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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薛延陀撤军

    独孤守忠自幼所受到的教育里头,从来都不曾有过“忠君爱国”这四个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句子纵然读过,却未去深究其意,在他的认知之中,唯有家族才是让子弟抛头颅洒热血为其牺牲性命之存在。

    可眼前的房俊,明知与薛延陀全面开战之后将会面临举国皆敌之局面,却依旧堂堂正气,不惜此身!

    放在以往,独孤守忠面对这等人、这等事,会嗤之以鼻,一脸不屑,认定不过是装模作样、沽名钓誉。然而此刻站在房俊对面,感受房俊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那种“为国为民、死亦无妨”的坚定与高尚,内心的触动极大。

    相比之下,难免自惭形秽……

    好在唐朝无论世家子弟亦或是文人官宦,沐浴在盛世华彩之下,皆未有后世那般寡廉鲜耻、毫无底线,他们追逐着自己的价值观,却并不将别人不同的理想与抱负视为愚蠢并且抱以嘲讽不屑,这个年代的人,对于一切伟大、高尚的事物都能够保持足够的尊重,并且因为自己无法做到而给予赞美与支持。

    “届时奏疏之上,署上末将之名,亦让末将也叼个光,哈哈……”

    独孤守忠大笑。

    房俊也笑起来:“既然如此,这等泼天之功,小弟又岂能独吞呢?”

    若是直捣郁督军山,覆灭夷男可汗的牙帐,自然当得起泼天之功这个赞誉,但只要达不到这一步,没有覆亡薛延陀汗国,使其内部四分五裂难以插手高句丽之战事,那就是大罪一件。

    独孤守忠如此表态,算是表明了立场,他不会参与其中,但绝对不会扯房俊的后腿,在奏疏之中说三道四加以诋毁。

    况且若是房俊一人去承担那后果,与北疆将校一起承担,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这些人身处北疆,直面战事,按照大唐的律令,便拥有着非常大的处置权,在朝廷未有明令的情况下,有权做出任何抉择!

    即便此举违背了目前之国策,但法不责众,有房俊顶在前头,一众将校分担火力,总不至于便让房俊削爵罢官,打落尘埃……

    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房俊必须领情。

    “独孤兄厚爱,某又焉能牵累兄弟,让兄弟受罪?此番北行,必将轰轰烈烈的肆虐草原大漠,不打到郁督军山,不在夷男可汗的牙帐里喝杯茶,不让夷男可汗跳一支胡旋舞,誓不回返!独孤兄且坐镇马邑,开春之后,定有捷报传来!”

    言罢,大笑着推门而去。

    独孤守忠站在门口,看着房俊宽厚的背影大步流星的走出衙署,路上右屯卫的将校尽皆汇聚在他的身后,纷纷骑上战马,奔赴城西的右屯卫兵营。

    不久之后,便有消息传来,右屯卫整军出城,直奔定襄。

    独孤守忠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身为世家子弟,起步便比那些个泥腿子的寒门高上几个等级,若是自身再有一些才华,立即官路亨通青云直上。然而强悍的家族势力为子弟们提供扶持之余,却也等于给他们套上了一个枷锁。

    顾虑太多,忌讳太多,限制太多。

    纵然才情绝世,又有几人能够挣脱这个枷锁,恣意翱翔为所欲为呢?

    *****

    雁门关下。

    大度设瞪着眼前斜斜插入地上的狼牙箭,再抬头眺望远处横亘在山峦之间的北地第一雄关,心头一股怒火升腾,目眦欲裂!

    眼瞅着屠尽突厥人这等盖世之功勋即将到手,却生生被唐军所阻断,何人能不愤怒欲狂?

    但他好歹尚未失去理智,知道谋求雁门关这等事不仅仅眼中违背父汗的命令,更何况唐军据险坚守,此行并未带上工程军械的薛延陀骑兵即便是用人命去填,却也未必能够填出胜利。

    若是非但未能夺下雁门关,反而损兵折将,回去之后无法向父汗交待,更会有损自己的威望。

    草原上的胡人最是现实,只以成败论英雄,他大度设第一次率军出征便铩羽而归,不仅不能得到那些旁观部族的青睐襄助,反而会导致自己的班底也人心浮动,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面色狠厉,半晌之后,才看了一眼身边的吐迷度:“吾欲抢攻雁门关,渠帅意欲如何?”

    吐迷度心里骂了一句,肃容道:“吾乃粗人,不识军略,只知以二王子马首是瞻!您说撤就撤,吾悉听遵命,您说打就打,回纥铁骑听候您的调遣,甘为先锋!”

    他早看透了大度设的脾性。

    志大才疏、好高骛远,且自私自利、残暴成性,最要命的是遇事犹豫难以决断,这等人岂有胆子彻底违抗可汗的命令,率领数万大军硬撼雁门关,挑起薛延陀与大唐的全面战争?

    之所以问自己,不过又是耍小聪明,意欲试探自己的忠诚度而已……

    听了吐迷度坚定的话语,大度设果然面容稍霁,温言道:“回纥亦乃铁勒一部,吾等祖上尽皆血脉相通,吾又岂能人心看着回纥铁骑以血肉之躯去强攻唐人之坚城?论起骑兵野战,唐人或许不是薛延陀的对手,但是论起固守坚城,薛延陀差距唐人远矣……”

    安抚了吐迷度几句,继而高声道:“唐人已然早有准备,若是强攻雁门关,定然损失惨重,无奈诸位之主帅,不仅仅要带领你们建功立业掠夺财富,更要将你们活着带回去!否则尔等之妻儿父母在草原之上日夜啼哭悲伤不已,吾又岂能心安?”

    环视一周,见到这番言语果然打动了不少人,心中略微得意,大声道:“听吾号令,即刻撤军!吾等返回定襄城,将其攻占,从此之后将整个白道川都纳入汗国版图之内,吾等子子孙孙,皆能在此温暖之地放羊牧马!”

    “二王子威武!”

    “吾等听二王子的!”

    ……

    没人愿意打仗,即便是习惯劫掠为生的薛延陀人,亦是如此。

    活着才能享受佳肴美酒、汉人女眷,而打仗就意味着死人,况且大唐覆灭突厥之战就在十几年前,其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之威势非但未曾减弱,反而愈发强横,谁愿意同这样的敌人作战?

    故而大度设的选择顿时得到拥戴,临阵后退乃是胡人为之耻辱之事,这时候反而为大度设获得了一个“爱兵如子”的好名声,很是收割了一波忠诚度……

    大度设冷冷看了一眼一箭之地意外列阵的唐军,那铮亮的盔甲雪亮的陌刀,令他无比艳羡。

    突厥也不会冶铁,但是他们能够统治草原上最善于冶铁的部族,从而得到很多锋利的兵器甲具。然而薛延陀几乎完全继承了突厥的疆域和部族,却那些擅于冶铁的部族却宁可西迁,也不愿意接受薛延陀的统治。

    反倒是回纥与其关系良好……

    这就导致薛延陀骑兵固然数量雄霸草原,但是论起兵器甲具,还不上自己的马仔回纥人……

    而大唐的冶铁水准,则又是另一个境界。

    收起脑袋里这些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大度设再也不理唐军,调转马头,快马加鞭,沿着原路返回。

    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的数万薛延陀骑兵尽皆策马相随,犹如风卷残云,在大地上刮起一股凶猛的飓风,将地上的冰屑雪沫卷上半空,气势骇人。

    数万人的队伍并未因为撤退而混乱,薛延陀骑兵后阵变前阵,井井有条的缓缓后撤。

    大度设心情很是抑郁,此番未能可竞全功,只是消灭了突厥人的狗腿子栗特人,与想象相差甚远。若是不能攻占定襄城,此番回到牙帐之后,必然受到父汗极其严厉的惩罚。

    可那定襄城有唐军最精锐的十六卫当中两个卫把守,如何夺得下来?

    心情烦躁,干脆不再去多想,且等到返回大营,看看定襄城的形势再说。

    正自打马前行,倏地,一支冷箭从路旁陡峭的山岭之下直直射下来,猛地射中大度设的右肩。

    大度设狂吼一声:“敌袭!”

    然后一把拽去头顶的头盔,忍着剧痛抽出腰刀将箭杆斩断,又解去身后的披风,伏在马背上策骑冲进已然开始混乱的骑兵阵列之中。

    他可不想成为埋伏在暗处的敌人的活靶子。

    ……

第三十四章 重重围堵

    猝然而来的杀机,使得薛延陀骑兵顿时慌乱。

    恶阳岭并无深谷险隘,但沟岭纵横地势崎岖,此处大军所过之处,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弯曲的沟壑,虽然不深,但是漫山遍野的冰雪使得沟壑的坡地极为滑溜,对于骑兵来说不啻于天堑。

    自山壁上端,狼牙白羽如同飞蝗一般铺天盖地的射下来。

    居高临下,唐军的弓弩威力又是独步天下,正在行进之中的薛延陀骑兵避无可避,顿时纷纷中箭,哀嚎怒骂着挥舞手中的兵刃格挡射来的箭矢,可是这有什么用?

    纷纷中箭落马。

    后边行进的部队依旧前行,前头中箭的兵卒以及战马倒毙在地,顿时相互践踏乱成一团。

    人群之中的大度设目眦欲裂,急忙挥舞着腰刀劈死两个格挡箭矢的兵卒,怒喝道:“前进!前进!不准停留,违者立斩!”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唐军何以这般胆大,敢于半路伏击正是开战,难道就不怕薛延陀汗国强行干预他们东征么?

    离开牙帐之时,汗国的酋长、渠帅们曾经就大唐目前之局势进行了极为详尽的剖析,固然父汗严词警告他不准擅自同大唐开战,不能得罪南边那位雄才伟略的帝王,但没有人认为大唐敢于率先同薛延陀开战,以免引来薛延陀的报复。

    然而现在,唐军堂而皇之的埋伏在恶阳岭,抄了自己的后路……

    难道大唐当真不怕薛延陀的报复?

    这不可能啊!

    大度设有些发疯,虽然是初次率军出征,但他非是对兵事一窍不通之人,只看这附近的地势,便知道乃是唐军精心挑选,一侧山壁一侧深沟,薛延陀的骑兵只能从中间数十丈的平坦之地穿越去,将要面临唐军暴雨一般的箭矢。

    要么,便舍弃战马,跑到另一侧的沟里向北撤退,唐军的箭弩再是优良,也不可能有这么远的射程……

    可若是弃马而行,就算躲过了唐军的埋伏,这数万兵卒要如何回到漠北?

    用双脚丈量这几千里被冰雪覆盖的草原大漠?

