不退,高真行已然存了死志,他求仁得仁。
当然,即便结果相同,但是若没有长孙光从中作祟,那么事件的性质也完全不同,身为人父,高士廉焉能不对长孙光恨之入骨?
连带着,高士廉也必然意识到若是无人指使,长孙光未必就敢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
先前长孙无忌从高家出去,可是连一个高家的主人都没有送出去……
两人入座,高士廉叹息道:“泱泱大唐,巍巍华夏,老夫着实难以想象居然有长孙光这等卑劣之鼠辈,行下此等毫无人性之举止,若是旁人倒也罢了,高家与长孙家可是姻亲,两家人数十年来无分彼此、守望相助,如今却……唉!真真是令人扼腕恼火!”
若是没有他高士廉,焉能有长孙无忌之今日?
这么多年来,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耗费了太多的资源,这才扶持着长孙无忌一步一步从一个长孙家的“弃子”,逐渐夺回家族的控制权,并且成为关陇贵族的领袖。
若是没有他高士廉,当年观音婢如何能够嫁给时为秦王的李二,如何能够成为母仪天下的文德皇后?
结果他一手扶持起来的长孙家,却在他的心脏狠狠插了一刀,不仅害得自己威望尽失不得不致仕告老,甚至如今惨死了他的儿子……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可见高士廉心里到底蕴藏了多少怒火怨气。
房俊劝慰道:“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事情在吾等看来宁死不为,而有些人却不以为意,甚至沾沾自喜。死者已矣,老国公还是要看开一些,节哀顺变。太史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高四郎舍命抵抗敌军,终导致安西军一场大胜,入寇之敌军死伤无数,这份功绩必将载入史册,四郎之英名万古流传,吾汉家子孙世代祭奠,纵死又有何憾?”
高士廉温言,心里也的确宽慰了一些。
人已经死了,再是伤心欲绝又有何用?
正如房俊所言,虽然死得有些憋屈,但死得其所,留下的功绩足以令世人惊叹,青史之上留下那么一笔,此生也算是足矣。
他心中其实恼怒多过于悲伤,这一生都站在风口浪尖动辄阖家倾覆,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很快收拾情怀,将悲伤愤怒尽皆压制下来,唏嘘不已道:“说是这么说,可事到临头,又有几人当真能够这般看得透?罢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都死了,再去哭天抹泪又有何用?再去追究那些个是非恩怨,更是毫无意义。”
房俊心说您可别这么豁达,您若是将恩怨情仇都放下了,那我今日岂非是白来一趟?
心中斟酌着说辞,他缓缓说道:“陛下锐意进取,朝中不合情理之法度已然逐渐废黜取缔,只是一些遗留下来的陋习,一时间却难以更改。很多人的思维行事依旧是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之时的那一套,只求利益、不问原则,肆意妄为实为国之蠹虫!军法刑律在他们眼中只是可以操弄的手段,若是任其这般肆无忌惮下去,难保今日之事不会再次发生。晚辈已然进谏陛下,待到东征之后,应当在军中展开一次军纪纠察,以往那些个触犯军纪、违反国法之事要一一检举揭发,而后予以审判定罪,肃清风纪,如此放才能够使得军中上下一心,共御外侮!”
高士廉下意识的将茶杯端起,浅浅的呷了一口,眼睛眯起。
这哪是什么肃清军纪?
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想要在军中打击异己……谁是房俊的“异己”?
或者说,谁是陛下想要打击的对象?
自然是关陇贵族无疑……
没有陛下的允可,房俊纵然身为兵部尚书,亦不敢肆无忌惮的在军中施行纠察检举之事,否则一旦军心浮动,他房俊便是头一个倒霉的。
既然陛下已经允准,那么就意味着陛下也已经对关陇贵族们在军中的根基深有忌惮,甚至已经下定决心整肃军纪,将军中那些个关陇贵族的根底尽皆挖出,清扫一空。
若是放在之前,高士廉或许不信李二陛下能够有魄力在东征之前便有这等心思,但是只看能够支持兵部从卫尉寺手中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便可以看出李二陛下的决心有多么大。
如此一来……
高士廉抬了抬眼皮,慢悠悠说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军法之陋习的确要根治,若还是以往那般只盯着一家一户之利益得失,却罔顾帝国利益于不顾,焉能配得上如今帝国横扫天下、一统**之趋势?且兵部有二郎这等人才把持,定能将陛下之意志贯彻实施,老夫深感欣慰。”
房俊谦虚道:“不敢当老国公这般夸赞……晚辈资历太浅,如何镇压得住那些个骄兵悍将?关键时候,还是得老国公这般国之柱石出面弹压才行。若是届时晚辈求到府上,还望老国公鼎力相助。”
你只是在这边“深感欣慰”可不行,光耍嘴皮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得动点真格的才行……
“呵呵……”
高士廉似笑非笑,捋了捋胡子,沉吟一下方才说道:“老夫已然致仕告老,整日里含饴弄孙,早已不问朝廷之事。再者说了,军中之事,老夫如何插得下手?还得是二郎这般军中之秀多多出力才行。”
房俊心中失望,面上却是不显,淡然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国公即便是致仕告老,且也应当发挥余热,岂能不问世事,坐视军中陋习荼毒贻害,袖手旁观?”
