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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四章 李二试探

    李二陛下收拾心情,拈起糕点吃了一块,说道:“你自己不愿嫁人,为父由得你,毕竟年岁轻了一些,迟个几年也无妨,但你长乐姐姐可老大不小了,一门心思的寻仙问道成何体统?有些话为父不能说,但是姊妹之间言谈无忌,你闲暇之时也劝劝她,女人终究是要寻一个男人作为依靠,总不能当真一辈子待在为父身边吧?那着实不像话。”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大唐固然对于女子颇多雍容,等闲那些个历朝历代不准女子所做之事,在大唐都可言行无忌,但是传统的“三从四德”乃是根深蒂固之规则,任何时候都不能予以抹煞。

    这才是一个女子的行为准则。

    即便身为帝国公主,衣食无忧地位尊崇,可是说到底母凭子贵,没有丈夫可以,但若是无子女傍身,终老之时孤苦无依,那种滋味儿是任何地位、多少财富都永不可能消弭的……

    偏偏自己两个最钟爱的女儿,似乎都有不愿嫁人的倾向,李二陛下如何能不愁肠百结、郁闷无措?

    晋阳公主却是蹙着眉儿,为难道:“非是女儿不肯劝,但长乐姐姐的性子父皇亦是了解的,看似温婉贤惠,实则最是执拗,当年她宁肯自己咽下所有的苦水,亦不曾说过长孙冲半句坏话,所有辛酸委屈都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到得后来实在过不下去,她亦会断然和离,不管什么世俗目光,不管什么礼教礼法。她实在是被男人伤透了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旁人纵然再劝,又如何肯听?”

    李二陛下心中暗忖,老子倒不是怕她不听,最怕她当真对房俊起了倾慕之心,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些个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整个关中街知巷闻,难保其中便没有几分当真。

    丑闻谈不上,李唐皇族作风素来被民间所诟病,皇族也太在乎这个,但李二陛下自己心底过不去这个坎儿。

    你房俊个小王八蛋已经娶了朕的一个女儿,凭什么还敢惦记另一个?

    朕的闺女就这般不值钱?

    瞅了一眼晋阳公主,李二陛下心中斟酌片刻,看看左近无人,便往前挪了挪,凑近闺女身边,悄声问道:“此间唯有为父与你,你跟父皇说句真话,你长乐姐姐到底是否属意,所以才迟迟不肯嫁人,否则纵然有提亲者上门,亦是诸般借口、百般推搪?”

    晋阳公主秀眸瞬间瞪大,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父皇,愣了半晌,吃吃道:“这个……父皇乃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统御天下,焉能窥视女儿家的心事?”

    李二陛下自己也觉得尴尬,谁家的老子似他这般憋屈?

    红着脸狡辩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为父纵然是天下之主、帝国之君,可首先也是一个父亲。为人父者,自当关心自己儿女的心事,总想着将最好的东西给留给自己的子女,若是连你们想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给予你们幸福呢?你便跟父皇说说,若是当真长乐对房俊有情,那父皇想办法成全他们便是,不然逼着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下半辈子委委屈屈凄凄惨惨,为父岂能心安?”

    晋阳公主微微歪着头,想了想,觉得父皇所言甚有道理。

    父皇早已有言,今后再不以诸位公主作为联姻的筹码,尽量让各位公主都能够嫁给一个自己属意的郎君,而对于长乐姐姐,父皇更是深感歉疚,一直认为正是他当年力主将长乐姐姐嫁给长孙冲,以此来维系皇族与关陇贵族之间的联盟关系,进而使得长乐姐姐所托非人、郁郁寡欢,最终不得不以和离收场,白白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岁月。

    向父皇吐露心迹,让父皇知道女儿们的心事,亦能避免长乐姐姐的悲剧婚姻再次发生,似乎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晋阳公主话到嘴边,抬头见到父皇灼灼的目光,心里一跳,抿了抿嘴,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父皇说得很好,但是他一直都反对长乐姐姐与房俊姐夫亲近,如今却又为何一反常态,说什么愿意成全他们?

    万一父皇是在诳自己,一旦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语,转过头去,父皇就可能去为难房俊姐夫……

    哼哼!

    真当我是小孩子,那么好哄骗的?

    垂下眼帘,晋阳公主跪坐得板板整整,一本正经道:“父皇怎么会这样想呢?房俊姐夫不仅才华横溢、诗词双绝,为人更是义薄云天、仁爱厚重,试问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愿意与房俊姐夫亲近?长乐姐姐固然身为公主,却亦是寻常女子,倾慕姐夫那等才子,理所当然。况且姐夫曾经于暴徒之手舍命相救长乐姐姐之性命,既有仰慕才子之情,又有舍命相救之恩,长乐姐姐焉能不与房俊姐夫亲近呢?至于父皇所怀疑之私情……女人确实不知。若是父皇不好意思直接询问,要不女儿回头问问长乐姐姐,再给父皇回话儿?”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心中沉思一番,觉得好像晋阳公主所言也没有错。

    似房俊那等男儿,门第高贵,才高八斗,少年高官,功勋赫赫,天下女儿焉有不喜之理?

    就连内附为臣的新罗王室,也不上赶着愿意将自家公主借给房俊为妾?

    或许……当真是自己关心则乱,过于敏感了?

    至于让晋阳公主去询问长乐,这事儿当然不行……

    “此事便到此为止,只是为父与你私底下的谈话,不必说于长乐知晓,否则依着她的性子,定会以为为父在窥探她的心事,干预她的想法,若是因而恼怒,反而不美。”

    晋阳公主悄悄撇嘴,说得这么好听,那您不是在窥视长乐姐姐的心事又是在干吗?

    李二陛下又问道:“小幺的婚期便在秋天,数数日子也不远了,魏家清贫,那宅子还是当年为父赐给魏徵的,十几二十年都未曾加以修缮,住进去怕是要委屈了小幺。如今内帑丰足,为父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所以在靖善坊起了一座宅子,赐给她成亲之后居住。你若闲暇无事,便与小幺时常过去看看,有什么中意的景致,就跟工部那些人说说,那帮家伙盖房子只知道厚重结实坚固耐用,恨不得将长城上的砖给扒下来砌成山墙,实在是不好看。”

    只要不说起成婚之事,晋阳公主还是非常喜欢与父皇坐在一起聊聊天的,当即欢喜的提出自己的一些个见解,说是到时候跟小幺好好参谋参谋,一定要建一所合乎心意的府邸……

    *****

    李二陛下在宫中与自家闺女兴致勃勃的讨论着何等样式的府邸更好看,而大理寺衙门之内,丘行恭被提上正堂,遭受第一次审讯。

    长孙无忌自皇宫回来,一个人闷闷的想了很久,觉得李二陛下交付给他的这个差事,实在是不好办。

    既要将幕后的主谋揪出来,按律问罪以正超纲,又要注意案件的牵连影响,绝对不能导致朝堂震荡,影响目前繁荣稳定的大好局面,更不能影响到明年开春的东征,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长孙无忌还要为关陇贵族们谋求一些利益……

    述求太多,限制太广,长孙无忌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只好心一横,先审一审丘行恭,不管有枣没枣先搂一竿子再说,万一这件案子当真就没有牵扯到哪一个重量级别的大人物呢?

    大理寺正堂,长孙无忌断然稳坐,看着被押解上来的丘行恭,两件案子,丘行恭都是关键人物,若是最终两件案子都与丘行恭无关,长孙无忌宁死也不会相信。

    目前关键的问题,就要看丘行恭会否将幕后主使吐露出来,若是他咬紧了牙死也不说,对于长孙无忌来说反倒是最理想的状态……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三司会审

    大理寺正堂之上,长孙无忌居中而坐,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张亮、已然调任侍中却依旧兼着御史中丞的刘洎分列左右,四人冠冕庄严,面无表情,一股威压萧杀之气顿时在堂中弥漫开来。

    三法司代表着帝国最高的审判权力,在这里,任何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都会被这股庄严厚重的气氛所压迫,两股战战、冷汗直流乃是寻常事,因为一旦三法司给予判决,原则上即便是皇帝亦不可轻该。

    对于罪臣来说,此间不啻于阎罗殿,于此走上一遭,是生是死便尽在旁人之手操控,任你权势再大,亦是毫无反抗之余地……

    丘行恭被带上正堂的时候,一袭常服褶皱邋遢,花白的头发乱糟糟不曾梳理,以往令人胆寒的一脸横肉如今松弛颓废,每一条皱纹之中都蕴满了恐慌与绝望……

    何曾有半分昔日驰骋疆场、横行官场之强硬霸道?

    ……

    长孙无忌未等发言,坐在他身侧的孙伏伽轻咳一声,道:“请丘大将军就坐。”

    便有大理寺的官吏赶紧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堂中,丘行恭瞅了孙伏伽一眼,微微颔首,声音沙哑道:“多谢。”

    撩起衣衫下摆,稳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

    长孙无忌轻瞥了一眼孙伏伽,心道此人的确性情宽厚,即便丘行恭的罪名几乎已经确凿无疑,罢官夺爵已成定局,却依旧要维护丘行恭最后一丝颜面,身为大理寺卿谨守法度绝不徇私,同时尚能以这等清正之风受到满朝赞誉,确实不容易。

    他最擅笑里藏刀,除去房俊之外轻易不会当众予人难堪,自不会于这个时候反驳孙伏伽的意见,即便此间乃是有他主导,孙伏伽的行为略微有些僭越之嫌。

    长孙无忌不反对,张亮、刘洎更不会去平白得罪人,说到底大家昔日同朝为官,皆有袍泽之情,平素或许形容陌路、互不往来,但是倒得这个时候,谁又好意思落井下石呢?

    保留一份体面,亦是不错。

    待到丘行恭坐定,长孙无忌并未举起面前桌案上的惊堂木,而是将其轻轻拨在一旁,手肘拄着桌面,对丘行恭和颜悦色说道:“陛下有过交待,汝乃于国有功之人,哪怕犯下弥天大错,亦要给予体面,故而今日于这大理寺衙堂之上,老夫亦不会使用那等刑讯逼供之手段。但老夫希望汝能够明白,刺杀房俊之车弩以及铸造钱币之模具,尽皆于汝家老宅被搜出来,断然不是汝一句‘不知情’便可搪塞过去的,陛下给汝体面,汝亦当给予陛下尊重,坦白交待出来,大家都轻省一些。”

    对付丘行恭这种人,即便可以刑讯逼供,亦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此人暴虐成性,当年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皇帝下令将刘兰成腰斩,丘行恭竟然挖出刘兰成的心肝烹食……跟随皇帝久历战阵,每战必先,悍不畏死,往往身被数创而面不改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诸般刑具加之于身,怕是照样面不改色,口供得不到,反而会使得他长孙无忌落下一个残暴不仁、虐待功勋之骂名,智者所不为也。

    对这等暴虐之人,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有可能松动其防备,自己招供出来。

    然而他一番话说完,目光紧盯着丘行恭的面部表情,却见到丘行恭缓缓阖上双眼,上身轻轻向后靠在椅背之上,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这是明摆着拒不招供啊!

    心中怒气隐忍,不悦道:“大家都是体面人,敢做下此等事,自然早已想过所需承担之后果。事成一飞冲天,事败万劫不复,大丈夫但求纵横睥睨,生死等闲事耳!敢做却不敢说,岂非懦夫行径?世人所不齿也。”

    装硬气,不怕死?

    长孙无忌自然不会束手无策,似丘行恭这等军伍出身之悍将,或许可以不在乎富贵,也或许可以不在乎生死,但绝无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没人骂作懦夫,简直比砍了他们的脑袋更加不可接受!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丘行恭便缓缓张开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长孙无忌。

    良久,他才嘶哑着声音慢慢说道:“其实很多事情,赵国公比末将懂得更多,有些时候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末将半生鏖战沙场,生死面前从未皱过一下眉头,然则有些事情,早已不是个人之生死能够囊括。”

    长孙无忌眉梢一挑,就怕你什么也不说,只要能开口就好办,趁热打铁道:“汝亦是出身显赫、蒙受皇恩,纵然不为自己着想,难不成就忍心看着子孙族人被你牵连,身首异处沦为贱籍,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丘行恭眼神一黯,再次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长孙无忌已经失去耐心的事情,丘行恭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低沉,缓缓说道:“刺杀房俊之事,末将毫不知情,所谓的车弩,只是被人陷害,那些个服毒自尽之家将仆人,想必是被人收买,主使者到底何人,末将一概不知,亦无话可说,还需赵国公继续侦查,当然,若是一并栽在末将头上,亦无不可。”

    顿了一下,又说道:“至于铸币模具,的确是末将所为,是末将贪图财货、以之敛财,进而一时鬼迷心窍,犯下此等大错,罪在不赦。亦不敢奢求陛下宽恕,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绝无怨尤。”

    言罢,再一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显然是再不打算说话。

    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再是在乎自己的名声以及丘家的名誉,如今的主动权也已经不在他自己的手上,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脾性,旁人或许不知,他又岂能不知?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阴险狡诈笑里藏刀,当初自己背叛高士廉投效于他,却被他当成玩偶一般肆意摆弄,利用完之后见到再无价值,便毫不犹豫的一脚踢开。

    纵然皇帝有赦免之心,想必长孙无忌也定会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弄死,永绝后患……

    他只愿自己能够痛快的认罪,使得在座其余几位三法司长官能够在陛下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而陛下亦能念着自己往昔的功绩,不至于牵累家族。

    自己罪孽再大,也打不过侯君集吧?侯君集尚且一人身死、家眷赦免,想来自己亦能得到陛下之优待。

    至于三法司的诸位长官会否帮自己说话……这个完全不必担心,只要长孙无忌越是表露出恨不得将自己身败名裂之急迫,那几位便越是会护着自己。

    长孙无忌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恼火至极,这么多年身居中枢、权倾天下,出去房俊那个棒槌之外,还有谁敢在他面前这般无视?

