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坐地起价
那贩子两眼一翻,道:“你也说了那是你们吐蕃……咱们大唐缺马啊!皇帝陛下如今东征,全国的马匹基本都给征缴入军中,民间马匹数量极少,很多商户就不得不用驴子来取代马匹,水涨船高,这价格自然就上来了。不信?不信您问问旁边这位卖马的,看看多少钱。”
武官转头看向一旁一位卖马的,喝问:“这匹马多少钱?”
卖马的扣了扣鼻孔,挖出一块鼻屎,屈指一弹,那鼻屎不知飞去了哪里:“五十贯,不二价!”
一众吐蕃兵卒就好像见了仙女一样目瞪口呆,那武官伸手指着那匹没精打采、瘦不拉几的马匹,吃吃说道:“五……五十贯?你这是天马啊!还五十贯,你怎么不去抢?”
那卖马的一脸大胡子,爱搭不理道:“说了不二价,想买您就拿钱,不想买就赶紧滚远,莫耽搁老子做生意!”
武官气得七窍生烟:“老子就算缺马,也不差你这一匹!”
大胡子一脸无所谓:“爱买不买!”
武官带着属下到了下一家,瞅了一眼拴在柱子上的马匹,这匹马的卖相可就比刚才那匹好多了,油光水滑肌肉强健,武官心里打定主意,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帮贩子知道他急等着卖马,是不肯降价的,不过这匹马比刚才那匹好得多,即便是五十贯,那也忍痛买了。
“你这匹马多少钱?”
“八十贯!”
“……”
武官彻底傻眼。
他回头看着驿卒,驿卒两手一摊,无奈道:“咱们大唐律法规定,买卖公平,东西是人家的,要价多少那是人家的事情,但他们若是强迫您购买,那吾立马通知县衙将他抓起来!可现在这情况,咱总不能逼着人家将东西贱卖给你吧?没那个道理!”
武官就算再蠢,也明白了这个驿卒根本就串通好了这帮牲口贩子,明知道自己急等牲口,所以狮子大开口。
但正如驿卒所说那般,牲口不是粮食,大唐朝廷哪里会管价格多少?
要么高价买,要么原路返回……否则多耽搁一天,对于此次前往长安所办理的大事就越是不利一分,孰轻孰重,他还是能够分得清的。
咬着牙,眼珠子喷着火,一字字道:“买!老子全都买!”
回头指着头一个贩子,道:“三十贯是吧?老子买了!”
手底下的兵卒便要过去牵马,那贩子两手一拦:“等等!”
武官怒道:“怎地,三十贯还嫌少,还要加价不成?”他将刀子都抽出来一半,若是着贩子欺人太甚,他就打算一刀劈了这人,就算是死,亦要捍卫吐蕃人的尊严,不能如此任人欺辱!
那驿卒也吓了一跳,加点价没问题,可若是太过分,那就说不过去了,毕竟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吐蕃使节,若是除了认命,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急忙上前,呵斥道:“你这贩子好生不讲道理,买卖公平,你开多少价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可若是肆意加价,那可不行!”
贩子忙道:“这话说的,咱们做买卖童叟无欺,焉能做那等事情?只不过他想要买驴,那就得给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吐蕃人怎么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得先给钱才能牵走我的驴!”
那武官瞬间愣住,和一众手下面面相觑。
他们一行人走的匆忙,再说数次前往长安,沿途都是大唐的驿站免费供吃供住还能提供马匹,谁能想到居然沦落到前来牲口市场卖马的地步?
没带钱啊……
驿卒瞅着他脸上神情变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们该不是没钱吧?”
武官迟迟说道:“那个……先欠着行不行?”
“你个龟儿子!”
驿卒勃然大怒:“没钱你谈个屁啊!你若是唐人,咱还能给你做个保,让他们先赊欠给你,可你特么是个吐蕃人,事后拍拍屁股回吐蕃了,老子上哪儿找你?快走快走,老子的连都被你龟儿子丢尽了!”
说吧,扭头就就走。
武官尴尬得不行,自知理亏,连忙拉住驿卒,疾声道:“要不这样,让大家赶着牲口,跟随吾回去与大相汇合,自然有钱财结账,如何?”
驿卒道:“这你跟我说不着,你得问人家有愿不愿意。”
结果一群牲口贩子一商量,推出一位领头的,那人说道:“倒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这一来一回的,耽搁我们的功夫,影响我们做生意,路途又这么远,路况也甚为难行……”
武官不耐烦了,你这一大堆的理由,到底想怎么地?
“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很干脆,道:“……得加钱。”
武官眼皮子一阵乱跳,特么都说唐人淳朴仁爱,哪里淳朴仁爱了?一个比一个奸诈啊!
眼下不是纠结花多少钱的时候,耽搁行程才是最不能忍受的,只要赞普的大事办理妥当,花再多钱也没问题。
当下点头道:“行,没人加一贯,这总可以了吧?”
有人大摇其头:“那不行,驴子三十贯你就给加一贯,我这匹马八十贯,凭什么也只是加一贯?”
武官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那人道:“起码两贯!”
武官:“……”
特么大唐的奸商全都聚在这里,都被自己给摊上了吧?
可眼下形势比人强,他完全就是个待宰的羔羊,只得无奈道:“两贯就两贯,赶紧上路!”
牲口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这笔买卖做得简直太爽了!
当下磨磨蹭蹭,在武官快要喷火的眼神中,赶着牲口上路……
*****
禄东赞昨日夜里左等右等,武官也没回来,心想大抵一下子找这么多的马匹也很是为难,可能耽搁了,只好睡下。
一大早便爬起来,简单的就着河水梳洗一下,便站早路上遥望着西方,日上三竿,道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一直等到了晌午,也没见半个人影儿。
禄东赞心急如焚,心说这些人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正打算派几个人去迎一迎,便有随从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回……回来了!”
禄东赞精神一振,吩咐道:“赶紧都收拾停当,马匹来了立即套车赶路!”
昨天大半天,今天又是一头午,这行程耽搁得禄东赞心急火燎,这一趟前往长安就是要尽快,最好实在唐军与阿拉伯人开战之前抵达,否则索要的利益就会大打折扣,万一唐军战败,那更是半点利益都捞不到西域都已经丢了,大唐凭什么还要给你吐蕃的好处?大不了等着东征结束,百余万大军挥师西域,赶走阿拉伯人就完了!
等到武官带着属下兵卒终于赶回来,禄东赞看着塞满道路的马匹毛驴高的高矮的矮肥的肥瘦得瘦,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就赶着这些牲口驾着车前往长安吗?
怕是要被长安人笑掉大牙!
武官见到禄东赞站在路边,赶紧小跑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汗水,喘着气道:“下官幸不辱命,把牲口买回来了……”
禄东赞一愣:“买?”
按理说,外国使节进京,大唐沿途的驿站一套负责食宿,若是驾车的马匹短缺,驿站亦要供给。
这怎地除去转悠快要两天了,最后还是买回来一堆牲口?
买就买吧,想来驿站也是没有那么多的马匹供应,可你倒是挑点好的马匹买啊?这一个个戗毛赖皮的……
武官心里也委屈啊,见到禄东赞隐隐发怒,连忙将事情经过说了。
禄东赞听完,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你说什么?你买这些个牲口,花了多少钱?”
武官苦着脸:“一千八百六十贯……”
禄东赞差点抽出刀子将这个夯货一刀给劈了!
就买了这么一堆歪瓜裂枣,花了一千三百六十贯?!
老子身为吐蕃大相,一年的俸禄、禄米、种种补贴加在一处也才三百贯,你个混蛋一下子将老子六年的俸禄花出去,就买了这么一堆玩意儿?
你特么是不是傻?!
正欲发怒,远远的,那位驿卒便走了过来,像模像样的施礼,道:“下官见过吐蕃使者。您这番带着吐蕃赞普的情谊而来,促进两国邦交,吾大唐官民深感荣幸……”
禄东赞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大唐官员的素质还是非常不错的,知道自己远来是客。
正想着说两句亮堂话儿,便听到这驿卒话音一转:“……那个啥,您先把牲口钱付了?”
禄东赞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差点吐出来。
第二百九十章 还得加钱!
禄东赞瞪着面前这个年纪不大,但目光狡黠的驿卒,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咱好歹也是吐蕃大相,此番更是作为世间唯一可以抗衡大唐的强国使者前来,你这边居然追债追到门口?
是看不起咱吐蕃,怕给不起这个钱么?
禄东赞面色铁青,冲着一个管理钱财的随从一招手,说道:“给……给他写一张欠条儿。”
唐人:……。
吐蕃人:……。
一时间满场皆静。
禄东赞自己也尴尬,堂堂吐蕃大相,居然要给唐人写欠条?可他也没办法,吐蕃军队悍不畏死,足以平灭天下诸国,亦是唯一可以与唐军抗衡的强军,但是说到底,吐蕃真的很穷!
他身为吐蕃大相,一年的俸禄综合起来才不过区区三百贯,而且这三百贯都是以青稞、马匹、牦牛、毛皮等等货殖来支付,真正的铜钱连一百贯都没有。如今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强国,唐人商贾更是遍及天下,直接导致“开元通宝”成为天底下价值最坚挺的钱币,对于吐蕃这等本身便缺少铜矿的国家来说,连仿制都做不到,自己更是保持着“尚古之风”以物易物,根本就没有货币,愈发使得唐钱价值虚高。
即便是在逻些城,一时之间凑足一千八百余贯唐钱也不容易,更何况是万水迢迢远离吐蕃的大唐境内?
钱肯定是拿不出来的,赖账的话有损吐蕃声誉,车队之中带着的货物都是赞普送给大唐的贡品,每一样都在国书之上记录在册,更加不能私自取用,那就只能写欠条儿……
随从们赶紧取来纸笔,一个个面色羞恼,那买马的武官更是差点将头塞进裤裆。
若非他办事不力,何须自家大相如此窘迫,不得不以大相之尊给唐人写下欠据?
禄东赞沉着脸接过纸笔,孰料那驿卒根本不买账:“慢着慢着,使者是否有所误解?这些都是小门小户的小本经营,您乃是堂堂吐蕃使节,倒不是信不过您,只是这欠据写下了,难不成往后大家伙要前往吐蕃跟你讨债?”
他这么一说,牲口贩子也不干了,七嘴八舌表示反对。
“老子一辈子没出过山,可不敢去吐蕃。”
“都说吐蕃蛮子野性,咱若是敢去跟您讨债,不知会不会杀掉。”
……
当即有性子急的,牵着牲口就往回走。
“咱们公平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龟儿子没钱买个屁的牲口?走了走了,一棒子脑壳坏掉的家伙,耽误事儿!”
众人一听,也乱哄哄的赶着牲口就要走。
禄东赞一看急了,牲口是肯定要买的,不然等自己的马匹不拉稀了再恢复体力,起码四五天,那可就误了大事!
急忙道:“诸位,稍安勿躁!吾等缺少马匹,能都得到诸位襄助,已然是幸运之至,何敢再让诸位前往吐蕃讨债?待吾抵达长安,觐见大唐皇帝陛下,地上吐蕃赞普之国书,皇帝陛下必有赏赐,不仅会给予吐蕃以及赞普的赏赐,更会给予吾一些私人的赏赐!届时,吾必定派人将钱款如数送抵诸位手中,若有拖延,人神共弃!”
眼瞅着堂堂吐蕃使节指天立誓,牲口贩子们没了主意,纷纷看向驿卒,毕竟这位乃是大唐官员,必定会偏向他们这些唐人,不会让他们吃亏。
那驿卒想了想,道:“按理说,吾等是信得过使者的。只不过也请使者体谅,这些人都是小门小户的买卖人,家中并无多少余财,一笔买卖做完,拿着钱款再去收购牲口,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方能够赚取一点钱财养家糊口。眼下您一纸欠据写下来,此去长安千余里,尚要递交国书、觐见陛下、商讨国事,一来一回的,没有三五个月怕是回不来。您倒是无妨,这些个小本买卖的,本钱压在您这儿,难不成这几个月就让他们无事可做、毫无收入?”
禄东赞乃是吐蕃智者,素来辞辨无双,然而现在却觉得这驿卒所言合情合理,不容反驳,只得说道:“眼下情况如此,诸位总不能让吾将送给皇帝陛下的贡品拿出来给你们支付牲口钱吧?你来说说,尚有何法可以两全其美?”
那驿卒略一沉吟,道:“所以……”
一旁的武官忽然福至心灵,插言道:“得加钱?”
驿卒一拍大腿:“这位兄台的主意好!使者您如何?”
禄东赞尚未说话,那武官已然暴怒道:“好一**商!先前吾已经给你们加了钱,怎地还能这般贪得无厌?”
驿卒两手一摊,反驳道:“昨晚您吃了饭,那么今晚您难道就不要吃饭了么?同样道理,先前加钱是因为大家要将牲口赶至此地,大家履行了契约,所以你必须加钱,眼下你们又想要抵达长安之后再付钱,这其中不仅仅是耽搁了大家的回款周期,影响了生意,更要承担莫大的风险,比如你们抵达长安之后犯了错触怒了陛下,赏赐肯定没了吧?比如你们乘船的时候起了风浪,舟覆人亡,这钱管谁去要?再比如这一路山高岭深、盗匪出没,万一那些个匪寇杀人越货,这些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武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仔细想想,好像蛮有道理……
禄东赞一个头两个大,他的智慧乃是参赞国事、指点江山,可不是浪费再者何等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上,赶紧摆手制止驿卒,问道:“说吧,加多少?”
驿卒回头跟牲口贩子们商量:“大家认为加多少合适?”
大胡子想了想,迟疑着道:“三……”
驿卒一拍大腿:“可以!”
转身对禄东赞道:“大家的意思,每三十贯加价十贯,如何?”
武官早已暴跳如雷:“你们怎不去抢?”
驿卒一副看见白痴的表情,摇头道:“在大唐,抢劫乃是重罪,是要杀头的,但做买卖不犯法,只要你情我愿,王法也不能干涉!钱在你自己兜儿里,你愿意才能拿出来,你若是不愿意,大家扭头就走。”
走,肯定不能让他们走的。
禄东赞到底乃是吐蕃大相,甚有气魄,当即道:“可以!”
刷刷刷挥笔而就,写下一份欠据,末了还摁了手印,加盖了自己的印章。
他数次出使大唐,对于大唐风情甚为了解,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这驿卒分明是窜通牲口贩子坐地起价,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人家明明白白童叟无欺,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吃定了你非得买下这些个牲口不可……
协议商定,买卖成立。
牲口贩子们将牲**由吐蕃人,那驿卒拱手道:“祝愿使者此去长安一路顺风!吾等在此等候使者的消息,若是迟迟不见钱款,那么吾等唯有跋涉入京,跪在朱雀门外,恳请皇帝陛下为吾等主持公道!”
