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紧急救治
这一下变起肘腋,大门前所有人都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一根巨箭犹若从地狱之中陡然出现,闪电一般射入亲兵的身体,余势未竭,又钉在身后房俊的肩胛之上。
直到房俊倒在地上,大叫:“都稳住,不要乱!”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瞬间就炸了锅!
谁不知房二郎如今的身份地位?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当朝帝婿……尤其是在军中的地位与象征,此刻当街遇刺,必将掀起一场天翻地覆的动荡,不知有多少人将会被卷入其中。
尤其是现场之人,怕是难免涉及其中。
这些人顿时慌乱,不过陡然听见房俊的大声呼喊,这才勉力镇定,也不敢上前查看,就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所幸这一处乃是善德女王的居所,门前有唐军以及新罗侍卫守护,行人不多,房俊喊了一声,随即对守门的兵卒下令:“封锁这里,目击者统统羁押到院子里,不能让他们四处散播消息,以免引起慌乱。”
旋即又对另外一名亲兵吩咐道:“即刻去见高侃,让他带兵速来见我!”
“喏!”
那亲兵红着眼珠子,领命飞奔而去。
守门的兵卒将现场控制,缉拿了十余位在场目击的百姓,这些人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跟刺客扯上关系,房俊忍着剧痛,温言安抚道:“诸位放心,之所以羁押尔等,是防止你们四处传扬此间的事情,引起慌乱动荡,导致**的爆发,只要在院子里待到今日盛会结束,本官保证你们安然无事。”
这些百姓方才松了口气。
世人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但是其在关中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却相当之高,不仅敬佩他的人品功绩,更知道他素来说话算话,也从不苛待百姓。
大家心神稳定下来,在兵卒的驱使之下走进院子,甚至有人进门的时候担忧的看着被糖葫芦一般串着的房俊,急切问道:“房二郎,尚无大碍吧?”
房俊疼得脸都白了,却依旧挤出一个笑容,艰难说道:“某在军中尸山血海的爬过来,这点小伤算个甚?无碍!”
那人这才走进院子,便走便嘀咕:“这些贼子当真过分,居然当街刺杀房二郎,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着,他又回头:“咱关中汉子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回头二郎您就将他们都抓起来,押到西市门口明正典刑,扒皮抽筋!”
……
片刻之后,金胜曼从别苑内跑出来,一袭锦绣宫装长裙曳地,环佩叮当之间钗横髻乱,平素的雍容典雅早已不见,一张精致的面容满是慌张,见到房俊倒在地上,身上还压着一名晕迷过去不知生死的亲兵,顿时神色大变,三两步扑到近前,颤声道:“房少保,你还好吧?”
房俊咧咧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嘴唇颤了颤,却是没发出声。
这一支短矛穿透了亲兵的身体,狠狠的钉进他的肩胛,呼吸之间一阵阵的刺痛。
金胜曼也顾不得避嫌了,这个刚刚跟她肌肤相亲的男子转眼之间便身受重创命在旦夕,冲击来得太突然,她蹲下身去,纤手颤抖着抚上房俊的脸颊,大声道:“医官!医官呢?速来救治!”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沾满了脸颊。
房俊笑了笑,忽然觉得挺自豪……
金胜曼从新罗来到长安,毕竟是内附之君,一应个人待遇几乎与其在新罗之时无疑,除去没有皇宫之外,所有的规格都是最高等级,身边侍者、侍卫、医官应有尽有。
听闻她的呼喊,两名新罗医官赶紧领着药箱小跑过来,俯身下去仔仔细细的检查伤处,半晌才松了口气,对金胜曼说道:“陛下放心,这名兵卒只是受创严重昏了过去,房少保被箭簇射入肩胛,伤势很重,但并不致命。”
金胜曼急道:“还不赶紧救治?”
“喏!”
两个医官不敢怠慢,赶紧上手救治。
所有新罗人都知道这位房少保与自家陛下的关系亲密,岂敢不尽心救治?当即先是拿出小锯子,将巨箭的白羽锯掉。锯子锯断箭杆,再是小心也难免颤动,昏迷过去的亲兵也就罢了,反正感受不到,房俊却是疼得冷汗直冒,脸上肌肉抽搐,强忍着剧痛不吭声,牙齿都快咬碎了……
两个医官小心翼翼,好半晌,才将箭尾的白羽锯掉,仔仔细细将箭杆擦拭干净,然后一人摁着巨箭的箭杆,叫来几个侍卫意欲将那亲兵的身体缓缓向上抬起,反正身体已经被巨箭洞穿,干脆就将他整个人从箭杆上穿过去……
房俊连忙制止,咬着牙道:“瞒着瞒着,稍等一会儿!”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停手。
这时候闻讯而来的高侃已经率兵赶到,将附近封锁起来,大步来到房俊面前,见到惨状,吓得魂儿都快飞了,颤声道:“二郎,可还好?”
房俊咬着牙点头,问道:“医官呢?”
高侃忙不迭道:“在呢,在呢!”
为了处置紧急状况,每一卫入城的军队都将军中医官悉数带上,右屯卫的医官拎着药箱上前,面色凝重,接手了新罗医官的工作。
房俊勉力道:“消毒。”
“喏!”
医官取出蒸馏的烈酒,仔仔细细给箭杆消毒,虽然着箭杆已经洞穿了亲兵的身体,若是感染可能已经回天乏术,但医者的信念便是尽力做到最好,避免有可能发生的二次感染。
新罗医官瞪大眼珠子,闻着浓烈的酒味,心里琢磨着为何要给箭杆浇上烈酒?
很奇怪啊……
没人搭理他们,箭杆消毒完毕,右屯卫医官指使兵卒将亲兵的身体轻轻抬起,从箭杆上“摘”了出来。箭杆摩擦血肉筋骨,再加上刚刚浇了烈酒消毒,这下子就算是昏迷之中也受不了,那亲兵大叫一声,疼得醒了过来。
“别动,别动!”
几名兵卒将他手脚固定,不让他乱动免得害了他身下的房俊。
总算将亲兵“摘”了下去,自有别的医官救治,这边开始救治房俊。
首先的一步,自然是将巨箭从他身体里拔出来,但是箭簇明显带有倒刺,扎在肩胛里却没有穿透,硬拔的话会损坏整个肩部的筋骨肌肉,人就废了,可也总不能再加一把劲儿将箭簇穿透他的肩胛吧?
那样伤害更大。
只能割开肩部的皮肉,将箭簇取出来……
金胜曼脸都白了,见到右屯卫的医官先用烈酒将几把锋利的小刀仔仔细细洗干净,然后又将烈酒倒入一个盘子里点燃,刀子捏在手里,任凭湛蓝的火苗舔舐着刀身,急道:“没有别的办法?”
她身后的新罗医官低声道:“陛下,割开皮肉取出箭簇,这是最好的方式,否则创伤更加严重。但是臣下不知其为何烧灼刀子,而且这明显就是烈酒,却为何能够点燃呢?还有刚刚用烈酒擦拭箭杆,臣下也不知所谓……”
新罗没有蒸馏酒的技术,酿酒的技术也差,根本不可能得到高纯度的酒,在乙醇浓度不达标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点燃,更遑论以之消毒了。
右屯卫的医官解释道:“陛下放心,烈酒灼烧刀子,与以之擦拭箭杆的道理相同,都是为了清除毒素,确保不会将毒素沾染到血肉之上,这种方法军中常用,能够最大限度的遏制毒素侵袭。”
金胜曼不懂艺术,不明所以,但是她身后的新罗医官却是瞪大了眼珠子,满脸惊诧。
众所众知,战场之上,很多伤患其实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兵刃以及后续治疗之时发生的毒素侵体。比如一个士兵大腿受创,化脓腐烂,这个时候唯有将伤腿锯掉才能有一线生机。
但是在锯腿的同时,刀具上的毒素又会发生侵害肌体,这个过程其实与腿上受创的性质是一模一样的,同样要承受毒素入体的风险。
十有其九,还是要死。
真正活下来的百不存一……
然而听了唐军医官此等说法,岂不是说可以将这种毒素侵体的概率大大减少?
第二百六十章 可疑人等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战争之后能够活下来的兵卒将会大大提升!
对于一个医官来说,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全新医术,此刻就在眼前施展,岂能不瞪大眼珠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右屯卫的医官倒也不怕他们学,学会了技术不行,最重要的是蒸馏酒的技术,这个一直是军中严守的机密,就连他们这些人也不知道这些最烈的酒是如何酿制出来的。
没有高度数的烈酒,就学着消毒,那会害死人的……
刀具消毒完毕,医官来到房俊身边,先将身上的官服剪碎,露出创口,然后拿出一根小木棍递给房俊,道:“房少保,忍着一些。”
房俊勉强笑了笑,道:“来吧。”
将木棍咬在嘴里。
医官捏着刀,刀刃贴着箭杆切在皮肤上。
新罗医官的眼珠子又瞪圆了……
锋锐的刀刃将将切在创口,皮肤便犹如黄油一般顺畅的切开,没有丝毫迟滞之感。
这什么刀,也太锋锐了吧?
肌肤切开,皮肉翻卷,鲜血一瞬间便涌了出来,医官处置伤口的经验很丰富,动作也很熟练,鲜血刚刚涌出,白色粉末的金疮药便已经倒了上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止住了鲜血。
房俊紧咬嘴里的木棍,咬得咯吱咯吱响,疼得冷汗涔涔而下。
娘咧!
孙思邈这个老货别的地方挺好,就是有一样不行,人家华佗几百年前就研制出了麻沸散,结果孙思邈琢磨了半辈子也束手无策……
一旁的金胜曼更是面青唇白,看着皮肉翻卷的创口吓得纤手紧紧握住房俊的手。
皮肉切开一个十字形状的创口,终于将钉入身体嵌在骨骼筋络之间的箭簇给取了出来。
这支巨箭长达四尺,粗有一寸,巨大的箭簇足足有三寸长,带着锋锐的倒刺,根本就是一根短矛!
一旁的高侃看着医官给房俊处置伤处,低声道:“二郎,这是车弩所用的弩箭!”
房俊瞥了一眼,面色阴沉。
在火器未曾出现之前,车弩一直是军中威慑力、杀伤力最大的武器。这种将一张或几张弓安装在床架上,以绞动其后部的轮轴张弓装箭的武器,不仅仅威力大,而且射程远,多弓床弩可用多人绞轴,用几张弓的合力发箭,其弹射力远远超过单人使用的擘张、蹶张或腰引弩,杀伤力惊人。
但是这种武器有一个缺点,那边是准度不够,战场之上想要形成战果,往往需要配合大规模齐射的战术。
如今这支弩箭能够准确瞄准房俊,若非亲兵舍命挡在前头,怕是此刻已经命中了房俊,这等准度,只能说明一个原因发射这支弩箭的车弩,距离一定不远!
医官给房俊的创口上药,然后用纱布仔细包扎,房俊忍着疼,抬手指着正前方,对高侃说道:“这个方向,五百步之内,所有房舍楼宇尽皆封锁起来,但是千万别引起恐慌,如今芙蓉园中汇聚了数万百姓,且有人离开有人进来,流动性非常大,一旦引发**,后果不堪设想。立即派人给陛下送信,要严密保护陛下之安全,谨防有人浑水摸鱼,对陛下不利。”
“另外,盯紧左屯卫!”
“喏!”
高侃当即领命而去。
所谓的封锁楼宇,他知道不会有什么效果,车弩这种东西很是笨重,转移不易,但是这种武器却是由很多部件组合起来的,既然能组成,自然能够拆卸,化整为零便于携带,只怕这会儿早就转移了。
真正的目标,还是左屯卫!
今日的芙蓉园,除去陛下驾临的紫云楼尽皆由“百骑”护卫,其余地方全部是左右屯卫的一部分精锐进驻布防,车弩乃是军中利器,寻常人家根本不可能拥有,而且这等武器能够流入芙蓉园,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在光天化日之下击杀房俊,没有布防军队的隐瞒甚至是掩护,绝无可能做得到。
右屯卫自己自然不可能有人刺杀房俊,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有左屯卫!
房俊被亲兵部曲抬起来放在一张拆下来的门板上,送到了金胜曼居住的别苑之中,既便于照顾,亦能躲避有可能存在的危险。
另一边,高侃留下一队兵卒继续布防,疏导百姓,自己则带着一队三百人的精锐沿着房俊所指明的方向挨门挨户的搜索,即便正如想象的一样,毫无线索可寻,却依旧每至一处便留下人手严密封锁。
直至到了距离金胜曼所居住别苑正北方大约四百步的地方,一队兵卒拦住去路……
这是一处别苑,规模不小,巨大的槐树掩映着砖墙,树影婆娑之间,隐隐可见院内的楼台馆阁,甚为奢华。
高侃一眼便看见了别苑当中那一处矗立着的主楼,距离、高度都非常合适,见到门前有几名兵卒把守,初时不以为意,便命令手下兵卒冲进去,仔细搜查整个院落。
却不成想刚刚将两个守门兵卒推开,踹开大门,便被里头蜂拥而出的一队兵卒吓了一跳……
足足有不下于百人,自院内呼啦啦跑出来,一个个身形剽悍横眉立目,为首一员校尉手按横刀,瞪着高侃等人呵斥道:“放肆!知道此地乃是何人居所么?居然这般肆无忌惮的硬闯,尔等是哪一卫的,想死不成?”
这些人很是嚣张,浑然未将右屯卫放在眼中,高侃两只眼睛都亮起来!
简直就是欲盖拟彰!
今日芙蓉园对外开放,所有原本屯扎于此的兵力尽皆撤出,交由左右屯卫驻扎布防,除去魏王李泰的居所由魏王府的侍卫把守之外,绝无可能再出现别的的军队。
高侃排众而出,盯着面前这个校尉,冷冷道:“吾乃右屯卫将军高侃,奉皇命布防芙蓉园,尔等何人,居然无视皇命,滞留芙蓉园,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对方明显有些慌张,说道:“吾等乃是左屯卫兵卒,奉吾家大将军之命,驻守此处……”
“放屁!”
话音未落,高侃便怒叱道:“左屯卫上上下下,哪一个本将不认得?尔等真是胆大包天,胆敢冒充左屯卫兵卒,难道欲行不轨之事乎?来人,将这些乱匪统统拿下!”
这些人嫌疑很大,高侃不敢诸多纠缠,万一被他们销毁了车弩,那边是死无对证,故而哪怕明知此地不能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却依旧毫不犹豫的下达命令。
在他眼中,所谓的责罚根本就不重要,只要能够缉拿住刺杀房俊的凶手,哪怕丢官罢职、身陷囹圄,亦是在所不惜!
