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软骨头李恽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蒋王殿下看中了房家小妹,意欲娶回去当正妃。虽然因为房俊的反对暂无下文,却也导致房小妹岁数天天增长,上门提亲者确实门可罗雀……
房家自幼不在乎皇室态度的底气,满朝权贵当然也就权势地位不下于房家者,但是这样的人家要么没有适龄的子嗣,要么必须考虑强强联合会不会导致李二陛下猜忌,余下的那些个次一等的门阀勋贵,哪个有胆子去跟蒋王殿下横刀夺爱?
纵然蒋王生性懦弱、胆小如鼠,可毕竟也是一位亲王!
这位最是欺软怕硬,前些时日便有不知死的前脚去房家提亲,后脚便被蒋王找麻烦寻到家中,身边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很是揍了几个眼馋房家小妹的世家子弟……
可无论怎样,你到底也是一位亲王啊!
溜舔一位大臣到这等没底线的地步,真的好么?
尤其溜舔的还是房俊……韩王愈发心中恼怒。
“居然给本王上演这等兄弟情深的拙劣戏码!很好,既然如此,那本王就成全你们兄友弟恭的情分,来人呐!此二人恣意妄为,无视朝廷法度、损坏皇室声誉,罪责同等,一并处罚!”
他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当真是夹杂不清……
一方面,房俊是他的小舅子,对于王妃敬爱有加的韩王连带着对于房家的感情也甚是真挚。更何况房俊现在如日中天光芒四射,使得韩王亦是与有荣焉。无论朝堂之上亦或市井之中,“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有房俊这杆大旗在,他韩王便妥妥的成为太子的东宫从属,异日太子登基,自然水涨船高,依旧处于皇室之核心。
若是没有房俊这层关系,那可就保不齐太子登基之后将宗正卿这个位置交给谁了……
然而另一方面,韩王亦对房俊恼火非常。
那一年房俊年少气盛,马踏韩王府的壮举固然使其声名鹊起,却也让韩王颜面扫地,最终不得不连夜入宫在李二陛下面前哭诉,这才请出皇帝镇压房俊,从而逃过一劫……
爱恨交织,便是韩王对房俊的观感。
他愿意看到房俊青云直上功勋盖世,但是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明目张胆的溜舔,照样令人难受……
宗正卿的官吏皆是皇族中人,平素执法对象皆是亲王世子王妃公主之类,如今面对两个亲王毫无压力,推推搡搡将兄弟二人推将出去,摁在院子里两张长条板凳上,便有两个官吏拿出来长长的乌梢长鞭,先是挥舞起来在挽了一个鞭花,鞭梢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炸响,然后在狠狠落在两人背臀之上。
“啪!”
“嗷”
只是一鞭子,蒋王李恽便扬起脖子一声惨叫,其声惨烈足以穿云裂石,令闻着动容。
“啪!”
“啊”
“啪!”
“娘咧”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背臀之上,几鞭子下去,蒋王李恽已经不知道自己发出的是什么声音,整个身子因为疼痛剧烈挣扎,备监刑的官吏狠狠摁住动弹不得,好似一条离了水鱼一般剧烈抖动。
脸上鼻涕眼泪哗哗的流,哭号之声惊天动地。
“闭嘴!”
一旁同样受刑的李受不了了,面色惨白的忍受着背臀的疼痛,咬牙切齿骂道:“你小子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何况只是抽几鞭子?早就让你滚得远远的莫要掺和进来,偏不听,现在小小惩罚便哭爹喊娘,你还要脸不要?再敢哭一声,下半辈子就别说是本王的兄弟!”
他也是硬气,背臀之上鞭痕累累,有几处皮肉已然绽开,鲜血直流,却只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被李恽的惨叫弄得实在心烦,忍不住出言呵斥。
李恽这时候已经完全崩溃,一边大声哭叫,一边说道:“谁知道这鞭子抽的这么狠?娘咧!段俨,你个瓜怂能不能轻点?给本王等着,改日必定十倍偿还……啊!娘咧你往死里抽是吧?嗷……”
站在李恽身后的青年撸起袖子,又是一鞭子抽下去,见到李恽破口大骂,也不恼,将鞭子递给一侧的监刑官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正堂门口,扯着脖子朝里头大喊:“韩王殿下给咱做主!吾母乃是高祖皇帝之女高密公主,蒋王口出秽言,大声骂娘,已然辱及吾母,敢问宗正卿,蒋王该当何罪?”
这青年名叫段俨,乃是前工部尚书、晋昌郡王段纶与高祖李渊之女高密公主的儿子。
李恽对着他骂娘,岂不是辱骂高密公主?
正堂里,韩王的声音幽幽传出:“若是再骂一句,刑罚加倍!”
段俨又问:“蒋王乃天潢贵胄,小小惩戒却涕泗横流风骨全无,实在是丢尽皇家颜面!”
“若是再哭,刑罚加倍!这小子真是个软骨头,哭哭啼啼的,不当人子!”
“好嘞!”
段俨得了令,得意洋洋的返回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脸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李恽:“殿下,宗正卿之言,您可听清了?”
“呸!”
李恽怒道:“无耻小人,本王绝不与你干休!”
段俨哈哈一笑,将鞭子接过来,警告道:“殿下听好了,不许骂娘,不许哭,否则刑罚加倍,您自己当心,勿谓言之不预也!”
抬起手,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李恽猛地弹了一下,张嘴想哭喊,却又顿住,想骂娘,也没敢开口,只能死死的咬着牙,任凭涕泗横流,一声不敢吭……
旁边的李也松了口气,大咧咧道:“这才对嘛!横竖不过是几鞭子的事儿,你这又哭又叫的,难道就不疼了?”
李恽已然哭花了眼,从小打到,素来胆小的他从来不敢闯祸,几时受过这样的罪……
“陛下驾到!”
一声嘹亮的呼喝,在宗正寺门口响起。
接着便是一队禁卫哗啦啦冲进来,分列左右警戒,李二陛下背着手踱着方步,在李君羡和褚遂良的簇拥之下步入院中。
一进来便见到正在受刑的蜀王、蒋王哥俩儿,李二陛下缓步上前,左右瞅瞅,笑眯眯道:“小惩大诫,铭记于心,往后切不可再犯。”
李闷声道:“儿臣晓得了。”
李恽则哭叫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求求父皇您开恩,饶了儿臣这一遭吧……您就只打六哥一个就好了,闹事的是六哥,打人的也是六哥,儿臣就跟着看热闹,啥也没干啊……儿臣冤枉呐……”
一旁的李恽气得翻个白眼,骂道:“不让你来你偏来,来了挨了打又哭叫不休,吾没你这样的兄弟,没骨头的东西!”
李二陛下也气不打一处来。
原本看到兄弟两个一并受罚,颇有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味,心里正欣慰着呢,结果李恽一瞬间便将李给出卖……
这是个二五耦呀!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道:“狠狠的打!”
段俨精神一振,道:“喏!”
手里鞭子狠狠抽下去……
李恽咬着牙,眼睛鼓得犹如金鱼一般,却一声也不敢吭。
李二陛下这才冷哼一声。
韩王在堂内听闻陛下驾到,赶紧快步迎出来,见到陛下就站在两个受刑的儿子身边,脸色有些难看,难免心中惴惴。
这位该不会是因为施刑太狠,心中不满了吧?
“微臣拜见陛下!”
韩王上前施礼。
“嗯。”李二陛下鼻孔里嗯了一声,环视左右,蹙眉问道:“因何荆王不在?”
朱雀大街上闹事,固然是李、李恽的错,可若非荆王强抢吴王的歌姬在先,又岂会惹得李兄弟两个义愤填膺、不顾后果?
现如今自己的两个儿子再次受刑,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当事人荆王却不在……
李二陛下心中不满。
韩王顿时一惊,诧异的抬头看向李二陛下。
他原本以为只是惩戒蜀王、蒋王一番,在皇族之内予以震慑以儆效尤,便已经足够。毕竟荆王的身份有所不同,与陛下一样乃是高祖皇帝之子,若是请来宗正寺一同惩戒,事情难免要闹大,传扬出去会使得这件事沸沸扬扬,难以遏制。
毕竟皇族声誉才是重中之重。
然而现在看来,陛下却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显然另有心思……
袒护儿子?
见到只有自家儿子受罚,荆王却逍遥法外,故此心中不平衡?
只怕未必。
韩王原本想着惩戒蜀王、蒋王一番,然后派人去申饬荆王几句,这件事便告一段落,偃旗息鼓。
现在看陛下的神情,明显不行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敲打
韩王沉吟少顷,告罪道:“是微臣失职了,这就派人将荆王传至宗正寺,予以惩戒。”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身为皇族子弟,自当以身作则,为天下敬仰。若不能修身持正,反而目无法度,其危害之处,尤甚于贩夫走卒!”
他指了指蜀王、蒋王这两个儿子,意味深长道:“此等败类,应当施以严惩,以儆效尤!”
蜀王李面无表情,蒋王李恽却悲呼一声,哭号道“父皇,儿臣知错了,饶了我吧!”
李二陛下瞅瞅他,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宗正寺一众官吏躬身垂首,恭送皇帝。
待到皇帝在一大群禁卫簇拥之下出了大门,韩王与一众官吏才松了口气,直起腰,看向李、李恽两兄弟。
李恽心中一颤,悲呼道:“韩王叔,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
他从小养尊处优,虽然并不受父皇待见,但是因为胆小懦弱,平素即便是闯祸也极有分寸,要么事先找好背锅的,要么徘徊在父皇震怒之边缘,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成功脱身。
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挨到如此之重的惩罚。
李喝道:“闭嘴!没用的东西,不过就是几鞭子而已,还能要了你的命?”
李恽哭道:“会的会的!再抽下去,命就没了……”
他此刻只觉得背臀之处的疼痛已然麻木,用手一摸,鲜血淋漓,他并不知只是皮外伤,将养几日结痂之后便会愈合,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快要死了……
李:“……”
这特么是我李唐皇族的子弟?
根本就是个没骨头的瓜怂啊,皇族之耻!
韩王却只是扫了李恽一眼,吩咐左右道:“即刻前往荆王府,请荆王前来宗正寺,就说本王奉皇命调查今日朱雀大街上闹事之案情,酌情予以处置,任何人等不得违逆。若是传唤不至,后果自负。”
“喏!”
当即便有几名官吏快步走出大门,骑上马,直奔荆王府。
韩王这才负着手,转身进了正堂。
兄弟两个就被晾在这里,既不继续行刑,亦不释放回府……
李恽动了动,背臀之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呲牙咧嘴想要发出一声惨叫,扭头见到李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大有只要他敢出声就狠狠揍他一顿的神情,赶紧闭上嘴,脸上却难免一阵抽搐……
“嘶……六哥,剩下的几鞭子不用打了吧?”
李恽疼痛难耐,只得说着话儿转移注意力。
“哼,想滴美!待会儿只能打得更狠……”
李干脆下颌枕在手背上,闷声说道。
刚才父皇之意已然很是明显,他们两兄弟就是那一只用来吓唬猴子的鸡,区别只在于他们这两只鸡不用杀掉,只需要狠狠的抽一顿,做出示范的样子来就好了……
“啊!”
李恽悲呼一声,一脸悲怆。
没等多久,便听到大门处脚步响起,两兄弟扭头看去,便见到身穿紫色绫罗亲王袍服,腰悬玉带钩,头顶进贤冠,威风凛凛神采奕奕的荆王李元景大踏步走入院中。
与此同时,身边施行的段俨以及另一位官吏,也高高举起手里的乌梢鞭子,狠狠的抽下去。
“啪!”
“嗷”
一进院子,李元景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呼,心里一跳,仔细望去,却见蜀王与蒋王两个正被摁在长条凳子上受刑,一鞭一鞭噼啪脆响,蒋王李恽的惨呼则惊天动地。
眼皮子不可抑止的跳了跳,李元景默默的看了两眼,便径直向着正堂走去。
进了正堂,站立不动,微微欠身,冲着堂上的韩王略微致意:“见过韩王。”
高祖李渊诸子之中,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尽皆在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中被诛身死,卫怀王李玄霸于大业十年病殁,楚哀王李智云则在高祖起兵之时,为隋朝官吏逮捕,解送长安,而后被阴世师所杀。
故而,除去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之外,同辈之中便以荆王李元景为最长。
身份自是尊贵异常。
可即便如此,身在宗正寺衙门,亦要遵照法度礼节,此间宗正卿韩王为尊,这般大大咧咧的疏于礼数,令韩王颇为不满……
不过近日显然是要将这位王兄得罪到底的,韩王倒也不计较这么一点礼数。
微微一笑,韩王颔首道:“六王兄有礼了……陛下刚刚移驾至此,对两位皇子严厉斥责,告知吾等,要对损害皇族声誉之败类严加惩处,并且命吾调查今日朱雀大街上发生之事,予以处置,维护皇族名誉。六王兄乃当事人,宗正寺却唯有两位皇子自首认罪,在此受罚,故而吾命人前去请六王兄过来,两相对质,将事情弄明白,该惩戒的惩戒,该申饬的申饬,一切要按照宗室法度来,目的只为了皇族无上之荣誉,还望六王兄理解。”
李元景眼皮子一直在不停的跳。
唯有两位皇子自首认罪甘愿受罚,而他荆王这个当事人却躲回府中置身事外,浑然没将皇族名誉放在眼中……这话里话外的意味,足够李元景去琢磨了。
一上来就要按一个“不识大体,罔顾大局”的罪名?
略作沉吟,李元景道:“今日之事,是本王唐突了,本以为不过只是区区两个歌姬而已,吴王慷慨,又岂会不赠予本王呢?是以一时心急,未能先行去向吴王讨要。当然,蜀王、蒋王也没什么过错,维护其兄长的利益,这本就无可厚非,本王这个叔父到底比不得亲兄弟……所以纵然两位贤侄目无尊长,本王亦不会予以追究。”
韩王微微一笑。
这番话看似大气,实际上呢?
将罪名全部抛给了蜀王与蒋王……
区区两个歌姬,蜀王与蒋王却不依不饶喊打喊杀,此乃不识大体;维护兄弟之利益,却冒犯叔父,此乃不尊亲长,甚至分化皇族、拉帮结派,导致皇族因而名誉受损,更是罔顾大局……
韩王明白了,荆王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罪名。
即便有,也不认。
外头的刑罚已然施行完毕,李恽杀猪一般的哭号惨叫终于沉寂下去,行刑的段俨入内禀告,韩王摆了摆手,命其站在一边,这才看着荆王,说道:“今日之事,目击者不知凡几,总归能够调查清楚的。当然,本王只是宗正卿,并无查案之权责,六王兄若是认为自己乃无辜受累,那么本王只会将此案上报陛下,请‘百骑司’派人查明案情,到时候自会还六王兄一个清白。”
说到最后,已然面色阴沉,语气渐厉。
想在我面前百般抵赖,让我拼着惹陛下不满来维护与你?
