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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三章 赵信城(上)

    薛仁贵略微沉默一下,抬头与房俊对视一眼,确认了房俊的眼神之后,重重点头。

    房俊亦是轻轻颔首。

    非是他性情歹毒、心狠手辣,而是似萧嗣业这等通敌叛国之行为,若是不能予以严惩,便无法以一种悲惨的下场来警醒世人。

    通敌叛国,背弃祖宗,枉为人也!

    突厥也好,薛延陀也罢,甚至于往后的回纥、契丹,为何能够越来越强大,渐渐危及到汉人王朝的统治根基,给汉人越来越多的带去悲惨和苦难?正是因为有着无数萧嗣业这种人,为了一己私利,投降胡人,将汉人优秀的政治制度、军事知识传授给胡人,遗祸千年!

    不过似萧嗣业这等小人物,确定了他的命运之后,房俊自然不会再放在心上。

    重新将目光对准了舆图。

    这是一份根据史册典籍之记载,还原出来的漠北舆图。实则多半的信息尽皆来自于汉朝遗留下来的史籍,毕竟自从汉朝后,汉人甚少涉足漠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更是屈指可数,信息极度匮乏。

    其中有朱笔描绘的一些地名、山脉、河道等等,这是房俊根据他记忆里的地图加上缴获的俘虏所供述,一一添加上去了。

    郁督军山与狼居胥山犹如两条伸开的手臂,将北至北海的广袤土地环抱,这一片区域水草丰美、河流密布,成为塞外民族活动的主要区域,养育了无数的胡人与牛羊马匹。

    草原之上胡族兴衰更迭,每一个强大的民族崛起,都会将这一片土地视为天神赐予的福地,以将其征服作为统御整个漠北的标志。

    匈奴、柔然、突厥、薛延陀、回纥,乃至于后来的蒙古……

    都将这一片土地作为理所当然的政治中心。

    而征服这里,已成为汉家军人至高无上的功勋与荣耀。

    霍去病,窦宪……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

    意欲进入龙城区域,有两条路。

    一则由白道而出,过诺真水、赵信城,直抵郁督军山,一则由代郡翻越阴山横穿大碛,横渡弓卢水抵达狼居胥山。只要翻越郁督军山与狼居胥山,便算是进入漠北腹地,无论薛延陀的牙帐,亦或是回纥盘踞的单于庭,都在这一片地域之内。

    房俊将手指重重的在赵信城的位置点了点。

    *****

    休整了一夜,翌日清晨,北风渐渐衰弱,连日来的大雪也终于停歇,漫天阴云散去,久违的见到了阳光。

    右屯卫兵卒五更起便造饭喂马,天色刚亮,太阳露出一半,整支部队便收拢好了帐篷辎重,拔营继续向北急行。

    渡过诺真水之后,便算是进入大碛。

    这里虽然尽是荒凉的戈壁沙漠,却也有不少绿洲存在,无数游牧民族的部落便生活在这些绿洲之上,随着季节的变幻追逐着丰沛的河水,放牧牛羊,繁衍生息。

    房俊没时间去理会这些散居的部落,大军一路向北朝着赵信城挺进,只是途中经过一些绿洲之时,为了补给马匹,会派遣一支骑兵劫掠袭杀一番。即便如此,这一条道路上的胡族部落也算是遭了殃……

    唐军对于这些胡人没有丝毫好感,部落中的每一个青壮都是战士,以前是突厥的士兵,现在则依附于薛延陀,每当南下汉地,都会充当突厥亦或薛延陀的急先锋,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汉人的鲜血,恶行斑斑,罄竹难书。

    指望着唐军会同情胡人的老幼妇孺,还不如祈祷虎狼不食肉……

    ……

    赵信城。

    狼狈逃亡至此的契可勒早已没有了契部贵族的风范,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身后一支数百人的唐军铁骑一人三马日夜追赶,吓得契可勒连小解的时候都睁着眼睛看着南面,唯恐唐军陡然出现……

    即便如此,他也被唐军数度追杀。

    唐人的战马尽皆钉了马掌,在这等冰雪覆盖的道路上毫无阻碍,而契可勒的战马时不时的便因为马蹄受伤而报废,一路上换了数匹马,却怎么也没有唐军跑得快。

    每一次被唐军追上,他都不得不舍弃一部分族人兵卒断后抵挡唐军,结果他倒是屡次摆脱唐军,身边的战士却越来越少……

    到了赵信城下,回首看看身边聚拢着的数百名丢盔弃甲伤痕累累的,不禁仰天长叹,涕泪满襟。

    几日之前他还坐镇武川镇,麾下精锐兵卒数万,乃是薛延陀数一数二的权贵,结果短短几日过后,便犹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亡千里,将无数的族人舍弃在唐军的刀箭之下……

    纵然逃得一命,又怎有颜面回去见契部的父老?

    城上的守军早已发现了契可勒,起先并未认出他,派出了一队兵卒上前盘问,一问之下,方才知晓面前这位便是镇守武川镇的契可勒,等到得知武川镇已然失守,唐军正衔尾杀来,顿时一个个慌了手脚,连忙将契可勒迎入城内,一面向赵信城的守将泥熟汇报。

    城中一处宽敞的房舍之内,泥熟等不及契可勒休整进食,便派人将其叫到面前。

    “唐军已然全面开战?”

    泥熟皱着眉毛,颇为意外。

    他是夷男可汗的叔叔,今年已近六旬,不过身材健硕筋骨硬朗,望之不过是四旬左右的年纪,头发编成一缕一缕的小辫,脸上胡须茂盛,气概威武有若雄师一般。

    契可勒一脸憔悴,闻言颔首道:“正是如此,唐军陡然自白道而出,兵临武川镇城下,吾毫无防备,故而被唐军一举攻克,一路上多次摆脱唐军追杀,方才逃到此地。”

    泥熟奇道:“大度设呢?统御将近十万大军进入漠南,纵然有何闪失,亦不至于全军覆灭,何以不给你报讯呢?再者说,大度设出征之时,大汗千叮咛万嘱咐,令其务必不可与唐军正面开战,难道只是因为威逼定襄城,大唐便不顾辽东之局势,悍然同薛延陀开战?这没道理呀!”

    契可勒一脸苦涩,两手一摊,无奈道:“吾又怎知其中关窍?总之大度设半点生息也无,以吾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可能?那可是十万兵马!各个皆是薛延陀的精锐,还有数千回纥铁骑,纵然战败,亦不可能全军覆没,天底下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其彻底摧毁!”

    看着泥熟固执的吹胡子瞪眼,契可勒没心情跟他掰扯争论,只是淡然说道:“武川镇失守,吾罪无可恕,自当亲赴大汗面前请罪,只是唐军已然衔尾追杀而来,以吾之见,其目的怕是要直捣郁督军山,故而还请你立即调拨兵马固守赵信城,同时派人前去可汗牙帐报信,请求援军支援。”

    泥熟也紧张,问道:“唐军多少兵马?”

    他曾率军与唐军多次交战,知道唐军的战斗力不弱,最重要是唐人无耻,常常凭借人多势众以众凌寡,每次交战都派出数倍于敌人的大军,全线推进穿插迂回,使得敌人顾此失彼应接不暇,稍稍露出破绽便一败涂地。

    没办法,汉人多呀……

    契可勒想了想,道:“吾亦没有准数,但是观望其军阵规模,恐怕不下于两万人。”

    “两万人?”

    泥熟瞪起眼珠子:“区区两万人,你便能丢了武川镇?区区两万人,你便让老夫去向大汗求援?是你契可勒越来越没出息,还是认为我泥熟老迈不堪,提不得刀,拉不得弓,早该去地底下伺候我铁勒部人的列祖列宗?”

    简直荒谬!

    两万唐军能做个甚?

    顶了天就像是当年李靖那般千里突袭,趁着颉利可汗疏忽不备,大破突厥牙帐覆灭突厥。

    眼下他已然有了准备,唐军玩不了突袭,又有何足道哉?

    你以为你丢了武川镇,老子还能也丢了着赵信城?

第六十四章 赵信城(中)

    契可勒见到泥熟一脸不屑,心中也自无奈。

    他知道这话没人肯信……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啊!

    “老叔,非是吾推卸责任,实在是唐军太过凶猛!他们有一种神秘的利器,可以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震响,能够开山裂石,武川镇的城墙一瞬间便犹如拳头砸在糕点上一般,破碎崩塌!最恐怖的还不仅于此,唐军的战法已然改变太大,他们的兵卒手持喷火的铁管,每一声炸响之后都会喷射铅弹,其势寻若雷霆力有万钧,穿甲破革无坚不摧,那铺天盖地的炸响密如雨点的铅弹,实在是……”

    契可勒说到此处,已然说不下去。

    眼前又浮现诺真水自己的族人兵卒成排成排宛如牛羊一般被唐军屠杀,组织不起冲锋的态势,毫无还手之力,每每想起,简直犹如梦魇一般……

    深深吸了口气,方才稳定情绪。

    泥熟蹙着眉,沉默着。

    他是清楚契可勒此人之品行能力的,说是薛延陀第一猛将有些过了,但绝对是为数不多的智勇双全的统帅。

    当年夷男可汗反抗突厥暴政,契可勒身为账下大将,不知大败了多少曾经声威赫赫的突厥渠帅!

    所以,他相信契可勒所言唐军拥有了新式的武器。

    但是对于新式武器的威力,泥熟却不以为然……

    开玩笑呢?

    除去天神之力,人间岂有开山裂石之能?

    还雨点般的铅弹铺天盖地无坚不摧……

    太夸张了。

    然而契可勒这副犹有余悸的神情,却又令泥熟不得不予以重视。

    能够将这样一位身经百战的猛将打击成这幅摸样,唐军究竟使了和等手段,在武川镇,契可勒到底遭受了什么?

    想了想,泥熟说道:“何力啊,老夫会将你的话命人传回牙帐,禀告大汗,但是不会请求援军。赵信城驻兵三万,皆是老夫的部众,追随老夫东征西讨平灭铁勒诸部,历经大战无数,乃是汗国数一数二的强军,仅比大汗账下的白狼军略逊一筹,又是据城坚守,何惧区区两万孤军深入的唐军?若是当真面对两万唐军便求援,老夫丢不起那个人,唯恐惹得漠北诸部耻笑!”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

    然而契何力却颓然无语……

    行吧,您辈分高、地位高,您说了算。

    反正这薛延陀汗国是你们也可汗的子孙所有,与咱们契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爱咋咋地吧。

    他起身施礼,鞠躬道:“晚辈一路逃亡,身心俱疲,身边族人亦是死伤惨重,需要安抚一番。此间之事全凭老叔做主便是,晚辈暂且告退。”

    泥熟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念及他历经大败损兵折将,心里必然颓丧懊恼,亦不过多苛责,温言道:“正该如此,有老夫在,这赵信城便固若金汤,纵然唐军三头六臂,亦别想由此向北一步!速速去安顿下来,治疗一下身子。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契可勒为薛延陀打了半辈子胜仗,难不成因为败了一场,便不念昔日之功了不成?待到击溃唐军,老夫与你一同前往牙帐,替你在大汗面前求情,谁敢拿此事为难于你,老夫一刀剁了他!”

    契可勒甚为感动。

    泥熟乃是夷男可汗的叔叔,在薛延陀辈分极高,威望极重,兼且与夷男可汗岁数相差不大,平素感情甚好,只要有泥熟替他说话,不仅夷男可汗不会苛责于他,便是那些个平素看他不顺眼的酋长、渠帅们,也无可奈何。

    “多谢老叔!”

    契可勒再次施礼,这才退出去。

    待到契可勒退走,泥熟坐在堂内沉思半晌,这才使人将城内将领尽皆叫来议事。

    “二王子统御的十万大军音讯皆无,不知所踪,恐怕已然凶多吉少,眼下唐军已然攻陷武川镇,大军深入大碛,不日就将抵达赵信城,尔等要做好应敌之准备。”

    泥熟刚刚开口,下边诸位将领便一片哗然,震惊不已。

    二王子统御十万大军出白道直抵漠南,居然音讯全无、凶多吉少?

    号称“永远不会被攻陷”的武川镇居然被唐军攻陷?

    信息量不大,但是每一件都令人难以置信。

    大度设统御的十万大军乃是薛延陀的精锐,此番直抵漠南,一方面意欲逼迫大唐答允和亲,一方面伺机吞并敕勒川,却不曾想出师未捷,反倒陷入危机之中自保都难。

    而武川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失守,则阴山之下再无任何抵抗,荒凉的大碛更是无所依仗,只能任凭唐军长驱直入直捣漠北,郁督军山、狼居胥山,甚至牙帐,单于庭,尽皆暴露在唐军的兵锋之下。

    随时随地,唐军都有可能再演一次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对于汉人,那是所有军人不惜牺牲性命亦要追求的至高无上之荣耀功勋,而对于胡人,则是永远无法洗脱的耻辱!

    “老帅,您且放心,有吾等在,赵信城必然固若金汤!”

    “没错,武川镇固然坚固,但毕竟地处阴山之下,唐军随时都对发起攻击,后勤辎重很是方便,赵信城则不同,地处漠北,四周皆是零散的部落,老帅可以下令命各个部落即刻将青壮派来赵信城,参与守城。”

    “那契可勒徒有虚名、名不副实,凭借坚城,居然被唐军攻克,着实愚蠢!”

    ……

    泥熟抬抬手,制止了堂上的争论。

    他虎目环视,沉声道:“骄兵必败,何况眼下唐军已然攻陷武川镇,突入漠北?半点骄纵大意之心亦不可生。立即收拢军队,尽皆屯驻城中,全力防御城池,同时派出斥候,严密探查唐军之动向!”

    “喏!”

    众将轰然领命。

    固然心中尽皆不以为然,认为武川镇之丢失乃是契可勒之无能,但泥熟身为薛延陀老一辈硕果仅存的名将,积威深重,无人敢不听将令。

    只是一个两个的难免泛起诡异之感自古以来,皆是胡人攻、汉人守,曾几何时,居然要调个个儿,变成胡人守、汉人攻?

    简直荒谬……

    泥熟挥挥手,道:“赶紧去办事!”

    “喏!”

    众将再次领命,然后鱼贯而出。

    堂内只剩下泥熟一人。

    命人烧了开水,从一个珍贵的瓷罐之中取出些许茶叶,放入茶壶里,沏入开水,少顷,浓郁的茶香便随着水汽氤氲而起,沁人心脾。

    取过茶杯,斟了半杯茶水,泥熟用手拈起,浅浅的呷了一口。

    清香的茶水带着淡淡的涩味,划过口腔,将那股子牛羊肉的腥膻之味尽皆涤荡一空,抿抿嘴,回味幽香,口齿生津。

    缓缓闭上眼睛享受片刻,饮了半壶茶,却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常年使用肉类,难免导致肠胃不适、消化不畅,时间一长,各种毛病日积月累,极易引发肠腹之病症,胡人之中十之七八成年人尽皆患有不同程度的腹胀之症,轻则骨瘦如材,重则丧命。

    谁也不曾料到,自从这茶叶传到草原,贵族们因为竞相效仿汉人时常饮之,居然使得腹胀之症大为减弱,甚至彻底治愈。

    然而这茶叶在大唐的价格便非比寻常,即便是寻常的低等货,亦不是人人都可享用得起,更何况被商贾贩卖来到薛延陀,更是贵比黄金,就算是贵族酋长们,每日里饮用之时亦难免肉痛。

    汉人呐,总是能够时不时的弄出一个玩意儿,看似极尽奢侈,却往往都能够排得上大用处,令人不可或缺。

    就像他们的名将一样,一代又一代,总是能够出来那么几个出类拔萃的当世豪杰,给胡人带来灭顶之灾。

    李牧,蒙恬,卫青,霍去病,窦宪,李靖……

    还是大汗说得对呀,大唐强盛,汉人聪慧,不可为敌,只可为友。

    要和亲,要通商!

