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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居然诅咒朕?

    次子李思文倒是身强体健,只是稚子无德,一味惹是生非,叛逆之心太重,更是未经自己同意便擅自调入右武卫,眼下更是跟随薛万彻前往朔州对阵薛延陀。

    至于女婿,更是伤脑筋……

    原本瞅着那孩子相貌英俊能言会道,又是京兆杜氏的子弟,家教甚好,便允了这门亲事。他李绩功勋卓著,深受皇帝信赖倚重,如今已然贵为宰辅之首,倒也不指望靠着女儿与谁家接亲,借助其政治资源,纯粹就是自己看好那杜怀恭,哪怕女儿并不同意,也被自己逼着嫁了。

    可谁能想到杜怀恭居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平素吃喝嫖赌也就罢了,仕途之上更是毫无进取之心,自己厚着面皮为其在东征大军之中谋了一个差事,安插在护卫皇帝安全的禁军之中,明摆着躺着赚取战功的好事,那孩子却抵死不从。

    理由居然是战场之上刀箭无眼,怕死……

    为此很是害得李绩被一众老将耻笑,颜面尽失,沦为笑柄。

    女儿羞愤之下,更是直接搬回府中,并且扬言欲与杜怀恭和离,否则便出家为尼……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他李绩这半生纵横疆场驰骋战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庙堂之中亦能青云直上权倾天下,却唯独在儿女之事上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苦笑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份战报来,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沉声道:“陛下,此乃房俊遣人送回的北疆战报,穿过白道抵达敕勒川的薛延陀数万骑兵,已经悍然入侵大唐边境,追杀突厥人直至雁门关下,意欲霸占漠南,占据白道川!阿史那思摩身负重伤,还早薛万彻引领右武卫及时截断恶阳岭,击败大度设,阵斩胡虏首级三万余,溃敌依仗恶阳岭地势突围而出,想要自白道口穿越白道返回漠北,却被早已占据白道口的房俊大败,大度设当场阵亡,溃兵数千,沿着阴山逃窜,不足为虑。房俊战报中有言,陛下身染重疾,不妨安心调养,东征之事大可暂且搁置,薛延陀悍然侵入大唐国境,并意欲屠杀大唐盟友,绝对不可姑息,否则有损大唐威严,故而,他已经率领右屯卫大军直出白道,进入漠北,打算横扫漠北,提振大唐威仪,惩戒胡虏蛮夷!”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继而大怒:“夷男安敢欺我!房俊、薛万彻杀得好!娘咧!真当吾大唐无人乎?”

    眼下薛延陀的使节便在长安,整日里在鸿胪寺软磨硬泡,要求觐见,商议和亲之事。

    张口闭口两国睦邻,世代友好,愿为秦晋之邦,永为兄弟之国!

    结果咧?

    特么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这边商议着和亲,那边却突入大唐国境,屠杀大唐盟友!

    在李二陛下眼里,是个夷男也比不过一个阿史那思摩忠诚可靠!

    更何况正是他在覆灭突厥之后,又一手扶持其复国,将其当作大唐在北疆的屏障,防备的便是薛延陀,若突厥当真让薛延陀给灭了,他这位“天可汗”颜面何存?

    连自己的小弟都保护不了,那些依附于大唐的西域诸国会怎么看?

    往后谁还会奉大唐为宗主,为大唐抵挡强敌?

    他正在病中,身乏力虚,怒气升腾翻涌,便觉得一阵阵头晕气短,脑中却忽然闪现一个念头,连忙摆摆手,平息怒气,盯着李绩诧异问道:“你刚刚说,房俊已然知晓某病重,无法御驾亲征?”

    李绩苦笑一声,将战报呈上:“陛下一看便知。”

    李二陛下眨眨眼,接过战报细细读着,心里有些懵……

    今日初七,老子大年初一患病,当时北疆已经打得乱成一锅粥。

    自己虽然有严令不准与薛延陀开战,但薛延陀悍然侵入边境,意欲屠杀突厥,房俊身为北疆统帅当机立断予以应战,这一点做得很对。

    无论如何,胆敢侵入大唐国境,就必须狠狠的打回去!

    可是……

    匆匆翻到最后,看看战报上日期,乃是初三那天送出。

    老子初一患病,身在白道口的房俊初三就能知晓?

    你特娘的房俊是无所不知的土地仙,还是千里眼顺风耳,能够在数百里之外便知晓老子患病?!

    “混账!”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怒骂道:“简直无法无天!为了出兵漠北,居然不惜编造谣言,污蔑朕染病,其心可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厮根本就是不顾东征大局,为了自己的功业,不惜编造谎言欺君犯上!

    李承乾与长乐公主、晋阳公主面面相觑,这房俊的胆子也大的离谱了吧?

    李承乾急的火烧火燎,暗暗埋怨房俊胆大包天,这等谣言也敢编造,不要命啦?想要给房俊求情,但是见到父皇怒气正盛,也不敢胡乱插言。

    晋阳公主心里着急,心忖姐夫怎地这般胆大?

    胳膊忽然一疼,偏头看去,长了姐姐正悄悄给她递了个眼色……

    小公主秒懂。

    想了想,忽然脆生生说道:“父皇为何冤枉姐夫编造谣言呢?您确实病了呀!”

    长乐公主一听,顿时秀眉紧蹙,狠狠剜了晋阳公主一眼。

    这丫头,会不会说话?

    这下麻烦了……

    果然,李二陛下闻言一滞,却是愈发恼怒。

    这王八蛋!

    胡乱编造谣言,寻个借口出兵漠北,亦能被他给撞个正着!

    转念一想,好的不灵坏的灵,老子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该不会就是被那个棒槌的臭嘴给诅咒的吧?

    火气更盛,排着龙榻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如此无君无父,视帝国大业如无物,罪不可恕!英国公,即刻拟旨,将此獠召回长安,命三法司联合审理其欺君罔上、无视国法之罪!”

    这要是将房俊给捉回来,那还能有个好?

    即便皇帝再是念着房玄龄的好,也绝对不会饶恕房俊!

    砍脑袋大抵不会,但是削爵罢官一撸到底,然后充军流放三千里,几乎是肯定的……

    李承乾满头大汗,连忙求情道:“父皇息怒!房俊平素固然莽撞一些,却绝非无君无父之奸佞!其中怕是尚有隐情,还请父皇明察!”

    李二陛下大骂道:“放屁!战报就在这里,所有的话都是他自己写的,难不成还能有人拿着刀子逼着他?”

    李绩这个无奈呀,您就不能好好看完这份战报再发火?

    只好开口说道:“陛下明鉴……”

    “住口!”

    李二陛下怒目而视:“连你也要给那棒槌求情吗?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杀一百次都不为过,你李绩自诩公正严谨,亦要朕徇私枉法不成?”

    李绩面皮抽了抽,无奈道:“那个啥……陛下何不将这份战报看完?陛下染病之事,并非出自房俊之口……”

    李二陛下又是一滞,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将战报又拿起来,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抬起脸,抖了抖这份战报,满是惊愕的看着李绩,问道:“朕何时派遣萧嗣业传达圣旨?”

    李绩瞅了瞅皇帝,心说您是病糊涂了么……

    “陛下,您根本没有派遣任何人向房俊传达任何圣旨,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陛下染病,无法御驾亲征高句丽之事,乃是萧嗣业所言,并且其出示了一份圣旨,故而房俊才信以为真。房俊刚刚在白道口大败薛延陀,将其数万铁骑彻底歼灭,必然导致薛延陀势力大损。白道口被房俊封锁,夷男消息不通,所以短期之内漠北各地的防御定然空虚,既然陛下无法御驾亲征,那么东征大计便只能无限期的搁置,而漠北空虚这等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房俊才果断兵出白道,意欲直捣郁督军山,重演一次勒石燕然的丰功伟业,一举覆灭薛延陀!”

    说了一大堆,李绩长长的喘了口气。

    心中暗忖:娘咧,房俊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帮你也就只能帮这么多了……

    事实上,朝中除去那些利欲熏心,意欲在东征之中攫取战功升官晋爵的贪婪之辈,真正的有识之士谁将高句丽放在眼里过?

    大唐真正的敌人,是薛延陀,是吐蕃,甚至连逃窜西域的西突厥都算不上!

    房俊兵出白道直捣漠北,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举!

    无需真正勒石燕然,覆灭薛延陀汗国,只需狠狠在其心脏上捅一刀,重创其势力便足以。

    道义在此,再加上彼此之间的私谊,李绩怎能不帮房俊圆谎呢?

第四十九章 帮倒忙

    李承乾连忙上前,说道:“父皇明鉴,房俊一向公忠体国、忠心耿耿,岂能做出假传圣旨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萧嗣业因与房俊素有积怨,故而狗胆包天,故意假传圣旨陷害房俊!”

    即便不论他与房俊之间的交情,单说他一向将房俊视作肱骨,未来等级之后能否掌控朝局,可都指望着房俊呢,岂能坐视房俊背负一个假传圣旨、欺君罔上的罪名,最终削爵罢官,流放三千里?

    况且他当真不认为房俊能干出这等愚蠢之事。

    在他心目中,房俊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睿智,且最是懂得进退,看似平素胡闹多谢,实则极有分寸,总能够徘徊着父皇的底线而绝不逾越半步,这等人应该擅于明哲保身,岂能做出这等作死之道?

    李二陛下便又将战报拿起来,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了其中有宇文法阻挠大军出关,萧嗣业抵达雁门关却被守关将军污蔑为细作的解释……

    这就说得通了。

    那萧嗣业被诬陷为薛延陀细作,甚至差一点被雁门关守将枭首,心中愤怒惶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投奔薛延陀,这是极有可能的。

    自秦汉以降,胡族对于前去投奔的汉人极尽笼络,各个赐予高官显爵,金钱美女权力地位,要什么给什么。

    萧嗣业作为兰陵萧氏的子弟,身份高贵名声显赫,更是大唐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若是能够投奔薛延陀,夷男必定不吝厚赐,予以重用。

    干脆将房俊骗出白道,然后暗中对薛延陀通风报信,使得房俊大军陷入重围兵败漠北,则是萧嗣业对薛延陀送上的投名状……

    这么一想,李二陛下又惊又怒。

    “这房俊平素瞅着一肚子奸猾,到了北疆怎地这般愚蠢?这等谎言亦能听信,简直不当大用!”

    他是真生气。

    只要想想整个右屯卫都因为萧嗣业的叛国、房俊的愚蠢而全军覆灭,他就气得不行。

    即便当年颉利可汗饮马渭水、兵临城下,大唐亦未曾有过整整一个卫的大军覆没的惨败!

    李绩道:“萧嗣业伪造圣旨,自然是死罪难逃,但房俊听信谎言、不辨真假,亦是难辞其咎。眼下右屯卫大军已然直出白道,追是追不回了,只愿他能够及时醒悟,识破萧嗣业的毒计。若果真还得右屯卫损失惨重,甚至于全军覆没,还请陛下治其失察之罪。”

    这话说的就水平多了。

    右屯卫损失惨重、或者全军覆灭,必定要治其之罪,但若是没什么损失呢?

    自然就不算犯错。

    虽然心里也有些恼火房俊如此莽撞,但以他对于房俊的了解,这小子又似乎不是愚蠢之人,若没有几分把握,焉敢直出白道,长驱直入突袭漠北?

    自己这算是给那小子背书了,只要不是结果太惨,总归还能有一些挽回的余地……

    晋阳公主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这会儿眼珠儿转转,出声道:“姐夫最是忠心,岂能做出那等欺君之事呢?必然是那萧嗣业欺骗陷害姐夫!”

    旁边的李承乾与长乐公主闻言,差点抬手捂脸……

    这丫头确实聪明,但是毕竟年轻识浅,不懂人心。

    李绩也有些纳闷儿,瞄了绷着一张小脸儿的晋阳公主一眼,心忖这位殿下不是平素与房俊极为亲厚么?

    今日怎地句句话都像是给房俊后脊梁插刀子,还不唯恐房俊不死,插个没完的那种……

    “嗯?”

    李二陛下被晋阳公主的话语说得心中一跳。

    他陡然意识到,好像按照房俊战报之中的说辞,若大军惨败,那么最大的罪名就是萧嗣业的,若侥幸得胜,那勒石燕然的盖世功勋就完全是房俊的。

    不论结局如何,这棒槌好像都可进可退,立于不败之地……

    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李二陛下疑心重重。

    不过此时不是追求真相的时候,说一千道一万,最终的结局还是要看右屯卫的战绩如何。

    “将薛延陀的使节驱逐出京,命其即刻遣返漠北,去告知夷男,明犯大唐者,虽远必诛!要他好自为之。”

    恼怒之下的李二陛下,直接将陈汤的话语改了改,拿了出来。

    当年大汉威服四海封狼居胥,打得匈奴千里遁逃漠南无王庭,难不成今日之大唐就比大汗逊色?

    薛延陀就比匈奴更强?

    欺人太甚!

    *****

    东征是肯定要无限搁置的,李二陛下病情不好转,就无法御驾亲征,无法御驾亲征,难道将覆灭高句丽的盖世功勋白白交给哪一员大将?

    倒不是李二陛下舍不得放权,实在是对于得国不正的他来说,亟需覆灭高句丽的功绩来提升自己的历史地位,所以哪怕数十万大军在幽营二州枕戈待旦,每日耗费钱帛粮秣无数,依然只能原地驻扎……

    李绩又坐了一会儿,就朝中如今的局势与李二陛下商讨一番,领会了皇帝的意志,这才告辞离去。

    朝中文武群臣,李二陛下对李绩最是放心。

    此人文韬武略,实乃不世之才,却心智沉稳生性低调,淡泊安然素无野心,将朝政尽数托付,不虞有变。

    若是换了长孙无忌成为首辅,李二陛下这会儿睡觉怕是都能惊醒……

    待到李绩离去,李二陛下觉得有些精神恹恹,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李承乾领着两个妹妹轻手轻脚的退出去,换了内侍入内看守服侍。

    出了神龙殿,李承乾瞅了瞅神情有些羞愧懊恼的晋阳公主,到底不忍苛责,只得轻叹一声,道:“妹妹们也回去歇息吧,这几天日夜劳累看顾父皇,也都困顿不堪,要注意身体。东宫尚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置,吾且先回去,稍后晚间再过来服侍父皇。”

    然后微微颔首,举步回去东宫。

    两位公主敛裾施礼,目送太子离去。

    直起身,长乐公主瞅了一眼晋阳公主,轻声道:“去我那里坐坐。”

    晋阳公主眼神有些飘忽,吱唔道:“那个……好困哦,要不先回去睡觉吧……”

    “哼!”

    长乐公主横了她一眼,莲步轻移,当先而行。

    晋阳公主苦着一张小脸儿,无奈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紧随其后。

    对于这个性情清冷的姐姐,她有着如对母亲一般的孺慕,平素从不敢违逆她的意愿,更何况眼下明知姐姐是因为自己说错话要训斥自己?