至于房俊的叮嘱,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
身后数百兵卒顿时如狼似虎一般扑了上去。
对方又惊又怒,大声道:“住手!此地汇聚无数百姓,尔等这般张狂行事,难道就不怕伤及无辜,不怕引发大规模的吗?”
高侃哪管这个?
大手一挥,示意手下不必顾忌,冷冷道:“尔等身份可疑,极有可能意欲行刺陛下、颠覆朝廷,速速束手就擒尚有一丝自辨的机会,若是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别管那么多,先给这些人扣上一个天大的罪名,令他们投鼠忌器才是正途。
果不其然,这些人顿时吓了一跳,意欲行刺陛下、颠覆朝廷,这样的罪名谁能承受得起?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接到的命令乃是撤出芙蓉园,不必在意有可能发生的阻拦,然而此刻若是他们敢还手,对方必然大开杀戒,说到底人家是奉皇命布防此地,他们这些人自然理亏,伤了对方便是违抗皇命,不动手又怕给对方给杀掉……
就在此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远处一人大喝道:“统统住手!”
说话间,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顶盔掼甲、紫色披风飘扬飞舞,刹那间来到近前,手里的马鞭冲着高侃便抽下去,口中大骂:“娘咧!右屯卫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哦,连老子的人也敢抓?”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两卫冲突
一匹骏马疾驰而至,马上一人顶盔掼甲、紫色披风飘扬飞舞,一张俊秀的脸膛宛如白玉,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是粗俗不堪。
正是谯国公、左屯卫大将军柴哲威。
右屯卫兵卒包括高侃在内,不由齐齐止住脚步。
大唐军纪森严,同等阶的武将之间有些冲突便要面临军法之严惩,若是以下犯上,对长官不敬,必须从重处置。
严重的时候,鞭挞三十,就能要了人的命……
柴哲威策马而来,到了近前,手里的马鞭陡然朝着高侃抽过去,高侃猝不及防,被这一鞭子兜头盖脸的抽个正着,一条血淋子瞬间由额头至下颌浮现出来。
起先的时候右屯卫兵卒尚且能够保持冷静,即便意欲上前将这些兵卒尽皆缉拿,亦未敢动用兵刃,军中以兵刃械斗本就是重罪,再者今日芙蓉园盛会,陛下亲至,数万百姓涌入园内,谁也不敢将事情闹至不可收拾之场面。
然而大唐军人最终荣誉,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可以,肆意侮辱、倍加欺凌不行!
“锵锵锵”
见到高侃被马鞭抽打,右屯卫兵卒再也压制不住火气,纷纷抽刀出鞘,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柴哲威也给吓了一跳,一个小小的将军,一群大头兵,居然也敢跟老子呲牙?
他先惊后怒,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手里的马鞭顿时没头没脑的抽下去,嘴里大骂:“娘咧!一个两个的,居然敢老子动刀子,都想要造反不成?”
孰料他鞭子抽了下去,却没拽回来,高侃偏头躲过这一鞭子,然后一伸手便将鞭梢死死的拽住……
柴哲威奋力拽了一下,没拽动,顿时怒不可遏:“高侃,莫要仗着你身上有几分功勋,便不知天高地厚,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高侃浑然不惧,冷冷说道:“末将奉吾家大将军之命,前来盘查嫌疑人等,谯国公这般袒护这些身份来历不明之人,难不成是与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柴哲威大怒,拽不回马鞭,干脆一撒手将马鞭丢掉,然后翻身下马,狠狠一脚踹过去:“这些人乃是天水郡公之家将,此地乃是先帝赐予谭国公之居所,一直停放谭国公之灵位,尔等胆敢冲撞功勋灵位,想死不成?”
高侃硬受了柴哲威这一脚,心底一震。
天水郡公丘行恭?
谭国公丘和?
他自然知晓房俊与丘行恭之间的仇恨纠葛,既然此地是丘和的故居,而这些人又是丘家的家将……嫌疑更大了!
高侃瞅着柴哲威,梗着脖子道:“末将管不了那些,先前末将质问这些人是何身份,他们居然说是左屯卫兵卒,如此撒谎,显然居心不良。既然末将受命盘查可以人等,缉拿这些人有何不妥?谯国公莫要仗着你的身份地位,便阻挠末将办差,否则吾家大将军饶不得你!”
他故意不说明房俊遇刺之事,却将房俊的名头抬出来,试图压制柴哲威,在他想来,柴哲威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且与房俊素有嫌隙,必然不肯在房俊的名号之下低头……
果不其然,柴哲威听闻这些人居然自称是他左屯卫兵卒,先是一愣,旋即便被高侃激怒。
娘咧!
房俊是驸马,老子也是驸马,房俊是右屯卫大将军,老子是左屯卫大将军,就算他多了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的官职,可老子还特么是世袭谯国公呢!
官职比我高,但爵位比我低,凭什么你的部下就敢抬出你的名号来压我?
今日若是怂了,任由这些右屯卫的兵卒将丘家家将尽皆缉拿而视若不见,他柴哲威往后岂不是永远都要比房俊第一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怒视高侃,强硬道:“此处乃是吾左屯卫布防之区域,就算有嫌疑人等,亦当由吾左屯卫来盘查,何须你们右屯卫越俎代庖、多管闲事?老子最后说一句,尔等速速退走,吾不予追究,否则休怪吾不讲情面!”
你特么还不讲情面?
高侃大怒,咱好歹也是一个将军,结果你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顿鞭子,何曾有过情面!
他算是挖了个坑,就等着柴哲威说出袒护这些可疑人等的话语,此刻见到柴哲威掉进坑里,再也没了顾忌,当下大喝一声:“这些人阴谋作祟,暗杀大将军,给吾统统拿下!”
言罢,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两手薅住柴哲威的衣领子,脚下一个绊子,将柴哲威狠狠的掼在地上。
“砰”!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柴哲威被高侃的话语吓了一跳,正想问个仔细,却已经被高侃狠狠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他七晕八素,带着头盔的脑袋狠狠摁在地上,虽然并无损伤,但是脑子受到撞击嗡嗡作响,差点晕了过去。
高侃动手,他身后的兵卒顿时如狼似虎的扑上前去,手里的横刀早已出鞘,此刻上下挥舞,刀光如雪,嘴里大喝:“放下武器,就地投降!”便翻转横刀,用刀背狠狠的劈砍过去。
“噗噗噗”
横刀的刀背砍在身上照样不轻松,骨断筋折亦是难免,顿时将这些丘家的家将砍得鬼哭狼嗥,可是见到柴哲威都被高侃狠狠的放倒在地,也不敢反抗,哀嚎着蹲在地上。
“住手!住手!”
“吾等投降!”
“别打了,哎呦……”
……
这些人虽然大部分蹲在地上投降,但是人数众多,右屯卫的兵卒一时之间也没法一一看管,更何况其中亦有人意欲逃脱,追打呼喊,场面季度混乱。
就在这时,两股人马齐齐赶至。
高侃这边发现嫌疑人等,早有人回去禀告,来了更多人手协助,而左屯卫那边就驻扎在附近,听闻自家大将军与人发生冲突,自然立即赶来支援,结果两帮人马正好走了个碰头,相互怒目而视,战斗一触即发。
高侃都冒汗了,此刻芙蓉园内汇聚了大量百姓,陛下更是亲临紫云楼,万一这边两卫发生大战,波及太广,极有可能引发百姓的恐慌,到时候相互践踏酿成惨剧,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急切之下,他一把将依旧晕头转向的柴哲威拎了起来,劈手夺过一柄横刀便放在柴哲威的脖子上,冲着左屯卫兵卒大叫道:“速速退下,否则老子一刀宰了他!”
柴哲威终于清醒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高侃,你特娘的疯了不成?”
高侃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能够听见,大声道:“吾家大将军遭受暗杀,生死不知,末将受命盘查可以人等,谁也不能阻拦!只要能够捉拿刺杀吾家大将军的凶手,末将就算是事后千刀万剐,那也认了!此刻就算是天王老子敢拦在末将面前,老子照样一刀宰了!”
柴哲威大吃一惊:“房俊被人暗杀?”
他这会儿后知后觉,既是吃惊有人胆敢暗杀房俊,又是恼火自己明显被高侃这个混账给坑了,你特么早说房俊被人刺杀,老子疯了敢拦着你?
扭头想要大骂高侃不是东西,但是见到高侃早已赤红的眼珠子,已经狰狞的表情,心底顿时一颤。
抡起收买人心,他自问不如房俊多矣。
但凡是房俊的麾下,几乎个个都对他死心塌地,这高侃乃是房俊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以一介白身一路翻腾直至如今的右屯卫将军,成为右屯卫当中仅次于房俊的武将,心中对房俊的感恩、憧憬自然无需赘述。
此刻房俊被人刺杀,生死不知,为了给恩主擒拿凶手,怕是任何事都做得出……
虽然更多的可能只是虚张声势,拿他当人质,但柴哲威不敢冒这个险。
他身骄肉贵,岂能以身犯险?
感觉到脖子上的刀锋冰冷彻骨,柴哲威咽了口唾沫,大声对麾下兵卒说道:“都退开,将此地交给右屯卫搜查,所有嫌疑人等不准离开半步!”
第二百六十二章 皇帝震怒
左屯卫兵卒闻言,尽皆后退一步,投鼠忌器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同时大家也在心中狐疑,无论任何情况之下,挟持长官都是重罪,高侃居然敢众目睽睽之下挟持柴哲威,甚至将刀子夹在柴哲威的脖子上,这已经不仅仅是挟持那么简单了,说轻了是以上翻上,说重了那便是意图不轨,若非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焉能如此?
左右屯卫乃是“百骑”的后备军,当中都是勋贵之后,或许本事没有多大,但天生便对于政治有着敏感性。
没人是傻子,高侃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必有其缘由,谁敢掺和其中?
唯独那些丘家的家将慌乱起来,先是没料到被右屯卫兵卒堵在这里,继而冒充左屯卫又被拆穿,紧接着连柴哲威都被挟持起来……
四周皆是左、右屯卫的兵卒,现在不仅是右屯卫不放过他们,左屯卫也绝对不能容许他们离开,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柴哲威到底是个人物,明白自己掉进了高侃的坑里,对他说道:“高将军,本帅不知内情,故而拖延了尔等盘查,是吾之过错。不过汝这般挟持长官,军法不容,不若汝权且将本帅放开,本帅不计较此事,且任由尔等入此宅院搜查,如何?”
他不得不妥协。
这高侃对房俊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根本不将自己的前程富贵放在眼中,一心一意想要搜查刺客,自己若是阻拦到底,说不定真敢将自己宰了。
军中骁将,最是终于主帅,自己一条命与捉拿刺杀自家主帅的刺客相比,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柴哲威已经明显发现很多不妥之处……
高侃也犹豫了一下。
柴哲威的身份地位到底不同,自己挟持于他,后果很严重。
没有谁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前程,若是确定柴哲威乃是刺杀房俊之主谋,自己绝对二话不说先割了他的脑袋,然而眼下却无法证明此事……
想了想,他果断收刀,放开柴哲威,大声道:“末将有军令在身,迫不得已,冒犯了谯国公,不敢狡辩,亦不敢恳请谅解,唯望谯国公此刻勿要计较,待到事后,任凭处置!”
柴哲威摸了摸脖子,刚刚锋锐的刀刃凉沁沁的感觉令他差点以为自己性命不保,这会儿回过神来,觉得在自己部下面前被人这般挟持,实在是丢尽颜面,自然余怒难消。
但是看看高侃的态度,他便明白若是自己执意要法办高侃,这个夯货定然会拼死挣扎。
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忍。
柴哲威非是莽夫,能屈能伸自然不在话下,当即正色道:“今日之事,本帅跟你没完!不过念在你军令在身,暂且不与你计较!但是今日之后,本帅绝不饶你!此间便交由尔等,本帅不插手!”
言罢,他转身冲着自己麾下左屯卫兵卒道:“撤!”
数百人呼呼啦啦转眼间撤了个干干净净。
高侃松了口气,眼下不是纠结如何善了的时候,他瞪着丘家的家将,大手一挥:“统统拿下!”
“喏!”
右屯卫兵卒冲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丘家家将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恐怕这回牵扯重大,不敢抵抗,乖乖的蹲在地上,只是为首那校尉说道:“这位将军,吾等只是负责守护这座宅院,今日正好轮值,发生何事根本一概不知,可否让吾等给家主送个信?”
高侃抹了一把脸,脸上的血淋子一阵刺痛,冷哼道:“到底有没有牵扯,本将说了不算,尔等说了更不算,要大理寺说了才算!”
丘家家将尽皆傻眼。
先前影影绰绰的听到高侃与柴哲威提及什么大将军刺杀,该不会是将怀疑到咱们这些人身上吧?
那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高侃吩咐麾下与赶来支援的右屯卫兵卒一起,将这些人尽皆赶入别苑之内,就在墙角择一处看押,然后命人将这处别苑团团围住,亲自带队开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搜查。
*****
紫云楼是芙蓉园的制高点,亦是最恢弘的建筑,李二陛下继位之时便曾有意在芙蓉园中修建一座楼宇,作为闲暇之时休憩之所,只不过先是被颉利可汗打到关中饮马渭水劫掠了一番,之后又连年征战内外用兵,朝廷府库一直空虚,这个愿望便搁置下来。
直至房俊组建皇家水师,于倭国发现了大量金矿银矿,一船一船的黄金白银运回长安,内帑富得流油,李二陛下已经快要熄灭的愿望自然又提了上来,当即命令工部以及少府召集人手,加班加点修建紫云楼。
仅仅半年的功夫,一座气势恢宏、精美奢华的楼宇便拔地而起,与魏王李泰的别苑毗邻而居。
……
李二陛下一身赤黄色袍服,负手站在紫云楼上,登高北望,便将一截曲折流淌的曲江河水以及烟波浩渺的曲江池尽收眼底,池面上碧荷连天、水波浩荡,池畔绿柳成荫、古树参天,一座座精致典雅的楼台馆阁错落其中,仿若人间仙境。
文武大臣分列左右,俯瞰着园内摩肩擦踵兴高采烈的游人,尽皆笑逐颜开,此等君民同乐之胜景,若非煌煌盛世,焉能得见?