    只是不知大度设究竟在漠南干了什么,将唐军给彻底惹毛了,不管不顾辽东局势悍然派军侵入漠北呢?

第六十五章 赵信城(下)

    从古至今,奸层出不穷。

    实际上外族投降于我,亦是数不胜数,比如阿史那思摩,比如契何力,而似赵信这般先是因为兵败投降汉朝,继而兵败又投降匈奴,摇摆不定,屡易其主,则很是少见……

    赵信本是匈奴小王,后来战败投降汉朝,改名赵信,被汉武帝委以重用,立下不少战功,被封为翕侯。

    元朔三年,军臣单于死,其弟伊稚斜单于继位。军臣单于太子於丹耻屈其下,不堪受辱,遂逃奔于汉。

    汉武帝封之为陟安侯。

    伊稚斜单于因怨汉收纳於丹,屡遣兵至代郡、雁门、定襄、上郡等地寇掠。匈奴右贤王又借口汉朝攻略其“河南地”,也屡次出兵侵袭汉朝朔方郡。

    汉武帝雄才伟略,兼且帝国强盛,兵精将广,遂决定出兵反击,公元前124年,汉使卫青、苏建、李沮、公孙贺等将兵十余万人击右贤王,右贤王败,损失男女一万五千余人,裨王十余人,牲畜“数千百万”。

    战果辉煌。

    然而亦有损失之处,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所率三千余骑,几乎全军覆没。苏建宁死不降,被枭首示众,赵信则投降匈奴。

    伊稚斜单于得到赵信后,以其在汉军久,熟悉汉地军情,遂封之为“自次王”,又妻以己姊,企图利用他共同对付汉军。赵信献策伊稚斜离开阴山地区,徙居漠北,以诱疲汉兵,并且率军在燕然山南麓的颜山(燕然山即郁督军山,今杭爱山)筑城,扼守漠北门户。

    七年之后,亦即元狩四年,汉武帝令卫青、霍去病分别领五万铁骑兵分两路,北越沙漠出击。

    伊稚斜遵照赵信计谋,置精兵于漠北,以逸待劳。

    卫青部自定襄出兵千余里,与伊稚斜单于相遇。汉军以武刚车环阵结营,纵兵五千攻敌。时值日暮,飞沙扬尘,汉军遂横张两翼合围,战意熊熊锐不可当!伊稚斜单于见汉军兵精马壮,心中恐惧,自度不能胜,率亲随数百名亲兵突围而去。汉军追杀数百里,直抵赵信城下,见到赵信已然早有防范,率领数万精兵列阵于此,当即强攻。

    “戎车七征,冲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颜。”

    卫青大破赵信城,却因此折损严重,不得不止步于此,得匈奴积粟食军,伊稚斜单于与赵信则狼狈奔逃回漠北。

    而另一路,霍去病部自代郡出塞,狂飙突进奔驰两千余里,横跨弓卢水与匈奴左贤王接战,亦获全胜,击杀七万余人,大破匈奴祭天之地龙城,封狼居胥山,禅于狼居胥山的主峰姑衍山,,登临瀚海而返。

    两路大军,尽皆取得胜利,然战果却殊不相同。

    是卫青的能力不如霍去病么?

    自然不是。

    卫青固然没有霍去病之锋芒毕露,然则行军素来稳健,未虑胜先虑败,军事才能更在霍去病之上。

    之所以未能取得如霍去病“封狼居胥”那般光耀千古流芳百世的赫赫战功,皆因为赵信城的存在。

    此山依山而建,紧扼颜山山口,由此向北则可沿着郁督军山的隘口翻越燕然山,进入漠北腹地,直抵龙城。卫青固然攻陷赵信城,但人疲马乏折损严重,不敢贸然进入漠北腹地,以防被残余的匈奴骑兵和而为之,不得不班师还朝。

    由此可见,赵信城之战略地位何等险要!

    否则,勒石燕然恐怕没窦宪什么事儿了,卫青就给干了。

    试想,若是两路大军一路勒石燕然,一路封狼居胥,那是何等壮哉?

    *****

    右屯卫一路向北,接近赵信城之时,大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

    雪虐风饕。

    房俊瞅瞅天上越聚越厚的云层,如席雪花,命令部队不得停留,一鼓作气抵达赵信城下,方才驻扎。

    看起来今年冬天薛延陀的日子也不好过,连降大雪,只怕漠北已然遭受了白灾,之所以派遣大度设率领大军进入漠南,除去意欲逼迫大唐和亲,以及伺机侵占定襄之外,亦不无安稳内部之用意。

    历来转嫁内部矛盾的最好法子,莫过于发动一场战争……

    “大帅,前方便是颜山!”

    薛仁贵策马来到房俊身侧,并骑而行。

    马速不减,房俊抬起头,透过漫天大雪,遥望北方那一道横亘天地的山梁。

    作为郁督军山的余脉,颜山亦是气势雄浑,横亘百里。

    风雪飘摇之间,便见到一座巍峨的山城矗立于山脉一道隘口之处,若想由此进入漠北腹地,必须由这道隘口穿过,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赵信其人固然无耻,但到底还是有几分才能的。”

    房俊赞了一声。

    只说这赵信城的选址,便可见到赵信此人深得汉家军事之精粹,对于从来不曾精通筑城之术的匈奴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财富,也难怪伊稚科单于在赵信投降之后,封其为“自次王”这等极高的官职。

    薛仁贵在马背上扬起头,迎着风雪,纵情大笑道:“纵然是龙宫天阙,在吾右屯卫的火药面前,亦不过是泥捏陶塑,土鸡瓦狗尔!何况区区赵信城?大帅,末将请令,甘为大军先锋,两个时辰之内攻破赵信城,今夜请大帅于城中饮酒安寝!”

    房俊微微眯眼,思量一番,道:“可!”

    兵贵神速。

    自兵出白道,这一路行来,唐军皆是贯彻这一条宗旨,大军顶风冒雪狂飙突进,绝对不给薛延陀人任何喘息缓和从容布置的机会。眼下契可勒一路逃亡,必然已经抵达赵信城,城中有所防范。

    但是谁能够想到唐军千里突进,抵达赵信城下却连歇息休整一番都不肯,便陡然发动攻击?

    出其不意,攻敌不备,乃是兵家必胜之要旨。

    况且有火器在手,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座城池在房俊面前都犹如纸糊一般,可是肆意摧毁,无可抵御!

    趁着契可勒刚刚抵达赵信城,城中守军尚未来得及部署,赵信城附近的胡人部落想必亦来不及被征召而来协助守城,出其不意的猝然攻城,定然能够彻底打乱薛延陀守军的布局。

    只要攻陷赵信城,由此至漠北的胡人腹心之地,再无天险可守,在拥有火枪的唐军面前便犹如一个柔弱的小媳妇儿,随便欺凌,任意蹂躏!

    薛仁贵领命,一脸兴奋的追上自己所部兵卒,策马加速,缓缓脱离大部队,向着赵信城挺进。

    岂能不兴奋呢?

    身为汉家儿郎,蒙恬、李牧、卫青、霍去病、窦宪等等一众对外战争之中战功赫赫的名将,从小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一代又一代的将其视为毕生崇拜之豪杰!

    现在,脚下这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凉土地,就有着那些汉家英雄曾遗留下来的足迹。

    追寻着前辈英雄的足迹,向着胡人的心腹之地一路挺进,攻无不克,而后勒石燕然、封狼居胥……

    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高尚的人生巅峰?

    只要踏破郁督军山,饮马安侯水,纵然马革裹尸,又有何妨?!

    大丈夫死则死矣,当名垂青史,重逾泰山!

    ……

    赵信城上。

    泥熟一身革甲,须发在寒风中凤舞张扬,身边斥候川流不息,不断将前方的战报传回。

    看着远处风雪之中隐隐透出的如火一般的红色,数万唐军风驰电掣一般袭杀而来,泥熟暗暗心惊。

    突袭数千里,直抵赵信城下,居然连修整一番都不肯,便悍然攻城么?

    到底是唐军统帅鲁莽无能,亦或是信心十足,根本未曾将赵信城放在眼中?

    想起契可勒了临行之前的警告,泥熟蹙着眉,大手一挥:“准备作战!”

    唐军悍然攻城的决策,令他有些被动。赵信城地处颜山下,附近河流众多,每到夏日河水充沛水草肥美,左右尽皆聚集了无数零散的部族。本来他打算将这些部族的青壮尽皆征召汇聚在赵信城,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阻碍唐军的进攻。

    无需出城野战,只需要仅仅扼守城池,用不了多久,毫无补给的唐军自己就得撤退,届时他再率军从后追杀,唐军便有如丧家之犬一般仓惶逃亡,这莽莽雪原荒凉大碛,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却不曾想,唐军居然如此悍勇无畏,刚刚抵达城下便发起进攻……

    嗯?

    那几辆覆盖了厚厚木板的车子,是怎么回事?

    没有云梯,没有撞车,难道唐军就要凭借这几辆乌龟盖子一般的东西,就妄想攻破固若金汤的赵信城?

    蓦然,泥熟想起之前契可勒警告他的话语:唐军有一种车子,覆盖木板,不惧滚木擂石,能够轻易的城池炸毁……

    泥熟心中不安,断然下令道:“立刻从城上用绳子顺下去,将这些车子给老子毁掉!”

    他不明白唐军到底是如何炸毁城高墙厚的武川镇的,但是既然这种车子出现得如此诡异,那就必然是与此有关。不明白唐军的意图没关系,老子只要将你这种车子毁掉,那不就没事了?

    契可勒这个家伙,还真是愚蠢啊,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

第六十六章 人命如草芥

    泥熟在城头扒着箭垛往下看。

    城上的兵卒用绳子顺下去,顿时便与木盖车下的唐军战在一处,令泥熟惊异的是,足足百余名麾下的精锐兵卒,居然一时半会儿的拿唐军完全没法。

    唐军身披重甲,手持长长的陌刀,挥舞之间刀光雪亮,与雪花飞舞一处,但凡近身的薛延陀兵卒尽皆被劈斩死伤,鲜血将城墙根的雪地染得通红一片,一时之间杀得薛延陀兵卒居然无法近身。

    泥熟瞳孔一缩,陌刀手!

    是大唐赖以对抗胡族骑兵战绩最佳的陌刀手!

    即便是面对骑兵冲锋,身体强壮、身覆重甲的陌刀手已然无所畏惧,更何况现在只是面对薛延陀普通兵卒?

    泥熟理解这些兵卒无法斩杀陌刀手,但却搞不明白这些陌刀手到底是为什么靠近城墙这么近?

    待到兵卒依靠人数优势迫使木盖车离开城墙一些距离,泥熟赫然发现有两块城砖被唐军挖了出来……

    这是干啥?

    想要将城墙挖空,致使整座城坍塌?

    泥熟一头雾水……

    唐军的木盖车缓缓撤退,泥熟伸着脖子,与城下的兵卒一起瞪着几个城墙根被唐军挖出城砖的空洞,看着那里一根呲呲冒烟的引线发呆。

    直到那根引线燃到尽头……

    “轰!轰!轰!”

    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荡四野,宽阔雄壮的城墙就好似被地底冒出的怪兽狠狠的拱了一下,紧接着被一股庞大的力量掀翻,自从当年赵信筑城之后数度休憩的城墙顷刻间倒塌,砖瓦石块伴随着灰尘烟雾四散飞扬。

    城墙顶上的泥熟连带着身边数十名亲兵瞬间被倒塌的城墙所吞噬,身形调入火药炸开的缺口之中,又被炸上半空的砖瓦石块所淹没掩埋。

    雄壮巍峨、被称为漠北坚城的赵信城,重蹈武川镇之覆辙,在划时代的火药轰鸣之中,完成了其数百年来为漠北胡族严守门户的历史使命,倾倒坍塌,一整面坚厚的城墙成为一地瓦砾。

    远处默默望着赵信城的房俊啧啧嘴,叹了口气。

    无论武川镇亦或是赵信城,千百年后可都是一等一的文物,自己却悍然用火药将其完全摧毁……没有人比他这个来自于后世的人更知道这些建筑的价值,这些汉朝最具有人文的建筑,到了后世每一块砖瓦都几乎是国宝。

    这是犯罪呀!

    心疼了三秒,房俊大手一挥:“全军压上!”

    身后的大军缓缓向着赵信城冲去。

    前头担任先锋的薛仁贵所部,却早已顺着被火药炸塌的城墙豁口冲进城内……

    谁也没料到只是这轰然一响,不仅整面城墙坍塌得七七八八,就连主帅泥熟都给埋葬在了砖瓦石块的废墟当中。

    除去泥熟,聚集在他身边的大小渠帅亦是无一幸免。

    整个赵信城的指挥系统瞬间瘫痪,兵卒面对顺着豁口蜂拥冲进来的唐军茫然不知所措,有人抵抗,有人撤退,无头苍蝇一般乱成一团,顿时被气势汹汹杀进来的唐军杀得大败。

    唐军火枪开路,陌刀手在后,薛仁贵提着一杆凤翅鎏金镗威风凛凛的进入城中,临战指挥,麾下的唐军潮水一般淹没了整座城池。

    薛延陀军队群龙无首,先是各自为战,继而发现唐军的攻势太过凶猛,根本无可抵挡。想要冲上去死战,被唐军排成一排射击的火枪击毙,想要躲在房舍之内迂回巷战,却又被天雷震怒一般的震天雷炸得墙倒屋塌粉身碎骨……

    只是堪堪抵抗了一盏茶的功夫,薛延陀军便顶不住了。

    不知是从谁而起,发一声喊:“跑啊!”丢掉武器撒丫子就向着北方奔逃,士气瞬间降至最低点,全线崩溃。

    兵败如山倒。

    唐军从城南倒塌的城墙潮水一般涌入城内,薛延陀军则丢掉兵器,连战马都来不得骑上,羊群一般从城北门溃逃。

    然则赵信城北面只有三座城门,且尽皆狭**仄,数万薛延陀军队蜂拥在此,都抢着出城逃命,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拥堵……

    悲剧就此发生。

    唐军追赶至此,火枪手一排一排的排队射击,乒乒乓乓的枪声犹如爆豆一般响成一片,枪口腾起的硝烟几乎笼罩了整座城池,狂烈的北风都无法吹散!