    大度设几乎陷入绝望。

    心中对于唐军的恨意无以复加,这帮子阴险狡诈的南蛮,始终按兵不动迷惑了自己的警惕,以为他们碍于即将开始的东征,不得不对薛延陀稍稍过活的行为忍气吞声。

    却不曾想,人家根本就是在欲擒故纵,早就做好了截断自己后路的打算……

    周围兵卒听到大度设的呼喝声,也醒过神来。

    此地狭窄,越是行进缓慢,便越是要承受唐军更多的箭矢,反倒是快速通过,受到箭矢射中的几率便越小。

    几位渠帅赶紧连连喝叱,又是鞭挞又是挥舞刀鞘狠砸,终于将混乱的部队渐渐稳定下来,顶着头顶如蝗一般的箭矢,向着北边策马狂奔。

    即便如此,依旧不断有人中箭坠马,连累着后边的战友躲避不及撞上去,时不时的追尾事故酿成一团混乱……

    “二王子!”

    大度设正自猫在马背上策骑狂奔,冷不防有人在身后大声唤自己,匆忙中回头去看,发现时殿后的吐迷度追了上来。

    一见到这人满头包扎得密密麻麻的纱布,外头还罩了一个狗皮帽子,大度设便怒火填膺。

    若非此人怂恿,自己焉能直奔雁门关?

    不来雁门关,自然不可能翻越恶阳岭,结果中了唐军的埋伏,否则若是在定襄城下平坦开阔之地,唐军纵然悍勇,又如何能够奈何薛延陀骑兵?

    真想一刀剁了这个混账啊!

    只是眼下形势危急,剁了吐迷度固然畅快,却难免自乱阵脚,若是拿数千回纥铁骑叛乱,自己怕是就得死在此地……

    压抑着怒火,冷冷喝问:“何事?”

    吐迷度没察觉到大度设的杀气,语气不好他可以理解,钻入唐军的埋伏,损兵折将是必然的,搞不好全军尽墨,谁的心情能够好的了呢?

    赶紧抽了战马几鞭子,往前赶了赶,凑近了一些,这才大声说道:“唐军有埋伏,定然不会只是安排了弓箭手,前往定然尚有伏兵!将至下岭之处,还请二王子放缓速度,收拢兵卒,而后居高临下猛冲山路,否则一旦唐军在哪里伏下重兵,吾等再因为混乱导致速度提不起来,无法冲锋,必将死于此地!”

    大度设心中一惊,暗道好险。

    自己只顾着逃命,看似策马狂奔,实则因为骑兵太多、阵型早已混乱,是以速度并不快,却并未想到万一唐军在恶阳岭下伏下重兵,趁着薛延陀骑兵无法发挥速度优势进行冲锋的当口,很可能生生将薛延陀大军给拖在那里……

    抹了把脸,强忍着肩胛处的剧痛,大度设大声道:“吾在前头聚拢兵卒,发起冲锋,后阵便交给你了,万万不能让唐军缀上,否则吾等尽皆危矣!”

    吐迷度连忙应道:“二王子放心,回纥人但凡还剩下一人,便与唐军死战到底!”

    言罢,转过马头,向着殿后的回纥铁骑跑过去,迎面尽是仓惶奔跑的薛延陀骑兵,好几次差一点将他撞下马背,气得吐迷度手里马鞭左右飞舞,硬生生在乱军之中冲出一条路来。

    这会儿他也后悔不迭,怎地就听信了赵德言的鬼话呢?

    此行固然薛延陀损失惨重,可是他率领着族中最精锐的铁骑随行,纵然能够逃出生天,可这损失也不小啊!

    看唐军这架势,单单山壁之上放箭的弓弩手便不下三千人,总兵力应当不下于四五万之众,怕是右武卫亦或右屯卫集合一卫之兵力倾巢而来,必然要生生吃下去薛延陀一大半兵力不可!

    回到回纥铁骑阵中,吐迷度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若是恶阳岭下唐军重兵伏击,薛延陀抵挡不住,自己便率领回纥铁骑突围,管他大度设去死!

    自己这数千铁骑组成的军队,战争之上自然是人家唐军口中的菜,可若是撒开蹄子亡命奔逃,他还不信这世上能够有将他们留得下来的军队!

    事已至此,总归是要将这数千人带回去才行,只要保住回纥人的实力,事后夷男可汗再是愤怒,也顾及不得了……

    大度设跑在前头,不断指使身边渠帅稳定军心、收拢兵卒,这时候地势渐渐开阔,山壁上射来的箭矢已然寥寥无几,再不能威胁薛延陀兵卒的性命,形势渐渐稳定。

    到了下岭之处的一段明显有着坡度的开阔地,远远的便看到了山岭之下唐军早已严阵以待,密密麻麻的拒马,闪闪发光的陌刀阵,就像是一直张大了嘴的狮子,等着小羊羔自己送上门儿去……

    站在山岭之上,薛延陀人看着山下的唐军阵地,尽皆感到头皮发麻。

    纵然大唐立国以来数次攻略草原,李靖甚至一路突袭之地阴山颉利可汗牙帐,但是长久以来汉人给予胡人的印象,便是善守。结兵布阵,乃是汉人的拿手好戏,草原上的健儿弓马骑射所向披靡,汉人坚守营寨,那也是举世无双。

    大度设偷偷咽了口唾沫,如此之多的唐军,如此严密的阵势,怎么冲?

    可再难、再险,那也得冲!

    忍着肩胛的剧痛,那一枚箭簇早已深深的钻进筋骨之间,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可他却浑然不顾,用另一只手高高的举起腰刀,怒目圆瞪,大呼道:“唐人奸诈,背信弃义!吾等只是追杀突厥人,唐人却不顾两国和平之协议,悍然撕毁协议,意图于此全歼吾薛延陀的勇士!然而吾等皆乃草原上的勇士,敬畏天神,却绝不束手待毙!唐人要吾等去死,吾等便要狠狠的咬下他一块血肉!家中尚有父母妻儿等着吾等凯旋,大汗尚在郁督军山的牙帐等着吾等的捷报,难道吾等就要在此处覆灭,成就唐人的功勋,让父母悲伤,让妻儿哭泣,让大汗失望吗?”

第三十五章 善守的唐军

    “不要!”

    “不要!”

    “不要!”

    周围兵卒振臂恍惚,士气陡增!

    生活在草原上的民族,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便与最艰难的生存环境作斗争,性格倔强意志顽强,最是血勇剽悍。

    越是濒临绝境,便越是能够激发血脉里的骁勇与残暴!

    他们天生便是最勇敢的战士!

    大度设亦被麾下兵将高昂的士气所感染,心中那一丝后悔恐惧尽皆丢到九霄云外,弯刀指着岭下唐军阵列,狂吼道:“薛延陀的勇士,随吾杀敌,冲破敌阵,吾带你们回家!”

    言罢,一夹马腹,挥舞着手里的弯刀一马当先,向着岭下冲去。

    “呜呜!”

    “嗷嗷”

    薛延陀兵卒打了鸡血一般昂奋,嘴里嚎叫着野兽一般的嘶吼,紧随在大度设身后,向着岭下的唐军阵列发起冲锋!一时间,万马奔腾惊天动地,山岭上冰屑雪沫尽皆被马蹄踏碎、扬起,声势骇人之处宛如雪崩!

    山岭下。

    唐军阵中,第一次真正意义踏上战场的李思文、张大象、屈突诠等人皆被薛延陀骑兵居高临下势不可挡的冲锋阵势吓得两股战战,那铺天盖地山洪奔流一般的骑兵漫山遍野,闷雷一般的蹄声好似不停的敲击着心脏,让人面色发白,喘不过气来。

    两军阵前,万马千军,绝非个人勇猛便可以抵御。

    薛万彻雄壮的身躯骑在马上,看着左右这些个世家子尽皆面色发白两股战战,大嘴咧开,倒也没有嘲笑:“今日可知战争之上是何等残酷吧?再是勇冠三军的绝世猛将,在这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亦不过是滔天汪洋之中的一朵浪花……吾大唐立国以来,历经血战无数,国内匪寇涤荡一清,周边蛮夷尽皆慑服,可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是大唐府兵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朝堂之上,诸位宰辅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出将入相,乃是大唐之传统,尔等世家子,亦要多多磨砺,莫要用嘴说便天下无敌,上了战场却尿裤子!”

    李思文舔舔嘴唇,苦笑道:“大帅,末将素来自以胆略而骄傲,可曾在军中服役,然则今日首次面对这千军万马决死冲锋,才知道以往当真是井底之蛙,羞愧无地矣!”

    平素这人最是跳脱嚣张,认为自己不过是缺乏一个机会,所以不如那些个封侯拜将的父辈。若是有朝一日能让他也提一军疆场决胜,照样能建功立业,不让父辈专美于前。

    但是现在直面薛延陀狂暴冲锋,方知以往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

    李二陛下虎牢关下三千对十万,李靖引领一军千里突袭阴山突厥牙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当世英豪!

    薛万彻哈哈大笑,面前犹如雪崩山裂一般的薛延陀骑兵仿佛根本不放在眼里,大声道:“战阵之上,最是邪乎,千军万马之中,不是你怕死便能够不死的,尔若是一往无前将生死置之度外,气运加身神鬼辟易,刀枪剑戟躲着你走,若是战战兢兢贪生怕死,那敌人的刀箭偏偏就要了你的命!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身为汉家男儿,保家卫国屠戮蛮夷,何不挺直了胸膛直面死亡?纵然是死,亦要狠狠的要下蛮夷一口血肉,功勋九转,战报送到家中,荫萌妻子父母,让你的相邻为你而添光,让你的儿郎为你而骄傲!”

    浓眉虬髯的将军豪气干云,一股睥睨天下之气概四散弥漫,周围兵将尽皆被其渲染!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却是薛延陀的前阵已然狠狠的撞在唐军阵列最前的拒马之上。

    与此同时,唐军后阵的弓弩手引弓搭箭,箭矢水泼一般射向猬集在一起发动冲锋的薛延陀兵卒。

    对于唐军的拒马枪阵,无论是当年的突厥,亦或是现如今的薛延陀,都没有太好的破解办法。胡族皆是骑兵,机动力强悍,但是唐军的拒马或是枪阵之后都会部属大量的弓弩手,一旦意欲上前搬开拒马或是游弋到侧翼对枪阵展开攻击,便会遭到弓弩手的疯狂射击。

    唐军弓弩优良,射程远,箭矢的三棱箭簇更是锋锐无比,胡族的革甲不能阻挡。

    所以想要破解唐军的拒马和枪阵,唯有以硬碰硬,生生以骑兵不计伤亡的硬撼,只要将其冲散,大量步卒便只能沦为骑兵的猎物,胜利唾手可得。

    然而想要冲散唐军的拒马和枪阵,这谈何容易?

    从天而降的箭矢犹如暴雨骤雪一般,“噗噗噗”箭簇钻入身体的声音连成一片,哪怕是在嘶喊惨叫的军阵之中,亦是务必清楚,令人毛骨悚然。

    薛延陀退路被截断,使其激起最强悍的求生欲,哪怕被拒马刺穿身体,哪怕被箭矢钻进血肉,依旧悍不畏死的发起决死冲锋,前阵倒在拒马枪阵之前,后阵便踩踏着前阵的尸体,依旧不停歇的冲锋!