禄东赞甚有风度,即便心里气得咬牙,面上却依旧诚恳和蔼:“好教诸位放心,即便吾禄东赞死在长安,这笔钱亦会有吐蕃人如数支付,绝不会少了一文。”
驿卒打个哈哈:“如此最好,那吾等告辞……”
带着一群欢天喜地的牲口贩子返程。
禄东赞这边则赶紧指挥手下将牲口收拢,然后一一套车,好在这些个牲口都是平素使唤惯了的,吐蕃人又各个皆是驾驭的好手,忙活一阵,车队终于缓缓启程。
……
另一边,驿卒回了驿站,刚一进门,便见到一位黑衣革甲的少年武士正坐在堂中悠闲的饮茶,赶紧上前,施礼道:“幸不辱命,卫公子所交待之事,下官已然办妥。”
那黑衣少年哂然一笑,放下茶杯,道:“吾亦不过区区一介家仆,焉敢当‘公子’之称呼?”
驿卒陪笑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您家二郎固然不是宰相,却也不差多少了,吾等大唐驿卒如今能够这般滋润,皆是拜房二郎所赐,心中感激,愿效犬马之劳。”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诸事不顺
如今整个邮驿系统皆在魏王李泰掌管之下,而世人皆知魏王殿下之所以重整邮驿系统,便是因为房俊为其谋划成立“大唐文化振兴会”,以之晓谕天下,谁敢轻视了房俊?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起身道:“此件事了,吾会亲自向二郎交差,你的功劳亦会如实禀告,想来着驿丞之位,非你莫属了。”
那驿卒大喜过望:“多谢卫公子举荐!”
黑衣少年道:“行啦,吾尚有要事,这便离去,记住了,此番乃是因为吐蕃人的马匹染病,尔等为了两国邦交,尽力助其购买马匹……除此之外,你我从未相见。”
驿卒忙道:“下官晓得,一定守口如瓶。”
虽然不知为何非得要来来回回的耽搁时间,但他是个聪明人,此番际遇能够给他的仕途带来助力,乃是邀天之幸,那些个大佬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关他屁事?
更何况此事明显牵扯到两国之间的角力……
自己只要取得功劳就好了,掺和多了反而是取祸之道。
黑衣少年点点头,又问道:“让你准备的水靠,备好了没有?”
驿卒忙道:“能够为二郎效力,实乃在下之福分,昨夜便已经准备妥当,就在一旁的房舍之中放置。”
“甚好!那就即刻交付于我,尚有要事要办。”
“喏!”
驿卒连忙领着黑衣少年来到相邻的房舍,打开门,便见到墙角处堆放着的数件水靠。
黑衣少年也不多说,叫过随行弟兄取了水靠,便即出门,一行人飞身上马,风卷残云一般奔袭而去。
驿卒啧啧嘴,琢磨着这水靠有何用途?
不过转瞬便即释然,关心这些做什么呢?自己这件差事办得顺遂,已经得了房俊部曲之夸赞,只需在房俊面前美言几句,自己荣升驿丞的日子必定指日可待……
*****
禄东赞焦头烂额。
“天价”买来的这些牲口到底不是常用来驾车的,寻常田间地头的活计干一些尚可,但是套上车就完全不行。开始的时候这些牲口很害怕套车,一套上就尥蹶子,兵卒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算是暂时驯服,可是磨磨蹭蹭一天走不到三五十里路……
等到那些拉稀的马匹终于医治好,可以套车,已经过去了六天。
六天时间,将将走了四百余里……
这赶到长安不得猴年马月?
所幸沿途的驿站还算是配合,虽然皆无多余的马匹供应,但是饮食住宿方面很是尽心尽力,等到拉稀的马匹康复,换了马匹套车,果然速度增加,又用了三天时间抵达昭化。
浩荡奔流的嘉陵江于此处汇合白龙江,两江河流,水力愈发充沛,浩浩荡荡奔腾不息。
时间已晚,当夜便宿在江边驿站。
桔柏渡位于两江汇合处,是战国以来古驿道连接南北的重要津口。
三国末期,司马昭派邓艾、钟会领二十万大军攻蜀,势如破竹,姜维节节败退。钟会主力前锋到达汉寿,抢占了桔柏渡东岸渡口,关索、鲍三娘夫妇与胡济领五万蜀军御故,众寡悬殊,鲍氏夫妇双双阵亡,未能守住渡口关,汉寿城破,至使钟会长驱直入,直逼剑门。
年末蜀汉即亡……
津口两边古柏参天、繁茂、葱茏、荫天蔽日,嘉陵江、白龙江自秦岭呼啸而来,汹涌的浪涛直捣桔柏潭,是夜雨狂风骤,怒涛狂啸震撼城垣,荡人心魄。
禄东赞辗转反侧,一夜数惊。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风雨刚歇,禄东赞便要求驿站提供渡江之船舶,驿丞很是为难,道:“昨夜暴雨,江水大涨,水流湍急航道危险,平素那些个摆渡之人尽皆收工,一时半会儿的,实在是找不到船舶渡江。”
禄东赞急道:“那怎么办?”
驿丞道:“桔柏渡两江汇流,兼且暴雨涨水,没人愿意这个时候摆渡过江,给多少钱也不行,只能等着水位降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禄东赞不信:“若是遇到紧急军情,难不成亦要等上几天?”
驿丞摇头道:“那自然不行,军情如火,焉敢耽搁?摆渡自然不行,可以顺江而下数里,有一处河道狭窄,两岸皆是陡峭山壁,有行猎之人与两岸之间搭设绳索,也容一人滑行而过,脚下既是湍急河道,若是不慎跌落,唯有粉身碎骨。贵使团车马众多,万万不能通过。”
禄东赞心中焦急,却也没法,只能暂时在驿站之中住下。
结果到了夜里,又是一夜大雨……
翌日清晨,禄东赞起床之时,已然是满嘴燎泡。
西域局势已然有若箭在弦上,若是未能在唐军与阿拉伯人开战之前与大唐达成协议,一旦局势爆发,变数实在是太大,吐蕃攫取利益的主意就会全盘落空,他岂能不急?
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眼瞅着江水降下去一截,禄东赞再也按耐不住,催促驿丞为其雇佣渡江舟船。
驿丞只得安排,毕竟是吐蕃使者,不敢怠慢。
整整一天的功夫,方才雇佣了七八艘摆渡的渔船,数量远远不够,驿丞无奈道:“只有一些年轻人贪图钱财,方才愿意在水位未能下降至安全线的时候渡江,那些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家,今皆不肯。”
禄东赞心急火燎,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加钱!”
话以说完,随行的人员尽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回头瞅着那一大群懒散恶劣的瘦马倔驴……
就连禄东赞自己眼皮都跳了跳。
好嘛,这一回前来大唐不仅颇多磨难,还学会了一样高深的学问加钱!
唐人恶劣,难道什么事情都是钱能够解决的吗?
结果,那驿丞闻听“加钱”,顿时痛快道:“那就没问题了!您若是将加钱提升一倍,本官保证今日便能寻找到足够的船只,明日便能渡江。”
禄东赞郁闷道:“只要明日能够渡江,三倍价钱亦无妨!只是这钱要暂时欠着,待到吾抵达长安之后,再行支付。”
驿丞搓搓手,一脸为难:“这个……怕是不行啊,这个时候愿意出来摆渡,人家就是为了钱财,结果您一张口就欠着,这空口无凭的,谁能信得过您呢?那些个愚昧村夫,可不晓得什么吐蕃不吐蕃的。”
禄东赞想了想,道:“吾可以写下欠据,签字画押,只是还需驿丞您代为转圜,本人乃吐蕃大相,万万不会损了吐蕃之名誉。”
得咧,些欠条也学会了。
驿丞依旧有些犹豫,吱吱唔唔道:“您乃吐蕃使者,按理说,下官有配合您进京之责,但是您此去长安尚有不下千里之路途,这一路上穷山恶水的,覆个舟翻个车,都可能导致意外。况且山匪路霸什么的也数不胜数,这若是您人都没了,这笔钱可就没着落了……”
禄东赞抬起手,打断驿丞的话语,干脆道:“莫要多说,吾加钱!”
驿丞顿时眉目一展,欣然道:“这就没问题了!使者您切在驿站之中歇息,下官这就去给您找船!”
言罢,脚步轻快的出了驿站。
禄东赞回到房中,闷闷的坐下,只觉得胸口一股郁气凝结,呼吸不畅。
想骂人……
到了傍晚时分,那驿丞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带回了好消息:“下官已然找到了船,足够将贵使团摆渡过江,明日上午便能够渡江。”
禄东赞觉得自己这么多人,尚有许多车马货殖,稍微一折腾就是半天,他现在是一时片刻都不想浪费,便说道:“劳烦驿丞让那些船夫今晚便抵达渡口,明日天一亮咱们就渡江!”
驿丞一愣,道:“这大晚上的风高浪急,船夫们肯定不得离船上岸,要护着舟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加钱!”
“……没问题!下官这就派人挨个通知,让他们今晚就赶到桔柏渡!”
禄东赞面上毫无表情,掩在袖子里的手指头扒拉着算了算,好嘛,这一趟的开销比之以往数次出使大唐的总和都要多……
这怎地步步不顺?
到了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禄东赞便指挥随行人员套好马车,收拾停当赶到渡口,等着渡江。
那驿丞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脸无奈:“使者,有点意外……”
禄东赞心里“咯噔”一下。
还得加钱?
有完没完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桔柏渡口
巨柏森森,浊浪翻腾,江水咆哮奔流。
桔柏渡的岸边乱石丛生,此刻数十艘摆渡舟船尽皆搁浅,船夫们一个个捶胸顿足,怨声载道。
驿丞将将领着禄东赞来到渡口旁,船夫们便一拥而上,他们不认得禄东赞,但却认识这个非得让他们昨夜便在此地等候的驿丞,纷纷将驿丞围住,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吾等害怕半夜涨水,故而想要今日清晨前来,驿丞您非是不肯,如今您看着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是他非要吾等半夜在此等候,如今舟船漏水,自然要赔偿吾等!”
“驿丞,非是吾等生事,实在是全家老小都指望着摆渡活命,现在舟船尽皆漏水,您总得给吾等一个说法吧?”
……
禄东赞只觉得耳朵边“嗡嗡嗡”似有无数苍蝇乱叫,吵得他脑仁儿疼,连忙双手下压,示意船夫们消停一些,疑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有人疑惑道:“你是谁?”
禄东赞道:“吾乃吐蕃使者,此番便是吾雇佣诸位的舟船,摆渡过江。”
“呦呵,原来是你啊!”
“还发愁找不到正主儿呢,原来在这儿!”
“废话少说,既然是你雇佣吾等,那么如今吾等舟船尽皆漏水,你要赔偿!”
……
众人见到禄东赞,顿时围拢过来,一个两个神色不善,要求禄东赞给予赔偿。
禄东赞郁闷,吾尚不知发生何事,怎地就要吾赔偿?
好半天,他才算是弄明白,原来这些船夫在他的要求下昨天半夜便汇聚在此处,结果不知何故,一大早起来所有的舟船尽皆漏水,无法摆渡,自然断了生活来源,非得要求赔偿不可。
禄东赞心说一艘两艘触礁碰撞发生漏水尚可理解,岂能这么多的舟船尽皆漏水?
必有古怪。
他安抚道:“诸位稍安勿躁,且让吾之随从查探一番,了解情况,再作计较。”
船夫们却不干:“计较个甚?是你雇佣吾等,且非得让吾等昨夜前来渡口等候,如今不管舟船漏水之原因为何,你都得赔偿!大家说对不对?”
“没错,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因为你造成的,你得赔!”
……
吐蕃武官怒了,这一路屡次三番遇到这等怪事,心里的火器早已憋不住了,此刻顿时怒喝道;“放肆!吾等乃是吐蕃使者,若是舟船漏水的责任不在吾等,自然无需赔偿。尔等乡野刁民,难不成还敢强抢不成?”
一听这伙人乃是吐蕃使者,怪不得一个个奇装异服的。
船夫都是有些打蔫,攸关两国邦交,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船夫,也知道一旦发生纠纷,大家都讨不了好。
可若是就这么算了,心里又不服气,毕竟舟船可都是大家吃饭的家伙,如今艘艘漏水,那可如何是好?
驿丞站出来,手指着船夫们呵斥道:“吐蕃使者进京觐见陛下,乃是两国邦交,非同小可。你们做别的本官管不到,但是谁敢闹事,严惩不贷!”
有心思灵动的船夫一听,当即叫道:“我等乃是山野小民,焉敢跟外国使团闹事?我等不敢打也不敢抢,惹不起,咱们总躲得起吧?若是不予赔偿,我等舟船无法修复,那自然是不能摆渡过江的,这位使者,那您就自己游过江去吧!”
“说得对!不赔偿?那老子还不伺候了!”
“吐蕃人了不起,咱们惹不起,老子看你龟儿如何过江!”
……
群情激愤。
驿丞怒道:“反了天了?尔等不渡江,这桔柏渡难道就没有别的渡船了?大不了本官费点力气,再去找一批船夫!”
桔柏渡乃是南北交通只咽喉,南来北往途经此地,唯有舟船摆渡这一个渡江的方法,故而附近百姓大多以此为生,摆渡的舟船数量不少,这些人不愿意干,还有很多人愿意。
船夫当中一个身材瘦小、面庞黝黑的汉子冷笑一声,慢悠悠道:“桔柏渡摆渡的舟船的确不少,可今日来连降大雨,天气转冷,大家伙江面上讨饭吃,整日里水里浪里打滚,可保不齐哪个就感冒发烧的,甚至于……就算所有人都染了风寒,那也说不定。”
驿丞大怒:“张老三,你敢蛊惑船夫,拒不摆渡吐蕃使者过江?”
那船夫嘿嘿一笑,两眼一翻:“驿丞您可别给咱乱安罪名,大家伙生个病发个热,那是常事,与我何干?”
驿丞没法,对禄东赞低声道:“此人名唤张老三,乃是桔柏渡附近船夫的头头儿,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若是此人蛊惑船夫们集体称病,拒不摆渡你们过江,本官也没办法,总不能不许人生病吧?”