谁不知道你不仅仅一手扶持起了长孙家,即便是关陇贵族当中,照样有着为用一般的话语权?
你想撇清净,可难道就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杀了区区一个长孙光,真以为便大仇得报、心安理得了?
高士廉抬起眼皮,瞥了房俊一眼,继而手捋胡须,沉吟不语。
他明白房俊这是寻求盟友来了,从卫尉寺手里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等同于跟关陇贵族们当面锣正面鼓的怼上了,很显然陛下并未如房俊所言那般毫无保留的支持他打压关陇贵族,但是这其中应当牵扯到了储君之争,房俊不得不下狠手对付关陇贵族。
可他自己又感到有些势单力孤,毕竟关陇集团那可是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合纵连横
若是有陛下之允准,哪怕仅只是默许,高士廉亦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房俊,不遗余力的对付关陇贵族。
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高士廉焉能看不出其中根底?
区区一个长孙光,远远不能平息高士廉心中的怒火。
再加上之前的丘行恭事件,高士廉对长孙无忌可谓是怨念颇深,恨不得亲手将这个外甥扒皮抽筋方消心头之恨!
但是很明显,陛下对于房俊的支持并不彻底,而房俊大抵是因为关陇贵族始终对于太子的储君之位产生威胁,这才不得不下死力气,试图打击削弱关陇贵族的羽翼。
如此一来,高士廉就不得不考虑付出与收获之间的利益衡量了……
房俊当然看得出高士廉的忧郁,放下茶杯,轻声说道:“太子殿下偶然风寒,正在东宫养病,太医建议不许外出。只是殿下心急如焚,急于前来给高四郎祭奠焚香,故而明日上午会前来府上。”
高士廉顿时心领神会。
高家治丧,皇家都是要来的,不仅仅是太子,就连陛下也会到场,房俊实无特意交待太子何时前来之必要。
既然说了,那么暗示就非常明显我今日前来,乃是奉太子之命。
如今的取舍,便是高家到底要不要彻底投靠太子,还是如以往一般名义上保持中立,但是以高履行为代表的高家人却同关陇贵族打得火热,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掀翻太子的储君之位……
高士廉感慨道:“犬子何德何能,敢劳动殿下不顾病躯前来吊唁?殿下之性情实乃天下罕有,仁厚祥和,令人敬佩……吾高家上下岂能辜负了这份恩情?定当竭尽全力,效忠殿下!”
房俊顿时大喜!
渤海高氏虽然非是第一等的显赫门阀,但是地位太过特殊。若非高家当初促成了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婚事,然后又居中联络达成了关陇贵族与李二陛下的联盟,大唐朝局如何能够今日之局面?
都说当朝第一勋臣乃是长孙无忌,但是在房俊看来,却应当非高士廉莫属!