    这等惨烈至极的情形,使得几位战场初丁浑身发麻,两股战战,浑身冷汗直流。

    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何曾见过这等恍若人间地狱、血肉磨坊一般的景象?

    ……

    拒马的高度是恒定的,前边削减了木桩亦或是捆绑在木桩上的长矛矛尖,对准的便是敌军战马脖颈附近的位置。低了,敌人可以策骑越过直接杀入本军阵中,高了,又无法对敌人产生太大伤害。

    等到拒马前薛延陀战士战马的尸体越堆越高,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了几行拒马之间的空隙,后阵的薛延陀骑兵终于可以踩踏着战友袍泽的尸骸,翻越过拒马,直冲入唐军阵列。

    这一次发威阻挡敌人的,是长枪组成的枪阵。

    一排排雪亮的刺枪组成的枪阵坚若磐石,身旁各有盾手持盾抵挡飞来的箭矢,整个阵列固若金汤!

    比之东突厥人从汉人这里学去的皮毛,相差何止千里?

    薛延陀人对付枪阵依旧没什么办法,还是老一套,用人马去填……

    于是,薛延陀人就这么用战士战马的尸体,一步一步的往前填,希望填出一条回家的路。

    然而,更多的战士却倒在这条路上,再无回家之希望……

    薛延陀人也发了狠,若是被唐军堵在恶阳岭上,等待他们的结局唯有被逐步蚕食,要么投降,要么死掉,全军尽墨。

    从晌午直到天黑,薛延陀人就这么悍不畏死的拼死冲锋,人马的尸体铺满了通往岭下的道路,终于杀入唐军阵列之中!

    薛万彻坐在马上,顶盔掼甲,观望战情。

    张大象在身旁急道:“大帅,要不要吾等率军冲杀上去?再任由薛延陀人这般冲锋,怕是阵列要被他冲开了!”

    薛万彻八风不动,不屑道:“若是草原之上野战,想要留下这个薛延陀人不太可能,但是薛延陀人想要在此冲溃右武卫的阵列,这么点儿代价可不行!”

    李思文也有些焦急,正欲劝说,便见到前方的枪阵猛地散开,与盾手向着阵列的两侧快速移动,将后阵直接晾在了薛延陀人的冲锋路上。

    奋死冲锋的薛延陀骑兵感觉前头陡然一松,顿时大喜过望,嗷嗷叫着便想着唐军后阵冲去。

    在他们看来,没有了枪阵,骑兵便没有了天敌,再是精锐的步卒在千军万马的冲锋之下也如蝼蚁一般被碾为齑粉!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唐军对阵胡人的铁骑,最拿手的东西可不仅仅是枪阵……

    在薛延陀骑兵冲到唐军后阵的一瞬间,便见到唐军阵列之中一排排刀光飞起,雪亮的长刀如林一般竖起,刀光如墙。

    “哈!”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无数长刀迎着冲锋的薛延陀战马斜斜挥出,千百人动作整齐划一,那雪亮的道光宛若平地飞起一轮太阳,耀目生花,杀气凌冽。

    数十个薛延陀骑兵瞬间被斩落马背。

    然后,这支唐军不退反进,高大的身躯覆着厚重的铁甲,步履坚定,手里的长刀你每一次挥出,便有薛延陀的骑兵惨嚎撕裂,倒毙当场。

    唐军对于面前的薛延陀骑兵视若无物,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陌刀阵!

第三十六章 天生猛将薛万彻!

    自古以来,主宰战争胜负的便不仅仅是武勇。

    单兵素质固然重要,但是临阵指挥、运筹帷幄,同样能够以弱胜强、以寡敌众。

    但最重要的,还是装备。

    唐军之陌刀阵名动天下,横行无忌,不知多少胡族外寇在陌刀阵前人马俱碎、开膛破肚,无数的尸体与鲜血,铸就了大唐陌刀阵的赫赫声威,在他面前,神鬼辟易、群雄蛰伏!

    陌刀乃是由汉朝时斩马剑进化而来,长一丈,重十五公斤,铸倒之铁料乃是产自西域之镔铁,这种铁锋锐坚韧,刀身透着螺旋状的美丽花纹,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只是陌刀的锻造成本太高,即便以大唐之富庶,亦不过仅仅装备了三万余人,分布在十六卫之中。

    再加上一身重甲,每一个陌刀手的装备可以抵得上十个县令的年俸……

    大唐百万大军,只是装备了三十分之一的陌刀手,自然优中选优、精挑细选,每一个陌刀手都是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两膀有数百斤之力,且品行优良性格坚韧。

    故而,陌刀手便是大唐军队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

    其军中地位,甚至可以与李二陛下亲自统率的“百骑”前身玄甲铁骑相提并论。

    高大威猛的身形,移山撼岳的力量,坚不可摧的重甲,锋锐无匹的陌刀!

    如此单兵素质、军械装备尽皆臻达这个时代巅峰的陌刀手,对敌之时根本不需要什么战术。

    横斩、竖劈、斜砍,就只是重复着这样简单的动作。

    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这一支陌刀阵屹立在阵地之上,随着脚步缓缓向前,无数的薛延陀骑兵前赴后继冲锋而来,却犹如奔腾的河水一头撞在中流砥柱之上,残肢横飞、鲜血喷涌,

    陌刀阵巍然不动!

    最先冲锋在前,继而稍稍后撤,现在已然处于中军位置的大度设看着前方薛延陀的战士前赴后继的冲向唐军的陌刀阵,然后便如同血肉磨坊里的肉渣一般七零八落变成一堆碎肉,心痛得跟刀绞一般。

    然而他能怎么办?

    面对唐军的拒马枪阵,他唯有以族人的尸骸填出道路一途。

    面对唐军的陌刀阵,他还是只能不断的催促族人,以决死之心发动决死之冲锋……

    谁说汉人只是善守?

    看看那在薛延陀数万骑兵冲锋路上的陌刀阵吧,他们不仅将冲锋到眼前的敌人一刀一刀的斩碎,更迈着坚实的步调,一步一步的向前,渐渐将薛延陀骑兵的阵型往后压制,使得薛延陀骑兵难以利用速度优势给他们带来冲撞的伤害。

    攻守兼备啊!

    直到此刻,大度设才知道,突厥的覆亡遭受到几乎所有薛延陀人的嘲笑不屑,这对于突厥来说是何等不公。

    不是突厥战斗力太差,实在是唐军太猛!

    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于事无补,大度设还就不信了,唐军再是重甲利刃,骑兵连人带马撞上去还撞不死你?

    一个两个撞不死,我数万大军一起发起决死冲锋,还冲不破你这陌刀阵?

    你想杀,随你杀便是,只要能带领更多的战士回去漠北……

    “各路渠帅,收拢兵卒,随吾拼死冲锋,定要冲破唐军的陌刀阵!”

    “诺!”

    左右渠帅赶紧收拢兵将,渐渐汇集了万余人,列好阵势,缓缓提速,以血肉之驱硬撼陌刀阵!

    ……

    薛万彻在唐军阵中眯着眼睛观望这敌军形势,看着杂乱无章的敌军中军位置渐渐整齐起来,兵将汇聚得越来越多,忽然说道:“薛延陀人准备发起最后冲锋了,如此之多的战马,亡命冲锋之下难免给陌刀阵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儿郎们,随吾冲阵!”

    陌刀阵的每一个士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名副其实的宝贝,但是单纯的想依靠陌刀手杀尽敌人是不现实的,只能是战略的威慑!

    任何一个将军都不愿让他们在敌人亡命冲锋之下受损。

    “诺!”

    早已士气高昂血脉贲张的唐军轰然应诺!

    薛延陀瞅了瞅身旁跃跃欲试的几个世家子,沉声道:“战阵之上,刀箭无眼,谁也看顾不得谁,是生是死,只能凭天有命!若是留在此处,本帅不会嘲笑他没胆,因为唯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取得最终之胜利。但若是跟随吾前去冲阵杀敌,那就将所有的胆怯恐惧都抛在一旁,脑子里只能想着如何将兵刃刺入敌人的身体,如何躲避敌人的砍杀!纵然是死,也得给老子面朝着敌人的方向发起冲锋,谁敢当逃兵,老子可不管平素交情,第一个砍了你的脑袋,以正军法!”

    李思文、张大象等人心中一凛,可这个时候哪个肯认怂?

    齐齐以拳头擂着胸甲,大声道:“大帅放心,吾等追随左右,拼死杀敌,宁死不退!”

    “好!”

    薛万彻赞了一声,将手里的马槊举起,环视四周,大吼一声:“冲阵!”

    “冲阵!”

    “冲阵!”

    薛万彻身为主帅,却一马当先,两条粗壮的大腿狠狠夹着马腹,胯下战马一声长嘶,猛地窜出去!

    万余骑兵紧随其后,后阵的战鼓隆隆声响,陌刀阵听到鼓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薛万彻便率领着麾下骑兵自缝隙之中穿过,一头扎进薛延陀阵中,锋矢一般向着正缓缓集结兵力的薛延陀中军冲过去!

    薛延陀骑兵长途奔袭,本来就是强弩之末,此刻被陌刀阵狠狠狙杀,更是士气低落至极点,再被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的唐军骑兵一冲,顿时溃不成军,浪奔逃窜。

    薛万彻手持马槊,冲锋在最前,身后的破风烈烈飞舞,马槊上下翻飞,但凡挡在面前的敌人尽皆被挑刺而死,他力气奇大,敌人纵然能够抵挡,往往也是兵刃被挑飞,甚至直接兜头盖脸的给人家砸下马背去……

    战场之上,他就是锋矢的箭头,所至之处,敌人惨嚎坠马,几无一合之将。

    跟在他身后的李思文等人也被惨烈的战场刺激得忘记了恐惧紧张,手中兵刃挥舞,紧紧跟随着薛万彻的身影一直不停的往前冲!

    心中对勇冠三军的薛万彻涌起深深的敬佩!

    以往在长安的时候,薛万彻的名声并不好,身为大将军却被妻子丹阳公主所虐待压迫,丢进了男人的颜面。而且此人不擅言辞,有些愚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依仗着河东薛氏的家世才有了今时今日之官爵成就。

    然而到了战场之上,才陡然发现此人之勇猛,乃是天然为了战场而生!

    在长安,他是备受轻视的二世祖。

    战场上,他却摇身一变,成为无敌的猛将!

    勇冠三军,光彩夺目!

    ……

    刚刚聚集了万余兵卒,列好阵势,尚未等冲锋,反而被唐军后阵杀出来的一支骑兵给来了个反冲锋……

    眼瞅着身前刚刚列好的阵势被唐军一顿猛冲顿时溃散,兵卒四散奔逃,大度设骑在马上一阵眩晕,肩胛处的箭创一直未能处理,流血使得他有些乏力,兼且心底的焦虑和绝望以及悔恨,使得他濒临发疯。

    那陌刀阵犹如绞肉机一般不停收割薛延陀骑兵的生命,现在敌人又开始了反冲锋,若是任由这支冲锋的骑兵凿穿己方的真谛,这么下去,这数万薛延陀骑兵就完全了!