    盯着丘行恭,他淡淡说道:“私铸钱币,乃是诛三族的死罪,古往今来,贪财者比比皆是,却从未见过有谁当真为了钱财敢于犯下此等大罪!汝莫非当老夫是老糊涂了不成,拿这等话语哄骗于我?汝若坦白交待谁是幕后主使,老夫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三法司亦会酌情从轻治罪,可若是冥顽不灵,那老夫也就只能前去丘将军府上,一个一个的盘查过去,到底有没有知情者,要审过才知道。”

    阖着眼帘的丘行恭闻言,陡然睁开眼睛,双目喷火一般狠狠瞪着长孙无忌。

    他所犯下的大罪,家人自然免不了要遭受审问,此乃司法之程序,不可能省略取消。然而长孙无忌这个时候故意提及此事,那可就不仅仅是审问那么简单了,摆明就是在威胁他,若是不肯供出幕后主使,说不得就会在审问丘家之人的时候动一动手脚。

    栽赃陷害什么的,长孙无忌最是拿手……

    丘行恭怒视长孙无忌,半晌之后,方才冷笑:“你以为揪出了幕后主使,你便能依此向陛下请功,并且能够为关陇贵族们谋取利益,继续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支持你?呵呵,赵国公未免太过天真了一些,回头看看吧,跟随你的队伍已经越来越少,今非昔比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权衡利弊

    对于长孙无忌此人,丘行恭其实一贯以来都是颇为不屑的。

    他是世家子弟,但自幼军伍出身,骨子里流淌的都是军中悍勇无畏之血脉,无论是非对错,讲究的是迎难而上,有死无悔,似长孙无忌那般笑里藏刀、背后阴人,死都做不出来。

    或者说,哪怕做得出来,嘴上也绝不认同。

    见到长孙无忌咄咄逼人,甚至以他的家眷来威胁他,丘行恭冷笑着抖出一点猛料,老子当真不管不顾一吐撸尽皆抖落出来,你以为你背后的关陇贵族们就是铁板一块?

    到时候你两头为难,可是比眼下老子什么都不说要更尴尬。

    长孙无忌当即愣在当场。

    万没想到不过是威胁了丘行恭一句,结果居然爆出这么大一个内幕……继续追问审讯下去,将这个幕后主使挖出来?

    别扯了!

    若是当真幕后主谋乃是关陇贵族之人,那么绳之以法、以正超纲自不待言,没人可以凌驾于国法之上,况且阴谋颠覆李二陛下的统治,那是违背了全体关陇贵族之意愿的。

    可万一有关陇贵族身为从犯,那么就麻烦了。

    处置还是不处置?

    处置了,此等大案那必然有死无生,甚至整个家族都将受到牵连,你长孙无忌身为关陇贵族之领袖,没有借此大案为大家谋福利且不说,反而将自家人弄得家破人亡?

    别说什么国法,在门阀世家眼中,从来就没有国法纲纪这一说,约束世间亿万黎庶的律法,在他们眼中就只是谋求利益的工具而已。

    出了大事你不帮着自家人,反而将其绳之以法,你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如何配得上领袖之地位?

    不处置,皇帝那边又交代不过去。

    朕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并且默许了你从中谋求一些利益,可是你居然连参与谋反的罪人都要袒护,你到底想死想活?

    长孙无忌左思右想,发现一旦当真有关陇贵族参与这两件案子之中的任意一件,自己将要面对的都是左右为难、两头受气的局面,怎么做都讨不到半点好处。

    看着丘行恭一副“你要是敢听,老子豁出去什么都敢说”的神情,长孙无忌怂了,轻咳一声,转头看向孙伏伽,道:“此人罪孽深重尚且犹不知悔改,老夫提议,对其动用大刑,三木之下必有交待,孙寺卿、张尚书、刘中丞,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三人一起摇头。

    陛下几次三番的叮嘱,不可对朝廷勋臣动用大刑,以维护朝廷颜面,做错了事可以杀头,但不能刑具加身予以折辱。

    话犹在耳,说敢不听?

    再者说,这三人也都不傻,长孙无忌哪里是当真想要对丘行恭动用大刑?分明是在为了稍后放水做铺垫大刑又动用不得,讲道理丘行恭又不听,所以这幕后主使到底何人,实在是不好查……

    孙伏伽道:“陛下有旨,丘行恭无论是否有罪,但是其一身功勋却是半分不掺假,所以不可刑具加身,以全君臣之情义。当然,此案乃是赵国公您主审,下官等人皆是陪审,所以动刑与否,您全权处置,吾等皆无异议。”

    他的确性情刚直,绝无枉法之举,却不代表他不谙政治、不懂朝争。

    首先,李二陛下的旨意便有着很大问题,似私铸钱币这等大案,必定要与谋逆之举有所牵扯,而这等大罪若是不能施以酷刑、击溃其心防,怎么可能痛痛快快招供呢?

    既要追查幕后主使,又不能施以酷刑,这本身就有些矛盾。

    其次,但凡一个稍微有一点政治敏感性的官员,谁都知道眼下朝廷重中之重,便是稳定,以便顺利进行明年开春的东征,在此期间,任何动摇、混乱朝廷稳定的人或事,都是绝对不被允可的。

    丘行恭说的话大家都听得很明白,关陇贵族门非是铁板一块,或是觊觎、嫉妒长孙无忌之权力,或是意欲扶持新皇、谋朝篡位,总之都不可能对长孙无忌唯命是从,当飓风来袭、乌云压顶,长孙无忌这个所谓的潮头浪,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若想逆势而行,唯一的下场,便是粉身碎骨。

    长孙无忌是死是活,这三位其实并不太关心,他们注意到丘行恭那种悲伤绝望却又有恃无恐这两种极端矛盾的心理之下展露出来的状态,这说明他背后的势力非常强大,大到他可以笃定长孙无忌绝对不敢胡来。

    那么问题来了,那些人当中,难道只有关陇贵族参与其中?

    有没有江南士族?

    有没有山东世家?

    有多少文臣?

    又有多少武将?

    细思极恐……

    若是放在以往,孙伏伽固然不怕艰难,他一身清正忠肝赤胆,岂能畏惧那等魑魅魍魉、跳梁小丑?

    然而眼下他却不得不斟酌行事。

    深究下去,必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甚是动摇帝国根基的大案,这件案子爆发出来,举国震荡军民喧嚣,东征只能成为无限制的搁浅,甚至一个处置不当,有可能就此夭折,十年之内再无余力履行这项国策。

    而追究,就等于放纵逆贼,这些人躲在暗处**勾当,对于皇帝、对于帝国来说更是极大的隐患,因为他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

    孙伏伽不能单凭一腔热血做事,凡事总得前后思量、权衡利弊,所以追究与否,只能交由陛下来定夺,他们这些人既无权、更不敢擅自决定。

    所以此刻长孙无忌无论如何对待丘行恭,甚至于如何遮掩,都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最终的决定权在皇帝手中。

    三法司即便作为帝国最高的司法机构,却依旧要为帝国服务……

    至于张亮与刘洎,这二位根本志不在司法,无意掺和其中,这件案子深究下去必定牵连甚广,到时候他们两个进退失据、取舍两难,出了得罪人之外,好处都将被长孙无忌与孙伏伽捞走,何苦来哉?

    此刻见到长孙无忌有意推脱、孙伏伽无意深究,张亮与刘洎对视一眼,颇为默契的齐齐向后靠在椅背上,冷眼旁观,无意干涉。

    长孙无忌环顾左右,道:“来人,先将丘将军待下去吧,好生安置,不可怠慢,否则唯尔等是问!”

    “喏!”

    大理寺官吏狱卒齐齐上前,将丘行恭带了下去。

    长孙无忌这才转身,笑问孙伏伽,张亮,刘洎三人,道:“这件案子牵扯甚广,早已非是等闲谋逆便可以概括,一个不慎便是朝野震荡、风卷云涌,吾等委实难以抉择,不若咱们联袂入宫,一起向陛下请示,如何?”

    孙伏伽赶紧道:“下官正有此意!”

    长孙无忌又看向张亮与刘洎,二人道:“吾等一同前往。”

    长孙无忌欣然道:“如此甚好!以老夫之见,此案一旦揭发,必将波及深远,不知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对于朝政稳定破坏极大。破案与东征,这两者之间如何权衡,还需陛下定夺才是。”

    三位司法长官尽皆颔首称是,心中却难免腹诽。

    多说这么一句,还不就是回寰刚刚被丘行恭那么一句话给吓得怂了之后的影响?

    当然,看透不说透,此乃官场必备之技能,三人皆是混迹官场多年,焉能不清楚这一点规则?

    当即,四人协力整理卷宗,将刚刚审讯丘行恭的笔录逐字逐句的予以勘定,直到四人尽皆满意,这才封录进卷宗之内,一同来到皇宫觐见。

    ……

    李二陛下一手捧着卷宗,一手捋着胡须,仔仔细细翻阅着,一边看一边在心中思考权衡。

    长孙无忌等人跪坐在花厅之中,轻轻的呷着茶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良久,李二陛下才将手中卷宗放下,轻吐出一口气,目光从四人面上逐一掠过,缓缓说道:“丘行恭私藏铸币模具,意欲私铸钱币敛取钱财,其罪不赦,当枭首示众,以正超纲!不过念在其往昔功勋卓著,准其保留全尸,赐予毒酒命其自尽吧。两件案子到此为止,想必丘行恭之下场,足以惩前毖后,震慑那等心生不臣之贼子!”

    四人闷声不语。

    虽然早已断定李二陛下必然顾全大局,一切以东征为先,对于这件案子亦会压制下来,却着实未能想到,居然这般轻易的便予以结案,所有罪责让丘行恭一个人承担,余者皆不追究。

    孙伏伽沉默片刻,躬身道:“陛下明鉴,此案动机恶毒,影响深远,涉案之辈绝对不止一两个人,若是不予继续侦破,那些人依旧隐藏在暗中,蝇营狗苟**龌蹉,迟早是帝国心腹之患。微臣建议,何妨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先行封存,待到东正之后,再行审讯侦破?”

    他到底是刚正之人,这么多年大理寺卿的位置稳如泰山,早已将国法律例深植在脑海之中,他可以为了朝廷大计、东征国策做一些让步,却不能容忍李二陛下干预司法,直接将此案定性,予以终结。

    两者之间,性质绝不相同。

第二百七十七章 皇帝劝说

    李二陛下伸出去拿向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继续拿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抬眼看着孙伏伽。

    自从魏徵死后,满朝文武还未有一人胆敢当面驳斥他的决策。

    嗯,房俊那个棒槌不算……

    不过李二陛下并未有多少恼怒,他自认自己任人唯贤、知人善任,自然知晓孙伏伽与魏徵一般,皆是心性纯粹之人,或许比魏徵还要更纯粹一些,毕竟魏徵在一心为公之余,难保没有几分私心在其中。

    然而孙伏伽掌大理寺多年,却是秉公持正、从无私心。

    这位大唐继承前隋科举制度之后首位“状头”,是极其难得的纯臣。

    李二陛下脾性刚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却绝非不能容人之君王,只要是正确的谏言,他都会虚心纳谏,否则当年何至于在皇宫之中玩鸟,陡然听闻魏徵觐见之后吓得将鸟揣在怀里闷死?

    想了想,李二陛下道:“此事就此拟定吧,诸位暂且回去,将案件细节补充完整,便发布裁决,公告天下。”

    “喏!”

    四人起身,鞠躬施礼之后,退了三步,齐齐转身。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又道:“孙寺卿留一下,朕尚有吩咐。”

    “喏!”

    闻言,孙伏伽站住脚步,转过身来,又回到李二陛下面前。

    长孙无忌没有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脚下不停,与张亮、刘洎一同出了大殿。

    到了外头,三人走向宫门,长孙无忌将内侍远远支开,小声对二人说道:“此番算是吾等运气,陛下以东征为重,不欲在此刻掀起波澜,否则这两件案子审下来,不知将要牵扯多少人,万一扯到谋逆之上,那更是朝野震荡!谁清白,谁无辜?从古至今,但凡跟谋逆扯上边儿的,不知多少冤死鬼!吾等届时得罪人事小,若是冤枉了哪个,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张亮嘴角一扯,漫不经心道:“这话说的是,赵国公公忠体国、慈悲为怀,对待下属仁厚慈爱,朝中上下谁不敬佩莫名?实乃吾辈楷模。”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哈哈一笑,只是刚笑出声儿,便又赶紧收住。

    啧啧嘴,话是好话,可怎么觉着就不太对味儿呢?

    这厮该不会是将当初前往江南担任平壤到行军副总管之后被房俊死死压制之际,自己拒不援手那件事记恨在心了吧?

    否则何以用上“慈悲为怀”“仁厚慈爱”这等词汇?

    长孙无忌心中不满,瞥了张亮一眼,却并未回应。这厮脑子一根筋,勇猛有余谋略不足,被人家房俊耍得团团转不是没道理的,只不过面对困境不是想着如何反击,而是干脆伏低做小对房俊马首是瞻,人品实在是低劣,犯不上跟这样的人置气。

    倒是一旁的刘洎笑道:“谁说不是呢?下官这个御史中丞的职位担任多年,甚至其中不易之处。检举不法弹劾百官,乃是御史之职责,然而有时候吾等检举弹劾之后,陛下却要权衡朝政之得失,很多时候都不了了之,害得吾等白白得罪人。”

    能够从御史中丞的职位上一步迈进门下省,成为侍中,位列宰辅,可谓一步登天。

    *****

    大殿之内,李二陛下命内侍奉上香茶糕点,亲自执壶为孙伏伽斟茶,语气和蔼:“此乃江南特贡之上品龙井,爱卿品鉴一番,看看比之春茶如何?”

    孙伏伽受宠若惊,急忙起身,鞠躬道:“微臣不敢当,陛下折煞微臣了!”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爱卿何故如此?某这个皇帝,可比不得那些自幼受到宫廷规矩教授之‘明君’,当年与诸位爱卿沙场争雄、血荐轩辕,那才是最最痛快的日子,当真是怀念啊!所以某素来不摆什么皇帝架子,臣子尊敬与否,乃是视君王之德行,而后发乎于内心,整天板着张脸强调什么帝王威仪,就当真有威仪了?鬼扯!”

    丝毫没有半分天下至尊的矜持,一拍大腿,俨然军中武将、市井地痞一般毫无规矩。

    偏偏这种率性而为、毫不做作的方式,最是能够令臣子感受到亲近,而非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尊敬。

    孙伏伽重新坐下,饮了茶水,见到李二陛下又去提壶,吓得赶紧抢先将茶壶提起,连声道:“有幸得陛下斟一杯茶水,微臣快活得将欲飞起,哪敢接二连三的再饮?微臣福薄,万万承受不起。”

    赶紧给李二陛下斟茶。

    李二陛下无可无不可,叹息一声道:“爱卿是个纯臣,朕知道的。朕这一生最最自豪的事情,非是逆天而行坐了这锦绣江山,而是当年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心性纯粹之臣子,大家相互扶持,披肝沥胆,方才有朕之今日,朕片刻不敢或忘。”

    孙伏伽倒是头一回听到李二陛下这般感慨,而且对于“纯臣”这个称谓也很是好奇,不由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谓之‘纯臣’,所指何人?”