    跑掉是肯定不敢的……

    姊妹两个一先一后回了淑景殿。

    宫女端来温水被两位公主净面洗手,而后又奉上香茶糕点,长乐公主素手轻摆,将一众宫女斥退。

    殿内只剩下姊妹两个。

    晋阳公主有些局促不安,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长乐公主玉容清冷,伸出玉手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然后抬起螓首,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晋阳公主,直至将小公主盯得慌神不已,这才轻启樱唇,清声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心底忐忑,本来以为姐姐是恼怒她乱说话帮了倒忙,这会儿听到这么一问,有些愣神,下意识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长乐公主道:“就是刚刚在父皇面前的那些话,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愈发一头雾水:“就只是帮姐夫求情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的脾气,这回姐夫听信别人假传圣旨,闯下大祸,怕是父皇不肯轻易饶他。我知道说错话了,可也只是想帮姐夫嘛,姐姐你别骂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

    长乐公主淡然打断,瞅着晋阳公主问道:“我问的,是你为何要那么帮着房俊说话?”

    晋阳公主秀眉微蹙,表情迷惑:“难道不应该么?姐夫对我很好啊,这些年一直很宠着我,但凡是我要的,姐夫总会想方设法的弄来给我,又会带着我玩儿,哼哼,比长孙表哥强多了!现在姐夫惹恼了父皇,我自然要帮姐夫求情,难不成姐姐你以为姐夫当真想要造反,欺君犯上?”

    提起长孙冲,长乐公主气势一滞,伸出纤纤玉指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

    这丫头看似聪明机灵,但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第五十章 不明所以

    然则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少一些机心算计倒也是好事,可是生在帝王家,一举一动都难免被过分夸大,甚至引起天下人的各种解读,绞尽脑汁的去剖析是否有更深层的寓意。

    这种情况之下,兕子一味的维护房俊,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需知道,兕子虽然尚未及笄,可是皇室公主皆有早稼的规矩,通常来说这会儿就该指婚了,没见到比兕子还小的小幺都定下了婚事?

    只不过因为母后早丧,兕子又自由体弱多病,父皇对其怜悯爱惜,故而一直未曾提出婚配之事。

    但既然年纪到了,朝野上下,必然有许多人都盯着呢。

    一旦因为私自屡屡维护房俊、彼此过于亲厚,从而导致天下舆论纷纷、谣言四起,不仅仅是皇室要多添一桩莫须有的丑闻,更会牵累兕子日后的婚配。

    那些个诗书传家的千年门阀,如何能够忍受一位与自己的姐夫流传出谣言的正妻?

    尤为重要的是,父皇必然因此震怒,自然不会将兕子如何,顶了天呵斥一顿严加看管,但是房俊绝对要遭殃……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又有些心虚。

    随便兕子胡言乱语好了,即便害了房俊,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赶紧拈起茶杯,又饮了一口。

    玉容微烫。

    轻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归是要避讳一些的,否则传扬出去,父皇面上也不好看。”

    “诶?”

    晋阳公主一脸萌萌哒。

    避讳什么?

    我为姐夫求情,还需要避讳?

    看着晋阳公主一脸呆滞不明所以,长乐公主也有些头痛,只好说道:“没发现你说话非但没有用处,反而惹得父皇愈发恼怒么?总之啊,关于房俊之事,少说话好了,父皇明察秋毫,定然不会冤枉了他。”

    “哦。”

    晋阳公主应了一声,有些闷闷不乐。

    自己以往也没少在父皇盛怒之时替那些触怒父皇的大臣们讲情,那个时候自己伶牙俐齿思路清晰,可是为何轮到姐夫身上,自己便不说不错、越说越错呢?

    真是烦恼啊……

    *****

    房府。

    年关刚过,皇帝陛下身染重疾,房家人并未前往骊山农庄闲住,而是尽皆逗留府中,平素深居简出。

    身在官场,又与皇室纠葛颇深,不得不时刻注意一言一行……

    正堂内。

    一家老小尽皆在座。

    主母卢氏横眉立目,瞪着房玄龄,道:“陛下派遣二郎前往朔州,只是说率军弹压薛延陀人,并且与薛延陀交涉商谈和亲之事,为何现在那薛延陀使者直接来了长安,而吾家二郎却要领受圣旨出兵漠北?”

    长安就这么大,官场之上到了一定层次的,也就是这么几个人。

    有什么消息兜兜转转的,只要不是太过机密,相互之间一通气,便也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假传圣旨的消息并未传出来,毕竟事情的真想有待商榷,必须等到房俊与萧嗣业一同回京之后才能分辨是非,眼下房俊已然率军直出白道,李二陛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并且希望房俊打好这一仗,既能清除北疆隐患,又能震慑天下,为了日后东征大计提振士气。

    右屯卫直出白道的消息是房遗直当值的时候听说的,已然在京内传的沸沸扬扬,他听闻之后又惊又急,赶紧回来禀告母亲。

    此刻卢氏显然急眼了,房遗直便附和道:“此时天寒地冻的,漠北大碛更是荒无人烟、滴水成冰,古往今来,哪里有这个季节出兵的?陛下还真将二郎当作卫青霍去病使唤了,指望着二郎给他上演一出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这简直就是要二郎的命呐!”

    言语之间,颇多抱怨。

    固然平素看他那个弟弟诸般不爽,更是难以接受其招摇高调的行事风格,但到底也是手足兄弟,此刻二郎孤军深入漠北,命在旦夕之间,又怎能不心中牵挂着急上火?

    房玄龄端坐在椅子上,瞪了房遗直一眼,叱道:“慎言!陛下将如此重要之事交付于二郎,实乃千古未有之信重,乃是吾家之荣耀也!岂能非但不为君恩所感动,反而口出怨言?”

    这等话那是能乱说的么?

    一旦传到陛下耳朵里,那边是“心存怨怼、素有积怨”,真以为房家有免死金牌呀!

    事实上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虽然致仕高老,回家荣养,但是身为把持朝政十余年的宰辅之首,朝中上下眼线多得是,只要他想知道,政事堂里一举一动都瞒不住他的眼睛。

    然而在事先一丝半点的风声都未有的情形之下,陡然便传出了皇帝陛下传旨给自家二郎,命其引军直出白道,攻略漠北的消息……

    即便是皇帝当真要这么做,为何不找他商量一番,便陡然下令呢?

    颇有蹊跷……

    他这般老神在在,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几个却早已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老天爷!

    自家男人居然跑去漠北,打算横穿大碛攻略薛延陀?

    高阳公主一双秀眸圆瞪,颤声问道:“这是何时之事?为何吾丝毫不知……不行,吾要回宫,去问问父皇为何要派遣二郎出兵漠北,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送么?”

    她心急火燎,站起身,就待要出去。

    武媚娘赶紧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红着眼圈儿道:“殿下莫急,先听听爹爹如何说。”

    高阳公主气道:“怎能不急?我们的夫婿此刻就在漠北的冰天雪地之中孤军深入,时时刻刻都能被薛延陀人被杀了,咱们就要变成寡妇了!倒是要问问父皇,为何这般忍心,将他的女婿送上战场,难道非得要看着他的女儿守寡不成?”

    一旁的萧淑儿手儿攥得紧紧的,一颗心似乎都碎了……

    她刚刚嫁来房家未久,不敢如高阳公主那般直白的表露态度,但是又何尝不埋怨皇帝,朝中名将如云,为何偏偏要派遣自己的夫君前往漠北?

    卢氏眼泪哗哗的流,早就坐不住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自己的儿子率军出征几千里,要深入荒无人烟的大碛去跟薛延陀人作战?

    她“腾”的一下站起,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娘陪你去!咱们房家几代人公忠体国忠心耿耿,他就是这般回报的?他不是一贯宠信二郎么,为何放着那么多的名将不用,偏就要派二郎去跟薛延陀人作战?难道非得吾房家一门死绝,才能遂了他的愿?”

    房玄龄痛苦的捂住额头。

    得!

    不怕事儿大,就怕没压事儿的!

    自家这“贤内助”倒好,不仅仅不压事儿,反而还帮着挑事儿,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糊涂!军国大事,焉能有尔等妇人置喙之余地?陛下深谋远虑,自有其章程,房氏一门蒙受皇恩,自当精忠报国,死而后己!北疆边患,侵扰腹地,总归会有兵卒开赴沙场,别家的儿郎上阵杀敌马革裹尸,凭什么你家的儿郎就得待在长安享福?妇人之见!”

    卢氏气道:“吾就是个妇人!谁管他别家如何?再者说,吾家乃是文官!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将军,凭什么让吾儿子一个文官上阵?”

    房玄龄无语。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中枢渐渐为关陇贵族所把持,无论隋唐,占据高位的关陇贵族渐渐养成一个不分文武的习惯,上马治军、下马安民,出可拜将入可为相,真正打人才都是允文允武、文武双全。

    老夫自然是文官,可难道当年提不得刀、杀不得敌?

    还是不能指挥大军击溃强敌?

    真以为给老夫十万虎贲直出塞外,就灭不得突厥、打不过高昌国?

    只是天策府猛将如云,用不到自己亲自上阵厮杀罢了。

    不然若是老夫提兵上阵追亡逐北,指不定就没有李靖李绩侯君集什么事儿了……

第五十一章 关陇危机

    富贵险中求。

    固然自家根基地位已然用不着去拿命博富贵,但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俯仰呼吸顶天立地,岂可依靠老辈的功勋混吃等死,无所作为?

    自家二郎才华横溢,在房玄龄看来,生死事小,能否做出一番震古铄今流芳百世的功业,那才是一生之成就。

    出兵漠北,危险固然不小,但是形势却极为有利,入寇边疆的薛延陀大军损失殆尽,必定导致漠北空虚,如若二郎能够找到一条坦途直扑郁督军山,或许便能创下一番震古烁今比肩卫霍的盖世功勋也说不定……

    房玄龄沉着脸,肃容道:“莫要再作这等愚蠢之言!若是别家子嗣上阵之后都有家眷去陛下面前哭闹,成何体统?军国大事还要不要?吾房家丢不起那个脸面!”

    卢氏抹着眼泪,点头道:“那行,吾是妇人,不去陛下面前闹。可你房玄龄不是妇人吧?你现在就给吾去皇宫,咱也不求皇帝给二郎调回来,只求皇帝多多派兵增援行不行?薛万彻就在定襄城,宋君明在胜州,这两人都是猛将,就让他们即刻出兵增援。”

    房玄龄倒是不含糊,颔首道:“那行,老夫这就入宫……”

    ……

    不入宫怎么办?

    夫妻拌嘴半辈子,焉能不知老妻何等脾性?今日若是自己将“大丈夫志向高远”这一套拿出来说,准定闹个没完。

    房玄龄这等睿智之人,岂能犯下如此低级之错误?

    见到老妻安抚下来,房玄龄丝毫没有“夫纲不振”之羞愧,又转头对几位儿媳妇说道:“二郎心有城府,看似莽撞,实则行事缜密,右屯卫经由他一手操练,尽皆采取全新之操典,便是卫公日前亦曾称赞乃是大唐第一等的强军,军中薛仁贵、习君买、高侃、程务挺等等皆是智勇双全的将军,绝对不怵薛延陀人。更有薛万彻、宋君明等名将紧随其后护其后阵,万无一失,老夫这就入宫,请求陛下调集朔、胜、灵诸州兵力,前往增援,实不必过多担忧。”

    一众女眷这才略微安心。

    *****

    北疆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一片震荡。

    谁能想到不仅陛下在东征即将开始之前忽然染病,导致筹备多年的东征大计不得不暂且搁置,北疆更是已经战火连天?

    薛延陀兵临定襄城下,意欲侵占漠南敕勒川,突厥汗国一触即溃,已然退守雁门关,薛万彻于恶阳岭下大发神威击溃夷男可汗二王子大度设统御的数万薛延陀铁骑,立下覆灭高昌国之后最大的战功,房俊更是率领右屯卫兵出白道,直捣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

    一连串的消息接踵而来,令朝堂上下惊诧莫名。

    这就开战了?

    前两天不还在商谈和亲之事么……

    赵国公府。

    正堂内,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相对而坐。

    年关刚过,天气寒冷,堂内燃着地龙,茶几上放置着茶具,长孙无忌早已将侍女尽皆赶走,亲手给宇文士及斟茶。

    水汽袅袅,茶香氤氲。

    宇文士及却半点品味香茗的心思都欠奉……

    长孙无忌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见到宇文士及愁眉不展,本来衰老的容颜愈发显得萎靡不振,老态尽显,再不复当年温润文士的风采,心中亦是唏嘘,便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仁人吾兄纵然忧心忡忡,又有何用?宇文法这件事做得确实欠妥,被那房俊捉住了把柄剥夺了军权,这等情形之下,陛下为了安稳北疆局势,绝无可能轻易放过,还是及早做好准备吧。”

    嘴里劝着宇文士及看开些,可他自己心里都堵得慌。

    马邑城那是什么地方?

    地处北疆,临近阴山,那是鲜卑人起家的地方,是当年鲜卑六镇的根据地,是他们关陇贵族的大本营!

    结果,就在自家的大本营之内,身为宇文家的子弟、关陇贵族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马邑守将宇文法便在军营之中被房俊给当众拿下,剥夺军权,押解回京。

    此事对于关陇贵族声望之打击,远远超过宇文法丢掉马邑守将的损失!

    连老巢都守不住了,还指望谁能对关陇贵族怀有敬畏之心?

    长孙无忌本来是准备发火的,可是见到宇文士及老态龙钟的样子,那一股子憋在胸膛的火气忽而消散无踪。

    这位当年能在其弟弟宇文化及弑君篡位自立为帝之时依旧心性冷静,睿智的做出投靠李二陛下之决定的人杰,亦是垂垂老矣荣光不在,就好似他们彼此尽皆消逝的峥嵘岁月。

    或许麻将桌已经更适合他们。

    到底还是老了啊……

    宇文士及苦笑摇头,叹气道:“宇文法那逆子形同谋逆,处事莽撞贪图私利,居然将国之干器倚为私用,实乃取死之道,故而即便是处以极刑,老朽亦不感到难过。只是唯恐陛下龙颜震怒,借此迁怒于宇文家,若宇文家在老朽手上一蹶不振,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列祖列宗?惭愧呀!”

    长孙无忌眼角微微跳了跳,忽而醒悟过来。

    这老头的确垂垂老矣,但若是见其老太而误以为这只是一个心疼于家中子侄姓名前途的老朽长者,那可就大错特错。

    能够从隋末那等乱世之中认准了李二陛下这个王者,从而坚定不移的站在李二陛下身边予以鼎力支持,最终为宇文家谋求了眼下这等政治资源,岂能以乡间老朽视之?

    虎老雄风在!

    再是老掉牙的老虎,你也不能有片刻的失神,否则他就会咬你一口……

    宇文士及的这番话看似唏嘘懊恼,实则就是在告诉长孙无忌:损失一个宇文法,不当大事,宇文家受得起。

    但若是陛下迁怒于宇文家,致使整个家族受到波及,那就不可接受了。

    什么叫做“将国之干器倚为私用”?

    还不是因为这是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意志!

    所有关陇贵族都意欲将驱逐薛延陀视为攫取战功的糕点,不能接受旁人跑来分一块,所以才有了宇文法阻挠右武卫、右屯卫出关北上的做法。现在宇文法被房俊拿下,其罪难逃,若是他一人受罪也就罢了,谁叫大家都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呢?

    宇文家认了!