禄东赞面沉似水,已然察觉出事情非同寻常,恐怕绝非巧合。
他当机立断,大声道:“诸位之述求,吾可以答允。不过要先让吾之随从查看船只漏水之原因,再作计较。”
听闻可以赔偿,船夫们自然不会再闹,纷纷带着吐蕃武官以及兵卒们登上搁浅的船只仔细查看。
好半晌,那武官才回到禄东赞身边回禀。
“大相,所有船只都是船底漏水,有明显的凿穿痕迹,此事绝非偶然,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禄东赞捋着胡子,一双小眼睛精光闪烁。
先是马匹莫名其妙的拉稀,如今又是舟船被凿漏,看来是有人意欲拖延他们进京的时间……
这么一想,愈发急不可耐。
按照路程计算,自己一到松州便递上国书,就算驿站快马加鞭赶往长安,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有长安只反馈,那么这个拖延自己形成之人,想必早已从如今西域之局势猜测出吐蕃必定趁火打劫,故而提前布置。
正是因为西域局势扑朔迷离,那人不敢擅自将自己杀害,从而惹得吐蕃对大唐开战,行动有所顾忌,所以才使出这等卑鄙之手段,不断的延误自己的行程,若是能够将自己拖住,赶到长安之时西域大局已定,自己纵有再多的谋算,亦是枉然。
禄东赞素来钦慕大唐,从来也不曾怀疑过大唐朝堂之上那些个大佬的智慧,单单一个房俊便能够抛出青稞酒这等令他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一脚踩进去的计策,更何况是那些跟随李二陛下运筹帷幄,打下这一片锦绣江山的大臣么?
故而,他们越是想要延误自己,自己就越是要尽快抵达长安!
禄东赞当机立断,不再去纠结舟船漏水之真相,就算查明了又有何用?人家尽可以用河匪盗贼的借口,推脱得干干净净。
当务之急,乃是渡江!
他立刻下令:“所有船只,由使节团支付维修费用,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与此同时,还请驿丞帮忙联络附近的舟船,吾等必须尽快渡江。”
攸关两国邦交,任何手段都只能在台面之下进行,可以拖延,却绝对不能被自己抓住明显的把柄。
吐蕃不敢气势汹汹的以此指责大唐耍弄阴谋,大唐又岂愿在西域局势紧张的情况下,贸然激怒吐蕃,开启大战?
两国都在努力保持克制,大唐将招数使在台面之下,不留把柄,自己也只能见招拆招。
驿丞欣然道:“使者放心,本官定然以最快的速度在此召集足够的舟船!”
最快的速度?
禄东赞面色阴郁。
肯定会召集到足够舟船的,自己也肯定会渡过江去,没人敢阻拦一位吐蕃使者前往长安递交国书。
但是何时渡江,却只有天知道……
*****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漫山遍野的粮食都将至成熟的季节,山岭田地之间,一片金黄。
今年雨水丰沛,又有充足的水利设施保障作物在发芽、抽穗、成熟等等关键时刻的供水,八百里秦川百姓喜气洋洋,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便又迎来一个丰收年。
第二百九十三章 入城不易
这年头交通不畅、消息闭塞,西域紧张的局势并未能传播开去,百姓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浑然不知遥远的西域将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更不知安西军的二郎们如今三面楚歌,岌岌可危……
关中自古便是征战之地,三秦父老身上流淌着战争的血脉,每到天下纷乱,关中皆为必争之地,好不容易世道太平下来,关中人享受了十几二十年安稳的日子。
前些时日,房府的一场婚礼将煌煌大唐的盛世华章渲染到了极致,原本只是纳了一房妾室,但由于婚礼双方的身份不同,很是震撼了一回。
房俊如今官拜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妥妥的朝廷大佬,且由于其以往的功勋、在军中的影响力、以及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使其成为朝中最最耀眼的明星,没有之一。
新娘子更是举国内附的新罗公主,整个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世家公子、王侯公卿觊觎其花容玉貌、英姿飒爽的美色,憧憬着迎娶过门,最好还能将同样端庄舒雅的新罗女王收入房中,姊妹两个交相辉映,有若并蒂莲花……
故而这场婚礼百姓们凑热闹凑得兴高采烈,却不知有多少人黯然神伤。
婚礼之后,秋收将至,有一件举国欢庆的大事即将举行,那边是“贞观书院”的开学典礼……
整个关中的百姓,以及往来长安的商贾、官员,谁都能看得到在城南昆明池畔那一片片背山面水的恢弘建筑,从古至今,无论是太学亦或是国子监,都未曾达到过这等规模。
尤其是其招收学子的标准乃是统一考试,合格者入取,不问出身、不问贵贱,即便是一介奴籍,只要能够完成考卷并且评分及格,就可以入学。
而书院给予世家门阀、官宦子弟留取的名额十分有限,导致门阀之间往往为了一个名额一边利益交换,一边争斗不休,看得百姓们大呼过瘾!
曾几何时,似国子监、弘文馆这等帝国最高学府,哪里有过平民入学之先例?教育从来都是世家门阀代代相传之特权,他们将诗书锁在箱子里,关起门来教授自家子弟,外人若是别说想学,即便是借着书籍誊抄一份都不可得!
寒门子弟即便因缘际会学得了一肚子的学问,大多却也只能在官府之中谋求一个胥吏的职位,若想成为主官,简直痴心妄想。
科举制度仿若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将这种对于知识的禁锢劈开了一道口子,寒门子弟终于寻到了上进之途径。然而科举之规模必定有限,每年高中之后得以授官的学子十分稀少,绝大部分官员的任用依旧由门阀世家、王侯勋戚们推举。
然而现在的“贞观书院”只要一经录取且最终能够完成学业,便会得到授官之资格,岂能不让天下百姓趋之若鹜?
鱼跃龙门、显耀门楣,从来都是华夏子孙最高之成就!
*****
八月二十,长安城外走来一群奇装异服的车队。
这些人尽皆风尘仆仆,一个个黝黑的脸上挂满了疲累,朝廷礼部官员早早等候在城外的驿站,见到这些人的时候,顿时愣了一愣,然后才急忙迎上前去,冲着当先一人鞠躬施礼,客气道:“本官礼部郎中张文,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吐蕃大相。”
禄东赞本就干枯瘦小,这一路行来状况频出、备受煎熬,踏入大唐地界之后十余天便足以走完的一千五百里路程,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见到远处恢弘的长安城,禄东赞终于算是松了口气,冲着张文颔首微笑道:“张郎中客气了,吾身负赞普之命,前来大唐出使,还望张郎中为吾安排,尽快见到皇帝陛下。”
张文颇为年轻,生的丰神俊朗,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股优雅从容之风度,微笑道:“不急不急,大相万里迢迢自吐蕃而来,还是应当稍作整顿,好生修养几日,本官再为大相安排觐见陛下。”
禄东赞忙道:“不必如此,只需沐浴更衣一番,便可觐见陛下。”
他一时片刻都等不了。
原本十几天的路程走了一个多月,这一路消息闭塞,完全不知西域之局势如今演化成何等模样,哪里敢再等?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见到李二陛下,将吐蕃的条件说出来。
张文却是微微摇头,为难道:“大相还是歇息一番为好。”
禄东赞顿时变色。
一路行来,又是马匹拉稀又是舟船漏水,渡过桔柏渡之后更是一连数日每天夜里有盗寇骚扰,为了防止贡品被劫掠,一行人睡觉都得睁大眼珠子,继而马匹受伤、车辕断裂,各种意外层出不穷。
他便知晓必然有人故意延误他进京的速度。
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长安,这位礼部官员却又不准他进城觐见皇帝,故而脑海之中第一个反应,便是此人怕是与那些延误他进京时间之人乃是同伙……
禄东赞面色阴沉,强硬道:“张郎中阻止吾进程觐见皇帝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张文一愣,问道:“大相此言何意?本官何曾阻止大相觐见陛下?”
禄东赞道:“既然不曾阻止,那便请张郎中稍候,待本官沐浴更衣之后,一同觐见皇帝陛下。”
张文面色逐渐冷落下来。
这会儿大唐辉煌鼎盛,武力冠绝天下,朝野上下从不曾将任何一个外国人放在眼中,即便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能够掰一掰手腕的吐蕃。
不仅崇洋媚外这等事从不曾有过,在唐人面前,所有的外国皆为蛮夷,全部矮了一头,就连大唐律法都会区别对待,有一些律法大唐百姓触犯了没事,但若是蛮夷触犯,则罪加一等。
即便是吐蕃大相,又岂能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张文面色转冷,淡淡道:“陛下操劳政务,日理万机,绝非大相想什么时候见便什么时候见。”
禄东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辩解道:“吾并非是想要随时见到陛下,只是吾递交国书,总该要张郎中先行通知陛下,然后是否觐见、何时觐见,皆由陛下来定夺吧?”
张文依旧摇头:“就算陛下准予大相觐见,您也见不到。”
禄东赞勃然大怒:“吾乃吐蕃大相,奉赞普之命出使长安,尔等居然胆敢蒙蔽圣听、隔绝中外,不准吾觐见大唐皇帝?简直岂有此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路备受折磨,好不容易熬到了地头儿,居然会被拒之门外!
难不成自己估计错误,这些人并非只是暗中延误自己的行程,而是孤注一掷,根本不怕两国因此悍然开战?
张文腰杆挺直,面色冷淡,缓缓摇头道:“大相所言,未免有些栽赃构陷、危言耸听。此地乃是大唐长安,天子脚下,非是逻些城,所言所行皆要遵照大唐之规矩。何时安排大相觐见陛下,自然由礼部与陛下沟通,确定时间之后,再行通知大相,这个时间的确由陛下来定,但是本官可以明确告知大相,三日之内,您不可能得到接见。”
禄东赞越发火大。
这算什么?
在一位堂堂吐蕃大相面前耀武扬威么?!
真以为吐蕃不敢对大唐开战?!
他面色铁青,对他不敬他尚可忍耐,毕竟完成任务乃是首要,然则此刻张文的话语显然已经冒犯了吐蕃的国威,这个不能忍!
禄东赞强硬道:“若是吾必须觐见陛下,张郎中莫非还要将吾抓捕起来,投入大狱?”
张文冷笑一声:“投入大狱?大相怕是想多了,如今长安全城戒严,明日陛下将会前往城外贞观书院参加开学典礼,这个时候您若是敢擅入长安,守城兵卒才不管你是吐蕃大相亦或是外邦国王,射程之内,一律弓弩击杀!”
第二百九十四章 局势不明
禄东赞面色难看。
他知道张文所言非虚,若是当真长安全城戒严,自己试图闯入城门的话唯有被射杀之下场。汉人自古以来便对蛮夷番邦极其强硬,纵然王朝势弱之时不得不对外族和亲,大多也只是文官们气焰上矮一截儿,那些个武官依旧桀骜不驯、老子天下第一。
别说他一个吐蕃大相,就算是赞普站在城下,也照杀不误!
他不觉得这次全程戒严是针对他而来,毕竟如此一个天朝上国焉能为了延误一个吐蕃使者而搞得沸沸扬扬,连皇帝都予以配合?
再者说来,即便是针对他,他也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
深吸口气,禄东赞鞠躬施礼,诚挚道:“原来如此,却是吾误会张郎中了,吾身负赞普之命,亟待觐见皇帝陛下,故而一时心急言语之上有所不敬,还望阁下勿要怪罪。”
禄东赞位高权重,却素来低调。
不低调也不行,汉人从古至今就没软骨头的毛病,且不说似眼下这等盛世皇朝赫赫武功之时对外族不假辞色,即便是天下板荡民不聊生,也素来不会对任何一个番邦胡人卑躬屈膝。
晋末诸多胡族入寇中原,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汉人迫不得己将朝廷迁往江南,却依旧凭借长江天堑殊死抵抗,死战不降。
在汉人眼中,再强的胡人也是如豚犬一般的存在,纵然强盛一时,迟早亦要被汉人王朝所慑服,他们骨子里便有一种“老子生于天下之中,有华服之美”的骄傲,四夷胡蛮,尽皆低了一等……
再这样的国度里,想高调也高调不起来。
张文释然,含笑道:“大相不远万里而来,急于见到陛下递交国书,实乃人之常情,本官理解。只是眼下正值长安戒严,也请大相稍待几日,多做休整,待到戒严结束,本官会立即安排大相觐见陛下。”
禄东赞道:“如此甚好,劳烦张郎中了。”
张文道:“职责所在,不敢称谢。”
禄东赞便上前拉住张文的手,甚为亲热道:“吾观张郎中年岁不大,却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想必亦是出自高门显阀,却不知是哪一家?”
张文谦虚道:“岂敢自称显贵?吾出身清河张氏,不过乃是远方偏支,自幼丧父丧母,与家兄相依为命。前年参加科举考试,幸而以明经及第,补任并州参军,蒙受英国公之错爱,今年才刚调任礼部。”
禄东赞顿时刮目相看。
他亦知大唐之科举,可以说门阀举荐上来的世家子弟,不能说各个皆是纨绔子弟、酒囊饭袋,但科举考上来的士子,却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当世之杰!
毫无疑问,这些人最终必将走上大唐朝堂的高层岗位,未必能够独当一面,但却绝对是官场中坚力量。
亲切的交谈几句,张文告辞离去,禄东赞站在驿站门口,远远的眺望了巍峨雄壮的长安城一眼,叹了口气,无奈转身回屋,唤来驿卒打来热水,好生的泡一个热水澡。
*****
房府。
房俊中午下值,并未在兵部食堂用膳,而是径自返回家中。
他身上的箭疮虽然大部分愈合,但毕竟伤筋动骨,未能痊愈的情况下便进行了婚礼,又是连续数日筹备书院开学事宜,上午在兵部衙门的时候便觉得隐隐作痛,只好下值之后返回府中歇息一番,下午也不去衙门了,若有紧急事务,自有书吏前来府中通禀。
刚刚沐浴更衣,用过午膳,便见到卫鹰风尘仆仆的从外头回来。
“启禀二郎,禄东赞已于刚刚抵达长安城外驿站。”
房俊算算时日,这一来一回的拖延了禄东赞一个多月,也算是不容易了,便颔首道:“做的不错,去账房支取一百贯,给大伙分一分,休沐半个月,好生歇息一番,陪陪家人。”
卫鹰也不推辞,躬身道:“多谢二郎赏赐!”