尤其是这紫云楼中来自各国的使节,目睹这等盛况,尽皆瞠目结舌,心头震撼。
自古以来,衡量国力的首要标准,便是人口多寡。
人口,是一切的根基,只要有人,才能耕种更多的土地,缴纳更多的税赋,征募更多的兵卒!
人口达到百万的长安城已然是当世第一雄城,不知多少蕞尔小国举国之力也没有如此之多的人口,而今日长安城四门开放,关中百姓扶老携幼接踵而至,密密麻麻的人潮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如此大唐,岂能战胜?
如此大唐,正当睥睨天下、傲视群伦!
李二陛下看着各国使节面上的震撼,心中志得意满,只是见到新罗公主玉容清淡的站在一个角落,眉头顿时微微一蹙……
对于房俊,他自然甚是倚重宠信,爱屋及乌之下,对于新罗公主的观感亦是非常不错。此女虽然出身新罗王室,却并未娇生惯养、矫揉做作,而是英姿飒飒、落落大方。
他欣赏这种女人,就好像当年的三娘子一般,巾帼不让须眉。
只不过之前因为房俊与长孙无忌之间的龌蹉,唯恐今日这般盛会之上房俊会出幺蛾子,抱负长孙无忌,故而命他亲自带兵布防芙蓉园,不来这紫云楼,自然不会与长孙无忌碰撞生事。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冷落了新罗公主……
毕竟是内附之臣,新罗如今依然纳入大唐版图,由吴王李恪统治,这新罗女王与公主一对姊妹背井离乡,心中难免升起寄人篱下之感,久居长安,甚为不易。
人家抛家舍业归顺大唐,总归不能再让人家备受排挤、战战兢兢吧?
想了想,便欲将新罗公主叫到身边,宽慰几句,也给众人看看自己是非常看重、维护内附之臣的,但就在这时,内侍总管王德从楼下一溜小跑上来,急急来到他的身边,居然也不施礼,而是凑上来压低声音道:“陛下,房少保刚刚遇刺,身受重创!”
“嗯?!”
李二陛下瞬间瞪圆了双眼,一股怒气蓬勃而起,下意识的就瞪向了身边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正与幽居府中、就未曾露面的令狐德谈笑,冷不丁便觉得周身一冷,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升起,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愕然回头,便碰上李二陛下灼灼的目光。
长孙无忌心底一颤,急忙上前,躬身低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紧盯着长孙无忌的圆脸,缓缓说道:“刚刚房俊遭遇刺杀,赵国公有何看法?”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而后面色大变,疾声道:“陛下明鉴,老臣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目光抬起,环视四周,咬着后槽牙道:“最好是所有人都一无所知,最好是求神拜佛保护房俊不死,否则……就别怪朕大开杀戒!”
第二百六十三章 相互攻讦
长孙无忌吓得满头大汗。
即便是李二陛下对他最不满的时候,也未曾撂下过这般狠话,一方面是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另一方面,则因为自己是文德皇后的大兄。
李二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对于那些个昔日的属下,尽可能的予以照拂安置,一丝半点的错误基本不会去追究,即便似侯君集那等意欲谋逆之人,也仅仅归罪于他一人,不曾牵累三族。
此刻能够说出一句“大开杀戒”的话语,可见其震怒至何等地步。
“暗杀”这等手段,显然已经碰触到了李二陛下的底线,怀疑房俊是暗杀长孙冲的幕后主使,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即便长孙冲乃是戴罪之人,依旧可以默许大臣们将房俊排除在军机处之外,算是予以惩罚。
如今居然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之下暗杀房俊,根本就是无视帝王威仪!
李二陛下不喜欢杀人,但绝对代表他不敢杀人!
他心中焦急,组织语言意欲辩解,李二陛下的目光已经穿越诸多大臣,落在另外一侧的丘行恭身上。
今日芙蓉园盛会,似丘行恭这等功勋之臣,无论身居何职,都得到李二陛下一视同仁的待遇,准许其一同踏足紫云楼,陪伴君侧,共享殊荣。
丘行恭正与往昔同僚谈笑,冷不丁一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冲他招了招手。
心底疑惑,赶紧走上前去,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如鹰隼一般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问道:“房俊遇刺,你知不知?”
丘行恭吓得一个激灵,看了一眼李二陛下身边的长孙无忌,心底顿时忽悠悠一颤,急忙辩解道:“陛下明鉴,末将不知!末将固然与房俊素有积怨,但是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猜测,从未有真凭实据证明乃是房俊所为,末将胸无点墨,却也知朝廷法度,不敢蔑视王法、恣意妄为!末将本本分分,不敢有半分逾距之举,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哪些恶意中伤之言,识破那等污蔑构陷之辈!”
一头大汗神情慌张,当即将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大怒,反唇相讥道:“丘行恭,你此言何意?”
丘行恭冷哼一声,道:“末将安分守己,这大半年连大门都走不出几次,焉能与房俊被刺扯上关系?当年犬子惨死,末将固然怀疑是房俊所为,但一直未有证据,故而从不曾对房俊有所抱负。倒是赵国公您,因为长孙冲一次莫须有的遇刺案,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便肆无忌惮的将房俊牵扯在内,视国法如无物!这等狭隘心胸、暴戾性情,自然是房俊遇刺最大的嫌疑之人!”
他见到长孙无忌一直待在李二陛下身边,下意识的就认为是他在李二陛下面前谗言诋毁,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长孙无忌气得圆脸赤红,怒斥道:“放肆!房俊刚刚遇刺,情况未明,你有何证据污蔑乃是本官所为?”
丘行恭毫不退让:“长孙冲遇刺之事亦是毫无证据,赵国公却为何泼妇一般闹上房家,口口声声乃是房俊所为?你自家人遇刺,丝毫不需要证据,只要是您认定的凶手那就一定要置之于死地,而别人遇刺,你就堂而皇之的要求证据了?简直无耻之尤!”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便吵了起来。
紫云楼上一众大臣都给震撼当场,房俊遇刺?!
娘咧!
谁人这般大胆,居然光天化日之下,万马千军之中,行刺房俊?
尤为重要的是……到底得手没有?
众人叽叽喳喳窃窃私语,那边真德公主已经俏脸煞白,娇躯颤了一颤,才勉强站定。
若是房俊死了……她简直不敢想象。
三媒六证所有的程序都已经走完,严苛意义上来说,虽然未曾洞房,但她名义上已经是房俊的人了,若是房俊被刺身亡,那她连“望门寡”都算不上,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寡妇。
身为新罗公主,如今内附大唐、寄人篱下,高贵的身份非但不能给她带来任何保护,反而使得她成为人人觊觎的一块“肥肉”,不知多少人意欲将她连皮带骨的吞下去。
若是再成了寡妇……下半辈子怎么办?
她们姊妹还要去找谁依靠?
对于房俊,她的感情未必有多少,但是只要想想房俊被刺身亡之后她即将面临的困境,足以令她黯然神伤。
李二陛下抬起手,制止了长孙无忌与丘行恭的相互攻讦,和蔼的冲着真德公主说道:“公主不必担心,房俊固然遇刺,但并未危及生命,此刻正在女王的府邸之中治疗,公主可先行回去,探视一番。”
此言一出,不仅是真德公主,所有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固然有不少人恨不得房俊干脆死翘翘,但是也都明白若是房俊当真被刺身亡,所引发的剧烈震荡指不定就将谁给牵扯在内,半生功名、一世富贵,搞不好就烟消云散。
真德公主双眸一亮,赶紧敛裾施礼,低声道:“那臣女暂且告辞。”
李二陛下颔首道:“嗯,去吧。”
待到真德公主急匆匆离去,李二陛下才环视一周,沉声道:“今日乃是芙蓉园盛会,普天同庆,房俊遇刺之事不宜过多宣扬,诸位爱卿心中知晓即刻,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引发百姓恐慌,酿成大祸。”
“喏!”
“臣等知晓!”
“谨遵陛下之命!”
……
大臣们赶紧回应。
相比于房俊遇刺,若是因此而引发长安城中百姓的恐慌,最终导致发生动乱、踩踏等等恶劣事件,影响更为巨大!
言罢,李二陛下看着丘行恭,淡淡道:“现在于令尊生前所居住之府邸之内,发现可疑人等,爱卿与朕一同前往,去看看吧!”
“……”
丘行恭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在自家老宅发现了可以人等?
怪不得陛下刚刚那般质问于我……娘咧!
这特么是谁要陷害我?
他猛地一抬头,恶狠狠的瞪着长孙无忌,目光中的恨意若是化为有形,几乎能将长孙无忌戳个窟窿!
不愧是长孙阴人,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玩得可真是溜啊!
但他明白对说无益,因此眼下他才是最大的嫌疑人,只得说道:“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吩咐诸位大臣:“各位爱卿继续在此赏荷玩乐,待朕过去看看情况,稍后回转,再与诸位共谋一醉!”
“喏!”
“臣等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带着丘行恭下楼。
长孙无忌想了想,也赶紧跟了上去……
*****
高侃站在主楼之上,推开窗户,向南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正好可以将几百步之外的善德女王府邸大门前尽收眼底。
位置太好了!
赶紧命令兵卒将这出宅院彻底封锁,所有的下人都集合在一处分别关押,挨个审讯,然后让人将所有的房舍都仔仔细细的搜查一遍,自己则带着几个军中弩手搜索这栋主楼。
“将军,你看!”
不久,搜索便有了收获。
一个弩手趴在窗前,将高侃叫了过去,指着地板上一处说道:“将军看看这里!”
高侃低头去看,地板平整光洁,半点灰尘都不沾,这很不合常理。按说此处乃是丘和生前潜居之所,自他去世之后便少有人前来此处,其子女都居住在御赐的府邸之中,这里闲置荒芜,纵然有下人时常打扫,也不应如何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除非有人刚刚清理过一遍……
高侃没看出什么异常,学着那弩手的样子蹲下身去,阳光反射在殿上,两处清晰的划痕出现在眼中。
那弩手道:“车弩发射之前要拜访平整,四个支脚抓地,发射之时由于弓弦反震之力强大,会导致弩身震颤,在野外会令四个支脚陷入泥土之中,而在这里,就会在地板上形成划痕!”
第二百六十四章 搜索凶器
高侃心中一震,连忙再向周围去看,果然不远处就发现了另外三处划痕,连成线,便是规规矩矩的长方形,长短正好合乎车弩的规制。
毫无疑问,此地便是刚刚发射那一支险些将房俊射杀之弩箭的地点!
但是……弩呢?
高侃起身,面色阴沉,吩咐道:“将所有府中下人,以及那些个家将尽皆关押,分开审讯,询问车弩之下落。另外,问明白是否案发之时这处宅院之中只有这些人,若是尚有别人,适合身份,人数多少,去往何处,都要一一询问,不可疏忽!”
“喏!”
一伙人领命而去,审讯所有人等,高侃继续下令道:“将这出宅院里里外外都给本将狠狠的搜!那车弩结构复杂、体型巨大,绝不可能随意搬动,或许贼人已经将其分解,那就将零件统统找出来!”
“喏!”
右屯卫兵卒各个心中愤怒,自家大帅被人当街行刺,用的还是军中制式车弩,这令所有人都不可接受!
横行七海、肆虐北疆,大帅赫赫战功当世少有人及,乃是军中之骄傲,更是大唐无数年轻人尊崇孺慕、竞相效仿的楷模,居然被那些个龌蹉阴私之鼠辈暗杀,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四散开来,在各自旅率、队率的带领下,在整出宅院之中大肆搜查、掘地三尺。
李二陛下带着长孙无忌、丘行恭赶到此地的时候,便见到这么一副掘地三尺、上房揭瓦的场面……
丘行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怒道:“高侃!你疯了不成?此地乃是吾父只居所,供奉着吾父之灵位,你这般大肆搜索,若是惊了吾父之神灵,吾定然饶你不得!”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家庙乃是重中之重,宁可丢了性命,亦不可让家庙遭受亵渎,否则死后无颜面见祖先不说,很有可能被族人视为罪人,连祖坟都不进不去!
李二陛下道:“高侃,何故搜索此间宅院?若是没有合理之解释,擅自搜查别人之家庙,谁也护不得你。”
丘行恭瞅了李二陛下一眼,有话憋在心里,却没敢说。
陛下这明显就是袒护高侃啊,有合理的解释,就可以擅自搜查别人的家庙了?世上理由千千万万,只要想找,总归是能够找得到的,照这么说,岂非就是不打算处罚高侃?
不过他也知道陛下宠信房俊,如今房俊被刺,陛下心中的火气怕是早已升腾而起快要遏制不住了。
按理来说,此刻万万不能招惹陛下,闭口不言,才是明智之举。
可丘行恭眼瞅着右屯卫兵卒掘地三尺,连地上铺设的青砖都给撬起来查看下面的泥土,实在是忍不住,疾声道:“陛下,此地乃是先父灵位拜访之家庙,高侃此等行径,实在是令老臣陷于不孝之境地,还请陛下勒令其停止搜查!”
未等李二陛下说话,高侃已经高声说道:“启禀陛下,房少保遇刺,严令吾等搜索左近房舍宅院,末将刚至此处,便见到丘家的家将行踪可疑,遂上前盘问,却被告知乃是左屯卫兵卒。正巧彼时谯国公、左屯卫大将军抵达,先是承认这些人乃是其麾下兵卒,但是在末将言明房少保遇刺、这些人形迹可疑之后,谯国公当即否认这些人的身份,故而末将愈发怀疑,便将这些人分别羁押,且封锁宅院,予以搜查。”
丘行恭辩解道:“许是某之家将被你们吓着了,如今芙蓉园戒备森严,他们这些人正好换值,唯恐引来无谓之麻烦,故而谎称左屯卫兵卒。”
李二陛下剑眉紧锁,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瞥了丘行恭一眼,见到其宽阔的额头上汗津津一片,心中顿时冷笑。
高侃面对丘行恭并不畏惧,冷冷道:“可是末将已经在丘大将军家庙之主楼上,发现了车弩射击之后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个丘大将军要如何解释?”
丘行恭顿时面色大变,怒道:“高侃!某丘家奉公守法,焉能做出刺杀朝廷重臣之事?汝莫要栽赃嫁祸、血口喷人!”
高侃道:“是非曲直,只需仔细搜索一遍,自然水落石出。车弩巨大,结构复杂,即便将其分解,亦需要一定时间。末将在房少保遇刺之后不久便赶来此处,且审讯院中家将、下人之后,确认期间并无人离开,可见,操作车弩之人尚在这院落之中。”
说到此处,他盯着丘行恭,一字字道:“车弩庞大,纵然分解,零件也无法销毁,若是不能在这宅院当中找出车弩零件,末将任由大将军处置!”