    但若是皇帝趁机削弱打击宇文家,你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长孙无忌啧啧嘴,无奈的瞥了宇文士及一眼。

    这老东西,耍无赖呀……

    可眼下关陇贵族风雨飘摇,内部斗争激烈,俨然有分崩离析之态势,面对皇帝的打压削弱,自当拧成一股绳精诚团结,否则被皇帝捉住漏洞分化打击,则大事不妙。

    所以面对宇文士及的无赖招数,长孙无忌还真就没什么法子反驳。

    即便是有法子推搪,他也不会这么干。

    说到底,宇文法的确是为了替关陇贵族保住北疆的掌控才被房俊拿下,若是不管不顾,则势必引起宇文家的强烈不满以及强势反弹,其余那些家族亦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人心散了,队伍怎么带?

    想了想,长孙无忌道:“房俊送抵御前的战报,言及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前往白道宣旨,故而他才直出白道,发兵漠北。然则此事却颇为蹊跷,事先无论是门下、中书,皆未有一丝半点的消息传出来,陡然之间那圣旨便到了北疆……那萧嗣业乃是萧家子弟,与房俊是姻亲,但两人素有积怨,这其中未尝不可能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龌蹉,房俊素来胆大,焉知不是其虚晃一刀,借机出兵?亦能顺手除去萧嗣业,实乃一举两得之计策!吾等不妨在此事上多做文章,只要能够抓住房俊的把柄,虽然不至于将其彻底打落尘埃,但亦不失为围魏救赵之计,陛下定然不会揪着宇文法之事不放。”

    宇文士及连连颔首。

    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心底感叹,能够从全面被动的局面之中寻出一丝漏洞,不仅可以搬回劣势,反而有可能狠狠的打击房俊一番,心智之细腻,不愧为“阴人”之绰号……

    长孙无忌顿了一下,又道:“让各家都做好准备,房俊心太野,真当薛延陀是泥捏的不成?恶阳岭下,薛延陀天时地利人和尽失,这才导致大败于薛万彻之手。但是到了漠北,那是薛延陀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古往今来,除去聊聊几位天纵之才,尚有何人能够千里突袭,直捣龙城?房俊必败无疑!等到他一旦战败,吾等齐齐发力,收拾残局!”

第五十二章 各方反应

    长孙无忌绝对不看好房俊此番兵出白道能够有任何作为,等待他的只能是一场惨败!

    一个初出茅庐便顺风顺水的纨绔子弟,纵然有几分才情,亦有一些小聪明,但是以一卫之兵力试图挑战整个薛延陀,还是在人家的地盘,这与蛇吞象又有何异?

    这小子膨胀得没边儿了……

    而只要房俊战败,关陇贵族齐齐发力,在北疆边军中占据主导地位收拾残局,便能够攫取最大的功勋。

    一举扭转颓势不说,更能够让陛下认识到,如今的北疆,还得依靠关陇贵族来把守,换了谁也不行!

    宇文化及精神一振。

    这些年他已经渐渐在家族之中淡化自己,尽量将事务交予族人处置,但这并不妨碍在感觉到家族有可能重新振作之后的喜悦。

    宇文士及与房玄龄私交甚笃,与房俊关系也还不错,时常能凑到一处搓麻将。

    更是在李二陛下身为秦王之时便忠心耿耿的追随其后,献计献策献力,绝无二心。

    但是这一些都不能取代家族在他心目之中的地位。

    世家子弟总是能够这样看似矛盾的处理私人与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好友之间推心置腹畅饮玩乐,各自家族斗起来又能眼都不眨的下狠手,而后风平浪静,依旧可以坐在一处谈天说地吃喝玩乐,谁也不记恨谁……

    宇文士及问道:“辅机之意,是房俊假传圣旨?”

    他深知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一同执掌中枢十数年,此前更被李二陛下视为肱骨推心置腹,其对于中枢三省的渗透与掌控绝对不会因为渐渐淡出中枢便有所降低,三省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必然能够引起他的惊觉。

    他说中书与门下未有关于这道圣旨的消息,那就代表这道圣旨并非由中书省下发,更未经由门下省审核。

    说轻了叫做“假传圣旨”,说严重点,这就是“矫诏”啊……

    长孙无忌摇摇头,谨慎道:“也不能这么说,房俊纵然天大的胆子,焉敢做出这等取死之事?除非将罪责尽皆推到萧嗣业身上,但那萧嗣业好歹亦是萧氏子弟,又岂能心甘情愿的替房俊背负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责?只要萧嗣业回到长安,经由三法司审理,不可能不说实话。难不成那房俊还敢在军中直接将萧嗣业处死,来个死无对证?若是那般,更说明他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皇帝又岂能饶他?”

    苦恼的思索一阵,叹气道:“此子胆大心细,行事往往别出心裁,更是锦绣在胸、才华横溢,实乃吾等之劲敌。最关键处,还是他的年纪,吾等如今尽皆垂垂老矣,那厮却是正及弱冠,等到吾等致仕之后,族中子弟哪一个是他的对手?更别说将来太子登基,更会将房俊视为手足肱骨,只要他不会蠢得去造反,天下怕是再无人可以制衡。”

    他心中着实懊恼。

    错非因为长孙冲之事,使得两家再无可能携手合作,否则长孙无忌宁愿配合房俊削弱关陇集团,亦要向房俊妥协。

    面对这等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未来的帝国柱石,什么面子都可以抛在一边……

    宇文士及闷声不语,心念转动。

    抡起交情,自己无论与房玄龄亦或是房俊,都远胜关陇贵族的任何一人。

    是否要留出一条后路,以备将来?

    真是可惜呀,本来自己就想着将家中的闺女送去一个给房俊做妾,却不想被萧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不要脸道极点的老东西抢了先,这会儿若是再送一个闺女过去,会否被人认为东施效颦,遭受耻笑呢?

    长孙无忌喝着茶,瞥了一眼宇文士及,心中哂然。

    既想着背靠关陇贵族树大好乘凉,又想着结交房俊这等后起之秀保证利益,看似圆滑玲珑,实则两面三刀,最终只能两头不讨好。

    这些老家伙,已然渐渐跟不上时代了呀……

    *****

    宋国公府。

    北疆消息传来,萧家已然乱成一团……

    萧与萧锐、萧锴父子三人坐在堂中,愁眉紧锁。

    “父亲,岑景仁如何说?”

    萧锴急匆匆问道。

    “景仁”是岑文本的字,朝中同僚多以此称呼,但萧锴无论辈分亦或官职,如此称呼都大为不妥。

    故而萧瞪了他一眼,但心事重重,却并未叱责,叹气道:“门下省从未审核过那道圣旨。”

    萧锐与萧锴面面相觑,脸色甚是难看。

    自从北疆的消息传来,萧便认为其中大有蹊跷,萧嗣业固然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可他哪里有又资格传达圣旨?

    更何况,旁人或许不知,萧家人又如何不知萧嗣业虽然曾去终南山凤凰谷玉华宫拜会萧皇后,却始终未曾面见陛下,又哪来授予圣旨的机会?

    心底忐忑,萧便秘密询问侍中岑文本。

    侍中乃是门下省的长官,掌管圣旨的审核、颁布,若是皇帝有圣旨,必然要经过门下省的审核,否则在法理之上是无效的。

    结果岑文本明确的告知萧,绝无此事……

    门下省明确绝无这道圣旨,那么房俊的战报之中明言接到了萧嗣业所谓的“传达圣旨”,圣旨从何而来?

    这就要命了!

    伪造圣旨,那可不仅仅是死罪,是要诛三族的!

    若萧嗣业的那道圣旨当真是假的,势必要牵连萧家。

    以萧家与皇室的亲密关系,以及萧这些年的鞍马功劳,被萧嗣业牵连族诛自然不可能,即便是三法司也不可能下达这等判罚,但萧家子弟今后的仕途之路,必将无比艰难。

    这年头最讲究的便是一个“政治正确”,毕竟人治大于法治,什么“一人犯法一人当”简直就是开玩笑,只要坐实了“假传圣旨”,这等只是比造反谋逆轻了一点点的罪名,足以使得萧家累世堆积起来的底蕴瞬间消散。

    三代之内,别想有人进入中枢。

    有唐一朝,别想有人称为封疆大吏,掌六部之一……

    萧锴沉不住气,大怒道:“此子悖逆,与狼崽子何异?当初他流落漠北,乃是父亲向陛下极力保证,这才使其认祖归宗,又一力保举其成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此后更是运用家族资源为其铺平仕途,如今却遭其反噬,害得吾家背负这等大罪,简直狼心狗肺!”

    萧家子弟之中,萧锐身为驸马,即便是受到牵扯,也不会太过严重。

    老三萧现为吏部给事中,深受礼部尚书李道宗的赏识与重用,陛下亦十分认可其才能,前途固然可能有所波折,但终究还是会升上来。

    唯有自己平日里混着一个虞部郎中的闲置,投闲置散优哉游哉,就等着将来靠一靠岁数,混一个六部侍郎的职位致仕。

    所以看来看去,最有可能受到牵连的就是自己……

    这让他如何不怒?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找谁惹谁了我?

    萧锐想得更深一层,皱眉道:“房俊与吾萧家乃是姻亲,此番却要被那逆子害死了,圣旨颁发,他不敢不从,可是区区右屯卫一卫之兵卒,顶了天也不过三四万人,去除辅兵马夫,能战者至多两万,这么点兵力洒进浩瀚无涯的大碛,连颗沙子都飞不起来,如何面对夷男可汗账下的铁勒铁骑?若是房俊因此身死漠北,不仅仅房相要与吾家解下深仇,吾家之数代声誉,亦将毁于一旦。”

    你萧家子弟连自家的姑爷都坑,旁人谁还敢信任你?

    钱财土地没了,慢慢积攒,总归有的。

    官职爵位没了,数代奋斗,总会回来。

    但声誉一旦败坏,哪怕历经数代上百年的时光,亦未必就能挽回……

    对于一个世家门阀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

    萧锴又埋怨道:“这房二也是,平素看他精明得紧,此次为何却如此愚不可及?那萧嗣业什么身份官职,焉能有传旨之资格?即是假传圣旨,那圣旨必然是假的,他居然连圣旨的真假都辨别不清楚,简直奇蠢无比,气煞我也!”

    萧默默颔首。

    他也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房俊当真愚笨到连圣旨的真假都察觉不到?

    况且,在他看来房俊固然对陛下忠心耿耿,但绝非那种圣旨一下,纵然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的愚忠之人……

第五十三章 武川镇(上)

    大军自白道向北而出,穿越整个阴山山脉,眼前豁然开朗,天地一片辽阔。

    鹅毛一样的大雪东天空纷纷扬扬的落下,北风不大,入目一片雪原。

    右屯卫大军出京之时便俱是一人两骑,白道口一战,薛延陀全军覆没,收缴马匹辎重无数,战马的数量得到极大的补充,房俊率领一万精锐作为先锋,一人三马,狂飙突进。

    高侃则率领后军辎重紧随其后。

    天地苍莽,顷刻片云生,雪花大如席。

    身周战马踏雪狂飙,蹄声淹没在积雪之中,唯有隆隆闷响。

    房俊策马狂奔,雪花迎面打来,非但未觉寒冷,反而胸中自有热血奔涌,浑身燥热,志气冲霄!

    生于后世太平年月,何曾有过这等壮志在胸、意气风发?

    只需抵挡胡虏、雷霆扫穴,总是马革裹尸、埋骨北疆,又能如何?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挥军北上,直捣龙城。

    男儿当如是!

    雪花越来越大,寒风也渐渐凛冽。

    透过风雪,前方隐隐之间一座坚城矗立在原野之中,身影巍峨,擎天立地,那边是武川镇!

    阻挡在阴山北麓的北疆第一坚城,只需将其攻陷,莽莽北疆浩荡大碛,便再无可以阻挡大唐铁骑的城池,一路向北,纵马驰骋,直捣郁督军山。

    这座当年由鲜卑人所建立的坚城,曾一度作为北魏六镇之一,帮助北魏抵挡北方突厥人的侵略,但是在北魏衰亡之后,鲜卑人全部撤入阴山之南,依托敕勒川,凭借阴山天堑,这才勉强抵挡突厥人南侵。

    武川等六镇悉数落入突厥人掌控之中。

    当年的六镇势力渐渐演化成关陇贵族集团,而武川镇作为扼守阴山山口的要隘,则先后被突厥人和薛延陀人视为阻挡唐军北上的要冲。

    在他们眼里,武川镇便是漠北的第一坚城,坚若磐石,固若金汤!

    即便在大度设率军穿越白道南下敕勒川之时,这座城池里依旧保留着两万经由汉人调教擅于守城的薛延陀战士,无论任何情况,都坚守城池,紧扼山口,不使大唐有任何机会兵出白道!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被铁勒人视为“永远不可能陷落”的城池,在房俊眼中却与猪棚鸡舍无异。

    “一直向前,马不停蹄,抵达武川镇之后不做休息,即刻攻城。一个时辰之内,破城而入!”

    战马之上,房俊下达命令。

    风雪渐渐呼啸起来,将沉闷的马蹄声遮掩得愈发难辨,命令被一层一层的向下传达。

    所有兵卒都振奋起来,打起精神,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自从卫公李靖突袭阴山之后便从未有大唐军队踏足北疆的第一战!

    只要此战获胜,攻陷武川镇,那就是了不得的军功!

    而在房俊看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不可攻陷的城池。

    一个时辰?

    那还得是右屯卫成军以来首次攻城,必须拥有容错的情况……

    *****

    风水学中,有一个词叫“王气所聚”,“龙脉所在”,意思就是说此地藏风聚气风水极“旺”,地灵人杰,所出人才都是国之栋梁,甚至是帝王将相。

    武川镇,便是这样一个“王气所聚”之地。

    北魏时期,为了保卫国都平城,在长城沿线建立了一系列军镇,其中最为重要的有六个,分别是:武川镇、沃野镇、怀朔镇、抚冥镇、柔荒镇,统称北方六镇,后世称之为“北魏六镇”,亦或是“鲜卑六镇”。

    这六个镇是北魏抵御北方民族入侵的重要军镇,镇守的将军大多是拓跋家族的贵戚和北魏贤臣。

    太和十七年,北魏孝文帝将都城从平城迁到了洛阳。

    政治中心的南移,使得北方六镇的地位迅速下降。同时,也使得北魏朝廷对六镇的控制力迅速减弱。朝廷中央对北方六镇的控制力减弱之后,六镇的武将们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相互之间拉帮结派,互相结义,又相互争权夺利,自成军阀。

    这种情况下,战乱一触即发。

    北魏光正五年,沃野镇首先爆发了起义,战乱迅速席卷开来,北方六镇很快陷入到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之中。

    战乱给百姓带来灾难,但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优胜劣汰!这场战乱中,武川镇的宇文泰和怀柔镇的高欢逐渐崛起,成为两股最具实力的割据势力,迅速主宰了北魏政局。

    一山不容二虎,高欢和宇文泰皆是当世枭雄,相互攻伐,却谁也奈何不得谁。

    北魏永熙三年,孝武帝秘密逃亡到关中依附宇文泰。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是为东魏。

    翌年,宇文泰毒杀孝武帝,另立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

    强横一时的北魏,就这样被高欢和宇文泰分割为东魏和西魏两个割据政权……

    宇文泰手下有一个叫杨忠的武将,身材魁梧、作战勇猛,而且富有远见,极有战略眼光,在与东魏的战争中立下巨大功勋,深得宇文泰赏识,逐渐成为宇文泰手下最重要的将军,后来被封为“隋国公”“隋”,听着是不是很耳熟?