做梦!
什么诸王之中最长,不过是一个嫔妃所生的无根无基的亲王而已!凭着早生了几年,便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
呸!
母亲乃是宇文家出身,背靠着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韩王才不会将荆王放在眼中。
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可你若是难为我,不让我好生处置陛下交待下来的差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荆王乍听“百骑司”之名,面色顿时一变。
身为皇族子弟,焉能不知“百骑司”之威名?这帮子勋贵世家出身的子弟对皇帝无限忠诚、死不旋踵,一切有可能危及到皇权稳固的人或事都是他们拼命亦要铲除的目标。
尤其是这帮鹰犬爪牙掘地三尺的本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是你三五岁的时候尿过床,七八岁的时候掏过鸟,十几岁的时候睡了那个婢女……只要他们想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
即便查不出来,也完全有办法将罪名按在你的脑袋上……
李元景哪儿敢让“百骑司”介入进来?
他一年到晚结交权臣、收受、豢养私兵……这一旦查出来,那还有个好?
第一百四十章 怨恨
荆王李元景心里有些乱,故作镇定的瞪着韩王,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
他不确定这是韩王在展示他身为宗正卿所必须具备的强硬,亦或是皇帝有什么吩咐……
两人对视,沉默少顷。
荆王终不敢让“百骑司”掺和进来,那样还指不定能捅出多大的篓子,恐怕到时候就不仅只是脸面的问题……
略作沉吟,荆王开口道:“诚然,此事是蜀王与蒋王小题大做,区区两个歌姬而已,犯不上这般怒火填膺。本王说到底亦是他们叔父,只需好好商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本王亦是有欠考量,只需先行问过吴王,他又岂会舍不得两个歌姬呢?最终导致蜀王与蒋王拦阻本王于朱雀大街之上,闹得沸沸扬扬,有损皇族颜面,本王亦有过失。甘愿受罚,绝无怨尤。”
韩王心里“呵呵”一声。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自家王妃做寿之时,房俊到府上赴宴,宴后与其在花园之中饮着温热的黄酒闲聊,自己询问他对荆王观感如何,房俊笑着说出一个“煮酒论英雄”的典故。
据说有一次曹操与刘备在青梅成熟之时,以青梅煮酒,品评天下英雄。
其中对于袁本初的评语,恰恰符合荆王“色利而胆薄,好谋而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自己当时曾问:“曹操几时与刘备相会,煮酒论英雄?某熟读青史,却是不曾知晓。”
房俊那厮则吱吱唔唔,顾左右而言他,最终说什么“碰巧读过一部话本”之类,再追问适合话本,便不肯再说……
当时,韩王便认为那本就是房俊对荆王的评价,只不过荆王乃是皇室亲王,身份尊贵,等闲臣子不好腹诽议论,这才编造出一个“话本”的托词。
现在仔细回味一番,韩王发现房俊的目光的确精湛,观人之术不凡。
“色利而胆薄,好谋而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简直太贴切荆王的性格了……
此番调查也好,惩戒也罢,皆只是在皇族范围之内,无论如何,对于荆王的声望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损害。
更何况,此事本就因你而起,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却连一点承担的勇气都欠奉,反而狡辩饰非竭力推脱,丝毫不见堂堂李唐皇室亲王之魄力,令人心生轻视,颇为不屑。
与之相比,强抢侄子的两个歌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由此可见,荆王实在是太过于在乎自己的名誉声望。
一个亲王,那么在乎名誉声望做什么呢?
一时之间,韩王倒也没有多想……
对于荆王这番推诿抵赖、避重就轻的言辞,韩王心中嗤笑,面上倒也平静,说道:“本王亦知王兄之心思,更不欲责罚王兄……只是此事毕竟给皇族声誉带来不可挽回之影响,陛下更是为此震怒,就算本王想要网开一面,亦是不敢……蜀王与蒋王两人尽皆认罪,各自鞭挞、圈禁十日,王兄毕竟辈分高,亦要顾及颜面,本王酌情减免,处罚之鞭挞、圈禁,只有蜀王与蒋王的一半,如何?”
荆王摇摇头,道:“此事错不在吾,岂能一并惩罚?那两个歌姬只要本王开口,吴王必定相赠,所以纯粹只是蜀王与荆王无理取闹。”
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没有先行向吴王讨要,只要自己开口,吴王必定相赠”,而不是所谓的“强抢。”
这很重要,决定了这件事情的性质。
一旦“强抢”的罪名坐实,对于他的声望将构成严重的打击,反之,不过是叔侄之间沟通的问题,不值一哂。
然而,早就收到李二陛下指示的韩王,焉能这般轻易让他脱身?
韩王说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吾等身为皇族,受到天下供奉,自当以身作则,谨守礼仪,不可有一丝一毫之懈怠玷污。而不问自取,是为贼也,荆王堂堂大唐亲王,却做出此等市井小民尚且不为之事,又有何颜面措辞狡辩呢?只是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你说不是“强抢”就不是了?
道理摆在这里的,非是你口舌如簧狡辩饰非,便能够颠倒黑白、得过且过。
今日非得将你的罪名坐实了不可……
荆王脸现怒容,沉声道:“吾乃大唐亲王,身份尊贵,岂可因为区区两个歌姬便承受鞭挞之刑罚?非但本王颜面扫地,纵然是陛下面上亦不好看,还望韩王三思。”
韩王一脸正色,肃然道:“荆王谬矣!皇室之颜面非是靠着粉饰太平换来的,而是自陛下而始,整个皇室用遵从法度、善待百姓之恒信,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百姓爱戴皇室,拥戴陛下,敬畏之心历经长久才建立起来,得之不易。但若是想要将其摧毁,不过反掌之间,顷刻间耳。荆王今日若能认罪伏法,非但与名声无损,反而会让百姓尽皆赞叹胸襟宽宏,知错能改。”
荆王心中怒气隐隐勃发。
我信你个鬼哦!
不就是两个低贱的异族美人儿么?人家正主儿吴王都直到现在没说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非得蹦出来,将这个罪名死死的扣在老在脑袋上,到底是想要干啥?
忍着气,荆王摇头道:“本就是一个误会而已,本王乃是皇室亲王,不能认罪。”
韩王指了指外头院子里,蜀王与蒋王刚刚行刑完毕,正有人搀扶着站起,说道:“他们也是亲王,更是陛下的亲子……刚刚陛下来过,雷霆震怒,直言此事必须严加惩处,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你说不认罪就不认罪?
若非念在你亲王之身份,这会让老早就将你绑了行刑了,还轮得到本王在此跟你磨嘴皮子?
人家那两个也是亲王,而且比你还“亲”,结果陛下已经给定了性,说“打得好”。你现在极力狡辩,拒不认罪,那么是否在质疑皇帝的认定?那么外头那两个这顿鞭挞,是不是白挨了?
荆王面色变了。
他自然明白韩王言中之意,本是坚定不认罪的心思,这会儿也发生了变动……若是一味强硬,那就不仅仅是维系自己名声的问题了,而是跟李二陛下对着干。
只要想想李二陛下对待自己兄弟的狠心辣手……
荆王就一阵阵心惊肉跳。
罢了罢了,两害强权取其轻,与惹怒李二陛下想必,似乎一点名声也算不得什么……
沉吟半晌,在韩王咄咄目光之下,荆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面色难看,说道:“既然陛下有旨,本王有如何能够让十一弟你难做呢?只是好歹给本王留一些颜面,圈禁尚可,但鞭挞……就算了吧。”
韩王冷笑。
要么怎么说房俊观人之术厉害呢,瞧瞧吧,只是稍稍施加压力,这位立刻就怂了……
认罪就认得大气一些,显示自己宽宏的气度,非要计较什么鞭挞还是圈禁,有意思?
韩王自然不能让荆王如愿。
皇帝刚刚的警示犹在耳畔,势必要狠狠惩戒荆王,予以震慑。
或许陛下已然察觉到皇族之中某些不安定的潜流,正在蠢蠢欲动……
“法度律令,重在公平,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也。蜀王与荆王两位,乃是陛下血脉,刚刚予以重罚,回过头来若是对六王兄你网开一面……就算本王不怕陛下申饬未能一视同仁,可六王兄您难道愿意让别人认为你高出蜀王与蒋王一头?”
荆王李元景明白了。
整件事根本与韩王没什么关系,充其量他就是一跟鞭子,握鞭子的人乃是陛下。陛下拼着将自己的两个儿子狠狠责罚一顿,亦要将自己惩处,不可谓不狠心。
他咬了咬牙.
难道非得将所有有可能危及你的皇位的兄弟手足都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当年对待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的家眷子嗣便挥舞着屠刀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哪怕只是几岁的孩童亦要哭嚎着身首异处,如今就连我这个没什么权力的闲散亲王,亦要打击的身败名裂绝无觊觎皇位之能力。
荆王心中满是怨恨。
第一百四十一章 漠北会议
人性自私。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生来肩负大任,或财富荣华集于一身,或权势名利汇于一己。及至孤苦终老、浪荡一生,呼吸弥留之际,亦只是嗟叹才高命蹇、时运不济,若能风云际会,自当鱼跃龙门、呼风唤雨。
所以人们常常对生活不满、对时运怨愤,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
却从来不肯真正的认识自己、反思自己,继而由怨生恨……
正邪善恶,从未有界限之划分,反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
*****
薛延陀覆灭,拔灼投降,整个漠北历经一场惨烈至极的杀戮之后,所有铁勒诸部都遭受到几乎不可复合之重创,人心惶惶寝食难安,经过各部族酋长在房俊要求下安抚人心之努力,终于在第一场春雨来临之际,缓缓趋于稳定。
郁督军山脚下原薛延陀牙帐故地。
按照房俊的要求,整个薛延陀部族已然向南迁徙,安置在武川镇之北的诺真水两岸,一方面便于薛延陀与大唐的交流,一方面亦能够更近距离的掌控这个依旧是铁勒诸部当中人口最多的部族。
赵信城、郁督军山牙帐、龙城,这三地将会成为往后瀚海都护府的重点屯兵之所,只要牢牢掌控住这三地,整个漠北便尽在唐军掌控之下。
当然,看过太多侵略与被侵略的房俊明白,一味的以强盛之武力弹压,从来都是占据疆土的最委托方法。
或许在你强盛、敌人衰弱的时候,武力能够起到镇压之效果,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一直强盛下去,等到国势衰弱,胡人必定趁势而起,当初受到的压迫又多强烈,以后发起的反弹就有多强烈。
加强经济、文化的交流,促进民族的融合,才是万古千秋的扩张之路。
……
春雨绵绵,即便是远处山岭已然泛起青青绿意,草芽拱破了土壤,气温却依旧清冷。
营帐之内,滚热的开水注入茶壶之中,升腾的水汽携带着淡淡的茶香,氤氲在整个营帐之内。
相比起来,胡人或许能够抵抗财富、美女、权势的诱惑,却实在难以抵抗茶叶所带来的舒适。常年食用肉类的胡人几乎个个都存在着消化不良的毛病,涨肚、腹泻已然成为胡人与吃饭睡觉一般必不可少的痼疾。
茶叶,古已有之。
在汉代,就把茶叶做成茶膏。
其工序非常的繁复,而且很是耗费民力。那时的人们大多还没有掌握种植茶树的技术,所以其实茶叶的产量也非常低。如果要制作一斤的茶膏,至少要十斤的茶叶才能够熬制出来,所以普通的平民百姓根本就用不起茶膏。
那时一些小富之家若是家中存有有一些粗老的茶叶茶梗待客,是一件极为体面的事情。
及至两晋南北朝,制茶工艺渐渐普及,“煮茶”之术也逐渐流传,成为社会主流,茶叶才陡然普及开来,也在这个时候传入胡族部落。待到发现茶叶有消食之作用,立即成为那些个酋长王族们趋之若鹜的珍品,乃至于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等到房俊的炒茶之术风行天下,清淡醇香的茶叶迅速风靡整个草原。
当然,这也仅只是在贵族之间流传,普通的牧民,绝对消费不起这等昂贵的奢侈品。
更重要的是,炒茶的产量依旧未能发生质的跃升,就连供应大唐内部都远远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卖给草原上的胡人?即便有商贾通过各种渠道弄来一些茶叶贩卖到草原上,亦是杯水车薪,远远无法满足庞大的用量。
故而,在草原上,炒制的茶叶几乎成为与黄金一般贵重的东西,等闲人别说饮用,就连见都未见过……
下着小雨,草原上的空气有些潮湿,不过房俊依旧命人将营帐的窗子都打开,清冷潮湿的空气涌进来,涌动着氤氲的茶香,水汽飘荡,令人精神振奋。
咄摩支饮着茶水,感受着甘甜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入胃腹之后那舒适通泰的感觉,以及口腔之内残余的回甘,脑子里飞速转动,开口问道:“房大帅,如今漠北之地尽皆归附于大唐,你我便是一家之臣。漠北苦寒,各族生存不易,尤其是对于这茶叶的需求日甚一日,总量甚大。何不开辟一处榷场,专门贩卖茶叶至漠北呢?须知在草原之上,茶叶乃是必需品,比唐人闲暇饮用更加重要,在下向您保证,所获之利自然必在一倍以上。”
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
本来是想着彻底投靠房俊,就能够成为薛延陀的下一任酋长,在得到大唐鼎力扶持的同时,帮助大唐维护在漠北的统治。可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拔灼这个平素嚣张狂妄的莽夫,居然能够那么快、那么干脆的放下兵器跪地投降,害得他如今不上不下,不知如何自处……
抱紧房俊的大腿,就成为必然。
而抱紧大腿的最佳方式,就是要显示出你的用途,猎鹰和猎犬都可以帮助猎人捕猎野兽,所以它们能够被猎人所豢养,不用承受恶劣的自然环境。人也一样,若想要别人重视你、保护你,那么你就必须展示自己的能力和用途。
他知道炒茶之术便是眼前这位大唐统帅所发明,如今大唐所产值炒茶,十之五六都是出自于房俊的名下,若是能够帮助房俊代理茶叶在漠北的销售,不仅可以帮助房俊攫取大量财富,更能够以茶叶来笼络那些个小部落,成为围绕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型的利益集团。
如此,才有自保之力。
否则说不准明日房俊离开漠北返回长安,夜里拔灼就能率领战士冲破自己的营帐,将自己脑袋剁下来……
拔灼莽是真莽,却绝对不傻,否则亦不可能在房俊兵临城下之时,果断的听信吐迷度的劝解投降唐军。
此刻听了咄摩支之言,立即明白这个叛徒打着什么主意,当即说道:“房大帅,只要您将茶叶的贸易交给吾负责,吾想你保证,不仅仅所获之利是以往的两倍以上,且从今而后,草原之上绝对不会有一斤一两的私茶流入,所有茶叶贸易,之认可您的茶叶!”