    此行任何目的未曾达成,父汗心心念念都是能够娶回一个大唐貌美如花的公主,能够与大唐和亲,借助大唐的盛威镇压草原大漠那些不服管教桀骜不驯的零散部族,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冒冒失失的孤军深入,导致父汗的美梦永难成真。

    他现在都不敢去想回去郁督军山的牙帐之后会遭受何等处罚,他只想能够把这些跟随他出征的薛延陀勇士活着带回去!

    能带几个是几个!

    冲破唐军阵地是不敢想了,大度设将目光看向一侧的沟壑……

第三十七章 丧家之犬

    下岭之路已经被唐军堵死,陌刀阵的威力让大度设彻底胆寒,继续冲锋下去除了将所有族人尽皆葬送在此,为大唐山岭的树木供养养分之外,绝无一丝活路。

    大度设红着眼睛,带领着自己的亲兵,策马奔入路旁的沟壑之中,大叫道:“正路不可走,随吾来!”

    身后的亲兵纷纷策马跃入沟壑。

    沟壑并不太深,事实上恶阳岭的地势并不险恶,没有万丈高峰,更没有绝壁深壑。只是从路上到沟底总是有一些坡度的,沟里背阴,积雪早已冻成了坚冰,顺着沟沿下去的时候战马很难保持平衡,顿时不少亲兵人仰马翻,就连大度设自己胯下的战马都前蹄滑倒将大度设整个人狠狠的甩了出去。

    身后跟上来的亲兵急忙跳下马背,将他搀扶起来,然而将坐骑让出来给大度设骑乘,自己则跟在后头猛跑。

    薛延陀人再是勇悍,也被陌刀阵给杀破了胆,这时候见到大度设率先冲下沟壑,急忙纷纷效仿,残余的兵卒紧随其后跃入沟壑,自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骑着马的追随着大度设的背影跟上,没了马的则撒开脚丫子狂奔。

    只是没了战马,想要从恶阳岭返回漠北,怕不是得走上十天半个月,届时唐军的骑兵完全可以从容追杀,要么战死要么投降,一个都跑不了……

    大度设骑在马上,奋力的鞭挞着战马,眼中热泪滚滚心中满含屈辱,连头都不敢回。

    败了啊!

    大败亏输,几乎全军尽墨!

    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尽皆化作虚无,所有的奢望与憧憬,也尽数消散在这凛冽的北风之中。

    数万薛延陀最精锐的战士,在他的率领之下穿越白道直抵漠南,非但未能达成父汗事先试图给大唐施压以促成和亲之目标,更未能开疆拓土为薛延陀的子孙占据敕勒川这块水草肥美之地,反而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如何跟父汗交待?

    如何面对那些战士的家眷?

    大度设连想都不敢想,整个人已经完全被悔恨所吞噬,流着泪,咬着牙,行尸走肉一般沿着沟壑底部向北突进。

    至于这条沟壑是不是直接通往北方……他根本就没去管。

    然而等到四周的沟沿陡然消失,天地苍茫夜幕低垂,呜呜的北风肆无忌惮的在原野上吹荡,回过神来的大度设赫然发现,居然已经冲出了唐军的重围。天上的乌云尽皆被北风吹散,零零散散的星辰指明了方向,大度设稍加辨别,便知道自己已然身处恶阳岭之北,与定襄城之间的位置。

    再往东南一点,便是马邑城。

    身后原本的蹄声渐渐繁杂沉闷起来,回头看去,不少一路跟随他突围的薛延陀骑兵渐渐汇聚在身后,只是每个人都是一脸灰败神情呆滞,木然的骑在马上,沉默不语。

    唯有北风咆哮,四野空旷。

    大度设看着这稀稀落落的兵卒,拢共加在一起,怕是也不足万余……

    出白道之时,浩浩荡荡数万大军支撑起了大度设蓬勃的野心,然而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得到这才是几天的功夫,便损兵折将十去七八,威武雄壮的大军残破成这幅摸样?

    即便是幸存下来的这些兵卒,也尽皆被唐军的陌刀阵杀破了胆,成了惊弓之鸟,士气全无。

    怕是这个时候遇上一支凶悍的马匪,都能轻易的将这一支薛延陀最精锐的军队冲垮……

    大度设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似有金星乱跳,脑袋里头发晕,双手死死的抓住缰绳,否则差点再一次坠落马背。

    “二王子,您没事吧?”

    身边仅余的几个渠帅连忙上前询问。

    他们都见到大度设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定然受创不清,是真的害怕他设出了什么意外,有他在,回到郁督军山牙帐,此次出征失利自然由他来承担,大家伙不过是连带的责任。万一大度设完蛋了,损兵折将再加上致使可汗的次子战死,他们这些人那里还能活?

    所以,纷纷上前问候,倒也发自肺腑,情深意切……

    大度设深吸口气,摆摆手,道:“没事。”

    渠帅们又问:“吾等如今何去何从?”

    言下之意,咱就别再折腾了,赶紧回去漠北吧。

    大度设稳住心神,睁开眼,看了看夜幕之下的狂野莽原,咱看看身边七零八落憔悴凄惨的兵卒,又是一阵心痛如绞……

    “二王子!”

    吐迷度自远处策马跑过来,这位先前被大度设一顿鞭挞致使面部受创严重,又经历了一番惨烈厮杀,虽然带着殿后的回纥铁骑冲了出来,但浑身浴血,此刻身上的鲜血都被冻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形容可怖,恍若魔神。

    来到大度设身前,吐迷度道:“二王子,不能就这么回去漠北!此番损兵折将,数万大军十去六七,如此回到牙帐,二王子如何同可汗交待?如何同那些派遣兵卒跟随您出征的部族交待?更别说牙帐之内尚有不少人等着看您的笑话,定然借机打击,即便是可汗想要回护您,也护不住啊!”

    每战死一个薛延陀战士,对于回纥的优势便大了一分,这就是吐迷度的龌蹉心思。

    本来是想要让大度设一头扎进唐军腹地,进而损兵折将实力大减,现在反倒使得自己的回纥铁骑死伤无数,又岂能任由大度设率领余下的薛延陀战士回到漠北呢?

    您得留在这里,等着唐军追上来才行。

    不过下一次,老子可不给你殿后了,只要搭上唐军的影子,老子撒开腿就跑……

    “二王子,定襄城近在咫尺,此刻唐军尽在南面,何不将其攻占,作为据点?吾等这里尚有两万人马,坚守定襄,怎么也能受得住一个月,期间派人回去牙帐报信,请求援兵,无论最终能否受得住定襄城,都可抵消此次战败的罪责啊!”

    不得不说,这人的确心思阴沉,心肠歹毒。

    只要大度设攻占定襄,唐军必定来攻,届时不管大度设守不守得住,面对唐军疯狂进攻,定然再一次损兵折将。

    而且他准确的抓住了大度设心里亟待脱罪的想法,给出了这么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大度设焉能视若无睹?

    大度设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冷不丁身边的渠帅们纷纷对吐迷度怒目而视,出言呵斥。

    “放屁!若非听信你的怂恿,二王子又岂会率领吾等一直深入到唐军腹地,进而受到唐军埋伏,招致如此大败?”

    “没错,现在你还要蛊惑二王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当初若非你蛊惑二王子,二王子焉能追杀突厥人直至雁门关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遭受如此大败!现在吾等士气低迷,各个负伤,正当撤回漠北休整,尔却怂恿二王子去攻占定襄,等着唐军追上来将吾等进阶斩杀,简直居心叵测!”

    ……

    也不是除了吐迷度就没有明白人,他这点心思很多人都看得清楚。

    尤为重要的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被唐军的陌刀阵杀破了胆,哪里还敢继续逗留在大唐国境之内?万一被唐军追上来,那可就真的全军覆没了!

    大家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赶紧逃回漠北,反正可汗问罪的时候有二王子顶着呢,谁特么愿意冒着天大的风险攻占定襄城?

    吐迷度被人道破心思,却也并不慌乱,只是目怒视那人,叱道:“鼠目寸光!定襄城高墙厚,吾等两万人马守卫起来固若金汤,何来全军覆灭之忧?更何况只要攻占定襄,可汗必定派遣大军前来支援,整个漠北,谁能坐视敕勒川得而复失?吾等祖祖辈辈可都是对敕勒川望眼欲穿呐!”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谣传唱漠北,哪一个胡人不知敕勒川之肥美?

第三十八章 后退无路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谣传唱漠北,哪一个胡人不知敕勒川之肥美?

    如此水草肥美之地,先是被鲜卑人占据,继而被突厥人霸占,其余胡族只能远远的望着敕勒川上绿草如茵、牛羊如云,做梦都想着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放牧!

    此次薛延陀出兵漠南,最主要的目的便是与大唐和亲,以及从突厥手中蚕食敕勒川!

    若是敕勒川到手,怕是整个薛延陀汗国都能够为之疯狂,还会有谁因为战败而责怪大度设?

    不但不能责怪,还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大度设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有些活泛,看了看四周,却又吾乃的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去占领定襄城,可是眼前这些兵卒却个个没精打采,厌战之心早已泛滥,只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赶紧回到漠北,哪里有心气儿士气跟他去定襄城?

    若是强行下令,怕是走到半路,队伍就散了……

    薛延陀骑兵看是强大,但是基本没什么军纪可言,每逢战事便从各个部族征调男丁组成大军,其中薛延陀本族的战士不足一半,若是胜利之时还好,大家一窝蜂的冲上去烧杀抢掠,可逆境之时,凝聚力太差。

    大度设敢断言,他此刻若是坚持去定襄城,当场便会有人掉头就走。

    罢了罢了……

    大度设长叹一声,一脸挫败:“军心如此,为之奈何?罢了,吾等绕过定襄城,直奔白道口,穿过白道,返回漠北吧。”

    他知道,所有的雄图野望都在这一战中烟消云散,回到漠北牙帐之后,面对他的将会是父汗严厉的惩罚,自今而后,他大度设便会是薛延陀的耻辱,再无染指汗位的机会。

    有渠帅微微一愣,问道:“咱们的大营怎么办?”

    薛延陀的大营尚在定襄城之北,咄摩支驻扎在那里等着大家回去呢,若是此番直接绕过定襄城直抵白道口,大营怎么办?

    随后追来的唐军可是轻轻松松边将大营里的咄摩支被包围了……

    大度设无奈道:“咄摩支乃是吾之族兄,吾又岂能愿意看到他深陷唐军重围?可是看看大家的状态体力,若是绕道定襄城北大营去,哪里还有力气再摆脱唐军的追杀,撤回白道口?与其大家一起全军覆灭,还不如各行其是,派人给咄摩支送个信儿,其他的,便凭天有命吧。”

    话说的轻松,可言下之意,是舍弃了咄摩支,让其成为吸引唐军的诱饵,帮助大军摆脱唐军之追杀……

    这事儿干的不地道,可是攸关自家性命,在场的渠帅哪里说得出反驳之语?