    李二陛下指了指茶几上的糕点,示意孙伏伽随意享用,缓缓说道:“杜克明德范光茂、神彩凝映、德宣内外、声溢庙堂,算得上纯臣;房玄龄风度宏远、才称王佐、誉彰遐迩、道冠簪缨,算得上纯臣;魏玄成规谏阙失,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算得上纯臣。爱卿忠直诚恳,敢于直言上谏,颇有魏徵之风,性格宽宏、处事从容、荣辱不惊,亦算一纯臣。”

    继而嗟叹一声,神色黯然:“只可惜,这些人如今去世的去世,致仕的致仕,朝中称得上‘纯臣’的,已然愈来越少,绝无仅有了。”

    孙伏伽惊慌失措,再度起身,下拜道:“微臣粗鄙,岂敢当陛下如此之赞誉?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他亦是自矜之人,素来清高,可却也从未曾将自己与杜如晦、房玄龄、魏徵等人并列。

    在他看来,这三位皆是足以名垂青史的人杰,自己何德何能,焉敢比肩?

    李二陛下颇为不悦:“怎地,难不成爱卿是质疑朕识人不明、昏聩无道?”

    孙伏伽哭笑不得:“微臣焉敢有此意?只是微臣不才,万万不敢与这三位并列,若是传将出去,旁人自然不会诋毁陛下识人之明,却是会嗤笑微臣厚颜无耻,不知天高地厚。”

    李二陛下瞪眼道:“你这人就是这一点不好,脸皮太薄,古往今来,那些个名垂千古的人物有几个是活着的时候便受到一致赞扬?总归会有人瞅着眼热,羡慕嫉妒之余,有所诋毁亦是常理。你就得如同房俊那般,先厚着脸皮将那些个赞誉都揽在身上,大家骂着骂着,骂习惯了,渐渐的也就承认了。”

    孙伏伽无语。

    您让我跟谁学不行,非得跟房二学?

    倒不是说房俊不好,事实上孙伏伽与房俊交情不浅,对其为人处事也颇为推崇,然而推崇归推崇,似房俊那般行事风格恣无忌惮,有理没理先占个位置,孙伏伽是万万学不来的。

    只得说道:“陛下实则是对房少保有所误解,房少保为人纨绔习气重了一些,乃是出身所造成,看似胡闹,却素来有所底线,尤其心性良善,使得人人皆愿意与其亲近。放眼朝堂,年轻一辈官员已然渐渐担当大任,然则能够与房少保比拟者,却是一个也无。”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慢悠悠道:“爱琴所言倒也有些道理,但是朕之所以一再提拔房俊,便是因为最看重他的做事方法。他这人素来不肯墨守成规,每遇困难,不是想着如何照着老规矩迎难而上,而是每每另辟蹊径,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予以解决,偏偏还能每一次都做得很好。这一点……爱卿便有所不如。”

    孙伏伽琢磨了一下,觉得皇帝这是话中有话,在提点自己?

    “陛下所言甚是。”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既然爱情认同朕的话,那么就来说说,爱卿到底哪里不如房俊?”

    孙伏伽被噎住了:“……”

    陛下,咱能不这么玩儿么?前脚您还一番赞誉将微臣感动得痛哭流涕、士为知己者死,结果一转眼您就拿我开心?

    你这话谁回答都行,可是我自己如何说?

第二百七十八章 理念相左

    孙伏伽一脸纠结,很是为难。

    李二陛下却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良久,才喘着气道:“你呀,你哪里都好,就是这脑袋太过正直,不懂变通。这世上的道理并非是直来直去的,有些时候迂回曲折一些,固然过程困难,但效果却会出奇的好。”

    孙伏伽愈发糊涂,这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将迷迷糊糊的孙伏伽招呼就坐,李二陛下才语重心长道:“司法之目的,便是为了保障国家有序发展、百姓有矩可依,然而当司法上升至国家之层面,当司法之施行与帝国之发展相悖,一切皆当为国家利益让路。”

    孙伏伽面色渐渐凝重,沉吟少顷,缓缓说道:“‘法’之古文,左‘水’右‘’,‘’下为‘去’。水者,公平如水、一视同仁也;‘’者,明辨善恶是非之神兽也;‘去’者,所以触不直者,去之!苍颉造字,蕴其形、喻其意,‘法’之一字,公平如水、惩恶抑邪,陛下以为然否?”

    这回轮到李二陛下无语了。

    老子给你讲讲迂回取舍的道理,你反倒给老子上起课来了?

    引经据典的,欺负老子书读的少还是怎的?

    不过他也并未发怒,这孙伏伽就是这么执拗的一个人,否则何以称得上“纯臣”?

    但凡“纯臣”,都有点一根筋……

    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理念,在浩荡官场之中独善其身、绝不同流合污,没有点“一根筋”的劲头儿怎么行呢?

    故而,李二陛下耐心道:“朕明白爱情的意思,也很是赞同爱卿的理念。律法无情,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孙伏伽赶紧打断李二陛下的话语:“陛下明鉴,微臣并非此意。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三皇五帝之治世,亦未能实现,何况是现在?事实上,就连‘绳不绕曲,法不阿贵’都很难做到。微臣性情执拗,却也绝非愚顽不灵,山有高低,人有贵贱,焉能一概而视之?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千古已然!然则,吾等固然做不到一视同仁,却亦应当努力做到公开公正,今日有人犯法,如何惩处,那么明日便应当依例行事,而非是权衡利弊、朝令夕改。昔日侯君集谋逆,陛下念其功勋赫赫,依旧虢夺官爵封赏,今日有人欲行其旧路,行大逆之举,陛下却又为何区分视之?若如此,侯君集于九泉之下,会否怨恨陛下?侯君集之昔日好友,会否对陛下心存怨怼?微臣妄言,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

    孙伏伽的意思很明白,咱不敢奢求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贞观律》写的明明白白,老百姓杀人者抵命,贵族杀人者罚金赎罪,人与人的命是不同的,贵贱早已界定,岂能混为一谈?

    然而纵然做不到天下人一视同仁,却起码要做到一碗水端平,今日百姓杀人者抵命,明日再有百姓杀人者,依旧抵命;今日贵族杀人者罚金五百,明日再有贵族杀人者,就不能罚金三百。

    侯君集功勋赫赫,满朝文武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结果一朝谋逆,身败名裂不说,官爵封号一律虢夺,家眷虽然免遭一死,却也充军发配,流落岭南。

    难不成如今那些个心怀叵测之辈,还能比侯君集的功勋更大?

    否则,凭什么侯君集死了,这些人却能得到宽容?

    百姓杀人者抵命,贵族杀人者罚金,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事情,百姓并不会因此而不满,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份低贱,可若同时百姓,我杀人抵命,你却罚金赎罪,我心中岂能甘愿?

    见到李二陛下沉吟不语,孙伏伽又道:“是否上升至国家之层面,司法便已不再需要,生死对错,尽皆有皇帝一言而决即可?”

    李二陛下摇头道:“那怎能行?朕就算再是自负,再是自认自己圣明无与伦比,亦不能取缔律法,一言而决。”

    孙伏伽追问:“亦即是说,律法依旧是天下之准绳?”

    李二陛下道:“那是自然,只不过有些时候不能拘泥于律法之束缚,从而坐视帝国利益受到损害。眼下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举国之力已然筹备两年,数十万兵马陈兵辽东枕戈待旦,若是这时候深究下去,搞不好牵连甚广,便会动摇了帝国根基,东征又得搁浅,权衡轻重,朕才不得不暂且容忍……”

    孙伏伽两手一摊,道:“陛下一边说着律法乃是天下之准绳,一日不可或缺,一边又说着权衡利弊,律法亦可抛在一边……陛下您自己不觉得矛盾么?”

    “嘿!”

    李二陛下也闹了,老子留你下来是想要劝劝你,怎地你反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帝国利益高于一切,权衡一时又能如何?”

    皇帝瞪眼睛,孙伏伽也不怕,反唇相讥道:“这话是房少保当初说出来的吧?若是微臣没有理解错误,房少保这句话的本意,乃是说任何人、任何团体的利益与帝国利益相悖之时,都必须无条件给帝国利益让步!眼下何为帝国之利益?东征乃是国策,但高句丽就在那里,今年不能东征,那就明年,明年还不行,那就后年,只要帝国日益强盛,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又何足惧?但是国内有人生起不臣之心,这才是最大的危害,一日不能予以铲除,便会时刻危机帝国之根基,陛下英明睿智,难道权衡不出孰轻孰重么?还是说,陛下宁愿为了早日完成您一统寰宇的丰功伟绩,故而将律法弃之不顾,乱臣贼子亦可纵容?”

    “放肆!”

    什么叫“为了早日完成您一统寰宇的丰功伟绩”?

    听听,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么?

    简直无法无天!

    李二陛下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戟指怒道:“朕乃是为了大局考量,故而对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暂且放过,却绝对不代表自此纵容,这江山乃是朕的江山,朕比你更恨不得将那些个乱臣贼子枭首示众!只是东征已然筹备两年,人困马乏钱粮耗费数以千万计,汝怎地就不能明白朕的苦心?”

    孙伏伽倔脾气也犯了,您先前不还说咱是“纯臣”来着么?

    那行,咱今儿就给您“纯”一回!

    他起身离席,一撩官袍,跪地下拜,将头上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在身前,顿首道:“微臣愚昧,不能领受圣意,无颜窃据大理寺卿之职,今日请求致仕高老,伏请陛下允准。”

    “娘咧!”

    李二陛下顿时暴跳如雷!

    “全天底下都知晓某李二吃软不吃硬,当年突厥颉利可汗饮马渭水,逼迫某签署城下之盟,事后某卧薪尝胆,哪怕追到万里大漠亦要将其生擒活捉,抓回长安给某再酒桌之前跳舞!你孙伏伽难道敢自比颉利可汗乎?”

    孙伏伽大汗……

    咱与颉利可汗能一样么?

    他老小子跟你抢夺金银财宝,我只是因为理念不同,不愿苟且而已……

    赶紧说道:“陛下息怒!微臣焉敢自比颉利?只是微臣年老体衰,自感心智不济,面对如时俱进之朝局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故而恳请陛下允准,准许微臣高老归乡,颐养天年。”

    李二陛下瞪着孙伏伽,一双虎目之中怒火升腾:“汝是否以为可以要挟朕,是否以为大理寺离了你孙伏伽,就无人可用?”

    孙伏伽忙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只不过如今微臣与陛下意见相左,而微臣又不愿舍弃毕生之信念,若是继续担任大理寺卿,难保往后不会再有今日之争执发生,微臣不想做那等不忠不义之徒,故而惟愿致仕告老。”

    李二陛下瞅着孙伏伽跪地叩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心中怒火渐渐平息下去。

    正如他自己所言,孙伏伽是个纯臣,没有那么些的花花肠子,他此刻所说,想必亦是肺腑之言,既然与皇帝理念相左,身为臣子又不愿顶撞皇帝,又能怎么办呢?

    然而正因如此,李二陛下才愈发为难。

第二百七十九章 无忌谋算

    李二陛下盯着孙伏伽头顶的白发半晌,怒火才渐渐平息,他起身来到孙伏伽面前,伸手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拉起。

    孙伏伽不敢执拗,只得顺势站起。

    李二陛下就在孙伏伽面前俯下身去,双手将乌纱帽拾起,轻轻掸了掸,郑而重之的给孙伏伽戴好。

    “爱卿之品德,朕素来钦慕,自朕登基以来,拜爱卿为大理寺少卿,虽然多经迁任,但朕至始至终都将这大理寺卿的位置给爱情留着,盖因满朝文武,这个位置唯有爱卿方可胜任,纵然爱卿屡遭弹劾,可朕之意志,从未改变。如今爱卿意欲致仕,可朝野上下,朕实在不知尚有何人可以胜任。”

    孙伏伽老泪纵横:“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定以国士报之,一副残躯,便为陛下效死又有何妨?”

    心中对于皇帝的推崇与信重,顿时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再也不提什么致仕的气话。

    李二陛下握着孙伏伽的手,诚恳道:“铸币一案也好,行刺之案也罢,实则朕心中早已有了眉目,固然尚无证据,但有所防范之下,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然而眼下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一切事宜都应当为之让路。朕答应爱卿,只此一事,下不为例,自今而后,大理寺审讯刑罚,尽皆依律而行,朕绝不横加干涉。”

    孙伏伽便知道,李二陛下对于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同时强硬压制案件不许继续审下去,可见整件案子背后所牵扯的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或许,是一个极为强势的势力。

    一旦将案件揭破,所有事情都浮上水面,李二陛下便不得不与之强力周旋,鹿死谁手尚且不论,最起码将会破坏东征之基础,使得东征无限制的搁置下去。

    而且一旦搁置下去,再想重启,所需要花费的力气将会数倍于现在。

    对于心心念念成就千古一帝霸业的李二陛下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所以他宁愿容忍眼下有人觊觎皇位,亦要将东征顺利施行下去。

    同时,亦可看出李二陛下对于掌控局势有着充足的信心,乱臣贼子很难在他的防范之下有所作为……

    话已至此,孙伏伽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到底不是魏徵,虽然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但是在皇帝面前却缺乏那种宁折不弯、以死相谏的决绝,当即躬身道:“一切唯听陛下圣裁,微臣无有不允。”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孙伏伽的肩膀,道:“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件事之后,再也不干预司法之事,无论是谁以身试法,皆有大理寺量刑惩处,绝不干涉。”

    孙伏伽忧心忡忡道:“陛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只不过私铸钱币非同小可,能够犯下这等罪行之人,绝非单枪匹马即可,其身后之势力必定盘根错节,陛下还是应当谨慎应对。”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傲然道:“跳梁小丑而已,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他们还不够格!”

    *****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回到府中,进了书房便摔了杯子。

    侍女们吓得战战兢兢,不知何人惹得家主发怒,赶紧躲在一旁,唯恐触怒家主殃及池鱼,招致处罚。

    将管家叫进书房,就待命其手持自己名帖,前往关陇各家,将各家的家主都给叫过来,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背着自己意欲谋朝篡位,彻底违背关陇贵族支持李二陛下的一致意愿,将关陇的利益弃之不顾。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真当他长孙无忌老虎不发威,当成病猫来欺负?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将管家打发出去。

    就算将各家家主都叫来都能如何?能够心里藏着那等不臣之心,悍然背叛所有人的利益,又岂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站出来承认?

    至于敲打一番……更是无用。

    只要不是个傻子,在做出这等逆天之举以前,必定前思后想左右权衡,认定了赌上阖族之命运可以攫取丰厚之利益,方可下定决心行不臣之事,又岂会在乎什么敲打、恐吓?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又不是他长孙无忌的风格。

    当面敲打你们没用,问了你们也不会承认,难不成老子背后搞点手段还不行?