车弩乃是军中利器,因其威力巨大,在火器之前可以说是杀伤力最强的武器,故而管制甚严,绝对不允许离开军营,更遑论流落民间,与眼下的火器乃是一个级别的待遇。
只需在这宅院当中找出车弩之零件,足以证明刺杀房俊之凶手便是在此处发射车弩,丘行恭难逃干系。
丘行恭大汗淋漓,正欲说话,李二陛下忽而说道:“谯国公何在?”
高侃道:“已经先行离去,大概是在布防区域。”
李二陛下颔首,吩咐身后跟着的内侍总管王德:“即刻去将谯国公请来,朕有事问他。”
“喏!”
王德匆匆离去。
丘行恭汗出如浆……
李二陛下瞥了一眼丘行恭,对高侃说道:“继续搜查吧,只不过正如丘大将军所言,此地乃是丘家祖宅、更是家庙所在之地,你若搜出车弩便罢,若是搜不出,便自己向丘大将军请罪吧。”
高侃精神一振,大声道:“喏!”
丘行恭嘴里发苦,陛下您都这么说了,还需这高侃请什么罪?就算他请罪,我又怎敢处罚于他?
而且他还有更为担心的事情,只好说道:“事关房少保遇刺一案,干系重大,若是任由贼子猖獗,则国法何存,陛下颜面何存?虽然此地乃是吾之家庙,但国事为重,想来先父亦能理解……请罪就算了吧,不过恳请高将军,下手轻一些……”
姿态放得很低,与先前咄咄逼人之势判若两人。
高侃不在乎他耍的什么把戏,此刻眼中唯有刺客,不能将刺客抓到,他寝食难安!
当即不再多说,冲着丘行恭一拱手,便带人继续搜索。
丘行恭心中忐忑,瞅了李二陛下一眼,口中嗫嚅几下,便听得李二陛下说道:“有什么话,丘将军等谯国公到来之后,一并再说吧。”
丘行恭顿时面色一苦,头上的汗水愈发多了……
李二陛下信步向着院内走去,房俊那边既然没有危及性命,暂且不需操心,他只想将幕后主使给揪出来。
自丘神绩被刺杀身亡,身中数箭死状可怖,再到长孙澹离奇暴毙,凶手至今无影无踪,接着又是长孙冲遭遇刺杀,生死不知,如今轮到房俊……
这一连串的刺杀事件,显然已经触及了李二陛下的底线,使他胸中怒火疯狂升腾。
朝政之上,阵营不同、利益不同,争来斗去无可厚非,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在一个规则之内。你们斗归斗,但搞到如今这等不死不休之局面,使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那就不能容忍了。
谁知道这些人暗杀来暗杀去,杀得性起会不会干脆来一出刺王杀驾?
他心中恼怒异常,负手而行,长孙无忌与丘行恭便在身后亦步亦趋,长孙无忌倒是神情淡然,丘行恭却是心中惴惴,彷徨无措。
将将走过影壁,眼前是一方中有假山的池塘,便见到高侃疾步而来,身后数名兵卒抬着数名东西,到得近前,大声禀告道:“启禀陛下,院内发现一处地窖,兵卒从中搜出数以万计的钱币,以及数块模具!”
身后兵卒上前,将手里抬着的铁块子放在地上。
丘行恭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意外发现
长孙无忌眼珠子瞪圆,看了看地上的铁块子,又看了看丘行恭,差一点给这位以暴戾闻名天下之人竖起一根大拇指。
你特么真是太牛了!
没什么事情干了,偷着铸造钱币?!
想他长孙无忌曾经权倾天下,乃是帝王心腹,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却也从未想过胆敢私自铸钱。
此乃帝王之大忌!
李二陛下踱步上前,俯下身去,仔仔细细的看着地上的这几个铁块子,每两个都能合在一起,上头是排列整齐的铁模,一面是“开元通”四字,字体肥大有气势,含八分及隶体,笔划端庄沉稳,“开”字间架匀称,疏密有致;内部作“井”状且“井”部不与内廓相接,“元”字首划为一短横,次划长横左挑;“通”字的“辶”前三笔各不相连,呈三撇状,“甬”部上笔开口较大;“”字着笔庄重,其“贝”部内为两短横,不与左右两竖笔连接,整体钱文笔画较粗,但书写的自然,灵动,富有活力。
另一面显然是背面的模具,光背无文。
合起来一面正好是一个钱币的模具,纵横各五个铁模,可以一次性铸造二十五枚钱币……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额头的青筋都在虬结蹦跳。
唐朝初建,为统一全国,简化军饷筹集步骤,故建国伊始仍然沿用五铢钱。在唐朝始铸开元通宝之前,始于汉代的五铢钱在全国已流通七百余年之久。当唐朝局势稳定后,因五铢钱轻小淆杂,为适应其统治需要,整治混乱的币制,效仿西汉五铢的严格规范,于武德四年七月,颁诏废五铢钱,由高祖李渊亲自主导,给事中欧阳询监制,改铸统一的开元通宝。
“开元通宝”这四个字由书法家欧阳询题写,“开元”,意指开辟新纪元;“通”,意指通行宝货,形制仍沿用秦方孔圆钱,在质量上,一般的开元通宝每文重一钱,每文重二铢四丝,即为一钱,每十文重一两,即二十四铢,每一千文为一贯,重六斤四两。
大唐缘何能够在建国之后较短的时间对外覆灭突厥,扬威四夷,对内稳固统治,百废俱兴?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币制改革,铸造“开元通宝”使得币制统一,极大的发掘出国内的经济潜力。
如今大唐经济实力稳定上升,使得综合国力傲视群伦,最大的功绩便是“开元通宝”的发行。
而想要破坏目前稳定的经济环境,其实也很容易,私铸大量的劣质钱币进入流通就行了……
两代人数十年的艰辛努力,仅仅需要一些劣质的钱币,便能够轻易的抹煞。
丘行恭再也支持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李二陛下面前,颤声道:“陛下,老臣……哎呦!”
刚一开口,李二陛下直起腰便是一脚,狠狠的踹在丘行恭脸上。
丘行恭惨嚎一声,仰天跌倒,鼻血仿佛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他顾不得擦,一个咕噜爬起来,再次跪倒,大呼道:“陛下听老臣解释,老臣……”
“住嘴!”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双眼有若铜铃一般瞪大,狠狠瞪着丘行恭,一字字道:“私铸钱币,形同谋逆,汝乃两朝老臣,该不会不懂律法吧?有什么话,等到柴哲威前来之后,一并再说!”
丘行恭心若死灰,一声不敢吭。
高侃见到丘行恭的惨状,偷偷咽了一口唾沫,他也没想到搜索车弩,居然搜出了铸钱的模具……真是胆大包天啊。若说刺杀朝廷命官尚有一丝转圜之余地,毕竟房俊身受重创,却并未殒命,对于那些个为大唐立下赫赫功勋的老臣来说,陛下再是恼怒,亦不会取其性命。
但私铸钱币却完全不同!
古往今来,钱币的铸造权必须紧紧收拢在皇帝手中,归朝廷中枢掌控,一旦铸币之权力分散,则必是天下板荡、皇权倾颓,烽烟四起、群雄逐鹿的王朝末世。
财赋、经济之崩溃,足以使得眼下鼎盛之大唐瞬间陷入崩溃,无数虎贲勇士用鲜血生命换来的煌煌气象,眨眼间烟消云散。
故而,由古至今,无论任何一个王朝、任何一个帝国,皆有一条永无更改的铁律私铸钱币者,死!
“陛下,”王德匆匆来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谯国公来了!”
李二陛下恍若未闻,负手而立,只是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暴戾之气,生人勿近!
柴哲威顶盔掼甲,疾步走来,到了李二陛下身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柴哲威,奉召前来,未知陛下有何吩咐……呃!”
话说一半,他便看到了地上随意放着的铸钱模具,顿时浑身一震,面色大变!
李二陛下凝立如山,面色似铁,森然道:“很好,谯国公过来看看,此为何物?”
柴哲威见到这模具,再看看一旁鼻血长流却连擦都不敢擦的丘行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分明已经警告这人数次,这等东西万万不能留在长安城中,孰料此人居然将自己的警告当做耳旁风,简直奇蠢无比,被他给害死了!
只是一瞬间,柴哲威铠甲之内的衣衫毅然被冷汗浸透。
所幸他定力不错,并未露出多少恐惧之色,略一沉吟,便断然说道:“若是末将所料不差,此乃铸钱之模具?只是末将不明白,铸钱乃是少府之职责,缘何这等重要只模具,却会出现在此处?”
李二陛下气得冷笑一声:“谯国公莫非不知?”
柴哲威低头道:“末将愚钝,确实不知。”
一旁的丘行恭顿时面色惨白,正欲开口,却闻听柴哲威反问他道:“此地乃是丘家祖宅,更是丘家家庙所在之处,怎会有这等帝国重器,出现于此?丘将军,莫不是被人恶意构陷,栽赃陷害?”
丘行恭先是一愣,旋即福至心灵,大声道:“是是是,陛下明鉴,老臣亦不知此等物件何以出现在此,想来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对了!还有刺杀房少保一事,老臣根本一无所知,却有贼人于吾祖宅之中架设车弩,击杀房俊!陛下,老臣冤枉啊,还望陛下明察秋毫,给老臣一个清白!”
“嗬嗬……”
李二陛下怒极而笑,这两个混账,居然胆敢当着他的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窜供?
真是好胆!
就在这时,远处有兵卒疾步跑来,身上水渍浸透,到了近前单膝跪地,将手里一个东西高高举起,大声道:“陛下,将军,吾等在后院水池当中发现此物!”
众人定睛一看,此物长有尺余,宽三寸,高约八寸,通体青铜铸造,乃是一具车弩的核心部件弩机。
高侃大声问道:“何处发现?”
兵卒道:“就在后院的水池之中,卑下见到池畔有杂乱脚印,故而派人下水摸索,便寻到此物,乃是车弩之弩机,想来是贼人将车弩拆卸分解之后,藏匿于水池之中。”
“可曾发现别的部件?”
“尚未发现!”
“立即派人前去打捞,实在不行,干脆将水池当中的水排干净!”
“喏!”
兵卒匆匆离去。
李二陛下目光闪烁,既然发现了弩机,那就证明此地当真是贼人架设车弩射杀房俊之处,物证已在,所差的也就是抓获贼人了。
既然高侃先前的审讯,已经证明此间之人并未有人私自离开,那么凶手必定混迹其中,接下来,就要将其揪出来,严刑拷打,审出幕后主谋之人!
他直起身抬起头,正欲发号施令,便见到不远处又有一个兵卒急匆匆跑来,未到近前,便大声道:“报!启禀陛下,将军,有十余名府中家将、下人一起服毒,已然毒发身亡!”
李二陛下豁然转头,狠狠的瞪着丘行恭。
丘行恭只觉得周身冰凉,眼前金星乱跳,一阵阵发晕……
第二百六十六章 心生疑窦
这等紧要关头,家中下人、家将有人服毒自尽,说明了什么?
畏罪自杀!
若非是犯下十恶不赦之重罪,谁会如此果断的葬送自己的性命?这等做法看似逃避律法之制裁,实则却是坐实了这件事与丘行恭有关,将丘行恭推上了断头台……
丘行恭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悲呼道:“陛下!陛下明鉴,老臣对于此事根本毫不知情!老臣固然于那房俊素有仇隙,可就算再是愚蠢,亦不能在今日这等场合暗杀于他!陛下,老臣当真冤枉啊!”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伸脚扒拉了一下那部弩机,又问道:“汝所言之毫不知情,到底是刺杀房俊一事,还是私铸钱币一事?”
丘行恭面青唇白,大汗淋漓,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李二陛下又看向柴哲威:“谯国公以为如何?”
柴哲威一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心里差点将丘行恭祖宗十八代都拽出来问候一遍,口中说道:“启禀陛下,末将对此懵然不知。”
眼尾瞥见丘行恭抬起头来,连忙又补充道:“不过拒微臣所指,丘将军非是贪财之人,性格固然暴躁一些,但是谨守底线,绝不会做出私铸钱币这等触犯国法之举!必然是有人意欲加以陷害,当责成三法司予以侦查,揭露此事之真相。”
丘行恭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刚刚柴哲威说与他无关,气得丘行恭就想要将所有事情都抖露出来,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凭什么将黑锅都推到老子身上来?
待到柴哲威说出这句话,他总算明白过来,将所有的事情都抖露出来,唯一的结果就是大家一起完蛋,而若是将柴哲威摘出去,自己扛起所有罪名,凭借柴哲威的能力,以及那位的影响力,或许事情尚有回寰之机会……
只好闷不吭声。
李二陛下看着地上的模具与弩机,面颊一阵阵抽搐,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升腾,已经快要将所有的理智燃烧殆尽。
想必于暗杀一名大臣,显然私铸钱币更令他难以接受。
无论是丘行恭,亦或是柴哲威,甚至是某一位朝中重臣,都是声名显赫官高爵显之人,名下家产无数,几辈子都花不完,若是单纯的贪财,谁会想到私铸钱币来积累财富?
即便朝中公认最贪财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也做不出这等触犯律法自寻死路的事情……
毫无疑问,胆敢私铸钱币,必然因为需求金钱的数目太大,普通的敛财手段已经远远无法满足。
那么,到底为什么需要如此之多的钱财呢?
答案显而易见,天底下最耗费的钱财的事情,其实只有一样……
他盯着丘行恭与柴哲威,狠狠看了半晌,才回头对长孙无忌说道:“刺杀房俊,私铸钱币,这两案合二为一,便由辅机你负责吧,统御三法司立案审查,将事情的前后查的清清楚楚,无论涉及到谁,不可徇私,不可枉法,以《贞观律》为准绳,从严处置,绝不容情!”
长孙无忌心中一懔,忙道:“老臣遵命!”
不可徇私,不可枉法……他便明白,这件事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能将他自己也给烫伤。
刺杀房俊,那是一般人敢干的事儿?
私铸钱币,那更是通天的门路才能干得了!