这就是要垄断了。
咄摩支痛苦的闭上眼。
说到底,他也仅只是一个薛延陀可汗家族的子弟,如何跟拔灼去比?更何况拔灼的名声在草原之上如雷贯耳,任谁都对这个暴虐如狂的猛人忌惮三分,若是他铁了心的帮助房俊垄断漠北的茶叶贸易,说不定还真就能做到。
一个抱大腿的机会,就这么被拔灼抢走了……
咄摩支又是愤恨又是无奈。
房俊呷着茶水,淡然一笑,道:“只怕要让诸位失望了,如今茶叶早已经被陛下划归战略资源,所有的贸易都要经由帝国掌控分配,即便是本帅,也不敢自作主张。”
因着茶叶可以极好的消化食物、消解胃肠之内积存的油脂,去除由此引发的多种疾病,完全能够使得胡人的身体素质得到极大改善,甚至可以大大的延长寿命。
而胡人数量越多、越是强壮,自然对于大唐的威胁便越大。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茶叶也与盐铁一般,成为战略物资,绝对不在大唐与胡族各部之间设立榷场的贸易之内。
营帐里一众胡人酋长尽皆露出失望之色……
草原上即便是酋长们,想要可着劲儿的喝茶,依旧难如登天。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诸人失落的神色,笑道:“不过诸位不必失望,纵然茶叶乃是战略资源,由帝国朝廷管控,不许私自售卖贸易,但是供给诸位酋长自己饮用,却不在帝国法度约束之内,大不了,本帅不收钱每年赠送一些给诸位便是,这个大唐皇帝是不会管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漠北会议(续)
众人一听,都是双目放光。
还有这等好事?
高兴之余,也尽皆震撼。茶叶在草原上贵比黄金,在大唐境内也不便宜,在座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家大业大,每年赠送茶叶,那也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庞大数字。
即惊诧与房俊的度量,亦震惊于房俊的财力。
不由得纷纷拍着胸脯:“房大帅好气魄!废话不多说,往后你房大帅一句话,吾等风里火里,绝不推迟!”
房俊满脸笑容,不过这等话听听也就罢了,谁当真谁是傻逼。
不信你现在就让这些人风里火里走一遭试试,分分钟拎起刀子跟你翻脸拼命……
所以说武力可以打天下,却绝对不能治天下。
谁认为自己手里握着刀把子便能够长长久久统治天下,依靠镇压与杀戮便能够让所有的臣民尽皆俯首帖耳任凭驱策,谁特么就是一个傻子,迟早要被残暴统治之下而奋起反抗的力量彻底摧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诸位归顺大唐,吾等便是同殿之臣,自当生死与共、携手进退,为帝国肝脑涂地,为陛下死不旋踵!”
房俊目光炯炯,环视一周,将各位酋长看得心中一颤,忽而又笑道:“自然,帝国不会亏待诸位,陛下不会亏待诸位,本帅亦不会亏待诸位。诸位原本便是草原之上呼风唤雨的豪杰,焉能归顺大唐之后,反倒不如之前痛快自在?故而,本帅返回长安之后,将会觐见陛下,谏言在漠北设立榷场,加大胡汉之间的贸易,并且派遣工匠前来,传授尔等筑城垦荒之法,一旦尔等各部定居于某处,各拒城池休养生息,本帅甚至会谏言陛下,将国子监的学子派遣来到漠北,设立学堂,教导胡族孩童识文断字,往后亦可参加大唐科举,前往大唐内地为官!”
这一番言语,当真将在座诸位给震到了。
说什么筑城之法,这些人其实并不稀罕,胡人儿女本就是追逐水草而居,筑城而居便得安定下来,垦荒种地……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偷偷摸摸的也学了几百年,始终也学不会。
但是后半句所言会在漠北设立学堂,派遣国子监学子教授孩童识文断字,并且可以参加大唐科举,前往大唐为官……这可真真正正算是戳中了这些个酋长的心窝子!
自古以来,在胡人眼中,衣冠华夏便是人间天堂!
那里有着肥沃的土地,风调雨顺,稻谷满仓,桑麻茂盛,人们穿着绫罗绸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肥鱼在河中游荡,野兽在山上奔跑,人们唱着古老的诗歌,歌颂着美好的生活……
这也是无数个崛起于漠北塞外的民族强盛之时,尽皆入寇中原的原因之所在。
没人愿意生活在苦寒的漠北、荒凉的大碛,谁不想自己的子子孙孙安享太平、丰衣足食?
可是最肥美的土地尽皆被汉人所占,没有给胡人留下哪怕一分!
然而现在,胡人的子孙亦能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着上古以来汉家先贤的诗文典籍,然后前往大唐内地担任官职,兴旺家族繁衍后嗣,自此而后,便融入汉人的血脉,永远传承下去……
这种诱惑,对于湖人有着莫可抵御的吸引力!
就连拔灼都瞪圆了眼睛,呼吸粗重起来,瓮声瓮气的问道:“房大帅,此言当真?”
房俊道:“绝无虚言!自古以来,汉人都是最崇尚和平的民族,历史之上,唯有尔等胡人强盛之时入寇中土,掠夺汉家的人口财富,何曾有过汉人穷兵窦武,征战不休?只需各族之子弟前往大唐内地,担任官吏,编户齐民,两代之后,谁还管你是不是胡人?读着汉人的书,做着大唐的官,你就是华夏子民!”
“房大帅,您说吧,到底要吾等如何,才能令大唐皇帝颁布这等圣旨?若是当真能够如此善待吾回纥族人,吾吐迷度就算此刻奉上项上人头,亦绝对不皱一下眉毛!”
吐迷度被房俊画出来的大饼激动地满脸通红。
房俊哈哈大笑,伸手虚按,道:“本帅要你的项上人头何用?大家之前打生打死,皆因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而已。如今化干戈为玉帛,那就是好兄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只要诸位的部族安定下来,本帅便命令‘东大唐商号’便会与诸位签署一份羊毛供应的协议,各部族所产出之羊毛,只要质量达标,一律按照大唐内地同等价格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众人再次兴奋起来。
漠北虽然苦寒,却绝对不是闭塞之地,相反与西域的联系颇为紧密。
“东大唐商号”在西域大肆收购羊毛,运往大唐内地之后用织布机织成布匹,再经由海路销往各国,使得西域那些个依附于大唐的大小部族各个赚的盆满钵满,开元通宝堆积成山,大唐皇室铸造的金银币装满了所有的库房!
谁瞅着不眼红?
即便是与大唐互为死敌的西突厥,那些个贵族渠帅们亦偷偷摸摸的私下里贩卖给唐人商贾羊毛……
利益,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房俊今日之许愿,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在座之人眼红耳热,无法拒绝。
归顺大唐实在是太正确了!
依旧当着自己的酋长,虽然要听命于大唐,但还是如以往那般管理着自己的族人,依旧享受着族中崇高的地位,还不用担心别的部族前来吞并自己,子孙后代可以学习汉人的典籍,甚至前往大唐内地为官,还特么能发家致富聚拢钱财……
天上掉馅饼了呀!
拔灼立誓道:“自今而后,以大唐马首是瞻,永不生叛逆之心,若为此誓,有若此案!”
一只熊掌也似的大手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案几应声破碎,几上的茶杯点心散落一地。
房俊无语。
好好的拍桌子干什么?桌子招你惹你了!
当真表决心,那不也应该是抽出刀子剁掉一截小手指之类么……
众人被拔灼抢了先,赶紧纷纷表态,各种恶毒誓言层出不穷,听得一旁的薛万彻与薛仁贵面面相觑,一阵恶寒。
若是这些誓言当真应验,恐怕整个漠北天塌地陷,铁勒诸部都得绝种……
房俊当然不会被他们感动,就此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帮子凶悍霸道的胡人嘴里的誓言说得再狠,也跟放屁没什么两样,只要某一天得不到好处了,亦或者大唐衰弱至人尽可欺,这帮人抄起刀子再度杀向雁门关绝对不会半点心理负担。
但是只要胡人肯安定下来,筑城而居,那么房俊就什么也不担心。
为何胡人每每能够入寇中原,与汉人的战争之中屡次占据绝对优势?就是因为其强悍的单兵素质,以及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这等同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所锻炼出来的凶残暴虐的习性。
若是能够定居下来,男耕女织垦荒放牧,胡人骨子里的桀骜剽悍将会渐渐被安定的生活所消磨干净。
没有了飘忽来去的特点,悍不畏死的习性,纵然单兵素质再是强悍,又岂是拥有火器的汉人之对手?
当铁勒诸部说汉化、写汉字、读着汉家的典籍,甚至做着汉人的官,这个民族所拥有的特性将会逐渐被侵蚀。数代以后,他们会忘记自己祖先曾经与天斗与地斗笑傲漠北的峥嵘岁月、不屈意志,反而会天然的开始亲近汉人,甚至将自己当作一个汉人。
……
众人散去,临行之时依旧兴奋的相互交流着心得体会,以及对于美好前程的憧憬与展望。
房俊依旧坐在主位,命人新沏了一壶茶,上了一些糕点,与薛万彻、薛仁贵闲聊。
自己却有些走神。
时至今日,说他一句“功高震主”亦不为过,返回长安之后,自己何去何从,却是好好生思量……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安排
呷了一口茶水,房俊说道:“想必用不了多久,朝廷委派的瀚海都护府大都护就会前来漠北赴任,亦是吾等班师回朝之时。不出意外的话,吾将卸去兵部左侍郎的官职,韬光养晦一段时日。”
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
返回长安之后,自己应当适时蛰伏,低调行事一些时日。若是继续这般光彩夺目锋芒毕露,恐怕不是好事。
房俊有些幽怨的叹了口气。
咱绝非招摇过市、浅薄虚荣之辈,可谁叫咱总是这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呢?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咱也想低调,但实力不允许啊……
薛万彻愣了一下,颔首道:“善!”
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乃世俗之准则,然而道理谁都懂,可若是能够在风光显耀之时激流勇退,却实在是不易。
转而,薛万彻又问道:“若是吾上书陛下,请求镇守漠北……以二郎之间,陛下会否允准?”
他与房俊不同。
此番征伐薛延陀,房俊已然功勋盖世光彩耀目,正当韬光养晦沉淀一番,而他薛万彻却早已经沉淀了多年,再沉淀下去,都快腐烂了……
再者,他心中其实未必有多少建功立业的想法,可若是能够从此离开长安,置身军伍之中,摆脱那些个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单纯的回归到军伍之中纯粹的生活,必然开心惬意。
然而房俊只是稍稍思量一番,便摇头道:“怕是不可能。治大国如烹小鲜,所虑者,唯平衡二字而已。如今吾兵出白道涤荡漠北,立下一番赫赫之功勋,实际上已然大破了军中保持数年之平衡。陛下手腕强硬,定然会予以制衡,所以即便吾不肯卸去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回京之后,陛下也必另有任用。漠北也好,漠南也罢,大抵是要交给关陇贵族的,一方面以安人心,一方面亦会保持军中的稳定。”
李二陛下致力于打压世家门阀,只是想将世家门阀的政治资源彻底收归中枢,罢黜其任用官吏、结党营私的权力。
却绝对不会想着彻底将世家门阀抹去。
必经他的皇位来自于世家门阀的支持,皇权亦需要世家门阀来维系,若是铁了心的以雷霆手段覆灭世家门阀,必然适得其反。
有多么强硬的压迫,就会遭受多么强烈的反抗……
李二陛下雄才伟略,又极度自信,他只会将世家门阀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是将世家门阀们逼上绝路,不得不站到他的对立面。
高宗李治以及武则天,则相差甚远。
尤其是武则天。
这位旷古绝今独一无二的女皇陛下,在权谋政斗之上无出其右,乃至于自立为帝,这个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社会之下居然也能够成功,可见其权谋之手段。只可惜到底局限于胸襟见识,只知一味的铲除异己、扶植党羽,将世家门阀狠狠打压,培植无数寒门官员上位,终于导致稳定的社会结构趋于崩塌。
到了唐玄宗上位,残破的世家门阀已然风雨飘摇,不足以承担维系帝国之稳定,四周胡族蠢蠢欲动,不得不大力扶持边镇,已达到绥靖边患之目的,却也直接导致整个大唐的军事态势内外失衡、头重脚轻,一场“安史之乱”,将这个庞大帝国的根基彻底摧毁。
所以,世家门阀其实是个双刃剑。
它在危及皇权统一的同时,却也肩负起了稳定社会的重任,李二陛下寻找到了这两者之间的平衡点,于是缔造出了千古留名的贞观盛世,也开创了大唐庞大疆域之根基。
……
薛万彻明显很是失望。
有些不忿道:“那帮子家伙一个个都没好心眼儿,任何时候首先都是为了家族牟利,才不会将陛下与帝国放在心中!那就是一群白眼儿狼,好吃没够,转眼咬人,陛下何以这般厚待?”
房俊无奈。
跟这个政治能力无限接近于零的莽夫就没法解释,只得说道:“陛下对于大将军还是非常器重的,漠北自然是要留着安抚关陇贵族们,但辽东那边却未必没有立功的机会。”
薛万彻叹气道:“东征之时遥遥无期,况且就算开战,陛下亦势必要御驾亲征,届时牛鬼蛇神一拥而上,功劳固然有,但是这么分摊下去,对于吾这等人来讲,又有什么意思?”
虽然没什么政治天赋,但不代表这么浅显的事情也看不懂。
大家都等着去攫取功勋,对于那些个各方势力的后起之秀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赐的进身之阶,但是对于薛万彻这等已然爵封郡公、官拜大将军的显赫权贵,则完全看不入眼。
房俊笑道:“那也未必。原营州都督程名振,这几年身体欠佳,修养多时,如今营州军务尽皆归于幽州都督周道务。周道务固然家世显赫能力出众,但是值此举国东征之时,一人身兼两任,亦是难以顾全,稍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可设想。是以入秋之时,陛下已然准备命程名振重新起复,继续担任营州都督一职。以大将军的功勋、地位,或许回京之后向陛下主动请缨,这个营州都督就落到您的头上了。”
营州,位于辽东最前线。
治所柳城县,即为后世之朝阳。
自此向东,便是高句丽之国境,一旦东征开始,此地便是大军集结、出发之地,若是能够担任营州都督,负责大军之粮草运输、兵员调拨,其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待到得胜还朝论功行赏,也必然高出其余人等一头……
“能成?”