长孙无忌乃是关陇贵族的领袖,然而高士廉在关陇贵族内部的话语权却也不低,而且他的辈分占据了大义名份,即便长孙无忌对其再是不满,从头至尾所有的动作都只敢在暗处谋算,却绝对不敢公然诋毁。
有了高士廉这么一尊大神,就等于在名义上将长孙无忌压得死死的。
*****
从高府出来,天边夕阳西坠,晚霞红透。
已到了晚膳十分,但是高府门前长街却愈发车水马龙。以往由于有宵禁制度,谁家办丧事都是白日里宴客,宾客也大多早早前去吊唁,待到夜幕十分,要么留下坐夜,要么赶在宵禁之前返回家中。如今这几日宵禁取消,诸多亲朋故旧皆是早早的来走一趟,上柱香敬奉烧纸元宝一类,然后该忙什么忙什么,到了傍晚无事,反倒尽皆前来,显得甚是热闹。
高至行亲自将房俊送出大门,房俊抬手施礼道:“公务在身,稍后还要出城前去书院,未能久留,还望见谅。”
高至行知书达礼,很是知情识趣,闻言道:“房少保不必这般见外,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心中有这份情谊便好,那些个繁文缛节万勿在意。”
这位说是前来吊唁,但是只看跟父亲关在堂中嘀嘀咕咕小半个时辰,便知道另有用意……
房俊客气两句,当即告辞。
自高家离开,他没有返回崇仁坊府中,亦没有出城前往书院,而是带着亲兵部曲策马来到东宫,求见太子……
东宫门前的禁卫见到这位太子殿下面前的第一红人,不敢怠慢,一边请他下马前往门房稍坐,一边派人赶紧入内通禀。
未及,一位内侍快步前来,言道太子殿下宣召觐见。
房俊随着内侍一路前行,来到太子寝宫。
宫殿内华灯初上,灯火辉煌。
这间寝宫曾经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居所,那时候李二陛下刚刚登基,国家百废待兴,又被颉利可汗饮马渭水兵临城下,不得已签下了城下之盟,整个长安的府库都被搬空了,李二夫妻卧薪尝胆、简朴度日,文德皇后一度好几年都不添置一条裙子……
举国上下,皆是艰苦朴素。
如今大唐蒸蒸日上,每年府库内的银钱车载斗量,奢靡之风难免兴起,就连这以往简陋的冬宫,近些年亦是不断添置家具器物,愈发显得华贵瑰丽,珠光宝气。
太子妃苏氏一袭浅色宫装长裙,妆容典雅气质娴静,小鸟依人一般立在太子李承乾身侧,接受房俊大礼参拜的同时,亦敛裾还礼。
她本就是平淡恬和的性子,与世无争,面对别的大臣尚且平易近人,更何况是如今太子左膀右臂一般的房俊?
李承乾上前搀扶着房俊的手臂,将他拉起来,微嗔道:“此地乃是宫闱之内,并无旁人在侧,何须这般大礼?来来来,孤正好未用晚膳,二郎陪孤一起。”
陪李承乾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房俊毫无拘谨,欣然道:“多谢殿下!”
李承乾便拉着他入席,反倒是太子妃苏氏深知房俊这个时候前来东宫,必然是有要事商议,带着几个宫女回避去了后殿,只留下两个内侍在一旁伺候。
看着太子妃苏氏聘聘婷婷的身影消失在后殿门口,房俊微微点头。
历史之上对于这位太子妃并无多少笔墨描述,但是自从来到大唐之后的诸多接触看来,这位太子妃的确称得上知书达礼、温润典雅,性子娴静温和,若是当真能够母仪天下,必是李承乾的贤内助。
“来,二郎先吃饭,有事慢慢再说。”
李承乾伸手去拿酒壶,欲给房俊斟酒,房俊哪里敢这般托大?赶紧伸手将酒壶抢过,先给李承乾面前的酒杯斟满,继而再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酒杯道:“微臣敬殿下!”
李承乾也拿起酒杯,却摇摇头,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却也情如手足,眼下只是家宴,不必这般讲究,各自随意就好。”
言罢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夹了菜,慢慢咀嚼。
他从不在房俊面前摆什么储君的架子。
若无房俊的鼎力相助,他简直不知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面对着周遭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各股势力,他早已经穷于应对,就连父皇都对他失去了信心,易储的心思打了不是一年两年。
正是在他最最彷徨无措、山穷水尽之时,房俊的出现使得他的眼前豁然敞亮,这份恩情岂能不铭记在心?
他并非贪权之人,这个储君之位实则未必就势在必得,可是他也清楚,他能够放弃储君之位,可是那些个兄弟一旦上位,他的身家性命必将不保。
他是硬着头皮不得不去争,不仅为了他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妻儿,更是为了似房俊这般忠心耿耿鼎力扶持的亲近大臣……
再者,他自幼受到诸多大儒的教诲,时刻将自己当做儒家子弟,并未有多少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傲然,性格更是温厚敏感、仁慈宽爱,更愿意与人摒弃身份,知心相交。
这般对坐饮酒、促膝长谈,最是自在不过。
房俊也喜欢李承乾这种淡泊的性子,自己饮了一杯酒,吃着菜,摆了摆手,将左右内侍尽皆赶走,然后才低声道:“微臣刚刚去了申国公府。”
李承乾一愣,旋即叹息一声,黯然道:“高四郎比孤小不了几岁,年幼之时,时常一同玩耍。只不过孤素来看不惯他那等纨绔习气,所以渐渐疏远,却不想今次前往西域从军居然身死域外,更想不到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却是个血性汉子,只是可惜了,若是假以时日,相比亦是一名骁勇悍将,这般陨落于敌寇之手,令孤分外痛心。”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太子心迹
高真行之死,在长安引起的反响非常大。
一个平素招摇生事、纨绔无赖的公子哥儿,忽然之间一个转身变成了力抗敌军死战不退的帝国英雄,这其中的转变着实太大,予人的观感太过震撼。
即便是李承乾这等平素对高真行并无好感之人,闻听他的事迹之后,亦难免热血沸腾,扼腕叹息之余难免心生仰慕崇敬之意。
能将一腔热血喷洒在国战之疆场,纵然平素品行再是低劣,亦能一瞬间将人格拔高至万众敬仰之地位。
一念生,一念死,生死之间,岂是容易取舍?