待到卫鹰离去,房俊命侍女沏了一壶茶,半躺在一把藤椅上,一边呷着茶水,一边估摸着西域的局势。
直至现在,西域虽然不时有消息传回,却一片风平浪静。
阿拉伯人兵锋直抵碎叶城之北,却没有如想象那般占据碎叶城,继而狂飙突进杀向西域,反而驻足不前,已然屯扎了一月有余,究竟有何图谋,不得而知。
而吐蕃果然如想象那般自高原出兵直插西域,如今陈兵在于阗、疏勒之边境,随时皆可挥军西下。
一场混战并未如预想那般瞬间爆发,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然而这并不是房俊所希望的。
他从来都未将阿拉伯人放在眼中,即便初次交战安西军战败,阿拉伯人亦不可能沿着丝路长驱直入攻入西域腹地,甚至直抵玉门关下,威胁关中。他最怕的就是吐蕃一旦认定有利可图,便悍然出兵截断安西军的后路,导致安西军首尾难顾、顾此失彼,在朝廷无力支援的情况下,恐有倾覆之祸。
最好的局面便是阿拉伯人贪功冒进,阵脚未稳之时与安西军大战一场,则安西军的胜率至少可以达到八成。
只要击溃阿拉伯人的军队,哪怕只有一次,吐蕃的谋算必将落空。
安西军挟大胜之威,加之吐蕃国内粮食空虚、政局不稳,松赞干布绝对不可能悍然命令吐蕃军队袭杀安西军之后路,从而与大唐全面开战。
禄东赞这一趟就算是白来了。
可如今阿拉伯人居然长了脑子,虽然不知其耍弄什么诡计,但稳扎稳打没有长驱直入悍然开战,这对于安西军的威胁便成倍提升,房俊的信心也不是太足。
毕竟后世媒体之上宣传的那些个被狂热信仰所武装起来的信徒们,悍不畏死决死冲锋,带给世人的震撼实在是太强烈了……
两天,现在只能拖住禄东赞两天。
两天之后再无理由阻止禄东赞觐见李二陛下,当他面对李二陛下提出吐蕃之条件,便再无回寰之余地,要么答应吐蕃的狮子大开口,要么逼得吐蕃恼羞成怒之下悍然开战。
房俊坐在堂中,手里拈着茶杯,愁的剑眉紧蹙。
这西域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按理说有李孝恭这样的当世名帅坐镇高昌,有薛仁贵这等盖代名将冲锋陷阵,纵然阿拉伯人凶猛似虎,亦应当有一战之力,总不至于如同眼下好似全军覆灭一般毫无动静吧?
这眼瞅着拖延不下去,可就不得不考虑吐蕃所开出的狮子大开口的条件了,否则一旦丢掉了整个西域,大唐的整个国策就得改弦更张,再一次回到陆路防御的老路上来,刚刚开拓的由海路征服天下的战略,只能夭折……
房俊不想局势最终回到原点。
他努力了这么久,盼的不就是将这个帝国、这个民族从土地的束缚上挣脱出来,走一条注定会攫取更多财富、掠夺更多土地的海洋霸主之路?华夏民族有着地球上最优秀的基因,有着适应性、包容性最强的文化,数千年来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土地所束缚着,实在是太可惜了。
只要能够领先一步,只要能够发现海洋所带来的巨大的利益,他相信这个民族将会缔造出一段从不曾在这个星球上出现,却注定要震撼这个星球的神话!
后世那等国破家亡、根脉差点断绝的窘迫之境,尚有无数的华夏儿女漂洋过海流落世界各地,然后凭借着勤劳聪慧的特质攫取了无数的财富,占据了庞大的资源。
若是身后能够有一个强悍的帝国作为后盾,他相信华人完全可以殖民全世界……
什么南美北美亚非拉,统统都是华人的地盘!
……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鼻端传来一阵淡淡的幽香,才将房俊的思绪拉扯回来。
他愕然回头,便见到真德公主一袭宫装,款款而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心存隔阂
真德公主金胜曼本就生的极美,只是因其飒爽风姿格外瞩目,往往使人被其风姿所摄,从而忽略了绝美之容颜。
如今嫁作人妇,代表少女身份的双丫髻早已拆散,一一头高耸妩媚的发髻所取代,一袭大红的宫装裹着纤秀的娇躯,眉目如画,眼波如水,少了几许飒爽,多了几分柔媚。
固然因为房俊的伤创未能痊愈并未能圆房,然则衣着打扮便使得气质上发生迥异之变化。
房俊见其一身盛装,妆容精致,便笑了笑,道:“娘子这是要去何处?”
金胜曼来到房俊身前,见其因为伤势未愈导致的有些苍白的脸容,便略去了邀请同行的话语,低声道:“这几日姐姐染了风寒,身子不便,妾身有些担忧,故而想要去看看。”
成亲已然过了数日,两人尚未圆房,但金胜曼却三天两头的返回善德女王居所,连她自己也有些觉得不妥。
大唐风气开放,上古传下来的规矩很多都已变通,对于女子更是颇多优容,夫家等闲并不会禁止其出行,然则似金胜曼这等状况,却也是极少……
房俊倒是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老婆闲来无事回娘家,算个什么事儿?
由着她好了。
“库房中有许多药材,你打发人去捡取几样带着,若是病情严重,大可指派府中管事前往皇宫,请求太医署的太医出诊。”
“那倒是不必,前几日一场秋雨,夜间着了凉,这两日已然缓解得多。”
金胜曼微微垂着头,轻声细语。
与她一贯爽朗的性情判若两人……
房俊便暗叹口气,脸上依旧笑容不减,笑道:“在这府中,公主亦是主人,去往何处,何时归来,借由着你自己的喜好,毋须事事予人报备,更毋须担忧有何不妥。吾房家人素来开明,即便是父亲母亲,亦不会干涉你的行踪。”
“哦。”
金胜曼应了一声。
出了门,早有仆人套好了马车,扶持她登车,便驶出了房府,前往芙蓉园善德女王的住所。
车厢里,金胜曼伸手挑开车帘,看着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往来,微不可察的撇撇嘴……
房玄龄夫妇当然是不管她们小儿辈的这些事,房玄龄温润君子,与旁人尚且和声细语,又焉能为难自家儿媳?卢氏更是每日里含饴弄孙,对她们这几个妻妾根本不甚在意,随意她们玩耍。
只是她自己在这府中,犹如外人一般,依旧未能融入。
高阳公主犹如骄傲的凤凰一般高高在上,除去在房俊以及房玄龄夫妇面前笑容温婉之外,对于府中所有事务尽皆不闻不问,武媚娘则是房家事实上的当家人,大事小情皆要由她来定夺,每一个仆人在她面前都战战兢兢。而萧淑儿怀有身孕不久,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养胎,本身也是个温婉安静的性子,故而她与房俊成亲这些时日以来,连这位江南萧氏出身的小妾面都没见上几回……
金胜曼倒不是有什么旁的心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仅仅是汉人的想法,新罗人对此更是奉行不悖。更何况房俊英气勃勃、位高权重,乃是天下少有的佳婿,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意?
只好似两江汇流,泾渭分明。
彼此之间太过生疏,就连笑容都似乎掩藏了几分牵强……
轻叹一声,金胜曼柔夷砥柱尖俏的下颌,眼睛望着窗外,眼神却有些迷茫。
*****
金胜曼前脚出府,房俊便将卫鹰叫来,吩咐道:“准备马车,某要出城前往书院。”
书院开学在即,房俊必须时刻盯着,不敢全部放权给许敬宗。
许敬宗的办事能力自然毋庸置疑,有他在褚遂良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但是开学典礼的一应活动皆是他自己所谋划、实施,许敬宗纵然能力再强,到底没有后世的眼光,万一有所疏忽,那可就搞砸了。
卫鹰赶紧应下,转身出去准备。
将茶壶里的茶水饮尽,房俊这才起身,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肩胛,慢慢踱着步子出了大门,见到马车已然停在院子里,便走过去登上马车,在亲兵部曲前呼后拥之下,出了府门,直奔城南明德门。
因为书院开学典礼将会搞一个大动作,房俊将策划拿给李二陛下审阅之后,建议将长安城戒严三天,直至典礼结束,期间唯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员可以手持各自衙门颁发之公函方可尽出,其余人等一律严禁出入。
李二陛下甚为不解,认为这纯粹是瞎胡闹。
一个开学典礼就要将帝国京师戒严,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不过在房俊说明了西域之形势,并且解释此举更多是为了多耽搁已然赶至城外的吐蕃使者之时,李二陛下才面色凝重的颔首应允。
他比房俊更在乎西域的局势。
李唐皇族乃是以关中起家,所有的根基都在这里,一旦西域有失,关中将会遭受阿拉伯甚至是吐蕃大军的威胁,再加上江南日渐繁盛,这势必会导致关中在大唐整体局势当中的重要性不断降低。
搞不好迁都的奏疏就要呈递至他的案头…………
迁都是肯定不能迁都的,只要李唐皇族还想着统御帝国、君临天下,那就绝对不能迁都。江南士族盘踞吴越之地几百上千年,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贸然迁都至此,朝政必将处处掣肘,难道堂堂皇族尚要仰人鼻息?
至于河北之地,哪里民生凋敝,岂能当得起堂堂帝都?
故而,西域绝对不能丢。
所以他明白,只要西域战事不利,那就不可避免的要遭受吐蕃的胁迫,不想让安西军腹背受敌、陷入绝境,那就只能接受吐蕃的任何要求。
得知了房俊施展龌蹉手段阻碍了禄东赞足足大半个月的行程,李二陛下感概一番,便欣然接受了房俊的奏请。
算算日子,西域局势无论如何发展,详细也应该抵达长安了,能多拖一天,或许就会使得局势出现转机。否则面对吐蕃的狮子大开口,自己是应允还是拒绝?
若是应允,无意助长了吐蕃之实力,若是拒绝,搞不好吐蕃恼羞成怒之下便会悍然开战,逻些城的那位赞普能够在弱势之下统一高原、威震诸侯,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
明德门下,早已被顶盔掼甲的禁军封锁,即便是可以允许出入的五品以上官员,亦要出示各自衙门的公函,方可放行。
当然,对于兵部尚书这等位高权重的人物,自然无需什么公函,房俊的车架刚刚来到城门之下,便早有兵卒打开了城门,恭送房俊出城。
一行车架前呼后拥,只是刚刚出了城门不久,沿着行驶出去不足三五里,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房俊正自纳闷,不知车架为何停下,便见到卫鹰策马来到车架之旁,挑开车帘,冲着车内的房俊面色古怪说道:“二郎,有人拦在路中间,要见您一面。”
房俊问道:“何人?”
卫鹰道:“禄东赞。”
房俊:“……”
这人该不会是看穿了一路上种种拖延之策,乃是出自他的收益吧?
房俊不想见他,毕竟这等龌蹉之手段有损他英武光辉之形象,可他也知道禄东赞绝非易与之辈,今日既然能够当路拦车,若是不予接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可是一位能够左右松赞干布意志的人物,不能闹得太僵。
只好说道:“那就请他上车吧。”
“喏!”
卫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策马向前行去,不久之后便带着禄东赞登上房俊的马车……
“匆匆一别,恍惚之间居然亦有年余,大相风采更胜往昔,在下甚是欣慰啊。”
房俊抱拳施礼,一脸灿烂。
禄东赞则面色铁青,跪坐在房俊面前,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房俊的面容瞅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老朽未能死在前往长安之半途,房二郎是否有所惋惜,觉得天不遂人愿?”
语气冷硬至极。
房俊啧啧嘴,老家伙火气不小啊……
脸上笑容不减,打了个哈哈,说道:“大相此言……说到了在下心里……”
第二百九十六章 言辞交锋
禄东赞这番话说出口,黝黑坚硬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怨气。
若是所料不差,这一路上种种意外、处处磨难,皆是眼前这个混账所谋划,他心中如何不气?
故而言语之间并未有多少顾忌,一腔怒火喷薄欲出。
房俊抬手挠了挠眉毛,被人家这般当面指责,多少也有一点尴尬……
他伸手自车厢壁上的一个格子里取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又拿出几样蜜饯果脯,给禄东赞斟了一杯酒,道:“瞅着大相风尘仆仆,这一路上似乎遭了不少罪,您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待在吐蕃享享清福不好么?非得万里迢迢前来长安,这一副身子骨可是不禁折腾。”
禄东赞腰杆挺直,并不饮酒,冷笑道:“若是马匹惊蹶、舟船倾覆,使得老夫埋骨大唐,岂不正中了房二郎您的心思?”
房俊苦笑道:“瞧您这话说得,咱们二人固然各为其主,但交情素来不错,整个长安谁不知某房二义薄云天、对待朋友真情实意?”
也不理会禄东赞一脸不屑,话锋一转道:“……不过话说回来,此番大相之来意,某心中已有猜测,虽然未能尽知吐蕃之请求,但想来必定是大唐极为为难的,既不好应允,更不好拒绝。毕竟两国一衣带水、睦邻友好,予以拒绝难免有些生分……可您明摆这就是趁火打劫、来占便宜的,居然拒绝会伤了和气,那还不如您在半途出点什么意外,如此一来自然轻省得多。不过您大可放心,依着咱俩这交情,必定会为大相堆坟起冢、树碑立传,使得大唐百姓世世代代皆能记得与您的友情。”
嚯!禄东赞给气笑了:“如此说来,老夫岂不是得谢谢二郎?”
房俊叹息一声,道:“那倒也不必,毕竟您这不是生龙活虎的赶到长安了么?某这一番心意怕是一时半会儿的也用不上,哎,苍天无眼呐!”
禄东赞:“……”
牙齿咬得咯咯响,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此刻一跃而起扑上前去,将这个混球掐死。
这特么说得是人话么?
就算吾此番前来长安的确不怀好意,可这毕竟是两国之间的角逐,与私人情谊绝不相干,亏得以往还以为你房二郎爽朗大气乃是值得结交之人,却不料如此小肚鸡肠、心思歹毒。
“哼!”
禄东赞怒哼一声,将面前酒盏拈起,一饮而尽。
酒水不烈,入喉绵软甘醇,禄东赞啧啧嘴,拈起一枚果脯放进口中咀嚼,说道:“如今西域固然在贵国掌控之中,然则对于大食国那边的情形,你们却缺乏足够的了解。如今的阿拉伯哈里发,乃是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亦是他的女婿,更是最忠实、最亲密的战友,拥有着全体国民无与伦比的支持,他有着蓬勃的野心,誓要将先知的信仰遍及每一寸阳光照耀着的地方,用战马和弯刀征服所有不臣,而他的侄子,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更是他疯狂的崇拜者以及最狂热的爪牙,嗜杀成性、贪婪无休。”
他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盯着房俊,缓缓说道:“阿拉伯人的强悍,绝非二郎可以想象。他们不仅身强体壮,而且愿意为了信仰而献出生命,死亡在他们看来仅只是回到先知的身旁,那是他们最理想的归宿,而失败才是最不可容忍之耻辱。安西军固然强悍,但是兵少将寡,若是正面硬撼,唯有失利一途。”
他觉得整个大唐根本就不曾知晓如今的阿拉伯人到底有多么强悍,必须给予郑重警告,才能够在两国之间的谈判上增加筹码。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房俊面色如常,似乎对于阿拉伯人之强悍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反而悠闲的拎起酒壶斟酒,笑着说道:“若是再有吐蕃人截断后路,那安西军所要面对的便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的不利局面,甚至近乎于绝境,对也不对?”