薛万彻有些不自信。
毕竟眼下幽营二州的都督都是周道务兼任,这位不仅是当年左屯卫大将军周绍范之后,以功臣之子自幼养在皇宫,承袭其父之爵位谯国公,更是陛下的女儿临川公主李孟姜的驸马,颇受宠信。
与之相比,他可没有半点优势……
房俊给他斟了杯茶,笃定道:“你自己去提,自然不成,但若是能够得到程名振将军的举荐,那必然胜算大增。”
薛万彻一脸为难:“可吾跟程老将军素无往来,贸然前去相求,恐怕……厄……”
他忽然想起,好像程名振的儿子程务挺可是一直都在房俊手下,虽然分属上下,却交情甚笃。
房俊挑挑眉,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包在某身上!”
薛万彻大喜:“若是事成,老哥承你一个大人情!”
“瞧这话儿说的,咱们谁跟谁?这等好事自然要帮着自家人竭力争取才行,难不成瞅着旁人捡便宜?”
“呜哈哈,房二郎,够意思!”
安抚了心怀大畅开始憧憬战功的薛万彻,房俊又看向薛仁贵:“仁贵是想留在漠北,还是去往东征的大餐当中分一杯羹?”
回到长安,若无意外,他必定要蛰伏一段时日。薛仁贵正是冉冉升起的关键时刻,不仅仅是官职的提升要趁早,更要积累更多的作战经验,方能够及早达到杖钺一方的能力。
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让他跟着自己蛰伏,那是耽误人家的前程……
薛仁贵坐姿端正,背脊挺拔如松,闻言略作沉吟,方才抬起头,诚恳的看着房俊,道:“若是大帅应允,末将想前往安西都护府任职,与西突厥会一会,亦能够更好的琢磨一番火器对付骑兵的战略战术。”
房俊微微颔首。
不愧是历史之上有名的名将,绝不会人云亦云,而是有着自己对时局的见解和深远的目光、高尚的追求。
眼下漠北铁勒诸部尽皆臣服,纵然稍有兵乱,亦不足为虑,留在此地固然能够成为军方重要的人物,保障了兵权地位,却缺少了战阵的历练,亦不可能有晋升之机会。
真正的名将,绝不会躺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安排(续)
前往东征大军之中,正如先前薛万彻所言,一大群牛鬼蛇神,尽皆是一方大佬,山头林立势力倾轧,他薛仁贵区区一个十六卫将军,就算有房俊支持,又算得了哪颗葱?
到时候大头功勋被别人分走,留下来一些残渣剩饭,聊胜于无……
但是西域则不同。
虽然前安西都护郭孝恪将西域弄得乌烟瘴气,自己亦是身死于乱军之中,随后英国公李绩率军西征,将西域三十六国之中那些依附突厥者从头到尾收拾了一遍,杀得人头滚滚,却并未有将局面彻底安静下来。
毕竟那里是西突厥的根基所在,突厥人的影响力早已深入到西域三十六国的方方面面,其威慑力绝非大唐可比。
如今,随着大唐的军事政策逐渐东倾,西域诸国已经开始在西突厥的支持之下蠢蠢欲动。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在此上演一场叛乱,将整个西域都卷进去……
可以说,如今的西域就是一块磨刀石,可以砥砺薛仁贵这位青史名将愈发锋芒毕露。
“甚好。”
房俊欣然颔首,道:“待到回去长安之后,某来为你安排。”
薛仁贵起身离席,单膝跪地,感激道:“多谢大帅栽培!”
他这个连种地都种不明白的窝囊废,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前往水师从军,得到房俊的器重栽培,岂能有今日之成就?怕是早已饥寒交迫穷困潦倒,一辈子就着惨淡收场。
对于房俊的感激,简直无法描述。
也已早就将自己视为房俊的部下爪牙,永不相负。
房俊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此时应当尽早写就一份家书,命人快马送抵华亭镇,将嫂夫人接回长安于你团聚。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应当多努努力,诞下子嗣承袭家谱,才是最重要的。”
薛仁贵起身,一张方脸涨红,有些赧然,继而有些失落,叹息道:“非是末将不够努力,只是成亲多年,拙荆却一直未有身孕,许是命中无子,合该孤独终老,为之奈何。”
自古以来,中国人对于子嗣的看重,有时候比身家性命更重要。
一个人若是不能延续血脉承继香火,导致血脉在自己这里断绝,那边是家族的千古罪人,死后连祖坟都不得入!
哪怕是到了科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依旧如此。
很多人因为没有儿子便会受到嘲讽、感觉绝望,何况薛仁贵这样儿女皆无的?
无后,绝嗣,那是比死还要悲惨的事情!
纵然是薛仁贵这等尸山血海里头滚爬出来,对于生死早已看淡的绝世将星,亦难免悲伤嗟叹,难以自己。
房俊却笑着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天意如此,如之奈何?不过仁贵你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嫂夫人亦是体态健康,努力几年,子嗣肯定会有的。再不济,如今孙思邈道长就在长安城外,正编纂《千金方》全本,前去求几副汤药,保证让你蓝田种玉,得偿所愿。”
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知道历史上薛仁贵是有后代的,不仅有,而且不止一个。
演义之中的薛丁山自然是编纂出来的人物,但薛丁山的原型薛讷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名人,镇守边境抵抗胡族,战功赫赫威名盖世。
尤其是在后世对这种事情见的多了,许多小夫妻结婚之后多年不孕,但不知何时陡然之间便怀孕了……
更别说还有孙思邈这尊大神在。
不孕不育这种疑难杂症,西医只能干瞪眼,中医才是最拿手的。
薛仁贵有些心动,道:“回京之后,便去拜访孙道长,定要求得一副汤药才行。”
几人说过正事,又说了一阵闲话,外头便有斥候来报,朝廷已然派遣使臣前来漠北,抵达赵信城。
房俊问道:“来者何人?”
“襄城公主驸马,宋国公府大郎。”
房俊眉头一挑:“萧锐?”
这个人选倒是当真令他意外。
有萧嗣业这个叛逆之贼“珠玉在前”,李二陛下怎地还任命了一个萧家的子弟管辖漠北?
就算李二陛下胸怀广阔,不计较萧嗣业的罪名,可是关陇贵族怎么会同意呢……
想了想,想不明白。
不过既然人已经到了赵信城,到时候当面问问就是了。
“大将军,与我一道,去迎接一番信任的瀚海都护府大都护?”
薛万彻有些不情愿,迎来送往的,他最是厌烦……
不过瞅了瞅房俊,勉为其难道:“得咧,既然是萧家人,那就给二郎几分面子,却迎一迎他。”
房俊苦笑道:“纵然不屑这等人情往来,可也不能自绝于外人吧?萧锐虽然傲气了一些,自负了一些,有些时候公子哥儿的派头太重,但是好歹为人还算正直,才能也有几分,结交一番,没什么坏处。”
薛万彻哈哈大笑:“照你这么一说,哪里还有优点?你这张嘴呐,太损!”
房俊瞪眼,反驳道:“这话怎么说?分明就是夸赞之言,薛仁贵,你说是不是?”
薛仁贵一脸为难,吭哧半天,终于吱吱唔唔道:“那个……的确是夸赞之言……只不过……嗯,这等夸赞之言,只怕谁也不爱听,您还不如不夸呢!”
薛万彻更是抚掌大笑,使劲儿拍拍薛仁贵肩头:“你这小子是个实诚人,吾喜欢!”
房俊又好气又好笑,等着薛仁贵半晌,忽然道:“这回覆灭薛延陀,仁贵你功劳不小,回京之后,赏你十个能歌善舞的胡姬。”
“不不不!”
薛仁贵大吃一惊,面色大变,一双手摇的跟风车也似,连声拒绝:“万万不可!末将追随大帅,一路势如破竹狂飙突进,连冲锋都没几次,斩敌之首级更没几颗,岂敢当大帅之赏赐?”
房俊肃然道:“这可不行,本帅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必罚,否则何以统御一军,人人争先?说赏必须赏,不得推辞!”
薛仁贵瞠目结舌,却不知如何拒绝。
薛万彻在一旁看着好奇,问道:“仁贵,二郎乃是一番好意,何以拒绝?”
薛仁贵面红耳赤,哼哧哼哧,嘴里嘟囔着:“这哪里是好意?这是要置吾于死地呀……”终究不敢大声,半晌终于颓然道:“家有悍妻,不敢造次。”
房俊得意洋洋,哈哈大笑。
薛万彻目瞪口呆:“家中妇如此剽悍?何不休之再娶?”
本来就无后,那可是顶顶的“七出之罪”,这年头男人占据社会主导地位,才不管你什么男女都可能有毛病这等道理,反正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的问题,即便休了,也无话可说。
如今更是连几个上官凭功劳赏赐的胡姬都不让进门儿,这等悍妇,比之房俊那位剽悍的母亲还要剽悍……
薛仁贵断然道:“富不易妻,贵不易交!吾虽鄙薄,拙荆却是大家闺秀,当年下嫁于我,已然饱受冷言冷语之嘲讽诘难,这么多年更是吃尽苦头,却与我贫寒相依、不离不弃,且时时刻刻鼓励于我,要自求上进,不可颓废。此等有情有义、知书达礼之妻子,若亦要休之,我还算是人吗?万万不能!”
薛万彻愣了一愣,起身施礼,道:“是吾失言了,仁贵莫怪。此等有情重义之女子,自当好生爱惜,改日若有闲暇,吾当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他这人浑了一些,平素不怎么讲道理,但最是佩服那些意志坚定、一诺千金的人物,哪怕是个妇人,他亦会执礼甚恭。相反,倒是朝堂上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阴谋诡计的政客,令人无比厌烦,看一眼都觉得心累。
薛仁贵连忙起身:“大将军不必如此!大帅焉能不知吾家情形?不过一玩笑耳,大将军万勿当真!”
什么歌姬胡姬的,薛仁贵自然知道房俊只是说说。
房家就有那么一位悍妇在,房俊焉能不知这等事绝对不可勉强?
房俊笑眯眯的起身,道:“开开玩笑,有益身心。走吧,将那些个酋长渠帅的全都叫上,让他们跟着去赵信城,拜一拜他们未来的顶头上司!”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萧锐抵达
春雨绵绵,风雪消融。
漠北的春天并未有多少风和日丽,要么便是淫雨霏霏,要么便是狂沙漫天,它带给漠北胡族的是生活的艰辛,却也磨炼出一幅悍不畏死、勇闯天涯的坚韧脾性。
春雨之下,遥望远处的郁督军山,封顶的白雪依旧皑皑。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马蹄踩进去拔出来,带起一股泥浆,车轮碾压在糖稀的泥地里,便是一道道深深的车辙,随行的兵卒不得不从马背上跳下来,冒着绵绵小雨,踩着烂泥,喊着号子吃力的将装满辎重的车辆从泥坑里推出来。
漠北最安静的时候,不是风雪呼号冰天雪地的冬天,而是雨水连绵的春天,整个漠北都成了一个烂泥塘,哪怕是倏忽百里的胡族铁骑,这可是很也得乖乖的趴在营地里……
萧锐骑在马背上,昔日养尊处优的嫩白脸膛早已被漠北的风霜吹得黝黑疲惫,头顶斗笠的边沿缓缓滴着雨水。
看着身后连绵的军队在泥泞的道路上艰苦的行进,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自出生而起便在关中繁华富庶之地,钟鸣鼎食之家,纵然在书本上见过无数描述塞外漠北苦寒艰辛之文字,却又哪里比得上亲眼目睹、身临其境来得更直接、更震撼?
陡然晋升高位、牧守一方的喜悦过后,便是对未来无法揣度的阴霾……
抿了抿嘴,萧锐大声鼓励道:“都加把劲!这一路数千里都走过来了,前边便是赵信城,自有右屯卫和右武卫的袍泽接应,届时便在那里休整,大家也都能歇一歇,喘口气。”
“喏!”
命令传达下去,兵卒鼓足劲儿,艰难跋涉。
这等天气之下行军,体力不支导致士气低迷,最是军中大忌。好在如今郁督军山左近的胡族早已被薛万彻连同着薛仁贵一扫而空,否则若是这个时候窜出来一股胡族骑兵,唐军的必然遭受惨痛失败……
倒不是萧锐非要急着赶路,而是这个季节,正巧是漠北雨水丰盈的时候,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三两天,等到终于放晴,走了没有几里路,一片黑云彩飘过来,便又是一阵雨。
雨水足,气温低,地皮几乎就没有干爽的时候。
他可不敢带领数万大军游山玩水优哉游哉的耽搁上两三个月,才赶到郁督军山……
所幸临近赵信城,道路因为常年经由胡人的牧民展示骑马践踏,从而导致路面比较坚硬,受到雨水的影响小了一些,路况尚可,行军速度才稍稍加快。
等到大军气喘吁吁几乎耗尽了力气抵达赵信城,却尽皆傻了眼……
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城”的模样?
整片山腰处的庞大平地,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炸毁的房舍崩塌的砖石凌乱的遍布各处,而就在这些废墟之上,正有着面部绑了一层布条遮住口鼻的唐军时不时的翻开废墟,将一具具尸体挖出来,然后用简易的板车推到西边一侧。
靠近山壁的地方被借着山势挖出好几个大坑,一个连着一个。
哪怕是隔得远,亦能够看得清坑里密密麻麻堆积了无数的尸体……
此时正有兵卒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埋设了火药,引出一根长达数十米用油纸包裹着的引线,点燃之后便撒腿奔跑。
待到兵卒远远跑开,防水的引线丝毫没有受到小雨的影响,“嗤嗤”的冒着黑烟,引燃了埋设的火药。
“轰”的一声闷响,继而便是地动山摇。
半面山坡都被炸得滑坡下来,将一个大坑掩埋。
萧锐眼角抽搐。
身后的唐军目瞪口呆。
这特娘的是杀了多少人?
距离赵信城一战已然过了好几个月,居然到现在都没有处置完当日杀掉的胡人尸体……
待到走进一些,看到堆积在赵信城废墟之北的那一座由无数胡人尸骸筑城的“京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锐身后一个副将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娘咧!房二郎这是要杀戮成魔么?瞧瞧这京观,再瞧瞧那埋尸坑,这怕不得杀了有几万人!”