    斟酌半天,左思右想,然后将庶长子长孙涣叫了过来。

    “稍后,汝自去库房捡选几样礼品,前去房府探视一下房俊……”

    长孙无忌话音未落,长孙涣便为难道:“父亲,孩儿与房俊嫌隙渐深,早已分道扬镳,纵然前去其府上探望,怕是得不到什么笑脸不说,搞不好连面都不肯见。”

    他素知房俊之脾性,与你交好之时掏心掏肺,可一旦翻脸,那当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自己岂非是登门找不自在?

    再者说了,如今长孙家与房俊虽然尚未达到不死不休、生死仇敌的程度,但是相看两相厌、恨不得对方倒血霉却是真的,他房俊遇刺重伤,长孙家又何必登门探望?

    没那个必要。

    长孙无忌便瞪眼道:“你懂个甚?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你权且代表吾长孙家,到了门口递上名刺,纵然房俊犯浑不肯见你,房玄龄也必然不会失礼,将登门探视之人撵出门去。”

    长孙涣着实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迟疑着问道:“可是如今两家势成水火,吾家又何必腆着脸上门?弄不好便是自取其辱,实在是没必要。”

    长孙无忌呵斥道:“哪里这么多的废话?你且听为父吩咐便是,稍后你去了房府,见了房俊,便如此如此说……”

    长孙涣赶紧凝神细听,可越听越是糊涂,这已经不是背后搬弄是非了,简直就是**龌蹉、背后捅刀子啊!

    到底发生了何事,犯得上么?

    可是父亲的话他不敢不听,只得闷头应允。

    出了书房,郁闷的叹口气,烦躁的揉了揉脸。

    有些话他不能对别人说,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实则在房俊面前,他除去几分嫉妒之外,更多的实是自卑。

    都是一班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何以这家伙忽然之间就跟开了窍似的,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将弟兄们甩得远远的连影子都看不见?

    李思文、程处弼等人可以毫无负担的跟着房俊的脚步,依靠着他的施舍以远超平常的速度逐步升迁,如今皆已经官运亨通,各个跻身军中高层,连成一片形成一股颇有实力的小团体。

    长孙涣做不到那样,自身的骄傲使得他更加矜持,所以他使尽心机,亦要得到长孙家家主的位置。

    只要成为长孙家的家主,纵然不能像父亲那样统御关陇贵族,成为可以左右朝堂的大佬,却足矣傲视朝堂、睥睨天下。

    再想想房俊对待自己的冷漠与疏离,长孙涣郁闷的摇摇头,径自前往库房挑选礼物。这礼物的选择亦是让他为难,既然是代表长孙家出面探视房俊,那么礼物就绝对不能被房家给看轻了,可如今房家在房俊的经营之下富可敌国,天南海北东西中外的宝贝数不胜数,长孙家纵然富有,但是依旧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在库房里挑挑拣拣,好半晌才挑了两卷画轴,两方古砚,皆非凡品,房俊大抵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不过房玄龄应该看得入眼。

    出了库房,命管事的将礼物用锦盒盛装,又带了父亲的名刺,这才带了几个家将随从出门策马来到房府。

    当了房府门外,翻身下马,上了台阶递上名刺,还未等说话呢,看门的仆人便怒目而视。

    长孙涣又是郁闷又是愤怒,冷言道:“吾乃奉家父之命前来,难不成房家一介门子亦敢将吾长孙家的名刺拒之门外么?”

    那门子自然不敢,只不过自家二郎被刺受伤,这长孙家不久之前还曾闹到府上,难不成如今是来看笑话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无忌谋算

    第二百七十九章无忌谋算

    李二陛下盯着孙伏伽头顶的白发半晌,怒火才渐渐平息,他起身来到孙伏伽面前,伸手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拉起。

    孙伏伽不敢执拗,只得顺势站起。

    李二陛下就在孙伏伽面前俯下身去,双手将乌纱帽拾起,轻轻掸了掸,郑而重之的给孙伏伽戴好。

    “爱卿之品德,朕素来钦慕,自朕登基以来,拜爱卿为大理寺少卿,虽然多经迁任,但朕至始至终都将这大理寺卿的位置给爱情留着,盖因满朝文武,这个位置唯有爱卿方可胜任,纵然爱卿屡遭弹劾,可朕之意志,从未改变。如今爱卿意欲致仕,可朝野上下,朕实在不知尚有何人可以胜任。”

    孙伏伽老泪纵横:“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定以国士报之,一副残躯,便为陛下效死又有何妨?”

    心中对于皇帝的推崇与信重,顿时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再也不提什么致仕的气话。

    李二陛下握着孙伏伽的手,诚恳道:“铸币一案也好,行刺之案也罢,实则朕心中早已有了眉目,固然尚无证据,但有所防范之下,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然而眼下东征乃是重中之重,一切事宜都应当为之让路。朕答应爱卿,只此一事,下不为例,自今而后,大理寺审讯刑罚,尽皆依律而行,朕绝不横加干涉。”

    孙伏伽便知道,李二陛下对于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同时强硬压制案件不许继续审下去,可见整件案子背后所牵扯的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或许,是一个极为强势的势力。

    一旦将案件揭破,所有事情都浮上水面,李二陛下便不得不与之强力周旋,鹿死谁手尚且不论,最起码将会破坏东征之基础,使得东征无限制的搁置下去。

    而且一旦搁置下去,再想重启,所需要花费的力气将会数倍于现在。

    对于心心念念成就千古一帝霸业的李二陛下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所以他宁愿容忍眼下有人觊觎皇位,亦要将东征顺利施行下去。

    同时,亦可看出李二陛下对于掌控局势有着充足的信心,乱臣贼子很难在他的防范之下有所作为……

    话已至此,孙伏伽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到底不是魏徵,虽然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但是在皇帝面前却缺乏那种宁折不弯、以死相谏的决绝,当即躬身道:“一切唯听陛下圣裁,微臣无有不允。”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孙伏伽的肩膀,道:“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件事之后,再也不干预司法之事,无论是谁以身试法,皆有大理寺量刑惩处,绝不干涉。”

    孙伏伽忧心忡忡道:“陛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只不过私铸钱币非同小可,能够犯下这等罪行之人,绝非单枪匹马即可,其身后之势力必定盘根错节,陛下还是应当谨慎应对。”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傲然道:“跳梁小丑而已,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他们还不够格!”

    *****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回到府中,进了书房便摔了杯子。

    侍女们吓得战战兢兢,不知何人惹得家主发怒,赶紧躲在一旁,唯恐触怒家主殃及池鱼,招致处罚。

    将管家叫进书房,就待命其手持自己名帖,前往关陇各家,将各家的家主都给叫过来,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背着自己意欲谋朝篡位,彻底违背关陇贵族支持李二陛下的一致意愿,将关陇的利益弃之不顾。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真当他长孙无忌老虎不发威,当成病猫来欺负?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将管家打发出去。

    就算将各家家主都叫来都能如何?能够心里藏着那等不臣之心,悍然背叛所有人的利益,又岂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站出来承认?

    至于敲打一番……更是无用。

    只要不是个傻子,在做出这等逆天之举以前,必定前思后想左右权衡,认定了赌上阖族之命运可以攫取丰厚之利益,方可下定决心行不臣之事,又岂会在乎什么敲打、恐吓?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又不是他长孙无忌的风格。

    当面敲打你们没用,问了你们也不会承认,难不成老子背后搞点手段还不行?

    斟酌半天,左思右想,然后将庶长子长孙涣叫了过来。

    “稍后,汝自去库房捡选几样礼品,前去房府探视一下房俊……”

    长孙无忌话音未落,长孙涣便为难道:“父亲,孩儿与房俊嫌隙渐深,早已分道扬镳,纵然前去其府上探望,怕是得不到什么笑脸不说,搞不好连面都不肯见。”

    他素知房俊之脾性,与你交好之时掏心掏肺,可一旦翻脸,那当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

    自己岂非是登门找不自在?

    再者说了,如今长孙家与房俊虽然尚未达到不死不休、生死仇敌的程度,但是相看两相厌、恨不得对方倒血霉却是真的,他房俊遇刺重伤,长孙家又何必登门探望?

    没那个必要。

    长孙无忌便瞪眼道:“你懂个甚?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你权且代表吾长孙家,到了门口递上名刺,纵然房俊犯浑不肯见你,房玄龄也必然不会失礼,将登门探视之人撵出门去。”

    长孙涣着实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迟疑着问道:“可是如今两家势成水火,吾家又何必腆着脸上门?弄不好便是自取其辱,实在是没必要。”

    长孙无忌呵斥道:“哪里这么多的废话?你且听为父吩咐便是,稍后你去了房府,见了房俊,便如此如此说……”

    长孙涣赶紧凝神细听,可越听越是糊涂,这已经不是背后搬弄是非了,简直就是**龌蹉、背后捅刀子啊!

    到底发生了何事,犯得上么?

    可是父亲的话他不敢不听,只得闷头应允。

    出了书房,郁闷的叹口气,烦躁的揉了揉脸。

    有些话他不能对别人说,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实则在房俊面前,他除去几分嫉妒之外,更多的实是自卑。

    都是一班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何以这家伙忽然之间就跟开了窍似的,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将弟兄们甩得远远的连影子都看不见?

    李思文、程处弼等人可以毫无负担的跟着房俊的脚步,依靠着他的施舍以远超平常的速度逐步升迁,如今皆已经官运亨通,各个跻身军中高层,连成一片形成一股颇有实力的小团体。

    长孙涣做不到那样,自身的骄傲使得他更加矜持,所以他使尽心机,亦要得到长孙家家主的位置。

    只要成为长孙家的家主,纵然不能像父亲那样统御关陇贵族,成为可以左右朝堂的大佬,却足矣傲视朝堂、睥睨天下。

    再想想房俊对待自己的冷漠与疏离,长孙涣郁闷的摇摇头,径自前往库房挑选礼物。这礼物的选择亦是让他为难,既然是代表长孙家出面探视房俊,那么礼物就绝对不能被房家给看轻了,可如今房家在房俊的经营之下富可敌国,天南海北东西中外的宝贝数不胜数,长孙家纵然富有,但是依旧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在库房里挑挑拣拣,好半晌才挑了两卷画轴,两方古砚,皆非凡品,房俊大抵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不过房玄龄应该看得入眼。

    出了库房,命管事的将礼物用锦盒盛装,又带了父亲的名刺,这才带了几个家将随从出门策马来到房府。

    当了房府门外,翻身下马,上了台阶递上名刺,还未等说话呢,看门的仆人便怒目而视。

    长孙涣又是郁闷又是愤怒,冷言道:“吾乃奉家父之命前来,难不成房家一介门子亦敢将吾长孙家的名刺拒之门外么?”

    那门子自然不敢,只不过自家二郎被刺受伤,这长孙家不久之前还曾闹到府上,难不成如今是来看笑话的?

第二百八十章 上门探视

    主辱臣死,身为门子也知道端谁的弯吃谁的饭,若是被长孙家上门嘲讽,讥笑二郎受伤之事,他们这些门子亦是面上无光!

    不过将长孙家的名刺拒之门外自然是不可能的,别说区区一个门子,即便是二郎亦要掂量掂量如此做的后果,在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之后,门子淡然道:“还请长孙郎君稍待,奴婢入内通禀。”

    言罢,转身进门径自前去通禀,其余门子都束手站在门前,丝毫没有相请长孙涣进入门房稍坐的意思。

    对于长孙涣,整个房家上上下下都没有好脸色。

    昔日与自家二郎那也是交情深厚,从小打到玩在一起,虽然房俊甚少前去长孙家,但是在家中不受待见的长孙涣却时常登房家的门,房玄龄夫妇待之甚厚。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白眼儿狼,自己的兄长出事之后眼瞅着有染指家主之位的机会,便断然与其父同流合污,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断排斥旧友,这等人利益为上,毫无义气,即便是一个门子亦鄙视不已!

    长孙涣站在房府门口,门前街上来来往往车辆纷纷侧目,使得长孙涣如坐针毡,若非父亲有所交待,只怕这会儿早已掉头就走……

    好半晌,那门子才从门后跑来,躬身道:“家主轻长孙郎君入内相会。”

    言罢,指使同伴将大门的一侧门板敞开。

    区区长孙涣,即便是手持长孙无忌的名刺,也没有可以令房家大开中门的待遇……

    ……

    长孙涣命亲随候在门外,自己抬脚进了房府大门,在房家奴仆引领之下,先行来到正堂,面见房玄龄。

    毕竟是代表了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君子,自然不会予以失礼,授人口实。

    长孙涣进了正堂,见到房玄龄端坐在主位之上,赶紧上前鞠躬施礼:“小侄见过叔父。听闻叔父编纂之《字典》博采众家之长、纵横古今文萃,如今即将成书,可喜可贺。小侄早已心向往之,想着拜访叔父请益一番,不想杂事缠身一直未能如愿,今日陡闻二郎遇刺,心中担忧记挂,兼且受了父亲之命,这才能够前来拜访,还望叔父勿怪。”

    文人嘛,素来都是清高的。

    你跟他讲人情世故,他不屑一顾,你跟他讲利益取舍,他傲如霜雪,可一旦你跟他谈谈他最得意的文学成就,往往放下架子、笑逐颜开,即便是面对贩夫走卒,亦能沽酒一壶、开怀畅饮。

    长孙涣自认为对房玄龄这等比较纯粹的、有着文人本质的长辈,还是比较能够拿捏得住的。

    却不料房玄龄只是淡淡一笑,随意道:“长孙郎君如今官拜鸿胪少卿,亦是堂堂帝国高官,老夫不过是一个致仕高老、不问世事的老朽,如何当得起长孙郎君一句叔父之称谓?长孙郎君莫要折煞老夫了。”

    这话的意思,便是将往昔的情分一笔勾销了,你虽然与吾家二郎交情匪浅,然则如今既然断了这份情义,那么咱们便站在各自家族的立场,虽然算不得生死仇敌,虽然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有些事情大家都心中有数,见了面点个头问个安,也就是如此了。

    长孙涣的脸色便有些尴尬。

    似房玄龄这等性情,即便心中愠怒,面上亦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当日将茶杯砸向长孙无忌的脑袋,那已然是极限,这辈子估计再也干不出第二回,现在面对长孙涣这个小辈,字字句句体现了疏离于客套,对于长孙涣的示好绝不领受,却也让长孙涣无话可说。

    说到底,前些时日那件事着实是长孙家做得不对,如今人家客客气气的对你表示距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得说道:“谨遵梁国公之命便是。”

    房玄龄微微颔首,看也不看长孙涣带来的礼物,淡然道:“二郎正在后院养伤,让仆人带你前去吧。”

    长孙涣愣了一下,只是派一个仆人引路么?