禄东赞接过他斟满的酒杯,颔首道:“正是如此,所以还请二郎向皇帝陛下谏言,考虑与吐蕃结盟,两国虎贲联合起来将阿拉伯人击溃,让他们夹着尾巴乖乖的返回大马士革。”
房俊啜了一口酒,抿入口中,细细品味,良久,方才笑着说道:“大相素来了解汉人文化,却不曾想只知皮毛,并未能明了汉人文化之精髓。”
禄东赞眉毛一扬:“此话怎讲?”
房俊将酒盏放手心中转了转,缓缓说道:“汉人之王朝,素来自诩礼仪之邦,从不曾如同蛮胡一般杀戮成性,更不曾以征服为乐,汉人谦虚而隐忍,只要你们不来杀戮我们的子女,不来抢夺我们的土地,那么我们便是朋友,而对于朋友,我们会拿出美酒佳肴,盛情款待,若是朋友有难,更不会吝啬于支援。但是,对于那些狼子野心的敌人,汉人从来都不会卑躬屈膝,纵然你可以一时强盛,但汉人亦会卧薪尝胆,积蓄力量,直至将你击败!从古至今,犬戎曾强盛一时,匈奴曾纵横漠北,突厥曾横行塞外……汉人不知遭受了这个蛮胡多少凌辱,甚至于被攻入国都,几乎灭国。然则无一例外的是,汉人如今依旧占据祖祖辈辈生活繁衍着的中原之地,而草原塞外上曾经一度剽悍无敌的蛮胡,却换了一茬又一茬。犬戎如此,匈奴如此,突厥如此,薛延陀如此,即便是吐蕃……抱歉,也照样是如此。”
他目光灼灼,与禄东赞对视,一字字说道:“如今之大唐,雄师百万傲视群伦,即便西域丢失又有何妨?古有班超三十六人横扫西域,今有李绩数万大军平灭诸国,纵然今日丢失西域,明日便会有百万虎贲挥师西进,阿拉伯人又如何?吐蕃人又如何?大唐之旌旗所向,所有肝胆冒犯大唐尊严之敌,皆要承受他绝对不可能承受之代价!”
语气浩然,字句铿锵!
禄东赞面色难看至极,他感受到了大唐军人那种发自于内心的骄傲,以及蔑视天下的剽悍!
“二郎之悍勇无畏,老夫甚为佩服。然则大唐非是你之大唐,朝堂之上,述求的利益要复杂得多,纵然二郎以死相谏,也难以保证皇帝陛下便会铁了心的丢弃西域。”
言下之意,依你如今的声望地位,还不能够掌控朝堂,总归会有不同的声音发出。
况且谁知道皇帝是不是会如你所想?
房俊展颜一笑,颔首道:“大相所言不错,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出现。然而若当真如此,那么某会即刻辞去所有官职,只身前往西域,招募兵卒,训练成军,与阿拉伯人沙场争雄,与吐蕃人一较短长!总是埋骨西域,亦是在所不惜!”
禄东赞脸色僵住。
他着实未曾料到,房俊对于西域居然如此执着,如此坚定!
如今谁不知房俊乃是大唐年青一代最出类拔萃的统帅?只需看看其横行七海、覆灭薛延陀的累累战功,便知其乃是大唐继李靖、李绩之后有一个不世出的名帅!
最要命的是,此人不仅在大唐军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无数兵卒将领将其视为楷模、趋之若鹜,更有富可敌国的财富!
且不说他是否当真能够辞去官职,放弃一切荣华前往西域募兵,只需他在朝堂之上说出这句话,那些个赞同与吐蕃媾和之人,就不得不仔细思量假若房俊当真如此做法,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一位前途璀璨、注定要登阁拜相的绝代名帅,宁愿辞去一切官职孤身前往西域抗敌,而朝堂上的大佬居然还要对吐蕃媾和……传扬出去,你让全国臣民如何看待?
一个软骨头、卖国贼的名声是跑不掉的。
可以想见,只要房俊表达出这种态度,那么那些个有心与吐蕃媾和之人就算是被胁迫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反对与吐蕃的谈判……
第二百九十七章 试探底线
大唐官员有一种很独特的个性,他们彼此之间争权夺利、互不相让,却绝不会弃帝国利益而不顾,以损害帝国利益的方式来打击政敌。
他们讲究“肉烂在锅里”,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
即便是大唐覆灭,汉人的这种风骨依旧不绝,倒是那些个沙陀人、女真人,“儿皇帝”做得有滋有味,“宁予友邦不予家奴”更是令人切齿痛恨……
禄东赞明白,只要房俊展示出他的坚决,那么不管朝堂上的那些个官员心里到底怎么想,都只能站出来予以支持。
汉人什么都不怕,最怕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承受子孙后代的唾骂。
他们反抗暴政、刺王杀驾有若家常便饭,只要能够名垂青史,生死存亡等闲事耳。反之,若是让他们卖国求荣、奴颜婢膝,那是宁死也不肯的。
……
禄东赞一张老脸阴沉似水,狠狠的瞪着房俊,忍着怒气道:“二郎可是在威胁老夫?”
房俊两手一摊,道:“这话如何说起?咱俩忘年之交,如今又是私下相处,自然要真诚以待。某不过是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一腔赤诚可鉴日月,大相为何如此激动?不过话说回来,您若是认为某在威胁您,那就当是威胁您好了,您若是实在不爽,可以即刻返回吐蕃,率军前往西域截断丝路,任由安西军孤立无援全军覆灭,然后与阿拉伯人坐地分赃,共同染指西域。”
禄东赞怒道:“尔真当吾吐蕃不敢?”
房俊为他斟酒,毫不在意道:“您当然敢,那位吐蕃赞普更是当世枭雄,岂能畏惧大唐,害怕大唐的报复?即便是东征之后,大唐调集百万大军逆势而上攻入高原,吐蕃照样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吧?”
禄东赞沉吟不语。
他知道房俊只是吓唬他,既不可能当真舍弃一切官职前往西域募兵对抗阿拉伯人,大唐更不可能调集百万大军攻打吐蕃。
因为地势之力,吐蕃攻打大唐乃是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之优势,而大唐若是想要反攻吐蕃,却必须逆势而上,困难加倍。再者说,无论东征是否顺利,高句丽能否覆灭,这一战都是大唐凝聚了全部国力的倾力一击,此战之后,绝无可能再有余力发动一场规模十倍于东征的战争。
大唐固然富裕,但兵械维修、粮秣征缴、兵员调动都是需要时间慢慢积蓄的,远未达到可以连番爆发超大规模战争的地步。
然而吐蕃真的就能肆无忌惮的出兵截断安西军的退路,染指西域诸国、霸占丝路么?
当然不可能。
否则又何须他万里迢迢的赶来长安?
能够从外交上攫取到足够的利益,这才是吐蕃的目的,至于开战,那是下策之中的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如此草率。
不说别的,只要战事一开“东大唐商号”截断运往吐蕃的粮道,就足够吐蕃喝一壶了……
禄东赞从来都不曾想过会开战,也绝对不能容许开战。
但这些都是他自己心里的底线,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否则这一场谈判尚未开始,吐蕃便已经彻底失败……
他深吸口气,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老夫与二郎交情莫逆,对大唐亦是充满好感,心中着实不愿两国刀兵相见、鏖战沙场。然则二郎对赞普并不了解,他是高原的雄鹰,是山巅的神祗,苍天将其降于世间,便是为了带领穷顿困苦的吐蕃人走向统一和富裕。在他眼中,任何有可能阻碍他完成毕生目标之事物,都会被无情的搬倒、铲除。他不会惧怕大唐,更不会惧怕任何人,一旦他认定出兵西域有可能比谈判更能够攫取到足够的利益,便会悍然下令进攻西域,截断安西军的退路,将整个西域陷入一场战争之中,而无数吐蕃二郎,将会在赞普的命令之下,悍不畏死的一路向前!”
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行驶,车厢内小茶几上的酒杯安安稳稳,杯内的酒水未曾洒出一滴。
房俊毫不退让的与禄东赞直视:“那大相尽可以看着,相信我,到了最后,吐蕃将会因为此番趁火打劫、毫无道义、甚至是寡廉鲜耻的做法,得到残酷的惩罚!”
禄东赞毫不示弱:“结果如何,还是要打过才知道!”
房俊缓缓摇头:“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对朋友,我们有着丝绸美酒,对敌人,我们则会不遗余力置于死地!只要吐蕃在大唐军队与阿拉伯人交战之时背弃盟友、悍然截断丝路,那么就将成为大唐之死敌!从今而后,吐蕃人将会被唐人生生世世视为仇寇,一代又一代的唐人,将会以覆亡吐蕃、踏平逻些为毕生之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车厢的空间并不大,对坐唯有两人,却有着千军万马交锋一般的凝重!
禄东赞明白,房俊如今乃是军方大佬,他的意见几乎就代表了军方的意见,而大唐朝堂之上军队出身的大臣数之不尽,每一个骨子里头都充斥着唐军傲视天下的自负,只要房俊宁愿舍弃西域亦不愿与吐蕃媾和,那么即便是李二陛下恐怕也不能无视整个军方的意志。
而房俊也清楚,他不能代表皇帝,但是此间之交锋,必定会为这场谈判打下一个基调,只要自己能够慑服禄东赞,那么无论安西军的情况如何,吐蕃都不敢肆无忌惮的以开战相胁迫,开出的条件也势必回有所顾忌。
一场禄东赞亲自设计的“偶遇”,却绝对不啻于一场正式的谈判。
两人各不相让,坚持着自己的底线,使得气氛愈发凝重。
好半晌,禄东赞忽然展颜一笑,伸手拿起面前小茶几上的酒盏,浅浅的啜了一口美酒,笑吟吟问道:“据闻,前些时日二郎遭遇暗杀,从而身受重创,缠绵病榻多日?”
剑拔弩张之下忽然的转折,有些将房俊闪了一下,他略微一愣,颔首道:“正是如此。”
禄东赞将杯中酒饮尽,幽幽一叹,道:“可惜了。”
房俊哑然失笑。
这老家伙年岁不小,却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他抬手给禄东赞斟酒,笑问道:“怎么,某未能丧命于刺客之箭下,大相有所遗憾?”
禄东赞一本正经道:“确实如此。按理说,你我年岁相差不小,且阵营敌对,但是交情却堪称莫逆,惟愿对方长命百岁,身强体健……只是如今老夫出使大唐,身负赞普交付之任务,二郎你实在是阻挠此番谈判最大的障碍,若是那刺客的箭术再准一些,岂不是皆大欢喜?当然,你我私交甚笃,似二郎这般当世英杰未能马革裹尸却丧命于刺客箭下,老夫自然痛心,回转吐蕃之后定会在大昭寺内召集佛法精深之高僧,为二郎念经超度,惟愿二郎往生极乐。”
房俊“嘿”的一声,这个老东西,将刚刚自己的话语原封不动的送回来了!
“这世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似大相与莫这般素来以国事为重,将私人品德抛之脑后的祸害,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大相对某了解甚深,若是死在刺客箭下,某死不瞑目,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血染沙场埋骨边疆,那才是某所追求的至高境界!或许,这个理想唯有大相能够助我完成。”
禄东赞脸颊抽了抽,一阵头痛,这小子是个坚定的主战派,恨不得将战火燃烧到天底下的每一个角落,从来不知妥协为何物,当真难搞。
他脑筋转动,只要说服房俊不易,正要转移话题,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驻在车外,有人大声道:“房少保!有西域战报送抵!”
第二百九十八章 高家校尉
勃达岭北行千余里,至碎叶川。川东头有热海,又有碎叶城。其川西接石国,约长千余里;碎叶城西行四百余里至千泉,千泉西行百四五十里,至恒罗斯城,城周**里诸国商胡杂居……
正晌午,一支骑兵自东方顺着碎叶水奔驰而来,铁蹄踏着河边被河水千万年冲刷而成的细碎圆润的碎石,发出隆隆声响,惊得栖息在河畔饮水捕鱼的水鸟“扑棱棱”振翅高飞。
部队继续前行,至一处水湾忽而斜斜向着北方奔去,疏忽之间来到一处山丘之上,齐齐勒住战马。
为首一员顶盔掼甲的武将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远方的碎叶水曲折浩荡一脉奔流,天气炎热,自地面蒸腾而起的水汽幻化出一派迷离蜃景,一座小城便在远处河水之畔。
说是小城,实则只有一段低矮的土墙便于拦截猛兽,周围不过三四里,城中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一处夯土堆建的货栈……
“高校尉,吾等自热海而来,顺着碎叶水溯流而上百余里,眼瞅着碎叶城便在眼前,却哪里有半个阿拉伯人?该不会是那些个该死的石国人胡说八道,误报军情吧?”
石国居药杀水,都城方十余里,有粟麦,多良马,其俗善战,六百里东南去瓜州六千里。
为昭武九国之一。
部队之中,有人学着高校尉的模样四处张望,但是方圆百里左右并无更大的聚居之地,别说是装束极好辨认的阿拉伯人,就连当地土著、西域行商也见不到半个。
旁边有人也取下水囊喝水,然后骂骂咧咧道:“这地方真他娘的热!鬼影子都没有半个,哪里有阿拉伯人?这一趟出来半个多月,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不若速速返回弓月城交差。”
唐军好酒,但是奉命执行任务的时候严禁饮酒,他们这些人离营半个多月,酒瘾渐渐难以遏制。
高校尉放下手,自马鞍上取下水囊,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随手一抹沾染了水渍的浓密胡须,虎目四顾,沉声道:“不可大意,吾等奉司马之命前来探寻敌踪,焉能如此惫懒?阿拉伯人北上乃是不争之事实,已然有诸多行商、牧民发现他们的踪迹,却直至现在仍然未能掌握其行踪,可见对方必定有意为之,故意躲开吾安西军之侦查,必然有所图谋。若是迟迟不能发现其行踪,直至其陡然发起攻击尚且懵然不知,吾等皆死罪矣!”
“喏!”
“吾等知错,校尉息怒!”
兵卒们赶紧自马上认错。
这位校尉虽然乃是世家子弟,但身手高强性情刚烈,进入军中未久便崭露头角,深受大都护、司马的信赖于重用。
高校尉面色凝肃,缓缓颔首,大手一挥,道:“暂且退回去汇合余部,今夜寻一处河湾扎营,明日吾等继续向前越过碎叶城,向东往恒罗斯方向探查。”
“喏!”