    薛延陀军犹如被死神镰刀割倒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的哀嚎着倒地,尸体堆满了城门前的空地,鲜血横流,严寒之下冒着汩汩的热气。被逼入绝境,薛延陀军也迸发了烈性,反正都是个死,何不反冲锋一回?他们红着眼珠子,冒着枪林弹雨扭头向着唐军冲锋,然而大部分尽皆被击毙在半路,偶尔冲到唐军近前的,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陌刀手,也只有豚犬一般待宰的份儿……

    半个时辰之后,当城门口的鲜血已然没过脚面,薛延陀军终于崩溃。

    神情惶然的薛延陀军跪在殷红的血水里、袍泽的尸体上,俯首哭嚎,哭声震天……

    当意志被完全摧毁,人与牲畜并无区别。

    薛仁贵这才抬起手,制止了这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待到房俊进入城中,看着上万薛延陀兵卒聚拢在城北门,一个个神情呆滞的跪在血泊里,顿时大感头痛。

    他问薛仁贵:“这些俘虏怎么办?”

    这里是赵信城,乃是薛延陀腹地,周围散居的胡人部落数不胜数,这么的俘虏若是看押起来,起码需要一倍的兵力,可是眼下哪里有那么的人手?不看押起来,转头这些兵卒就会逃回薛延陀牙帐,等着后边的薛万彻上来,又错过了“兵贵神速”的要旨,无法在薛延陀牙帐未曾反应过来之前,第一时间穿越颜山,直捣薛延陀牙帐!

    一旦给予薛延陀牙帐更多的备战时间,唐军的伤亡就会增大,这是房俊绝对不允许的。

    战争难免死伤,但房俊将这些汉家儿郎带出来,就要争取将更多的人带回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他的风格。

    薛仁贵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沉声吐出一个字:“杀!”

    房俊心里砰的跳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向薛仁贵,下意识道:“都杀了?”

    薛仁贵颔首道:“正是!如此多的薛延陀人,一旦反抗起来,就需要两倍甚至更多的兵卒来弹压,否则极易酿成大祸。况且由此地返回漠南,路程数千里,这一路上又得冻死多少?既然左右都是死,自然是现在杀个干净更省事。”

    房俊沉默不语。

    上万人啊!

    都杀了?

    这不是牛羊牲畜,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可是这些敌人现在成了俘虏,如何能够做到将其屠杀殆尽?

    面对鬼子,面对棒子,面对南洋的土著猴子,房俊绝对不吝于举起自己的屠刀,甚至将其灭种,房俊也不会有太多不忍。

    他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之中,深知这些杂种畜生带给了中国人怎样的残忍凌虐,一部近代史,尽是这些畜生带来的斑斑血泪。

    但是突厥也好,薛延陀也罢,距离他所生活的年代太归于久远,与汉人之间的仇恨,他没有感同身受,心中的恨意自然不足以令他毫不迟疑的做出屠杀的决定……

    更何况,现在的薛延陀,在其衰亡之后,有不少人渐渐融入大唐,即便依旧流荡在草原上,后世子孙也渐渐成为五十六个民族其中的一个。

    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从小的教育不是说着玩儿的,早已印到了骨子里!

    在后世,还有谁会因为灭宋的蒙元而仇视蒙族,因为灭明的清朝而抵制满族?

    对于房俊来说,与薛延陀的仇恨乃是国与国之间的仇恨,非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仇恨。

    说到底,他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做不到薛仁贵这般为了胜利冷酷无情。

    沉吟良久,房俊勒转马头,叹口气,道:“由此向北,所有军务,便由薛将军定夺吧。”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房俊也只能如此……

第六十七章 萧嗣业的抉择

    看了一眼城门口出跪伏于地痛苦哀求的薛延陀兵卒,房俊叹息着摇摇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某还真不是一个当将军的料。由此向北,所有军务,便由薛将军定夺吧。”

    薛仁贵忙道:“薛礼将遵命!”

    房俊勒转马头,去往后军善后。

    眼不见为净……

    薛仁贵与房俊不同,他没经历过和谐社会的教育,边疆民族是侵犯国境、烧杀掳掠、不死不休的敌人,不是兄弟。

    胡族的人头,便是每一个汉家儿郎最好的战功!

    任意一个兵卒出征归来,若是能够在军中司马的功劳簿上记载着枭首几级,便会立即成为乡间的英雄。

    乡绅们会将酒肉布帛送到你的家中,财主们会拜托媒婆上门给自家闺女说亲,即便是县中官员、胥吏,亦会恭恭敬敬以礼相待……

    杀胡,是每一个汉家儿郎与生俱来的使命。

    不杀尽胡虏,汉家地界如何太平安乐?

    见到房俊面有不忍,薛仁贵摇摇头,二郎看似暴戾,实则宅心仁厚啊……既然二郎狠不下心,那这恶人便由吾来做,纵然杀戮过甚有干天和,可若是放了这些薛延陀兵卒,日后毕竟再次被征召南侵,皆是遭受屠戮的汉家子民,岂非是间接被他所杀?

    薛仁贵一脸坚毅,策马来到俘虏们面前,大声道:“尔等既然投降,那就放下兵器,听从唐军处置!来人,每一次点齐五百人,押送至城南安置,待到攻略郁督军山之后,一同带回大唐处置!记住,不可一次带太多人,以免俘虏啸众生声!”

    “喏!”

    当即便有兵卒如狼似虎的冲上去,自俘虏群中点齐五百人,押赴往城南而去。

    俘虏们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只当如这位唐军将军所言,日后会将他们带回大唐,倒也并不害怕。

    谁不知漠南温暖,水草丰美?

    即便是成为奴隶也没啥不好,在薛延陀,他们名义上是部众,实则与奴隶并无分别……

    *****

    如此之多的俘虏,自然不能一次性的全部处决,绝望中的俘虏见到求生无路,会爆发出极为强悍的战斗力,数万薛延陀战士濒临死亡所做出的最后挣扎,足以将数量还略有不如的唐军淹没。

    分批秘密处决,那就完全没问题……

    房俊一直怀疑秦将白起一次坑杀赵军四十万,到底是怎么坑杀的?

    哪怕是四十万只羊,杀掉之后埋起来也颇为麻烦,更何况是赵国自北疆调去长平战场的常年与漠北匈奴作战的精锐?

    ……

    整个赵信城忙成一团。

    薛仁贵率军处置薛延陀俘虏,一批一批俘虏被带到城南的山谷之中,先是命其在火药炸开的冻土之下挖坑,然后将其屠杀,尸体丢进坑中埋好。如此循环,整整一夜之后,方才将这些俘虏处置干净……

    高侃充当了军中司马的职务,一面收拢缴获的粮秣辎重,一面清点右屯卫的弹药储存。

    习君买则摔着一队亲兵不离房俊之左右,毕竟这赵信城刚刚攻占,谁也不知道城内是否还藏有薛延陀兵卒,万一趁乱暴起,使得房俊有个好歹,谁也没法交待。

    跟皇帝没法交待,跟自己也没法交待。

    这等混乱的情形之下,萧嗣业发现除去几个兵卒之外,居然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自己了……

    入夜。

    一间房舍之中,萧嗣业看了看身边呼呼大睡的几个看押自己的房俊亲兵,小心翼翼的挪到窗前,伸手捅破窗户纸,一只眼睛凑上去向外观看。

    院子里黑洞洞的,唯有南边几间正屋亮着烛火,那是房俊在连夜办公,门口处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亲兵,距离他这边大概有个十几丈的距离。

    怎么办?

    萧嗣业有些纠结。

    是要留下来吗?

    等着房俊重现当年霍去病、窦宪那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千古功勋之后,兑现承诺为自己在皇帝面前说情,使得自己免除一死?

    他左思右想,都不相信房俊是这等以德报怨、心胸开阔之人。

    逃去薛延陀?

    那更不行。

    右屯卫那等火器之威力他是亲眼所见,武川镇、赵信城,这是薛延陀重兵屯守的要塞关隘,结果在右屯卫的强攻之下,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住,右屯卫区区两万余兵马狂飙突进如入无人之境,下一步便鞭指薛延陀牙帐,夷男可汗能够挡得住右屯卫开山裂石狂风骤雨的进攻么?

    萧嗣业认为很难。

    房俊既然敢孤军深入漠北,且还是在“假传圣旨”这个前提之下,自然是有着失足的信心可以直捣薛延陀牙帐,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薛延陀击溃,甚至纵横漠北,马踏龙城!

    火器肆虐,纵然夷男可汗三头六臂,亦是必败无疑!

    如若自己跑去投奔夷男可汗,等到房俊大军犁庭扫穴摧毁薛延陀牙帐,自己不还得是阶下之囚?

    到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自己,绝对不可能逃脱房俊的辣手……

    回长安?

    若说先前雁门关守将给自己安乐一个“细作”的罪名,苦苦哀求萧或许还有可能得到皇帝宽宥的话,房俊诬陷给自己这个“假传圣旨”的罪名,却足以让自己死一百次一千次……

    萧嗣业悲催的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自己可以立锥之地!

    千错万错,当初不该鬼迷了心窍意欲穿越白道投奔薛延陀,结果被房俊给捉住,上了他的贼船……

    走,无路可走。

    留下来,坐以待毙。

    怎么办?

    萧嗣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彷徨无计。

    心中难免暗暗后悔,当初怎地就失了智,偏偏要跟房俊作对,解下了嫌隙?否则凭借姻亲的关系,纵然那雁门关的守将陷害自己,房俊一句话也足以摆平,谁敢追究?

    结果房俊这混账非但不帮着自己,反而落井下石,让自己“假传圣旨”……

    “来人!”

    屋外传来一声呼喝,吓得萧嗣业心里一颤,正欲回到床榻上装睡,眼前陡然一亮,却是一盏油灯燃起,一个兵卒已然自床榻上翻身而起,瞪着尚且站在窗前的萧嗣业问道:“你干嘛呢?”

    萧嗣业吓得心脏都缩成一团,连忙说道:“内急,想要小解。”

    那兵卒疑惑道:“那为何不喊某一声?你可知自己出去,被别人当成逃跑,说不得一刀就剁了你。”

    萧嗣业脸色发白:“那个啥……这不是天冷嘛,想了想,还是憋着等天亮吧。”

    兵卒冷笑一声:“还真是世家公子哥儿,撒泡尿还怕冷……”

    不过到底还是信了萧嗣业的话,不再多问。

    外头又传来一声呼喊,那兵卒急忙爬起来,打开门大声应道:“来啦来啦!”

    快步跑了出去。

    萧嗣业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便听到外面人骂道:“睡死了不成?老子喊了两遍才出来,误了大帅的事,老子剁了你的脑袋!”

    那兵卒连忙赔罪:“非是某耽搁,是那萧嗣业醒来要小解。”

    另一人骂骂咧咧,终究没有追究……

    良久,那兵卒推门回来,见到萧嗣业已经躺在床铺上,这才回身掩好门,向着床铺走来。另外几人也被惊醒,问道:“大帅有何吩咐?”

    那兵卒一边将一个信封揣进怀里,一边脱鞋上了床铺,回道:“军中火器告罄,弹药不足,明日清早去给薛大帅送信,让他赶紧押送弹药加快行程……你说这薛大帅也是,这么大的功劳放在眼前,他怎地就不着急呢?前两天有斥候来报,说他正摔着右武卫晃晃悠悠的刚刚过了诺真水,距离这里起码得有十天的路程,这不是耽误事儿嘛……”

    “娘咧!你活腻歪啦?那位可不是好惹的主儿,背后说他闲话,传出去可了不得。”

    “嘿!这里不就咱们自家几个兄弟么?你往外传啊?”

    “那可说不准,看你上不上路咯。”

    “王八蛋胡老二,老子给薛大帅弄死对你有好处啊?”

    “那是,你若是死了,你家那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就让兄弟们帮着照顾,啊哈哈,放心,你那娃子哥哥也当自家儿子养!”

    “额去你地娘咧……”

    几个人说说笑笑,然后熄了灯,屋子里安静下去。

    窗外北风呼啸,寒风顺着并不严实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屋子里滴水成冰。

    萧嗣业却感受不到多少寒冷,身体反而犹如火焰燃烧!

    他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瞪得滚圆,胸膛剧烈起伏,心中有若潮水一般翻滚激荡!

    右屯卫没有弹药了?

第六十八章 人赃俱获?

    萧嗣业的心脏开始抑制不住的跳动。

    右屯卫居然没有弹药了?

    一支依靠火器狂飙突进,将阻挡在面前的一切障碍轰为齑粉的雄师,居然没弹药了?

    那么……面对没有弹药的右屯卫,薛延陀的大军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当一个待宰的羔羊么?

    萧嗣业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他是个汉人没错,但他首先是个人!

    活着的才能做人,死了的人与豚犬有何区别?

    甚至连豚犬都不如,起码猪肉狗肉可以吃,没人吃死人肉……

    为了活着,即便是背弃宗族、背弃国家,又有什么错呢?

    怨就怨那个雁门关的守将,怨就怨房俊,是他们不给我活路走,我也没办法……

    萧嗣业瞪着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瞪着房梁,心中默默的盘算,默默的数数。

    直至数到一千,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几个兵卒的呼吸很是均匀,甚至还有一个打着呼噜,节奏很强,显然都已经睡熟。

    他慢慢转过头,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将手缓缓的伸到身边那个兵卒的被窝里,轻轻的摸索着……

    直至摸到怀中那个信封,将手从衣襟伸进去,捏着信封的一角,慢慢的拽了出来。

    拽到一半,那兵卒猛地翻个身,吓得萧嗣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等了半晌没见动静,却是那兵卒由躺着变成侧卧,面向萧嗣业这边。

    信封被他轻轻的拽了出来……

    黑暗之中,屋外寒风呼啸,萧嗣业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旦被发觉自己有盗取公文的企图,恐怕房俊二话不说就砍了自己的脑袋……

    幸好,屋内屋外呼噜声北风声交相呼应,除此之外,一切寂静。

    萧嗣业将信封捏在手里,感受到上边密封的火漆,慢慢的坐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轻轻的下地穿好鞋子。蹑手蹑脚的到了门边,犹豫了一下,又回身凭着记忆在床铺边上摸索一阵,将最里边一个今晚不值夜的兵卒脱下的兵甲衣裳拎在手里,这才轻轻推开门,闪身而出,又悄没声息的将门带好。

    屋外寒风凛冽,冻得萧嗣业打了个哆嗦,不敢耽搁,趁着黑夜顺着墙根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街上尽是唐军时不时的往来巡逻,萧嗣业寻了一出墙角,躲在黑暗里,将那一套偷来的兵甲衣裳穿好,这才走到街上,向着城南走去。

    城南的城墙白天被火药炸塌了大半,这会儿就算有人看守,也定然会有疏漏之处,只需出了城,绕着赵信城遁入北边的颜山,就没人能追得上自己。从小生活在突厥人的营帐内,他学到了冬天在雪地里生存的技能,这么大的颜山,只要细心的去找,食物有的是。

    到了夷男可汗的牙帐,将右屯卫缺少弹药的信息告诉夷男可汗,薛延陀调集大军将房俊击败,自己便是大功一件。

    当年赵信投降匈奴之后被封为“目次王”,其中固然有他原本就是匈奴人的原因,更因为伊稚科可汗看中赵信从汉人处雪来的本事。自己身为兰陵萧氏的子弟,家学渊源岂不比赵信强上十倍百倍?

    咱也不奢望能够封王,起码一个贵族少不了吧?