这两个案子无论哪一个,都势必要掀起一场风暴,两案合一,届时必将整个帝国高层都得给席卷进来……
李二陛下再次看向柴哲威与丘行恭,语气阴森:“二位皆乃国之栋梁、功勋赫赫,又皆是名门之后、家学渊源,朕不愿见到汝二人任何一个走上绝路,若是能够坦诚交待,朕或许会网开一面,给予一条生路,但若是意欲抵触、顽抗到底,届时是生是死,便无人可以左右。”
顿了一顿,他道:“好自为之吧。”
言罢,转身带着内侍禁卫离去。
这一刻,愤怒之余,也有一些为难。
丘行恭还好说,此人性情暴戾,自己素来不喜,依仗功绩横行霸道,若是当真这两件案子都与他有关,死不足惜。
但柴哲威毕竟不同……
想起他的母亲,李二陛下便心中叹息。
隐太子李建成、卫怀王李玄霸、齐王李元吉,他,还有平阳昭公主,兄妹五人一母同胞,其中他和李玄霸、平阳公主的感情最好,三人从小便一起玩耍,而早慧的太子李建成则素来高高在上,唯有齐王李元吉素来以其马首是瞻。
兄妹五人,两个阵营。
李玄霸早殇,李二陛下便与平阳公主最是亲厚,这位李氏家族的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整个关中都是她打下来的,坚守此处直到先帝率军进驻,以此为根基横扫天下,建立永垂不朽之基业。
论功勋,兄妹之中,当以平阳公主为首。
当年平阳公主英年早丧,不仅是他李二痛不欲生,便是李建成、李元吉亦是伤心落泪、百般不舍,先帝更是命礼部以军队为其送葬,而以公主只身份享此殊荣者,从古至今,绝无仅有!
若是柴哲威犯下不赦之罪,李二陛下亦不知自己能否狠得下心,将柴哲威明正典刑、以正超纲。
若是将其处死,自己百年之后,如何能有颜面再去见自己的三妹?
可若是放纵宽恕,自己这个皇帝又要如何服众,视国法为何物?
不仅叹了口气,只愿柴哲威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牵涉得那么深吧……
*****
真德公主金德曼自紫云楼出来,便乘坐马车赶回府邸。
一路上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便传来房俊死掉的噩耗,她倒是不是对房俊有什么感情,只是难以想象一旦房俊死掉,自己与姐姐即将面对何等困难之局面……
好歹直到府邸门口,亦未有噩耗传来,这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下了车,在婢女的服侍下径自进了院子,这才问道:“房少保还在这里?”
婢女道:“是,刚刚经由军医处置了伤处,伤势很重,短时间内不宜挪动,故而陛下便将其安置在客房之中。”
金德曼点点头,脚下不停,眨眼来到客房。
房门洞开着,门口有兵卒守卫,金德曼抬脚进了房中,扑鼻而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令她胸口一沉。
客房之中布置颇为奢华,帷帐低垂之间,隐隐可见账后床榻之侧有几道人影,金德曼开口道:“姐姐?”
账后声响传出,好一会儿,一身锦绣宫装的金胜曼才走出来,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温言道:“回来了?房少保受伤颇重,刚刚医官处置过,喝了汤药,这会儿刚睡着,还是稍后待他醒来,妹妹再来探视吧。”
“哦。”
金德曼并不太关心房俊,听闻其并无大碍,也就放心。
不过……
姐姐眼圈儿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
金德曼有些不能理解。
对于她们姊妹来说,房俊就好似一座靠山,可以让她们放心依靠,从此之后这长安城中再也无人干明目张胆的心生觊觎,但若说其感情,却未必能有多少。
别忘了,当初在新罗,房俊驱虎吞狼的手段令不知多少新罗儿郎惨死,旧恨未消,何来爱慕?
所以若是房俊死了,大抵是要哭出几滴眼泪给外人看的,可如今房俊既然并无性命之忧,姐姐缘何这般伤心?
哭给谁看呢……
金德曼心生狐疑,下意识的跟着姐姐的脚步走到门口,忽然问道:“房少保遇刺之时是在咱们府邸门口,他为何到这里来?”
当时她受邀前往紫云楼,而房俊作为布防芙蓉园的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么他为何在自己不在家的情况下,却要来到这里?
他来找谁?
金胜曼心中一跳,绷着脸状似无意道:“是姐姐发现有人暗中窥视这里,故而派人将房少保请来,予以侦查。却不成想,那些人并非是觊觎咱们,而是探查房少保之行踪,结果他刚一出门,便遭遇刺杀,故而姐姐心中甚觉有愧,若非吾派人叫他,那他身在麾下军马簇拥之中,何至于遭受暗杀?”
第二百六十七章 娥皇女英?
金德曼秀美微微一挑,道:“哦,原来是这样……那岂不是说,暗杀之人算准了今日房少保必会前来,所以才提前窥视此间情形,且早已布下了杀招,只等着房少保前来,便伺机刺杀?”
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着姐姐,轻声道:“但问题是,贼人如何就能这般笃定,房少保定会来此呢?”
金胜曼娇躯微微一僵,拢在衣袖中的纤手下意识的握紧。
难不成……自己根本就是坠入了贼人的奸计?
这个贼人不知是谁,但是算准了只要稍加窥视,让自己感觉到危险,那么自己一定会派人前去找房俊过来,当真害怕有人窥视危及安全也好,根本就是借口去找人家前来相会也罢,总之这个贼人对自己的反应了若指掌……
太可怕了。
是那个意欲强暴自己而未能得逞的裴行方么?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房俊此刻的遭遇,便全是拜她所赐,是她难耐寂寞,将房俊陷于此等境地……
金胜曼俏脸煞白,几乎不敢想象若是那支弩箭稍稍偏个几寸,会是何等后果。
一直盯着她神情反应的金德曼,此刻心儿也是颤了一颤。
自己的姐姐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毕竟掌新罗多年,能以一介女流之身使得新罗诸多豪强尽皆俯首帖耳,尤其是心智脆弱、喜怒形于色的无能之辈?
眼下明显的慌张失措,着实令人意外。
是心中有鬼?
亦或是关心则乱?
好像无论哪一个原因,都已经超越了她与房俊之间应当固有的关系……
金德曼不愿再想下去,有些事情她阻止不了,也不想去阻止。姊妹两个离家万里、寄人篱下,这辈子都不可能重归故土,除去相依为命,又能做什么呢?她感叹身世凄伶,却更感叹姐姐的命运。
但凡她有的,都会毫不犹豫的拿出去奉献给姐姐,哪怕是自己的命。
其他的东西自然更不在乎,非但不在乎,若是自己有什么能够让姐姐觉得快乐,她甚至很高兴与之分享.
若是效仿娥皇女英,倒也不错……
不再关注心神慌乱的姐姐,她迈步来到帷帐之后,向床榻上看去,脸儿瞬间布满红霞。
床榻之上,房俊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只是掩盖在腰部,整个精壮的上身袒露着,纱布将他的肩胛紧紧缠绕包裹,却依旧有丝丝血迹渗出,虽然早已沉沉睡去,但浓眉紧锁,苍白的嘴唇仅仅抿着,脸上的肌肉时不时的抽搐一下,显然睡梦之中亦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金德曼纤手握紧。
她以为自己见到房俊的惨状,会心生快意幸灾乐祸,毕竟自己和姐姐如今的处境,大半都要拜这人所赐,若非他在新罗挑拨离间大开杀戒,她们姊妹何至于不得不献国内附,好好的国王不当,万里迢迢跑来大唐内附为臣?
然而此刻见到房俊凄惨的模样,心中却毫无半分快慰,反而充满了担忧。
说到底,往昔种种已如昨日烟云,一朝风起便风流云散,从今往后,这个男人便是自己终生的依靠,作为身份高贵却毫无半分权力的女子,需要仰仗房俊的照顾。
嗯,或许还有姐姐……
金德曼心思百转,感慨万千,却见房俊的眼皮蠕动几下,缓缓睁开眼。
就犹如自深黑海底缓缓升出水面的宝石,那一双黑瞳深邃而又明亮,就这么直直的四目对视,害得金德曼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人,该不会以为自己在偷偷的看他吧?
纤手握紧,金德曼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房少保醒了?所幸并无大碍,姐姐很担心您呢。”
鬼使神差的,嘴里就冒出这么一句……
话一出口,金德曼就后悔得想要将自己的舌头割掉。
这算是抱怨还是艳羡?
自己听上去似乎都满满的一股幽怨味道……
房俊倒是没注意她言语之中的不妥,这会儿刚刚睡醒,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的,挣扎着意欲坐起,却扯动了肩胛的伤处,疼得他一咧嘴,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金德曼赶紧上前,斜坐在床沿,一只手托在房俊后颈,一只手绕过他的胸前揽住另一侧的肩膀,稍稍用力,帮助房俊坐了起来。
喘息两口,房俊声音有些沙哑:“多谢殿下。”
金德曼展颜一笑,柔声道:“房少保何须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况且……”
女孩儿家家到底脸皮嫩,“况且”什么,却是最终未能说出口,面色赧然,一片晕红。
少女轻柔的郊区偎在身边,声息相闻,这令他心中微微一荡,似乎伤处的疼痛也减弱了几分。
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再是铮铮铁骨,亦能被这万丈柔情炼成绕指柔……
金胜曼的身影自外头转入,见到房俊醒来,顿时眼眸明亮,惊喜道:“房少保,并无大碍了吧?”
房俊抬头与之对视,淡然一笑,道:“还有些疼,不过性命应无大碍。”
金胜曼彻底松了口气,如释重负道:“所幸房少保福大命大,否则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孤都不知要面对了。毕竟此次乃是孤多生事端,只是见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便遣人将房少保请来,不然亦不会发生这等事。”
她是真的自责。
先前金德曼的话语,令她陡然觉得自己有可能被人利用,坠入贼人的陷阱,若非她使人前去请来房俊,如何能够致使房俊身处险地,差点一命呜呼?
若房俊当真有个闪失,她都不知要如何面对妹妹,如何面对自己……
所幸有惊无险,内心的喜悦与庆幸都快要满溢出来,不过当着妹妹的面,她可不敢真情流露,只能死死的压抑着内心的欢喜。
房俊洒然道:“陛下何须自责?贼人此番暗杀于某,不惜动用了军中制式车弩,显然早已谋划多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都会有这么一遭。这次虽然身受重创,但是亦使得贼人流出行藏,再想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布局刺杀,绝非易事,甚至有可能将其从暗中揪出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这话自然并非全是安慰之言。
能够动用军中制式车弩并且将其运入城中,单只是这一件事,就绝非一般人可能做到,更别说将车弩布置在这皇家园林之中,且算准了他今日会前来善德女王的住处……
任何一个环节,都足以证明贼人的强大能量与运筹能力。
这样的人就犹如一条毒蛇潜伏在暗处,一旦给予他适当的时机,便会发出雷霆一击,足以令他房俊遭受灭顶之灾。
而此番贼人一击不中,不仅让他提升了警惕,更有可能寻找到蛛丝马迹,从而将贼人揪出来!
金胜曼正欲说话,忽闻外头有侍女禀告道:“陛下,高阳公主殿下驾临……”
金胜曼一愣,赶紧招呼妹妹一同出去相迎。
到了正堂,便见到高阳公主一席绛色宫群,雍容华贵美貌绝伦,正站在堂中,金胜曼携着妹妹上前见礼,却被高阳公主一把拉住,秀美的容貌满是急切,眼角甚至还有泪痕俨然:“陛下毋须多礼,吾家郎君现在何处?”
金胜曼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忧,房少保固然遭受箭创,但性命并无大碍,因医官叮嘱不敢擅自移动,故而未曾送他回府,暂时留在此处静养一番……”
高阳公主哪里听得进去?
疾声道:“陛下速速带本宫前去!”
“喏!”
金胜曼温言,赶紧拉着她的手,前往后堂。
金德曼面色恬淡,心中却很是腹诽:纵然担忧郎君伤势,可姐姐都说了并无性命之虞,却已然一副亟不可待的神情,连眼尾都未曾看自己一下,更遑论礼貌的问候……这是借故向自己展示强硬,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么?
哼哼,好无聊……
红润的嘴角轻轻挑了一下,下一刻,却猛然感觉一种被毒蛇盯上了的心悸!
她豁然转头,便见到与高阳公主同行的一干婢女之中,有一人花容月貌、衣饰华美,一双清亮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第二百六十八章 诸女相见
那一刻,金德曼如芒在背,就如同温驯的小兽遭遇天敌,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起了起来……
这是谁?!
见到金德曼如临大敌的神情,那女子款款上前两步,敛裾施礼,声音娇柔妩媚:“妾身武媚娘,见过公主殿下。”
金德曼轻轻吐出口气,她自然听过武媚娘的名字,知道这女子固然是一个妾室,却也是出身名门,且如今更掌着房俊所有的产业,在房家的话语权丝毫不在高阳公主之下。
不敢托大,敛裾还礼,柔声道:“内附之臣,焉敢依旧以公主自居?武娘子切勿多礼,往后还应当多多亲近才是。”
她不得不放低身段,实在是对于武媚娘太多忌惮。
来到长安已经有一段时日,时常与长安城内的豪门贵妇饮宴,金德曼听闻了太多有关于这个女子的传闻。
小小年纪自荐入宫,放弃了豪门嫡女的身份甘愿做一个宫女,而后又被皇帝赐给房俊为妾……
这位可没有一个公主的身份,却依旧能够得到房俊毫无保留的宠信,将房俊富可敌国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多少富商巨贾、达官显贵在她面前都俯首帖耳,手段着实厉害。
这样的人,金德曼哪里敢小瞧半分?
至于时常有一些贵妇人在自己耳边或明或暗的撺掇她将来与这位武娘子掰一掰腕子,争夺房俊的宠信,金德曼只想呵呵一声,理都懒得理。
武媚娘见到金德曼态度和善、言辞诚恳,遂微微一笑,柔声道:“公主说的是,往后都是自家姊妹,还望公主多多担待、关照。”
金德曼心说我哪儿敢关照你?
只要你不寻我的麻烦,那就谢天谢地了……
当即上前,亲热的挽住武媚娘的手,浅笑道:“吾尚未国门呢,姐姐这般说话,倒是令吾无地自容了……走吧,一起去探视房少保,免得姐姐担心。”
武媚娘嘴角抽了一抽。
姐姐?
您可真喊得出口……看来这位新罗公主,也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般纯洁如白莲花啊。
起码脸皮够厚,性格开朗……
两人携手进入内堂,便见到高阳公主正自坐在创沿,紧紧的握着房俊的手,哭得稀里哗啦,抽抽噎噎的说道:“你说说你,身为朝廷重臣,哪一个如你这般得罪了无数人?一转眼的功夫就让人行刺,这万一偏差个一寸两寸,你让我们这些姐妹如何活得下去?”