房俊也有些感慨,轻叹道:“正是有无数高真行这样的血性汉子,不畏生死勇猛无俦,吾等方能安居乐业,纵享太平。然而都说如今是煌煌盛世、国泰民安,可世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无非是有人在替天下人负重前行而已。”
李承乾击节赞叹:“这句话说得好!来,为了那些边疆血战、马革裹尸的英雄们敬一杯!”
他亲自执壶,给面前的酒杯满上,两人碰一下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李承乾夹了口菜,边吃边道:“明日一早,孤便前去高府吊唁,申国公年事渐高,此番痛失爱子,想必悲难耐,孤当真担忧他的身体。”
房俊道:“微臣前往高府之时,刚巧见到赵国公离开……”
李承乾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问道:“你与申国公相谈如何?”
房俊轻松道:“申国公乃国之干臣、世之栋梁,自然深明大义、公忠体国。”
“如此甚好!”
李承乾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见到房俊斟酒,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唏嘘道:“孤有今日,全凭二郎之功。若非二郎鼎力相助,只怕这储君之位早已易主,孤这身家性命恐也朝不保夕……话不多说,自今而后,永不相负,孤与二郎共富贵也!”
房俊连忙起身离席,一揖及地,道:“忠于王事,乃人臣之本分,何干以此居功自傲?殿下仁厚慈爱,朝中百官趋之若鹜、天下百姓万众归心,必将开创煌煌盛世,上承列祖功勋武德,下启百代英姿伟业,微臣能够追随在侧,已然是旷世殊勋!”
一番话说得李承乾面红耳赤,赶紧摆摆手,让房俊起身入席,无奈道:“二郎何须如此?孤有自知之明,孤天分有限,岂敢与父皇相比?只盼能够兢兢业业做一个守成之君,不坠了父皇之威名,看顾好父皇一手打下的这锦绣河山,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于愿足矣!这等话语往后切莫再说,孤羞臊难当也就罢了,若是外人听了去,岂非要笑掉大牙?”
身为太子,周遭围拢了太多的势利之徒,整日里似这等阿谀之词不知听过多少,他早已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可偏偏这话从房俊口中道出,令他连淡然处之都做不到。
自己有几分几两,自己知道,房俊也知道。
若是没有房俊的鼎力相护,他这个太子怕是老早就被废黜了,焉能直至今日依旧稳坐东宫之中,畅想来日君临天下、坐拥山河?
房俊从善如流,起身入席,坐到李承乾对面,斟酒谈笑,神色如常。
他并非阿谀之辈,但是身在官场有如何能够清明如水?好听的话说一说大家心里都高兴,又何必如魏徵那般好的一件不说,总盯着君王的错误揪住了不撒手,搞得大家都难堪?
所谓人情世故,大抵如此。
即便是父子兄弟子之间的关系,也需要经营维护,稍有不慎亦会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君臣之间?
与人相处愉快,此乃处世之道。
否则,再高的功勋也经不住日积月累的厌恶疏远……
两人对坐浅酌,低声畅谈。
李承乾将一道清蒸鲤鱼往房俊面前推了推,问道:“父皇打压关陇的心志非常坚定,但是依你之见,这番打压究竟会达到何等程度?”