众兵卒轰然应诺,高校尉一勒马缰,当先调转码头,奔下山丘,顺着碎叶水沿着来路返回。
一个时辰之后,方才抵达营地。
此处亦是碎叶水的一处水湾,再往东便是一处连绵的山岭,山巅覆盖白雪,山岭之后是湖水清澈澄碧、终年不冻的热海。
而在南方遥远之处,则是横亘东西、蜿蜒如龙的天山……
高校尉在营地之前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一旁的卫兵,一边摘下头上的铁盔,一边大步走入营帐。
西域炽热,头顶的太阳**辣的仿若流毒,进到营帐之内,顿觉清凉一片,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将头盔丢在一旁,伸手解开丝绦脱下一身甲胄,敞着怀大马金刀的坐在帐中,扯着脖子呼唤道:“人呢?派出去的斥候都回来没有?”
外头有几个军官疾步入内,先上前见礼,继而说道:“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校尉您是最晚的。不过末将仔细问过,并未发现任何阿拉伯人的踪迹。”
高校尉摸了摸浓密的胡须,一脸凝重:“这到底什么情况?那么多人都说曾见过阿拉伯人的骑兵深入此地,甚至就在碎叶城不远处见过,可为何吾等掘地三尺,却依旧遍寻不到他的行踪?”
一个军官沉声道:“事有反常必有妖,越是寻不到阿拉伯人的踪迹,吾等就越是要小心谨慎,说不定阿拉伯人有所图谋,意欲进攻西域诸国也说不定!”
高校尉深以为然,连声道:“此言不差!立即吩咐下去,晚上岗哨增加一倍,务必小心防范,待到明日,吾等加速前进,越过碎叶城,往恒罗斯方向走一走,就不信找不到阿拉伯人的骑兵!”
“喏!”
当即下去穿传达命令。
整个营地谁也不敢懈怠。
傍晚的时候夕阳挂在天边,落日的余晖将碎叶水照得一片血红,苍莽大地愈发显得雄阔壮丽。
金乌西坠,气温便凉了下来。
西域昼夜温差太大,白天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头顶,将人晒得浑身能够冒出一层油来,砂砾地更是晒得滚烫,穿着皮靴踩上去都能感觉到烫脚,到了晚上却是凉风习习,分外舒适。
当然,再过上个把月,气温便会陡降,白天还感觉不到太大差别,到了晚上就得盖着皮裘入睡。
进入九月,说不定哪一天一觉醒来,便是一场大雪将天地覆盖,四野苍茫……
……
高校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营帐之中,抽出横刀就着烛火瞅了瞅刃口,然后随身行囊之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磨刀石,将水囊拧开,倒了些水在磨刀石上,缓缓研磨起来。
随着刀锋渐渐锋锐雪亮,高校尉因为遍寻敌踪不见所引起的压抑才稍稍缓和,并且逐渐明亮起来。
想想以往在长安夜夜笙歌、胡作非为,不由得嘴角微微一翘,甚是感慨。
以往自己整日里多做些啥?
这大漠苍茫、长河浩荡,才是好男儿的嬉戏之地,这戎马生涯、策骑千里,方是好儿郎毕生之志!
以往那些纨绔行径、醉生梦死,如今细细想来,简直汗颜无地!
怪不得人家房二郎能够成为年轻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曾经自己不服,但是见识到了这苍茫西域,每日里兵凶战危枕戈待旦,似乎一下子眼界开拓了、心思澄净了,境界陡然就跃升了一个档次。
回头再去看看那些个整理日斗鸡走狗、争风吃醋的纨绔子弟们,的确是入不得眼了。
这才是我高真行想要的生活啊!
将水囊拎起来狠狠的灌了一口凉水,抹了抹胡子,啧啧嘴,自离开弓月城之后好久未能饮酒了,肚子里的酒虫似乎一条一条的蹦。
半个月,顶多再有半个月,这趟任务就将完成,无论能否发现阿拉伯骑兵的踪迹,都将返回弓月城复命,届时饮一坛烈酒,去往市集找一个胡姬快活一番,啧啧……
不过酒自然是好酒,胡姬却实在是差了一点,比之长安府中的那些个细皮嫩肉、知书达礼的姬妾,着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那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里是西域!
汉家女子那是传说中的存在,就好似九天玄女一般,是世上最奢华的财富,唯有可汗、国王那等样人才能在其后宫之中寻到一半个汉家女子,等闲人怕是一辈子连看都未看过……
越想,越觉得火气升腾,口干舌燥。
又狠狠灌了一口水,将水囊丢在一边,吹熄了蜡烛,翻身倒在只铺了一层毯子的地上。
毯子下面的沙子倒也不硌得慌,甚至带着一些白日里被太阳暴晒之后的余温,甚是舒服,翻了两个身,便沉沉睡去。
他侧身而卧,耳朵贴在枕头上,这是斥候的习惯,能够尽早的发现大地的震动,从而躲避敌人的袭击。
结果睡至半夜,高校尉猛地从地上弹起,大吼一声:“敌袭!”
第二百九十九章 濒临绝境
高真行睡梦之中猛然察觉到一丝异常,他陡然睁开双眼,将枕头推开,耳朵紧紧贴在地上。
一股震动清晰的传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敌袭!”
飞快的套上战甲,连丝绦都未曾系紧,便一手拎着头盔,一手拎着横刀推开营门,大步走了出去。
营地之中一片混乱。
再是精锐的军队,在面对这等忽如起来的偷袭之时都难免混乱,不过安西军的确是唐军精锐之中的精锐,尤其是作为全军先锋的斥候,各个皆是虎狼之辈,初始的混乱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迅速集结。
高真行系好丝绦,戴好头盔,将横刀系在腰间,已经有麾下跑了过来,大声道:“校尉,敌人已经在五里之外!”
高真行沉声问道:“多少人?”
他虽然乃是斥候校尉,但入伍未久,对于斥候之法并不算精通,难以根据大地震动的规模判断敌人的数量。
倒也不是一点也判断不出,只不过误差较大……
那斥候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依我的经验来看,最少三千人……”
“三千人……”
高真行心里跳了一下,环顾四周,兵卒们正从各自营帐之中奔出,渐渐集结在周围。
自己这一队只有五十余人,面对三千骑兵……纵然各个项羽复生,那也绝对不是对手。
硬撼无疑是死路一条,只能撤退。
好在他们本就是斥候,进退只因敌情而判断,因地制宜取舍自由,不必似正规军那般临阵溃逃便要斩首……
高真行握了握横刀刀柄,大声下令道:“不必紧张,敌人尚在一里之外,所有行囊营帐尽皆丢弃,只需带上兵械,吾等即刻撤退……”
话音未落,一阵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陡然在耳畔响起。
一个哨兵自营地之外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大叫道:“敌人杀来了!”
高真行面色大变:“中计了!所有人赶紧上马,随吾杀出去!”
西域地广人稀,并不利于骑兵突袭,因为往往你尚在数里之外,战马奔跑之时产生的震动便已经被敌人获悉,或战或走,能够从容布置。
故而胡人逐渐发明了一套新的战术,往往夜袭之时,令先锋精锐牵马步行,小心翼翼不发出太大声响,不使得敌人觉察,大部队则在后面缓缓跟随。待到一定距离,大部队发起冲锋,轰鸣的马蹄声掩盖了一切,使得敌人错误判断双方之距离,实则先锋已然突袭至近前,猝不及防之下,往往能够一击得手。
很显然,眼下胡人便是使用了这等战术,成功将唐军蒙蔽。
高真行匆忙翻身跃上战马,正欲率军撤退,便听得一阵刺耳呼哨,紧接着无数黑影仿若自幽冥地狱之中降临人间,猛然便跃入眼帘,数十上百匹战马横冲直撞杀入营地。
战马之上,阿拉伯战士一手持圆盾,一手持弯刀,头上裹着厚厚的麻布,火光照耀之下一个个面容狰狞、凶神恶煞!
高真行心中一凛,大叫一声:“迎敌!”
便一夹马腹,抽出横刀杀了上去。
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自然知晓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撤退的,否则被敌人缀在身后追杀,败局将无法扭转,直至被屠杀干净。
唯一的活命机会,便是趁着五里地之外的敌人大部队未曾赶到之际,将这些敌军先锋杀光,然后亡命逃窜。
五里地,骑兵全速冲锋,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而已……
生死存亡,就只是在这一瞬之间。
眼见着高真行悍不畏死的当先冲锋,唐军兵卒也尽皆跑到战马身边翻身上马,横刀出鞘长矛雪亮,一个个怒目圆睁,紧随高真行之后杀向敌人!
轰!
敌人携带着冲锋之势,两股人马狠狠的撞在一起。
高真行虽然是纨绔子弟,但身手却绝对不差,马术亦是告绝,与身前一个敌人将将两马相撞之时,一捋缰绳一夹马腹,堪堪与敌人错开,然后上身猛地趴伏在马鬃之上,躲过对方横斩过来的弯刀,右手横刀猛地斩出。
锋锐的刀锋轻而易举的破开对方身上的革甲,在对方骇然欲绝的目光之中切入肌肤,斩断筋骨,一分为二!
一蓬鲜血冲天而起,那阿拉伯兵卒居然被高真行一刀腰斩!、
他身边的唐军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结结实实的与面前敌人撞在一起,两匹马惨嘶着跌倒,他被战马压住一条腿,却依旧悍不畏死的推开身上的战马,爬到敌人身边一刀剁下对方的头颅,却也被紧随而来的敌人用长矛此了个透心凉……
双方甫一接阵,便惨烈至极!
一方务求首功,希望能够在大部队赶来之前将这一对唐军全歼,至少也要死死的拖住;一方则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敌军先锋杀光,以便能够获得逃命的机会,否则等到敌人主力抵达,便是插翅难逃。
阿拉伯人人数众多,但是唐军各个悍勇,且兵械甲具的优势很大,往往敌人的弯刀长矛集中护甲,也只能爆出一团火星,而唐军的横刀只要击中要害,便是革甲难当、人马俱碎!
高真行一马当先,手里的横刀上下翻飞,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他杀得兴起,嘴里呼啸连连,身上早已被热血浸透,策马往敌人堆里横冲直撞,猛地压力一松,居然被杀透敌阵。
却也不急着逃命,一勒马缰,又掉过头来杀了回去。
恍惚之间,这些敌人先锋已经被屠杀一空,营地里惨嘶呼号,断肢残臂随处可见……
高真行喘了一口粗气,看了一眼地上挣扎着的不少唐军兵卒,一狠心,策马而走:“带上震天雷,撤退!”
刚刚的激战爆发得太过突然,震天雷没有派上用场,却也绝对不能落入阿拉伯人手里。
而地上的唐军受伤严重,已经不能骑马,只能将其抛弃,任其自生自灭。战场之上最是残酷,若是因为救下重伤的兵卒而导致全军覆灭,实在是非是明智之举。
所以,曾经“不抛弃不放弃”的神机营,至今仍旧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传奇……
……
黑夜之中,一支骑兵沿着碎叶水疯狂向着东方逃窜。
然而身后的隆隆蹄声却是越来越近……
高真行率领麾下兵卒疯狂策马疾驰,直至天明,非但未能将敌人甩开,反而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高真行心急如焚,抬头瞅了瞅前往的道路,知道这么跑下去唯有被敌人追上之后屠杀殆尽的结局,一咬牙,策马向着碎叶水尽头的大山跑过去。
等到他们奔上一处山丘,见到面前面前两处山峰之间夹持着的河口,再回头去看身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无数身披白色披风、头上缠着麻布的阿拉伯战士漫山遍野追逐而来,队伍之中有许多无人乘坐的马匹,显然是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怪不得任由唐军如何亡命奔逃亦是无法摆脱。
高真行面色凝重,抹了一把脸,沉声道:“大家都看见了,若是一起奔逃,最终无非是个全军覆灭之结局,谁也逃不掉。此地距离弓月城不过三百馀里,若是吾等尽皆战死,便无人能够将敌人抵达此处的消息传回去,弓月城毫无防范,在敌人猛攻之下很有可能失守,而一旦弓月城丢失,敌人的兵锋便直指高昌城!所以,吾将会在此死战,拖住敌人!”
他环顾四周,见到一张张年轻的脸容露出悲壮的神色,呲牙一笑,道:“吾想当一个英雄!谁肯陪吾死战于此?”
一众兵卒各个热血沸腾,纷纷振臂高呼:“吾愿留下,死战不退!”
高真行连忙挥手制止,大声道:“此非军令,谁走谁留,绝不强求!”
然而无一人退却,面对必死之局,大唐虎贲毫无惧色:“吾愿留下,死战不退!”
慷慨激昂,气壮山河!
高真行仰首向天,热泪盈眶!
第三百章 誓死不退!
太阳渐渐升起,万丈光芒照耀的背后的雪山煜煜生辉、耀目生花。
高真行带着麾下兵卒向着两座山峰之间的河口前行,地势渐高,乱世丛生,马匹已然不易骑行,便翻身下马,挽着缰绳缓缓前进,等到了河口处,便见到汹涌的河水自山谷之中奔腾而出,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奔流的河水冲撞着岸边的岩石发出轰隆隆的鸣响,而这鸣响被两侧高耸的山峰聚拢,传到耳中愈发有若万马奔腾,震得人耳鼓生疼。
山峰之后,便是热海,一条灌木丛生、快要被杂草掩盖的小路便在湖边蜿蜒延伸向远方,顺着小路走去,便能够从热海的另一头走出大山,便是曾为汉朝西域都护府驻军所在的昭苏城。
再折而向北,便是作为安西都护府驻军地之一的弓月城……
一行人驻足回首,便见到无数阿拉伯兵卒也已经弃马而行,一件件白色的披风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向着山口处追袭而来。
高真行松开马缰,抽出横刀,环顾众人,沉声道:“吾便在此地死守,能够拖延一刻便是一刻,尔等不愿留下的,尽快沿着山谷中湖岸边的小路径自向东,走出山谷,赶回弓月城报讯!”
众兵卒齐齐上前一步,大声道:“吾等愿追随校尉,誓死不退!”
“放屁!”
高真行勃然大怒,呵斥道:“吾等之生死不足惜,尽快将消息传回弓月城,令大军有所防备一面被阿拉伯人偷袭才是头等大事,都死在这里,难不成让阿拉伯人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尚且懵然不知?”
众人咬牙,却一个个目光坚定。
唐军最终荣誉,宁死亦不肯投降,更不肯当逃兵。两军对阵,若是投降活着溃逃,战后将会追究责任,不仅家中授予的永业田将会剥夺,更会成为家乡的耻辱,连累家族甚至子孙后代被人唾弃嘲笑。
反之,若是能够战死疆场,则会得到丰厚的抚恤,子孙免除大部分天赋,且能够免费进入乡学,如若有战功在身,更会直接由其嫡系子孙继承。
高真行无奈,只得指着年岁最小的两个兵卒,大声道:“郑三娃、李拴住,汝二人牵走六匹马,即刻赶赴弓月城报讯,余者与我死战于此,阻截敌军!”