另一人亦是心惊肉跳:“亏得当初房二郎捷报送抵长安,还有不少人说是谎报军情、冒领军功,说什么薛延陀十五万大军,纵然是十五万只绵羊,你又能杀得了几只?如今看来,房二郎怕是根本就查不出数量,胡乱约摸着报了一个数字……只少不多啊!”
……
此次调集前来漠北镇守这一片疆土的,都是大唐府兵之中的精锐,这些年南征北战,都是见过世面的。
哪一个手里没有两条人命?
可是现在瞅瞅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各个震惊。
萧锐深吸口气,看着远远迎上来的一队人马,对左右道:“此地已然不可驻扎,看来大军还不能歇息,要一口气抵达郁督军山才行。”
诸人愁眉苦脸的点点头。
眼下乃是春季,纵然气温低一些,可尸体依旧开始腐烂,疫菌扩散,在这里住上一晚,不知得有多少兵卒感染疫菌。
揉了揉跨在马上的两条早已僵硬麻木的双腿,士气在次低落……
*****
相距十余丈的距离,双方不约而同下马。
步行几步,到了近前,相互见礼。
都是熟人,也没必要太过在意礼节,寒暄了几句,房俊笑问:“当真是没想到,居然是萧驸马得了这个差事。”
说来也巧,此地爵位、职务最高的三个人,薛万彻、房俊、萧锐,都是大唐驸马。
萧锐道:“吾亦是不可置信,毕竟从未有主政一方之经历,如今却陡然成了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唯恐辜负了陛下隆恩,当真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啊!”
这真不是客套话。
萧锐是个有自信的人,若是放在大唐十道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丝毫不惧,相信自己能够有所作为。然而此地毕竟是远离大唐边境数千里之遥的漠北,是铁勒诸部繁衍生息的地域,周围胡族环伺虎视眈眈,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不可挽回之结局,万劫不复。
他真的心虚……
房俊与他关系不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心存敬畏,夙兴夜寐,方可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来来来,某为萧都护介绍介绍诸位漠北豪杰,往后大家同为袍泽,共为唐臣,自当携手共进忠君爱国!”
“拔灼见过大都护。”
“吐迷度见过大都护。”
“咄摩支见过大都护。”
……
十余位铁勒诸部的酋长、渠帅一一上前,执礼甚恭。
不恭敬不行,这位大都护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神情和蔼,但到底是大唐的勋贵,手底下虎狼之师数万,谁知道是不是一只笑面虎,当面笑眯眯,背后就抡刀子?
汉人奸诈,前脚达成协约后脚悍然撕毁的人多了去了……
萧锐没有主政一方的经验,但到底是世家门阀培养出来的出类拔萃的人才,面对这些个酋长、渠帅一点也不虚,微微颔首,面容随和,语气却锐如锋芒:“吾受陛下之托付,担任瀚海都护府大都护一职,肩负弥合胡汉仇恨、南北战乱之职责,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夜不敢寐!诸位皆乃漠北之豪杰,一时之枭雄,必然识时务、知进退,当携手本都护,精诚团结治理漠北,使得数百万铁勒部族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若是有谁胆敢阳奉阴违、居心叵测,破坏胡汉弥合之大业,本都护必率虎狼之师奉天讨逆,予以制裁。届时阖族遭难、身死名裂,乃是自掘死路,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一番话并未疾声厉色,却杀气腾腾,听得在场诸位酋长、渠帅汗津津冷飕飕,艰难的沿着唾沫。
果然,唐人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房俊笑眯眯的负手立于一侧,从现在开始,他就必须将主导者的位置让出来,将萧锐捧上核心的地位。
不过这位这位公子哥儿倒是的确令他刮目相看,明显有几把刷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吓死你
在场铁勒诸部的酋长们是真的被萧锐杀气腾腾的话语给震住了。
没办法,实在是被房俊给杀怕了,唯恐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信任大都护,亦是如一样杀人不眨眼……
唐军本就强悍,兼且火器几近无敌,更何况如今的铁勒诸部人心涣散各有谋算,再非以往的铁板一块。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这等情形之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叛大唐?
哪一个前脚反叛,后脚便会有同为铁勒诸部的“同胞”甘为唐军的马前卒,对他发起攻击,然后吞并他的族人和牛羊……
更别说薛延陀连续在诺真水、赵信城两场大战之中被唐军屠杀的十余万精锐兵卒勇士,早已伤筋动骨雄风不再。
最起码在各自恢复实力之前,都的偃旗息鼓摇尾乞怜……
萧锐算是给这些以往桀骜不驯的胡人来了一个下马威,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房俊看着战战兢兢的各位酋长、渠帅,哈哈一笑,道:“大都护千里奔波,又赶上阴雨连绵,想必旅途劳顿人困马乏,走,咱们赶紧回去郁督军山,本帅已然备下酒宴,为大都护接风洗尘。”
众人赶紧一起称是,毕恭毕敬。
萧锐却苦笑不已。
岂止是人困马乏?
若非勉力坚持,老子现在就想从马背上跳下去,直接躺在这泥水地里睡上一觉,天塌了都不管……
可是房俊的提议他不能拒绝,更不想在房俊面前露怯,被看作身骄肉贵的纨绔子弟。
只得含着泪欣然同意,咬着牙龈,越过赵信城的废墟,继续向北。
*****
酒宴上觥斛交错,气氛热烈。
萧锐却几乎是撑着眼皮子坚持到了最后,结果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早已透支,再加上酒水被灌了不少,酒宴撤去便一头扎进营帐,连澡都没洗便沉沉睡去。
直到翌日日上三竿,才昏昏沉沉的醒来,在亲兵侍候之下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身体好似蜕去一层皮获得新生一般精力充沛。大唐的世家子弟也并不各个都是纨绔,即便是纨绔,也会被从小便请来武师指点学习刀枪棍棒。这个年代可没有“文弱书生”一说,读书人追求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出将入相文武双全”。
生活优渥,营养充足,身体素质极好,加上萧锐此人尚算克制,并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故而虽然昨日疲累不堪,一觉醒来,也恢复了大半。
就着肉脯喝了一大碗白粥,两个大馒头,这才打了个饱嗝。
饭后,手里捧着个大茶杯踱着步子来到窗子前,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小雨,远处茫茫青山、辽阔草原,还有一条泛白的安侯水,充满了漠北之地天地寂寥四野无垠的疏朗辽阔。
“房二郎可曾来过?”
“早上的时候来过,不过见到大朗你尚在沉睡,便带着几个亲兵匆匆离去。”
“可知其前往何处?”
“好像是去山中行猎。”
萧锐点点头,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昨日酒宴之上,便听到拔灼等人说起眼下正是鹿群迁徙之时,无数的鹿群从漠南之地向北迁徙,甚至沿着瀚海两岸一路向北,直至极北苦寒之地。而后当冬天来临,它们又成群结队的返回温暖的漠南过冬。
就跟大雁一样……
心里正琢磨着,便听到马蹄阵阵,一小队骑兵从远处沿着安侯水北岸疾驰而来,没多大功夫,便抵达山脚下的营地。
守卫营地的斥候兵卒并未阻拦,任由那一小队骑兵长驱直入,绕过无数白云一般的营帐,径自来到主账之外。
“吁”
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上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骑士亦不踩马镫,纷纷身手矫健的跃下马背。
“砰!”
一头死去的野鹿被丢掷在地上,薛仁贵的声音响起:“拿去拾掇干净,中午烤了吃!”
“喏!”
自有两个兵卒上前,抬着野鹿快步离去。
萧锐推开窗子,喊道:“二郎,仁贵,速速进来歇息,喝口热茶!”
为首身形矫健的青年掀开斗笠,露出一张被漠北风霜浸染得明显黑了一些的面庞,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正是房俊……
待到房俊与薛仁贵先后进了营帐,结果亲兵递过去的帕子擦着头脸的雨水,萧锐坐到案几之前亲手沏茶,埋怨道:“这等天气何苦到处打猎游玩?这鬼地方缺医少药的,一旦染了风寒,怕是麻烦!”
房俊不以为意,擦干净手脸,径自来到萧锐面前,大咧咧的坐下,背脊如松,神采奕奕:“呆久了你就知道,最可怕的不是苦寒,不是疾病,而是寂寞。没有酒楼,没有茶舍,没有赌坊,甚至因为军令不得在军中豢养婢女,每当夜晚孤枕难眠……那滋味儿,啧啧!两个月就能让你发疯!除非你喜好男风……到那个时候,你会想着法子去找任何一种乐子,上山打虎下河摸鱼,只要能释放寂寞,消磨时间,什么你都想得出来,不然非得憋疯了不可!”
萧锐瞠目结舌。
想一想往后自己得在这地方带上好几年,不由一阵恶寒。
结果萧锐递过来的茶水,房俊呷了一口,惬意的吁出口气,一脸悲怆之色,道:“当年匈奴单于将苏武放逐与北海牧羊,尚且给配了一个胡人之妻,吾等代天守牧,却不敢亵渎军纪分毫,血气方刚的男儿汉一腔热忱无处发泄,真乃世间第一等的苦差!”
萧锐愈发面色发白……
他虽然平素颇为自律,但府中除去襄城公主之外,姬妾尚有数人,每晚鱼水之欢不曾断绝。这一路上千里行军令他神疲力乏,倒是没有多少冲动,可若是往后安顿下来,这孤寂之夜晚,却当如何度过?
大都护一任就是三五年……这特么怎么熬?
怕是等到回返长安之时,已然因为久疏战阵兵备荒驰,雄风不再难堪大用了……
一旁的薛仁贵低头饮茶,掩饰这抑制不住而裂开的嘴角,肩膀却依旧缓缓的耸动几下。
这房二郎,太损了……
就因为萧嗣业之事,如今房俊大抵是看着萧家任何一个人都不顺眼,能够捉弄萧锐一番出出气,自然不肯放过。
军中不得携带女眷,自是军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触犯。可瀚海都护府却不仅仅是一座军营,更是漠北一地的行政中心,军政一手抓,可不能事事都用军纪来约束。
更何况此地乃是漠北,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皇帝闲的管你是不是弄两个胡姬解决一下?
不过看着萧锐惨白的脸色,明显信了……
房俊明显入戏太深,依旧一脸悲怆:“此等日子,岂是一个惨字了得?听吾一句劝,早早托那些个胡商弄几本经书来,日夜研读,既能修身养性,亦能克制念,就将这几年当作出家为僧,斩断红尘,待到返回长安之时,才还俗归乡,乳燕归巢、鱼回大海……”
萧锐打了个哆嗦。
当几年和尚?
貌似也不错,平素在长安的时候,咱就听喜欢佛经……
早知如此,谁特么爱来谁来,老子打折自己的腿也得推了这份差事啊!
不愿就这个悲惨的话题继续下去,萧锐忙问道:“吾这次能够前来漠北,乃是托了四郎的福,总归要做出一点成绩来,否则如何对得住四郎在天之灵?只是如今愚兄对漠北之事两眼一抹黑,还望二郎不吝赐教……”
“等等等等!”
房俊一抬手,制止萧锐的话语,诧异问道:“你说什么托四郎的福?谁是四郎?哪个四郎?”
萧锐愣了一下,奇道:“自然是吾家四郎,萧嗣业。若非他与二郎你设下计谋,深入虎穴甘为死间,最终获得赵信城之大胜,焉能由吾来担任这个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
房俊眼珠子都瞪圆了:“萧嗣业?深入虎穴?还‘死间’?”
是我耳鸣么?
还是这个世界又穿越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历史是什么?
“萧嗣业?深入虎穴?还‘死间’?”
房俊挖了挖耳朵,一脸迷茫的看着萧锐。
一旁的薛仁贵亦是满面诧异……
族中出了一个“叛国贼”,怎地这位好似还一脸荣耀、与有荣焉?
萧锐看着这两位的表情,亦是莫名其妙……
“可是有何不妥?”他问道。
房俊沉吟一下,问道:“某的战报送抵长安,大都护可曾看过?”
萧锐摇头道:“并不曾见过,家父被陛下召入宫中,告知四郎之事,回府之后家父将吾等召至近前,予以告之。并且陛下已然颁旨敕封四郎爵位,荫萌其子,奉于家庙。难不成这其中尚有何隐情?”
房俊啧啧嘴,沉吟不语。
是自己战报写错了?
自然不可能。即便是写错,难不成还能将黑的写成白的,死的写成活的?
是李二陛下看错了?
也不可能……
那么就唯有一种解释,李二陛下有意为之。
什么原因能够让一位皇帝忍下去一个“叛国贼”的罪名,反而要将其宣传成一个忠肝义胆、视死如归的“死间”?
琢磨一番,有些明白了……
对于一位皇帝、一个帝国来讲,是一个胆小怕死的世家子弟成为“叛国贼”后身死名裂重要,还是一个朝廷官员视死如归甘为“死间”重要?前者可以警醒世人,以儆效尤,后者却可以渲染出一种悲壮慷慨的气氛,令世人衷心敬佩、前赴后继。
显然,李二陛下选择了掩盖事实,颠倒黑白。
房俊不相信这位陛下真的只是为了捧出一个典型,恐怕更多的还是不愿意在自己执政之下出现这么一个叛徒,这回严重玷污李二陛下的名声。
叹了口气,将实情与萧锐说了。
这对于萧锐没什么好隐瞒的,只要萧锐还在漠北,迟早都会知道此事,而且既然李二陛下已经为这件事情定性,那么他们这些臣子就必须遵循皇帝的意志,将所有漏洞都堵上。
这是萧锐的任务之一……
萧锐听得目瞪口呆。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满面羞惭,无地自容,捂着脸道:“吾家居然出了这等败类,愧对祖宗,愧对陛下,愧对天下人矣……先前竟然还沾沾自喜,一腔傲气,实在是……无颜见人呐!”
他是真的觉得没脸见人。
刚刚还曾骄傲的说什么咱的官职乃是自家子弟拿命换来的,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打脸,还是打得“啪啪”响眼冒金星的那种。
对于一个还要点脸面、知道羞耻的世家子弟来说,这份羞辱实在是太重。
房俊摆摆手:“人各有志,萧嗣业背祖弃宗、甘为国贼,固然百死难恕其罪,却也跟萧家没什么关系。”
他不太待见萧家,觉得这样的世家门阀处处谋算毫无底线,有些小家子气,不过也没有眼下那种“一人犯罪,阖家连坐”的意识。若是因为一个萧嗣业连累整个萧家遭受惩罚,亦没有必要。
萧锐忿然道:“吾家昔为南梁皇族,及至归顺大隋,再由隋入唐,固然屡经波折,却从不曾卖主求荣、背信弃义。如今萧嗣业之所作所为,堪称玷污门楣,致使家庙蒙羞,吾萧氏子弟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房俊撇撇嘴,懒得废话。
宽慰你几句,乃是看在萧淑儿的面子上,否则小爷懒得看你。
在小爷面前拿五做六惺惺作态,有个屁用?