    有些过分了啊……

    一口气憋在胸口,面对房玄龄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施礼道:“那晚辈暂且告退。”

    虽然有些憋屈,但房玄龄性格温润,拒人于千里之外亦是客客气气,绝不令人难堪,万幸那位主母卢氏未在,否则今日不知将会如何奚落于他……

    到了后宅,想必已经有仆人通知,高阳公主一身绛色宫装坐在堂中,娇小的身躯腰肢挺拔,如花的容颜傲如霜雪,正襟危坐,神情凝肃。

    妩媚多娇的武媚娘、还有一位清丽无匹的女子大抵是房俊的妾室萧淑儿,分列在高阳公主左右……

    长孙涣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儿气虚,怎地搞得好似三堂会审一般?

    心中打鼓,脚下却不敢停,赶紧上前施礼:“微臣长孙涣,见过高阳公主殿下。”

    高阳公主俏脸寒霜,微微颔首,清声道:“免礼!”

    旋即问道:“二郎被奸佞所伤,险些丧命,长孙少卿是前来耻笑一番,笑二郎命运多舛,亦或是幸灾乐祸,看看二郎会否有性命之忧,也好报了当初你家兄长遭遇刺杀之仇?”

    长孙涣有些冒汗,忙道:“殿下误会了,今日在下奉家父之命前来,是为探视二郎之伤势。两家虽然有些误会……”

    高阳公主素手轻抬,打断他道:“没有那么多的误会,是非曲直,你们长孙家自己心里清楚,别总是拿误会来搪塞,难不成长孙家就这么没有担待,敢做不敢当么?”

    长孙涣语塞。

    这话怎么回?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高阳公主殿下心里头一直憋着火儿呢,想必是房玄龄压制着家中上下,这才一直隐忍,正巧今日自己送上门来,若是不好生羞辱一番,怕是气儿顺不过来……

    若是放在以往,大不了抬脚走人,总不能站在这里任人折辱吧?

    哪怕对方是帝国公主,身为长孙家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长孙涣亦未必就要留给高阳公主多少面子。

    然而今日他身负父亲之命,若是未能见到房俊达成目的,半途便折返回去,少不得又要被父亲训斥责骂……

    心中叹息一声,长孙涣只得硬着头皮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代表家父、代表长孙家探视二郎,还请殿下准许在下入内。”

    高阳公主正欲说话,忽闻后堂有人高声道:“让他进来吧,进门便是客,吾房家何曾有过逐客之举?”

    高阳公主只得恨恨不言。

    武媚娘轻声道:“那就请长孙郎君入内吧。”

    长孙涣松了口气,向着高阳公主鞠躬施礼,这才赶紧步入后堂。

    这位殿下素来骄纵跋扈,皇族之内名声响亮,长孙涣着实不敢招惹……

    ……

    刚刚进入后堂,迎面便是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扑鼻而来,长孙涣定睛看去,便见到窗前一张巨大的床榻之上,房俊正仰躺在上头,此刻正在婢女的服侍下坐起来,腰后塞了一个枕头,精壮的上身袒露着,肩胛处缠着厚厚的雪白纱布。

    长孙涣上前,仔仔细细看了看,见到伤处正在肩胛位置,并未伤及要害,便叹了口气,道:“闻听此事之后,为兄这些时日以来日夜担忧,总算二郎吉人天相,否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当真是天妒英才,为兄这心里怕是剜了肉一般痛楚难当。”

    房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若是那般,长孙兄怕是要兴高采烈才对吧?”

    长孙涣面色一变,不悦道:“你我虽然分道扬镳,但却也谈不上恩断义绝吧?往昔交情摆在那里,又岂能坐视彼此之生死,甚或幸灾乐祸?二郎也太小瞧吾长孙涣了!”

    房俊愣了一愣,叹息一声,摆手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道不同,不相为谋。”

    长孙涣默然。

    好半晌,他才缓缓说道:“识人识面不识心,有些人看似敌人,却能惺惺相惜,有些人好似手足,却往往反手一刀,直插背肋!二郎……还需当心一些才行。”

    目光灼灼、言辞恳切,却是将房俊唬得一愣。

    ……嗯?

    这话什么意思?

    是在说你虽然是对手,却绝不会害我;而今次之刺杀,乃是我身边之人所为?

第二百八十二章 迷雾重重

    “长孙涣这小子没安好心眼儿,挑拨离间、栽赃嫁祸的可能性非常大,但宇文家不服长孙家死死压在头上由来已久,有所谋划意欲翻身做主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在于,某着实想不出宇文家刺杀一个毫不相干的房家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房俊凝眉不解。

    他自认政治天赋不算太差,可是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宇文家如此做的理由,莫非只是长孙涣栽赃嫁祸、祸水东引的龌蹉伎俩?

    武媚娘温柔的扇着风,将房俊胸前衣襟掩好,想了想,道:“这世上最难的事,便是揣摩旁人的心思,有时候人们连自己需要什么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够洞彻别人的思想呢?不过若是能从假设切入,先设定宇文家刺杀郎君乃是事实,那么反推回去,宇文家将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呢?”

    房俊眼前一亮。

    反向思维么?

    不由凝神沉思起来。

    首先,若是他因刺杀而暴卒,那么朝野上下掀起一股剧烈震荡几乎是一定的,毕竟他的身份较之丘神绩、长孙冲之流不可容日耳语,且不说官职爵位皆在此二人之上,单单是无数的功勋,便早已奠定“重臣”之地位,更何况他在军中拥有着无数的拥趸,一旦暴卒,说掀起的风浪说是排山倒海亦不为过,暴怒的李二陛下会将任何有嫌疑的人投入大理寺的监牢,严刑审讯。

    这等情形之下,局势动荡、朝局混乱,着实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然而如今的关陇贵族同气连枝,共同推举长孙无忌为领袖,即便能够趁乱攫取利益,最大头依旧是长孙无忌所把持,即便分润下去,也不可能给宇文家独吞。

    那么宇文家若是想在这场动荡之中攫取足够的利益,首要之前提便是将长孙无忌拱翻,并且能够抢占关陇贵族“领袖”之地位,当长孙无忌被击倒之际,挺身而出代表关陇贵族收拾残局。

    如此一来,宇文家刺杀他的动机便有了。

    接下来就要去想更深一层,如何将他被刺,甚至于搜出铸币模具的罪名安置到长孙无忌的头上,亦或者将其牵连在内?

    这其中的可能性那就太多了,非是当事人一手谋划,任何人都很难猜得出具体手法。

    但是有一点,最终所有的线索都必须指向长孙无忌或者与长孙无忌亲近之人,使得长孙无忌难以自辩,达到将长孙无忌牵连在内的目的。

    长孙无忌显然已经洞悉了其中的阴谋,所以对于审案并不积极,因为很可能审到最后发现他自己反而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并且派遣长孙涣,在两家关系降入历史最低点之时,亦要上门慰问,实则祸水东引。

    依照房俊一贯表现出来的暴烈脾气,一旦认定刺杀事件背后乃是宇文家主使,岂会饶的了他们?

    说不得带着亲兵部曲打上门去的事儿都做得出。

    如此一来,长孙无忌的嫌疑自然会被洗清人家受害者都认定了凶手乃是宇文家,即便有证据证明长孙家被牵涉其中,也一定是被人栽赃陷害。

    房俊啧啧嘴,虽然对于凶手到底采取了何等方法不得而知,但是……

    “所以其实完全不用去东想西想,到时候长孙家自然会将宇文家的证据放在咱们面前,让咱们认定刺杀之事便是宇文家幕后主使,跟他们长孙家绝无半点干系。”

    武媚娘微微颔首,秀眉微蹙:“事情的确如此,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此一来所有的证据都有可能被认为的掩饰活着篡改,二郎看到的只是他们双方希望二郎所看到的,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只怕更加难以分辨。”

    房俊也郁闷。

    事情的确如此,即便往后有什么证据呈现,也未必就是事实的真相,尤其是宇文家,房家与其素来关系和睦,称之为“通家之好”亦不为过,贸贸然职责宇文家乃是刺杀他的幕后主使,旁人怎么看?

    所以事情走到这一步,即便稍后出现了证据,无论指向谁,其实房俊都不敢将其当真,更不能借此采取什么行动,因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中了幕后主使的诡计,被人刺杀一回,回头还得被人当枪使……

    那可就真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也或许……

    夫妻两个同时抬头对视,武媚娘红唇轻启:“也或许……这才是长孙无忌的真正目的?”

    房俊拍了拍身边的褥子,叹道:“这个‘老阴逼’,当真是阴险呐!”

    最大的可能,便是长孙无忌这个“阴人”或是有什么把柄沦落在了宇文家手上,唯恐宇文家趁势打击,故而使出了这么一招“瞒天过海”,让房俊自己疑神疑鬼,举棋不定。

    武媚娘不明白“老阴逼”是个什么意思,但猜想绝不是什么好话,赞同道:“赵国公纵横朝堂十余载,素来都是当面和气背后捅刀,使出任何手段都不过为,所以无论往后事情会如何发展,郎君当保持冷静,万万不能冲动,否则稍有不慎,便被人所利用。”

    利用倒是什么,房俊不太在乎这个。

    可若是反倒被真凶利用去针对“被陷害”者,那就是他房俊一辈子的污点了,即便旁人不嘲笑他,他自己也得郁闷得撞墙。

    ……

    想来想去依旧一团迷雾,只能暂且将此事放下,走一步看一步。

    武媚娘命婢女取来一些水果,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捏着一把铮亮的小刀将水果切成一块一块,用刀尖儿戳着送入房俊口中,柔声问道:“纳妾之事,郎君到底如何想的?两家都已经定下了婚期,连请柬都送了出去,结果郎君你非要将婚期延后……母亲为此大发雷霆呢。”

    房俊嘴里咀嚼着鲜美的果肉,苦笑道:“为夫现在身被重创,如何能够成婚?”

    武媚娘伸出玉指擦了擦房俊的嘴角,含笑道:“郎君身体强健气血旺盛,孙道长亦说了这一箭并未重创筋骨,这等外伤想要痊愈或者需要一些时日,但用不了多久便可行动无碍。所以并不妨碍拜堂成婚,只是对洞房花烛有些障碍而已,虽然有些法子可以让郎君更省力些,但毕竟伤筋动骨,那等事太伤元气,还是得往后拖一拖。”

    说着,眉眼含笑,满是揶揄之色。

    房俊有些尴尬,佯怒道:“小娘们儿皮痒了是吧?待到为夫伤势痊愈,必重振家风,今日之辱定当十倍讨还!”

    妩媚年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难道本娘子还能怕了你这个棒槌不成?谁胜谁败,战过再说!”

    房俊顿时无语。

    战过再说……战过还有什么好说?

    必败无疑啊!

    只有累死的牛,何曾见过耕坏的田?

    每逢战阵,必是牛奋勇争先一往无前,脚下田地默默承受无语凝噎,可是用不了几个回合,牛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田地却依旧温顺柔弱一成不改,疾风骤雨有若过眼烟云……

    这件事上,牛永远都是失败者。

    却每每重振旗鼓之后大言不馋,几个回合依旧丢盔弃甲……

    房俊只得转移话题,道:“这成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是不成婚了,只是推迟几天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再者说了,成婚之后紧接着便是书院开学,诸般事物繁琐冗杂,估计好一段时日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为夫这万一留下病根,气虚体弱的,往后也都是你们姊妹几个吃亏。”

    “啐!”

    听得郎君越说越是不着调儿,武媚娘羞红着脸儿,啐道:“有什么吃亏的?大不了我们姊妹几个都去公主殿下在终南山的道观里好了,青灯古佛的,也免得被你糟蹋。”

    只要想想郎君有时候心血来潮摆弄的花样儿,即便是武媚娘这等大气疏朗之人,亦要羞不可抑……

第二百八十三章 西域消息

    夫妻两个说着话儿,便有婢女入内通禀:“魏王殿下前来探视二郎……”

    房俊只得说道:“快快有请!”

    武媚娘起身,给房俊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道:“妾身回避一下,稍后再来服侍郎君。”

    房俊看着武媚娘有些憔悴的脸色,回府这几日,几位妻妾衣不解带的服侍在床前,尤其是武媚娘,一粥一饭都要亲自服侍,柔声道:“不必了,这么多人在,何须让你一个人劳累?回去好生睡一觉,听话。”

    武媚娘欲言又止,缓缓颔首道:“喏!”

    这才转身退出去。

    未几,魏王李泰在房玄龄、卢氏、高阳公主的陪同之下,大步走了进来,一见到房俊,李泰便道:“此番着实凶险,本王听闻了经过,若是那支箭偏上那么几寸,即便有忠心部曲拼死护卫,想必亦要酿成惨剧了!”

    房俊躺在床上,不悦道:“殿下这哪里是安慰人的话语?分明就是前来吓唬人的!”

    房玄龄叱责道:“怎么说话的?魏王殿下正在陇西公干,听闻你出了事,立即快马加鞭兼程返回长安前来探视,如却这般不领情,着实混账。”

    李泰忙道:“房相息怒,本王与二郎情同莫逆,不分彼此,平素话语之间亦是随意得很,并无半分身份阻碍。实不相瞒,以前本王看二郎那是越看越烦,恨不得趁着天黑敲他的闷棍!不过后来打过几次交道,却发现二郎实在忠厚之人,待人真诚办事认真,本王与之相处,甚为融洽,吾二人可谓识英雄重英雄,情比金坚、惺惺相惜啊,哈哈!”

    房玄龄忙道:“劣子混账,焉敢当得起殿下抬爱?不过年轻人聚在一处,吾这等老朽亦是插不上话,便现行告辞了,稍后府中备下薄酒,还望殿下赏光,留下享用午膳。”

    李泰道:“房相自去,不必客气。”

    房玄龄携着卢氏退出去,卢氏疑惑道:“以前咱家二郎可是没少收拾魏王殿下,原以为魏王殿下不记恨也就罢了,怎地两人却又相处如此之好?”

    所谓的“没少收拾”,只是卢氏委婉的说法,实则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正是因为房俊极力支持太子,故而断绝了魏王殿下的争储之心?