那两人知道这是军令,不敢拒绝,当即抹了一把眼泪,立誓道:“报讯之后,吾二人会回到此地,若是诸位哥哥战死,吾二人亦会与敌人死战,绝不当瓜怂!”
高真行心中热流涌动,上前拍拍两人肩膀,吩咐道:“此地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吾等不一定便会尽皆战死。尔等回到弓月城之后,可立即引援军前来,居高临下反攻回去,敌人就算再多一倍亦是必败!”
两人眼睛一亮,大声领命:“喏!”
起身牵着马,环视诸位袍泽一眼,转身挥泪相别。
……
山坡上的阿拉伯兵卒蚂蚁一般蜂拥而上。
高真行没觉得害怕,反而浑身血脉贲张,从军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他早已厌倦。固然亦曾身入军中,却只是镀了一层金,未能真正体会到军人的荣耀。
但是当他身在西域,望着着广袤辽阔的土地,看着哪怕一个小小的唐军兵卒亦可以骄傲的停止脊背接受胡人的尊敬惧怕,心中便会生气无与伦比的自豪。
他终于承认,人是有境界的,而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根本因素,不是官职高低,不是财富多寡,而是境界的不同。
就如同他以前为什么总是看不惯房俊,总是忍不住想要去找房俊的麻烦,总是不愿意被房俊压过一头?
就是因为他内心里承认,他是不如房俊的,至少在境界上低了一头。
以前若是听闻谁谁谁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血染沙场、慷慨赴死,高真行大抵会嗤之以鼻,好死不如赖活,人都死了,再多的荣誉又有何用?
然而眼下此刻,他看着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敌军,自己以及身边的数十名同伴就好似即将淹没在汪洋之中的一叶孤舟,没有一丝一毫惧怕的感觉,更没有半分夺路而逃的恐惧。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诸位袍泽!”
他环顾左右,朗声道:“吾等乃是大唐军人,既然决定死守此处,那便无怨无尤,敌人想要偷袭弓月城,那就唯有自吾等尸体上踏过去。先前不走,那么此刻若是畏惧而逃,休怪本将以逃兵罪论处,斩了你项上人头!”
兵卒们全无惧色,大呼道:“死战!死战!”
“好!”
既然团结一致,抱着必死之心,高真行当即指挥:“将震天雷收拢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
他们携带的震天雷只有十几颗,面对数以千计的敌军以及数倍于此的援军,再大的杀伤力亦是杯水车薪,还不如留到最后,危急存亡之时更能够杀伤更多的敌人。
“弓弩全部收拢一处,听我指挥!”
“喏!”
当即队伍之中仅有的十几张弩收拢起来,由射术最精准的兵卒操控。
“看见那些个头戴铁盔的没有?”
他们居高临下,视线非常好,无数阿拉伯兵卒蚂蚁一般蠕动。大部分阿拉伯兵卒只是蒙着一间白布披风,这大抵是与他们信仰的神灵有关,却极少有人能够身穿革甲,头戴铁盔的就更少,偶尔发现人群当中有身披链甲、札甲者,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看就是军官。
大家齐齐点头,高真行道:“不要浪费箭支,大家瞄准了那些头戴铁盔、身着的军官射击,只要能够将大部分的军官射杀,那么再多的敌人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喏!”
大家凝神静气,手里的弓弩举起,各自寻找目标瞄准。
高真行首先瞄准一个敌人,扣动扳机,弩箭被张力极大的弩弦射出,“嘣”的一声轻响,几乎一瞬间便越过数十丈的距离,准确命中那人的前胸。那阿拉伯军官正挥舞着弯刀叽哩哇啦的叫着,指挥兵卒发起进攻,冷不丁一支弩箭射来,锋锐的箭簇轻易的洞穿他身上的革甲,狠狠的扎进胸膛,整支箭杆都没入身体,唯有一截儿白羽箭尾兀自颤抖。
“啊!”
那阿拉伯军官发出一声嘶吼,向后仰天跌倒。
与此同时,唐军的弩箭纷纷发射,正冲锋的阿拉伯人阵列之中不时有军官中箭。
阿拉伯人顿时阵形大乱,冲锋之势受挫。
高真行身边一个兵卒帮他拎着横刀,见此情形,忍不住啧啧嘴,嘀咕道:“若是早知有这等局面,带来几支火枪就好了。”
众人纷纷附和。
高真行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安西军中火枪配备的数量有限,大多集中在安西都护府司马薛仁贵的亲兵部队当中,毕竟操作火枪需要大量时间的训练,等闲兵卒不懂瞄准之法、填充弹药的技巧,火枪与烧火棍实则并无区别……
先锋斥候更是不可能准备火枪。
毕竟斥候的任务乃是侦查情报,偶尔与敌军斥候爆发战斗,亦是速战速决,双方要么抵近了殊死搏斗,要么远远的策马射击一触即分,这等情形之下需要稳定瞄准才能发挥杀伤力的火枪着实派不上什么用场。
唐军居高临下,弩箭一支一支自山头射下去,虽然并不迅疾,更没有弓弩齐射那种铺天盖地的威势,但是这些斥候皆是军中精锐,各个箭术了得,几乎从不落空,每一箭射出,便有一个阿拉伯军中军官应声而倒。
这使得阿拉伯人的冲锋阵型发生了极大的混乱,很多兵卒失去了长官的指挥,茫然不知所措。
好在阿拉伯人毕竟不是傻子,很快便想出了对策……
第三百零一章 血肉磨坊
军官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射杀,阿拉伯人终于发觉端倪,余下的军官们赶紧将头顶的铁盔摘下,然后扯下兵卒身上的披风围在身上挡住甲胄,在让兵卒们围在自己身边充当掩体……
这一招果然奏效,唐军弩手再想在密密麻麻的敌军之中寻找军官,顿时难如登天。
眼瞅着敌人不断接近,高真行无奈道:“准备接战!”
兵卒们心头一凛,纷纷紧握住手中兵刃,知道最后时刻就要来了。
身边一侧是奔流咆哮的河流,水流湍急无法泅渡,另一侧则是陡峭的山壁,根本无法攀爬,他们就像是镇守着天地之间唯一的出路,纵然双方人数的对比极其悬殊,却依旧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在他们身后便是正向着弓月城奔跑报讯的袍泽,他们必须死守此地,起码要给袍泽留出一段充裕的时间,使得袍泽能够先行抵达弓月城,通知大军做好准备,所以他们视死如归,毫无畏惧。
地利、人和,皆在唐军一方。
距离最近的敌人已然看得清脸上浓密的胡须、狰狞的面容,叽哩哇啦的吼叫声充斥耳鼓,高真行大吼一声:“射!”
弩箭雨点一般倾泻向敌人阵列。
弓弩只能远攻,不能近战,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两军接战便是最后的时刻,再无可能有着远距离射杀敌军的机会,故而都咬着牙,将所有的弩箭一支一支发射出去。
无论火器出现之前或者之后,汉人的弓弩始终独步天下。
这不仅仅是因为现金的冶铁技术使得箭簇更加锋锐,也源自于独特的弓弩制造技术,使得汉人军队装备的弓弩杀伤力更大、射击距离更远。
弩箭飞跃空气发出尖锐短促的鸣响,阿拉伯兵卒纷纷举起手里的圆盾格挡,却发现以往能够保护身体的镶裹着铁皮的圆盾这一刻犹如纸张败革一般,轻而易举的便被唐军的箭簇穿透,然后狠狠扎进身体,甚至余势未竭,将身后的兵卒也给串在一起……
冲在最前的阿拉伯兵卒犹如秋天的麦子一般成片倒下。
然而阿拉伯人数量太多,前边的兵卒被射杀,后边的便踏着袍泽的尸体继续向山顶发动猛攻。
高真行大呼一声:“刺马!”
“喏!”
身后的兵卒咬着牙红着眼,先是从身上撕下布条蒙住战马的眼睛,然后反手将刀子狠狠的刺进身边战马的后臀,吃痛的战马顿时仰首狂嘶,发了疯一般自山顶向着山下猛冲过去。
数十匹战马狂飙起来,那等威势有若奔雷,它们目不能视物,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往前跑,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便狠狠撞进阿拉伯兵卒的阵列之中。
轰!
阿拉伯兵卒们匆忙举起兵刃斩杀战马,然而兵刃虽然刺进战马,但居高临下狂奔而来的巨大动能依旧不可遏制,战马惨嘶着继续向前,直至体力衰竭、动能耗尽,才翻滚着摔倒在地。
阿拉伯人原本刚刚聚齐的阵列再一次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战马庞大的躯体加上携带的动能,那真是沾着死碰着亡,无数阿拉伯兵卒骨断筋折口喷鲜血,足足被踩踏撞击而死数百人。
山顶的唐军各个双目赤红。
对于战士来说,战马就是自己亲密的袍泽,它们帮助兵卒杀敌立功,亦帮助兵卒在战场之上保住性命,若非眼下这等绝境,谁能忍心亲手将自己的战马送入敌阵之中阵亡?
看着山下的阿拉伯人逐渐从混乱之中镇定,又一次集结起来,高真行下令:“结阵!”
“喏!”
身后兵卒轰然应诺。
四十余名兵卒纷纷上前,他们并没有寻常军队装备的大盾,只有精铁打造的小盾,十余名兵卒手持双盾蹲在最前,以身体抵住盾牌,防御敌人的冲击。稀少的长矛自盾牌的缝隙之间探出,杀伤冲击上来的敌人,而其余人等则手持横刀,严阵以待。
按理说,这样的阵列是无法抵御大规模兵团冲击的,没有大盾防御,更没有足够的长矛远距离刺杀敌人,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却也同样缺少攻歼的武器。他们只是阿拉伯军队的先锋,从一人双马甚至三马的装备来看,想必是临时将大军之中的马匹汇集起来供给这些兵卒骑乘,以便追赶撤退的唐军。
他们只有那种裹着铁皮的小盾,手里的弯刀不仅没有横刀锋锐,更短小缺乏杀伤,骑兵冲击之时固然是趁手的兵刃,但是此地地势陡峭乱石遍地无法骑战,杀伤力便有些捉襟见肘。
……
唐军严阵以待。
山下的阿拉伯人嘴里喊着叽哩哇啦的话语,快速冲到山顶,向着唐军的阵列猛攻。
大战瞬间爆发!
冲在最前的阿拉伯人兵卒非常悍勇,他们浑然不顾自盾牌间隙探出来的长矛,就那么咬着牙瞪着眼哇啦哇啦的喊着,猛地冲杀过去!
长矛瞬间洞穿他们的身体,却依旧挥舞着手里的弯刀试图砍杀盾牌后的唐军,却被一柄柄雪亮的横刀瞬间斩成两段。
鲜血喷涌,餐肢飞溅。
阿拉伯兵卒根本不顾自己的生死,疯了一般往上冲,盾牌后的唐军兵卒咬着牙死死抵住盾牌以免被敌人冲散,被他们护住的袍泽则挥舞着横刀,匹练一样的刀光素无忌惮的收割着阿拉伯人的性命。
数以千计的阿拉伯兵卒疯狂发动进攻,但是此地易守难攻,不仅地势陡峭不利于冲锋,而且一侧是奔腾咆哮无法泅渡的河水,一侧是几乎笔直的山壁,唯有中间着一个缺口被唐军扼守,再多的兵力也无法铺展开来发挥更大的战力,只能踩着袍泽的尸体拥挤在有限的空间之内……
阿拉伯人没料到唐军如此悍勇无畏,敢于自寻死路阻断山口,更没有料到唐军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是装备却比他们精良太多!
他们的弯刀劈砍在唐军的甲胄之上,只能爆出一团火星,却无法伤及唐军身体,而唐军的横刀劈斩在他们身上,无论是革甲、札甲、亦或是链甲,都是平而过,如割败絮,轻而易举将他们斩得支离破碎……
曾经横行天下的阿拉伯人内心是骄傲的,他们认为只要能够占据西域,翻越葱岭,那一片遥远而富饶的东方土地将在他们的铁蹄之下瑟瑟发抖,将其征服并且将先知的信仰撒播在那片土地之上,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连雄霸一时的波斯王朝都在他们的铁骑弯刀之下灰飞烟灭,区区汉人,何足道哉?
虽然面对此刻暴增的伤亡,非但没有让阿拉伯人感到恐惧,反而激发了他们的骄傲和血性!
他们口中呼喊着唐军听不懂的口号,一个个双目发红悍不畏死的展开冲锋,试图用车轮战术将扼守山口的唐军彻底拖垮、摧毁。
此刻的山口,就好似一盘巨大的石磨,坚固的盾牌和锋锐的横刀如同磨盘,无数阿拉伯兵卒悍不畏死的冲锋,却尽皆在这块磨盘之前头破血流,肢体被碾入磨盘之内,切割、挤压、破碎。
残肢断臂和脏腑器官堆满了山口,双方不断的移动着阵地,为了不让对方踩着尸体占据更高的高度俯冲下来,唐军一边斩杀一边缓缓后退。
刀光有若匹练,鲜血喷涌如泉。
杀红眼的阿拉伯人前赴后继,他们脚踩着袍泽的尸体和鲜血汇聚的血泊,红着双眼不断的冲锋,却终究无法攻破唐军的阵列。
磐石一般的唐人死死扼守山口,一个个浑身浴血甚至沾满了碎肉脏器,然如死神一般阻挡住阿拉伯人的脚步。
双方就在这狭小的山口之内展开殊死搏杀,凄厉的喊杀声惊天动地,本是优美静谧的人间胜景,如今却宛若地狱,就连山口之中发源自热海喷涌浩荡的河水,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第三百零二章 至死不退!
整个山口俨然一座血肉磨坊。
阿拉伯人不肯接受被数十唐军所阻却无法寸进的失败,这是他们打着信仰的旗帜征服天下的过程极少遇到过的,他们既无法承认唐军的坚韧,更无法接受自己的脆弱。
他们想要将先知的光辉照耀遥远的东方,让他们郁闷的东方人沐浴在先知的光芒之下,在达成这样一个伟大目标的过程中,他们不惧死亡,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然而再是坚定的信仰,也无法支撑鲜血的流矢和血肉的摧残。
人,无法胜天!
在足足猛攻了一个时辰之后,阿拉伯人丢下无数的残肢断臂,不得不暂且退回山脚之下,舔舐伤口稍作整顿,谋求下一轮的攻势击溃唐军……
……
山口处,高真行望着潮水一般退去的敌人,拄着刀勉强站定,环顾四周,见到袍泽们尽皆浑身浴血,嘴角抽搐一下,咬着牙勉强说道:“就地休整一番,查验伤处,及时救治!”