    不错,这个人就是杨坚的父亲。

    宇文泰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和军事家。

    可以说,隋朝能够统一全国,根基全在于他。

    宇文泰在西魏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兵制,府兵制……

    没错,大唐赖以威震天下攻无不克的府兵制,其创始人便是宇文泰。

    在府兵制的顶端,是八位柱国大将军,号称“八柱国”,当时这八位柱国分别是: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独孤信、赵贵、于瑾、侯莫陈崇。

    李虎是李渊的爷爷,独孤信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杨坚……宇文泰死后,宇文家族取代了西魏拓跋家族,建立了北周。东魏在高欢死后,他儿子高洋篡位称帝,建立了北齐,后来被北周所覆灭,最终杨坚取代了宇文衍,篡周立隋,一统天下。

    世间风云变幻,能人异士层出不穷,而这些从武川镇走出来的雄主,一个比一个强,宇文泰开创府兵制夯实了争霸天下的基础,杨坚篡周立隋统一全国,然后李渊和李世民这一对父子建立大唐,开创了大唐盛世。

    武川镇便是关陇贵族的兴起之地,隋唐两朝的根脉,说一句“王气所聚”之地,绝不为过。

    *****

    武川镇。

    高高的城墙上,守将契可勒手按腰刀,极目远方。

    雪花如席,北风呼啸,远处巍峨的阴山也只剩下一个稀疏的轮廓,

    风雪浩荡的原野,却充斥着一种诡异的静谧感,这种极致的喧嚣之中蕴藏着的静谧,令契可勒心中充满了不安。

    大度设率领数万大军穿越白道直抵漠南,除去开始一个月不间断的传递消息之外,已然有数日杳无音讯。

    数万大军就如同平白消失了一般……

    前往漠南的斥候已经出发三天,若无意外,今天傍晚就能回返,届时才能知晓漠南的大军到底发生何事,为何断绝联络。

    契可勒忧心忡忡。

    他太了解大度设其人,性情暴躁、志大才疏都算是好听的,若是刻薄一点,完全可以用酒囊饭袋来形容。

    即便有咄摩支、吐迷度辅佐,仍旧不能让契可勒放心。

    大唐犹如一头猛虎,当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东方高句丽的时候,薛延陀可以在他身后呲牙,趁机讨要一点好处。可若是当真以为大唐这头老虎完全被高句丽所牵制,薛延陀便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必然遭受到老虎的反噬。

    大度设会否明白这个道理呢?

    契可勒认为未必……

    再次抬头瞅了一眼风雪之中的南方山脉,契可勒打算下城回到住所,饮上两斤南方大唐商贾带来的烈酒佳酿,顺便等候斥候的消息。

    然而就在他转身即将走下城墙之际,忽然觉得脚下一颤。

    毫无预兆的,整座城墙都微微颤动起来……

第五十四章 武川镇(下)

    地龙翻身?

    契可勒心头疑惑,顿住脚站在城墙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颤动非但未曾减弱,反而越来越剧烈。

    蓦然,契可勒猛地回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箭垛旁,手扶着箭垛向南方张望,一颗心瞬间提起!

    只见南方漫天风雪之中,幢幢身影好似地底冒出的索命幽魂,影影绰绰连成一片,待到再稍微近了近,便见到那一杆杆风雪之中昂扬飞舞的赤红大旗,以及无数身着赤黑两色战袍的唐军,自大地的尽头铺天盖地的袭来!

    “敌袭!”

    “敌袭!”

    “唐军杀来啦!”

    ……

    城墙之上顿时金鼓齐鸣,号角声穿云破风,响彻全城。

    训练有素的驻军当即示警,城下驻守的兵卒一拨一拨的开到城墙上来,极短的时间便完成了部署,等待作战。

    城头上的契可勒望着越来越近的唐军,骑兵头盔之上的红缨犹如风雪之中跳动的火焰,令他整颗心都似乎沉到谷底。

    如此规模的唐军骑兵能够铺天盖地的出现在武川镇,大度设的命运已然不言自明。

    这不仅仅是败了,连一个送信的斥候都未能逃回武川,必然是被唐军死死的堵住了白道口,断绝了后退之路,漠南那是唐军和突厥人的地盘,后退无路,平坦辽阔的敕勒川便是大度设的埋骨之处,等待他的唯有全军覆灭之结局。

    数万精锐铁骑啊!

    就这么葬送在了漠南?

    契可勒简直无法置信。

    可是出现在面前正汹涌冲锋的唐军,却残酷的向他证实了这个事实。

    深吸口气,契可勒举起手,向着左右聚拢过来的兵将大喝道:“准备作战!二王子已然战败,武川乃是漠北之门户,若是失守,唐军突入漠北,万里平原将会任由唐军肆虐!想想诸位的族人家眷,等到唐军肆虐,可否还有活口?为了汗国,为了大汗,为了族人家眷,吾等死守武川!”

    “死守武川!”

    “死守武川!”

    城墙薛延陀兵卒战意高昂,齐声大喝,声震四野!

    契可勒满意的颔首。

    对于武川的守备,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城内两万守军尽皆用汉人降将操练,所习乃是汉人最高明的守城战术,虽然弓弩缺乏了一些,但薛延陀的战士更骁勇、更悍不畏死,整个武川镇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在他看来,若想攻陷武川,除非唐军兵力数倍于己,且携带大量云梯撞车等等工程利器,否则必是徒劳。

    更何况看着冲锋的唐军尽是骑兵,平原之上唐骑不逊色于薛延陀骑兵,但是以之攻城?

    汉人的兵书契可勒亦看过不少,但从未看过有骑兵可以破城的战例……

    真当我们还是以往只知骑射不知守城的蛮夷?

    契可勒蓄满胡须的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连连下令,指挥兵卒部属在各个紧要的位置,抵御唐军攻城。

    薛延陀不擅冶铁,弓弩的制造更是落后大唐太多,骑兵之中装备的短弓固然轻巧,但杀伤力有限,非是守城利器。故而武川城头并未有多少弓弩手,而是准备了很多滚木擂石,城下一口一口大锅支起来,架上柴火,将雪水煮沸,然后倒入金汁搅拌,顿时恶臭冲天,熏人欲呕。

    所谓的“金汁”,便是人畜的粪便……

    此物被滚水煮沸之后淋到攻城的敌军身上产生烫伤,会立即使毒液攻入肺腑,无药可救。

    契可勒冷冷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唐军。

    骑兵攻城?

    呵呵,真是异想天开呀……

    不过唐军冲锋只是发起的威势,依旧让契可勒心中感到紧张。

    铺天盖地的唐军骑兵顶风冒雪,跨过武川城下冰封的塔布河河道,铁塔溅碎冰雪,声势浩大的向着武川冲锋而来,骑兵头盔之上的红缨如同一片跳跃的火焰,夺人眼目!

    这就是打得昔日草原霸主突厥汗国分崩离析的大唐铁骑!

    纵然没有卫公李靖、英国公李绩、河间郡王李孝恭这等盖世名将,亦未有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侯君集这等勇冠三军的猛将,却依旧保持着汉家儿郎骨子里的凛凛血性!

    草原上的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犬戎、羌人、突厥、薛延陀……一个部族的兴起,便意味着一个部族的消亡。

    然而在南方那边锦绣山河之间,纵然汉人的王朝亦是兴衰更迭,但是汉人依旧坚守在那里,一个又一个的王朝衰落,然后一个又一个的王朝兴起,始终保持着对草原民族的压制。

    那些惊才绝艳的盖世名将,更是一辈又一辈的永不断绝。

    李牧、蒙恬、李广、卫青、霍去病、赵充国、班超、甘英、窦宪、曹彰、冉闵、祖逖、桓温、、谢玄、刘裕、檀道济、李靖、李绩……

    这些功勋赫赫,被汉家百姓世代称颂的盖代名将,踩着草原胡人的尸骸,成就千秋美名,彪炳汉家青史!

    这就是汉人的可怖之处。

    胡人就算再是强大,也只能占据一时之优势,每当汉人生死存亡之际,总会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这样的民族,如何能够征服?

    所以薛延陀对于大唐一贯采取缓和的策略,从来不曾有野心饮马黄河、鞭指长江,只要能够时不时的劫掠一番占尽便宜,仅此而已……

    轰鸣的马蹄声击碎了契可勒的思绪,他回过神,看着唐军已然冲锋到距离城墙一箭地之外,齐齐勒住战马,止住冲锋的脚步。

    契可勒不解。

    他虽是胡人,但汉人的兵书也看过不少,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攻城之时最讲究气势,这般临阵勒马,除了将己方经由冲锋所蓄积的气势泄掉之外,又能有什么战术?

    他不信唐军统帅会这般愚蠢,所以他一边派遣斥候即刻返回郁督军山牙帐禀明此间情况,一边紧张的等着看唐军尚有何攻城之策略。

    果不其然,只见唐军在城下休整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之后,大约有一半的骑兵尽皆下马,缓缓结成阵势,在后军有三辆奇怪的战车被推了出来,几个兵卒钻进厚厚的木头盖子下面,慢慢的向着城墙推来。

    契可勒估算了一下双方距离,确保唐军的冷箭无法射伤自己,这才伸长脖子,趴在箭垛上向城下观望。

    那战车奇形怪状,想一个硕大的乌龟,上头覆盖着厚厚的木板,不惧城头上的滚石檑木,金汁亦无法伤到盖子下面的唐军,防卫甚是严密。

    可就算防卫再是天衣无缝,你总得冒出头来攻城吧?

    难不成还能将这个王八盖子直接推到城头上来?

    不仅契可勒一头雾水,城上的薛延陀守军也茫然不解……

    契可勒心头隐隐觉得不妥,怎能让唐军这般轻易的便突入到城下?总得有点态度,让唐军知道武川镇固若金汤,不可强攻才行。

    当即便挥了挥手。

    城上的守兵便将滚木擂石一股脑的推下去,又将沸腾的金汁朝着“王八盖子”倾倒下去,甚至还射了几箭,闹腾得挺欢实。

    然而“王八盖子”皮糙肉厚,挨了一轮打击,居然毫发无损……

    契可勒心里长了草一般慌张失措,越是弄不明白唐军的意图,就越是心里没底。

    大军兵临城下,不就应该一个强攻一个固守,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才行么?

    你特么弄两个“王八盖子”想干啥?

    就在他心里慌张失措,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甚的时候,陡然见到那几个“王八盖子”缓缓后撤。

    契可勒揉了揉眼睛,确认了一下。

    没错,的确是后撤。

    见鬼了!

    这唐军不仅不进攻,还撤退了……

    这什么情况?

    “渠帅,不对劲啊……”身边一个亲信嘀咕。

    契可勒怒道:“放屁!老子当然知道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不是……”那亲信吓了一跳,忙道:“小的是说那冒烟儿的东西不对劲……”

    “冒什么烟儿……嗯?”

    契可勒这才看到果然如亲信所说,就在刚刚“王八盖子”蹲着的城墙那一块,有淡淡的轻烟冒出来,城下背风,所以看得还算清楚。

    这什么玩意儿?

第五十五章 战争新时代

    城下。

    唐军已然下马列阵,右屯卫仅有的一千陌刀手分成五队,每队两百人,尽皆身覆重甲,手提陌刀,每一队身后跟着五百火枪兵,既能护卫陌刀手的后阵,亦能对远处的敌人展开远程打击。

    这四千人,便是攻城的主力。

    城上的契可勒做好准备等着唐军攻城,但城下的唐军却一丝一毫强攻的意思都没有,就只是整齐的列阵。

    “轰!轰!轰!”

    就在城下唐军的等待中,城上薛延陀的迷惘中,用精钢钻头钻碎城砖之后埋在墙体之内的火药轰然炸响。

    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高大坚固被薛延陀人视为坚若磐石一般的武川镇城墙,从炸点开始犹如吹爆的气球一般轰然崩塌。

    砖石碎块被火药炸得飞上天,坚固的墙体瞬间出现几处巨大的坍塌,城上来不及躲避的薛延陀兵卒随着崩塌的转世跌落下来,掉进塌方处,又被不断坍塌的砖石死死的压住。

    房俊端坐马上,挥了挥手。

    号角声穿空裂云,旌旗招展,五个早已拍好阵列的突击部队缓缓向着城墙坍塌的缺口逼迫上去。

    房俊目光幽幽,穿透风雪落在武川镇城墙的残垣断壁上,哪里尚有火药爆炸之后的黑烟盘旋升起,混入漫天大雪之中。

    强攻?

    不存在的。

    当火药的配方越来越精进,威力越来越大,这等砖石建造的城墙在火药足以开山裂石的唯利面前,简直就好像豆腐渣一样。

    战争的方式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每一次变革,总有人要去为其付出代价,成为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淹没的牺牲者,去见证变革的发生。而在茫然无措之中首次迎接到这种战争方式变化的薛延陀人,已经注定了悲剧的降临。

    ……

    整个武川镇已经乱成一团。

    谁也不知道唐军到底是如何使得坚固的城墙在轰然一声之后便崩裂坍塌,那绝非人世间所能够掌控的力量,除去无所不能的天神之外,恐怕其他的神祗亦无法拥有这样的威力。

    而无知能够带来最大的恐惧。

    契可勒灰头土脸的被亲兵族人扶着走下城墙,他很幸运的没有站在火药爆破的缺口上,在察觉脚下城墙好似被地底下什么邪恶的怪兽拱了一下之后,便顺着台阶往下跑,跑到一半的时候,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耳畔响起,脚下的砖石似乎每一块都在跳动,那种无边的恐惧使得他飞身从墙头跃下……

    好在跳下来的时候跌落在城下一队杂物上,否则说不定就得摔个骨断筋折。

    “渠帅,怎们办?”

    身边骁勇善战的亲兵们各个脸色发白,两股战战,面对这种未知的恐惧力量,所有薛延陀人尽皆士气暴跌,毫无战斗之心。

    契可勒定了定心神,瞅瞅四周一脸惶然的兵卒,再瞅瞅身后已经从城墙坍塌的缺口缓缓杀进城来的唐军,咬了咬牙,顿然下令道:“留下两千人阻敌,不可与唐军正面硬撼,利用城内的房舍与其周旋争取时间即可,主力随吾向北撤退,吾等至诺真水列阵!”

    现在麾下兵卒已经被吓破了胆,纵然全军上阵,低迷的士气也使得战斗力大减,除去成为唐军刀下亡魂之外尚有何用?

    还不如趁着后撤之机稳定军心,另行构筑阵地,予以阻击。

    若是留在城中死战,只怕这两万余守军要尽皆葬身于此。

    武川镇,守不住了……

    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混乱恐惧的守军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唐军已经自坍塌的城墙缺口处攻入城内。零星的守军上前阻挡,远远的便被火枪手射杀得七七八八,少数冲到阵前的薛延陀人面对重甲覆身的陌刀手,照样只能任由屠杀。

    陌刀手可不仅仅是骑兵的克星,强大的防御力使得他们几乎可以无视敌人的攻击,手里双手握持长达一丈的陌刀锋锐厚重,挥舞起来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劈斩向敌人,锋利的刀刃轻易的破开革甲,切入身体,骨断揉碎,一劈两片。

    唐军缓慢但坚定的徐徐推进,其徐如林,侵略如火!