    此等关系,视若仇寇都不为过,然则却是相处融洽,着实令人不解……

    房玄龄走在前头,捋着胡须慢悠悠说道:“魏王殿下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之前觊觎储君之位,但是当被二郎点醒之后,当机立断熄了所有的心思,一心一意辅佐皇帝、辅佐太子。外人看来可能是断绝了争储的机会,可是谁又曾想过,那一丝丝的机会成功率到底有多少暂且不说,即便成功,到底又要走过多少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惨剧?魏王殿下非是虎狼之辈,那等事情自认做不出,所以果断退却。而二郎又帮助他成立了那个振兴会,若无意外,多年以后魏王殿下将有可能成为天下文祖,这等历史地位,其实较之一个没什么作为的皇帝,也差不了多少了……所以殿下所言‘惺惺相惜’,并非妄语。”

    卢氏乃出身天下顶级门阀,对于政治自然有着一些见解,闻言略微颔首,便是明白。

    真是没想到,当初那个混不吝的二郎,居然有朝一日能够影响帝国储位之归属……真真是意想不到。

    ……

    后堂之内,魏王李泰坐在窗边椅子上,房俊在高阳公主服侍之下再次坐起,笑道:“这数百里奔波,殿下面上丝毫不见憔悴之色,这副身板较之以往,可是改善太大了,想必府中姬妾对此颇有感悟吧?”

    李泰顿时一脸得瑟:“要说这人呐,就不能闲着,闲着就长膘,动一动便一身虚汗。如今四处奔波忙的不行,但是这体力却是肉眼可见的增长,尤其是当初跟随英国公前往西域走上那一遭,对于本王来说简直就是天翻地覆之改变,不仅仅视野扩宽,更是将身体彻底改头换面,以往床第之间有时候心力难继,不得不借助一些药物助助兴,如今却是勇猛征伐,每每酣畅大战之后犹有余力,那滋味当真难以言喻,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大笑。

    男人嘛,就算是不行亦要吹嘘自己那方面的能力,若是还行,那自然忍不住四处宣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

    两人口无遮拦,高阳公主早就听得羞红了脸,轻轻打了房俊一下,瞪着李泰微嗔道:“一个堂堂帝国亲王,一个赫赫朝廷重臣,结果凑到一块儿便是说这些个下流事,简直无耻!若是被那些个御史言官们听见,少不得要弹劾你们荒淫无道、寡廉鲜耻!”

    李泰争辩道:“怎么就荒淫无道,寡廉鲜耻了?就连孟子亦说:食、色,性也!那些个御史言官整日里装正经人,说什么‘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本王还就不信他们与自己的妻妾从无敦伦大道?都是些嘴巴上嚷嚷的欢实,实则关上门来都是一样货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位殿下博览群书、思维敏捷,平素说话亦是旁征博引,高阳公主如何是他的对手?

    当即又羞又恼,恨声道:“不要脸!”

    甩袖离去。

    看着高阳公主愤愤然走出去,李泰啧啧嘴,鄙视道:“房二郎你到底行不行啊?在外头威风八面横冲直撞的,怎地连家里老婆都教不好?这要是本王的王妃敢如此说话,本王定会要她好看!”

    房俊顿时无语,扶额道:“殿下说话之前,能否真正的自视自己?这句话您若是敢当着魏王妃的面儿说,而且说完了还能风轻云淡屁事儿没有,那某下半辈子见了您都绕道走!”

    谁不知道谁呀?

    魏王李泰素来性情阴戾,喜怒无常,可唯有当着魏王妃阎氏的面儿,温顺得宛如猫儿一般……

    一物降一物,再是暴戾在魏王泰,在阎氏的温婉抚慰之下,那也一点脾气都没有。

    教教阎氏什么叫妇道?

    呵呵,听听就好,千万别反过来……

    李泰瞪了瞪眼睛,想要说两句狠话,不过想到房俊知根知底,也就萎了下来,啧啧嘴,将话题岔开:“本王刚刚从陇西返回长安,前些时日便曾受到西域的消息,阿拉伯铁骑已然进逼碎叶城,意欲突破碎叶城进入西域腹地,直抵吐火罗斯坦,活捉波斯王子,彻底覆灭波斯复国之希望,当然,很难说阿拉伯人就未有趁机顺着丝绸思路进攻大唐,甚至将大唐领土尽皆纳入其版图的野心。这些阿拉伯人野心勃勃,在信仰支撑之下满天下的攻城掠地,但凡异教之徒,要么彻底背弃原本之信仰皈依他们的先知,要么彻底将其毁灭,他们的目标,便是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能信奉他们的先知,信奉他们的安拉。”

    房俊抬手挠了挠眉毛,有些无奈。

    阿拉伯人在信仰出现之前与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所谓的阿拉伯人其实两个很多个民族整合在一起的,他们因为语言与信仰而团结在一起,并非是血缘而缔结。

    可以说,因为信仰而武装起来的阿拉伯战士,拥有着悍不畏死的精神意志,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战士。

    而且这个时期阿拉伯人在哈里发的统御之下四处扩张,但凡不信奉其信仰,便会被视为异徒,要么征服,要么毁灭,而对于遥远东方文明的觊觎,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房俊问道:“安西都护府难道就能任由阿拉伯人攻占碎叶城,威胁大唐之边疆?况且那波斯王子不是依然行文请求大唐派兵助其复国么?怎地到了现在朝中依旧没有达成一致?”

    李泰幽幽说道:“安西都护府……不容乐观啊。”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远见卓识

    房俊不禁忧心忡忡。

    除去他自己本身乃是兵部尚书,西域战事自然是职责所在之内,另外新任安西都护河间郡王李孝恭,司马薛仁贵,甚至还有一个不打不相识的高履行,如今尽皆在西域。

    个人前程已然不是房俊首要考虑的问题,他比谁都知道阿拉伯人有多么凶残,在这个年代,被信仰武装起来的阿拉伯战士为了征服土地以及传播信仰,在没有任何法律、道德约束的情况下,如同蝗虫一般肆虐,他们眼中无所谓士兵亦或是平民,杀人盈野只是寻常,坡地屠城更是家常便饭。

    一旦战事失利,所有唐军都有可能被屠杀……

    然而即便如今房俊想要对西域予以支援,亦是有心无力,整个帝国的军事力量都在东倾,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高句丽,哪里还有余力分兵支援西域?

    若是前往西域,这一来一回最少也得一年的时间,一旦战局不利,两三年都有可能,全国主力部队都在辽东,再从关中抽调一卫兵马驰援西域,则势必造成京畿之地的防卫空虚。

    眼下有李二陛下坐镇,倒也不虞有人作乱,可明年开春李二陛下将会率领数卫兵马御驾亲征高句丽,必定留下太子监国,到那个时候……

    万一有人生起不臣之心,甘冒奇险进行兵谏,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哪怕再是担忧,目前的安西都护府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对抗阿拉伯的军队,即便不能大获全胜,亦要保全实力,就算丢失一些城池土地亦无大碍,只要东征获胜,数十万大军返回国内,分分钟予以西域最强有力的支援。

    房俊才不相信刀耕火种的阿拉伯人只是凭借着一腔血勇,便能战胜大唐武装到牙齿的陌刀队、火枪兵!

    怕只怕李孝恭贪功,对于形势盲目乐观,一旦有所闪失,则必定难挽败局……

    李泰叹息道:“谁能知晓英国公将西域诸国横扫一遍,所有蛮夷尽皆俯首帖耳,这一转眼的功夫,局势便糜烂至此。”

    房俊道:“不仅如此,阿拉伯军队固然强势进击,但好歹安西都护府正面迎敌,纵然有所失利,亦不至于形成溃败之势,大不了龟缩高昌,扼断丝路,与阿拉伯人打一场持久战,待到东征之后,调拨大军前往支援,再与阿拉伯人决一死战。最怕的乃是吐蕃,万一吐蕃人自高原顺势而下直插西域腹心之地,则安西都护府将会两面受敌,一招不慎,便会全军覆灭。”

    “不会吧?”

    李泰脸都白了,嘴里疑问,可心里却认定这是极有可能发生之事。

    这两年吐蕃自从求亲被拒之后一直安分得紧,倒是让他一时间有所疏忽了。可谁都知道吐蕃的狼子野心,若非房俊一个“青稞酒”计划令吐蕃内部的那些个贵族们掉进了钱眼儿里,整日里忙着收拢青稞酿制酒水大发其财,怕是吐蕃大军早已顺势而下攻略大唐州府。

    两国之间早就打得天翻地覆了。

    房俊揉着额头,郁闷道:“且不说吐蕃如今是否有充足的实力与大唐开战,他们的赞普极其富有远见,只需要派遣一支强军进入葱岭,威逼西域诸国,安西都护府又岂敢视而不见?为了防止腹背受敌的情况发生,无论吐蕃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大唐也唯有答允,否则吐蕃一怒之下攻略西域截断丝路,甚至一路东进掐断玉门关的出关之路,安西都护府便将孤悬西域,彻底断绝与长安之联系,成为一支孤军。”

    李泰默然不语。

    他虽然如今心思尽皆放在帝国文化事业至上,但是对于政治却也有着不同寻常的远见,一眼便看出西域丢失之后的危机。

    固然眼下海贸之利早已超越丝路所带来的财富,但是大唐必须依靠丝路的存在笼络、胁迫西域诸国服从大唐的统治,丝路一旦截断甚至废弃,大唐即将面对与西域诸国的死战。

    更有甚者,没有了丝路的输入,关中的地位在帝国之内将会被江南很快超过,为了不使得弱干强枝、以下制上的情况发生,那就只能舍弃长安,迁都江南。

    放弃李唐皇族最根深蒂固的地区,前往江南士族盘踞数百上千年的地盘,帝国往后的政局将会陷入激烈的动荡,稍有不慎,帝国崩塌亦不是不可能……

    房俊半卧在床榻上,凝眉沉思,脑中推演着局势的发展,半晌,忽然冲着门口喊道:“将卫鹰叫进来!”

    “喏!”

    自有守在门口的仆人领命而去。

    李泰问道:“何故唤来卫鹰?”

    他自然知道卫鹰乃是房俊的亲兵头领,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只是不明白这个时候叫来卫鹰作甚?

    房俊解释道:“若是咱们所料不错,吐蕃的确趁机出兵葱岭,进逼西域诸国,他们悍然与大唐开战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吐蕃国内的粮食储备早就被青稞酒祸害的所剩无几,很难支撑一场大战,那么他们的目的更有可能是趁火打劫,以此来胁迫大唐答允他们的一些平常绝对不会答允的条件,比如……和亲。”

    李泰一拍大腿,忿然道:“娘咧!本王就知道那个劳什子赞普不是个好东西,先后两次求亲不成,这一次准定还是故伎重施!他也不自己掂量掂量,就凭他也配得上我们李唐皇族的闺女?更别说还觊觎咱们那些个医术、算学、星象、建筑等等方面的书籍了,门儿都没有!”

    以往,李泰便曾表示不赞同与吐蕃和亲,在他看来李唐皇族的金枝玉叶,焉能下嫁吐蕃那等苦寒之地,去服侍茹毛饮血、野蛮不堪的劳什子赞普?

    更多是面子放不下。

    然而自从他创建并且掌了“大唐文化振兴会”之后,才愈发明白文化、知识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重要性。

    汉人王朝此起彼伏、数代更迭,然而即便是王朝末年天下混战民不聊生,但只要新王朝诞生,政局稳定吏治清明,用不了几年汉人王朝便又会国富民安,兵强马壮,威震四夷天下折服。

    这其中固然有汉人自古以来便具备的勤劳本质,但更多的却正是因为汉人掌握着天底下最先进的农耕、医疗、算学、建筑等等方面的知识。有了这些知识,汉人便能够在荒废的土地上再一次兴建家园,且相比往昔更加繁荣!

    而蛮夷则不同,他们自由生长在边塞,面对着最恶劣的自然环境,想要一朝崛起,需要积蓄数代甚至十数代、数十代的努力,然而一旦失败,便会陷入数十乃至于上百年的沉沦。

    假若吐蕃然学会了汉人的知识,再凭借其剽悍勇猛的性情,岂非成为汉人生死大敌?

    所以魏王李泰乃是如今朝堂之上最最坚决的“鹰派”,四夷不服,那就打得他们服气,即便一时打不过,亦要卧薪尝胆厉兵秣马,积蓄数年、十数年之功,决一死战!

    和亲?

    那是万万不行的。

    房俊对于李泰能够有这样的认知,甚是欣慰。

    古往今来,总是有着一大群钟鸣鼎食贪图安逸、何不食肉糜的所谓大儒,鼓吹着什么中华上国、礼仪之邦的噱头,认为战争是从无必要之手段,大战一开耗费无数粮饷不说,还会死人,何不送上一两名公主表达中原王朝之诚意、附赠金银财宝先进技术若干,化金戈为玉帛,以礼教感化蛮夷,大家和平共处、岂不快哉?

    是他们认不清此举带来的危害么?

    当然不是。

    纵然有着时代所赋予的局限,他们未必能够有后世人看的透彻,但这些能够在各个时代身居高位、手握大权,甚至于掌王朝命脉的人,俱是出类拔萃的一代人杰,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阴损招数

    他们不是看不出和亲甚至于附赠技术所带来的危害,之所以依旧前赴后继、宁死不改,是因为他们必须以这等方式来掌握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必须尽可能的将战争消弭于无形。

    是他们悲天悯人、心怀仁慈,不愿见到汉家儿郎战死边疆、血染沙场么?

    不是。

    起码不全是,

    是因为一旦战事开启,大儒、文官们说话便不管用了,他们的学识、才能不足以使得他们可以取得一场大战之胜利,只能去依靠武将,从而间接的使得武将之地位提升。

    朝堂之上,利益就那么多,你多一分我便少一分,此消彼长,长此以往,那里还有大儒、文官们说话之余地?

    所以他们宁可和亲、割地、赔款,亦要遏制武将地位的提升。

    甚至于有些无耻之辈为了自己的利益,宁愿扯自家人的后腿,在武将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手段,也要使得战争失败。

    战争失败损害的是国家的利益,但是他们却能够攫取丰厚的个人利益收入囊中……

    当然,若是任由武将们胡来,那也不行。

    与文官们尽量采取绥靖政策、避免战争的动机相同,武将们会抓住一些可以开战的机会开战,因为只有打起仗来,他们才能够争夺话语权,去谋求更多的利益。

    若是没有文官的钳制、束缚,武将们大抵的结局便是将地图挂在马鞍上满世界的点燃战火。

    不加遏制的战争,任何一个超级强国都得被拖垮,除非像成吉思汗的子孙那样只求征服、不求占领,蝗虫一般凭借强盛的武力烧杀劫掠,他们没有文化底蕴,便不存在统治根基,即便征服了广袤的土地,却很难凭借武力长久的占据下去。

    文武之道,相辅相成又相互制约,如何协调文武之间的关系,才是一个帝国能否长治久安、繁荣兴盛的根基所在。

    ……

    片刻之后,卫鹰大步入内。

    “二郎,可是有何吩咐?”