对于他来说,眼下虽然储位稳固,却也不是一点危险都没有,最能够危及他的储君之位的便是关陇贵族。
如今朝中多方势力交杂,以关陇、江南、山东为最。
房家出身齐州房氏,与范阳卢氏有姻亲,加上如今的太子太保李绩更是山东世家的一面旗帜,可以说李承乾如今在山东世家之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江南士族素来特立独行,看似洁身自好,实则始终掌握不到朝政的话语权,即便江南士族之领袖萧身为朝中清流文官之首,依旧不改这种政治格局。
如今因为海贸兴起,江南士族的地位迅速跃升,但是根脉却掌控在皇家水师之后。
出了陆地,踏足海上,皆是皇家水师统御之领地,能够让任何一家的船队顺利通往东洋各国,却也能够随意将哪一家的海贸之路掐断。
而皇家水师固然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号,却素来被称为房俊的“私兵”,房俊有着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度。
可以说,朝中三大势力,有两个已经占到李承乾的身后,亦或者随时可以成为他的拥趸。
唯独关陇贵族除外。
这就要怪当初李二陛下立太子之处,为了防范关陇贵族挟持、蛊惑太子,所册封的冬宫署官极少关陇贵族出身,使得关陇贵族的利益与太子并无多少瓜葛。而关陇贵族为了在将来新君继位之后依旧保持对于朝政的绝对控制,不得不谋求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只要他们全力扶持的储君上位,才能够在将来保住、甚至攫取更大的利益。
所以从李承乾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起,他的利益与关陇贵族的利益便是相悖的。
要么李承乾顺利上位,打压关陇贵族,使其再不复往昔之辉煌;要么关陇贵族阴谋得逞,另立储君将李承乾废黜,继续保持对于大唐朝政之掌控。
说一句势成水火亦不为过。
李二陛下打压天下门阀的心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首当其冲便是权柄滔天、根深蒂固的关陇贵族,但是这种打压究竟会打压至何等程度,却是谁也不知。
打得狠了,难保关陇贵族不会狗急跳墙、绝地反击,这些人骨子里可从来都没做过什么“顺臣”,社稷兴亡、改朝换代也不是一次两次,眼里唯有利益绝无忠义。
打得不狠,未能伤及筋骨,难免犹有余力兴风作浪,时刻危及李承乾的储君之位。
自大唐立国而始,由于朝政皆由关陇贵族把持,江南士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多年以来被压制得极惨,朝中势力聊胜于无,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柄利剑时刻悬在头顶,李承乾如何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尤为甚者,他还得考虑李二陛下若是对关陇贵族的打压留有余地,是否存着让关陇贵族继续算计他这个储君的心思……对于李承乾来说,这才是最最令他恐惧不安的。
房俊用筷子挑了一口嫩滑的鱼肉送入口中,沉吟着慢慢咀嚼,感受着鱼肉香滑的滋味,好半晌才说道:“陛下深谋远虑,其想法焉是微臣可以揣摩?不过千事万事,东征最大,在东征未能凯旋之前,怕是陛下所有的手段都会有所收敛,务必要确保朝堂之上的稳定才是。”
李二陛下好大喜功,打压门阀是为了巩固皇权,但是征服高句丽、将那一片历朝历代从未真正征服的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才是能够确保他成就千古一帝宏图霸业的最重要功勋。
任何事遇上了东征,都得靠边站。
任何人敢于影响东征、甚至破坏东征,都是李二陛下的死敌!
这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又怎么可能下死力气去打压关陇贵族呢?之所以能够允许房俊将军法审判之权从卫尉寺抢走,大抵也是因为李二陛下感受到了关陇贵族内部的某一些不安定,推一把,看看效果。
若是能够趁势推上一把,加速关陇贵族内部的矛盾,促使其从团结走向分裂,兵不血刃的达成削弱、分化关陇贵族的目的,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第三百四十七章 纠正路线
在房俊看来,关陇贵族的分裂或许就在眼前。
长孙无忌的肆无忌惮、疯狂出手,独孤览的装腔作势、虎头蛇尾,甚至高士廉的改弦更张、另谋出路,无不在昭示着关陇贵族内部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或许分崩离析已然不远。
李二陛下只会采用旁敲侧击的手段去推动关陇贵族内部危机的加剧,却轻易不会直接出手干预。
说到底,在李二陛下心中东征的地位无与伦比,谁也不可动摇。
话题至此,便不易在深谈下去,否则便有“揣摩上意”之嫌,以李承乾的谨慎性格,以及对于李二陛下的敬畏,这等事绝对不敢做……
李承乾便将话题岔开,好奇问道:“二郎进谏父皇,将这长安城里里外外尽皆戒严,出入皆要管控,说是为了书院开学筹备一场隆重的典礼。却不知这典礼究竟何等模样,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京师戒严,这放在历朝历代都不简单。
若非朝中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轻易绝对不会行此政策,搞不好就会让地方上胡乱猜疑、人心思乱……
说起这个,房俊便忍不住有些得意:“再有两天,书院开学典礼便将举行,皆是殿下自可亲临观摩,必然使得所有观礼之人震撼不已,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九州四海,闻所未闻!即便青史之上怕是也要浓浓的留下一笔,震古铄今,振聋发聩,不外如是!当然,事实上京师戒严其实没有必要,只是微臣向陛下觐见,为了拖住吐蕃使者才顺势使出的一个手段……”
便将西域的形势详细的于李承乾解说一番。
尤其是吐蕃的谋算,以及自己派人一路上不断延误禄东赞的行程,迫使其不得不延缓了进京的时间,终于拖到西域的消息传回京师,这才使得大唐在这一场尚未开始的谈判当中已经占据了主动……
李承乾并不知道这件事背后尚有如此之多的细节,默默听完,感慨道:“二郎当真国之柱石也!只是吐蕃纵然毫无廉耻、趁火打劫,鉴于西域之险恶局势,答允他的请求便好,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呢?”