    得咧,是死是活,咄摩支您自求多福吧……

    吐迷度也不敢多言。

    眼下不仅仅是大度设怂了,毫无争胜扭转败局之心,这些个渠帅更是被杀破了胆,大家只想着赶紧回去漠北,然后将战败之责往大度设身上一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只恨自己听了赵德言的话,怂恿着大度设深入唐境,虽然导致大度设损兵折将,但是他回纥铁骑也没讨到好处,战损近半,痛得他无法呼吸……

    大度设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肩胛处的箭创已经导致半边身子发麻,若是再不能寻一处温暖干净的地方包扎整理伤口,自己这条命也就算是交代了。战败固然可耻,可终归还得有命在不是?

    身为夷男可汗的儿子,纵使不能再带军,不能染指可汗之位,可草原上各部族的美女那还得自己去好好享用……

    “走吧,速速赶到白道口,以防有变!”

    “诺!”

    两万余被唐军陌刀阵杀破了胆的薛延陀骑兵,在大度设率领之下,收拢部队趁着夜色在莽莽雪原上一路向北逃窜,意欲抵达白道口,然后穿越白道回到漠北,休养生息。

    天上寥寥寒星闪烁,雪已然停了,但毫无阻挡的原野上呼啸的北风刮过,将低处的积雪席卷着飞舞起来,肆无忌惮的肆虐着。

    *****

    咄摩支率领着驻守大营的薛延陀骑兵有条不紊的向北撤退,只要回到白道口,形势便尽在咄摩支的掌控之中,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人性格沉稳,平素很是低调,在汗国之内存在感并不强。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心智比别人差……

    相反,扮猪吃虎、猥琐发育,才是咄摩支的宗旨。

    毫无疑问,夷男可汗是薛延陀的雄主,正是在夷男可汗强势的手腕统合之下,薛延陀才能团结铁勒诸部,登上盟主之位,并且在不可一世的突厥被大唐覆亡之际,取而代之,成为草原的霸主。

    所有薛延陀人都因此获益,夷男可汗的汗位固若金汤,无可撼动。

    然而就像汉人那些个历史上的雄主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雄图伟略,到了晚年却耽于享乐昏聩糊涂一般,这几年的夷男可汗也渐渐刚愎自用,性情暴戾,这引起铁勒诸部的不满。

    但雄主便是雄主,再是昏聩,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洞察世情之眼光。

    正是感受到了铁勒诸部的不满,甚至某一些诸如回纥等部的不臣之心蠢蠢欲动,夷男可汗不愿意在自己立储之时,遭受到这些部族的干扰,故而派遣大度设率领数万大军出白道,南下定襄,意欲威胁大唐答允和亲,借助大唐的力量来慑服内部不臣。

    但是咄摩支明白,夷男可汗的用意是“威胁大唐答允和亲”,陈兵边境就可以了,若是形势有利,趁机蚕食敕勒川自然最为理想,但绝对不能同大唐正面开战!

    还指望着借助大唐的力量要压制内部不臣呢,怎能开罪大唐?

    两国一旦开战,无论胜负,薛延陀内部各方势力必然不肯放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时机,纷纷跳出来,反抗夷男可汗的统治。

    外有大唐,内有不臣,薛延陀汗国或许巍然不动,夷男可汗也不是那般容易便能够被赶下台,但是关于储位之争,却必定陡生变数。

    低调的人未必便没有野心,咄摩支务必保证自己的力量完整无损,然后回到牙帐,静待储位争斗之变化,伺机而动。

    “渠帅,马上就到白道口了!”

    一名斥候策马而来,向咄摩支禀告军情:“是要就地驻扎,等候二王子,亦或是连夜穿越白道,返回漠北?”

    大度设乃是奉可汗之命出征,乃是主帅,抛弃主帅自行返回漠北,与临阵脱逃何异?

    即便咄摩支现在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郁督军山牙帐……

    摇摇头,道:“不必着急,总归是要等着二王子一同北返的,命令下去,抵达白道口之后就地驻扎,生火造饭。”

    “诺!”

    斥候策马离去,赶着到前军传达命令。

    咄摩支骑在马上,慢悠悠的随着大军前进,回头望着南方,心底充满了渴望。

    他真的期望大度设能够硬气一些、跋扈一些,追上突厥人之后杀个干干净净,然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攻打雁门关!

    当然,咄摩支可不看好这位堂弟有如此之果敢,若是换了另一个堂弟拔灼在此,或许会干出这等事。

    倒也不是说拔灼之果敢远超大度设,而是拔灼此人暴戾残酷,一根筋……

    至于大度设屠杀突厥人的功绩?

    咄摩支不以为然。

    天大的功绩也比不得深入大唐境内,破坏薛延陀与大唐关系的罪名!

    更何况唐军一贯嚣张,视草原上的胡人若无物,焉能眼看着大度设深入国境追杀盟友而置之不理?

    若是惹得唐军开战,那就最完美不过了……

    咄摩支已经在畅想着一旦两国开战,郁督军山的牙帐会是何等震惊惶恐,形势会变得如何波诡云翳,储位之争又是怎样的错综复杂,充满了变数。

    再回头,前方大青山雄健的身姿匍匐在夜幕之下。

    巍峨如天地脊背的山梁中间有一道显眼的豁口,那里便是上苍赐予漠北胡人可以穿越阴山山脉的通道……

    一阵惨烈的呼号,在呼啸的北风之中隐隐传来,使得马背上的咄摩支面色大变。

    “怎么回事?”

    瞪着前来回报的斥候,咄摩支大声喝问。

    斥候在马上战战兢兢,惶然道:“回禀渠帅,唐军不知从何而来,已然攻占白道口,我们事先留守在此的驻军全部阵亡,现在唐军在白道口结镇,我们过不去了……”

    咄摩支一脸煞白。

第三十九章 绝境

    夜色之中的山脉仿若蛰伏的巨兽,沉默而雄壮。

    倒得山脚之下,巍峨的山脉遮挡住北方吹来的寒风,使得地上的积雪更厚一些,气温也不似旷野之上那么刺骨。

    正是巍峨雄壮的银山山脉将寒冷挡在北方,孕育了敕勒川肥美的土地、充沛的河流,使其成为草原民族梦寐以求的牧场,每一个时代,每一个雄主,都将统治敕勒川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广袤的敕勒川已然甩在身后,白道口就在眼前,只要穿越过去,便是薛延陀人祖祖辈辈繁衍的漠北。

    然而咫尺之遥,却让咄摩支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太安静了!

    山口下,咄摩支骑在马上,耳中唯有周围战马蹄子踏在雪地上的声音,甚至连战马的喘息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前方山口之上的营地里,却是声息全无,一片静谧。

    这太不同寻常了。

    “没有斥候前来接应?”

    咄摩支压制着心中惶恐,扭头问身边的另一个渠帅。

    “没有,非但没有我们的斥候前来接应,就连咱们派出去的斥候,都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那渠帅皱着眉头,也意识到了不妙。

    咄摩支嘴角抽搐一下,看向山口的眼神很是阴郁。

    坏事了……

    难道是唐军迂回在自己前头看来白道口歼灭了薛延陀的驻军,意欲堵住自己的退路?

    若是这般,那麻烦大了。

    回家之路被唐军堵住,让他们这些薛延陀骑兵插上翅膀飞跃雄壮的阴山吗?

    深深吸了口气,咄摩支下令:“派出一队骑兵,冲上去!”

    这是目前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也别做什么试探了,若是山口处薛延陀的驻军因为睡着了而没有派人前来接应,咄摩支会立即砍下他的脑袋,作为自己惊吓的补偿。

    若是山口已然被唐军占领……

    没什么说的,只能强攻。

    攻下来自然皆大欢喜,大家策马奔腾一路回家;攻不下来,那就完蛋了。

    敕勒川虽然水草肥美,但那是指在夏天的时候,如今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整个敕勒川一个牧人都看不见,几乎全都缩在定襄城里,没有牧人自然就无法去抢夺食物,让他这一支军队如何活下去?

    白道无法通行,想要返回漠北就只能绕过这一段叫做大青山的阴山山脉,而想要绕过横亘天地之间的阴山,最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飘荡在荒无人烟的敕勒川上、阴山脚下,这些薛延陀战士都得被冻成人棍,无一生还……

    若是那样,还不如干脆死战白道口,起码干脆一点,不用遭罪。

    “诺!”

    身边的渠帅得令,当即策马而出,率领麾下兵马沿着一条山路,向着山口冲了上去。

    都是跟随夷男可汗东征西讨的将领,这些渠帅自然不是傻子,也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战马渐渐提速,马蹄踏着冰雪的声音在夜色之下格外清晰。

    同时,弓弦震响,箭矢穿过空气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距离山口一箭之地,薛延陀骑兵便遭遇到了箭雨射击。

    暴雨一般的箭矢从山口腾空而起,倾泻而下,狠狠的扎进这一对薛延陀骑兵的阵中。虽然都小心翼翼防备着敌人的袭击,但是唐军的箭矢着实太过锋锐,缺少铁甲护具的薛延陀骑兵纷纷中箭,哀嚎坠马。

    其余人等赶紧调转马头,返回山口之下。

    事情已经清楚了,山口早已落入唐人手中……

    夜色之下,所有薛延陀战士都沉默着,紧紧握着手里的马鞭、兵刃,无比幽怨的看着咫尺之遥的白道口。

    回家的路,被唐人堵住了……

    咄摩支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他实在是料不到,唐军居然舍弃了定襄城,悍然绕过行军缓慢的自己,事先突袭了白道口。

    若是早知如此,那还不如干脆攻占了定襄城,起码据城而守,等到大度设回来的时候合兵一处,早去琢磨是强行攻略白道口,还是死守定襄城,再派出使者跟唐军谈判。

    可是现在再回头……

    谁知道马邑城的唐军是不是已经赶往定襄,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自己在白道口铩羽而归,一头扎进他们的口袋里?

    临阵对敌,最忌犹豫不决,要当机立断。

    “诸位,跟我冲上去!”

    咄摩支很果敢,紧了紧披风,将长矛拎在手里,大声道。

    身旁的渠帅却有些犹豫:“唐军善守,此刻占据了白道口,有地势之利,若是强攻,怕是损兵折将。”

    咄摩支怒道:“唐军绕过我们赶在前头,必然轻装上阵,没有重装备支撑,何必怕他?眼下乃是生死之间,要么突破唐军攻占白道口,要么吾等便只能游荡在敕勒川上,绕过阴山才能回到漠北,如何取舍,何须争执?”

    大度设深入唐境追杀突厥人,无论唐军是否敢于同大度设开战,都必须调派重兵严加防范,谁知道大度设杀得狠了,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攻打马邑甚至是雁门关?

    马邑作为大唐边镇,是必定要留守驻军的。

    再加上为了防止他咄摩支回头,定襄城此刻想必也有唐军入驻……这么算下来,唐军两个卫加上边军总计不过十万出头的兵力,分别驻扎,已然捉襟见肘,那么眼前这一支突袭白道口的军队,顶了天也不过万八千人。

    若是被这万八千人吓得破了胆,不敢强攻最终导致全军覆灭,他咄摩支死都不甘心!