真特么如你所言那般有烈性,何不自裁以谢天下,替萧嗣业恕罪?
更为可笑的是,分明就是三姓家奴,偏偏还要粉饰一番,说什么从未卖主求荣、背信弃义……
世家之嘴脸,令人生厌。
心底有些不耐,房俊便颔首说道:“大都护实乃诚挚之人,品德高尚,某深感敬佩!既然如此,还请大都护上书陛下,还原事实真相,将萧嗣业通敌叛国之罪状公布天下,以全兰陵萧氏忠烈高尚之家风,某定然附名其后,以为佐证!”
萧锐慷慨激昂、万分痛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娘咧,演过了……
旁边的薛仁贵低眉垂眼,捧着茶杯赶紧喝了一口茶水,控制着面部肌肉,一面自己失笑出声,失了礼数。
若是再旁人面前演戏,或许会配合你说几句捧哏的话语,可房二是谁?
惯着你毛病!
现在尴尬了吧……
萧锐是真的尴尬,尴尬得要死。
“这个……那个……唉,此事毕竟乃是陛下金口御言,吾等身为臣子,只能为君分忧,焉能驳斥陛下?唯有以此为鉴,更加鞭策,已成远大!至于萧氏之贞烈家风……忍辱负重,愿为牺牲。”
“呵呵……”
房俊冷笑一声,这回连看都懒得看萧锐了,这人看上去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肚子里却是恬不知耻、厚颜无知。
起身扫了萧锐一眼,淡淡道:“眼下大都护已然抵达漠北,本帅自当交割事务,早日南返。今日时辰不早,明日一早,本帅会派遣军中参军前来面见大都护,将各种事宜交割清楚,后日一早,即刻南返。告辞。”
言罢,转身便走。
薛仁贵赶紧起身,略略冲着萧锐施礼,追着房俊而去。
房俊走到门口,忽然站住,扭头笑了笑,说道:“大都护不必为了萧嗣业之事烦忧,萧氏一门家风清正,品德如高山白雪,自然不会歪曲事实,占一个‘叛国贼’的便宜。此事待到本帅回京之后,自会面见陛下,澄清事实,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还萧家一个公道!”
不待萧锐回应,转身大步离去。
唯留下萧锐目定口呆,继而恼羞成怒。
“竖子!焉敢欺我?”
愤愤的骂了一句,又开始担心起来。
人名有起错的,但是绰号没有叫错的。房俊“棒槌”之名响彻关中,谁不知道这厮行事素来肆无忌惮,只凭喜好?
万一当真跑去陛下面前不管不顾请求收回成命,将萧嗣业叛国之事公布天下,那么萧家的名声就算是臭了……
不由得暗暗懊恼,刚刚自己何必演那么一出儿呢?
真是画蛇添足啊……
*****
历史是一个千依百顺的女孩子,可以肆意打扮涂抹……
房俊记不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此刻想起来,却深表赞同。
念中学的时候,他曾经看过一段历史。
独揽朝政的齐国权臣崔杼,以夫人棠妻为诱饵,设下阴谋,在府中杀害齐庄公,立庄公的弟弟为国君,号齐景公。国事安排已毕,崔杼找来史官太史伯说:“前几天主公调戏我的夫人,被人杀了。为了照顾主公的面子,你一定要写‘先君害病身亡’,懂么?”
太史伯听完崔杼的话,冷冷地回答说:“按照事实写历史,这是太史的职责。至于主公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朝廷内外,人人心里都明白。让我颠倒是非说假话,办不到。”
一个史官,竟敢跟自己作对?
崔杼很生气,他权衡片刻,压住火气,试探地问:“你打算怎样写,能让我看看吗?”
“据事实录,有什么不可以看的,”太史伯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竹简,伏在几案上刻写起来。崔杼上前一看,只见竹简之上写着“周灵王23年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
崔杼顿时大怒,喝道:“混帐东西,竟敢这样乱写,滚回去,照我说的去写,明天一早送来!”
他恨恨地折断竹简,摔到太史伯的脚下。
太史伯也不争辩,回到家里,召来三位弟弟,诀别道:“良史实录,这是史官的责任,我照实去写,必遭崔杼毒手。我死之后,你们三人必为史官,万不可忘记史官的职责。””
兄弟三人相顾流泪,纷纷发誓:秉笔直录,宁可为写信史而死,也绝不失职贪生。
翌日,崔杼又派人去找太史伯,命其将竹简拿来,一看:“夏五月,崔杼弑其君”,居然一字未改!
崔杼暴跳如雷,将太史伯给杀了。史官是世袭的官职,太史伯死后,他的弟弟太史仲继承了哥哥的职位。崔杼命他重写,然后拿过新太史所写竹简,只见上面写着:夏五月,崔杼弑君庄公。
崔杼暴怒,又将崔杼给杀了。
然后太史叔也不肯罔顾事实……太史伯兄弟三人相继被崔杼杀死,史官的职位照例落到他们的小弟弟太史季的头上,照写不误。双手沾满太史血的崔杼,明白单用硬的办法是办不到的。
崔杼问他:“你还不怕被杀头?”仲叔答说:“秉笔直书,是史官人品和道德的崇高体现,史官对后世应负历史责任!”崔杼听后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是为了国家才杀这个无道昏君。即使你直书,国人也会谅解我的。”
便不再追究仲叔死罪。
仲叔没被抓去砍头,在回家路上遇上另一个史官南史氏。南史氏对他说:“我担心你可能与你三位哥哥一样惨遭不幸,所以我又背着竹简准备再去接你的班,执笔直书这段历史。”
房俊曾经为古人的这种高尚品德正直人格所感动的热泪盈眶。
然而在读过《史记》之后,他的这份信念动摇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返程
按道理来说,铁骨铮铮的司马迁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绝不向任何强权屈服,亦不会去粉饰统治者,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史书,自然应当客观公正,否则何以被历朝历代奉为圭臬,被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人非圣贤,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喜恶、立场,皆有私心。
而每当私心作祟,便难以做到绝对的公正。
司马迁的确是个硬骨头,《史记》之中,从未写过当权者的好话,而这并非是出于绝对公正,乃是因为个人经历,对当朝统治者有着强烈的怨恨和愤慨,其要求便极其苛刻。相反,由于他的悲剧经历,难免会对那些与他有着相同的较悲惨经历的人产生同情甚至共鸣,从而UU小说留情。
反而对成功人士有所不满,怨气极大……
比如,纵观《史记》,对于项羽以及李广极尽赞美之能事。
他用大笔墨描写项羽死前的悲壮经历,以此衬托项羽的悲剧色彩,而对项羽的残暴、屠城、虐杀百姓、活埋秦军战俘等等,或是不写,或是一笔带过。但是一旦项羽做了哪些值得称道的事情,他就会大书特书。
李广也是一样。
李广一辈子没能封侯,最后自杀,司马迁对其命运惋惜嗟叹。
反而对战功无数堪称绝世名将的卫青、霍去病不以为然,戏份还没有一个连侯爵都非能敕封的李广重。
司马迁UU小说之《史记》中李广的记载,影响了无数的后人。王维一首诗《老将行》里边有四句说的是李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李广确实厉害,可你说“卫青不败由天幸”,这就过分了吧?
但这就是司马迁对待成功者的态度。
秦始皇乃是千古一帝,说一句“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估计无人反驳。结果便是《史记》将秦始皇营造成为一个“残虐的暴君”,对其“车同轨,书同文”一统九州等等旷世功绩不予歌颂,极尽诋毁。
汉高祖刘邦从一个乡间亭长、中年吊丝,逆袭而为开国君王,毫无疑问乃是历史之上成功者的典范。然而《史记》之中却将其营造成一个地痞流氓,一无是处。
这可能么?
诚然,刘邦的一些事迹能够透露其的确有流氓的本质,但是若无更多的优点,凭什么统领手底下的骄兵悍将,与战神一般的相遇屡战屡败且不崩溃,反而最终逆袭得胜,一统天下?
没有人能够否认司马迁的伟大,更没人能否认《史记》之地位,它就是“四史”之首,可与《资治通鉴》并称为“史学双璧”!
然而只要是人,便总有倾向。
《史记》尚且如此,何况后世那些涂抹粉饰的史书?
更别说清朝的官修成的明朝的史……你指望他能有什么好话?有可能去还原历史的真相么?这跟统治者的人品无关,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自然是极尽诋毁之能事,
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
房俊心中的一点郁愤渐渐犹如这绵绵春雨一般,渐渐散去。
当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倾洒下来,照耀着这一片广袤的土地,房俊的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
一个小人物被隐藏了叛国的事实,塑造成慷慨激烈的英雄,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的后果会如何,是否能够以此激励大唐官员百姓的爱国心,若是往后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愿意去慷慨赴死决战到底,那么就是成功的。
与之相比,萧嗣业是忠是奸,能否得到应有的审判,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当两日之后大军启程返京的时候,萧锐便见到那个依旧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房二郎,而他自己,却是满脸油腻、黑着眼圈儿,无精打采……
他害怕啊!
世家门阀最注重的便是名誉,兰陵萧氏虽然屡易其主,但是在民间的风评甚佳,老百姓其实不太在乎你是否满门忠烈,只要地租别收的太狠,盘剥的时候给大家留一个活路,这就是好人家。
当然,这是寻常情况下。
可一旦家里头出了一个卖国贼,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大唐越来越昌盛,吏治越来越清明,生活越来越富足,兼且对外战争的胜利一场接着一场,使得民族主义空前膨胀,百姓对于这个国家的向心力、凝聚力越来越大,对于大唐、对于李二陛下的认可越来越重。
这个时候你们萧家出了一个卖国贼,让百姓们怎么想?
这个年代,无论百姓还是贵族,最相信的便是“家风”,这是“九品中正制”的遗毒,人们笃信什么样的人家就会出什么样的孩子,出了一个忠贞节烈的无双国士,那么这家人的“家风”便是忠贞节烈,其余的家人亦会慷慨激昂,死不旋踵;反之,出了一个叛国贼的人家,就证明“家风”是歪的,这等“家风”熏陶下的子弟,肯定还会有人通敌叛国……
这件事情一旦揭开,兰陵萧氏的名声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臭了!
况且,萧家也绝对不能忍受将来的史书之上,有“贞观十五年冬,萧氏子弟嗣业,通敌叛国”这等文字。
那是将萧家钉上了历史耻辱柱啊,子子孙孙千秋万世,都要蒙受这等侮辱,倾尽江河之水也永远无法洗刷干净……
见到神采奕奕的房俊,萧锐心中愈发堵得厉害。
他觉得房俊这就是在向自己耀武扬威,就等着返回长安之后向陛下觐见,将萧嗣业之事拨乱反正,然而萧家的名誉毁于一旦。
这个棒槌,一点点的人情世故都不讲吗?
深吸口气,揉了揉这两天日夜辗转心惊胆颤之下有些僵硬的脸,换上一副笑容,上前拉住房俊的手,笑道:“二郎即将返京,在下祝你一帆风顺……那啥,来来来,临别之前,尚有一事相托,借一步说话。”
说着,不容房俊拒绝,便将他拉到一旁。
薛仁贵瞅了萧锐一眼,自然知道他要托付何事,不过并未多言,转身最后检查了一次右屯卫兵卒的装备、辎重、军械。此行返回长安,路途遥远行路艰难,一丝一毫的大意都不能有,务必保证军容齐整。
薛万彻是个粗犷的性子,很对那些个铁勒酋长、渠帅的胃口,这些时日以来屡屡相请共同饮宴,关系处得特别好。胡人没那么多心眼儿,看不惯你就横眉立目一句话不来拔刀子,若是认可了你,极易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只要不是涉及太大的立场问题,往往能够以诚相待。
此时临别在即,很有可能再会无期,粗犷的薛万彻与一众胡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各式各样的礼物一车一车的送,不要都不行。
其实房俊的性子亦是开朗大气,只不过对于湖人来说,染满了胡人鲜血的房俊震慑力太大,所有人当着房俊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唯恐这位当场翻脸遭了毒手……
房俊看着萧锐,将手挣脱回来,问道:“未知大都护有何叮嘱,本帅洗耳恭听。”
萧锐捋捋胡子,娘咧,要不要这么公事公办?
这棒槌真是难搞啊……
却也不敢翻脸,强笑道:“吾之心事,二郎自知……萧嗣业狼心狗肺背祖弃宗,做出通敌叛国这等不可饶恕之罪孽,吾恨不得手刃之!然则事已至此,陛下业已自幼考量,吾等身为臣子,岂能不顾大局,不体恤君上,只为自己心中之善恶一抒胸臆,便将陛下至于无信之境地?再者说了,无论如何,二郎亦是萧家之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二郎三思而行,手下留情。”
他想了好几天,实在是没有什么弥补的法子,唯有低下头来恳求房俊,或许能有一丝机会。
但是说实话,对于这个棒槌,他一点低都没有……
第一百四十九章 威胁
房俊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开始的时候心中有气,想不通,不过后来自己琢磨琢磨,也就能体会李二陛下掩盖真相颠倒黑白的用心。
他只是单纯的看萧家不顺眼,想给萧锐填填堵……
更何况他将这件事捅出去,李二陛下还不得抽死他?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傻子才去干。
可萧锐不认为,他眼中房俊就是个棒槌,虽然才华能力都堪称惊才绝艳,但再是镶金描银的棒槌,那也还是棒槌……
棒槌做事,跟你讲道理么?
他不敢拿萧家的名誉去赌,所以哪怕心中再是憋屈、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低下他兰陵萧氏高贵的头颅,低声下气的求和解。
房俊板着脸,一腔正气:“吾等男儿,立于天地之间,无惧万刃加身,只求问心无愧!是非黑白,善恶曲直,自当勇于面对,萧嗣业之罪,固然是萧家之耻辱,难道不该知耻而后勇么?”
演戏演到底。
萧锐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说你特么说什么屁话呢?
老子若是孑然一身,自当无所无惧,可涉及到整个家族,你让我任凭萧嗣业的罪孽将萧家的声誉毁于一旦?
不过还好,这厮没有断然拒绝……
忍着怒火,他不得不压着耐心,规劝房俊。
甚至不惜将话挑明了,你别找事儿,咱们给你补偿还不行?