    薛延陀人则步步后退,他们拿这种唐军之中最负盛名的陌刀手毫无办法,更对紧随其后拿着根铁管子“砰砰砰”不断炸响冒起一股一股烟雾,然后便有人中弹倒地的火枪手充满了恐惧。

    万能的天神啊!

    这难道是从地狱之中跑出来的索命恶鬼么?

    砍不动唐军的陌刀手,一旦接近便是骨肉碎裂一刀两断,离远了也不行,那种铁管子冒着烟“砰砰”乱响,发射出来的园弹能够在很远的距离洞穿他们的身体……

    这仗怎么打?

    终于有人鸵鸟一般钻入城内的房舍之中,先不管如何阻挡击退唐军了,躲进房舍之中那种铁管子打不着,先保住命再说……

    然而依然没什么用。

    一颗一颗震天雷被点燃之后丢进薛延陀人藏身的房舍,砖石木板构筑的房舍像是纸盒子一般在轰然炸响之中被掀上了天,墙倒屋塌之下纵然不被炸死,也被活埋……

    就这么一路狂轰乱炸的平推过去,城内的薛延陀守军甚至组织不起哪怕一次有效的防御,丢盔弃甲鬼哭狼嗥的不停撤退,等到唐军陡然见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已然穿透了整座城池。

    从抵达武川城下开始,炸毁城墙、发起进攻、入城,直至从南城门杀透城池到了北城门,用时堪堪一个时辰。

    被薛延陀人倚为南天柱石、抵御唐人进入漠北的坚固不可攻陷之堡垒的武川镇,在漫天大雪之中硝烟冲入云霄,城墙坍塌房舍倾倒,一片残垣断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唐军攻陷。

    待到房俊策马入城穿过城内燃着大火浓烟阵阵的房舍登上北城门的城楼,见到远方丢盔弃甲的薛延陀守军撒开脚丫子亡命向着北方奔逃,不由得啧啧嘴,一脸惋惜:“跑得真快呀!”

    他是真没想到武川镇的守将居然这般果决,见势不妙立即逃跑,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若是早知如此,应当派出一军绕过武川镇,堵截其后路的。

    不过即便如此,房俊对于战果亦很满意。

    薛仁贵来到房俊身边,问道:“大帅,习君买已然率军追击,这武川镇要留下多少兵卒驻守?”

    作为漠北屏障,武川镇是薛延陀抵御大唐的最重要城池,现在唐军将其攻陷,就必须防备被薛延陀偷袭,将唐军截断白道口致使大度设全军覆灭的一战活学活用,用唐军身上。

    房俊却摇摇头:“不必多此一举,武川便留下来给薛万彻处置好了,兵贵神速,在这茫茫漠北、浩瀚大碛,万一薛延陀牙帐那边收到消息,那可就麻烦了。倒不怕他们集结大军正面硬撼,就怕他们成了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北方胡族逐水草而居,牛羊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所谓的牙帐亦不过更多作为一个象征,随时随地皆可迁徙。一旦夷男可汗化整为零,我们这么一点兵力如之奈何?就算是是几十万头牛羊,我们也抓不过来。所以,不要打扫战场,不要俘虏,伤残的敌人任其自生自灭即可,等着后边的薛万彻上来手持残局,我们只缴获战马,既能换骑而乘提升机动力,亦能充作军粮。要一直追下去,在消息抵达薛延陀牙帐的同时,我们也兵临城下,不给他们反映的机会!”

    无论汉朝的卫青、霍去病、窦宪,亦或是当年的李绩、李靖,能够取得震古烁今之盖世功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快!

    兵贵神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胡族牙帐,击溃其军,倾覆其国。

    否则一旦给予胡族反应的机会,使得他们有时间从容布置化整为零,任是那些盖世名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莽莽草原浩瀚大碛之内将所有胡族一一追逐,剿杀殆尽。

    等到汉人撤军,胡族随便换了地方,依旧还是他们的牙帐。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唯有狂飙突进雷霆扫穴,直捣龙城,才能直接击溃胡人的中枢,彻底将其覆灭。

第五十六章 追杀

    攻陷武川镇的唐军迅速集结,留下五百兵卒将俘虏尽皆驱赶在城中心看押,事实上契可勒撤退得极其果断,这导致双方在城内的战斗只是稍稍展开便宣告结束,薛延陀人弃城而退,唐军并未抓获多少俘虏。

    缴获的辎重则看都不看,只选了健硕的战马带上,两万人一人三马,风驰电掣的自武川镇北门而出,追着薛延陀人的屁股便杀了过去。

    萧嗣业被裹挟在追击的队伍中间,左右皆有兵卒时刻不离的看官他。

    北风刮在脸上有若刀割,迎面而来的鹅毛一般的雪花使得他眼目迷离,心中却充满震撼。

    房俊逼着自己承认“假传圣旨”之时,萧嗣业认为房俊不仅仅是要将他往死里逼,自己也在往死路上走。

    一卫之兵力,居然妄想横扫漠北,直捣龙庭?

    开完玩笑!

    将自己当成卫青、霍去病那等绝世统帅,还是将数十万薛延陀人当成两只脚的牛羊,任你驱策肆虐?

    你自己找死没人管,可是特么别拖着我啊!

    萧嗣业心里充满怨念和讥讽。

    然而刚刚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却将他心底所有的幽怨和嘲讽击得粉碎……

    他自幼生长在草原,后来又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平素尽是与胡族打交道,焉能不知薛延陀人是如何看重“阴山锁钥”的武川镇?

    这座由北魏建造的要塞早已破败多年,在薛延陀崛起之后,屡次对其维修加固,城墙足足厚了一半,加高了三尺,城中常年屯驻的两万兵马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由铁勒诸部中另一个与薛延陀不相上下的契部名将契可勒统御,全军尽皆采用投降薛延陀的汉人军官依照汉人战法操练,战力极强,整座要塞固若金汤。

    成为薛延陀最重要的军镇。

    攻,可以作为桥头堡,大军出城便直扑白道,攻略漠南。

    守,可以作为阴山之北的锁钥,死死锁住唐军穿越白道之后向北进入漠北大碛的咽喉。

    攻守兼备,战略意义极强。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被薛延陀上下认为“永远不可能陷落”的军镇,在房俊率领的右屯卫面前,连一个时辰都未能坚守,便墙倒屋塌,彻底沦陷……

    那种可以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产生开山裂石之威力的武器,到底为何物?

    “震天雷”他倒是早有耳闻,据说便是房俊弄出来的火器,可是看那埋在城下便将一整片城墙瞬间有若豆腐渣一般炸得粉碎的东西,威力比之“震天雷”强大何止十倍百倍!

    有了此物,天下间尚有何等坚城敢在唐军面前喊一声“固若金汤”?

    还有那冒着烟可以毙敌于百步之外的火枪……

    有着这等神兵利器,房俊真有可能直捣龙庭,覆灭薛延陀牙帐!

    萧嗣业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受了一点委屈便想着干脆通敌叛国投奔薛延陀呢?

    即便是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白道,去了夷男可汗的牙帐,恐怕最后也得被房俊给生擒活捉……

    一步错,步步错。

    一失足成千古恨!

    自己要何去何从?

    当真老老实实的待在房俊军中,等着这厮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后,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让皇帝赦免自己的罪过?

    *****

    风雪漫天,前路茫茫。

    契可勒骑在马上一路向北狂奔,心头满是悲凉。

    固若金汤的武川镇,居然丢了!

    直到现在,他耳畔依然回响着那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大震响,踩着马镫的脚依旧感觉到城墙坍塌那种虚浮。

    多么坚固的城墙啊,居然在一刹那之间便分崩离析,倾颓成残砖碎瓦……

    到底是什么东西?

    难道真是天神助威唐军?

    契可勒仰首望天,灰蒙蒙的天际满是铅坠一般的乌云,满目大雪。

    “渠帅,唐军追上来了!”

    后阵一个斥候拼命打马上前,追上契可勒。

    契可勒心中一紧,这么快?!

    看了看左右,心底叹了一口气。

    撤退虽然及时,但仓促之间没有严密的组织,各部自行其事,阵容涣散,相互牵扯羁绊,速度自然提不起来。

    暗暗吃惊唐军的速度,难道连缴获的俘虏辎重都不去处置,便紧追而来么?

    脑子里转了转,契可勒面色顿时苍白。

    唐军如此之快的追上来,说明其身后尚有军队跟随,可以收拾残局,而且看那支唐军这般亟不可待的行军速度,明显是不想给自己收敛阵容的机会,更不给自己派人前往郁督军山牙帐报信的时间。

    唐军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武川镇,也不仅仅是在漠北采取报复,而是想要直捣郁督军山……

    怎么办?

    契可勒对于自己的军队有着充足信心,刚刚在武川镇之所以大败,是因为事先不知唐军拥有那等开山裂石的神器,不仅破坏了城墙,扰乱了薛延陀大军的整体防御体系,更使得所有人震骇莫名,士气低迷。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但他不信连跑都跑不掉。

    即便唐军已然渐渐迫近,也不过是追上落在最后的一些散兵,不可能追上一心逃跑的大部队。

    草原大碛之上,抡起纵马驰骋,唐人如何是自幼生长于马背的薛延陀人对手?

    只是……若自己一路逃回郁督军山,岂不是将唐军也直接引了过去?

    没有预先示警,对一切都懵然无知的可汗牙帐,能否抵挡得住唐军侵略如火一般的攻势?

    契可勒幽幽叹了口气,望了望前方,问道:“前方何处?”

    “渠帅,前方不远便是诺真水!”

    “诺真水?”

    契可勒皱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这条河流。

    固然冬日里河面早已结冰,但这条河藏在深深的河道之中,两岸河床比河道高出数尺,不利于骑兵快速通过,若是能够在那里依托河道地形列阵阻击,想来能够阻延唐军的行军速度。

    可以为斥候返回牙帐报信争取时间。

    但是同时,也意味着他率领的这两万守城军队要在野地里与唐军硬碰硬的战一场!

    毫无花哨,以硬碰硬!

    想想唐军那足以开山裂石的神秘武器,契可勒便一阵心悸……

    可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当年铁勒诸部奋起反抗西突厥暴政,共推契部首领契歌楞为易勿真莫何可汗,又推薛延陀部首领乙失钵为野可汗,成为铁勒诸部之中的两位王者。现在乙失钵的孙子夷男成为薛延陀可汗,统御铁勒诸部,契部则早已势弱,要么如他这般依附夷男可汗,要么如契何力那般干脆投降唐人……

    眼下,他契可勒便是薛延陀汗国之中契部的首领,若是他引着唐军直捣郁督军山牙帐,则无论战局最终如何,契部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唐军大胜,则居住于郁督军山附近的族人必将遭受唐军屠戮。

    唐军若败,愤怒的夷男可汗又岂能饶恕将唐军一路引回郁督军山的他?

    深吸口气,契可勒在马上扯着嗓子喊道:“前方抵达诺真水,大军列阵,与唐军决一死战!”

    嘶喊声在风雪之中远远传去,被各部的渠帅纷纷下达到兵卒。

    北风呼啸,马蹄杂乱。

    应者寥寥……

    所有的兵卒都被不久之前武川镇那一幕吓破了胆,他们不怕强大的敌人,不怕决死的冲锋,也不怕死,但是对于那种蕴含着天地之威的不可知情况,却有着胡族人天生的敬畏。

    再是强大的战士,又岂能战胜天神之威呢?

    而且,那是对于天神的不敬啊!

    但是军令如山,薛延陀不似大唐那般军纪严明,然则对于自己的统帅却有着盲目的信任与崇拜。

    他们崇敬强者,对于强者的命令奉行不悖。

    哪怕明知是死……

    前方一道平直的河道出现在眼前,大雪将整个河床都掩盖起来,但高出河道的堤岸却显得甚是清晰,成为阻拦骑兵的天然屏障。

第五十七章 绝望的屠杀

    契可勒勒住马头,厉声喝道:“下马!列阵!”

    随后赶来的薛延陀兵卒纷纷下马,在冰封的河床上缓缓结阵。

    契可勒骑在马上,看着渐渐趋于整齐的阵列,心底生出一丝希望。

    唐人的枪阵对于胡族骑兵的杀伤力太大,固然因为机动能力的缺失使其在面对胡族骑兵的时候只能被动挨打,但是同样的,胡族骑兵对于这等缩成刺猬一般的战法亦是无从下嘴。

    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唐军最擅长的步兵结阵的战术来对付唐军的骑兵……

    他不怕唐军炸毁城墙的那种神秘武器,薛延陀人不是傻子乖乖的站在那里等着你来炸,只唯恐唐军手里点燃之后四处乱仍狂轰乱炸的那种胡瓜一样的玩意……那种震响和烟雾,对于薛延陀人的战马来说不啻于猛虎野兽,足以将战马吓得乱跑失去控制,导致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

    不指望战胜唐军,只要能够延缓其突袭的速度,使得郁督军山牙帐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去布置便足矣。

    契可勒环视一眼,心头升起悲凉。

    他知道,此战之后,此间之兵卒怕是要折损一半,余者亦要逃避唐军的追杀,在这冰天雪地的大碛之上,哪里还有活路?

    尤为重要的是,还不能将唐军引向拔野古、仆骨等部……

    甚至不用等到唐军将这些兵卒杀光,只需等到将战马吃完,饿也得恶死在大碛之上。

    从他勒住战马、就地结阵阻击之时,这一支镇守武川镇的精兵,便注定了悲惨的命运。

    远方蹄声隆隆。

    黑红两色甲胄的唐军在风雪之中猛然跃入眼帘,绛红色的大旗在风中烈烈飞扬,万马千军奔腾而来,气势汹汹!

    就连脚下诺真水河床的严冰都在微微颤抖。

    契可勒站在北岸河堤上,抽出腰间的佩刀,振臂大呼道:“不能让唐军长驱直入,直捣郁督军山的牙帐,哪里有我们的妻儿家眷,有族人牛羊!我们就在此地列阵,用我们薛延陀勇士的鲜血与勇气,阻挡住唐军前进的脚步,将他们赶回漠南!”

    “赶回漠南!”

    “赶回漠南!”

    四下里战士们振臂高呼,萎靡的士气终于提升一些,尚可一战。

    契可勒略微松了口气,若是士气依旧如刚才溃逃之时那般低迷,只怕挡不住唐军一个冲锋……

    *****

    薛仁贵一马当先,策骑跑在军队的最前头。

    凌冽的北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犹如刀子在割。

    但他没有感受到丝毫寒冷,胸腔之内沸腾的热血使得战意熊熊,浑身燥热!

    以往亦曾在水师之中剿灭海盗,更曾在南海与贼寇作战,但是身为最传统的军人,此刻策马扬鞭追亡逐北,那才是骨子里侵透着的憧憬!

    马革裹尸,得其所哉!

    对于所有的汉家儿郎来说,昔日的卫青、霍去病,今日的李靖、李绩,便是他们最为崇拜的偶像,踏破阴山直捣龙城,是年少之时夙夜梦回之际憧憬着的人生。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则是一代又一代汉家军人至高无上的功勋!