    为了活下去,为了荣华富贵,即便是心头觉得有些对不住此刻赵信城内的唐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毕竟只要自己抵达夷男可汗的牙帐,薛延陀大军随后便至,尚在等候弹药补给的右屯卫毫无防范之下,定然伤亡惨重……

    迎面遭遇好几拨巡夜的兵卒,只是因为萧嗣业身上穿着唐军衣甲,是以并未盘问。

    萧嗣业提心吊胆的走到城南,见到坍塌的城墙出空无一人,并无兵卒值守,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其中蹊跷,瞅瞅四下无人,便寻了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身形敏捷的越过乱七八糟的砖瓦石块,悄无声息的出了城……

    回头看了看黑夜之中有若巨兽蛰伏的赵信城,萧嗣业重重的吐出口气。

    来不及感叹,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借着雪色,向着城东走去,企图绕过赵信城,遁入城后的颜山。

    走了没几步,忽然觉得前方黑影幢幢,吓得萧嗣业就想要跳入一侧的一个土沟里,未等他迈开脚步,便听到一个浑厚的嗓音悠悠问道:“萧郎君雪夜出城,是见到这颜山雪色秀丽、精致优雅,打算游玩一番么?”

    听到这个嗓音,萧嗣业只觉得犹如一道天雷从天而降,正轰在他的脑门儿上,脑子里轰然作响,一时间呆立在原地,居然不知如何回答。

    马蹄踩着厚厚的积雪,落地无声,几十名骑兵慢悠悠的上前将萧嗣业围在当中,为首一人锦帽貂裘,坐在马上气度俨然,一张黑脸在雪夜之中显得也白皙了一些,双眼粲然有若寒星。

    不是房俊又能是谁?

    萧嗣业整个人已经彻底懵掉了……

    房俊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一直在城内处置公文么?

    房俊勒着马缰,策马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一脸惊慌的萧嗣业,沉声喝问:“本帅问你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啊!”

    萧嗣业猛然回神,期期艾艾道:“这个……那个……哈哈,正如大帅所言,雪色很美……那个啥……”

    他都快哭了,无论如何也编不下去。

    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出城看风景?

    傻子也不信呐!

    房俊在马上一脸鄙视不屑,轻轻挥手:“此人夤夜出城,又偷了兵卒的衣甲,行为鬼祟,居心不良。来人,给本帅好好的搜搜他的身,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可与人言之事!”

    “喏!”

    几个兵卒跃下马背,向萧嗣业走去。

    萧嗣业一张脸瞬间惨败,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大叫道:“没有,我没有!房俊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唔唔唔……”

    那几个兵卒焉能让他当着房俊的面大放厥词?

    当即如狼似虎的扑上去,将萧嗣业狠狠的摁在雪地上,三两下就将他套在外面的衣甲扒了下来,一封信掉了出来。

    萧嗣业一脸死灰,放弃挣扎。

    “大帅,有封信!”

    一个兵卒将信封捡起,瞅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火漆,沉声道:“不是信,是军中公文!”

    房俊在马上将信接过,看了看火漆是否完整,又看了看放弃挣扎的萧嗣业,冷哼一声,道:“盗取军中公文,当以叛逆之罪,处以极刑。若是情节严重,后果严重,可夷三族!萧嗣业,你尚有何话可说?”

    萧嗣业还能有什么话说?

    不仅仅逃跑被捉,更是被搜出盗取的文公,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房俊见他不言,又问道:“你乃是大唐单于都护府长史,堂堂大唐官吏,何以趁夜盗取公文?况且,盗取公文之后你非但没有一路向南返回大唐,而是绕道城东,某来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萧嗣业被几个人死死摁在地上,干脆闭上眼。

    他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永不翻身……

    为何不向南返回大唐,反而要绕道城东,这还用猜吗?

    傻子都知道他这是打算将这封公文带去薛延陀,以为进身之阶……

    通敌叛国,罪无可恕!

    萧嗣业痛苦的闭着眼,悔恨犹如一条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肺腑!

    自己怎地就没能忍住,非要去盗取这么一封公文呢?搞得现在人赃俱获。那个兵卒也是该死,你有公务就赶紧去办,为何偏偏要在自己面前罗里吧嗦的说上那么一通?为何要让自己知晓右屯卫弹药告罄,无以为继?

    若非这种种,自己又岂有胆量盗取公文,前去薛延陀?

    哎……

    嗯?

    不对呀!

    萧嗣业心中猛然一跳!

    这一切……是否太过于刻意了?

    这前前后后的种种,怎么此刻看来好像有一种引君入彀的意味……

    萧嗣业陡然睁开眼,怒吼道:“房二,我草你祖宗!你特娘的阴我!”

第六十九章 又上当了?

    这一刻,萧嗣业犹如醍醐灌顶,一切都想明白了。

    哪里来的这么多巧合?

    这分明就是一个大坑!

    房俊这狗曰的老早就挖好了,就等着他往里跳,结果呢?

    他还真就傻乎乎的跳……

    什么只要自己背起“假传圣旨”这个锅,届时就能凭借惊天的功勋使得皇帝网开一面,他更会从中求情,使得自己免于死罪,根本就是扯淡!早就已经谋划了将他置于死地的法子,哪里有什么弹药告罄、补给不足,请求右武卫支援?

    只是引诱自己去盗取那份公文而已……

    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从自己身上搜出了公文,偏偏自己没有返回大唐,而是意欲绕过城东进入颜山,前往夷男可汗的牙帐通风报信,这等通敌叛国之行径,百死不足以恕其罪。

    别说他一个世家子弟,就算是皇帝的儿子,除去一条死路,亦不做他想……

    自己真是天真啊!

    怎地就信了房俊的鬼话,怎地就没忍住不去盗取那份公文呢?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萧嗣业又是后悔又是悲愤,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房俊,目眦欲裂,恨不得一跃而起将房俊身上的肉一片片要下来吞掉!

    房俊坐在马上,微微俯身,与萧嗣业凶狠的目光对视,略微奇怪道:“你很不服气?”

    萧嗣业咬牙切齿:“歹毒小人,龌蹉心思,岂能心服?居然用这等肮脏阴狠之手段,呸!简直丢尽了房玄龄的脸!”

    房俊倒也不怒,只是奇道:“某就奇了怪了,你这等人简直不可理喻,自己犯下的错,居然有一堆理由推到别人身上。是某让你盗取公文的?还是某让你潜逃往薛延陀的?”

    萧嗣业噎了一下,怒道:“是你陷害我!”

    房俊直起身,呵呵冷笑:“此间兵卒校尉不下百人,乃是随着某一同连夜巡视赵信城之周边,以防被薛延陀偷袭,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人赃俱获,你反而说这是某陷害于你?当真以为必死无疑了,就敢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了么?”

    叛国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若非你自己心存龌蹉,早有叛逆之心,又如何能够忍耐不住去盗取一份公文,作为前往薛延陀求取富贵的进身之阶?

    如今山穷水尽走上绝路,又怨的着谁人?

    他与萧嗣业之间固然素有龌蹉,却不至于让他猝下杀手,他也不会暴戾到与谁有冲突便要致谁于死地。但是既然萧嗣业心怀叛国之心,那么即便没有那些龌蹉,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至于让萧嗣业背负“假传圣旨”之罪名,然后又借由“盗取公文”“通敌叛国”将其处死,来一出“死无对证”,那纯粹就是废物利用而已。

    这么多人眼睁睁的看着萧嗣业罪证确凿,事后总该不会有人责怪自己“杀人灭口”吧?

    实是萧嗣业自己罪有应得……

    萧嗣业岂肯认罪?当即大叫大嚷,极力反驳,却被压住他的兵卒堵上嘴,然后照着肋部狠狠的踢了两脚,疼得萧嗣业冷汗直冒,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差点憋死,更遑论呼号咒骂了。

    房俊大手一挥:“此等奸,百死不足赎其罪,将他给某押回去,稍后派人绑缚长安,由卫尉府审理,确定其罪,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喏!”

    几个兵卒如狼似虎的将佝偻成虾米一般的萧嗣业从地上揪起来,拖回城中,五花大绑之后丢进一间房舍。

    萧嗣业浑身骨头都快要碎了,尤其是肋部的骨头疼痛欲绝,大概是断成了好几截,动一动便疼得他冷汗直冒。

    嘴里被塞了破布,想要大骂也发不出声,更何况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恐怕唯有死路一条,只想着求饶,哪里还敢骂人?

    当真将房俊那厮给骂得急了,怕是也不等他回到长安,直接就给自己宰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刺骨的寒风从破败的门槛处吹进来,片刻之后就把萧嗣业冻僵了。然而此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多少身体上遭的罪,心里早已被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恐惧所填满。

    为什么要被他碰上雁门关的那个守将与薛延陀人接头?

    为什么自己不回长安,却要跑去薛延陀,因而被房俊给捉到?

    为什么房俊要逼着自己背负“假传圣旨”的罪名?

    为什么自己要盗取那份公文?

    为什么……

    自己找谁惹谁了?

    萧嗣业觉得自己很怨,自从踏上雁门关的那一刻起,厄运似乎便笼罩了自己,任他如何挣扎,非但没有摆脱厄运,反而越陷越深。

    明明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前途一片光明,如今却身陷囹圄,离死不远……

    “呜呜呜……”

    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又是委屈,萧嗣业蜷缩着身子,哀哀哭泣,涕泗横流。

    他被折腾得乏力,哭了一会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耳边一个声音惊醒。

    “萧长史,萧长史……”

    萧嗣业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四周依旧黑暗,显然天尚未亮,一个身影正蹲在自己身边,伸手摇晃着自己,并且将自己嘴里的破布拽掉,低声呼唤。

    萧嗣业长长的喘了口气,问道:“汝是何人?”

    那人连忙低声道:“吾是来救你的……”

    萧嗣业顿时大怒:“娘咧!老子……唔唔唔。”

    他刚想大骂特娘的房俊真缺德,左一回右一回的坑我,还有完没完?老子现在都这种程度了,离死就差一步,你得多狠的心连老子回到长安受刑都忍耐不住,非得在这赵信城就彻底弄死?

    还特么救我?

    真特么当我是蠢货啊,一次又一次的上当,依旧死不悔改?

    娘咧!

    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啊,太过分了……

    然而他刚刚张口,便被那人急忙死死捂住他的嘴,疾声道:“小点声,小点声……吾乃马邑城守将宇文法的弟弟,大兄被房俊陷害,押送到长安之后依然明正典刑,所以吾要报仇!现在吾就将你放出去,并且送你前往薛延陀,你务必要将右屯卫弹药告罄之事透露给薛延陀,并且让他们立即发兵,前来赵信城!没了火器,那房俊就是个没个爪子的老虎,必败无疑!老子要亲眼看着他的头颅被薛延陀人斩下来挂在城门上,以消吾心头之恨!”

    萧嗣业心中一惊,宇文法的弟弟?

    若是当真如此,倒是的确与房俊有深仇大恨,只是眼下他上了好几回当,如何肯轻易相信?

    那人感受到萧嗣业的疑惑,轻声问道:“吾松手,你莫叫喊,可好?”

    萧嗣业连忙点头。

    那人这才松开手。

    大口喘息几下,萧嗣业道:“别想再骗吾,汝与房俊有仇,何不自己前往薛延陀报讯,却要借吾之手?哼哼,真将吾当蠢猪了?恐怕出了这个门,立马就是刀斧加身,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萧嗣业居然这般想法,气得:“你有没有脑子?你现在叛国之罪已然坐实,众目睽睽之下证据确凿,即便你爹是皇帝也难逃一死!既然迟早都是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若是信吾一回,岂不是逃出生天,还能顺带着向房俊报仇?”

    萧嗣业想想,好像有点道理……

    那人干脆解开萧嗣业手脚上的绳子。

    被捆绑了半宿,即便绳子解开,萧嗣业也在地上躺了良久,这才稍稍活动着四肢,挣扎着缓缓坐起。

    那人将一套衣甲丢给萧嗣业,低声道:“你跟我来,我送你从北门出城!”

    黑暗之中,萧嗣业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不过他决定相信一回。

    正如这人刚才所言,横竖自己也逃不过一死,冒一次险又有何妨?

    纵然再被房俊骗一次,上一次恶当,也不过早死几天,可万一这人当真是为了要给他的哥哥宇文法报仇,从而放自己前往薛延陀,引薛延陀大军前来击溃房俊,那可是不仅仅是活命的机会,甚至可以一跃成为夷男可汗的座上宾……

第七十章 荣归桑梓

    心中稍微挣扎了一下,萧嗣业便做了决定。

    将衣甲穿好,那人打开门四处张望一下,冲着萧嗣业招招手,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萧嗣业赶紧跟在身后。

    东方的天色已然微微泛白,用不了多久便天光大亮。

    “什么人?”

    走到院子门口,两个站岗的兵卒喝问。

    那人走在前头,沉声道:“奉大帅之命,前来问那萧嗣业一些事情,现在去回禀。”

    兵卒奇道:“吾怎地未见你是何时进去的?”

    那人不慌不忙,反问道:“很是有些时候了,刚才不是你们两个当值吧?”

    萧嗣业吓得在后边死死的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两个兵卒这才释然:“非是吾等聒噪,实是大帅有命,那萧嗣业通敌叛国,必须严加看管,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那人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然后带着萧嗣业昂首离去……

    直至走出甚远,萧嗣业回首看看那处院落,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那人并不多话,一路领着萧嗣业来到城北门一处军营,叫出了一队兵卒,说道:“随吾前往城北颜山巡逻,防备薛延陀人!”

    “喏!”

    众兵卒领命,又回营里取了兵刃,一起来到马厩。

    谁也没注意跟在那人身后的萧嗣业……

    一队人牵出马匹,纷纷跃上马背,扬鞭策骑出了重兵把守的北门,进入颜山的一条峡谷。这处峡谷犹如鱼肠一般曲折,却贯穿南北,与白道可通行阴山一样,此处亦是沟通颜山南北之要地,由此向北便可抵达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

    一行兵卒策骑在雪地上飞驰,因是峡谷,格外拢风,迎面吹来的北风呼呼作响,将山谷里的雪沫子吹得四处飞扬。

    那人带着兵卒四处巡逻,将将抵达山谷的北口,这才反身沿着原路返回。

    谁也未曾注意,队伍里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人……

    萧嗣业悄无声息的脱离队伍,骑着马一路向着北方高大巍峨的郁督军山疾驰,心里简直有些不可置信。

    他都已经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冒着必死之心担着极大风险,没想到还真的就逃出生天了……

    绝处逢生,岂是快慰二字可以形容其中之狂喜?

    娘咧!

    房俊你个挨千刀的,敢如此诬陷老子?

    给老子等着,待到见了夷男可汗,必定让其引着千军万马前来攻打赵信城,没了火器之威,就不信你房二还当真能如卫青霍去病那般杀敌盈野、追亡逐北!真当薛延陀铁骑是摆设呢?

    等待薛延陀大军攻破赵信城,老子定要将房二加诸于他身上的屈辱,千百倍的奉还!