他是真害怕这个棒槌不管不顾,回头一走了之……
萧锐低声下气道:“二郎,你我乃是亲眷,是一家人,萧家名誉受损,你也没好处不是?这件事陛下已然定性,咱们还是顾全大局的好。当然,若是二郎有何难处,也可以提出来,只要是在力所能及之内,萧家必然不会让二郎感到委屈……”
房俊眼睛眨巴一下,道:“入夏开始,‘东大唐商号’以及房家名下的掌柜都会前来漠北收购羊毛,若是大都护能够保证房家的收购不被排挤,除去商号所占的份额之外,余下的羊毛房家能够占有五成……这件事便有的商量。”
萧锐:“……”
差点被噎着。
他还打算苦口婆心的费劲劝阻呢,结果条件刚刚开出来,这位立马随棍子上来了……
说好的棒槌呢?
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当即道:“一言为定!”
如今整个纺车已然从江南流传到关中,这东西开始的时候神秘,但是当世家门阀意识到棉布巨大的利润之后,自然有的是办法搞出来几架仔细研究。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大唐的工匠水平还是很高的,拆了几架,跟快就搞懂了原理,于是大量蔓延开来。
据他所知,眼下不仅西域的羊毛需求甚大,价格一再攀升,就连今年春耕之时棉花的种植规模,较之以往都增加了十几倍,害得司农寺不得不告知政事堂,然后由政事堂颁布法令,约束种植棉花必须在山岭荒坡那等贫瘠之地,绝对不能侵占肥沃农田,导致粮食产量骤降……
如今漠北平定,薛延陀覆亡,这般广袤之地牛羊成群,必然会成为那些拥有织机的人家将目光投注过来,趋之若鹜。
到了羊毛产季,商贾蜂拥而至,都是功勋贵戚世家门阀,房家的名头可镇不住这些人……
萧锐略略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房俊在政治上有所要求,比如在他举荐某人担任某一个官职的时候,让萧家无条件的站在他的身后予以支持……
即便当初将萧淑儿嫁给房俊是为了拉拢房俊,提前投资,但这应当是在以萧家为主导的情况下进行,而不是萧家为了房俊冲锋陷阵,罔顾自身利益。
房俊点点头:“那行吧,看你表现。”
萧锐瞪着眼睛,气道:“连句承诺都没有?”
房俊斜眼睨着他:“承诺?某素来以为世家门阀的承诺就是放屁,为了利益,不仅说出来的话能够收归去,就是拉出来的那啥都能吞回去……咳咳,别发火,虽然难听了,但都是事实呀!”
萧锐恼羞成怒,忿忿骂了一声:“粗鄙不堪,不当人子!”
转身进了营帐,再不搭理房俊。
他想翻脸,堂堂兰陵萧氏的嫡子,当今陛下的女婿,世家子弟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然而他又不敢,这股子火气憋在肚子里实在是难受,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房俊的要求……他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
营帐之外,右屯卫、右武卫两只人马数万兵卒,都已然集结完毕,旌旗招展车马辚辚,军容鼎盛。
尤其是右屯卫,这是一支首开先河由“募兵制”组建的军队,大唐独一份儿,因为军资靡费,此前被无数御史弹劾,朝野上下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甚至大多数人都等着看房俊的笑话。
右屯卫上下也都在这股压力之下人心惶惶,唯恐表现太差,遭到裁撤……
如今右屯卫兵出白道,横扫漠北,首战告捷大获全胜,已然成为大唐军队之中强当当的一支雄师,光芒耀目威名赫赫,全军上下战意雄浑信心十足,自然士气空前高昂!
拔灼、吐迷度等人策马在营帐周围,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大唐雄师,心中愤恨恐惧,百感交集。
谁能想到本是薛延陀占据先机,试图挑衅大唐捞取一些好处,却被这么一支无敌雄师、一个不讲理的统帅悍然出兵报复,一路从武川镇打到龙城,诺真水、赵信城两战打残了铁勒诸部集结起来的精锐战士,使得雄霸的薛延陀汗国步了突厥之后尘,兵败如山倒,一朝覆灭……
这是血海深仇。
然而面对这样一支军队,还有那等足以毁天灭地的各式火器,谁敢悍然反抗,谁敢叫嚣一句将唐军逐出漠北?
看看赵信城的尸骸吧,只要有人站出来反抗大唐,残暴霸道的唐军就敢在漠北展开一场无差别的杀戮,所有的铁勒族人都将遭受到灭顶之灾,亡族灭种,绝非虚言……
不敢反抗,就只能臣服。
好在汉人从未以杀戮为乐,对于塞外土地的侵占也并无执念,他们更在乎能否安稳边境,能否胡汉协作,能否攫取利益。
拔灼蹙着眉,看着雄壮的大唐兵卒,忧心忡忡道:“房俊之言,说是要帮助吾等族人筑城定居,建立榷场展开贸易,甚至在各个定居城池设立学堂,教授史书典籍……吾等纵然不敢违抗,但是暗地里绝对不能予以配合,反而要发动族人抵触!吾铁勒部人因何强盛?就是因为绝不定居一处的机动性,因为艰苦的环境所磨炼出来的意志,以及自幼逐水草而居练就的强壮体魄!一旦遂了房俊之意,吾铁勒部人之后裔,将会居住在城池里抵御风沙严寒,读着汉人的书忘记了我们的祖宗,甚至成为被圈养着的牛羊,再也没有了披荆斩棘悍不畏死的野性!”
此人看似粗鲁,实则精明。
一眼便看透了房俊的谋划,然而……
吐迷度苦笑:“怎么反抗?吾等酋长一声号令,便会有无数儿郎竞相跟从,去跟汉人一场又一场的征战,即便埋骨漠南,亦是无怨无悔,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要去掠夺女人财富,想要占据漠南温暖之地,繁衍生息,再也无惧漠北的苦寒荒凉!现在唐人带着他们筑城,带着他们垦荒,传授耕种之术,甚至教授史书典籍,允许他们参加大唐的科举考试,成为大唐的官吏……试想,哪一个族人会不欢迎唐人?谁若是想要断绝他们憧憬着的美好未来,谁就是他们的敌人,即便是你我这样的酋长!”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那么在铁勒部人看到了安稳的生活、美好的未来之时,谁站出来让他们放弃这些以往用生命去博取现在却能够唾手可得的幸福,他们会怎么办?
第一章 推心置腹
今年关中的雨水极为丰沛。
春耕之时便连连小雨,所谓“春雨贵如油”,使得整个关中百姓尽皆欢颜。待到春末初夏,雨水一场连着一场,万物滋润,百草茂盛。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雨量足以使得关中饱受洪涝之苦,只不过近些年因为朝廷加大了水利的修建,又将关中各条水道予以疏浚,排洪能力大大加强,偶尔一两处因为河水溃堤发生险情,都被“应急救灾衙门”调拨驻军紧急救助,除去必不可免的财务损失之外,居然硬是没有一人丧生于洪水之中……
关中的凝聚力愈发强大。
百姓爱戴皇帝,歌颂朝堂上的大臣,赞美抢险救灾奋不顾身的兵卒,山河处处祥和美满,一派盛世华景。
尤其是大唐雄师横扫域内,西域、漠北、南洋、倭国、新罗……尽皆臣服,唯有高句丽负隅顽抗,但是东征一旦发动,区区高句丽顷刻间即将化为齑粉,土崩瓦解!
这等旷世军功带给大唐百姓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天下各地的商贾汇聚长安,城南昆明池畔的临时市场人满为患,繁荣昌盛。
*****
神龙殿外花房。
初夏以至,关中气温节节攀升,花房四周的玻璃幕墙早已撤去,但是头顶依旧用玻璃顶棚覆盖,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上头,晶莹的水花儿飞溅,从下面抬头看去,一个一个涟漪如花绽放,转瞬消逝,继而又被覆盖。
花房里,四周雨水滴滴答答,花树郁郁葱葱,微风轻拂,凉爽宜人。
一张厚厚的毡毯铺在地上,隔绝了潮气。
李二陛下穿了一身常服,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是两脚幞头,坐在那里优哉游哉,仿佛乡间富家翁,没有多少九五至尊的霸气,多了几分和蔼,只是方脸上神情略有憔悴,看着显瘦,气色不是太好,不过双目之间依旧精光湛然。
房俊就跪坐在他的对面,一身青衣直裰,亦是带着一个幞头,额前镶了一块羊脂白玉,微黑的面容剑眉朗目,嘴角含笑,鬓如刀裁,望之颇添了几分富贵雍容之气,浑不似朝野上下极力贬低的“棒槌”……
茶水沏好,注入白玉茶杯之中,轻轻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房俊轻声道:“陛下,请饮茶。”
“嗯。”
李二陛下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拈起茶杯,放入口中轻轻呷了一口,一股隽永的香气便氤氲在口腔之中,滚热的茶水顺喉而下,胃腹之内一片熨烫偎贴,齿颊留香。
“不错,茶好,沏茶的手法亦是大有精进,比之那些个茶道高手,亦是不遑多让了。”
“微臣近日无事,便于府中精研茶道,略有所得。只是若想更上层楼,精益求精,却是差得远呢。”
“呵呵……”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房俊,笑道:“怎么着,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诸军兵将皆有封赏,唯独仅止是敕封你一个辅国大将军的军职,不仅如此,还让你交卸了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心中因此藏了怨气?”
房俊撇撇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李二陛下一看,呵,还真有怨气儿啊……
不由得一瞪眼,训斥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小小年纪,已然是帝国柱石,朝堂之上唯有寥寥几人可以站在你的前头,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还不满意,难不成让朕敕封你一个天策上将才行?混账小子!”
房俊吓了一跳,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连声道:“微臣不敢!”
哪怕李二陛下封一个三公,房俊都敢厚着脸皮应承下来,唯独这个“天策上将”,就算李二陛下敢封,他也不敢要。
不仅他不敢要,遍数大唐权贵勋戚无数,即便是哪一个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要……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在虎牢之战中“三千破十万”,大破夏王窦建德,继而又攻克洛阳,扫平郑王王世充。平灭这两大割据势力,并俘获二人至首都长安,不仅为大唐帝国统一了北方,更一举奠定了问鼎中原的基业,可谓功勋盖世。
此时李世民已经位列秦王、太尉兼尚书令,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已有的官职早已无法彰显其荣耀,从而特设“天策上将”之职位,并加领司徒,同时仍兼尚书令,另有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雍州牧、十二卫大将军、秦王诸官阶爵位于一身,在爵位、勋位还是职官系统都是最高的,是仅次于皇帝李渊和皇太子李建成,成为大唐帝国权柄赫赫的三号人物,统御百官,权倾朝野。
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二陛下被高祖皇帝敕封为皇太子,天策府因而裁撤,天策上将之官职自然随之撤除,有唐一朝,再未设置。
与之相似的便是尚书令这个尚书省的最高长官,因为以前李二陛下曾经担任这个职位,登基之后无人敢坐上这个位置,所以房玄龄才能够以尚书左仆射这个尚书令之下尚书省的最高官职,成为事实上的首辅。
别说他房俊了,就算是当今太子,李二陛下若是敕封了一个“天策上将”,亦要吓得魂不附体,决死不受……
李二陛下自然不可能当真将这个职位授予房俊,看着房俊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是一个聪慧的,知进知退,应当知晓朕压制你的用意。你才不过二十岁,已然立下这等赫赫军功,若是继续这般高调下去,总有一日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纵然你自己忠心耿耿、效忠君王,可随着地位权势的提升,总会有一些迫不得已的遭遇推动着你一步一步向前……那不是好事。”
这个道理房俊当然懂。
他在漠北的时候便想得明明白白,回京之后房玄龄又于他促膝长谈,温言讲解,务必让他懂得自身的处境,万勿依仗军功、不知进退,一旦锋芒太盛,那便是除了头的椽子,没什么好下场……
而李二陛下亦能够特意将他召入宫中,闻言宽慰,予以解释,足见对他的器重。
房俊心忖: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嘤嘤嘤一下表示感动……
李二陛下并未有“读心术”这等绝学,否则若是能够看透房俊的心思,非得拿刀子架在这厮脖子上,逼着他“嘤嘤嘤”一番不可……
“漠北之事,汝认为如何行事?”
房俊收摄心神,试探着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自当手执日月、乾纲独断,微臣岂敢置喙?”
并非他喜好拍马屁,实在是前些时日返回京师之后,已然上书陛下,详尽阐述了他对待漠北的谏言,以雄师劲旅相压迫,以商贾货殖相拉拢,以史书典籍相腐蚀……三管齐下,用不了三代,所有的铁勒部族将尽皆说汉化、写汉字、读汉书,定居城池、耕作农桑、贩卖货殖,与汉人无异,汉胡之间交流频繁广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分彼此?
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漠北再次脱离大唐之控制,铁勒诸部亦不会再对大唐抱有敌意,而是天然亲近。
是否长久纳入大唐版图之内,已经无所谓了……
然而李二陛下现在又提起这件事,可见并未同意自己的观点,亦或者并未全部采纳自己的谏言。
他摸不准李二陛下的意思,只能含含糊糊的说话,顺手拍一记马屁……
放在以往,这等明显低劣之屁,必然招致李二陛下的恼火,骂两句、踹一脚都是轻的。
然而近日,李二陛下却并未动怒,只是愁眉紧锁,叹息一声,良久才说道:“讲武堂尽快提上日程,及早开课吧。将全国各个折冲府、边军、十六卫之中校尉以上武官尽皆招收入学,加以培养,然后优先分配到漠南、漠北边军之中,以为主力。”
房俊悚然一惊!
这是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提前布局,防备这两支扼守着关中北边门户的军队吗?
这可是对咱推心置腹了呀……
第二章 隐患
阴山是大唐北部屏障,将漠南与大碛一分为二,地势险峻,乃北地锁钥。突破阴山侵入漠南,可沿朔州南下直抵雁门关,多了雁门关,则是河东腹地,一马平川;亦或者自胜州渡过黄河,一路向南,直逼京畿。
北魏六镇皆在阴山左近,沿着山势由东至西排列而开,作为关陇贵族们的发源之地,素来对这些地方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如今将漠南交予关陇贵族手中,数万大军迟早被渗透拉拢,一旦形势有变,这些军队在关陇贵族的支持之下全军南下……
放在平素或许无需担忧,十六卫大军分分钟教这些边军做人。
然而若是在某些形势险峻的时刻……会酿成一场大祸。
房俊瞅了瞅李二陛下,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虽然一脸凝重,却并未有太多忧虑。
京畿的安全是任何一位帝王都要首先考量的重中之重,觉都睡不好,还当得哪门子皇帝?李二陛下既然敢将漠南交到关陇贵族手中,要么是另有谋算,要么是早有防备。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必然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只不过皇帝亦是凡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或许一方面有着缜密的布置,另一方面却又奢望着这些布置最终也没什么用……
房俊沉吟半晌,恭声道:“陛下放心,微臣定不辱使命!”