    平生能够策马北疆,鞭指龙城,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更何况此战顺利,甫出白道,便摧枯拉朽的将扼守漠北门户的武川镇攻陷,兵不血刃,马不旋踵,追逐着薛延陀人的脚步一路向着郁督军山狂飙突进!

    盖世功勋就在眼前,谁能不热血沸腾,战意如火?

    前方薛延陀人居然不逃了……

    薛仁贵性情谨慎,张开手示意全军减速,缓缓的向着诺真水河道逼近。待到了近处,便见到薛延陀人排成整齐的阵列,刀盾手、长矛手如林而立,整个军镇杀气腾腾,不仅有些发懵。

    这是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唐军的步兵阵列,来对抗唐军的铁骑?

    薛仁贵不仅哂然一笑。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许骑兵一时之间还真拿这种严密不惧怕冲击的步兵阵列束手无策,毕竟大帅下令,兵贵神速,不能予以薛延陀人任何的反应时间,要赶在他们的斥候返回郁督军山报信之后并未作出应对之时,予以痛击,雷霆扫穴!

    这就意味着薛仁贵率领的先锋部队要一路平推过去,无论有多少人挡在前路,都要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彻底粉碎,一举击溃!

    说实话,这很难。

    毕竟这里是薛延陀的地盘,他们占据了地利、人和,必然千方百计的予以阻挠,延缓唐军的行进速度。

    可是现在……

    薛仁贵嘴角露出残酷的笑容,大声道:“火枪手下马,刀盾手在前,迎战!”

    “诺!”

    唐军兵卒纷纷跃下马背,迅速完成列阵,一个一个战意熊熊士气暴涨!

    若是以骑兵破薛延陀军的步兵阵列,的确要费一番脑筋,不仅仅伤亡惨重,更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面对刺猬一般的步兵阵列,唯有逐层逐层的啃下来,不能一举击溃。

    但是现在有了火枪兵……

    火枪手在刀盾手的掩护之下,与两军阵前列阵完毕,然后听着后方的号角声,踩着整齐划一的步子缓缓向前推进。

    到了河堤之上,地势有些居高临下,敌人完全在射程之内,便有令旗官挥动手中的小红旗,大吼一声:“放!”

    “砰砰砰”

    一声声炸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响起,伴随着一股一股的烟雾升腾,旋即被肆虐的北风吹散。

    枪声传到薛延陀阵中,因为其尽皆列阵与河床之上,两侧河堤略高,便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使得枪声在这个区间之内震荡传递,形成回响。

    那带着未知与恐惧的枪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薛延陀兵卒各个吓得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噗噗噗”

    铅弹携带着火药燃爆所爆发出的巨大动能,轻易的破开薛延陀兵卒山上的革甲,钻入他们的筋骨血肉,一朵朵血花在他们身上不停的溅起,仿佛地狱之中凄美恐怖的彼岸花。

    妖艳而又绝望。

    成排成排的薛延陀骑兵在火枪射击之下有如秋天的麦子一般倾倒下去。

    契可勒站在河堤北岸,看着河床之上的薛延陀人如同豚犬一般被唐军猎杀,居然毫无还手之力,顿时目眦欲裂!

    他知道唐军这等新式的兵器威力无比,先前在武川镇便配合着陌刀手杀得薛延陀大军狼狈逃窜,威力极大,射程极远。

    却从未想过这等兵器统一起来列阵使用,居然能够使其威力翻了一倍不止!

    那铁管子里射出来的铅弹有若风驰电掣势若雷霆,铺天盖地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弹幕,战场之上正面之敌,无所遗漏。

    这到底是何兵器?

    还有那可以开山裂石将正面城墙顷刻间崩塌的神秘武器……

    难道天神已经抛弃了铁勒人,庇佑着汉人展开对铁勒人的屠杀吗?

    汉人拥有了这等神兵利器,草原茫茫大碛辽阔,可哪里还能是铁勒人的容身之所?

    难道要像西突厥人那样,放弃祖祖辈辈生活的操场,不远万里的遁逃至西域大漠之中?

    枪声依旧继续。

    无数的铅弹穿破风雪射入薛延陀兵卒的身体,一片一片的薛延陀人倒下。

    鲜血融化了河床上的积雪,然后又被凛冽的北风冻结,呈现一种诡异妖艳的绛红色。

    起先薛延陀人还能盯着弹雨试图冲锋,但是只推进了不足十丈的距离便遗留下一地的尸山血海之后,瞬间崩溃。

    再是强悍的军队,亦无法在这种单方面势力绝对碾压之下的屠杀面前,保持作战的士气。

    溃散理所当然。

    无数薛延陀兵卒如同被猛虎惊吓的羊群一般,一哄而散,四散奔逃。

    宽阔的河床上到处都是溃逃的薛延陀兵卒,唐军却如墙而进,手里的火枪不停的装弹、发射,装弹、发射……与此同时,薛仁贵已然率领骑兵自不远处一处低矮的河堤突入河床,对着溃散的薛延陀展开追杀。

    北岸的契可勒雄壮的身躯在马上晃了一晃,脸色煞白。

    他料想到对败,却从未想过会败得这般彻底。

    尤其令他绝望的是,拥有此等神兵利器的唐军一旦突袭到郁督军山的牙帐,薛延陀人那什么来抵挡?

    难道强横一时纵横漠北的薛延陀,在取代突厥成为草原霸主仅仅十几二十年,便要重蹈突厥人的覆辙,要么投降依附,成为唐人的傀儡,要么向西溃逃,亡命西域?

第五十八章 胡人末日?

    “全军出击!追杀溃敌,半个时辰之后,无论战果如何,即刻返回集结,继续向北!”

    “诺!”

    薛仁贵下达了追缴的命令。

    能够顶着枪林弹雨伤亡过半之后方才崩塌溃逃,很明显这是一支薛延陀的精锐,这样的精锐就必须将它彻底消灭,纵然不能完全抹去,亦要将其军心士气彻底击溃。

    一支没有必胜之信念的军队,便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反之,若是任由其返回漠北,重整起鼓卷土重来,则必为心腹之患。

    所以即便为此耽搁一些时辰,薛仁贵依旧毫不犹豫的下达了追剿的命令,就是要将这支薛延陀人的精锐部队彻底打残!

    护卫火枪队两翼的骑兵得到命令,顿时三五一伙的散开来,策马开始对着溃散奔逃的薛延陀兵卒展开追杀围剿。几乎所有的薛延陀兵卒都下马列阵,试图用汉人的作战方式对付汉人的骑兵,哪里想得到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战略瞬间崩溃,将近两万精锐兵卒溃不成军,甚至连上马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唐军驱赶牛羊一般分割包围,残酷屠杀。

    河道上,原野中,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薛延陀人奔跑哭嚎,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唐军骑兵一一追上无情杀戮。

    洁白的雪地里,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布满了残破的尸骸。

    恍若人间地狱!

    诺真水北岸,马背上的契可勒只觉得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他知道,随着这两万薛延陀最精锐的兵卒全军覆灭,他的命运也已注定。

    草原之上尊崇强者,唯有胜利才能体现能力和价值,失败者天然就要遭受抛弃,不配祭祀天神,不配生活在苍穹之下。

    哪怕回到郁督军山,等待他的也自戕一途。

    他契可勒的骄傲整个草原都知道,如何能够忍受失败带来的羞辱与嘲笑呢?

    尤为重要的是,这两万精锐兵卒之中超过一般都是契部落的青壮战士,当年他同契何力分道扬镳,分裂了整个契部,契何力带着一部分族人投奔大唐,现在生活在甘州、凉州一代,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同化成为汉人。

    现在他又葬送了其余一部分契部中的精英……

    将冷漠无仁的天神视为无所不能的神祗,将凶猛残暴的青狼视为神物的铁勒人,从来都不曾有过和谐友爱这等思维,他们眼中唯有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没有了这些青壮,余下的老弱妇孺将会成为其余诸如拔野古、回纥、仆骨等等部落的美餐,草原之上将会因为契部的没落展开一场饕餮盛宴,所有契部的财富牛羊会被瓜分,女人会被奴役,孩子会被杀死……

    或许用不了多久,草原之上,将再无契部。

    而他契可勒,将会成为所有契部的罪人……

    “渠帅!您没事吧?”

    “渠帅,赶紧撤吧,唐军杀过来了!”

    身边的亲兵见到契可勒吐血,尽皆吓了一跳,将上前查看,并且疾声相劝。

    契可勒晃晃脑袋,深吸口气,憋闷的胸口畅快了一些,这才回过神。

    不远处,唐军的骑兵已然追杀过来,碗大的马蹄踏碎河道上积雪冰屑,视若奔雷杀气腾腾!

    曾几何时,骑兵是草原胡族对付汉人最有利的武器,缺少马匹的汉人面对机动性超强的胡人唯有等待宰杀的份儿。

    然而自从马蹄铁的出现,形势便陡然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往,战马需要时常修剪指甲,否则一旦过长的指甲断裂,便会导致伤口感染红肿甚至化脓,一匹马就算是废了。但是钉上马掌之后,完全遏制了战马脚趾甲的生长,完美的保护了马蹄,即便是千里奔波,即便是砂砾戈壁,亦能来去如风。

    薛延陀早已从唐军那里学会了如何钉马掌,毕竟这东西难在创意,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然而悲剧的是,薛延陀人不会冶铁……

    被柔然人称呼为“锻奴”的突厥人才是草原上最会冶铁的民族,然而随着突厥分裂,一部分随着阿史那思摩投降唐朝,一部分早在当年便随着阿波可汗投奔了西突厥的达头可汗,薛延陀统御的大片漠北之地,居然找不到几个突厥人……

    没有突厥人,自然没人会冶铁。

    事实上,就算是突厥人也不行。

    薛延陀的拥有的战马何止二十万?

    如此需求量巨大的铁料,即便是突厥人也冶炼不出来。需知道,即便是号称草原之上最会冶铁的部族,突厥人当年锻造的兵刃也不敷使用,大批战士上阵之时依旧使用棍棒……

    可以保护马蹄的马掌,喷着火星烟雾发射铅弹的武器……

    每一样,都是草原骑兵的克星。

    或许从今而后,草原民族非但不能如同以往千百年来那般对汉人予取予夺,反而要时刻提防汉人抽冷子的杀到草原上来?

    读过很多汉人兵书的契可勒深深的知道,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盖世功勋,对于汉人的将军兵卒有着怎样致命的吸引力,只要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们便会红着眼睛跑到草原上来,试图重现当年长平烈侯、两任冠军侯的不世之功!

    草原之上,永无宁日矣……

    看着杀气腾腾狂奔而来的唐军,契可勒一挽缰绳,调转马头,下令道:“撤吧!”

    左右亲兵尽皆齐齐松了口气。

    身为亲兵,自然知晓自家渠帅骨子里头有多么刚愎、多么骄傲,唯恐他因为惨败一时想不开,干脆来个自戕谢罪。

    草原上的风俗,家主战死,实则是奴隶的亲兵是要以死相陪的……

    没人愿意死。

    契可勒也不愿意。

    他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想到今日之大败必然导致契部的地位急转直下,定然遭到草原上其余部族的欺凌与奴役,使得族中青壮女子沦为奴隶,孩童被残忍杀害斩草除根,他又怎能这般安心的去死?

    死并不难,难的是在逆境之中率领族人重新振作!

    契可勒一贯骄傲,所以他选择最难的那一条路去直面艰难的人生,而非是横刀自刎图个痛快。

    “撤!”

    契可勒一声呼啸,策马直奔北方。

    在他身后左右,千余骑紧随其后,狼奔豕突,亡命奔逃……

    唐军追杀了一阵,将薛延陀的精锐兵卒杀得七七八八,这才回返阵地,重新集结,然后在薛仁贵率领之下,越过诺真水,径直向北!

    *****

    薛万彻于恶阳岭下重创大度设,尤其是陌刀阵杀得薛延陀兵卒哭爹喊娘血流成河,战后清理战场之时那遍地尸骸残肢断臂,人马碎肉脏器残骸,使得唐军兵卒都忍不住呕吐。

    这些尸骸必须就地掩埋,否则过些时日春暖花开气温上升,腐烂的尸骸会引发一场灾难性的瘟疫,肆虐朔州。

    取得如此之大声,薛万彻得意洋洋,当即准备晚上按照计划前往定襄城,饮酒助兴犒赏三军!

    然而等到他收拾了战场,晃晃悠悠抵达定襄城的时候,传来的消息令他瞠目结舌。

    房俊这厮居然兵出白道,直扑漠北?!

    娘咧!

    谁给他的胆子?

    薛万彻脸都吓白了,当即破口大骂:“竖子!当一回大帅,就真以为自己天老大他老二啦?简直无法无天!”

    眼下之大唐,谁人不知东征乃是不可动摇之国策?

    大度设率军突入大唐国境,追杀大唐盟友,纵然被大败,但是毕竟大唐占着理,而且薛万彻也认为此战只不过是大度设脑子抽了筋,绝非是夷男可汗的命令,事后通过外交途径,自然可以取得缓解,绝对不至于使得两国因此正是开战。

    可房俊突入漠北,那局势可就完全失控了!

    薛延陀再是能忍,也决不可忍受唐军肆无忌惮的进入他们的地盘!

第五十九章 老子要抢功!

    薛延陀再是能忍,也决不可忍受唐军肆无忌惮的进入他们的地盘!

    李靖突袭阴山未久,夷男可汗难道就不怕房俊也效仿李靖来一个千里奔袭,直接杀到郁督军山?

    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万彻恼火房俊违背圣意、擅自出兵,却也不得不按照房俊临行之际派来的斥候所要求的那般,全军开赴白道川,由白道而出漠北,为房俊的大军殿后,以免被薛延陀超了后路。

    而就在此时,又有斥候来报,右屯卫兵出白道,猛攻一个时辰,已然攻陷武川镇,全军在房俊率领之下直扑诺真水,追击溃逃的薛延陀渠帅契可勒,令薛万彻率军加快行程,接收武川镇……

    薛万彻整个人都呆了。

    一个时辰,被薛延陀人称为“永远不可能被攻陷”的武川镇便失守了?

    李思文、张大象等人更是面面相觑。

    这么猛的?

    “砰!”

    薛万彻一拍桌子,起身大叫道:“通知全军,即刻启程,直出白道,接收武川!”

    这位大将军兴奋得一张四方脸酡红一片,连胡子都翘起来了。

    如何能不兴奋?

    他开始的时候懊恼房俊违背圣意,擅自出兵,最大的原因便是武川镇磐石一般挡住白道北边出口,意欲进入漠北大碛,必须通过武川镇,此地乃是北地之咽喉、大碛之锁钥,薛延陀很早以前便派重兵驻守,守将更是薛延陀名将契可勒,整座要塞固若金汤。

    若想将其攻陷,非五万以上大军日夜猛攻不可,即便最终将其攻陷,亦要损兵折将,不填进去个两三万人,休想拿下来。

    再者一旦久攻不下,被薛延陀自北边来援,攻城大军搞不好便要尽数折在武川镇的城墙之下。

    眼下大唐的攻势尽在辽东,自然不能重兵攻略武川镇,况且与薛延陀的关系一直上算和睦,小龌龊虽然有,却并不影响大局,自然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攻克这么一座坚城。

    然而现在,这座“永远不会被攻陷的要塞”居然连房俊一个时辰都抵挡不住?