    卫鹰先是向李泰见礼,继而询问房俊。

    房俊道:“你带上一队人,挑一些好手,即刻赶赴松州,路上要乔装打扮,扮作商贾也好、脚夫也罢,总之不能让人识破身份,然后秘密查访吐蕃使节之动态,不能伤了他们的性命,但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予以拖延,最少亦要延误吐蕃使节进入长安的时间三个月。”

    卫鹰一愣,道:“并未闻听有吐蕃使节前来长安,这要如何打探?”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告诉你有,那就一定有,此刻虽然长安未曾听闻,只是因为使节刚刚离开吐蕃,这会儿想必才踏足大唐境内。”

    卫鹰心说您现在掐指一算,便知星辰运转、福祸吉凶?

    您身在长安,便能知道人家吐蕃使节刚刚离开吐蕃进入大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如您啊,您这决胜何止千里?

    一万里都有了!

    这话当然只敢在心里腹诽,嘴上麻利答道:“喏!”

    见到房俊再无吩咐,赶紧转身离开,去召集人手启程赶往西南地区,虽然心里头觉得房俊有些玄乎,但不伤任命、只是拖延行程,延误吐蕃使节三个月之后进入长安,想想长安距离吐蕃路途遥远,寻常也得走上两个月,那么这个任务就不算太难,就只是路途远了一些,得跟自己的媳妇告别几个月的时间……

    待到卫鹰离开,李泰忍不住大笑道:“二郎,你这一招儿可真是太损了!”

    正如房俊所言,目前大唐不敢贸然拒绝吐蕃的请求,否则吐蕃恼羞成怒之下,很难保证不会破罐子破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出兵介入西域战事,使得安西都护府腹背受敌。

    而吐蕃的目的乃是趁火打劫,借机从大唐这边捞取一些好处,非是博不得已,也就对不愿意同大唐直接开战,否则一旦战事开启,被“东大唐商号”断绝粮食供应,吐蕃内部就得面临一场极其严重的饥荒。

    就算吐蕃使节明知道大唐在延误他的行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排除万难赶往长安,反正只要他不死,大唐与吐蕃之间就不会开战,他就必须赶到长安,完成松赞干布交待的任务……

    这的确有点缺德,但是毋庸置疑,效果也非常好,只要能够给安西军多争取一些时间,或许局势的发展便会迎来转机。

    房俊有些苦笑,道:“小伎俩罢了,纵然得逞,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真正的强国,是要在面对世上任何一个敌人的时候,都能够以堂堂之师正面对决,凭借强大的力量碾压过去,而非是这等龌蹉之伎俩。”

    李泰缓缓颔首,深以为然。

    继而又叹道:“二郎这次受伤,想来需要将养一段时间,与本王前往江南之事,怕是要耽搁了。”

    如今他麾下的盘子越来越大,需要的金钱简直就是海量,民部自然不可能给他多少支持,便是李二陛下那里也被他三天两头的“募捐”行为搞得不胜其烦,开始还能给个几万贯,但到了后来便逐次缩水……

    太原王氏为了平息房俊之怒火,主动提出将江南的众多产业赠送给房俊,房俊自然不合适笑纳,便转手赠予李泰,对于李泰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早已迫不及待意欲前往江南接受这些个产业。

    更何况他还打着狠狠敲一笔江南士族的竹杠,不过若是没有房俊的大力支持,他可没有什么底气。

    那些个江南士族如今与关陇、山东等等门阀皆有商业往来,兼且盘踞江南数百上千年,底气不是一般的硬,未必卖他这个亲王的面子,但房俊的名头在江南那可是管用得紧,若是不能利用一番,李泰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房俊笑道:“那倒是不妨事,最近要忙着成亲,书院亦是开学在即,等忙完了这一段,下官的伤势大抵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陪着殿下泛舟南下,去领略一番深秋时节的江南烟雨,倒也不错。”

    李泰大喜:“那可就说好了,正好本王也将长安的事务好生处置,届时咱们一同南下!”

    “一言为定!”

    “那二郎权且将养着,本王先回去。”

    “殿下慢走,请恕下官不能像送。”

    “自家人,何须如此?告辞了!”

    ……

    待到李泰离去,房俊一个人坐在榻上,忧心忡忡。

    时至当下,固然朝堂上下都很重视西域,却并无一人能够如房俊这般清楚一旦西域丢失,将会对大唐造成怎样的影响。

    简单来说,谁都知道唐朝之亡,实则亡与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却又缘起于藩镇割据。

    难道当时的大唐朝廷就尽是昏聩之辈,看不到藩镇割据给帝国带来的隐患么?

    非也。不是看不到,而是除了重用藩镇、倚靠藩镇抵御来自北方的胡族以及东南沿海一带屡次爆发的不稳定局势之外,别无他法。

    因为整个帝国中枢,都将所有的力量投送在与吐蕃的战争之上。

    正是因为西域的丢失,使得大唐丧失了这一块广袤的缓冲地带,使得吐蕃与西突厥的残部能够随时随地直抵玉门关下,威胁到大唐的河套、陇右一带,兵锋直抵关中,大唐不得不布置重兵于此,来抵御吐蕃以及西突厥的压力。、

    大唐与吐蕃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百余年,等到吐蕃由于对大食、回鹘等的战争占用了其大部兵力以及内部矛盾加剧,无力东进之时,大唐也早已被这场战争拖得精疲力竭,加之国内藩镇为祸,已然到了末日穷途……

    可以说,只要西域尚在大唐的掌控之中,那么便可以腾出手来攻略天下,甚至于将国内的政治经济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可一旦西域丢失,则必将上演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一幕……

    想到这里,房俊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就在床榻之上挥毫提笔,字斟句酌的写起了奏疏。

第二百八十六章 西域局势

    神龙殿。

    秋日将近,夏日将去,天上的日头似乎想要将最后一分能量趁着这夏天的尾巴全部倾泻在大地上,天干物燥,热浪滚滚,窗外的大树上知了拼命嘶叫,有些打蔫儿的树叶纹丝不动。

    内侍总管王德正指挥着几个小内侍持着粘杆,将树上嘶叫的知了一只一只的捉下来。天气太热,半丝凉风也无,几个人热得汗流浃背却也不敢停歇,皇帝陛下正在殿中处置政务,若是因为知了的嘶叫声扰了陛下,耽搁了政务,那可了不得。

    李二陛下便坐在靠窗的书案后,停下笔,抬手揉了揉脖颈。

    尝长时间埋首案牍,总是会使得颈椎腰椎受损严重,不过好在徐惠妃是个按摩推拿的好手,那一双柔弱娇嫩的小手儿倒是也几分力气,每一次推拿都能令他感到轻松愉悦……

    窗前是一颗冠盖如伞的大槐树,遮住了酷烈的阳光,枝叶间洒下细细碎碎的光斑,殿内正中则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冰盆,冰块儿慢慢溶解,释放出沁凉的冷气。

    房俊这厮总是别出心裁,一天到晚鼓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这些是奇淫技巧吧,偏偏也能有如同玻璃这等敛财之物,更能有火药、火枪、火炮这等军国重器,即便是这不起眼的制冰之法,亦能使得制冰的成本大大下降,放在以往,即便是身为皇帝亦不能这般奢侈的每日里耗费大量冰块儿。

    可若说他心灵手巧、于国有功吧,亦有不妥,古往今来,就没有哪个大臣成天琢磨这些个东西的……

    挠了挠眉毛,将书案上放置的冰镇酸梅汤一口饮尽,重新将目光投注到案头的奏疏之上。

    批着批着,忽然停下笔来,蹙着眉头将这份房俊呈递上来的奏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病榻之上亦能提笔上奏,这份勤政之心倒是破位可佳,只是这奏疏的内容却令李二陛下有些不爽……

    诚然,若是阿拉伯人悍然进军西域,安西军只能正面硬撼,僵持不下之时,一旦吐蕃趁火打劫,顺势将大军开上葱岭,居高临下虎视西域诸国,的确有可能截断安西军的后路,使得安西军首尾难顾、陷入牢笼,动辄有全军覆没之厄。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区区一个阿拉伯,便能够使得安西军如临大敌、甚至难撄其锋?

    不可能。

    李二陛下对于自己麾下的虎贲有着充足的自信,而这份自信是建立在覆灭突厥、薛延陀,以及数度出兵西域尽皆大胜而还的基础之上,阿拉伯人纵然有几分战力,然而劳师远征、奔袭数千里,早已人疲马乏,而安西军驻守西域以逸待劳,怎么可能不是阿拉伯人的对手?

    只要安西军能够击溃来犯的阿拉伯人,那么所谓的吐蕃居高临下进逼西域甚至截断丝路就是一个笑话……

    李二陛下摇摇头,将这份奏疏放在一边,继而拿起下一份翻阅,随手拿起毛笔准备批复。

    然而手中顿了一顿,重新又拿起房俊的奏疏,字斟句酌的又看了一遍,尤其是奏疏后段所阐述的西域之于帝国之重要性。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将奏疏轻轻放在桌上,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负手站在窗前,眼睛看着院子里内饰门爬上爬下汗流浃背的捉知了,脑子里却是思索着那份奏疏。

    良久,李二陛下高声道:“王德!”

    正指挥着内侍粘知了的王德闻听,赶紧一溜小跑来到窗前,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将英国公叫来,便说朕有政务相询。”

    “喏!”

    王德不敢怠慢,赶紧带了两个小内侍,亲自出宫前去英国公府。

    这会儿已然接近未时末,朝中各处官署尽皆下值……

    ……

    李绩正在府中与友人饮茶,听闻陛下相召,赶紧换了一套衣衫,也来不及沐浴,便策马赶到太极宫。

    进了神龙殿,见到李二陛下正在窗前伏案批阅奏折,上前一揖及地,道:“微臣奉召前来,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手下不停,只是道:“懋功稍后片刻。”

    直至将这一份奏折批阅完毕,放到一旁,这才起身,拿着房俊的那份奏疏,拉着李绩来到书案一侧的椅子上做好,命人奉上香茗,这才将奏疏递给李绩,道:“此乃房俊所呈之奏疏,事关西域局势,懋功你如今虽然不再担任兵部尚书,但前次统军出征,扫灭西域叛逆,对于西域之局势必是了若指掌,你来给朕参详参详。”

    “喏。”

    李绩赶紧双手将奏疏接过,仔细观看。

    对于房俊的才华能力,李绩素来高看一眼,认为此子见闻广博、所提出之谏言每每能够切中时弊,且不拘泥于俗套,往往可以从一个新奇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并且能够给予新颖的处置方法,放眼朝堂,少有人可以与之比肩。

    细看之下,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陛下,这份奏疏之所言,看似有些不切实际,实则预见性非常强,对于西域局势之把握丝毫不在微臣之下,可见房少保自从担任兵部尚书之后,对于帝国周边之形势下过一番苦功。尤其是后段对于西域之于帝国重要性的阐述,可谓鞭辟入里。如今帝国周边之强敌,薛延陀灰飞烟灭,吐谷浑苟延残喘,突厥元气大伤远遁大漠,高句丽弹丸之地、土鸡瓦狗耳,皆不足惧。唯有吐蕃厉兵秣马野心勃勃,因其依仗高原之利,吾大唐兵卒不服水土,很难攻入其腹地,故而必将成为吾大唐往后多年之强敌。事实上,若非房少保当初突发奇想弄出的那个‘青稞酒’,使得吐蕃国内的粮食被大部分消耗,估计那位松赞干布早已耐不住性子,会师自高原顺势而下,攻略大唐州府了。”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一点,李绩与他的观点相同,都颇为赞同房俊的预见。

    只不过……

    “依照懋功之见,难不成也认为阿拉伯人会对安西军产生威胁,甚至有可能击败安西军?”

    李绩谨慎道:“阿拉伯人究竟如何勇猛善战,微臣只是从往来西域大食的胡商处闻听一二,并不曾亲眼所见,所以阿拉伯人与吾大唐雄师到底孰强孰弱,微臣不敢妄下断言。但是行军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对于阿拉伯人之根底一无所知,任何战果有可能发生。再者说,未虑胜先虑败,不能盲目的自信于大唐虎贲之实力,而是应当在未战之前便考虑好各种结果,事先做好应对之道,则即便一时间战事有所不利,亦能从容应对,不至于损失太大。”

    “嗯……”

    李二陛下颔首。

    他自己亦是出类拔萃的统帅,自然明白李绩所言句句在理,正是行军打仗所必备之要素。

    什么以少胜多、背水一战,那都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不得已施行的战略,古往今来,以寡击众的战斗数之不尽,绝大多数都是以失败告终,偶尔出现那么一两次例外,所以惊奇而稀少,古今传诵。

    岂能作为常例?

    真正的统帅,就是要以强悍的实力,通过事先周密的部署安排,以堂堂之师正面对决,一路碾压过去,任敌人千般诡计、万般算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如螳臂挡车、不堪一击。

    但是同时李二陛下也清楚,如今的西域,若想让安西军成为堂堂之师正拥有正面对决不惧任何强敌的实力,那就必须自关中派遣军队予以支援。

    安西军多少人?

    郭孝恪贪功冒进殁于战阵,导致精锐的安西军兵卒大部分阵亡,李绩率军进入西域平叛之后挥师返回长安,只留下了两万兵卒驻守西域。

    的确,这两万兵卒各个以一当十、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然则面对不知根底的阿拉伯人,很显然并不保险。

    更何况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吐蕃。

    增兵啊……李二陛下叹了口气。

第二百八十七章 棒槌不好惹

    李二陛下示意李绩饮茶,然后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回味一番茶水之回甘,问道:“依你之见,要如何应对?”

    李绩低头饮茶,默然不语。

    到底要如何应对,您自己难道不知?想当年您也是天下少有的无敌统帅,行军不知运筹帷幄,都是颇具章法,眼下却偏要问我……

    圣意如何,昭然若揭。

    他不是魏徵、孙伏伽之流,不是不肯犯颜直谏,而是审时度势的能力比那两人更高明,明知此刻纵然以死相谏,皇帝亦不可能回心转意,又何必弄得君臣之间不欢而散呢?