    萧嗣业心中恨意滔天,不惧寒冷,一路策骑扬鞭,向着郁督军山狂奔而去。

    *****

    雁门关。

    赵德言身上裹着貂裘,脚下蹬着棉靴,站在城门处,遥望北方冰天雪地之中起伏的山峦。

    “老夫半生颠沛,辗转漠北各地,纵然亦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从未感受到过半点轻松自在。说到底,老夫乃是汉人,身在异乡、仇恨满心,又岂是荣华富贵便能够换来心安?如今垂垂老矣,孑然一身,却觉得身心通透,耳聪目明。”

    赵德言感慨着,反身登上马车,又将目光望向遥远的南方:“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吾这把老骨头能够埋在桑梓之地,亦算是上天之恩赐。汉家之地啊,已然阔别半生,如今即将踏足其上,心内甚为喜悦……”

    一个为了仇恨颠沛流离以身伺虎的老者,一生都在为了颠覆敌人的政权、摧毁敌人的基业而奋斗,多少刀光剑影,多少阴谋诡计,多少险死还生……及至耄耋之年,大仇得报,得以埋骨桑梓,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加令人感到快慰的?

    雁门关守将站在马车前,看着一脸感慨、意气风发的赵德言,心中恨不得骂娘,苦着一张脸,抱怨道:“您老一生之心愿得偿,余下之光阴自然优哉游哉,即可啸傲林泉,亦可隐居避世,一生足矣!可晚辈却被您给害死了……”

    萧嗣业逃跑,如今不知所踪,万一那厮逃回长安,跑去萧面前哭诉一番,告上自己一状,那该如何是好?

    萧家毕竟乃是门阀之中的翘楚,门生故吏无数,与皇帝的关系更是亲近,他不过是关陇集团之中一个蚂蚁一般的小人物,恐怕到时候没人相信自己这个区区边关守将的话语。

    搞不好,下一刻就会有卫尉府和大理寺的官员前来擒拿于他……

    一切都是拜赵德言所赐,若非这老头拿着一个阿史那家族的信物从而被人发现,自己何至于此?

    被赵德言给害惨了!

    “呵呵……”

    赵德言看着这人在他面前一脸懊恼颓丧,笑道:“你这孩子没良心呐,怎地就能记得住老夫坑你的事情,却不说其实是老夫一手将你从悬崖边拽了回来?若是没有老夫的信物,想必你是不会任由突厥人进入雁门关的,那么此刻怕是突厥人已然在雁门关下被薛延陀大军杀了个干干净净,不难想象皇帝知晓之后,会是何等雷霆震怒!老夫未曾见过那位皇帝,但是听其言、观其事,亦知道那是一位胸怀壮志极为刚烈的人主,作为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突厥被薛延陀当着你的面前屠戮殆尽,你以为他对你会做出怎样的惩罚?呵呵,别提你身后的关陇贵族们,面对皇帝的诘难,他们只会将你抛出去平息皇帝的怒火,哪里会在乎你这个小人物的死活?”

    那守将愣了愣,默然不语。

    虽然心里很是不得劲儿,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明白自己随时可能成为替死鬼的时候还保持着好心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赵德言的话语的确有道理。

    世家门阀原本就是利益第一,为了他这个小人物而直面皇帝的怒火,怎么可能?

    赵德言也没有继续打击他,好歹也是故人之后,并且若非这人冒着天大干系打开城门,自己只怕此刻也已经遭了薛延陀大军的毒手。

    想了想,说道:“既然有一份香火情分在,临别之际,老夫便再指点你一条明路吧……”

    那守将精神一振,鞠躬道:“愿闻其详!”

    赵德言捋了捋胡子,再一次看向北边,悠悠说道:“那位右屯卫大将军房俊,是个有魄力的,而且不是个蠢货。只看其将薛延陀大军诱敌深入,便知早已有了全盘的计划,此刻固然北疆的消息尽皆被封锁,无人知道定襄以北之战事到底如何,但想来大度设难逃活命,他的那些个骄兵悍将怕是也得全军覆灭。既然大度设下场肯定很惨,但北疆却毫无消息传来,那么唯有一种解释,右屯卫以及右武卫,极有可能已然兵出白道,直捣漠北……此刻,你应当在固守雁门关之余,派遣兵力北上定襄,协助驻守,确保敕勒川以南万无一失。”

    那守将大吃一惊:“房俊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过旋即响起房俊这厮素来就以胆子大而著称,没什么是那厮不敢干的,兵出白道?还真就说不准……

    “但是陛下有明令下达,万万不可与薛延陀全面开战,房俊若是当真敢违背圣意,吾再去协助,岂非助纣为虐?”

    “愚蠢!”

    赵德言叱责道:“房俊违背圣意,与你何干?难不成你眼看着定襄空虚却按兵不动,最终致使溃逃的薛延陀兵卒侵袭定襄,那才有功?记住了,功也好罪也罢,自有人家房俊顶在前头,轮不到你这个小角色!一旦有溃兵侵袭定襄亦或是马邑,坐视不管,或许你无过,但及时清缴,却必然是大功一件!”

    那守将恍然大悟,连忙道:“晚辈受教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

    你管人家房俊干什么?

第七十一章 有敌来投

    “此次南下,老夫打算四处走走,江南的烟雨缠绵,洞庭的烟波浩渺,甚至岭南的繁花锦绣……死在哪里,便埋在哪里,至此之后,再会无期。”

    赵德言反身走入车厢,放下车帘,车夫抬起马鞭,轻轻的挽了一个鞭花,鞭梢发出轻微的炸响,拉车的骏马甩了甩尾巴,轻快的迈着步子,缓缓前行。

    那守将只是弯腰施礼,目送马车离去。

    自赵德言最后这番话中,他听出了无尽的洒脱与释然,那是一种历尽波劫对于往后余生的淡然与欣慰。

    这样一个一手将突厥搅合得天翻地覆并且最终亡国的一代人杰,纵然在垂暮之年,亦有令人瞻望之志趣。

    待到赵德言渐渐走远,守将才直起身,返回关内,前去寻找一直养伤的阿史那思摩,商议看看能否如赵德言所说那般出兵支援定襄,撞撞运气,也捞取一个杀敌安邦的功勋……

    *****

    薛延陀牙帐。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但整个营地之内,却并无往日那般孩童嬉戏、人尽欢颜的欢愉。

    所有薛延陀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与不安,以及难以置信的惊愕……

    谁能想得到,本来是薛延陀出兵漠南,意欲经略定襄,逼迫大唐接纳和亲之请求,凭此使得薛延陀在漠北的统治地位愈发稳固,结果形势逆转,二王子率领的十万大军音讯皆无不说,唐军更是兵出白道,悍然攻陷武川镇直抵漠北,现在连山南屏障的赵信城都被攻破了。

    泥熟大人当场阵亡,数万族人尽皆屠戮!

    这带给薛延陀人的并未多少愤怒,唯有无尽的恐惧,毕竟眼下大唐兵甲之利冠绝天下,突厥被李靖千里突袭一朝覆灭的故事依旧在草原大碛之上流传,谁知道今日之薛延陀,会否重演当年突厥的那一幕?

    牙帐之内,气氛压抑。

    “砰!”

    面对契可勒带回来的消息,夷男可汗再也无法保持以往的从容镇定,一把将面前桌案上的金樽掷于地上,大怒道:“都是酒囊饭袋么?十万大军音讯皆无,是死是活连个动静都没有,武川镇屯驻重兵固若金汤,居然一个时辰便被攻陷?尔等误我!”

    他是真的出离愤怒!

    任意一个统治者,早上醒来之后被告知边关沦陷,敌军长驱直入,已然兵临城下,只怕脾气都不会比夷男可汗更温和……

    若非契可勒这个武川镇的守将就跪在自己的面前,夷男可汗都会认为这定然是那个无聊的混账跟自己开的玩笑。

    怎么可能?

    契可勒跪在账内,俯首悲泣道:“臣死罪!非是臣推卸责任,只因那唐军新近装备了奇怪的火器,威力无比,武川镇厚重的城墙顷刻间便崩裂坍塌,致使军心大乱,臣即便是有决死之心,但奈何兵卒溃散,亦是无能为力……及至撤退到诺真水,臣试图收拢兵卒与唐军决一死战,用一身血肉以报大汗信重之恩德,却不曾想,唐军的火器齐发,铅弹如雨,陌刀如林,数万大军就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抵抗之力……”

    他是真的冤!

    有谁能够料到横空出世大规模应用于战争之中的热武器,就会让他给碰上?

    谁能想得到纵横漠北骁勇善战的薛延陀兵卒,在那种无坚不摧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面前,会犹如懦弱的羔羊一般等待宰杀?

    谁能相信固若金汤几乎不可能被攻陷的武川镇,会在一声轰然巨响之后土崩瓦解、崩裂坍塌?

    一场大败,真的不怪他。

    然而……又有几人能够理解他这个被历史的巨轮彻底碾碎的可怜人呢?

    夷男可汗对于契部一直甚为重视,也将契可勒视为薛延陀少有的名将,故而虽然契可勒在武川镇大败,心中恼怒,究竟还是有所克制,脸色难堪,却并未多做苛责,只是一味沉默着,舒缓着心中怒气。

    更何况,眼下非是问罪之时,唐军狂飙突进,赵信城失守,兵锋已然直抵郁督军山,薛延陀的核心地域危在旦夕,如何商量一个破敌之法才是当务之急。

    然而他可以克制,帐中其余人等却有些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梯真达官瞅瞅左右,嗤的一声,冷笑道:“唐军骁勇,举世皆知。即便是当年的颉利可汗雄霸漠北横行大碛,最终不也覆灭在唐军之手?故而,契将军纵然战败,吾等亦能够理解,人孰无过呢?但是战败之后却依旧如你这般百般推诿,将一些都归咎到所谓的火器之上,这就难免令人不齿了。草原儿郎,胸怀广阔,当如雄鹰一般翱翔天空、睥睨天下,犯了错不敢认,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是夷男可汗庶长子曳莽的心腹,一力保扶曳莽上位。

    现在夷男可汗诸位嫡子之中,拔灼被驱逐去北海,淡出核心,大度设生死未卜下落不知,想来亦是凶多吉少,曳莽继承王位最大的障碍就只剩下嫡长子突利失,而契何力,正是突利失最坚定的拥护者!

    若是能够趁机将契可勒打压下去,将最大程度的扫清曳莽继任大汗的道路……

    契可勒面色涨红,怒视梯真达官,不过并未与其争辩,而是面向夷男可汗,诚挚道:“可汗明鉴,唐军之火器威震天下,其威力绝非末将杜撰夸大,若是掉以轻心,必导致末将之覆辙,届时悔之晚矣!”

    夷男可汗略一沉吟。

    他不欲处置契可勒,可契可勒丢失武川镇,致使数万大军覆灭,这等严重之后果若不能严惩,往后再有别人发生类似之事,怎么办?

    薛延陀虽无大唐严明之军纪国法,但“一碗水端平”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不然如何服众?

    但契部乃是薛延陀战力强横的一个部族,契何力宁死也不愿归顺,现在若是再重惩契可勒,难免导致整个契部的怨气,正值唐军大举来犯、兵临城下之时,搞不好就会出现内乱……

    坐在他左下首的一个相貌威猛的青年见到夷男可汗面露犹豫,便冷冷的扫了梯真达官一眼,哼了一声,沉声道:“自古以来,怎可以胜败论英雄?契将军素来善战,乃智勇双全之名将,放眼薛延陀族中,还有谁敢妄言战争之上比契将军更强?既然契将军战败,那便说明唐军之勇猛惊世骇俗,吾等更要商议破敌之策,而非在此恶言指摘、包藏祸心!”

    梯真达官脸一黑,心中愠怒,却不敢明着怼突利失。

    曳莽是庶长子,非是夷男可汗正妻所出,但是因为性情温厚礼贤下士,平素对待部属族人极其和蔼,故而在薛延陀族中威望甚高,深受一些老臣之看重,意欲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可汗。

    在突利失没成年的好多年,都一直作为薛延陀可汗的下一代存在。毕竟草原之上环境恶劣,孩童夭折比比皆是,谁也不知道夷男可汗的几位嫡子能否活到成年。

    而突利失则脾性狠辣果决,颇有枭雄之风,乃是薛延陀族内激进人士所拥戴的对象,而且夷男可汗对这个长子亦是非常疼爱,纵然他梯真达官是夷男可汗的心腹,可若是突利失寻个由头暗中将他给弄死,最终夷男可汗大抵也是不了了之,并不会将突利失如何……

    故此,梯真达官对突利失深为忌惮。

    他转向夷男可汗,沉声道:“大汗,治国之道,唯公平而已,有功则赏,有过责罚,千古以来,莫不如此。现如今契将军失地丧军,大败亏输,若是不能予以惩罚,以儆效尤,以后如何去处置那些犯错的人?”

    夷男可汗面色为难,这话也正好问到了他的心里。

    处置契可勒,他有些不忍心,可若是不处置,又难以服众。

    正自纠结犹豫,忽然见到账外有人大步进来,大声道:“启禀大汗,有汉人自称大唐单于都护府长史,有十万火急之军务,前来献于大汗……”

    账内一片寂静,在座诸人尽皆露出惊讶之色。

    大唐的单于都护府长史?

    那岂不是奉大唐皇帝之命管理突厥余孽的官员?

    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啊,以前听说还是个世家子!

    结果现在居然不远万里跑到薛延陀来,说什么有军务进献……这是打算背叛大唐,彻底投靠薛延陀么?

    想到这里,大家尽皆振奋起来。

    先前虽然有些不大相信契可勒对于唐军强大的描述,但多少都甚为忌惮,现在有了敌人内部的官员前来投降,定然能够知己知彼,百胜不殆!

    就连夷男可汗这一刻都有些恍惚。

    难不成,薛延陀当真天命所归,注定要横扫大唐?

第七十二章 通敌叛国

    夷男可汗崇拜汉人。

    他向往汉家土地的温暖富庶,崇拜汉家千年传承,崇慕汉家的锦衣华服诗书礼仪,之所以向大唐要求和亲,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希望借此来提升薛延陀在漠北的统治,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娶一位高贵典雅知书达礼的汉家女子为妻的执念。

    所以薛延陀即便难改草原民族的本性烧杀掠夺,却从未将大唐视为生死仇敌,意欲倾覆之而后快。

    夷男可汗最爱看的书是《三国志》,最崇敬的人是魏武帝。

    此刻大唐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来投,令他莫名想起当年魏武帝面对袁绍大军来袭之时的困坐愁城,及后许攸来投,魏武帝跣足出迎,从而收获许攸之忠心,得到奇袭乌巢大破袁绍之妙策……

    身为薛延陀可汗,跣足出迎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此刻的心情却是与当年曹操一般无二。

    当即率领账内诸人迎到帐门口,看着虽然因为长途逃亡而神情憔悴,却依旧气质高贵的萧嗣业,上前两步紧紧握住手,感慨道:“萧长史万里来投,实乃吾之子远也!”

    萧嗣业有些懵,更有些受宠若惊。

    身为萧氏子弟,苦读诗书自然是必须的,年幼之时跟随萧皇后沦落草原,亦在萧皇后的监督之下未曾有一日懈怠读书,《三国志》当然读过,也自然知道“子远”是许攸的字。

    黄河之畔,火烧乌巢么?