李二陛下长长吁出一口气,展颜道:“或许只是某多虑了吧……不过讲武堂乃是重中之重,关系着大唐军制改革,汝要沉下心去,不得懈怠。呵呵,只要想一想大唐百万大军所有的校尉以上武官尽皆受到卫公、英国公、河间郡王这等盖世名将的教诲,都读过《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六军镜》这等旷世兵书……某心中便难抑澎湃!此等强军,天下谁人可敌,何愁边疆不靖?”
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意气风发,所有倾颓一扫而空,神采奕奕,顾盼豪雄!
房俊这时候只能化身“捧哏”,连忙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自古以来,军卒皆被成为莽夫,不读诗书、不通文墨,甚至绝大多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今‘讲武堂’即将开始授课,军中校尉以上武官将被强制教授识字读书,不仅仅能够使得这些武官更好的学习、融汇军事知识,更能够极大提升军卒的社会地位,使得军人再不会遭受歧视。帝国之强盛,固然需要文官清廉自守勤于政务,更需要军人开疆拓土戊守边境,唯有文武并举、内外兼顾,大唐方能够繁花锦绣,长盛不衰,陛下开创之贞观盛世,方能够千秋万载,永不断绝!”
“唔哈哈哈……”
李二陛下开怀大笑,状极欢畅。
大笑一阵,这才摆摆手,道:“你个棒槌出去漠北恶战一场,战功固然得了一些,最要紧的是这拍屁的功夫居然非但没落下,反而愈见精进,真真是无耻的紧!行啦,别再宫里头耗着,别的臣子想要在某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话讨得某的欢心,你不需要那么做。速速去将某交代的事情办好,比说上一百句令人恶心的屁话更能令某开心。”
房俊心中腹诽。
您嘴里说着恶心,可这表情却是畅快得不行……口是心非的这般明显,有些过分了吧?
“微臣遵旨!”
房俊是个有原则的官员,但这并不意味着非得当着皇帝的面前一味的“头铁”,如魏徵那般只知谏言从不妥协。什么时候溜舔,什么时候硬刚,房俊心里清清楚楚,拿捏得十分娴熟。
一个成熟的官员,既要在上司面前展现自己的办事能力和价值,更要懂得去维系与上司之间的私人关系。
“公是公私是私”这句话其实跟“勤劳能够致富”一样没什么分别,都是古往今来最大的谎言,生活会告诉你,谁信了,谁倒霉……
房俊起身,后退三步,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想起一事,又说道:“去太史局找李淳风,让他给你择一个黄道吉日,准备准备便将那位新罗公主娶回府中去吧。”
房俊脚步一顿,他都差点忘了这事儿……
想了想,站住脚步,转过身来,一揖及地:“微臣不敢自比圣贤,但府中妻妾和谐美满,心愿已足,实在是难以再行纳妾。况且那新罗公主身份高贵,正值二八年华,如今身居长安,若是委屈嫁给微臣为妾,恐怕不仅坊市之间谣言四起,即便是周边邻国,亦会多有恐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实在是不愿往府里纳妾了。
女人这东西的确招人稀罕,但过犹不及,喜欢哪个出去搞搞就是个,非得弄得家里莺莺燕燕争风吃醋,最终家宅不靖沸反盈天,智者所不为也。
李二陛下蹙着眉头:“高阳的意思?”
房俊忙道:“非也,高阳殿下端庄贤惠、温柔大气,焉能以此迁怒于微臣呢?只是微臣自忖功勋欠缺,学问浅薄,更当勤于陛下交托之政务,岂能沉浸于儿女情长、红粉温柔之中?故此,不敢受命也。”
这番话倒是令李二陛下有些意外,这棒槌几时这般谦虚了?
尤其是夸赞高阳“端庄贤惠、温柔大气”,净特么瞎扯,老子自己的闺女啥性格,老子自己不知道?
不过嚣张的棒槌头一回这般谦虚低调,倒是令他颇为受用,笑容也缓和了几分,道:“旁人若自认功勋欠缺、学问浅薄,那定然是自谦之语,你这般说法,某却只当做携功自傲。呵呵,不必妄自菲薄,放眼朝堂,能如你这般年轻有为者,何出其右?单单只是此次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功勋,便足以当得任何赏赐,帝国之内,任何人家的闺女给你做妾,你都受得起!废话毋须多言,此事某会交代礼部与宗正寺,前去跟房卿洽商,你就别管了,安心等着做新郎便是。”
房俊暗自腹诽:说得比唱的好听,还“任何人家的闺女给我做妾我都受得起”,你也就嘴上说说,若是当真如此,有能耐你把长乐嫁给我做妾啊?咱叩首谢恩,三呼万岁,天上下刀子都不推辞……
心里将李二陛下好一顿鄙视,也只能无奈离去。
他是真心不想纳妾,更没心思贪图金胜曼的美色,到了他眼下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天姿国色找不着?只不过境界到了,就没那个心思了。不是说不喜欢美人儿,这是男儿本性,只要还有那个功能,就一直会孜孜不倦的去拼搏,只是不想去招惹麻烦。
*****
回到府中,问了下人父亲的去处,得知正在书房,便走了过去。
书房内,房玄龄正站在书案前,俯身从书案上乱七八糟的一堆古旧竹简之中翻找着什么。
房俊上前见礼,道:“父亲,您找什么呢?”
房玄龄直起腰,一手扶着腰揉了几下,一手揉了揉眼睛,叹气道:“前些时日有内史在石渠阁的残破书简之中,发现了几片汉朝时候的竹简,怀疑是许叔重所编《说文解字》的残片,为父编撰《字典》之事天下皆晓,故而特意给送了过来。只是这些竹简年代久远,又历经战火,早已残破不堪,辨认起来着实困难。”
“叔重”乃是东汉大儒许慎的字。
房俊大为好奇,这可是失传已久的名著,上前俯身查看片刻,便摇了摇头。
汉承秦制,初用篆书,后来渐渐改为隶书。许慎虽然生活在东汉,那个时候隶书已然渐渐风行,但是两种字体并行不悖,其本身更是擅长篆书,模仿秦朝丞相李斯的字体,深得世人夸赞。
房俊对于篆书倒也能辨认一二,只是这些书简残破不堪,字迹极其模糊,看了一会儿便头晕眼花……
第三章 爹,您不是忠臣
“父亲毕竟有了春秋,体力衰弱,不可这般劳累。《字典》的编撰费时费力,工程巨大,自当慢工出细活,缜密思维、细细雕琢,不必急于一时。这些书简辨认困难,大可命那些知识渊博的博士们去伤脑筋。您只需居中调度,妥善安排即可,何必亲自上阵,劳神劳力?”
人老了精力不济,身体机能下降,若是长期翻找辨认这样的竹简,逼得不说,眼睛就受不了。
必须予以劝导。
房玄龄叹口气,走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道:“《说文解字》乃此前古未有之书,许君之所独创,即便是郑玄注书,亦往往引其为证。只可惜久已失传,唯有一二残篇留存于世,许多儒者试图予以填补,却相差甚远。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也,岂能含糊懈怠,似是而非?这《字典》不编撰便罢,既然编撰了,自当精益求精,不负仓颉之初衷也!”
房俊默默点头。
这位便宜老爹性格便是如此,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绝无可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房玄龄说了两句,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房俊道:“这些时日将‘讲武堂’那边的事情尽快落实,然后择取一个黄道吉日,将那新罗公主娶回来吧。”
房俊忍不住埋怨道:“父亲,当初陛下提出这事儿,您怎地就不拒绝呢?新罗如今虽然内附,但是其国内各方势力尚存,且其国富裕,如今朝堂上那些个世家门阀都盯着这么一块肥肉,吴王想必到了那里,也得脑袋大上好几圈儿,咱家又何必往这趟浑水里头?”
房玄龄当了半辈子宰辅,岂能不知房俊所顾忌?
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些道理为父都看得明白,只是既然开口,为父如何拒绝?”
房俊差点翻白眼。
得咧,这位就是一等一的忠臣,这辈子对于李二陛下的命令从来都不曾违抗,一声令下纵然是刀山火海都不皱一下眉毛便往里头闯,何况是给自家儿子纳个妾?
即便知道有麻烦,却万万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忍不住嘟囔道:“您这分明就是卖儿子啊,拿儿子的幸福讨陛下的欢心,反正有什么麻烦也都找儿子我,烦不到您头上……”
房玄龄瞪眼道:“说什么浑话?陛下乃是九五至尊,令出法随,休说赐给你一个新罗公主,便是要吾家诸人之项上人头,为父也照样遵从。绝无违逆!”
房俊不信:“您也就说说,等事到临头,您可就不这么想了。”
房玄龄勃然大怒:“放屁!你个混账东西,老子是那等满口阿谀之词,事到临头保命惜身公然违抗陛下的佞臣乎?不当人子的混账!”
他差点气坏了!
这混账儿子,岂非怀疑老子对皇帝的忠诚?
老子这一辈子效忠君王,从无私心,陛下的任何一个叮嘱、托付,都竭尽全力的去完成,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天下人没有一个怀疑老子的忠诚,如今反倒是自家儿子说出这等话语?
岂有此理!
放下茶杯,顺手就将书架上的一个鸡毛掸子给抄了起来,指着房俊的鼻子,骂道:“你个逆子,今日若是不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老子扒你的皮!”
好几年了,房玄龄都未对这个儿子发这么大的火。
哪怕他满长安城的嚣张照耀,甚至是创下灭门元家那样的弥天大祸,房玄龄都极力维护。
但是今天没法忍了,你这个混账犊子要翻天啊!
房俊心里一抖,瞄了瞄门口,口中道:“儿子若是找出您违抗皇命的事情,您可不能打我!”
房玄龄气得胡子一翘一翘:“行,你给老子说明白了,若是真有此事,老子饶你一命!”
房俊道:“当年陛下将宫女赐予父亲,命父亲纳为妾室,父亲最终不也是断然拒绝,坚持不受?”
房玄龄:“……”
娘咧……
你个小混账居然说的这件事儿?
的确是违抗了皇命,没敢领受赏赐,但那能怪我么?你娘都快要服毒自尽了,难不成老子为了皇帝赐下来的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宫女,就眼睁睁的看着你娘服毒自尽?
可是说到底,房俊说的也没错,他的确拒绝了李二陛下的赏赐,违逆了圣意……
然而……
房玄龄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劈手就将手里的鸡毛掸子朝着房俊掷过去,破口大骂:“混账东西!那能一样么?老子当时若是不违逆皇命,你母亲现在都服毒死了多少年了!”
房俊说出那句话,早就防备着老爹了,见到老爹扬起手,“呲溜”一下便蹿到门口,一个闪身便跑出书房。
听了这句,房俊又从书房门口将脑袋谈进来,幸灾乐祸道:“哦原来如此,当年您不是不想,而是形势所迫……儿子了解了!那啥,儿子上朝回来,还没有去拜见母亲呢,这就过去看望母亲,说说话儿。”
房玄龄本是一脸怒气,闻听这句,俨然被施展定身术一般,呆了一呆,继而面色大变。
“混账!你给老子回来!”
房俊嘻嘻一笑,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您老把咱往麻烦上头推,那还不许咱小小的报复一下?
这老爹总是瞎掺乎事儿,真心想给儿子物色几个美人儿,您倒是将长乐给弄回来呀……
*****
天色已近黄昏。
房府后院,斜阳余晖倾洒在花树房檐,蒙了一层淡淡的晕彩,一派祥和安宁。
房俊一路向着后院走去,沿途经过的仆人婢女尽皆恭敬鞠躬,避在路旁,房俊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微微颔首,脚步轻快。
虽然他的神情很是轻松和蔼,但几乎所有的仆人婢女却大气儿都敢出……
房家的家主是房玄龄,致仕之前乃是当朝首辅,权倾天下。然而房玄龄的性格温润如玉,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家人,亦是从不曾打骂刑罚,是真正的令人如沐春风,心怀磊落。
固然能够获得仆人们打心眼儿里发出的尊敬,却总是少了几分畏惧。
至于府中大朗房遗直,虽然性情古板,却总是埋首书卷,颇有一种“皓首穷经”的意味,对于家中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怎么上心,任你尽忠职守亦或是吃里扒外,瞅都不瞅一眼,仿佛置身事外,不问世事。
事实上,房俊也延续了房家男人宽厚的性情,从不对府中仆人过于苛刻。
只不过房家仆人对于房家的敬畏,却远在房玄龄与房遗直之上……
前些年这位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棒槌,在外头不知闯下多少祸事,嚣张跋扈惹是生非,打过纨绔,打过大臣,甚至还打过亲王,被陛下动辄鞭挞,竖着进去皇宫,躺着回来的次数不知有多少……
这样的人,哪怕他对你笑,你都心里发怵,唯恐一着不慎惹着了,吃不了兜着走。
现如今,这位府中二郎更是功勋赫赫,直比古之名将,光彩耀世!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在漠北杀了个人头滚滚尸积如山,曾经雄霸漠北不可一世的薛延陀一朝覆灭,这样的盖世豪杰,谁敢不心存敬畏?
谁都知道,这就是将来房家的家主!
……
房俊对于仆人的敬畏,早已习以为常,漠然视之。
一路脚步轻快的来到后院,刚刚走进院子,便见到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正在一侧的花圃之中玩耍,两个小子撅着腚,正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一株似乎栽植不久的杜鹃花连根儿拔了出来,因为惯力甚至被闪了一下,齐齐摔了一个屁墩儿……
吓得两旁的小丫鬟纷纷惊叫一声,赶紧跑上去搀扶。
房俊心里好笑,走过去,问道:“嘿,你俩干嘛呢?”
连个小子还坐在地上呢,闻言抬起头,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瞅了瞅房俊,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爹爹!”
老大房菽明显更壮实一些,一骨碌爬起来,就冲着房俊跑来,上前搂住房俊的一条腿,蹦着叫道:“爹爹,爹爹,这棵花不好看,吾与二弟给它拔了……”
另一边,老二房佑也从地上爬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没有上前厮缠,只是眨巴这一双大眼睛,脆生生的喊了一声:“爹爹!”
“哎!”
房俊应了一声,一伸手将老大房菽抱了起来,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冲着老二房佑招招手:“儿子,过来!”
“嗯!”
房佑立马迈开两条小短腿儿,飞快的跑了过来,到了近前猛地一跃,便跃到房俊胳膊上,被房俊轻飘飘的揽住抱起。
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不分先后的狠狠在房俊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开心得咯咯大笑。
房俊一颗心都快融化了……
去特么“抱孙不抱子”,老子自己的儿子不宠,让谁来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