“喏!”
原本凝立如山、标枪一般笔直的唐军将是陡然垮了下去,一个个坐在地上急剧喘息,等待体力恢复,迎接下一次的战斗。
长达一个时辰的激烈战斗,使得每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最后完全是凭借毅力咬牙支撑,若是阿拉伯人稍稍坚持一下,说不定唐军已经因为体力耗尽而崩溃……
这一战固然惨烈,然而唐军凭借阵势以及地利,再加上坚固的甲胄保护,居然并未有太大的伤亡。
随军郎中紧张的穿梭在席地而坐的兵卒当中,将躺在地上的兵卒狠踹一脚,呵斥着令其坐起,虚脱之后不能立即躺在地上,这是军中常识,有兵卒纷纷拿出水囊大口喝水,也被郎中立刻阻止。
自营地逃出的兵卒共计有四十七人,走了两个前往弓月城报讯,此番又战死了三个,两个重伤无法继续战斗,尚余战斗力四十人。
高真行命令那两员重伤的兵卒撤回山口之内休息,同时保管震天雷,手里的火折子时刻待命。
稍稍歇息一阵,兵卒们喝了水胡乱吃了一些干粮,阿拉伯人的进攻又开始了……
估计是这一支先锋军的首领认为如此被一小股唐军阻挡住脚步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纵横欧亚摧城拔寨的阿拉伯人何曾遭受过如此耻辱?所以此番进攻显然下达了死命令,不成功,便成仁!
阿拉伯人一个个红了眼珠子,悍不畏死的发起一次次的冲锋。
他们缺少甲具,稀少的甲具在唐军锋锐的横刀面前也如纸片一般脆弱,完全起不到防护的作用;他们的弯刀长矛也无法刺穿唐军身上的甲胄,若是不能击中唐军的咽喉、面部要害,便如同攻击在一块岩石上,只能无功而还。
甚至就连兵员素质,他们也远远逊色于唐军。
这些阿拉伯人依靠的是悍不畏死的作风,以及高大的身躯,所以才能横行无忌、百战百胜。然而唐军皆是百战之卒,斥候更是精锐当中的精锐,身经百战训练有素,体型力量更是不落下风……
阿拉伯人依旧伤亡惨重,却始终不能摧毁唐军的阵列。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延续着这座血肉磨坊的残酷,试图同人命填满装备与兵员之间的差距。
这一战从下午时分一直持续到天色全黑,阿拉伯人终于在丢下数百具尸体之后,不得不再一次撤退休整。
整支部队都打残了……
夜晚,山口成了风口,冷风自狭窄的山口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唐军却不敢撤退半步。交战至此,地利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一旦丢失掉了这得天独厚的“一夫当关”地利,哪怕兵械再是先进、兵员再是优秀,也不可能与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向抗衡。
山口狭窄,哪怕敌人有百万大军,也只能发动最大十余人的冲锋,余者只能跟随在前边的袍泽身后,等待袍泽身死,才能顶上去……
随军郎中又一次成为最忙碌的那一个。
纵然冷风呼啸,他已然累得满头大汗,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将随身携带的草药消耗干净,这个时候也只能用清水清洗创口,然后将衣物剪碎,进行包扎。
没人认为自己能够活着回去,因为阿拉伯人的先锋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若是不能留出一天的时间给予郑三娃两人赶回弓月城,极有可能未等他们抵达弓月城,阿拉伯人的骑兵便已经兵临弓月城下。
他们的牺牲也就全无意义。
然而他们知道,明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即将迎来最最惨烈的战斗,皆是阿拉伯人的主力将会赶来,数十上百倍的兵力优势,不将他们全部杀死、累死,阿拉伯人绝对不会罢手。
这一夜,风声呜咽,士气低沉。
没人能在生死面前保持豁达,或许热血上涌可依凭着一股血气视死如归,但是当热血被凉风冷却,生与死的抉择再一次摆在面前,谁能够始终保持无动于衷呢?
责任、荣耀可以让他们始终坚持在这里,然而对于死亡的畏惧却并不会因此而减弱几分。
白日里浴血奋战,豪情迸发舍生忘死,此刻夜风清冷,身边河水滔滔,那一丝悲壮渐渐沾满心头……
高真行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满天星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出身富贵,乃是世家子弟,更是家中最小的嫡子,从小到大都备受宠溺,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无论犯了什么错,长辈们尽皆一笑了之,甚少责罚。
这令他自儿时起,便心高气傲极度自负。
及至年岁渐长,凭借父亲的威势横行长安,别说那些个公侯子弟,即便是皇族子弟在自己面前亦是老老实实,不敢造次,愈发使得他趾高气昂,老子天下第一!
然而在遇到房俊之后,这一份骄傲个自负却被砸了个稀巴烂……
自己引以为傲的身手,在房俊手底下过不了几招,第一次交集便被人家敲断了腿;显赫的门第更不足以在房俊面前展示优越,高家虽然比房家更与皇族亲近,但人家房俊可是皇帝的东床快婿……
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房俊的功勋足以将他碾压一个来回。
高真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别人骂他顽劣不堪、嚣张跋扈也不生气,但他至始至终认为男人就得有功勋傍身,固然高家不需要他去封妻荫子,凭借父亲的功勋便足以世代显贵,可他心中到底觉得引以为憾。
所以才会主动要求前来西域从军,想要如房俊那般凭借自己的双手打拼下一份显赫的功勋!
却没想到功勋未曾得到,便遭遇此等绝境……
逃?
他从未想过。
且不说男儿脊梁如山岳,可塌不可弯,若是此刻当了逃兵,不仅整个家族自此蒙羞,让他往后尚有何颜面返回关中,出现在以往那些个玩伴的面前?
更别提自此之后都要在人家房俊面前矮一头了……
逃是肯定不能逃的,他高真行就算没有建功立业、加官晋爵的本事,却也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一腔血勇壮志未酬,焉能当了逃兵,一辈子奴颜卑膝逢人矮三分?
死亡很可怕,但是背弃责任、背弃这一腔血勇的活下去,他不屑为之。
只可惜了平康坊里那些个相好的清倌,老子大把金钱包了下来,还没享受几回呢,不知就要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夜风渐冷,高真行叹了口气,裹了裹身上的衣物,沉沉睡去。
天仍未亮,高真行便被一阵急促的喊杀声惊醒。
身边的袍泽也尽皆一跃而起,拎刀持盾结成阵列,面容冷漠的望着自山下汹涌而来的敌人。
谁都知道今天便是他们的末日,如此之多的敌人即便是站着劈砍也能将他们累死,然而却没有一人表露出恐惧之色。
男儿生于天地间,七尺身躯一腔血勇,唯战而已!
何惧生死?!
第三百零三章 背后的刀
西域辽阔而荒凉,所有的城镇墟集都集中在绿洲上与河流旁,更多更广袤的沙漠戈壁上,荒凉无人烟。
郑三娃与李拴住两个人疯狂的挥舞着手里的马鞭,不停的抽打胯下战马的后臀,沿着荒凉的古道一路狂奔。
头顶的烈日仿佛专门与他俩作对,**辣的光线不停的倾泻,烘干了隔壁之上仅余的水分,照得人两眼生花。
自山口牵着马穿过热海之畔峡谷之中那条不满荆棘的小路,两人便策马疾驰不曾停歇,因为带着足够的马匹,一路上换马不歇人,唯有水囊空瘪的时候才会寻找河流取水,就连干粮都是在马背之上胡乱抓一把塞进嘴里咀嚼。
他们不敢耽搁一丝一毫的时间,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许的时间是袍泽们用命换来的!
能够尽早抵达弓月城将阿拉伯人入寇的信息传递给大军,使得薛司马及早做出应对,袍泽们的牺牲才有价值。
当然,他们如此迫不及待,更希望引领援军前去救援,或许袍泽们能够多多坚持一下,就会有生还的希望。
虽然这希望如同在沙漠之中寻找水源一般稀少,可总归是一线希望不是么?
前往不远处出现一条宽敞的大路,顺着大路向东望去,可以见到一座尚算得上雄壮的城池,那是昭苏城。
但两人并未减缓马速,而是越过大路,径自从戈壁之中向北狂奔。
昭苏城只有五百守军,不仅不能退敌,连救援都做不到,最重要是若顺着大路前往昭苏,要白白耗费半天的路程。
望山跑死马,沙漠戈壁之上空旷辽阔,看似近在眼前的城池,跑起来却是至少半天……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夜晚的戈壁充满了危险,四处游荡的狼群随时都可能追寻马蹄声而出现,然而两人顾不得想那么多,依旧策马疾驰,不敢停歇。
连续的策骑狂奔早已消耗掉了他们的体力,坐在颠簸的马背上也无法控制席卷而来的困顿,郑三娃不时的努力睁着打架的眼皮,看着前路,随时跟随地形的换边调换坐姿,以免被奔驰的战马摔下马背。
就在他眼皮又一次被浆糊黏住一般差点睁不开时,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瞬间令他清醒。
回头一看,身边跟着自己奔跑的战马四蹄轻快,马背上已然空无一物……
郑三娃赶紧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跑,跑出去不远,便见到李拴住正在地上挣扎呻吟。
从马背上跳下去,两腿无力双膝一软,郑三娃猛地跪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却顾不得去擦嘴上磕掉牙齿流出的鲜血,爬到李拴住身边,疾声问道:“拴住,怎么样?”
“嘶……腿断了,肋骨估计也断了好几根,不敢动啊……”
李拴住躺在地上,左腿在身下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显然已经断了,双手则死死按住自己的肋部,疼得满头大汗。
郑三娃爬到近前,伸手去搀扶:“额扶你起来。”
却被李拴住一把将他的手掌打开……
李拴住咬着牙,忍着剧痛,疾声道:“扶个屁啊!我不能骑马了,不然走几步都给颠死了,你别管我,继续赶路,赶紧去到弓月城通报薛司马,让他派出援军去救援高校尉和兄弟们!”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疼得他额头青筋直跳,一张嘴,喷出一口血来。
显然是自马背跌落震上了脏腑,这等情况若是继续骑马,的确走不了几步路就伤上加伤,活活颠死了。
郑三娃也知道此刻最重要的事便是赶回弓月城报讯,军中儿郎杀伐决断,绝不拖延,当即起身将马鞍上挂着的水囊以及装干粮的褡裢取下来,丢给李拴住,沉声道:“兄弟挺着,待吾回来救你!”
李拴住忍着剧痛:“赶紧走,莫要耽搁!”
郑三娃一咬牙,翻身跃上马背,猛地抽打马臀,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北狂奔。
坐在马背上,迎面而来的凉风吹进眼睛,有些发涩,抬手抹了一下,却早已热泪涟涟……
戈壁充满了危险,对于一个断了腿、断了肋骨的人来说,几乎等同死地。
不能自己去寻找水源,只需要一个白天的烈日暴晒就能将人身体内的水分彻底晒干,将人晒死。
除非能够遇到过路的牧民,才有可能捡回一条命。
然而他们为了争取时间并没有走大路,而是横穿这一片荒凉的戈壁滩,这里头除去狼群出没之外,等闲几年的功夫也不见得会有牧民经过……
郑三娃咬着牙,忍受着极度的疲惫和困顿,手中死死抓着缰绳,一路向前。
等到太阳再一次升起,他实在坚持不住,方才在一处水洼旁下马,水囊留给了李拴住,只能趴在水洼旁大口的灌水,然后将头整个扎进水里,清凉的感觉使得困顿稍稍缓解。
坐在沙地上使劲儿的揉着自己麻木的双腿,浑然不顾早已血肉模糊的两腿内侧,感觉到双腿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立即挣扎着起身,上马疾驰。
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之下,一座大城影影绰绰出现在前往。
那边是弓月城!
郑三娃嘴唇干裂双眼无神,完全是凭借毅力策马疾驰,整个身躯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一队身着革甲腰佩横刀的骑兵陡然自一处山丘之后疾驰而出,拦住去路。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为首的一员将领立马横刀,断然大喝。
郑三娃见到对方身上的唐军装束,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眼前一黑,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蓬”的一声,狠狠坠落在地上。
对方吃了一惊,齐齐勒马上前查看,见到郑三娃身上的军装,顿时吃了一惊:“是我们的兄弟!”
几人赶紧翻身下马,将面朝下的郑三娃翻转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好半晌才七手八脚将郑三娃弄醒。
一睁眼,尚未看清楚这几人的面容,郑三娃便挣扎着说道:“阿拉伯人入寇,兵力不下数万,通知薛司马做好防范……另外……高真行校尉率领我部弟兄与碎叶水山口阻截敌人,为吾争取时间,请速速派遣援军救援!”
勉强说出这番话,郑三娃已经耗尽了体力,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
众人大惊:“找到阿拉伯人的行踪了?”
另有人道:“一天一夜,疾驰八百里……嘶!不要命了啊这是!”
“军情如火,哪里顾得了自己性命?赶紧回去禀报薛司马吧,尚有一队兄弟为了阻截敌人死守碎叶水山口呢,得赶紧去救援!”
放在大唐,官道四通八达路况良好,八百里一日一夜之间足矣。然而这里是西域,道路极少,且更多连通各座大城之间,曲折蜿蜒,若是循着大路疾驰,要足足比直线距离多出三倍甚至四倍。
想要最快抵达弓月城,唯有穿越戈壁。
而戈壁之中乱石丛生行走艰难,一天一夜疾驰八百里,想必根本就不曾有一时片刻的停歇……
这种对于体力、精神、意志的折磨,令人肃然起敬。
为首的将领面容阴沉,手按着横刀刀柄,沉思片刻,道:“扶着这位兄弟返回弓月城,向薛司马当面禀告。”
“喏!”
当即便有两人上前,将郑三娃搀扶起来,道:“兄弟好样的!咱们这就回城,向薛司马当面禀报。”
郑三娃勉力睁开眼皮,虚弱道:“多谢……”
话音未落,猛地觉得后背一凉,低下头去惊愕的发现胸前出现一截儿雪亮的刀尖,鲜血正顺着刀尖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落。
然后,才是一阵剧痛传来……
“嗬……嗬……”
咽喉里发出两声响动,他想要回头,却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两腿一软,向前扑倒,眼前一片漆黑。
两名扶着他的兵卒惊愕的张大嘴巴,下意识的松手愣愣的看着郑三娃的尸体扑倒在地,齐齐转头看着手里依旧握着染血的横刀的将领……
周围兵卒尽皆满脸不可思议,这位兄弟奔袭数百里前来报讯,历尽千辛万苦坚持到了最后,乃是大功一件,何以居然死在自己人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