    还别说,历史居然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没有时间去嘲笑区区一个草原蛮夷亦敢大言不惭的自诩魏武帝,可是既然夷男可汗能够将他当做许攸,足见其重视程度。

    一路而来唯恐不受重视的萧嗣业长长的吁了口气,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反手握住夷男可汗的手,萧嗣业一脸感动之色,眼圈儿都红了:“区区小吏,焉敢当大汗亲自出迎?大汗这般礼贤下士,颇有上古贤者之风,在下感激莫名,唯有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他是真的感动!

    这些时日以来,所遭遇的人世险恶令他怀疑人生,眼前尽是绝路,毫无一丝希望。如今抛却家国投奔蛮夷,反而得到一直渴望却从未拥有的重视,令他颇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当然,这种感觉也仅仅只是维系了一瞬间而已……

    吾乃兰陵萧氏之子孙,纯正的汉家血脉,如今不过是人生落魄寻一个安身之处,帮助你们大破房俊,便足矣对得起你们薛延陀的任何赏赐与厚待,至于死而后己……不存在的。

    “哈哈,很好,很好!吾生平最是喜爱汉家之诗书,崇慕汉家之豪杰,似萧长史这般年轻俊彦,能够不远万里来到薛延陀,吾甚为欣慰,定然不会亏待于你!”

    夷男可汗的确羡慕汉家文化传承,但性格之中却有着草原胡族的痛快与直爽,甫一见面,便毫不遮掩的给了萧嗣业承诺。

    只要你好好干,体现你的价值,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那都不是事儿!

    这可比藏着掖着言语晦涩各种暗示强得多了。

    能够背弃家族、背弃大唐,万里迢迢投奔薛延陀而来,人家冲着啥?

    难不成是看你夷男可汗有上古贤者之风、历代圣主之质?别扯了!人家就是觉得到了薛延陀会混得比在大唐更强,能够获得远远超过背弃家族、背弃大唐所带来的后果之利益!

    这等心性凉薄、自私自利、毫无忠诚度可言的人,不跟他谈利益难道还要谈理想、谈感情?

    反正历朝历代都有汉人在自己那边混不下去,不得不跑到草原上投靠。然而别管草原上的雄主们如何厚待如何推心置腹,人虽然在草原上,心却一直向着汉家,但凡能够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会毫不犹豫的返回乡梓。

    不过谁在乎呢?

    草原上的人也不是傻子,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只要有利益的交换,便可把酒言欢。

    就如同眼前的萧嗣业,只要他能够带来大唐内部的消息,甚至是给出一个退敌之策,夷男可汗绝对不会吝于赏赐。

    至于往后这人是否会背叛薛延陀再去投靠别人,那显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牵着萧嗣业的手,在一众渠帅的簇拥之下,夷男可汗将萧嗣业迎到牙帐之内,吩咐人在他身边安置了座位,请萧嗣业坐了,拍着萧嗣业的手,感叹道:“公子不远万里而来,吾本该大摆筵席,召集薛延陀各部之酋长前来拜会的,只是如今唐军大兵压境,那房俊已然率领右屯卫兵临城下,说不得下一刻就将翻越颜山,出现在郁督军山脚下,军情紧急,实在是怠慢公子了。”

    说着,一双眼睛灼灼有神的盯着萧嗣业。

    态度咱已经表达了,那么接下来就看看你能否拿得出让咱信服的表现,到底能够配得上何等地位与赏赐。

    萧嗣业被夷男可汗握着手不松开,心里腻歪的不行。

    这位薛延陀大汗看上去雄姿英发,实则周身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膻味,就好像在牛棚羊圈里睡了好几宿……

    强忍着恶心,此刻自然不能露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厌恶不耐,萧嗣业挑挑眉毛,淡然道:“房俊看似强势,实则虚张声势而已,区区右屯卫数万兵马,不过癣疥之疾尔,挥手之间,自可令其灰飞烟灭。”

    此言一出,账内诸人神情各异,齐齐将目光都看向契可勒。

    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名将还在此疾言厉色的鼓吹着唐军是如何如何之强大,什么开山裂石什么枪林弹雨,什么无坚不摧什么不可阻挡,结果呢?人家唐朝一个大官来投,一照面就说房俊不过癣疥之疾……

    契将军,打脸不?

    契何力如何感受不到周围或是讥讽或是嘲笑的目光?

    顿时涨红了脸,怒视萧嗣业,道:“唐军之火器无坚不摧,无可阻挡!某亲身领教,数万精兵在唐军火器面前犹如待宰之羔羊,毫无抵抗之力。现在萧长史却说那右屯卫乃是癣疥之疾,却不知是否在故意贬低唐军,令大汗心生疏忽,而至于掉入你们唐人之陷阱?”

    老子理解你初来乍到急于表现的心思,也能够接受你故意贬低唐军右屯卫彰显你自身价值的做法,可你特么要捎带着踩着老子上位,那可不行!

    你嘴里土鸡瓦狗一般的右屯卫将老子打得丢盔弃甲全军覆灭,老子成了啥?

    酒囊饭袋么?

    真真岂有此理!

    萧嗣业眨眨眼,瞅着恼羞成怒的契可勒,有些懵。

    我自是贬低房俊提高我自己的地位,与你何干?

    你特么谁呀?

    不过身在薛延陀牙帐,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小萌新还寸功未建,更弄不明白薛延陀内部的脉络阵营,必须夹着尾巴才行,谁也不敢得罪,只得微微欠身,问道:“敢问足下是……”

    契可勒瞪着眼:“吾乃契可勒,武川镇守将是也!便是吾镇守之武川镇,被你口中虚张声势、癣疥之疾的右屯卫一举攻陷!来来来,吾今日倒要请教,你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别有居心!”

    萧嗣业汗了一个。

    怪不得,自己说房俊虚张声势不过是癣疥之疾,结果这位就被房俊打得全军覆灭狼狈逃窜,那人家成了啥?

    不怪人家生气,不要面子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谁知道你们整个武川镇的守军都覆灭了,你这个主将不但没死,反而还能够大摇大摆的坐在夷男可汗的牙帐里耀武扬威?

    丧师失地,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萧嗣业可以肯定,这位契可勒定然是一方大佬,地位甚高……

    愈发不敢得罪了,赶紧恭敬说道:“契将军误会了,在下之言,非是说唐军之火器徒有其表。事实上,火器之威力,在下比你们更清楚,开山裂石、山崩地裂,尽皆不在话下。普天之下,绝无火器无法攻略之城池,疆场之上,亦无可以与装备了火器的唐军争锋之军队!莫说契将军麾下只有两万余兵马,即便再有两倍、十倍之兵力,结局亦不会有任何不同。只是如今的唐军已然不是攻略武川镇、赵信城之时的唐军,不过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而已……”

第七十三章 形势混乱

    萧嗣业赶紧一番解释,有些冒汗。

    本想夸大其词贬低房俊,以此彰显自己的能耐,却不想居然得罪了契可勒……他不认识契可勒,但是作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对于草原上各个部族的事情多有耳闻,契可勒恼火的说起他是武川镇的守将,萧嗣业便知道是他。

    作为契部的两位领袖之一,其在薛延陀背部的地位仅次于回纥,而相比于回纥的野心勃勃,率领半支部族臣服于夷男可汗的契可勒,却是薛延陀部最忠心耿耿的部署。

    得罪了契可勒,自己就算有天大的功劳,在薛延陀也不好混……

    不过他这一番解说,倒是令契可勒释然,旋即振奋问道:“阁下所言,句句属实?”

    他是真被唐军的火器给打怕了!

    轰然炸响硝烟弥漫,然后便是如雨一般的铅弹铺天盖地,岂是血肉之躯能够阻挡?自己麾下的兵卒不可谓不精锐,然则在唐军那整齐的阵列面前,就像是一群孱弱不堪的羊羔子一般被肆意屠戮,毫无还手之力。

    他本来都绝望了。

    这等无坚不摧之利器,使得草原部族依仗的快马突袭沦为鸡肋,纵然草原上的战士再是如何骁勇不畏死,又有何用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火器也有弱点,一旦弹药告罄,那就跟一根烧火棍没有什么分别……

    萧嗣业正容道:“焉敢欺瞒诸位?那房俊若是弹药充足,攻陷赵信城之后,必然稍作休整便出兵北上,直抵郁督军山,此间怕是早已被战火覆盖!可是他放弃了兵贵神速的作战要旨,在赵信城一再逗留,其中之情形,不言而喻!”

    账内诸人顿时兴奋起来。

    突利失起身,来到夷男可汗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父汗,既然唐军弹药告罄,孩儿请命,率领麾下勇士猛攻赵信城,将房俊生擒活捉献于父汗帐前!”

    诸人亦纷纷请命。

    以往可都是草原部族欺负汉人,每每攻略汉人的州府县城烧杀抢掠,如今被汉人杀到了家门口,如何能忍?

    草原战士本就悍勇,这会儿又听闻唐军成了没牙的老虎,各个打了鸡血一般战意盎然!

    夷男可汗却没有轻信萧嗣业的话语。

    兹事体大,谁知道萧嗣业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的投靠薛延陀?万一此人是被房俊派来的“死间”,自己头脑一热便派遣大军倾巢而出,就此中了房俊的奸计,说不得便要断送薛延陀汗国的基业,悔之晚矣!

    他看向萧嗣业,微笑道:“萧长史万里迢迢而来,一路餐风卧雪,必然疲累困顿,吾且派人带你下去好生歇息一番,养足精神,再与大军一同前往赵信城,夺回失地!这一仗,仰仗萧长史的地方甚多,还望好生保养身子才是,日后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享受的日子还长着呢!”

    萧嗣业感激涕零:“多谢大汗体恤,在下感激不尽。”

    当即便有人将萧嗣业带下去,好生安置。

    账内,夷男可汗环视一周,看着一个个战意熊熊的部属,微微摇头,沉声道:“纵然此事十有**,但是亦不可疏忽大意,谁也不敢保证这萧嗣业便是诚心实意的钱来投靠,万一其中有诈,悔之晚矣!”

    他看向自己的嫡子突利失,吩咐道:“即刻派遣斥候,将赵信城左近侦查清楚,唐军的一举一动都要在监视之内,并且派遣快马前往诺真水方向,探明是否有唐军援军前来,人数多少,行至何处。汉人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万不可意气行事,更不可疏忽大意,遭质万劫不复之境地!”

    诸人心悦诚服,齐齐大呼道:“大汗威武!吾等领命!”

    夷男可汗微微颔首,又对梯真达官道:“征集郁督军山附近的所有部族,命其将族中青壮即刻组织起来,与牙帐大军回合,一旦查明盘踞赵信城的唐军当真弹药告罄,火器失效,便大军齐出,一鼓作气将其尽数歼灭,彰显我薛延陀汗国不容挑衅之赫赫天威!”

    “喏!”

    众将轰然应诺,战意高昂。

    *****

    长安,太极宫。

    李绩、长孙无忌、萧、李道宗等人汇聚神龙殿,商议东征之事,并且北疆之形势亦同时拿出来讨论……

    正月将出,天气也一天一天的转暖。

    李二陛下的病情稍稍有些恢复,已然可以在人搀扶之下下地走走,却依旧见不得风,只是面上渐有血色。

    病情康复,本事令人愉悦之事,但是现在的李二陛下,却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已。

    东征之事筹备数年,如今万事俱备,却因为他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导致延误,不得不无限期的搁置。

    倒不是没有他这个皇帝御驾亲征就奈何不得高句丽,百万大军陈兵边境枕戈待旦,一声令下便足矣踏平高句丽,朝中名臣武将数之不尽,哪一个不能统帅三军一战而定?

    只是他心心念念的绸缪了如此之久,就等着侵吞高句丽之战功使得自己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向着“千古一帝”的至高荣誉迈进,如何能够将这等良机错过,成就别人的功勋?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即便他病体痊愈,亦不能肆无忌惮的开始东征……

    必须提防薛延陀!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想着如今北疆的形势,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房俊这厮胆大妄为擅自出兵,薛延陀焉敢趁着大唐东征之际搞出什么事情?现在情形则完全不同,房俊兵出白道,直捣漠北,必然激怒夷男,若是这时候大唐东征,其派出一支军队截断大唐的粮道,百万东征大军顷刻间便会陷入后勤补给的艰难之中,时刻有覆灭之危机。

    越想越窝火,将手里一个茶盏扔在地上,李二陛下骂道:“这混账,气煞我也!”

    李绩、长孙无忌、萧、李道宗等人噤若寒蝉,纷纷肃容坐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喘。

    诸人与房俊之间皆有恩怨纠葛,但那些只是私下的关系,如今北疆之事关乎国策,没人会将公私混为一谈,所以无论敌视房俊的还是亲近房俊的,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干脆闭嘴。

    李二陛下兀自窝火。

    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房俊之所以兵出白道直捣漠北,到底是这棒槌自己胆大妄为亦或是当真听信了萧嗣业的“假传圣旨”……

    算算日子,派出去宣旨的官员应该抵达漠北了,只是不知何日能够追得上右屯卫的脚步。

    更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白道之北,便是薛延陀盘踞的武川镇,那里被薛延陀视为漠北之咽喉,一向派遣重兵驻守,守将更是薛延陀名将契可勒!城高墙厚,重兵把守,又是名将坐镇,坚若磐石。

    而北疆的大唐各支军队,要么是守城为主,要么是野战为主,极少配备攻城器械。在缺少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右屯卫想要攻陷固若金汤的武川镇,必然要付出惨重之代价。

    即便攻陷了武川镇,茫茫草原辽阔大碛,冰天雪地之上有着无数的胡族部落,每一个都有可能给右屯卫造成重创,而且在平坦的地域上面对薛延陀连续不绝的援军狂猛的冲击,右屯卫又能够抵挡到几时?

    李二陛下自然知道右屯卫装备了很多火器,但是……火器再是强悍,能够让右屯卫的兵卒以一当十么?

    面对薛延陀骑兵潮水一般的冲击,火器定个鸟用!

    搞不好,右屯卫便是全军覆灭之结局。一个卫,数万兵马损失在漠北,这令李二陛下怒火万丈。然而即便他现在恨不得将房俊这个蠢货千刀万剐,可若是房俊若当真阵亡在漠北,却又必然痛彻心脾……

    那棒槌的确令人恼火,但是平素办事,那是当真深得朕意啊。

    殿外脚步声响。

    未及,门外的内侍快步入内通禀:“陛下,北疆有战报抵达!”

    李二陛下面容一整,道:“传进来!”

第七十四章 这么容易?

    少顷,一个一身戎装的校尉在内侍带领之下,大步走入殿内,见到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便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右屯卫校尉,奉大帅之命,回京送抵战报。”

    李二陛下抬抬手:“免礼!将战报呈上来。”

    “喏!”

    那校尉起身,自怀中掏出一个竹筒,拧开盖子,将一卷信笺从中取出,双手将其高举过头。

    自有内侍上前接过,先是查看封口的火漆,验明确实未曾被人开启,这才小步走到书案之前,呈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又验看了一遍火漆,然后从桌案上拿起一柄小巧的银刀,挑开火漆,开启信封,将内里的信笺取了出来,细细观阅。

    殿内一众大佬尽皆目光炯炯,眼神在李二陛下以及他手中那封信笺来回巡梭,试图能够通过李二陛下的神情观察处信笺之内容。

    长孙无忌颇为纠结。

    房俊抵达马邑,顷刻之间边将马邑守将宇文法擒拿问罪,押送回京,使得关陇贵族在北疆军队的影响力瞬间降至最低,意欲凭借薛延陀寇边之事攫取功勋的图谋成了奢望。

    按理,他应当愿意见到房俊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若是能够阵亡漠北,恐怕他能够高兴得满饮三杯!