    无论如何,强攻是必须的。

    那渠帅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命令下达,全军都将携带的营帐辎重抛弃,轻装简从,迅速集合。

    “冲上去!杀光唐军,吾带领尔等回家!”

    咄摩支大吼一声,跃马横矛,当先向着山口冲去。

    身后的薛延陀骑兵亦是悍不畏死,追随着咄摩支的身影,潮水一般向着山口涌过去!

    *****

    唐军这边,所有兵将早已严阵以待。

    薛仁贵顶盔掼甲,端坐马上,鸟翅环得胜钩上挂着凤翅鎏金镗,一张方脸面色肃穆,双目炯炯,盯着扑面而来的薛延陀骑兵。

    马蹄轰鸣,敌人甫一抵达,便展开冲锋。

    薛仁贵暗暗颔首,这咄摩支倒是薛延陀少有的名将,且不论排兵布阵的水准如何,单单是这份顷刻之间便做出取舍的果决,便少有人及。

    只不过,想要以优势兵力打我一个立足未稳?

    想滴美……

    薛仁贵俊朗的面容露出一抹冷笑。

    今天得给你们见识见识新鲜玩意儿……

    在马上高高举起手:“弓弩手,放!”

    “蓬!”

    弓弦震动,自唐军阵中腾起一蓬箭雨,兜头盖脸的冲着薛延陀骑兵射去。

    “噗噗噗”

    尖锐的三棱箭簇轻易的撕碎薛延陀骑兵身上的革甲,狠狠的扎进肉里,中箭着悲呼惨嚎,纷纷坠马。

    连续三轮箭雨,薛延陀骑兵的阵势已然散乱,不复惊天动地之威势。

    古往今来,胡族骑兵固然占据着机动力的优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总是能够掌握战争的主动权。但是缺少铁甲无法抵御弓弩的攒射,祖祖辈辈吃够了汉人弓弩的苦头,使得他们一见到汉人的弓弩便头皮发麻,再是勇敢的战士也不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锋锐的箭簇,避之唯恐不及。

    此刻面对唐军杀伤力强大的弓弩,硬着头皮冒着漫天的箭矢发起冲锋,士气全无。

    不过弓弩的杀伤力固然强大,但缺点也很是明显,一两军接阵,那便全无用处。

    除非展开无差别的射击,无分敌我,一律射杀……

    面对漫天箭矢,薛延陀骑兵自发的散开队形,待到接近唐军阵地,再缓缓靠拢,排山倒海一般冲锋起来!

    “随吾迎战!”

    薛仁贵大喝一声,手里拎着一杆火枪,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向着冲锋而来的敌军冲过去。

第四十章 不堪一击

    薛仁贵身后,整装待发的大唐铁骑如同猛虎出柙,发起反冲锋!

    双方人数相差不多,但是唐军战马尽皆钉了马掌,铁马掌踩在冰雪地面上“咔咔”作响,坚硬的冰雪被马蹄刨起抛飞,声势更胜!

    薛延陀人也有马掌,但是极其低劣的冶铁技术使其缺乏足够的铁料,连铸造兵器所用的铁料都捉襟见肘,哪里舍得给战马钉马掌?

    反正他们战马有的是……

    呼吸之间,双方距离便只剩下几十丈,彼此呼和咒骂的声音清晰可闻。

    薛仁贵一马当先,双脚踩着马镫,身子离开奔驰中颠簸的马背,尽量保持稳定,双手持着火枪瞄准前方的敌人,扣动扳机。

    燧石摩擦出火星点燃火绳,迅速引燃火药,火药在枪膛内爆炸,产生巨大的能量,将铅弹推射出去。

    “砰”

    一声闷响,火枪的枪口腾起一股浓烟,对面一个骑兵应声坠落马背。

    薛仁贵这才从容不迫的一手摘下凤翅鎏金镗,一手将火枪挂在鸟翅环得胜钩上,坐稳马背,冲进敌军阵列。

    在他身后,“砰砰砰”一阵爆豆一般密集的枪响,冲锋在最前的薛延陀骑兵纷纷中枪,下饺子一般从马背上坠落。

    而后,两军接阵。

    薛仁贵手里凤翅鎏金镗横着往前一拖,支棱出来的两根“凤翅”便将一个敌兵削成两段,紧接着顺势往前一刺,配合着战马的冲击力,将另一个敌兵捅了个窟窿,只是有“凤翅”阻挡,未能刺个对穿,硬生生给怼下马背,一命呜呼。

    一杆凤翅鎏金镗上下飞舞有若蛟龙出水,被薛仁贵舞得虎虎生风,迎面之敌无一合之将,尽皆一个照面便被其击杀,身后唐军兵卒护卫其左右,犹如一柄巨大的锋矢一般狠狠锲进薛延陀阵中!

    高侃与习君买护其两翼,两杆马槊有若毒龙出洞,每一下刺出,必有血花喷溅,三人组成箭头,如同尖刀刺入败革、热刀插入黄油,狂飙突进,锐不可当!

    *****

    薛延陀在遭受火枪射击的那一刹那,士气便跌落至谷底。

    没见过这玩意儿啊……

    砰砰砰的响完了冒烟儿,然后咱们的兵卒就坠马丧命,这是巫术吗?

    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无敌,而是无知。

    面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情形,不仅仅是兵卒们慌了,就连咄摩支也有些懵。

    “砰!”

    耳畔响起一声闷响,黑乎乎的前方唯有唐军人影幢幢,根本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便击中咄摩支的前胸,一股巨大的力量犹如大锤一般狠狠的锤在他的胸口,咄摩支浑身一震,继而尖锐的刺痛从胸口传来,伸手一摸,胸前的革甲已经被不知何物的暗器洞穿一个窟窿,鲜血汩汩流出,浑身力气都随着流出的鲜血飞速的消逝。

    咄摩支闷哼一声,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举起手想要招呼兵卒们撤下去,今日的唐军有些神神道道,唯恐大事不妙。然而未等他喊出声,身子已然没有了力气,晃了几晃,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重重的摔在地上。

    地面上的冰雪已然被马蹄踏得松软,身体跌落上去,溅起一蓬冰屑雪沫。

    左右的亲兵骇然欲绝,急忙勒住战马,跳下去将其搀扶起来,却发现咄摩支面如金纸,胸前鲜血淋漓,两眼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眼见就不活了……

    “渠帅!”

    “渠帅!”

    亲兵们疾声呼喊,咄摩支勉力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撤退,撤退,唐军有古怪,不可力敌,白道口已然无法攻占,绕过阴山,返回漠北……”

    他是真的憋屈啊!

    身为薛延陀的战士,战阵冲锋、马革裹尸本是常事,人人都怕死,但人人最终都得死,早死晚死其实也没什么。

    但是连敌人的面都未碰上,谁杀死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死法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

    然而迅速消逝的生命使得他眼皮沉重意志模糊,再是如何不忿,也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

    “渠帅!”

    “您醒醒!”

    ……

    所有薛延陀大大小小的渠帅都懵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只听得砰砰声响,然后咱们的战士便纷纷坠马死去?

    难道是有天神助威唐军不成?

    “怎么办?”

    几个为首的渠帅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不远处,唐军铁骑已然冲入以防阵列,犹如一柄烧红了长枪刺入黄油之中,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再不做出决断,怕是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撤吧!”

    “是呀,非是吾等怕死,可是情况太过诡异,焉知唐军不是使了什么鬼神之术?吾等不怕刀箭,但是神鬼之力,如何能敌!”

    “赶紧跑吧,眼下士气低迷,唐军又有不可知的手段,再晚一点,跑都跑不掉!”

    “现在跑,或许还能挣得一个活命的机会,绕过阴山固然太远,可总归有一丝希望,总比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好得多……”

    面对低迷的士气,几个渠帅只是稍稍商议一番,便做出决断。

    “撤退!”

    “撤退!”

    几个渠帅起身跃上战马,连连呼喝,召集麾下。

    至于咄摩支的尸体,则无人理会。

    薛延陀性情剽悍信奉萨满,认为人死之后魂归自然,所以从来没有收拢尸体的传统……

    一溜烟儿的便调转马头,向着来路撤退。

    撤了一段距离,又觉得不对。

    如此直来直去,万一定襄城的唐军出动两面夹击,岂非一头装上去?

    又赶紧扭头向着西方顺着阴山脚下一路狂奔……

    薛仁贵率军一路冲杀,一盏茶的功夫,便杀透敌阵,看着落荒而逃的数千骑兵,他也懒得去追。

    “打扫战场,将俘虏收押看管,不许虐待,这可都是钱!”

    薛大将军也被房俊给带坏了,以往在唐军眼中完全就是累赘的俘虏,恨不得一刀一个剁个干干净净,现在却如珍似宝的看管起来。这些年轻力壮的薛延陀战士只要能够活下来,那就是顶顶的壮劳力,开山修路挖矿冶铁,各个都是一把好手,比招募雇佣的大唐百姓好用多了……

    “诺!”

    高侃兴奋的领命,回头指挥兵卒清理战场。

    不仅仅有大量受伤未死的俘虏,尚有薛延陀人丢弃的大批营帐辎重,光是战马就俘获了几千匹!

    薛仁贵骑在马上,望了一眼薛延陀人逃跑的方向,又低下头,将火枪拎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得不行。

    这火枪固然还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临敌对阵轻快方便,杀伤力不小,尤其是发射之时的响声和烟雾能够惊扰敌人马匹,使得敌人士气受挫,实在是战场之上的利器。

    听闻枪炮局正在研发一种全新的火枪,只要在枪膛里压入“子弹”,即便是骑在马上亦可以连续发射,那可真是大杀器!

    往后打仗哪里还用得着横刀长矛决死冲锋?

    远远的站成一排,举着火枪射击就能将敌人统统杀光……

    只要想想勇猛的薛延陀骑兵排成阵列整齐的冲锋,然后唐军抄着火枪不停的射击场面……

    真是期待呀!

    只可惜这一次出征仓促,所携带的弹药有限,否则还真的可以试验一下平素操练的“三段击”对敌之时到底有着怎样的威力。

    只有等着房俊率领大军赶上来,才有可能目睹那等盛况了。

    之前房俊意欲直出白道进入漠北,横扫武川直捣郁督军山,薛仁贵还认为房俊异想天开急功近利。但是现在火枪经由实战检验,薛仁贵才发现拥有了这等武器的唐军面对薛延陀骑兵的时候几乎是无敌的……

    更别说,还有震天雷这等冲锋陷阵之时威力无匹的大杀器!

    策马回到山口,薛仁贵大声下令:“清扫战场之后,赶紧生火造饭,派出斥候一路向南,接应大帅,同时查探大度设之行踪,若有消息,即刻回报!”

    “诺!”

    整个山口忙碌起来,唐军士气高昂,战意暴涨!