    那就意味着,要么是右屯卫太猛,要么是薛延陀太次。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说明房俊此次出兵白道直入漠北,大有可为……

    薛万彻平素糊涂,但是战阵之事却极为精明,自然知晓草原大碛不仅不适合驻军,连部落都没有几个,更无坚城可守,一旦突破武川镇的防线,便可长驱直入直抵漠北,除去冬日里荒原的寒冷无法补给之外,可称得上一路坦途。

    若是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突入到郁督军山的夷男可汗牙帐,甚至是狼居胥山下的单于庭……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那是何等的功勋,何等的荣耀?

    “喏!”

    账下兵将轰然应诺。

    薛万彻明白的事情,在座又有哪一个是傻子呢?

    这等滔天的功勋放在眼前,所有的一切不利因素尽皆可以忽略。

    至于会否导致皇帝因为此举有可能破坏东征大计……只要这等功勋在手,谁还害怕皇帝责罚?

    谁在乎?

    这可是青史留名、彪炳史册的盖世功勋!

    再者,这不是有房俊已经顶在前头了么?

    反正房俊已经出兵漠北,无论大家如何抉择,事实不容更改。好兄弟两肋插刀,您脑袋大在前边扛,咱们兄弟跟着在后头喝点汤,到时候皇帝追究下来,大不了“汝妻吾养之”……

    右武卫上下兴奋莫名,连夜整顿,次日五更生火造饭,大军用饭之后便拔营启程,向着白道口急行军。

    等到抵达白道口,看着山麓下随意丢弃尚未来得及掩埋的薛延陀兵卒的尸体,薛万彻上前查看尸体上的伤痕,见到密密麻麻的铅弹洞孔,心中震动。

    他自然知道右屯卫在长安之时便素日操练火器,却并不知道作为大唐第一支成建制装备火器的右屯卫居然是这般强大!

    恶阳岭下,右武卫历经一场恶战屠杀了数万薛延陀人,虽然本身损失不多,却是占尽了地利的便宜,致使薛延陀的骑兵无法发起集群冲锋的杀手锏,不得不在狭窄的坡地上硬冲右武卫的陌刀阵。

    可是这白道口除去地势稍稍高一些之外,却并不妨碍战马冲锋,大度设率领数万精骑面对归家之路被堵死之后必然爆发出必死之决心,薛延陀人绝望之下发起的狂猛冲锋,只要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薛万彻查遍了这堆成山一般的尸体,却没有发现几句唐军的尸体……

    这就意味着,右屯卫在全歼了大度设所率领的部队之后,自身并未有多少战损。

    太可怕了……

    有房俊留下的兵卒上前来参见,汇报了具体情况,并且将大度设的尸体拖过来,请求薛万彻查验。

    薛万彻瞅着这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嘴角抽了抽,无语道:“这是大度设?”

    那兵卒也有些尴尬,被战马踩成这个样子,的确不好认……

    但是再不好认,那也是大度设啊!

    夷男可汗的儿子,薛延陀兴兵犯境的罪魁祸首,哪怕只是一坨腐肉,那也是一桩巨大的功勋!

    “根据俘虏指认,确实是大度设。”

    薛万彻挠了挠头,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大度设吧……稍后吾会让录事参军详细写具战报,与房俊的战报合并一同送回长安。”

    大唐军律,战场之上,主帅的权限极大。

    似这等根本无法之人的尸体,只要主帅予以确认,旁人便不可质疑。

    除非这个被指认的死人又活过来……

    只要大度设真的死了,这具尸体是否大度设,根本无关紧要。

    “喏!”

    兵卒应命,自去寻找右武卫的录事参军,写具战报,好交由斥候快马送抵长安。

    薛万彻叮嘱留下一队兵马就地掩埋薛延陀人的尸体,自己则率领大军马不停蹄的直接钻进白道,横穿阴山,抵达武川镇。

    等他到了武川镇,心地处尽管对于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依旧被墙倒屋塌废墟一般的武川镇震得心中一颤……

    望着那大雪之中的残垣断壁,雪粉之中尚未燃尽的木料散发着袅袅黑烟,薛万彻简直无法想象,这座薛延陀人眼中无比重要,也无比雄壮坚固的要塞,到底经历了什么?

    夷为平地了已经……

    尸体倒是没有多少,但是惨烈的武川镇依旧可以让人联想到曾历经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战斗。由城南倒塌的城墙豁口处进入城内,一片一片的房舍尽皆崩塌倾倒,时不时有几个薛延陀人的尸体在残垣断壁之中显露出来,无比凄惨。

    李思文看着残破的武川镇,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吃吃道:“这城都已经塌了,还怎么守?”

    薛万彻叹气道:“还守个屁呀?右屯卫这等强横战力之下,所有闻讯的薛延陀军队都得马不停蹄的赶回郁督军山牙帐阻止他,否则哪一个草原上的战士能忍受牙帐被右屯卫一举击破、化为齑粉的耻辱?留下一队兵卒收敛尸体,暂且屯驻在此,即刻将此间战况写具战报,送回长安,请陛下和政事堂里的诸位宰辅定夺吧,吾等即刻出发,或许还能够追得上房俊!”

    他可不愿一路上给房俊擦屁股,总得追上去并肩作战、齐头并进吧?

    否则人家狂飙突进直捣龙城,立下赫赫功勋,自己咋整?

    难道就任由史书之上将来写着“贞观十七年,大唐兵部左侍郎房俊率右屯卫长驱直入突袭三千里,直捣薛延陀牙帐,打破单于庭,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一路匡扶殿后,收拢伤兵,清理战场……”?

    恐怕自己的子孙后辈都能把他这个祖宗给锤死!

    娘咧!

    你个老糊涂蛋,这等盖世之功勋就在眼前,你却慢悠悠的在后头打酱油?

第六十章 夷男可汗

    祖宗诶!

    您好歹追上去也厮杀几场,给咱们挣回来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呀……

    “全军听令,用饭之后,即刻出发!”

    “喏!”

    右武卫稍作休整,简单的用了一顿饭,便沿着右屯卫前进的道路一路向北追逐。

    等到抵达诺真水的北岸,看着布满河床的薛延陀人、战马的尸体,看着天空之中盘旋的秃鹫,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将人畜尸体慢慢掩盖,所有右武卫的兵将尽皆站在堤岸之上,一片沉默。

    人间地狱啊……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以纵横草原大碛的薛延陀铁骑,会遭遇此等残酷的屠杀?

    在长安一直不显山不漏水,采用与大唐其余部队府兵制尽皆不同之募兵制的右屯卫,究竟强大到何等程度?

    风声呼啸,大雪飘飞。

    所有右武卫的兵将尽皆内心巨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接到右屯卫兵出白道的消息,他们便一路马不停蹄的追赶,他们赶到武川镇的时候,武川镇已然被右屯卫攻陷,城内的硝烟尚未散尽,右屯卫便在诺真水之上演绎了这样一场震人心魄的屠杀,一举将武川镇溃逃的军队悉数歼灭。

    太强了……

    薛万彻深深吸了口气,大手一挥:“即刻出发!”

    必须追上房俊的脚步,不然按照目前这个态势,恐怕等到人家直捣龙城犁庭扫穴之后,自己才追得上。

    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屁呀?

    薛万彻可没那个爱好!

    此等千载难遇的攻势,自己怎么也得赶上去,就算吃不到肉,也得喝一碗汤啊!

    不然自己岂不是能悔死?

    右武卫数万大军一个个的也都红了眼睛,听到命令之后,根本无需动员激励,哪怕天气再冷,风雪再大,胸膛之中沸腾的热血也使得他们眼中唯有这横扫漠北的盖世功勋!

    数万人站在诺真水的河堤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怀揣着一颗燃烧着的追求功勋的万丈雄心,顶风冒雪追逐着右屯卫袍泽的脚步,向着北方极速前进。

    *****

    巍峨的郁督军山就像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屋梁,自西北斜插东南,与数百里之外另一座由东北斜插西南的狼居胥山遥遥相对,呈一个“八”字之势,紧锁住余吾水向北至瀚海之间的广袤草场。

    这里是漠北的核心,受到天神赐福,有山岭环绕,有河流湖泊,有肥美草场,有健硕牛羊。

    这一片土地被所有漠北的部族视为“圣地”,匈奴、突厥、薛延陀……几乎每一个草原之上霸主,都不约而同的将牙帐设立与这一片区域之内。

    从匈奴人祭天祈神、大会诸部的龙城,到突厥号令群雄、称霸漠北的单于庭,乃至于薛延陀夷男可汗设立于郁督军山北麓安侯水之畔的牙帐,这一片丰饶的土地,始终是漠北胡族的神圣所在。

    这些时日漠北连降大雪,郁督军山下的帐篷连绵数里,被积雪几乎掩盖了一半,风雪之中时有袅袅炊烟,孩童嬉闹,远方山峦白雪皑皑,颇有一副世外桃源之安逸美好。

    山脚下,夷男可汗的牙帐。

    牙帐之内布置奢华,随处可见的金银器具、珍珠玛瑙,将这一处宽大的牙帐衬托得珠光宝气华美异常,便是大唐的一些王侯府邸,怕是亦多有不如。

    来自大唐的香炭在铜炉之中燃得正旺,外头寒风凛冽,账内温暖如春。

    夷男可汗穿着一套丝绸长袍,腰间缠着宽宽的腰带,缀满了美玉,头发不似寻常薛延陀人那般肮脏油腻的梳着小辫,而是打理得整整齐齐,带了一顶汉人的进贤冠。

    望之有若一个汉人富家翁,浑然没有一丝一毫漠北雄主的迫人气概……

    此刻,夷男可汗正端着一个金樽,笑呵呵对着坐在他左手边一侧的契何力,说道:“来来来,我的契兄弟,美景良辰,自当寻欢作乐,何必如此一副怨天尤人之怨愤?快快满饮此杯!”

    契何力一脸胡须抖了抖,心中暗忖你特娘的难道不知老子为何这般神情?

    你将老子软禁在这牙帐,难道还指望老子对于摇头摆尾,笑靥如花?

    呸!

    做你特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过他虽然相貌粗豪,性格也有些刚烈,却绝对不傻,眼下自己成为阶下之囚,固然要坚定立场不肯背叛大唐投降夷男可汗,但也不能一个劲儿的猛怼,否则当真惹恼了夷男可汗,受罪的还是自己。

    别看夷男可汗一副温厚长辈的模样,好似性情温润和蔼可亲,但是有谁触犯了他的可汗权威,下手绝对会干脆残酷!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契何力端起面前的金樽,强笑道:“在下敬大汗!”

    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却倍添苦涩。

    夷男可汗哈哈大笑,也饮了樽中酒,抹了一下嘴巴,问道:“我的契兄弟,你们两家乃是铁勒同宗,当年为了反抗突厥暴政,一东一西各自为政,号称可汗,为了我铁勒部人的福祉用鲜血与突厥人搏杀,这才终于能够推翻突厥人的保证,使得我铁勒部人重新成为草原大碛的主人,能够像天上的雄鹰那般自由的翱翔,主宰漠北众生!如今,我贵为薛延陀的可汗,而你是我的兄弟,又何必为了唐人卖命,却与自己的兄弟为敌呢?只要你今日做出承诺,率领你的部众回归汗国,我便传下谕令,许你成为薛延陀可汗的顺位继承人,我死之后,可汗之位,由你继承,强盛我铁勒诸部!”

    此时账内尚有几人,闻听此言,尽皆一脸呆滞。

    居然将可汗之位相让?!

    这这这……

    于是,账内几人尽皆将目光看向夷男可汗右手边一个豹头环眼的青年。

    尽皆饶有深意。

    那青年一张方脸黑里透红,神情有些愤怒,却隐忍不敢发。

    契何力听了夷男可汗的话,气得差点跳起来一刀捅死这个老混蛋!

    娘咧!

    这是拉拢我吗?

    你这是要将我往死路上逼啊!

    契何力瞄了一眼那神情隐隐愤怒的青年,赶紧起身,断然拒绝道:“大汗说笑了,此地乃是大汗之牙帐,漠北之圣地,却非是在下安身之所。在下蒙受大唐皇帝厚恩,自当以死相报,焉敢背弃诺言,投奔大汗?此事大汗还请莫要再说,左右在下身为阶下之囚,感念大汗以礼相待之恩,然则若是要将在下送与天神驾前侍奉神灵,在下亦绝无怨言!”

    别特么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有能耐不怕所有契部造反的话,您干脆就一刀子痛死我!

    那青年闻言,看了看契何力坚定的神色,脸上的表情这才微微缓和,却依旧不爽。

    夷男可汗道:“我的兄弟,你这说得什么话?咱们皆乃铁勒部人,有着一样的尊贵血统,即便你误入歧途投靠大唐,我又怎能忍心对你痛下杀手?若是真有此想,又焉能与你在这牙帐之内把酒言欢,快意畅谈?”

    他起身,一脸热切,拉着契何力的手,将他拽着坐到自己身边,脸上换了一副慈祥的笑容:“你且放心,便在这牙帐之内住下,契部的族人自有我派人去安抚,即便天降大雪白灾肆虐,亦绝对不会亏待了契部的任何一个族人!至于你,我的兄弟,你还是应当想一想,何必为了唐人而背叛自己的宗族呢?你乃是我铁勒部人,就算为了唐人鞠躬尽瘁,唐人也将你视为异族,不值当啊!”

    然后,他又手指着身边的那青年,道:“拔灼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子,更是我特勒部人,今日我就把话跟他说清楚,只要你契何力放弃大唐,回归汗国,这薛延陀可汗的位置,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此言一出,那青年的一张脸又阴沉难看下来……

第六十一章 拔灼被逐

    作为夷男可汗的嫡子,拔灼的身份便是排在两位同母兄长突利失和大度设之后天然的薛延陀可汗继承人。

    虽然非是嫡长子,前头更有一位庶长兄曳莽,但是身为夷男可汗的儿子,草原上人尽称颂的豪杰,又岂能对可汗之位毫无觊觎之心呢?他的两位兄长突利失与大度设已经被大唐皇帝册封为小可汗,虽然意在分裂夷男可汗父子亲情,使得薛延陀内部争斗愈发激烈,但终究是大唐的一份肯定与支持,这已然使得拔灼落在了后面。

    现在他的父汗更是当着他面,承诺将可汗之位传给契何力,这让拔灼脸上的表情几乎凝滞僵硬。

    心里更是悲凉又愤怒……

    他知道父汗一直看不惯他。

    暴戾、凶悍、鲁莽、凉薄……这些都是他的缺点,他自己也承认,并且从来不认为有何不妥,若非是这样的性情,他又如何在猛士如云的铁勒诸部当中被称为第一勇士?

    现如今薛延陀能够统领铁勒诸部一统漠北,这其中亦有他拔灼的一份力!

    若非尽皆忌惮他的暴戾残酷,以父汗那种崇尚汉家礼仪的性格,如何能够降服草原上桀骜不驯的战士?

    结果这反倒成为他不受待见的罪状……

    拔灼很是不忿。

    薛延陀是草原上的豪雄,信奉的是强者为尊、胜者为王,不是汉人那种嫡长子继承制的一套!