    这个屡次怼他的棒槌实在是太闹心,祸害没了,自然心怀大畅……

    然而,他未尝不希望房俊能够大发神威,一举攻陷武川镇。

    作为北魏六镇的后代,继承了六镇精华的关陇贵族之领袖,数代人无数次的谋求从突厥人手中夺回六镇。而出身与武川的长孙氏,更是对于故土心心念念,做梦都想着回师阴山之北,光复祖宗埋骨之地!

    结果突厥人的阴山牙帐被李靖奇袭,庞大的突厥汗国烟消瓦解,未等关陇贵族怂恿李二陛下兵出白道将武川镇一并光复,便被趁势而起的薛延陀人捡了个大便宜,盘踞武川镇,派遣名将重兵把守。

    考虑到当时西突厥对于西域的威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薛延陀人占据武川,堵住了漠北的通道。

    若是武川镇能够重新归于关陇贵族掌控,只怕六镇之子孙,死亦欢颜。

    所以长孙无忌一会儿盼着房俊折戟沉沙兵败漠北,一会儿又心生奢望,想着唐军能够攻克武川镇……脸上神色变幻,游移不定。

    其他人倒是没有长孙无忌如此之多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担心。

    武川镇城高墙厚,有薛延陀汗国的契部精兵屯驻,镇守之将又是薛延陀的名将契可勒,说一句“固若金汤”亦不为过。房俊率领右屯卫仓促北上,这武川镇就是横亘在面前的一块磐石,即便能够攻克,亦势必损失惨重,哪里还有余力直捣漠北?

    房俊这小子固然惊才绝艳,才是不世出的奇才,但到底年幼识浅,过于冲动。

    只看到了漠北空虚可以横扫龙城的时机,却没有考虑漠北第一屏障的武川镇,其实豆腐渣一样形同虚设?

    损兵折将不说,由此破坏了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默契,导致大唐不敢全力攻略高句丽,这才是最大的罪过……

    任凭皇帝如何袒护宠爱,这番罪责,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当然,若是能够攻陷武川镇,占据薛延陀在漠北的门户咽喉,势必能够将功折罪,算不上大败亏输,好歹能有一个转圜的余地……

    良久,李二陛下才将信笺放下,然后对内侍说道:“给诸位传阅一下。”

    “喏!”

    内侍小步上前,拿起信笺,然后递给为首的李绩。

    众人都看着李绩,只见他观阅着信笺,然后眼珠子一下子瞪圆……众人愈发惊奇,难道战报之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即便是房俊攻陷了武川镇,也用不着这般吃惊吧?

    这可是平素面瘫脸的李绩啊……

    一个个心痒难挠。

    李靖看过信笺,传给身边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一手捋着胡须,一手结果信笺,一目十行,差点把自己的胡须给拽下来……

    信笺在诸位大佬手里转了一圈,最终又由内侍收回,静静的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书案之上。

    殿内一片静寂。

    看过战报之后,诸人心头唯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右屯卫兵出白道,直抵武川镇城下,以火药破城,未及一个时辰,契可勒率领驻军仓惶逃遁,武川镇攻克。

    ……

    一个时辰!

    那可是城高墙厚、有着数万薛延陀精兵以及漠北名将驻守的武川镇啊!

    在座皆是知兵事之人,多多少少也都指挥过军队,参与过攻守城池的战斗,心中默默盘算一番,愈发不可置信。

    就算唐军骁勇不畏死,蹬着云梯爬上武川镇的城墙,然后以绝对的实力将薛延陀守军击溃,最终将薛延陀彻底击溃十七弃城而逃,那怎么也得半天吧?这还是在薛延陀军队且战且退的情况下,数万驻军面对人数甚至不如自己的唐军,怎么可能且战且退?

    必然死守啊!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对于攻略城池,早有一套成熟的战略。

    简单来说,攻略城池与野战不同,起码要有比敌人多一倍的兵力,方有获胜之可能,否则无法将敌城围困,便将面对敌人不停的分兵突袭,不仅无法取胜,甚至有败亡之虞。

    兵力优势达到五倍以上,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而武川镇的守将乃是契可勒,历经战阵无数,即便城墙被火药炸毁,又焉能在面对人数不及自己的唐军之时,不战而退,仓惶逃遁?

    长孙无忌首先表示怀疑,他盯着那右屯卫的校尉,问道:“战报上说右屯卫以火药破城,可敌军主力犹在,何以不与右屯卫于城内死战,反而甫一接战,便弃城而逃?难不成那数万薛延陀的守城精锐驻军,都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不成?”

    那校尉倒也不惧,面对这位大佬侃侃而谈:“赵国公明鉴,非是薛延陀军不敢战,而是火药破城之威势堪称天崩地裂,高达数长坚若磐石的城墙顷刻间倒塌倾颓,使得薛延陀军士气大跌,甚至有人宣称此乃天神之惩罚,故而导致军心崩溃毫无战意。当时若是不逃,纵然人数再多一倍,在我军面前,亦是战意全无的豚犬而已,尽可杀之!”

    长孙无忌顿了一下,没有追问。

    他亦是见识过火药之威力的,说是天崩地裂有些玄乎,但开山裂石绝对可以!从未见识过这等威力又深信天神的薛延陀人,面对茫然不可测的天地之威,的确很大可能军心崩溃。

    没了士气的军队,与牛羊无异。

    契可勒弃城而逃的决策是正确的,不逃,难道等着被士气正旺的唐军斩尽杀绝么?

    只是未曾想到房俊如此轻易的便攻克武川镇,这让长孙无忌很是郁闷。

    早知如此,特娘的老子就让宇文法率军直出白道,将武川镇炸他个底朝天!与收复武川镇相比,皇帝的恼怒又算得了什么?

    火器之威,恐怖如斯……

    长孙无忌闭口无言,别人自然不会挑刺。

    事实上,就连长孙无忌也不认为房俊那厮胆敢谎报军情……

    李二陛下沉声问道:“眼下右屯卫所在何处?”

    那校尉恭谨答道:“启禀陛下,末将返回长安之时,大帅已然率军北上,向着诺真水的方向追着契可勒的数万溃军而去。”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漠北不比中原,固然山脉纵横,但是真正的险关要隘并不多,更多的地域还是可以长驱直入。过了武川镇这一道险关,最起码广袤的大碛就再无阻碍的开放在右屯卫的面前,无可阻挡。

    说不得,真特娘的能被这棒槌一路狂飙突进,直捣郁督军山……

第七十五章 欲扬先抑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心里憋屈得要命。

    他觉得不公平。

    老子为了成就千古一帝的丰功伟业,心心念念的踏平高句丽,为此绸缪数年,调集粮秣兵马无数,甚至不惜导致西域、漠北两边空虚,为胡族有机可乘,数度寇边侵扰,背负了极大的压力。

    然而未等出师,便缠绵病榻,导致东征大业一拖再拖,百万大军云集幽营二州,却只能枕戈待旦,不知那日兴师。

    房俊呢?

    这厮胡搞乱搞,甚至听信了奸佞假传之圣旨,冒冒失失率军兵出白道,一头扎进漠北的冰天雪地之中,四周虎狼环视,朝不保夕,随时随地都可能被蜂拥而来的薛延陀大军围剿歼灭,丧师辱国。

    然而就是这么一支右屯卫,面对坚若磐石的武川镇,依仗着火器之力一举克定,而后在漠北的草原大碛上狂飙突进……

    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历来都是汉家王朝至高无上的武勋,是所有男儿毕生追求的极致荣耀,与之相比,高句丽算个甚?

    哪怕将高句丽出出进进夷为平地、碾为齑粉,也比不了一次勒石燕然、封狼居胥!

    分明老子才是天之子,可为何房俊这个棒槌却这般幸运?

    这令李二陛下心里甚是不平衡。

    只是国事当前,他自然不会将心里这一份小小的嫉妒暴露出来,沉声问道:“右屯卫狂飙突进,其后阵空虚,恐为薛延陀余部偷袭,北疆诸州的兵员调动如何,是否依然越过阴山,进入漠北,配合右屯卫的行动?”

    李绩道:“胜州都督宋君明,征发胜、夏、银、绥、丹、延、踯、坊,石、隰等十州兵马镇守胜州,自己亲率五万大军由河套跨越阴山,直抵漠北。幽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凉州都督李袭誉率军北上,左武侯将军薛孤吴,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亦各自统御所部前往定襄。陛下放心,数十万大军齐出漠北,薛延陀必败无疑。另外,右武卫薛万彻已然统御所部在房俊之后出了白道,紧随右屯卫之后,想来能够保证右屯卫的后阵安全,不至被薛延陀骑兵截断偷袭。”

    放心?

    能放心才怪了!

    李二陛下烦躁的揉揉额头,为了绸缪东征高句丽,朝廷在各地的驻军实际上都有所抽调,眼下看似数十万军队进逼薛延陀,实则等于将胜州、灵州、凉州等地的兵力抽调一空,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被房俊那个棒槌牵扯出来的。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

    可是眼下别无他策。

    战争就是如此,要么不打,双方冲突不断苟且不断,看似热闹,实则稳当得很。可一旦开打,那就别吵嚷些废话,务必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对方彻底歼灭,绝对不容许对方有还手的机会。

    攻势越猛,决心越大,损失便会越少,过程便会越顺利。

    稳了稳心中烦躁,他问那位右屯卫的校尉:“可知右武卫现在何处?”

    校尉恭谨答道:“末将返京之时,右武卫已然抵达武川镇,相比薛大将军定会立即率领大军北上,支援右屯卫。”

    李二陛下这才放心。

    右屯卫是新军,更是采取募兵制组建的军队,战斗力到底如何,满朝文武其实谁也没有一个直观的论断。而右武卫则不同,左右武卫一直是大唐十六卫当中最精锐的存在,以一当十或许夸张,但是面对数倍于己之敌逆而取胜,实在是家常便饭。

    薛万彻这人看着是个浑人,似乎脑子不大清醒,但却是一个天生的军人,只要到了战场之上,便会光芒万丈,勇冠三军!

    有右武卫殿后,右屯卫起码不会受到其他的干扰,至于能否一路平推过去知道郁督军山,那就唯有天知晓……

    李道宗亦是宗室名将,此刻蹙蹙眉头,担忧道:“那契可勒乃是契何力的族兄,草原上素有‘契双鹰’之称呼,一次表达对于这一对兄弟的敬重。夷男可汗账下猛将无数,但若是说起智勇双全之辈,莫过于契可勒,否则夷男可汗亦不会对其委以重任,将武川镇这等咽喉锁钥之地托付。若是城池攻防,薛延陀人到底缺少历练,尚不可畏惧,但此刻契可勒放弃武川镇,率军撤退,右屯卫这般冒冒失失的追上去,却是要与其硬碰硬的来一场野战,右屯卫的火器有开山裂石之威,但是漠北的冰天雪地里地域宽广,数万兵马撒开来混战,哪里让你有火器发威的余地?右屯卫即便获胜,亦势必损失惨重。”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房俊有些轻敌。

    他与房俊关系素来不错,如今只是就事论事,并无落井下石之意。

    然而他秉持公心就事论事,别人却不这么想……

    长孙无忌愤然道:“简直胡闹!兵贵神速,这自然没错,但若是不能稳固后方,那边是贪功冒进!为了一己之私欲,攫取盖世之功勋,却罔顾袍泽之生死,将军队带到敌人之腹心地域,即将面对重重围堵,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灭之解决,简直百死难恕其罪!”

    收复北魏六镇乃是关陇贵族数代之奢望,如今这个荣耀被房俊给抢了,长孙无忌憋屈得不行,焉能眼睁睁看着房俊再继续攫取功勋?

    更何况漠北之广袤远超想象,由武川镇至郁督军山,期间不仅山岭纵横河道密布,更有着无数散居的胡人部落,一旦右屯卫孤军深入,这些民风剽悍的部族将会骚扰后阵,配合前头一路后撤的契可勒率领的武川镇守军,就能够犹如狼群恶斗虎豹那般,围上来疯狂撕咬,一口一口的将你咬得鲜血淋漓,直至分而食之。

    他得现在就给定下来一个基调,等到将来房俊兵败,别再想找借口。

    什么敌人强大,什么补给不足,什么援军迟缓……都是借口,兵败之原因,就是你房俊贪功冒进,决策失误!

    李绩等人略微皱眉,不过并未多言。

    房俊兵出白道,固然有萧嗣业“假传圣旨”在先,但是这般疾风骤雨一般的行军速度,的确是兵家之大忌。兵贵神速固然是兵家之要旨,但急功近利孤军深入同样是取死之道,两者之间如何权衡、区分,如何在稳固后方的情况下的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予敌人致命之打击,这才是名将与庸才的分别。

    相比于李靖当年驰骋千里奇袭阴山,房俊显然差得多。

    总是说“不以胜败论英雄”,然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又怎能无关于胜败呢?

    房俊若是大胜,直捣郁督军山覆灭薛延陀牙帐,自然名垂千古功盖当世,可若是惨败而归,那就必然要担负起所有的责任。

    不仅是长孙无忌等人会落井下石铲除房俊,就连李二陛下亦不得不忍痛割爱,对于施加严惩。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摆了摆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等端坐此间,自然不知疆场之上瞬息万变的形势,多说无益,等着战报送抵之后,再行商议吧。懋功,要敦促各州兵马加快进程,即便此仗不能覆灭薛延陀,亦要打得他服服帖帖,再不敢挑衅滋事,妄言和亲!”

    李绩连忙应道:“喏!”

    “行了,都回去吧,朕有些困乏,先去歇歇。”

    “陛下保重龙体……”

    诸位大佬起身,齐齐施礼,然后便欲退出神龙殿。

    就在此时,殿外猛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内侍总管王德三步并做两步进入大殿,在一众大佬诧异的目光之中,径自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张脸上满是兴奋的喜悦,大声道:“陛下,右武卫刚刚送抵捷报,房驸马率军在诺真水大破契可勒,数万薛延陀大军尽数歼灭,诺真水大捷!”

第七十六章 无敌的火器

    “陛下,右武卫刚刚送抵捷报,房驸马率军在诺真水大破契可勒,数万薛延陀大军尽数歼灭,诺真水大捷!”

    大殿内瞬间一静,唯有内侍总管王德的余音在袅袅回荡。

    一众走到门口的大佬齐齐止步,看着面色兴奋的王德,再看看“腾”的一下从书案之后站起的皇帝,纷纷面露惊诧。

    这怎么可能?

    武川镇距离诺真水足有三天以上的行程,兵卒由这两处地方将战报传回长安,要足足半月时间,这其中难免有所延误,导致两拨传递战报的兵卒之间相差不足三天,或者超过三天。

    尤为重要的是,右屯卫在攻陷武川镇之后,即刻派人回京送抵战报,然后全军北上追缴薛延陀军队,双方应该在诺真水一代遭遇,发生大战,由此右屯卫大获全胜。应该是战斗刚刚结束,右武卫便赶到,所以这份战报非是历经大战的右屯卫送达,而是清理战场的右武卫代替。

    这就是说,右屯卫攻陷武川镇之后全军北上,右武卫刚刚抵达武川镇,而当右武卫追着右屯卫的脚步抵达诺真水,右屯卫于薛延陀军队的战斗已然结束。

    由此推断,战斗的过程不超过半天……

    然后听听王德刚才喊的是什么?