    故而只能沉默以对,无声的宣示着自己的立场,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也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不至于弄得很尴尬。

    李二陛下一看李绩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多年君臣,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不仅有些感慨。

    如何应对西域之局势?最委托的办法,便是将关中的军队调派一支前往西域驰援,同时于辽东撤回一军,回防关中。只要大军出关,吐蕃必然老老实实的趴在高原上,不敢轻举妄动,再前往高昌城与安西军汇合一处,即便阿拉伯人尽皆虎狼之师,西域亦是稳若磐石……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

    东征乃是国策,更是他李二借以成就千古一帝霸业宏图的最大基石,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半点风险都不可承受。别看眼下朝野内外军中上下尽皆对东征信心满满,认为大军开至辽东便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声,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不堪一击,然而李二陛下却丝毫不敢大意。

    世人尽皆咒骂杨广残暴,然而作为从小便曾无比崇敬的一代天骄,李二陛下深知其雄才伟略,绝非世间传扬那般不堪,相反,他甚至认为杨广的功绩即便在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之中,亦能够排至前列。

    就是这样一位挥斥方遒、睥睨天下的帝王,以大隋作为根基,举兵百万征伐高句丽,却依旧铩羽而归,如何不让李二陛下为之重视?

    想要确保东征万无一失,那就必须集结最大的力量,给予雷霆一击,绝对不能让高句丽有半分回天之力,故而撤军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敌人尚未能打到长安城下,辽东军队就万万不能撤回一兵一卒。

    前隋之殷鉴不远,被视为弹丸之地的高句丽崩掉了杨广的牙,间接导致了大隋的覆亡,使得杨广的所有宏图霸业全部烟消云散,留下万古骂名……

    李二陛下可不想自己谋划多年的大计受到阻碍,最终步上杨广之后尘。

    辽东的军队不能撤回,关中的军队要保持社稷之安稳,尤其是在自己明年开春御驾亲征之后,更要负责镇守京畿,更不可能调往西域……所以,无论眼下的西域局势如何险恶,安西军都只能孤军奋战。

    只要能够坚持到东征获胜,届时将有数十万大军任意调拨,驰援西域。

    哪怕是最不乐观的局势发生,李二陛下亦不相信有河间郡王李孝恭坐镇的安西都护府,会在一年之内便被敌人围歼覆灭。

    李二陛下道:“那便命令兵部紧急调拨一匹粮秣物资运往安西都护府,并且行文李孝恭,命其固守待援,不可轻举妄动。”

    李绩补充道:“还应当给予河间郡王临敌处置全权之责,无论丢失多少土地,无论损失多少兵卒,只需坚持一年时间,便有功无过。”

    唐军最终荣誉,李绩唯恐安西军一旦丢城失地、损兵折将,便会羞愤难抑,誓死亦要用鲜血来洗刷耻辱,导致更大规模的溃败。

    只要能够固守高昌城,等到大军驰援,里应外合,自然胜券在握。

    李二陛下欣然道:“那朕这就批复房俊之奏疏,命其依令行事。”

    李绩苦笑道:“房少保虽然非是军伍出身,却是帝国最好的军人,从来都是一腔热血勇往直前,攻城掠地未尝一败,只怕难以接受这等妥协之策,如今他身为兵部尚书,愈发将天下兵卒视若手足,让他坐视安西军在有可能的强敌环伺、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苦苦支撑,中枢却不派一兵一卒驰援,想来必有一番口舌。”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也有些发愁,捋着胡子苦恼道:“这个棒槌有时候狡黠油滑,令人恨不得将他宰了,也有时候又一根筋,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罢了罢了,大不了这几日朕告病缀朝,任何外臣也不予接见,想闹他就自己在兵部闹去。”

    想想房俊的棒槌脾气,李二陛下几乎可以预见到房俊受到这道命令之后的反应……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果断做出避而不见的策略。

    说到底是他理亏,因为整个帝国的军事力量都要为了达成他千古一帝的宏伟目标去征伐高句丽,而安西军亦要为了这个目标做出牺牲。

    李绩顿时愕然,苦笑道:“陛下岂不念微臣鞍前马后之情谊乎?”

    依着房俊那脾气,您避而不见,他就只能跑去政事堂吵闹,在您面前那厮多少还能顾忌一些,惹急了您还能打他一顿板子,可跑去政事堂大吵大闹,谁能治的了他?

    李二陛下也很是尴尬,无奈道:“朕毕竟是一国之君,总不能三天两头的打一个大臣的板子吧?可不打板子,朕也着实拿他没法!”

    天天打板子,那简直就是笑话,当廷杖惩戒视为儿戏么?

    可若是不打板子,那厮闹将起来,李二陛下还真就没别的法子收拾他……那就只能让李绩去承受房俊的怒火了。

    皇帝都这么说了,李绩还能说什么?

    只能琢磨着自己是否也想个法子装病休沐几天,躲在府中不见外客……

    *****

    吐蕃与大唐有着漫长的边境线,两国之边界犹如犬牙参差,且很多地区皆是双方未曾勘定明确,此前多年一直时不时的爆发冲突。

    逻些城距离长安足足万里之遥,期间更是山岭纵横、沟壑密布,从吐蕃亘古不化的连绵雪山到川蜀之地深山穷谷、险绝河涧,这一段路程虽然是两国之间商贾行径的通道,走起来依旧极其艰难。

    即便是禄东赞这等多次前往长安的识途老马,也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抵达两国边境之松州。

    禄东赞深知此行之重要,为了帮助吐蕃从大唐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他必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到长安,否则多拖一天亦会生出无数的变故,万一等他赶到长安之时,唐军与阿拉伯人的战斗已经结束,且唐军取胜,那么所有的谋划都将成为泡影。

    赶到松州之时,他前往驿站递上松赞干布的国书,请求沿途借助在大唐驿站。

    大唐邮驿非常发达,驿站遍于全国,分为陆驿、水驿、水陆兼办三种,驿站设有驿舍,供驿长、驿夫、以及往来官吏休息食宿之地,官邮交通线以京城长安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直达边境地区,大致三十里设一驿站。

    沿途经由驿站歇脚、换马、食宿,乃是各国使节之便利。

    松州驿站的驿卒见到吐蕃国书,当即不敢怠慢,一边安排禄东赞一行使节饮食住宿,一边快马给长安送信。

    此次出使大唐,固然禄东赞对于随行人员一再精简,但毕竟要代表吐蕃与大唐谈判,人员、贡礼等等必不可少,使节团依旧臃肿,速度快不起来。而驿站的快马则可以一日间行驶六驿即一百八十里,若是遇到紧急军情,则还能再快日行三百里,最极端的状态,甚至能够达到日行五百里!

    使团尚未抵达关中,消息便已经送进长安,可以让朝廷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接待、商讨对策。

    禄东赞在松州歇息一晚,翌日清晨便揉着酸疼的老腰爬起床,聚集使团继续赶路。

    只是刚刚走了半天,尚未能走出松州地界,便不得不停下来。

    马匹估计吃了坏豆,全都拉稀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步步不顺

    烈日当空,秋老虎肆无忌惮的挥洒着最后的温度。

    禄东赞站在大路旁,浑身大汗的看着臃肿的车队停滞在路上,马匹无精打采的甩着尾巴打着响鼻,一张脸难看至极。

    自松州前往长安,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但因为松州北方横亘着的岷山,山岭陡峭高耸入云,多处山峰中年披满积雪,绝非人力可以跨越,便不得不顺着山势走向折而转向东南,进入蜀中,直抵益州,然后一路北上过剑门出剑南道,前往长安。

    这一个曲折,便是十余日的路程。

    尤其眼下又出了意外……

    随行的武官蹲在地上仔细验看马粪,又起身检查了一遍马匹,这才快步走到禄东赞面前,说道:“启禀大相,马匹应该是吃了变质的豆子,这才导致拉稀。”

    吐蕃人擅于养马,禄东赞毫不怀疑他的判断。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堂堂大唐驿站,居然也有人贪墨公帑,拿变质的豆子喂马……

    回头瞅瞅来路,松州城早已看不见踪影,再往前瞅瞅,夹在两座山梁之间的道路随着一条河流曲折弯转,都说“蜀道难”,眼下尚未进入蜀地,但道路之难行比之登天也轻松不了多少。

    取过水囊喝了一口,抹了一把胡子上沾染的水渍,禄东赞问道:“距离益州尚有多少路程?”

    那武官道:“尚有七百里。”

    禄东赞又问:“距离最近的驿站呢?”

    “不足一百里,大唐的驿站远近设置皆有规定,一般三五十里便会设置一处,不过此地乃是大唐边界,且人烟稀少道路难行,故而驿站之间的距离要远一些。”

    这也很难得了,毕竟在吐蕃,多有领土之内也找不出一处驿站。

    没那个闲钱养着一群只负责传递消息、货物的驿卒……

    不过武官旋即又补充道:“这些马匹牵着走还行,待到肚子里的坏豆子消化掉,拉稀也就好了,但若是继续拖拉驾车,那可就废了。”

    禄东赞一双刀锋一样的眉毛紧紧蹙着,心里已经将松州驿站驿卒们的祖宗十八辈问候了一遍……

    一百里地,若是行军的话半天时间也就到了,可现在马匹不能用,难不成让随行的兵卒人员们一边牵着马,一边推着车?

    两天也到不了下一处驿站!

    禄东赞抬头瞅瞅天上的日头,幸好看天气近日不会有什么风雨,只得说道:“附近寻找一处开阔地,暂时扎下营帐,汝带着兵卒急行军前往下一处驿站,向驿卒出示国书亮明身份,命其即刻调拨马匹前来,否则耽搁了两国之间的大事,谁也付不起这个责任!”

    “喏!”

    那武官得令,赶紧指派部属寻了一处开阔地,所有人忙碌着扎下营帐,然后才急匆匆步行赶往下一处驿站。

    好在他们这一行乃是代表吐蕃的使节,即便少了兵卒护卫,也不虞有人来打他们队伍的主意,土匪也不傻,万一打劫了这一支使节团从而导致两国关系破裂,甚至开战,那么朝廷也肯定派遣大军予以剿灭……

    那武官带着人一路急行,倒得傍晚之时,才气喘吁吁的赶到下一处位于一座小城之外的驿站。

    结果到了驿站,向驿卒亮明身份,驿卒倒是没有质疑,只不过两手一摊,为难道:“咱们这里不过是一处小驿站,供给传递消息的马匹只有那么五六匹,哪里给足下去寻找那么多的马匹?”

    武官一脸蛮横:“那我不管,我只是奉命行事,反正若是耽搁了吐蕃使节向大唐皇帝敬献国书,导致两国之间的关系恶化,所有的责任都是你们唐人的!”

    那驿卒怒道:“你个瓜嘛批!脑壳遭门夹了哇?你们自己的马匹拉稀,岂能将责任怪到老子头上?”

    武官也是怒气升腾:“若非你们供应的豆子是变质的,我们的马匹又岂能拉稀?”

    驿卒口齿伶俐,反唇相讥道:“曰你先人板板!你龟儿长着眼珠子莫不是喘气儿的?给你变质的豆子你就吃,给你毒药你吃不吃?”

    武官勃然大怒,吐蕃与松州地区毗邻,吐蕃人与川蜀之地的兵卒、百姓不少打交道,自然听得懂骂人的话,上前便薅住驿卒的脖领子,眼珠子瞪得铜铃也似:“你们唐人克扣豆子,反倒是我们吐蕃人的错?”

    驿卒怡然不惧,一把将武官推开:“你龟儿那只眼球看到老子克扣豆子了?”

    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服气,各自又身边的亲信将他们死死拽住,不敢让他们打在一处。

    驿卒不敢胡来,大唐律法森严,若是当真与外国使节干架,耽搁了国家大事,搞不好就是流放三千里;武官也不敢当真打人,眼下的吐蕃虽然统一了高原,但是并未与大唐打过几仗,在他们眼里天朝上国足够敬畏,不敢造次。

    吵吵一阵,双方逐渐冷静,武官问道:“反正你们驿卒得给我想办法。”

    那驿卒也知道自己的责任,若是吐蕃使节在他的辖区之内因为交通工具的原因耽搁行程,他必然是他的过错。

    不过他骨子里硬气,岂能对吐蕃人服软?

    “老子可以帮你们在附近的县城收购马匹,但是钱必须你们出!”

    武官也知道想要让驿卒让步不可能,只得忍着气:“那就赶快,越快越好!”

    驿卒两眼一翻:“想快也快不了,这个时辰县城已经宵禁,进不出也出不来,只能等明早。”

    武官怒极,听闻长安因为人口太多,不得不实行宵禁,你这个兔子不拉屎的一个山旮旯,人口没有一千的小城也宵禁?

    但是生气归生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住气,在驿站里睡一晚。

    好在驿卒们虽然脾气坏,但气量却不差,一顿饭食吃得吐蕃兵卒肚皮滚圆,晚上也在宽敞的驿舍里美美的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武官便敲门将驿卒叫醒,一同前往县城。

    县城有一个不大的牲口市场,马匹不多,但是驴子不少,勉强凑一凑,也还能凑足使节团所需的牲口。

    那驿卒也是坏,刚一进牲口市场,他便扯着脖子道:“所有人都听着了,如今吐蕃使节前往长安觐见陛下,路径此地,套车的马匹得了病,需要数量庞大的牲口!警告你们啊,人家这万里迢迢的来到大唐也不容易,两国一衣带水,你们这些个龟儿子可不能该老子坐地起价!”

    牲口贩子们一听,顿时两眼通亮!

    驿卒对武官说道:“呐,此地便是牲口市场,需要什么牲口你们自己去谈,价高价低的随行就市,老子不管!”

    那武官心说你就是想管,咱也不放心啊,谁知道你小子会不会给咱报个天价?

    不过这驿卒能够一上来就警告这些个升口贩子不能就地起价,他表示还不错,这个人情得领,便和颜悦色道:“多谢!”

    驿卒哈哈一笑:“不客气不客气。”

    武官带着人进了市场,眼见不少牲口都拴着,上前这个摸摸皮毛那个看看牙口,并不是太满意,可如今也没办法,便询问一个卖驴的贩子:“你这头驴多少钱?”

    那贩子脸冲着武官,眼尾却扫着驿卒,迟疑着道:“三……三十贯?”

    武官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多少?!”

    那贩子一直盯着驿卒的神情呢,自己胡乱报了一个数字,见到驿卒两眼望天,瞅也不瞅这边,顿时心底大定:“三十贯!嘿,瞧瞧这头毛驴,才三岁,这皮毛,这牙口,啧啧,绝对值!”

    武官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怒道:“你当我没见过驴?在吐蕃,一匹上等战马的价格也不过是二十贯,你一头驴子居然就敢要价三十贯?想钱想疯了吧你?简直岂有此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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