房俊便一脸无奈,伸手将她嫩滑脸蛋儿上的泪珠儿拭去,安慰道:“这不是没事儿么?这箭创看似严重,实则就算偏差一点儿,也并无大碍。只是可惜了柱子兄弟……”
想起为了救他而丧命的亲兵,面色黯然,嗟叹一声。
这些亲兵部曲随着他南征北战,攻伐天下,没有死在血火连天的战场之上,却反而丧命在长安城中,不得不说实在是可惜。
见到金德曼与武媚娘携手而入,心中略微诧异,这两人何事有这么好的交情了?
不过也并未在意,对于武媚娘的手段,他知之甚深。
只要是她想要结交的人,就没有不将她视为莫逆的;但凡是她想要教训的人,也很少有人能够安然无恙……
“柱子的后世要安置妥当,他为我而死,抚恤不可轻薄。”
“郎君放心,妾身已然安排好了,”武媚娘松开金德曼的手,上前两步,关切的查看房俊的伤处,柔声道:“柱子的后事已经在操办了,其妻若是想要改嫁,家中会给一笔嫁妆,不会阻拦,其父母由家中赡养,生养死葬,一应承担。其子如今已经在学堂就学,待到十五岁之后会送入军中,培养历练,若是有出息,会予以扶持,若是资质寻常,亦可回到家中担任家将,一荣俱荣。”
武媚娘到底非是凡品,心中固然心疼得不行,但是依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所有事情都处置妥当,绝不用房俊操心半分。
房俊身为欣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有媚娘在,为夫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了,淑儿那边怎么样?”
武媚娘温柔一笑,道:“淑儿有孕在身,故而殿下与吾并未让她同来,母亲已经去了她那边照料,郎君也只是受伤而已,淑儿一时着紧是有的,但是她外柔内刚,知晓轻重,不会有事的。”
房俊彻底放心,颔首道:“那就好。高侃那边,可有消息传回家中?”
武媚娘点头道:“已然找到那架车弩,就架设在丘家祖宅之中,高侃赶到之时与柴哲威发生了冲突,贼人趁机拆卸了车弩,将零件丢弃在丘家祖宅后院的池塘之中,现在高侃已经率人在打捞。”
“丘行恭?”
房俊琢磨一下,若是丘行恭出手刺杀他,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可是为何会与柴哲威发生冲突?柴哲威如何敢在这件事上护着丘行恭呢?”
武媚娘解释道:“柴哲威可能并不知晓郎君遇刺之事,他护着丘行恭的理由并不充分,高侃在丘家祖宅搜出了很多铸造钱币的模具,或许,丘行恭私铸钱币一事,柴哲威有份参与,但丘行恭自己扛了下来,目前陛下已经勒令赵国公负责,将两案合并,会同三法司共同审理。”
“丘行恭私铸钱币?”
这下子,房俊是真的大吃一惊。
私铸钱币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是死罪,再是功勋卓著、身份高贵的臣子,都未有拆家灭门这一个下场。
除非意欲谋朝篡位,否则再是贪财之人,也不会去干这种动辄灭门的蠢事。
丘行恭自己是没有资格篡位的,哪怕将李唐皇族尽皆屠戮一空,也轮不到他来做皇帝,那么显而易见,此事必然有幕后主使,且主使者必然是一个有资格在推翻李二陛下之后能够登上皇位之人。
然而眼下的重点却并非这个幕后主谋是谁,甚至于暗杀自己的主谋是谁都得放在一边,因为李二陛下居然让长孙无忌负责此案……
长孙无忌是个什么心性?
此人当面笑呵呵犹如弥勒佛一般,背地里满肚子阴谋诡计,且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此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如今关陇贵族们被李二陛下压制得苦不堪言,朝中话语权一降再降,甚至于已经有点配不上“关陇贵族”这样的名号了,如今李二陛下让长孙无忌查案,同脚后跟想想,都知道长孙无忌必然趁此机会兴风作浪,大肆排除异己打击政敌。
一场可以预见的风暴即将席卷朝堂,不知多少人被卷入其中,在东征即将开始的这个当口,保持朝堂之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先是将李元景放到军机大臣的位置上,现在又让长孙无忌查案……
李二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房俊摸不准李二陛下的心思,顿觉头痛欲裂。
都说伴君如伴虎,并非是说君王的力量猛如虎,而是说君王的心思与常人有异,就如同老虎一般令人捉摸不透,猜不中喜怒……前一刻温驯如猫,后一刻便有可能张开大口亮出利齿,将你连皮带肉的吞噬入腹。
另一边,金胜曼与妹妹互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即便听过无数传闻,早已知晓武媚娘在房家的地位,就连房玄龄都对其礼遇三分,从不曾将其当作一个妾室来看,但是见到眼前几乎所有正事都由武媚娘处置、作答,而身为正妻的高阳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还是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身为帝国公主,又得到房俊如此宠爱,高阳公主的地位毋庸置疑,无人可以撼动,但是对于家中诸般事物的处置权力,难道不应当紧紧的握在手中么?
即便武媚娘永不可能对她的地位构成威胁,可是谁能这般弃若敝履的将自己应得的权力拱手让人?
这个武媚娘,实在是太厉害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姊妹情深
先前身受重创,不得不暂时留在此处,但毕竟不能长时间待下去。
高阳公主带了太医随行,珍视一番之后,认为房俊的伤处在肩胛部位,虽然深入筋骨,但只要加以注意,并不影响移动。
当即便张罗着软塌,将房俊接回了府中。
临行之时,高阳公主敛裾施礼,感谢金氏姊妹的照顾之意:“此番郎君受伤,承蒙陛下以及公主的妥善照料,本宫感激不尽。如今郎君伤势严重,本官便不与陛下过多寒暄,改日有暇,再设宴致谢。”
金胜曼忙道:“殿下何须多礼?说起来,倒是孤愧疚难消,若非孤派人请房少保前来,亦不会给予贼人可乘之机,若是房少保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孤百死难恕其罪。”
高阳公主微微一笑,上前扯住金德曼的纤手,道:“陛下这说的哪里话?过不了几天,公主就要进房家的门,咱们便都是一家人。陛下离乡背井定居长安,举目无亲势单力孤,无论郎君亦或是本宫,自当妥善照料,总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吧?吾等往后亦是姊妹,再也别说这样的客套话。”
金胜曼如释重负,她最怕被旁人认为是她害了房俊,是个扫把星……
金德曼脸儿有些红,虽然眼瞅着便将与房俊成亲,但到底还是一个黄花闺女,面对往后的主母,心中自然有些忐忑。
说了几句,高阳公主便告辞离去,金氏姊妹一路向送至大门前,眼看着房家车驾渐渐走远,直至不见踪影,这才回到正堂。
金胜曼坐在椅子上,伸手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茶,抿着红唇呷了一口,看着金德曼说道:“往后进了房家的门,当谨记万万不可与武媚娘生出嫌隙,那女子心思细腻手段高超,想来心性亦是冷硬,招惹了她,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倒是高阳殿下,看似强硬,实则大气爽朗,不似个有心机的模样,爱恨分明直来直去,可以多多亲近。”
金德曼坐在她的下首处,闻言并未回应,而是沉思了一会儿,陡然说道:“其实,即便是成亲之后,我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陪着姐姐。只要想想一旦住进房家,里里外外都是陌生人,便觉得有些害怕。”
金胜曼无语。
这并非是妹妹当真想要留下来陪着自己,大多数女儿家出嫁之前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方面的恐惧,毕竟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人也不见几个,陡然嫁到别家,整日里面对着上上下下的陌生人,觉得很难交流。
她自然不会同意,若是妹妹继续住在这里,房俊倒是时常可以过来,却愈发缺少了独处的空间……
便微嗔着说道:“说什么傻话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姐姐固然欢迎你随时回来,但哪里有不住在夫家,反而常留娘家道理?说出去,怕是又得有那些个道貌岸然的所谓大儒嘲讽吾等乃是山野村妇,不知礼数、不懂礼法了。”
“哎……”金德曼叹息一声,小脸儿皱起,苦恼道:“但是只要一想要对高阳公主、武媚娘、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萧淑儿虚与委蛇,吾便心中忐忑,不知所措。”
金胜曼安慰道:“你也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咱们再是势单力孤,那也是新罗王室,名分摆在那里,谁敢轻视?不需要刻意的去做些什么,只是心中有所权衡,行事自然随意就好。”
越是刻意去结交、示好,对方反而越是轻视你,反之,若是能够顺其自然,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是好相处一些。
金德曼愁眉苦脸,坐到姐姐身旁,抱怨道:“当初若是姐姐嫁给房俊就好了,我也不必这般忧愁,以姐姐的智慧,定然轻松面对这一切。”
金胜曼心儿跳了一下,抬手轻轻打了妹妹一下,嗔道:“说什么浑话呢?姐姐乃是新罗女王,就算如今的新罗已然烟消云散,却也得致死守护着这名分,否则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吾金氏列祖列宗?”
金德曼眨眨眼,道:“也就是说……若非有着这个新罗女王的身份,姐姐倒是愿意嫁给房俊咯?”
“……”
一个不留神,金胜曼发现自己居然被妹妹给套进去了。
顿时脸儿羞红,恼火道:“再敢胡说,信不信撕了你的嘴?”
妹妹却根本不怕她,撇撇嘴,道:“当初姐姐不也曾意欲让我嫁给金瘐信?”
金瘐信与善德女王是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一度感情真挚,论及婚嫁。只是后来渐渐长大,善德女王发现金瘐信的聪明才智已然不在建功立业之上,反而愈发热衷于政治,**龌蹉、阴谋伎俩,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家。
这是善德女王所不能接受的,故而渐行渐远,终至分道扬镳。
两人之间有过一段真挚而热烈的感情,但是因为理念不同而分开之后,善德女王依旧认为金瘐信固然志在朝堂,但是一个胸有沟壑的人物,所以曾力主将妹妹嫁给他。
只是后来种种朝中博弈,此事才最终作罢。
对于新罗人来说,自己的情人娶了自己的妹妹,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原本金瘐信便是金氏王族的子弟,与两姊妹都有血缘关系。
金瘐信的母亲是新罗王室,其父亦是王室远支,身上流着新罗王室的血脉,却与善德女王青梅竹马、相恋多年,金瘐信的妹妹金文姬嫁给了金春秋,生下金法敏,金瘐信又娶了金春秋原配所生的女儿智夫人,而金春秋的母亲乃是新罗真平王的长女,真平王尚有一次女,便是善德女王……
新罗王室与倭国王室一模一样,为了保持所谓的血统纯正,近亲通婚兄妹结合乃是家常便饭,甚至叔侄媾和、母子**,亦是屡见不鲜。
想要捋清楚这些王室的关系,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与之相比,姊妹共侍一夫,那也算个事儿?
简直不能再纯洁了……
善德女王有些恼了,不悦道:“那岂能一样?当初你与金瘐信成亲,他便是入赘,将来我将这新罗王位交给你,你们的儿子便是下一任的新罗王,那是为了金氏王族的未来着想。可如今我若是嫁给房俊,非但守不住这新罗女王的名分,还得去给他做妾……自然断不可行。”
新罗公主做妾也就罢了,毕竟如今的新罗早已内附大唐,可若是新罗女王给人做妾,你让新罗王族的列祖列宗脸面往哪里搁?
若她当真那样做了,怕是如今新罗那些个残余下来的家族会派人前来长安刺杀于她……
见到妹妹还想顶嘴,善德女王呵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焉能依旧任性妄为?姐姐给你寻了这门亲事,不仅仅是因为房俊掌握着大唐皇家水师,能够扼住新罗王族的命脉,更因为房俊少年得志、权柄甚重,乃是不可多得的良配,万不可任性妄为,否则姐姐定然饶你不得!”
“哦!”
真德公主鼓鼓嘴,不敢再多说。
心里却也明白,姐姐为了新罗牺牲了太多,为了金氏一族更是将终身幸福都彻底葬送掉了,如今也只能谨守着一个新罗女王的名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使得金氏王族在内附之后能够平稳的过度下来,渐渐接受大唐臣子的身份。
否则一旦她有何出格之行为,必然会导致金氏王族内部分裂,覆灭之日不远。
想了想,真德公主牵住姐姐的手,眨眨眼,悄声说道:“姐姐为了新罗、为了家族操劳多年,难道就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么?女人这一辈子碰上一个看得入眼的男人,其实并不容易,若是姐姐当真有钟意之男子,那怕不能婚嫁,留下一段露水姻缘亦是不错,起码等到将来白发苍苍之时,亦能时不时的回味年青之时与心爱的男子花前月下、恩爱缠绵……哪怕是妹妹的男人,妹妹也会让着点姐姐的。”
“你闭嘴!”
善德女王只觉得一张脸蛋儿快要烧着了也似,嗔怒的瞪着妹妹,难不成这丫头看出了什么?
否则岂能说出这等浑话……
*****
第二百七十章 懵然无知
虽然李二陛下下令封锁房俊遇刺的消息,但当时目击者甚众,消息还是不可避免的泄露出去。
不仅仅是房俊遇刺之事无法隐瞒,就连丘家祖宅之中搜出铸币模具一事,亦在小范围之内传播开来……
引起一片强烈的震荡。
当街刺杀朝廷重臣,这是就连前隋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时都未曾发生过的事情,却就这么眼睁睁的发生在煌煌盛世的大唐,发生在社稷之中、天子脚下的长安城,着实令人震惊非常。
一时间,皇帝震怒,朝野震荡。
尤其是当皇帝将这两件案子合并,交由长孙无忌统御三法司立案审查的消息传开之后,朝野上下更是一片人心惶惶。
谁都知道关陇贵族这两年受到李二陛下的压制,原本掌握着的权力一点一点的吐出来,被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这两大派系蚕食鲸吞,声势照比贞观之初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如今长孙无忌得了这分差事,必定大肆审查,将会有无数的官员被卷入其中。
权力的斗争,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一旦被对手寻到缝隙突破打击,势必穷追不舍,直至彻底击垮……
谁也摸不准李二陛下心里到底怎么想,既然之前不遗余力的打压关陇门阀,何故今次却又交给长孙无忌这般巨大的权力?