    论才能、论武功、论声望,他拔灼样样拔尖,甩出几位兄长不知凡几,为何就得不到父汗的肯定与鼓励呢?

    现在更意欲将可汗之位传给契部的人……

    若是那样,薛延陀还是薛延陀呢?

    恐怕等到父汗一死,薛延陀就得改名叫做契汗国了!

    而他们这些薛延陀的王子,下场定然一个比一个凄惨……

    难道父汗当真老糊涂了,居然做出这样昏聩的决定?

    忍了又忍,拔灼终究还是没忍住……

    “父汗,所谓人各有志,既然契叔叔铁了心的追随大唐皇帝,不愿依附于薛延陀,您有何必强求呢?依孩儿之见,不是朋友,便是敌人!何须在此徒费口舌,不若干脆将契叔叔的头颅斩下,呈送给大唐皇帝,既成全了契叔叔忠于大唐皇帝之决心,亦能够让大唐皇帝见识到吾薛延陀之强大!现在大唐所有兵力尽皆调往辽东,东征一触即发,不若趁其朔州空虚,命孩儿率领大军直出白道,与二哥汇合,直接攻陷雁门关突破长城,直入其河东腹地,直捣关中,再演当年颉利可汗兵临长安、饮马渭水的一幕!”

    拔灼气势熊熊,据理力争。

    契何力在一旁听得眼皮子直跳,这小狼崽子,真狠呐!

    张口闭口契叔叔,杀气却毫不遮掩,一心想要致我于死地!早知如此,当年你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老子怎地不将你摔死……

    夷男可汗闻言,顿时呵斥道:“放肆!你契叔叔与我乃是少年好友,多少年的交情,纵然最终不同阵营,亦不可刀兵相见!再者说,大唐之强盛,焉是汝这等黄口孺子可以体悟?大唐富有四海,兵强马壮,决不可正面为敌,否则必然重蹈突厥之覆辙,有亡国灭种之虞!”

    他是真的生气。

    这儿子有勇无谋,简直没脑子啊!

    大唐是何等强盛之国度,岂是薛延陀可以相抗?惹急了大唐,倾国之力来攻,老子就是下一个颉利可汗!

    拔灼下首一个梳着乱七八糟小辫儿的老者淡淡的瞅了拔灼一眼,毫不掩饰讥讽之色,开口道:“三王子勇冠三军,乃是薛延陀的英雄。但是战略之事,您却是知之甚少,可汗派遣二王子出兵漠南,只是为了胁迫大唐答允和亲之事,岂能当真大打出手?这一点,您还是得跟您的大兄多学学。光长力气不长脑子,那是蠢人才有的情形。”

    他口中的大兄,并非是夷男可汗的嫡长子突利失,而是庶长子曳莽……

    拔灼这暴脾气,如何受得了他这番冷嘲热讽?

    当即大怒道:“梯真达官,你个老不死的眼里可否还有上下尊卑?老子乃是父汗的儿子,非是低贱的奴隶,焉敢如何辱我?”

    这个老东西是父汗的心腹,跟了父汗几十年,父汗对其言听计从。

    可这老货却是曳莽那个野种的坚定支持者,时时刻刻不忘在父汗面前贬低他们兄弟,抬高曳莽。

    他眼中杀气腾腾,若是任由这个老货从中作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离间蛊惑,说不得这可汗的位置就得从他们三个嫡子手里飞走了,落入曳莽那个野种的手中。

    话说回来,这老不死的对曳莽如此忠心耿耿,难不成当年的传闻属实,这人真跟曳莽那个风骚的母亲有一腿?

    梯真达官倒也不恼,只是冷笑道:“您还知道自己是可汗的儿子?可汗雄风赫赫威震漠北,薛延陀在他手上威服草原,群雄蛰伏,南接大碛,北至俱伦水,皆为薛延陀汗国之版图!雄才伟略不逊于草原上自古以来的任何一位雄主!可是您看看您……啧啧啧……除去虐待奴隶,苛责部属之外,尚有何等功勋可以让我甘心敬服?”

    拔灼一张脸黑里透红,眼珠子快要冒出火来,拍案而起,戟指大怒道:“老匹夫,以为吾不敢杀你乎?”

    梯真达官一脸冷笑:“敢,还有什么是您三王子不敢干的事情?吐迷度前脚领着族中精锐随着二王子南下定襄,您后脚便将他的女儿劫掠至营帐之内糟蹋了,非但如此,还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真当神不知鬼不觉?他日若是回纥反叛,您便是罪魁祸首!”

    拔灼面色大变,大声狡辩道:“放屁!休要在此血口喷人!吐迷度之女自己走私,岂能赖到吾头上?”

    梯真达官哼了一声:“回纥牙帐在单于庭,您当真以为您率领亲兵昼伏夜出潜入余吾水东岸,就无人见到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既然口口声声称自己乃是薛延陀的真豪杰,却连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匹夫,你分明就是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有能耐拿出证据,否则老子今日就剁了你的脑袋!”

    ……

    契何力眨眨眼,看着吵闹不休的两人,心想这怎地一转眼的功夫,事情便从我身上扯到这里了?

    这拔灼还真是个草包啊,连梯真达官这么浅显的打岔都弄不明白,还急赤白咧的争辩……

    你争辩个啥?

    纵然你一身都是理,难道还能争得过薛延陀第一智者梯真达官?

    “闭嘴!”

    一身丝袍、温润慈祥的夷男可汗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案,瞪着拔灼怒叱道:“岂有此理!吐迷度在漠南为我薛延陀率军作战,回纥战士为我薛延陀出生入死,结果你却在背后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竖子,欲求死乎?”

    拔灼吓得赶紧离席,跪倒在地,求饶道:“父汗息怒……”

    夷男可汗岂容的他多说,上前一脚将其踹翻,怒道:“孽子!老子一世英名被你败坏不说,还埋下汗国祸乱之根源,简直罪无可恕!念在你这些年亦算是功勋不少,饶你不死,带着你的部族奴隶,给老子滚去北海为汗国牧马,即刻出发!若敢耽搁,老子杀了你!”

    面对暴怒的夷男可汗,拔灼一肚子委屈无处述说。

    不就是糟蹋了一个回纥女子么?

    谁叫吐迷度那个混账不肯将女儿嫁给我,谁叫那女子貌若天仙?

    我堂堂薛延陀汗国的三王子,难道不应该所有被我看上的女子都应该欢天喜地的自己走进我的帐篷,任我宠幸?

    还特么回纥祸乱汗国……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关我屁事?

    谁不知道回纥人最是桀骜不驯,最是兵强马壮?

    夷男可汗瞪着一脸不忿的拔灼,怒道:“赶紧给老子滚!”

    “是……”

    拔灼心里又是凄凉又是愤怒,却不敢分说,只得连滚带爬的走出帐篷。

    转身之际,却是狠狠的瞪了梯真达官一眼,杀气腾腾……

    老东西,给老子等着,此仇不报枉为人!

第六十二章 薛延陀的内忧

    梯真达官一脸不屑。

    他岂会怕这个有勇无谋、乖张暴戾的莽夫?

    相比起来,大王子曳莽的名字里虽然有个“莽”字,为人却是豪爽直率,有若阳光一般照耀四方,又有若春风一般熏人欲醉,无论品行才能亦或是人格魅力,都能够甩出拔灼十几座山!

    曳莽,才是草原上的下一任雄主呀……

    将拔灼驱逐出去,夷男可汗愤愤的骂了一句:“这竖子!”

    回到座位坐好,稍稍息怒,这才对契何力道:“我的兄弟,原谅你这个粗鲁愚蠢的侄子吧,这孩子被我给惯坏了!对于我刚才的建议,你不妨多多考虑,等到大唐皇帝答允和亲之事,我便是大唐的女婿,薛延陀与大唐两个天底下最强大的国家联合起来,必将千秋万载繁荣昌盛。而你,将会成为薛延陀汗国的主人,继承我的衣钵,使得我铁勒诸部合而为一,永远成为草原的霸主!”

    他为何这般执着的拉拢契何力,甚至不惜抛出可汗之位作为条件?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在于契部的势力。

    隋大业元年,因西突厥处罗可汗举兵击铁勒诸部,厚税其物,又杀其酋长数百人,铁勒诸部被迫反抗西突厥暴政,共推契部首领契歌楞为易勿真莫何可汗,而薛延陀族人拥护夷男可汗的爷爷乙失钵为小汗,称野可汗,建庭于燕末山北。

    按照法统来讲,人家契部首领契歌楞才是正统的受到铁勒诸部共同拥戴的可汗,只是后来薛延陀部势力渐渐强横,成为铁勒诸部当中最强的一个,并且将其余部族尽皆降服,这才成就薛延陀汗国之伟业,成为铁勒诸部的霸主。

    然而即便如此,契部亦是铁勒诸部之中除去薛延陀之外最强的那一个,并且契部民风剽悍、忠诚敦厚,深受夷男可汗的赏识,所以他宁愿将武川镇这等漠北之咽喉锁钥交付给契可勒,也不愿交托给与他同为一利氏子孙的兄弟子侄。

    至于他所言的将可汗之位传给契何力?

    那自然是扯淡……

    汗位乃是家族传承之根基,身为一利氏子孙,岂能将汗位拱手相让?

    不过契部身为易勿真莫何可汗契歌楞的后人,法统之上是有继承铁勒可汗之资格的,他不指望契何力相信自己禅让汗位的话语,只要契何力有恢复先祖荣光的野心就好了。

    有野心,契何力就会带着他麾下投降大唐的契部回归薛延陀汗国,与契可勒合二为一,谋求汗位。

    自己便可以伺机将契部鲸吞蚕食,转化为薛延陀最忠实的力量。

    毕竟,占据了单于庭的回纥部在吐迷度的率领之下越发强大,已然渐渐危及薛延陀的地位,相比于回纥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是忠诚敦厚的契部更加易于掌控。

    夷男可汗心中所想,契何力又岂能不知?

    知道归知道,只要他心中有着觊觎汗位之野心,也极有可能会吞下夷男可汗的这个诱饵。

    然而,他根本没这样的野心……

    与阿史那思摩相似,这些年享受了大唐的高官厚禄、奢侈繁华,早已将当年的一腔血勇磨得干干净净,只想着赶紧回到长安住进自己的府邸,享受着醇酒美人、百官奉承,哪里愿意留在冰天雪地荒凉困苦的漠北,去争夺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誉?

    故而,契何力连连摇头,又警告夷男可汗道:“大汗派遣二王子率领大军南下,意欲攻略定襄,大唐又岂能坐视不理?虽然大汗曾警告二王子不可擅动刀兵,但两军对阵,随时都可能因为误会而引发混战。一旦二王子激怒了唐军,与唐军开战,非但大汗与大唐和亲之想法彻底断绝,恐怕更会引来大唐的报复,于大汗统治漠北极为不利。”

    他这算是老成之言,即是为了夷男可汗好,更是不愿再见兵祸。

    但夷男可汗对自己的威信极为自信,更认为对于当下的局势尽在掌握,不以为然道:“我的契兄弟,你多虑了。大度设固然桀骜,却不敢不听我的命令,绝对不会主动向唐军发起进攻。而大唐此刻的中心尽在辽东,纵然我们对突厥下手,抢夺敕勒川和定襄城,也定会忍气吞声,不敢与我开战。你就等着捷报传来吧,敕勒川必将重回我铁勒部人的手中!”

    梯真达官亦道:“敕勒川自古以来便是吾胡族牧马放羊的草场,在突厥人手中丢失,现在若是能够抢回来,则薛延陀的声威必将震荡草原,所有不肯臣服者都将蛰伏与大汗麾下!”

    契何力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真是天真啊……

    大唐固然举国之力谋求东征高句丽,但是那些个镇守北疆的骄兵悍将,当真就能眼睁睁的看着薛延陀从他们手中抢走敕勒川、定襄城,将所有突厥人驱赶至长城之南而无动于衷?

    别扯了!

    身在大唐,他太清楚大唐的兵将都是什么样的德性,哪一个不是看到胡人就眼珠子发红,心头盘算着斩几个脑袋将自己的爵位涨一涨,官职升一升?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唐皇帝的心思都在东征上,可是北疆的驻军却不会这么想,薛延陀敢嚣张跋扈的威逼大唐边境,唐军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或许明目张胆的同薛延陀开战他们不敢,但是搞一搞阴谋诡计,让你们薛延陀先动手,造成他们被动防御不得不打的假象,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旦大度设那个蠢货中计,两国开战,你还指望着跟大唐和亲,谋求敕勒川?

    呵呵,哭去吧……

    *****

    空旷的大碛,风雪肆虐。

    若是在夏日里,漫漫黄沙无际无涯,荒凉的戈壁干涸的河道渺无人烟,每遇大风便会沙尘飞扬遮天蔽日,大军想要穿行,极其困难。

    但是在这冬日里,固然气温极低毫无补给,冰雪却成为充足的水分,使得大军极易穿行。

    一处干涸的河道上,两万骑兵在此下马扎营,随身携带的帐篷在低于河堤的河道中支起。

    这些河道在大碛之中极为少有,夏日里雨水降下、冰雪融化,汇聚成河流在河道之中流淌,冬日里河水干涸,使得河道低矮,河堤阻挡寒风,成为天然的避风之所。

    唐军追逐契何力的参军一路至此,早已人困马乏,便在此扎营,给战马喂食草料,燃火起锅造饭,融化雪水煮沸饮用,今夜便安顿于此。

    纵然兵贵神速,要直捣郁督军山,却也不能连觉都不睡……

    最大的一处帐篷内。

    房俊坐在火旁,端着一杯热水喝了几口,身上的寒气渐渐褪去,门帘撩开,薛仁贵大步流星走进来。

    亲自起身给薛仁贵在杯子里放了一些茶叶,倒入热水,递过去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薛仁贵赶紧道谢,结果茶水,回道:“情况尚好。因为人人尽皆穿了棉衣,抵御严寒很有效,只是手脚有些冻伤,不过事先备好的冻疮药派上了用场,并无大碍。兵卒们士气正旺,毕竟如这般深入大碛,直扑郁督军山,乃是百年难遇的良机,一旦功成,便是名垂千古的旷世功勋,全军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功勋都少不了,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哪个不拼命?”

    房俊微微颔首。

    大唐重军功,身为军人,追亡逐北、扫荡胡族乃是所有人的理想,而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又是汉人二郎自古以来至高无上的功勋荣耀。

    眼下北出白道千余里,再过上十天半月便可抵达燕然山南麓的赵信城,成功近在咫尺,谁能不要紧呀坚持到底?

    一辈子有这么一场胜仗,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了。

    自然是个个争先,谁也不甘人后。

    “萧嗣业情况如何?”

    喝了一口热水,烤着火,身子暖融融的,房俊微微眯着眼睛问道。

    薛仁贵道:“还算听话,大抵是认命了吧,毕竟事已至此,唯有吾等长驱直入直捣郁督军山,才能立下不世之战功,洗脱他假传圣旨的之死罪,否则天下之大,何处是其安身之所?唯有一条道走到黑而已。”

    房俊将杯子放到面前的桌案上,起身走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负手查看着舆图。

    良久,方才轻声说道:“身为大唐军人,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吾等爬冰卧雪、视死如归挣来的功勋,岂能分给这等无耻之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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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