京师戒严,可不仅仅是派出一些兵丁把守城门,严禁人员出入这么简单。
长安乃是无可争议的帝国心脏,政治、军事、经济尽皆是帝国之中心,戒严这些时日所造成的各方面的损失,又岂是一个小数目?还不如干脆给吐蕃一点好处,安抚其心作壁上观也好,以为资助协助出兵也罢,哪里用得着费这些心思,稍有不慎甚至能够引起朝局动荡?
房俊执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酒,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语重心长道:“殿下以为这一次吐蕃人趁火打劫,想要的好处是什么?”
李承乾略微一想,道:“莫不是旧事重提,又要和亲?”
房俊轻轻一拍桌子,道:“陛下慧眼如炬,正是如此!当时形势危及,若是公然拒绝吐蕃,吐蕃人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得当真就敢出兵截断安西军的退路,甚至截断整条丝路!而陛下的书房之中依旧挂着那幅‘不和亲不割地不赔款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字,如何能够答允吐蕃的求亲?再则,吐蕃人胃口大得很,他们不仅要求和亲,还要求大唐在嫁妆当中添加算学、医术、建筑、冶铁等等书籍以及熟练工匠……殿下试想,若是这些都依照吐蕃只要求分毫不差的给予,那么会有何等后果?”
李承乾倒吸了一口凉气:“岂不是说,只要假以时日,吐蕃人会在军事、医疗等各个领域都能够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
“正是如此!吾汉人自古以来便对周边蛮族拥有着碾压一般的优势,即便有时候被蛮族奋起屠戮,却也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只要国内政局稳固、风调雨顺,任何蛮族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而造就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比武力,汉人常年农耕,岂能比得过自幼生长在马背的蛮族?比凶狠,汉人仁义礼智信,如何比得过强者为王、杀戮不眨眼的蛮族?汉人所依靠的,唯有智慧!而一代又一代的汉人凝结下来的智慧,便是那些算学、医术、建筑、冶炼等等方面的知识,以及无数的学子、郎中、工匠!将这些数千年积累下来的优势拱手让人,让吐蕃人接纳吸收之后再反过来荼毒汉人,吾等便是千古罪人!”
房俊慷慨激昂。
事实上没那么严重,无论算学、医术也好,建筑、冶炼也罢,实则并非是秘而不宣之独家秘笈,若是有心想学,无论哪国人总归是可以学得到的。国家再是加以管制,也不可能做得到密不透风。
大唐的冶炼之术便传到了倭国,被其去芜存菁、一代又一代的改进,终成世上著名的刀器,而咱们自己却断了传承……
有些东西就算不给吐蕃,吐蕃也能学得到。
但是房俊必须在李承乾的认知之中种下一种思维,那便是“这些东西不能给”!
整个封建社会,上至统治阶层,下至贩夫走卒,从来就没人将这些一代又一代人积累下来的智慧结晶当作财富,更不曾予以重视,他们将其称之为“奇淫技巧”,认为是旁门左道,唯有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才是重要的,实乃大错特错!
光靠哲学怎么治理天下?
没有自然科学如何富国强军?
不是说哲学不重要,华夏的哲学体系是人类的瑰宝,但也不能一条腿走路啊!
若是自然科学能够与哲学体系一同发展进步……房俊简直无法设想华夏民族到底能够强大至何种地步。
李承乾有些懵。
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房俊的理论,觉得有些道理,又觉得很是不妥,但是思来想去,却总是没察觉不妥在何处……
他拧着眉毛说道:“蛮胡粗鄙,那些个东西即便教给他们,难道他们就能学得会?”