*****
申国公府。
高士廉亦被李二陛下请到芙蓉园赏荷,席间自然听闻了房俊遇刺之事,大感震惊之余,固然心中有所猜测,却也默然不语,绝不参与讨论。其后举行的酒宴亦因为人心惶惶,不得不草草收场。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过后坐在花厅之中饮茶,便听闻府中管家谈及丘家祖宅发现铸币模具之事。
高士廉捏着茶杯愣了半晌,方才轻轻叹息一声,道:“大郎可在府中?”
管事道:“大郎早晨跟随同僚去了芙蓉园,这会儿想必在城中某处酒楼饮宴。”
高士廉揉了揉额头,道:“即刻遣人去将大郎找回来,无论他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就说吾有事相寻,务必即刻回府。”
管事愣了一下,忙道:“喏!”
转身匆匆离去。
高士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阖上眼皮,右手下意识的放在茶几上,手指头轻轻叩击着桌面,凝神思量。
好半晌,方才睁开眼睛,缓缓吐出口气。
就这般一个人坐在花厅之中,小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直至高履行被人找回……
高履行正在松鹤楼与友人吃酒,闻听父亲找他,不敢怠慢,与友人告罪之后匆匆返家,身上的酒气尚未散尽,来到花厅先是躬身施礼,继而坐在父亲身边,侍女奉上茶水之后饮了一口,问道:“父亲这般急着唤吾回来,可是有何吩咐?”
酒席之上,房俊遇刺便是唯一的话题,他猜测父亲将他唤回来,想必也是因为此事。
高士廉耷拉着眼皮,缓缓呷着茶水,良久,才陡然说道:“辞去在民部的差事吧,恒州刺史出缺,吾跟英国公打个招呼,汝去恒州赴任吧。吾家在常山郡根基深厚,必能使你在仕途之上有所进步,在那里为官一任,积攒资历,太子未能登基之前,就不要回到长安了。”
高履行闻言大惊,差点被一口茶水呛到,惊慌道:“父亲,这是何故?”
他如今虽然只是一个民部侍郎,正四品的品阶,但是距离尚书之位仅仅一步之遥,如今民部尚书唐俭已然年老体衰、精力难济,已然处于半致仕状态,整个民部都以他马首是瞻,若无意外,待到唐俭致仕之后,他接任尚书之位实乃顺理成章。
六部尚书,他已经妥妥的帝国中枢、朝廷重臣,以他的年纪,以高家的底蕴,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然而现在父亲却让他前往恒州任职……
恒州那是什么地方?
河北道的偏僻之地,当年窦建德横行河北连番鏖战,将整个河北道打得白骨蔽于野、百里无鸡鸣,多少村庄至今都是“寡妇村”,整个庄子看不见一个成年男子,那等去处,看似一州刺史,可是与贬斥流放有何区别?
穷困之地,自然能出政绩,而无政绩如何能够再回中枢?
别说升官了,三年一度的官员绩效审核,当前的品阶能够保得住都难……
完全不能接受啊。
高士廉抬起眼皮,面无表情的盯着高履行,一字字问道:“吾来问你,你与荆王殿下,与丘行恭等人,到底牵扯多深?”
高履行一愣,回道:“倒也不曾有什么牵扯,只是平素谈得来,走的近一些而已。”
高士廉追问:“他们背地里的谋划,难道你并不知情?”
高履行一脸茫然:“谋划?有何谋划?儿子不敢隐瞒父亲,当真全然不知。”
“哼!”
高士廉怒哼一声,将高履行吓得一哆嗦,这才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整日里只会摆弄那些个阴私龌蹉的小算盘,成得了什么大器?为人处世,唯有功勋成就方是立身之本,明晃晃的功勋政绩摆在那里,任谁也得高看你一眼,陛下又岂会不予以重用?蝇营狗苟,沆瀣一气,纵然一时得逞,又岂能长久?”
高履行一脸委屈,道:“父亲所言甚是,但儿子当真不知发生了什么,荆王又如何了?”
高士廉冷冷扫了他一眼,缓缓道:“房俊遇刺,右屯卫当即封锁附近房舍住宅,在丘行恭的祖宅当中发现了架设车弩之痕迹,随后又搜出了车弩的弩机等等零件,丘行恭难脱干系。”
高履行自然听闻了这些消息,感慨道:“这丘行恭当真胆大包天,看来还是将丘神绩之死归咎在房俊身上,但是天子脚下、京城之中,陛下当时就在不远处的紫云楼,他就干私自动用军中制式车弩予以射杀,这根本就是死罪啊!”
然而未等他感慨完,高履行又补充道:“不仅如此,右屯卫搜索车弩之时,更在丘行恭的祖宅当中搜出了铸币之模具,陛下震怒,已然勒令长孙无忌负责此案,统御三法司立案侦查,务必揪出幕后主使。”
“嘶”
高履行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魂儿都差点飞了:“铸币之模具?娘咧!丘行恭活腻歪了不成,胆敢私铸钱币?”
虽说刺杀房俊乃是大罪,但房俊到底未死,这罪责便轻了一筹,以陛下念旧之性格,未必就能将幕后主使如何,顶多了也就是罢官夺爵充军流放,但是私铸钱币……哪个皇帝可以容忍得下?
那可是诛三族的死罪啊!
知子莫若父,一看高履行的神情,高士廉便知道自己猜测的没错,顿时怒喝道:“时至今日,你还不跟为父说实话?”
高履行面色惨白,吱吱唔唔道:“这个……儿子平素与丘行恭来往不多,再说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他焉能对儿子说起?”
“啪!”
高士廉怒极,劈手就将手里的茶杯摔在高履行的脑袋上。
高履行猝不及防,被打得“哎呦”一声惨叫,茶杯碎裂,他捂着额头,感觉一片温热,伸手一抹,鲜血已然汩汩流了出来。
高士廉怒道:“简直糊涂透顶!吾高家纵然无一人在朝中为官,根基依旧稳固,只要自己不犯错,天下谁人动得了咱们家?偏偏你这个无知蠢货,不思量如何建功立业荫萌家族,反而与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蝇营狗苟,这天下乃是陛下之天下,纵然陛下百年之后,这天下依旧是诸位殿下的!满朝文武,尽皆对陛下崇敬孺慕,焉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江山沦落他人之手?你这懵然无知之徒,到了这等地步,依旧不说实话,你是想要将咱们高家跟你绑在一起,最终诛灭九族、满门抄斩才算甘心么?”
高履行吓得离席而起,一手捂着额头,跪地道:“父亲息怒……”
第二百七十一章 出走避祸
“息怒?”
高士廉怒目圆瞪,喝叱道:“你让为父如何息怒?自古以来,皇位之争便是白刃相向、血流成河,动辄满门倾覆、三族诛灭,你这劣子鼠目寸光,不去思忖如何建功立业,拿出实打实的功勋政绩庇荫家族,反而动起这些个歪心思,从龙之功是那么好得的?”
以往看这个儿子算是诸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谁知道正经心思没有多少,反而太多的小伎俩,实在是令他失望透顶。
高履行兀自不服,嘟囔道:“从龙之功又有什么难?想当年陛下连秦王都不是,父亲不也将文德皇后嫁给他,并且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方才有陛下登基为帝之后吾高氏一门的显赫?如今儿子也只是效法父亲而已,为何父亲当年做得,儿子如今就做不得?”
在他看来,从古至今所有的从龙之功都得冒着一定的风险,而风险愈大,受益也就愈大,您当年能够支持身为次子的李二陛下,如今我为何就不能支持身为亲王的荆王?
反正都是要冒风险的,可一旦功成,那高家将会直上层楼,比起以往之显耀更甚百倍!
高士廉却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抄起身边的茶壶就要朝着高履行脑袋上丢过去,吓得高履行双手捂头……见到儿子额头前正涔涔渗出的鲜血,高士廉心底一软,将茶壶猛地丢在脚下,“啪”的一声摔得粉碎,戟指怒骂道:“简直愚蠢透顶!当年之事,能够与眼下相同么?”
高履行道:“有何不同?”
高士廉手指头颤抖着,胡子都气得翘起来:“当年的陛下便是人中龙凤、帝王资质,你认为如今的荆王比得上?”
高履行想了想,觉得哪怕将这二人一同丢在人堆里,李二陛下也依旧是耀眼夺目的那一个,荆王与之相比,差距的确不是一般的大。
但是这又如何?
只要李二陛下活着,自然无人敢谋逆篡位,但只要李二陛下殡天,那么荆王的身份地位就会凸现出来,太子不过是一个性情懦弱仁义宽厚的老好人,哪里及得上荆王殿下英明神武?
便抿着嘴不吭声,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高士廉见到此子依旧沉迷不悟,气得要死,强硬道:“你若还认我这个爹,那就即刻交卸了民部的差事,赶赴恒州上任,太子登基之前,绝对不许回转长安。否则,你就自立门户,老夫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从今而后,你也再不是我渤海高氏子弟!”
这就严重了,若是被逐出家门,他高履行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高履行大惊失色,忙道:“父亲何以这般固执?如今四弟远赴西域,于军中担任一个小小的校尉,儿子若再离开京城,咱们高氏一族往后可就再也无人临近中枢了!”
高士廉语气坚定:“废话少说,你这个榆木脑袋懂得什么朝廷大势?速速前往恒州赴任,否则莫怪为父无情,断然不会让你胡作非为,将整个家族都给牵连,害得老夫晚节不保!”
这年头父为子纲,任你高履行天大的本事,老爹有命,亦不敢不从,否则便是不孝,此等名声一旦传扬出去,声誉尽毁、仕途断绝,将要背负骂名一生一世无法洗脱。
高履行只能垂头丧气,道:“父亲息怒,儿子听命便是,惟愿父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
高士廉看似温和谦逊,实则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将儿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稍后便亲自出府前往英国公李绩府上,商议恒州刺史出缺一事。
大唐固然律法严谨,可执法者谁又能不近人情、铁板一块呢?区区一个恒州刺史,李绩自然不可能不卖给高士廉这个面子,当即答允下来,翌日清早便行文吏部,吏部尚书李道宗审阅行文,立马便签署了高履行的调令。
两天之后,高履行已然辞去民部侍郎的官职,带着几个家将仆人以及满腔抑郁,匆匆赶往恒州上任,离了长安……
*****
长孙无忌雷厉风行,召集三法司各位长官,对于房俊遇刺、丘行恭祖宅发现铸币模具两间案子展开侦查。
只不过刚刚开始,便遭遇了困难。
丘行恭一口咬定对于房俊遇刺之事毫不知情,那些个服毒自尽的家将更非他的指使,至于铸币模具,更是抵死不认。
似他这等功勋之臣,地位崇高名望卓著,自然不能行之刑讯逼供那一套,若闭紧了嘴拒不招供,还真就拿他没法。
当然,君权至上的天下,讲究的是“自由心证”,无需确凿证据,只需要皇帝认定你有罪,那么你就有罪。
然而眼下的情况,无论是服毒自尽的家将,亦或是搜出的铸币模具,其实都存在着种种疑点,即便是皇帝也很难确信这两件事皆是丘行恭所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这件案子就无法审下去。
不过长孙无忌却并未感到棘手,若是丘行恭坦白招供,他反而会大失所望。
痛痛快快的结案,哪里还有机会去扩大打击范围、攀扯更多的人进来?
两天之后,长孙无忌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来到神龙殿面见李二陛下,提交审案之资料。
……
“启禀陛下,丘行恭拒不认罪,因缺乏足够之证据,目前亦无法将其定罪,经由老臣连同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法司之调查审讯,核定了一众嫌疑人等,恳请陛下降旨,准许吾等予以提审。”
长孙无忌卷宗放在李二陛下面前,开宗明义,直言需要审讯一干嫌疑人等。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慢慢的呷着茶水,并未予以回应。
何谓嫌疑人等?
自然是长孙无忌认为谁有嫌疑,谁便是嫌疑人等……
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真凭实据,李二陛下其实根本懒得过问,既然让长孙无忌来审案,那么自然随着他去,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审谁就审谁。
至于长孙无忌会否从中打击异己……自然都在李二陛下的预想之中。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道:“朕既然将这件案子交付给辅机来处置,自然便是信得过你的,这些卷宗,朕无需查看,至于牵扯进这件案子的嫌疑人等,辅机尽管放心大胆的查,无论涉及到谁,都必须予以配合。”
定下基调之后,他稍微顿了顿,叮嘱道:“不过眼下朝廷必须要维持稳定,任何事情,都不能坏了东征大计。那些个嫌疑人等,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不能将其攀扯其中,即便有证据,也应当注意处置方法。”
长孙无忌颔首道:“老臣遵旨。”
他自然晓得李二陛下是想要借他这把“刀”,来剪除一些皇帝不远亲自出手剪除的势力,这其中准许关陇贵族谋求一些利益,但是与此同时,必须以稳定朝纲为重中之重。
毕竟东征大计乃是目前至高无上之国策,谁敢坏了这件大事,那就别怨李二陛下拎刀子杀人!
“只不过这两件案子尽皆错综复杂,牵涉的人太多,还是请陛下看一看,老臣亦好心中有数。”
说着,他又将卷宗往李二陛下面前推了推。
以此表达自己固然有所私心,但一切都遵守您的意志,您让动的我动,您不让动的,我绝对不动……
李二陛下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对于他的小心思自然心知肚明,当下也不拒绝,信手打开卷宗,略微看了看。
只是看了一眼,便微微一愣:“高履行也牵扯其中?”
他又将卷宗合上,再次看了一眼扉页上的字迹,的确是私藏铸币模具的案子……
当下不仅奇怪,若是说高履行与房俊遇刺一案有关,他尚能够理解,毕竟这两人仇隙甚深,高履行与丘行恭这两个“受害者”联合一处,意欲置房俊于死地,合情合理。
可是为何会与铸币模具一案牵扯上?
这小子想造反不成?
李二陛下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心有成见
但凡私铸钱币,必然是心怀不臣、意欲谋朝篡位。
高家乃是皇亲国戚,高士廉更是李二陛下能够逆而篡位的肱骨之臣,这等从龙之功,足以保得高氏一族与国同休、世代兴旺,李二陛下实在是想不出高履行为何要参与铸币一案?
难道是想要证明自己一代更比一代强,老爹高士廉当年领受从龙之功,他高履行也要照葫芦画瓢再来一次?