第四十一章 未来战争

    房俊抵达白道口的时候,整个山口阵地已然清理干净,薛仁贵甚至派遣兵卒将死掉的牲口拖走,从不远的地方运来积雪在地上厚厚的铺了一层,即便是到了近前,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薛仁贵将房俊迎入营帐之内,兴奋道:“这火枪在平素训练之时便感觉出甚是方便,杀伤力较之弓弩也不弱,到了实战之中,方知其威力更是不同凡响。若是大度设能够从恶阳岭逃出命来,末将定让他尝尝三段击的滋味!”

    房俊哂然一笑。

    火枪的威力……这才哪到哪?

    等到研制出底火,使用后膛装填的子弹,不惧任何天气,火枪的威力将会倍增,而随着火药配方的不断改进,用不着等到自动武器出现,最简单的步枪亦足以将所有的弓弩彻底扫入垃圾堆,轰轰烈烈的掀起热武器肆虐世界的风暴!

    当然,身为穿越者的房俊知道这其中的道路有多远、有多难,但只要能够在他的引领之下使得大唐从上到下尽皆认识到火器的威力,始终坚定不渝的推动火器的发展,那么终有一日,大唐的火器将会引领整个世界,使得大唐帝国永远屹立于世界之巅!

    当粮食能够供应人口的爆发,庞大的人口基数会使得大唐冠绝全球,再辅以独步世界的火器之威,尚有何人能敌?

    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忧心外族入侵给中华文明带来沉痛灾难了,而是要担忧万一哪一个疯狂的皇帝热血上头意欲独霸全球,从而给世界上的各个文明带去毁灭性的灾难。

    不过房俊对此倒也喜闻乐见。

    至于国机通用语言?

    嗯,汉语最美!

    ……

    薛仁贵看着房俊有些恍惚失神,不由奇道:“大帅,可是有不妥之处?”

    房俊从yy中惊醒,说道:“火器之威,你已亲见,随着不断的研发改进,威力必定更上层楼,有一天能够完全取代刀枪剑戟这些兵器,亦是不足为奇。吾将以往的那些个兵器称之为冷兵器,而使用火药的武器称之为热兵器,吾敢断言,这个天下,迟早是热兵器全面称雄的时代!谁掌握着热兵器的先进技术,谁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见谁灭谁!”

    他拍了拍薛仁贵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但是世事难料,在热兵器尚未展示出其全面优越于冷兵器之前,必将受到各种各样的诋毁和非议,因为任何一项改革,都必定会触动一些既得利益者的抵制。吾等身为军人,就要有着长远的目光,不能因为一时的荣辱放弃了心中的坚持,从而阻碍了技术的进步。在任何时刻,都要牢记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任何人,都得为此而奋斗终生!吾等时时刻刻都要为了国家利益而坚持,甚至战斗!”

    在这个年代,“忠君”是准则,是最高尚的品德,“爱国”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口号,在封建统治之下,“朕即国家”,是普世的价值观,“爱国”与“忠君”是合二为一的。

    “忠君”即是“爱国”。

    然则事实上,谁都知道之所以成为国家,百姓、国土、政权,才是国家的意义之所在。

    至于皇帝……

    谁干都一样,有一个就行了。

    纵然皇帝叫嚷着“朕即国家”,但是有识之士却清楚“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在未曾遭遇到明清两朝利用理学展开疯狂的封建统治之前,读书人的脊梁还在,腰骨未弯,即便是一个寒门学子亦敢对皇帝说“这是天下人之天下”,皇帝也并不会认为有何不妥。

    皇帝,是国家的象征,是需要天下人效忠的对象,但并不能代表国家。

    然而却绝无人提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等近乎于“乱臣贼子”一般的言论……

    若是皇帝不能占据“朕即国家”的正统,天下岂不大乱?

    所以薛仁贵眼神有些飘忽,神情有些诡异……

    您可真敢说啊!

    房俊右手握拳,敲了敲薛仁贵的胸甲,温言道:“放在心里就行了,唯有如此,大唐才能长治久安,千秋万载!”

    在他的意识里,所有人都要为了国家的昌盛富强而努力,百姓、商贾、官吏、士兵,自然也包括皇帝。

    没有谁是谁的主人,没有谁可以凌驾于人民至上。

    纵然有那么一两个,也必然埋下祸乱的根源,哪怕是依靠暴政残酷的镇压统治,但时间或长或短,终会引爆人民的不满,被彻彻底底的掀翻。

    有史为鉴。

    无需疑问,薛仁贵、苏定方等人必将在大唐老一辈的名将渐渐凋零之后,成为为大唐帝**方的中流砥柱,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一颗“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种子,会让他们在皇帝利益与国家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哪怕不做出决绝的判断,起码也要在心里想一想,而不是一味的“愚忠”盲从。

    而让薛仁贵这些军方中坚人物认识到火器的威力,并且坚定的发展火器,才不至于使得如同明朝末年以及整个清朝那般,导致火器被某些英明神武的“大帝”束之高阁。

    若是明末的火器当真发展到一定威力,那些个“大帝”纵然吓得要死,唯恐自己的统治被掀翻,又哪里敢当真将这等利器封锁起来?

    薛仁贵正容道:“末将谨记!”

    他已经见识了火器的威力,但是却未曾想房俊对于火器的期望居然如此之高!

    能够完全取代刀枪剑戟,成为战场的主宰?

    这令薛仁贵有些无法想象……

    难道以后的战争,便是士兵扛着火枪上阵,远远的对着敌人一通乱射,然后扔几枚震天雷?

    那还打得哪门子仗?

    老弱妇孺亦可上阵杀敌了……

    不过对于房俊的话语,他无比重视,并且坚决执行。

    房俊对于他不仅仅是有着知遇之恩,将其简拔于微末之间,更以一众令人瞠目结舌的才能与远见,使其衷心敬服,房俊的每一句话,他都视为圭臬,谨记心头。

    两人又就着火器应用于实战的种种优势、劣势予以详谈,房俊固然有着前世的记忆,对于火器的适用性有着先见之明,优缺点更是如数家珍,薛仁贵亦是沉下心钻研火器战法,时不时提出的意见,令房俊亦颇感精深。

    薛仁贵甚至对“三段击”予以了更深层次的剖析……

    “……火枪便于携带,威力较之弓弩更强,制约其成为军队常备武器的缺点,便是火药和铅弹的装填不如弓弩来得便利,所以大帅您研发了‘三段击’的战法,三人为一个小组,先由最前面的火枪手射击,然后退至队伍后方专心装填弹药,由第二名士兵上前开火。三人交替装弹、开火,使原本射击一次的时间缩短三倍,效率自然便提升三倍!”

    说着,薛仁贵干脆将桌案上杂物挪走,将茶盘里的茶杯一只一只拿出来摆在桌面上……

    “诸如此类,吾等不必拘泥于形式,三段击只是一个阵列,完全可以因地制宜的演化成六段击,甚至是九段击……而且末将以为,若是对阵骑兵之时,手持火枪的步卒亦可以线状列队,有三到四排兵卒,采取回旋阵列的三段击,发挥最大的火力优势,则敌人纵然千军万马,亦要在火枪阵列之前灰飞烟灭,不能接近我军阵地一步!”

    房俊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娘咧!

    你是穿越者还是我是穿越者?!

    特娘的举一反三的能耐不小,连线列步兵的战术都鼓捣出来了……

    在拿破仑时代,线列步兵战术被应用于军队。

    当时的士兵主要装备滑膛燧发火枪与套筒式刺刀,排成两到四排行进与射击,因为当时火器的不准确性以及装填困难使得集群使用以及在更近距离上开枪显得尤为重要,在欧洲殖民世界的年代里,这种战术被广泛应用,并且给全世界的土著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因为这种战术对敌之时排列整齐,所以后世的人们给它取了一个非常形象贴切的名字

    排队枪毙……

第四十二章 阻击

    黎明时分,斥候回报,薛延陀骑兵从南而来……

    整个白道口的唐军都繁忙起来,熄灭篝火,备齐箭弩,将昨夜已然喂足了草料的战马牵出马厩,检查兵刃军械。

    房俊顶盔掼甲,一身装束停当,走出营帐。

    薛仁贵、习君买、高侃等等将校尽皆簇拥在其身后,齐齐望着依旧黑沉沉的南方。

    “薛延陀骑兵越有两万余人,阵型松散,行进速度也并不快,已经从定襄城的西边绕过,径自奔着白道口而来。”

    斥候恭敬的述说着前方探得的消息。

    此刻右武卫尚未有战报送来,恶阳岭之战的战况不明,但是根据斥候的消息,薛万彻定然是大获全胜,否则接近十万的薛延陀骑兵即便分出咄摩支这万余人留守大营,依旧不下于七八万,断然不会只有两人余人的规模。

    “武安郡公这回算是立下泼天大功了!”

    薛仁贵啧啧嘴,语气之中满是艳羡。

    阵斩五万入寇国境之薛延陀骑兵,这可是自从卫公李靖突袭阴山之后再不曾有的赫赫功勋,与之相比,侯君集贡献高昌国都略逊一筹。

    论功行赏,妥妥一个国公的爵位跑不掉……

    当兵打仗,哪一个将军不是憧憬着自己能够纵横域外斩将夺旗,立下不世之功勋?

    习君买也有些吃味:“还不是多亏了咱们大帅?若是依着那位武安郡公的脾性,这会儿怕是还在马邑城中被宇文法吃得死死的,半步动弹不得。”

    仗是薛万彻打得,但若没有房俊当机立断拿下宇文法,更主动承担起先行向薛延陀开战的责任,薛万彻纵然勇冠三军,又有何用?

    现在擅自开战的罪名由房俊来背,天大的功劳却被薛万彻捡去,这些个房俊的忠心部属,难免气不平。

    房俊瞅了他一眼,淡淡道:“外御强侮,保家卫国,乃是每一个军人最神圣之职责!只要国泰民安、边疆安靖,背负一些罪责又有何妨?尔等不齿宇文法为了攫取功勋所行之卑劣手段,可是此刻心有怨怼,有所不甘,与那宇文法之流又有何异?国战当前,任何阴谋手段都要收起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直对外,才是吾辈应做之事!”

    话音不重,言中之意却重逾千斤!

    一众将校尽皆俯首,齐声道:“末将谨记!”

    这便是房俊与旁人不同之处。

    唐军之中高层将领,几乎尽皆出身世家门阀,本身的素质使得他们能够合格的担负起本身的职位,良好的教育让他们投身军伍的那一刻起,便完美的成为大唐军队的中坚。

    但有利便有弊。

    世家出身固然意味着良好的教育,但亦使得他们的目光永远都放在自己的家族之上。

    一旦国家利益与家族利益相违背,他们毫不犹豫的便会做出有利于家族的选择,至于国家是否因此受损,甚至因而有倾覆之厄,他们全然不在意。

    皇帝轮流做,或许这个皇帝倒台了,下一个就轮到咱们家了呢?