从古至今,汉人从未对蛮胡正眼相看,纵然被蛮族杀入中原肆虐神州,汉人依旧在骨子里瞧不起粗鄙野蛮的胡人,那种高高在上睥睨群伦的心态简直爆棚,这是最严重的种族歧视。
只有我最高贵,别的人种都是垃圾……
房俊有些无语。
这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始终存在于华夏人的骨子里,即便被蒙元铁蹄杀得江山喋血,即便被女真砍得人头滚滚,却始终未曾消除。
直至被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又被凶恶的邻居用飞机大炮征服了大半国土,残杀了无数同胞,神州大地坠入暗无天日的地狱,在硬生生被敲断了这一根骄傲的脊梁。
物极必反,当数千年的骄傲被一朝敲断,代之而起的便是奴颜卑膝。
哪怕赶走了侵略者,哪怕再度走上伟大的复兴,却依旧有些人跪在地上起不来……
极端的骄傲成为了自负,极端的沦落又养成了自卑。
房俊耐心说道:“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吾等亦不能资敌。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向外输出的只能是文化,要让周边蛮族尽皆说汉话、写汉字、用汉礼,让他们原本的风俗渐渐消失,百年以后彻底的融入大唐,成为汉人全无殊异的部族。但是医术、算学、冶炼这些个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东西,要紧紧的捂住,什么也不能教给他们。”
李承乾略有所悟:“就犹如眼下安南那般?”
房俊道:“正是!”
如今的安南都护府,掌控了自交州往南的大片领土,因为土地大多靠海,尽皆在水师的覆盖之下。海贸的兴起,稳定的局势,使得无数汉人随着船队背井离乡前往安南讨生活。
随着汉人的大批涌入,魏王李泰掌管的“大唐文化振兴会”招募大批士子、文人,前往安南开设私塾、教授汉学。
第三百四十八章 微服私访
对于整个“泛华夏文化圈”来说,中原王朝永远都是“天朝上国”,汉人永远都是需要仰望的种族。
如今随着海贸的兴起,大唐的商船沿着海路抵达东洋、南洋的各个国家,在带去无以伦比的财富的同时,更带去了灿烂的大唐文化。
没有抵抗、没有仇恨,这些个愚昧的原住民欣喜若狂的接受着唐人带来的一切,因为唐人使得当地的经济、文化甚至于生产力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所有人都以能够沐浴在华夏文化之中为荣。
这是殖民的开始,但是现在的大唐上至朝堂的统治者下至普通的商贾民众,却对此并没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认知。
华夏文化不擅于侵略,更不擅于掠夺,汉人从古至今都只是沉默而勤劳的创造着财富,他们入乡随俗,却又保存着骨子里的骄傲。
所以相比于后世用坚船利炮满世界殖民的野蛮民族,汉人更容易被那些个原始落后的土著所接受。
这是文明的征服,润物无声,却又不可阻挡。
*****
城南书院。
书院的主体建筑都已经竣工,各式各样的标志性建筑散布在昆明池畔的山坡上,掩映于林木之中,恢弘大气却又精致优美。
如今整个书院都已经簇然一新,各个学科所属的院落业已张灯结彩,学子们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在书院教员的指挥下紧张的忙碌着,进行开学典礼之前最后的布置。
李二陛下一身便装,“白龙鱼服”,身边只有太子和房俊跟随。
漫步在景色幽致的书院之中,看着身边不时跑来跑去兴致盎然的学子,李二陛下很感兴趣,侧过头询问道:“你那神神秘秘的开学典礼,究竟筹备得如何了?”
房俊信心十足:“陛下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李二陛下点点头,此时走到一处院落门前,隔着宽敞的大门,便见到院内一幢三层建筑恢弘大气,便抬脚走了进去。
李承乾与房俊自然紧随其后,前者忍不住问道:“一个典礼藏着掖着,到底弄什么玄虚?”
房俊见到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向着那三层建筑走去,抬脚跟随,低声道:“明日殿下便会知晓,微臣保证,届时整个大唐、甚至于整个天下,都将为之深深震撼!让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大唐之强盛,所有蛮夷都将震撼匍匐于大唐的天威之下!”
“呵呵!”
李承乾冷笑一声,一脸怀疑:“快别扯淡了!区区一个典礼而已,难不成你还能将眼下所有制造出来的火炮集中在一起,朝着长安城猛轰一个时辰?如今那些个蛮夷亦是见多识广,没那么好震慑。”
房俊却不以为然,道:“殿下拭目以待即可,这场典礼,乃是微臣毕生所学之体现,结合了眼下大唐在物理、几何、冶炼等等学科的最高成就,一经出世,必将震古烁今!”
他这么信心百倍,李承乾的怀疑顿时就减弱了几分,倒是生出几分期待来。
世人皆知,房俊最强的地方便在于其诗词方面的造诣,以及神鬼莫测的格物之道,能够钻研出玻璃、火药那等点石成金之术,谁知道这一次是否再一次以一种新奇的事物震撼世人?