李二陛下着实想不出来高履行牵涉进铸币案的理由。
于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可能是长孙无忌无辜攀扯,意欲借以打击高士廉。
这就过分了……
当年长孙晟病故,隋炀帝虽然准予其爵位由年幼的长孙无忌承继,且赏赐颇丰,但长孙无忌却遭受长孙晟原配所生之长子长孙安业的排挤,被逐出家门,不得不投靠舅父高士廉,方才安稳下来,在高士廉抚养之下,与妹妹一同长大成人。
故而,暂且不论高士廉于大唐成立之时立下的赫赫功勋,单单抚育之恩,便足以令长孙无忌一生一世来偿报。
文德皇后临死之前,还曾拜托他往后照拂高氏一门,若无大错,则从轻处罚……
如今长孙无忌非但不报抚育之恩,反而要趁势打击高家,意欲将高家的利益巧取豪夺,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儿么?
利益是门阀永恒的追求,任何时候都得将利益摆在首位,哪怕牺牲性命亦要维护家族的利益,这一点李二陛下是赞同的,因为他自己便出身门阀,深明此乃门阀之所以存世并世代强盛的根基。
然而若是眼中唯有利益,所有的礼义廉耻恩情孝道尽皆抛在脑后,这等人却是令人极为不齿的。
君子坦荡荡。
如何能够做到坦荡荡?自然是心底无私、宽厚仁爱,若是连抚育之恩尚且置之于脑后,则人与禽兽何异?
晋公子重耳出亡至楚,楚成王礼遇重耳,重耳允下“退避三舍”之诺言,后重耳返国执政,晋楚城濮之战,晋军果“退三舍以辟之”,以全当年楚成王礼遇之情义。
国家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李二陛下心中愠怒,面沉似水,淡然道:“申国公于国有功,为帝国操劳半生,如今致仕虽然归乡,帝国却决不可忘记其贡献。高履行性情莽撞,思虑不周,难免被他人所利用,辅机你要仔细甄别,勿要冤枉了无辜之人,更勿要因为与高履行是亲戚,便心有顾忌,担心被旁人误会偏袒于他。”
长孙无忌有些懵,我何尝因为因为与高履行的亲戚关系,便不敢将他从案件之中摘出去了?
高履行与丘行恭时常私下会面,多次发出不满当今国策之言,甚至对于太子亦是多有诋毁,尤有甚者,其在终南山的一处矿场便是与丘行恭联名开设,长孙无忌怀疑其中便是铸币之作坊,唯恐派兵详查之后确定与高履行有关,进而将整个高家攀扯进去,这才一直未曾严查。
怎地到了陛下这里,却变成自己太过公事公办、不肯对高履行网开一面而有所不满?
您记挂着当年高士廉的扶保之功,难道我就忘了高士廉的抚育之恩?
心里琢磨着,长孙无忌口中说道:“陛下所言甚是,申国公的恩情,老臣不敢一日或忘,只不过……好教陛下知晓,前日芙蓉园赏荷之后,申国公便前往英国公的府邸会晤,所谈为何,老臣不得而知,但其后英国公便签署了高履行的调令,准许其辞去民部侍郎之职,转而调往恒州担任刺史,吏部已然备注允准,一应手续尽皆齐备,已如昨日动身赶往恒州赴任。”
“嗯?”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顿时一愣。
赶往恒州……赴任?
他仔细看了看长孙无忌的神情,长孙无忌露出一个苦笑,点了点头,意思是陛下您猜的没错。
高履行……畏罪潜逃了。
李二陛下面色难看至极。
他并未以为高履行当真犯下大错,唯恐国法不容,故而避往恒州远离中枢,希望李二陛下念在高家的恩情功绩之上,不予追究。
反而先入为主的认为是长孙无忌借故攀咬,这才导致高履行心生惶恐,高士廉亦不得不退避三舍,主动让高履行放弃中枢官职,前往恒州那等民不聊生之地为官一任……
心中便愈发不爽。
那可是你的表弟啊,对你有抚育之恩的舅舅还没死呢,你就能这般肆无忌惮的予以攀咬?再者说了,渤海高氏虽然影响力很大,但是在高士廉致仕之后,门下已无身居高位者,你就算是争权夺利,也犯不着盯着高家那点蚊子肉吧?
冷酷、无情,这是李二陛下给予长孙无忌的标签……
想了想,开口说道:“此案朕既然交由辅机你来负责,如何审讯、如何调查,自然全权由你处置。若高履行涉案甚深,当然依据国法惩处,只不过毕竟申国公的面子要紧,你查案之时,务必严谨,首重证据,决不能令功勋老臣寒心。”
长孙无忌愈发摸不准李二陛下的心思了,就算高履行参与私铸钱币一案证据确凿,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帮凶而已,难不成还就能定下重罪、枭首示众了?
陛下说这番话,难不成是担心自己故意构陷?
且不说高士廉只有一口气在,他长孙无忌就算是杀尽天下人也不可能对高家动手,就算动手,高家也着实没有什么让他看得入眼的,犯得着为此背负一个忘恩负义、冷血寡情的骂名么?
长孙无忌只得说道:“老臣遵旨。”
又谈了一会儿,这才捧着卷宗告退而去。
这份卷宗,李二陛下只是略微翻了翻,对于其中的详情根本未曾深入了解,这让长孙无忌很是烦扰。
既要将这两件案子差个水落石出,又要保证朝政之平稳,自己还得从中渔利……关键是李二陛下说到底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界定,哪些人可以碰,哪些人不能碰,都需要自己去慢慢摸索。
这实在是太难了……
*****
待到长孙无忌告退,李二陛下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慢慢呷着茶水,思虑快速转动。
良久,他才放下茶杯,唤来内侍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后踱着步子来到晋阳公主的寝宫。
不同于长乐公主的寝宫淑景殿那般清淡素雅,晋阳公主这边布置得富贵堂皇,铮亮的地板光可鉴人,家具清一水儿的上品紫檀木打制,华美的木纹在一层清亮的油漆之下愈发显得钟自然之灵秀,随处可见的精美瓷器、玻璃制品,以及来自于南洋西域的奢华饰品,琳琅满目。
李二陛下就有些无语了,这似乎比他的神龙殿更像是一国帝王的寝宫,两者的奢华之处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诚然,自从登基之后李二陛下一直奉行节俭,当年文德皇后尚在世的时候,一件裙子穿了多年,洗的颜色都有些发白却也舍不得更换。一方面是国家百废待兴,身为帝王不易奢靡过度,另一方面则是李二陛下憋着劲儿的要向世人证明,他虽然得位不正,但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好皇帝。
近些年虽然内帑充足,来自于倭国的金银一船一船的运抵长安,李二陛下的日子也逐渐富裕起来,往昔从不曾得见的奢侈品越来越多,但是到底勤俭多年,兼且志不在此,依旧未能太过铺张。
然而每一次来到晋阳公主的寝宫,都能令李二陛下感到一股浓浓的不爽。
倒不是堂堂帝王艳羡自家女儿比自己奢侈,自己不尚奢华,倒也不必逼着子女亦如自己一般节俭,而是一想到这整整一个宫殿的陈设饰品皆是房俊那厮一车一车送进宫里来的,李二陛下便心中纠结……
就算你房二富甲一方,钱多的没法儿花,可是对待自己的小姨子亦要这般宠溺大方,你特么到底想干啥?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拒绝出嫁
就好似自家的心肝宝贝,被某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一个劲儿的示好,时刻都要严防紧守以免宝贝被人家给哄了去,那种不爽简直无可言喻。
闻听父皇前来,晋阳公主自后殿脚步轻盈的出迎,只是见到父皇面上那阴沉的神色,笑容顿时一僵……赶紧四下瞅瞅,难道是哪里有什么不对,惹得父皇不痛快?
侍女们躬身相迎,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径直来到窗前地席之上,敛了一下衣衫下摆,跪坐下去。
晋阳公主赶紧命侍女取来开水茶具,自己则小心翼翼的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乖巧的跪坐,眨了眨晶亮的明眸,轻声问道:“父皇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总好过闷在心里无人倾吐要好一些。”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
说出来有什么用?
若说让你将这一屋子的东西尽皆拾掇拾掇丢掉,老子的心情瞬间好转,难不成你肯听?
便闷声不语。
晋阳公主摸不准父亲的心思,好似每一次来到自己这边,心情都不太好的样子,到底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到我这边来,还是正因为来了我这边,才导致心情不好呢?
总觉得眼前的父皇似乎有些跟谁置气的意思,但是不明究竟,也不好劝说,正好婢女拿来了开水茶具,赶紧沏茶煮茶,又命婢女取来点心,喝着茶吃着点心,陪父皇说话儿。
李二陛下拈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口中,咀嚼几下,状似无意问道:“房俊遭人刺杀,身受重创,你可去探望过了?”
晋阳公主轻轻颔首:“嗯,姐夫回府当日,女儿便去探望过了。”
说起这事儿,语气难免抱怨:“如今朝廷到底怎么了?就算是大家争来斗去的,那也应当有些规矩要谨守才行,若是人人都这么搞,动辄暗杀行刺,岂不是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父皇应当好生管管才是。姐夫这么好的人,若是当真殁了,女儿定会伤心死的。”
虽说房俊并无性命之虞,但是肩胛之上诺大的箭创,就算包裹着纱布依旧触目惊心,听闻还有部曲为了救房俊而挺身挡箭,当场身亡,只要想想事发之时的危急情况,晋阳公主便一阵阵后怕,当时伏在房俊床头好一阵哭泣。
少女心底善良,亦是心思敏锐,她知晓房俊对自己宠溺非常,而自己也将房俊当作亲人一般相待。
她有很多个姐夫,但是唯有房俊,才能得她一声“姐夫”的呼唤,受到她的认同,她可不愿这个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疼爱她、宠溺她的姐夫发生任何不测。
然而这话停在李二陛下耳朵里,难免在不是滋味之余,亦唤醒了那一份早已掩埋多时的担忧……
想了想,将糕点咽下去,李二陛下看着闺女出落得愈发清丽无匹的俏脸,试探着问道:“今日父皇前来,实则是为了你的婚事……”
闻听这话,晋阳公主顿时俏脸一板,清声道:“父皇为何总是惦念着女儿的婚事?女儿才刚及笄,出嫁并不急于一时,且病体未愈,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万一成婚之后撒手西去,岂不是坑了人家?”
这话听起来,的确有几分道理。
毕竟当初孙思邈为晋阳公主诊断,说是旧疾凶顽,固然一时减弱,却并未根除,应当好生将养身体,推迟几年嫁人。身为大唐皇帝的掌上明珠,晋阳公主在身份尊贵无可比拟的同时,其实也会给予驸马带去诺大的压力以及危机。
试想,若是成婚之后晋阳公主旧疾复发,以李二陛下的脾气秉性以及对晋阳公主的宠溺,驸马必然受到迁怒,甚至于一家子都将面对皇帝的怒火……谁承受得了?
李二陛下却认定此乃推诿之词,耐心劝解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为父观你近些时日以来气色红润、身体康健,小时候的那些个毛病基本皆未再犯,想来早已痊愈,孙思邈大抵也是出于谨慎,方才说了那些话,实则并不打紧。你年岁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难不成在宫里待一辈子?能够看着你和小幺成亲生子,再为你的长乐姐姐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为父亦能对你母后在天之灵有个交待,否则心中日夜难安、惴惴惶恐!”
说到动情之处,这位杀伐决断的帝王居然眼角泛泪,感慨之至……
晋阳公主就有些无奈,居然不似以往那般三两句不来便强硬命令嫁人了,转而动之以情、策之怀柔?
不知又是哪个缺德鬼给父皇出得主意……
心中思忖应对之策,晋阳公主螓首低垂,素白的小手儿轻拭眼角,声音略见哽咽:“女儿不知何处做的不对,惹得父皇不快,否则为何父皇屡次勒令女儿出嫁?女儿不愿嫁人,愿著五彩褊衣,弄雏鸟于亲侧,一生一世,侍奉父皇……只恨母后殡天太早,否则何至于使得女儿这般为难?侍奉至亲尽孝,却屡遭逼迫,女儿的命好苦……”
娇弱的身子抽抽噎噎,神情委委屈屈,纵然是石人得见,亦要感化心肠,更何况是将其视若掌上明珠的父亲?
李二陛下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小丫头,每一次对自己的话语不情不愿之时,便将她的幕后抬出来……偏偏李二陛下自己还就吃这一套,屡试不爽。
见到闺女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的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李二陛下顿时慌了神,也摸不准这是真哭还是假哭,只得宽慰道:“罢了罢了,是父皇不好,父皇给兕子赔罪行不行?唉!成婚之事,父皇往后再也不提,只要你自己不愿嫁,那就在父皇身边一辈子,你看如何?”
晋阳公主抹了抹眼泪儿,抬头瞅着李二陛下,问道:“此言当真?”
虽然明知坠入闺女的彀中,但李二陛下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君无戏言!”
然后晋阳公主抹干净眼泪儿,亲手斟了茶水端给李二陛下,俏脸上甜甜一笑:“父皇喝茶!”
“……唉!”
李二陛下愁绪满怀,郁闷不已,只得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想自己半辈子英明神武,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天下英雄莫不景从,自己的那些个儿子各个皆是人中之杰,结果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对于自己的话语奉若神明,不敢有半分违逆。
结果偏偏拿自己的闺女没办法,长乐公主幽居宫中,一年倒有大半年待在终南山的道观里,无数人上门说亲,关中的杰出子弟一个一个扒拉个遍,却没有一个看得入眼的,这眼瞅着老大不小的了,难不成一辈子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现在倒好,长乐的事儿尚未解决,兕子这边又是同样的。
偏生自己恼怒非常,在女儿面前却是半点威风都抖不起来,没有一个怕他的……难不成,这就是房俊谈笑之时笑称的“女儿奴”?
简直丢尽古今帝王之颜面……
郁闷片刻,李二陛下心里琢磨着似乎应当提醒闺女一下,如今年岁渐长,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便不能再如小时候那般缠着房俊,应当与其保持距离,免得招致风言风语。
只是琢磨半晌,这话一个做父亲的还是难以开口,便不仅有些黯然,若是皇后依旧活着,这等事情哪里需要他来操心?
杨妃虽然贤惠,但是性子过于清冷,对这些是并不上心,也不会贸然去管教文德皇后的子女,至于韦妃等人,则私心太重,他根本信不过。
倒是徐妃是个大气爽朗的性子,只不过年纪太轻,难以服众,没人会听她说道……
想到这里,不禁又叹了口气。
又当爹又当娘的经历,着实不是那么美妙……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撒手不管的,婚姻大事,攸关一生,自己总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长生问道之上,希冀于长生不死,然后照顾闺女一生一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