    “诺真水大破契可勒,数万薛延陀大军尽数歼灭”……

    半天的时间,将契可勒率领的数万薛延陀精兵,在旷野之上歼灭?

    娘咧!

    要不要这么扯淡?

    于是,一众大臣纷纷止步,看着皇帝,面露惊异。

    李二陛下也心中一惊,他不是长于深宫的太平皇帝,当年亦曾跃马挺槊疆场杀敌,如今大唐之疆域有一半都是他率领着天策府的众将打下来的,文治武功,丝毫不逊色于古之圣王,焉能不通战阵之事?

    与诸位大臣所想一般,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糊弄他这个皇帝,谎报军功……

    但是转念一想,这两份战报一前一后,一个是房俊所发,一个是薛万彻所发,这两人哪一个是谎报军功之人?都不像。若说规规矩矩做官,这两人没一个沾边,都是嚣张跋扈趾高气扬,横行霸道目中无人的棒槌!

    但是李二陛下敢确认,这两人对于他这个皇帝的忠心和敬服,比之那些看上去文绉绉懂规矩的臣子强出去不止一筹。

    这两个棒槌闹腾起来什么事儿都敢干,但唯独不会做出“欺君罔上”这种事来。

    嗯,他很有信心……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难掩振奋,连忙道:“斥候何在?”

    王德道:“就在殿外!”

    “宣!”

    “喏……”王德领命,起身快步走出去。

    李二陛下冲着站在门口止步的诸位大佬,笑着招招手:“来来来,暂且坐下,都听听右屯卫的战果如何。”

    诸人自然不可能这个时候离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兴奋,便纷纷走回自己的座位。李二陛下又吩咐左右的内侍,去沏了茶水端来精致的糕点,放在众人面前的案几之上。

    这会儿即便是对房俊甚为不爽的长孙无忌,也不会轻易出言说些什么。

    先前只是稍稍质疑房俊贪功冒进,这没过半个时辰呢就传来了诺真水大捷的消息,谁知道那个棒槌会否再次弄出一个大新闻?哪怕心中想要将房俊一脚踩死,也得等到确认了消息之后再做思量。

    稀里糊涂的便去踩人,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少顷,王德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校尉。

    “末将右武卫校尉王文度,参见陛下!”

    这校尉年岁不大,身形消瘦,但脸上的风尘疲累却难掩其中之勃勃英气,浓眉如刀,气度俨然。

    李二陛下仔细端详一番,问道:“太原王氏子弟?”

    校尉肃容答道:“陛下睿智,先祖信威将军尊业公。”

    “信威将军尊业公……”李二陛下沉吟一会儿,才起来这是谁。

    南梁右卫将军、衡州刺史王神念,那是太原王氏之先祖。已故侍中王的祖父王僧辩,便是王神念之次子,此外王神念的长子叫做王尊业,曾官至信威将军,想来便是这王文度的先祖。

    虽然在如今的由王僧辩传下来的太原王氏门中属于旁支,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太原王氏子弟。

    “不错,世家子弟,可以驰兵塞外出生入死,不辱令祖之威名,着实难得。”

    李二陛下夸赞一句,神情看着甚是欣慰。

    褒奖、简拔似王文度这等旁支却有才能的世家子弟,是他一贯最爱干的事情……

    王文度激动道:“多谢陛下夸赞!身为大唐军人,忠君报国,万死不辞!”

    毫无疑问,有皇帝这么一句话,不仅使得他往后在家族之中地位陡升,仕途更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指日可待。

    李二陛下满意颔首,这才说道:“战报何在?”

    王文度自怀中取出竹筒,交给王德。

    王德将其中信笺取出,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再一次用小巧的银刀挑开火漆,细细观阅。

    一双剑眉便舞动起来……

    良久,李二陛下放下手中信笺,长长的吁出口气,神情振奋,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打得好!”

    然后才命王德将信笺交给大家穿越。

    大殿上的穿越着信笺的声音,看完了人尽皆一脸振奋,与身边的人相互低声交谈。

    等到大家都看完,李二陛下面露微笑,问道:“诸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李绩凝眉问道:“非是微臣质疑这份战报,但是数万薛延陀大军如此轻易的被右屯卫屠戮殆尽……实在是不可思议。火器当真有如此骇人之威力么?微臣想要询问这位校尉,可否知晓当时战斗之详情?”

    不仅是他,即便是李二陛下,已有一些不敢置信的意味。

    他自然之道火器厉害,更知道房俊一心一意的研发火器、改良火器之上投入巨大,城南那个枪炮局几乎就是用黄澄澄的金子堆起来的,整个大唐最好的工匠,最好的铁料,几乎将匠人的地位提升至与士子官员相等的极高待遇,一旦宣扬出去必定震惊整个天下。

    然而战报之上描述的战斗之过程,依旧让李二陛下难以置信。

    若是火器当真如此威力,从今而后,骁勇善战的胡族铁骑在手持火器的唐军面前,岂非如待宰羔羊一般孱弱不堪?

    甚至不止如此,即便是寻常的老弱妇孺,能够掌握火器,依旧可以给予胡人重创!

    火器操作简单,威力强大,谁都可以操作……

    李二陛下便和蔼的对王文度说道:“尔乃是右武卫之校尉,想必未曾参与这场战斗,可知其中详情?”

    王文度恭谨答道:“末将虽然未曾亲身参与,但是战后便赶至战场,与留下来处置敌人尸首的右屯卫兵卒一起清理战场,其中更有房驸马留下来与吾交流的参军,这份捷报便是吾等详细商议整理之后,由吾代替右屯卫呈递给陛下,故而其中经过,知之甚详。”

    于是,便在大殿之上,将他从右屯卫兵卒口中听闻的战斗经过,详细的复述一遍。

    众人听得心神巨震!

    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或许从诺真水的这一仗开始,战争的形式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之变化。以往依仗的战马突袭、两军相逢勇者胜,在火器肆虐面前,便犹如火药炸毁城墙一般土崩瓦解。

    再勇猛的军队,亦不可能用血肉之躯去阻挡火器的进击,在火药面前,恐怕世间再无固若金汤、坚若磐石之城池。

    如果火器扩散,天下各国尽皆装备,那么决定战争胜负的将不再只是兵卒的素质、将军的谋略,而更加趋向军队的数量、后勤的补给、以及帝国人口的基数。

    某种程度来说,只要人口数量达到足以碾压周边各国的水平、国土有着足够的战略纵深,那么在装备了火器之后,就是无敌的。

    而现在,普天之下,唯有大唐拥有火器的制造技术,大唐的人口更是冠绝诸国,岂不是说只要将火器发展下去,大唐就将举世无敌?

    那么更为重要的事情便出现了。

    当外敌再也无需忌惮,就必须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边,提防内部的暗潮翻涌了……

第七十七章 有人喜,有人忧

    没有谁能够天下无敌。

    当外界的敌人再也不能作为对手,那么敌人就会产生于自己的内部。

    神龙殿内皆是当世之人杰,焉能不知如此浅显的道理?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那是在火器肆虐天下,大唐再无敌手之后的事情了,眼下,却还要面临着更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一旦房俊狂飙突进直抵郁督军山,横扫薛延陀牙帐,将这个自突厥汗国覆灭之后崛起与漠北雄霸于草原的庞然大物彻底摧毁,使之分崩离析烟消云散,甚至于真正重现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在座的这些个大佬们,要如何去面对房俊这样一个超脱于李靖之外的又一个“战神”!

    李二陛下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为的是成就古之帝王未曾征服辽东之伟业,使得他的声望更上层楼,为追逐“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添砖加瓦。

    而世家门阀、武勋集团齐齐响应、鼎力辅佐,为的自然是通过这样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国战,攫取更多的战功,各自可以在未来更长远的时间内有足有的政治筹码,保证家族的绵延、子孙的富贵。

    但是现在,蓦然之间形势彻底发生转变,多有的期待都可能化为乌有……

    因为房俊这个棒槌悍然兵出白道,出击薛延陀!

    在贞观一朝,哪怕是野心最重的政治家,也做不出只图私利,彻底不顾帝国利益这种事,哪怕几乎所有的世家门阀心目中都是家族利益高于国家利益的,他们也得忍着心中百般不爽、千般嫉恨,去努力抽调北疆的兵卒开赴漠北,支持房俊这一次的疯狂行为。

    因为在太极宫里,有一位龙盘虎踞的大帝,正目光阴沉的盯着世家门阀的一举一动……

    谁敢牺牲国家利益,谁就是跟他作对。

    而跟他作对的,无论是曾经雄霸河北的窦建德,还是威震甘凉的薛举,甚至是他的手足兄弟,都先后被他彻底摧毁,成为史书之上一个个字符,还得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污蔑和扭曲……

    对于皇帝来说,东征只是彰显武功的一种方式,其目的是为了达到或者超越古之帝王,这一点,若是能够重现汉人王朝战功最鼎盛之时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自古以来在中原王朝的眼中,辽东一隅从来都未正眼去看,鸡肋一般的存在。

    但是世家门阀、武勋贵戚们却不同!

    东征高句丽,皇帝御驾亲征,大家鞍前马后奋勇争先,功劳一层一层的分润下来,多多少少都能够沾上一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但是远征漠北,就算覆灭了薛延陀,功劳算谁的?

    房俊!

    人家原本是听信了奸佞之辈“假传圣旨”,却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草原大碛,去跟在那里繁衍生息了千年的胡族殊死作战,结果凭借一卫之兵力,一路狂飙突进平推过去,一旦被其攻略郁督军山的薛延陀牙帐,便是功勋赫赫震古烁今,比之卫青、霍去病、窦宪之辈亦是不遑多让,可谓当世之战神!

    这等旷世之功勋,最终只能让房俊一身承担,旁人连一点光都沾不上……

    谁能心服?

    谁不嫉妒?

    所以,几乎殿内每一个人,此刻都恨不得将房俊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

    娘咧!

    不带这么玩的……

    各自坐在座位之上,大佬们面沉似水,心思各异。

    甚至有人心中在想,这算不算是房俊的一种报复?

    毕竟由房俊一手缔造之水师,强盛之势足以碾压世间各国所有的水军,但是在东征高句丽一战之中,却只能承担运输粮秣军械之职责,主力作战的任务尽在世家门阀、武勋贵戚所掌握的陆路军队身上,那么战后论功,房俊自然什么也捞不到。

    于是,这个棒槌急眼了,你们不分给我战功?

    那行,老子干脆摔盘子,你们谁也别玩了!然后另辟蹊径,悍然攻略漠北,以国家大义逼迫大家不得不配合他的鲁莽战略,暂且搁置东征,全力攻打薛延陀,扫平北疆隐患。

    只要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勋尚有何人可比?

    以后自可笑呵呵的看着大家去高句丽打生打死,争个头破血流,然后在一旁看热闹……

    娘咧!

    这厮怎地这般可恶?令人恼火啊!

    而最令人恼火却不可思议的是,只要火器的威力能够保证,这个棒槌特么的居然还真有成功覆灭薛延陀之可能……

    大佬们心思百转,面面相觑。

    心里都想着,万一这事儿真的成了,往后大家要如何面对房俊?

    那可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啊!

    难道以后当真要见面抱拳施礼,称呼一声“战神”阁下?

    那棒槌以往便嚣张跋扈,不懂尊老爱幼,往后若是有了这等滔天之功勋傍身,朝野上下几乎再也无人可制,不知会否将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娘咧,只要想想那棒槌牛气哄哄的模样,就窝火的不行……

    ……

    “诸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李二陛下虎目环视,沉声问道。

    一众大佬们满嘴苦涩。

    能有什么看法?

    敢有什么看法?

    李绩道:“右屯卫孤军深入,重创武川镇守军,击溃薛延陀名将契可勒,无论如何,都为帝国开拓了北疆道路,实乃大功一件。如今想必已然深入漠北数千里,随时都可能遭受数倍于己的胡人侵扰袭击,所以必须严令各道兵马尽快进入漠北,直抵郁督军山,协助右屯卫击溃薛延陀牙帐,将其一举覆灭!”

    长孙无忌附和道:“微臣附议。”

    这个时候,哪怕他心中再是不爽,也得压制住,拎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因为私人恩怨而将右屯卫数万大军至于绝地,他是嫌弃李二陛下的刀子不够快砍不动他的脑袋,还是觉得史书之上不将他描述成一个嫉贤妒能的奸佞之臣心中不舒服?

    无论任何时候,必须保证政治正确。

    这才是为官之道……

    李二陛下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政事堂给各州都督、各道主帅下发函文,命其加快进程。”

    “喏!”

    ……

    待到一众大臣施礼之后退出神龙殿,各自回到府衙监管各州兵马调动、各地粮秣辎重的运输,李二陛下自己坐在书案之后,捋着胡须,惬意的微笑起来,一脸振奋之色。

    文武大臣们心头郁闷,李二陛下却不。

    他之所以心心念念的东征高句丽,是觉得自己得国不正、名声不好,唯恐百年之后后世之人对其多有诋毁,故而希望用平灭高句丽这等古之帝王未曾有过的功绩来给自己增光添彩,铺设一条成就“千古一帝”的光辉道路。

    而御驾亲征,是因为他觉得高句丽弹丸之地,分量有些不够,用御驾亲征这个噱头去提升影响力……

    然而现在,好像不太用的着高句丽了。

    古往今来,对于汉人王朝来说,最大的功绩什么?

    不是什么河清海晏,不是什么九州一统,是对漠北民族的胜利,是封狼居胥,是勒石燕然!

    汉武帝为何被誉为帝王之巅峰?

    不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扶持桑弘羊敛取天下钱财,而是他将百越之地真正纳入汉朝之版图,是因为征服西域开疆拓土,是因为将匈奴打得狼狈逃窜远遁千里,漠南无王庭,封狼居胥!

    这等旷世之功勋,若是出现在贞观一朝,出现在他李二陛下的统治之下,那么后世史书,会对他这个皇帝的评价达到何等之地步?

    暗暗衡量一番,武功或许是与汉武帝相差无几的,但是自己在文治之上,却明显比汉武帝更强。毕竟汉武帝承袭了文景之治遗留下来的丰富遗产,又通过桑弘羊盘剥商贾收取重税,这才支撑着汉朝军队开疆拓土取得了一些列的胜利,而自己却是在隋末狼烟四起山河破碎的基础上,一手缔造了大唐的繁华锦绣,显然更高明一个境界。

    眼下,只需敦促北疆各州兵马尽快进入漠北,配合右屯卫的攻击,万万不能生出任何差池。

    否则前功尽弃不说,还会导致整个北疆形势巨变,遭受到打击的薛延陀必将采取疯狂的报复,整个北疆都将处处烽烟、战火遍地。

    就在有人祈盼,有人诅咒的情况之下,十数日之后,右屯卫的斥候再一次奔驰数千里,进入长安。

    随着铁蹄践踏城内街道上的青石板,整个长安城都轰动起来。

    右屯卫大破赵信城!

    直捣郁督军山,指日可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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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介绍:
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