前头,李二陛下已经站住脚步,负着手站在三层建筑的正门前,微微扬起头,看着门上的匾额。
“格物院?”
李二陛下念了一句,随即回头,问道:“这便是你整天念叨的那个什么研究格物致知的地方?”
房俊忙道:“正是。”
李二陛下点点头,抬脚踏上门前的汉白玉石阶,踩了踩,哼了一声道:“如此奢华靡费,比之朕的太极宫都不遑多让。”
言罢,留下一头大汗的房俊,径自进了正门。
李承乾看了看脚下晶莹洁白的汉白玉石阶,在左右张望一番,见到整座建筑的基座全是汉白玉砌成,不由得摇摇头,低声道:“确实有些奢靡太过!”
抬脚跟在李二陛下身后进了门。
房俊紧紧跟着,不敢说话……
整座书院的造价的确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有着皇家水师以及东大唐商号的巨额利润,以及李二陛下的鼎力支持,房俊可以随意支取书院的建造预算,而不必经过朝廷的审核。
李二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可到底乃是一代帝王,胸有锦绣坐拥江山,自然不会去跟房俊锱铢必较,甩手任凭房俊自作主张,根本不曾在预算上过多干涉,很多时候连问都不问。
反正内帑里金山银山根本花不完……
而房俊的理想不仅仅是要在大唐开创自然科学的盛世,更想要使得贞观书院成为历史之上一座永不崩颓的丰碑,即便往后的岁月里时局变幻王朝更迭,这座书院依旧能够屹立在长安城西侧的昆明池畔,抵御风霜雨雪的侵蚀,让后世子孙瞻仰荣耀。
所以大多数的建筑都未采用从古至今的全木质结构,而是以石质为主,如此虽然使得观赏性略有下降,整体造价有所提升,却也不会因为一场天灾亦或是战火便彻底湮灭。
华夏古代建筑太过于注重美轮美奂的形式,所以大多采用珍贵的木料,辅以精湛的雕琢,使之有若天上宫阙一般的华美。然而再是珍贵的木料,往往也经不住水火无情的侵蚀,不知多少美妙绝伦的建筑毁于天灾与战火之中,只留下遍地残垣以及史书之上的寥寥文字,后人却只能从废墟之上,凭空想象着先祖们创建的丰功伟业。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因为有了水泥,使得石质建筑的砌筑更加容易,难度减少,工期缩短。
三人一前两后进入大堂,李二陛下父子顿时便被宽敞亮堂给震了一下。整个大堂极其宽敞,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汉白玉,数根石质柱子将穹顶高高挑起,阳光从穹顶倾泻而下,石柱上安装了数十盏灯烛,即便是夜里亦可灯火辉煌。
由大堂向四周观望,三层建筑每一层都有栏杆,围绕着中空的建筑直抵屋顶,这种建筑方式极其少见,有那么几分异域风情。
而在大堂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高达一丈、宽三尺的长方形器物。
名贵的紫檀木所制,上半部嵌着一个圆盘,周围等列划分刻度,圆盘中间有三根指针,最细最长的那一根正肉眼可见的旋转着。
下半部则是硕大的……钟摆?
李二陛下不知此为何物,但是冷不丁想起之前房俊曾经与李淳风探讨的关于计时器的制造,便曾听到过那个劳什子的“钟摆原理”,相互印证一下,再看看原盘上的刻度,不难猜出此为何物。
李二陛下走到近前,细细观摩,口中问道:“这便是你那个所谓的……时钟?”
李承乾也走过去好奇的上看下看。
房俊道:“陛下英明神武、天人之姿,果然洞察玄机、无所遗漏……此物正是李太史刚刚制成的时钟,将每日十二个时辰分成二十四份,刻度上每两个点便代表一个时辰,又将每一个点分成六十分,更将六十分再分成六十秒……分别以时针、分针、秒针来区分时间,可以尽可能的达到最精确的程度。”
李二陛下凑近了观看,侧耳倾听,发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应当便是那个“擒纵器”的声音,而随着“滴答滴答”声,下部的钟摆有韵律的摆动着,时针分针转的慢看不真切,但是秒针却在旋转着,针尖划过刻度,代表着时间的流逝。
李承乾不解道:“此物巧夺天工,但为何叫做‘钟’呢?”
房俊解释道:“此物内有机关,每逢整点,都敲击出声,几点便敲击几声,故而李太史为之取名曰‘钟’。”
“钟”乃是礼器,金属所制,中空,敲击可发声。
“钟鼎”乃是礼器之通称,代表“礼乐”,象征着尊贵的地位和厚重的权柄,所谓“钟鸣鼎食”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