    ……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世家与党争一样,都被王朝的覆灭甚至外族的入侵,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想想安史之乱时世家门阀所掌控的军队是如何反应,房俊便对他们充满了失望,绝无半点信心。

    而围拢在房俊身边的这些个属下,却尽皆属于寒门出身。

    薛仁贵固然有河东薛氏之血统,但偏得太远,也只剩下一个名分而已,人家河东薛氏都不屑于承认族谱之上有这么一个人。高侃也只是渤海高氏的一个远房偏支,否则何以跑去右屯卫参军入伍?

    其余习君买、程务挺、刘仁愿、刘仁轨等人,即便与世家搭上一点儿边,也完全不紧密。

    算得上世家子弟,也就唯有一个裴行俭,还不插手军务……

    一直以来,房俊都在力行打造一个完全由寒门将官组成的小团体,借由这几年的战事,将这个小团体渐渐的提升上来,形成影响力。将来有自己在中枢坐镇,这个小团体将会飞速壮大,直至成为大唐军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以之对抗世家门阀对于军中的渗透。

    打压世家门阀的国策也必然要在军中运作,这是房俊配合李二陛下的一招暗棋。

    “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这一点必须在军中贯彻下去。

    唯有一支完全忠诚于国家、忠诚于人民的无敌之师,才能够确保大唐政权不受颠覆,神州大地少受分裂之苦。

    ……

    前方,探马斥候一批一批的返回,不断的带回来薛延陀骑兵的消息。

    白道口的右屯卫早已做好应战之准备。

    “这一仗,仁贵你来指挥。”

    房俊下令。

    “喏!”

    薛仁贵精神振奋,明白房俊这是借着对战薛延陀骑兵的机会,检验“三段击”的成效。

    任何战术,都必须在实战之中经过检验,方才能够实行全军。

    训练之时再是好看,上了战场一无是处,那又有什么用?

    敌人太弱,无法暴露战术的弱点和缺陷,敌人太强,又容易导致战术无法发挥精髓,薛延陀骑兵千里奔袭人困马乏,又历经与右武卫的一场大战士气低迷,人数却依旧保持在两万人左右,无论规模还是兵种,刚刚好。

    薛仁贵策骑赶赴阵地,指挥兵卒布阵,心底兴奋难以抑制,这等火枪集火攻击的战法前所未有,若是经过实战得以证明可以对付骑兵部队,那么青史之上自己必定因此留名。

    他兴奋,兵卒们却紧张得不行……

    大唐府兵的精髓,便是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右屯卫的兵卒虽然尽皆是募兵,但招募来的兵卒也都曾是府兵,都是跟随大军上过战场的,自然见识过草原大漠上啸聚如风纵横驰骋的胡人铁骑,以往大唐的骑兵也不赖,完全能够跟胡人的骑兵对抗不落下风,甚至能够借着完美的战略战术取得一场又一场的大胜。

    但是步卒对上胡骑,除了变态的陌刀阵之外,如何能够抵挡那等山崩海啸一般的冲锋?

    即便是弓弩手也只能远远的放箭,待到胡骑杀到近前,就必须依靠枪阵矛阵予以抵挡,否则任由胡骑杀入阵地,那就是砍瓜切菜一般的惨剧。

    现在却让他们拿着火枪直接对阵胡骑……

    这不是扯呢么?

    虽然在长安之时操练,那种“三段击”的战术看似威力无穷,铺天盖地的枪弹可以击毙任何来犯之敌,可是这会儿薛延陀骑兵必定拼了命的发起冲锋,那能跟操练的时候一样么?

    看着面前手持刺枪盾牌蹲在地上座位阻挡胡骑冲锋的袍泽,火枪兵们个个两股战战,神情紧张,纷纷看向薛仁贵。

    不能这么玩儿啊将军……

    薛仁贵虽然投身军伍的时间不长,但作为名垂千古的盖世名将自然尤其异于常人之天赋,只是扫了一眼,便察觉到军伍之中那股惶恐胆怯的气氛,顿时眉头一皱。

    策马上前,立于火枪兵的阵列之后,“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厉声道:“怕什么?尔等手中之火枪,百步之内可以击毙身穿革甲之敌人,平素操练之时,难道不曾见过?薛延陀骑兵身上的各家比之大唐所产之革甲多有不如,只要射中要害,断无幸存之理!”

    “吾就站在尔等身后,谁若是不按照操典操作,斩!胆怯退缩,斩!临敌惶乱,动摇军心,斩!”

    一连三个“斩”,吓得一众兵卒面有土色。

    大唐军律可不是开玩笑的,战场之上违反军律,定斩不饶,就算兵荒马乱的逃过一劫,事后只要有人检举,那也必定会处以极刑。

    恐吓一番,薛仁贵又给兵卒们提气:“本将就在此监督尔等,若是今日战败,吾亦站在这里,与尔等并肩作战,死不旋踵!”

第四十三章 摧枯拉朽

    兵是将之威,将是兵之胆。

    薛仁贵相信这些自己一手操练的兵卒,也相信威力无穷的火枪,敢于立下军令状宁死不退。

    兵卒们见到自家将军如此坚定,自然也是信心倍添,士气陡增。

    “死不旋踵!”

    “宁死不退!”

    “大唐必胜!”

    ……

    薛仁贵大手举起,喧嚣鼓噪声立即停止。

    远处响起雷鸣一般的啼声,由远及近,渐渐化作滚雷,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抖起来……

    薛延陀骑兵来了!

    薛仁贵立于马上,厉声大喊:“所有人,准备迎敌!”

    *****

    敕勒川上,两万余薛延陀骑兵杂乱无章的向着白道口发起冲锋。

    大度设端坐马上,脸色煞白,双目无神。

    打死他也想不到,原本以为不敢擅自同薛延陀开战的唐军不仅开战了,更早早的留了后手,一举攻陷了白道口……

    若是早知如此,自己哪怕攻克定襄城也好啊!

    据城坚守虽然困难,可怎么也比眼下向着唐军固守的白道口发起决死冲锋强吧?

    毕竟大军刚刚就在恶阳岭下向着唐军的陌刀阵决死冲锋了一会,被杀得尸横枕籍血流成河,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呢……

    身边的吐迷度也有些慌乱了,建议道:“二王子,如此硬冲唐军的阵地,非是明智之举。唐军兵力分散,此刻定襄城想必空虚,不若咱们回头将之占领,据城而守?”

    看着身前士气低迷的兵卒向着白道口冲锋,一贯自诩足智多谋的吐迷度也慌了神。

    白道口被夺,返回漠北之路被截断,数万薛延陀骑兵以及自己麾下的回纥铁骑,难道要绕过巍峨的阴山,远行几千里返回郁督军山?

    那还不如干脆死在此地得了,省得千里迢迢的遭罪……

    大度设忍着肩胛处箭疮的痛楚,咬着牙,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的瞪着吐迷度:“放屁!若是之前趁着薛万彻在恶阳岭之际攻占定襄城也就罢了,现在回头,唐军定然趁势掩杀,届时阵型散乱军心涣散,你是想吾等尽皆被豚犬一般追杀殆尽?”

    他此刻恨不得一刀将吐迷度砍死!

    自从来到漠南,这个平素被称为机智百出的家伙便没给自己出过一个好主意,若非听了他的建议,自己又岂会深入大唐国境追杀突厥人?现在突厥人躲进了雁门关,自己的大军被杀得七零八落,就连回家的白道被给人堵住了……

    若非吐迷度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如今一同身陷绝境,他都以为这混蛋是不是被汉人给收买了,跑来自己身边当奸细……

    吐迷度面颊抽了抽,脸上被大度设鞭挞的伤痕愈发疼痛难忍。

    心里自然清楚这会儿大度设对自己充满怨言,可他满腹悔恨跟谁去说?

    当初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听信了赵德言的一派胡言……

    回头瞅瞅七零八落的回纥铁骑,心疼得难以呼吸。

    原本是打着消耗薛延陀人的心思,这才不断怂恿大度设深入大唐国境追杀突厥人,谁能料到唐军居然根本不管东征之大局,悍然开战,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薛延陀恼羞成怒之下直接派兵干预其征伐高句丽的战局。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度设训斥了吐迷度一顿,心里少有的果决起来。

    他将残余的渠帅叫到面前,看了看一张张往昔嚣张跋扈如今却茫然失措的脸,咬了咬牙,嘶声道:“唐军阻截了我们回家的道路,若是不能冲开白道口,我们就都得葬身在这敕勒川上,别说什么绕开整座阴山那种傻话,且不说横亘千里的阴山根本绕不开,唐军难道就会任由我们肆无忌惮的回家吗?不会!他们会追着我们的屁股,像是狼群撕咬牛羊一般,一个一个的将我们咬碎,连骨头都不剩!所以,我们的活路唯有一条,冲开唐军的阵列,杀进白道,返回漠北!”

    他抽出了腰间已经卷刃的腰刀,用受伤的那只手扯着缰绳,神情坚定,语气决绝:“面对唐军,不要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唯有死命冲锋,乃是活路的机会!这一次,我与诸位一起,不退缩,不躲避,要么冲出白道回归漠北,要么血洒疆场毙命当场!”

    勒住缰绳,大吼一声:“诸位,冲锋!”

    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一声长嘶,向着唐军阵列冲去。

    “冲锋!”

    “冲锋!”

    濒临绝境的薛延陀骑兵再一次迸发出高昂的士气,呼喝着挥舞着兵刃,策马追随大度设的身后,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要么活,要么死!

    别无他途。

    吐迷度无奈的看了看身后的族人,沉声道:“把那些个龌蹉的心思都收起来吧,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用我的尸骸,铺出尔等回家之路!”

    “冲锋!”

    数千回纥铁骑汇聚在一起,紧追在薛延陀人身后。

    两万余骑兵奋起余威,在山口下平坦的地势上于奔跑中完成了集结,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大度设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蹄声隆隆雪沫飞扬,声势凛凛的向着山口处的唐军冲去。

    大度设冲在最前,肩胛处的箭疮再一次裂开渗出鲜血,夹在骨骼筋络之间的箭簇未能取出,每活动一下,都钻心的疼。

    不过此刻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哪怕冲过了白道,丢失了数万大军的他回到郁督军山的可汗牙帐之后,所面临的结局也唯有一死。

    他不死,父汗如何向那些派兵南征的部族交待?

    现在,大度设的心里依然萌生死志。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身为薛延陀的王子,又岂能毫无尊严的死在可汗牙帐,死在那些蛰伏于薛延陀通知下的部族酋长们面前?

    他才不要被那些豚犬一般的废物看笑话!

    就让这白道口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处吧!

    大度设咬着牙,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眼血红狠狠的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唐军阵列,想着第一个冲进去大开杀戒,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够赚!

    握紧手里的刀,感受着刺骨的寒风从脸颊上刮过,他目光坚毅,浑然无惧,然后……

    嗯?

    在看清楚唐军阵列的那一刹那,那在马上愣住。

    这是什么阵型?

    没有阻挡骑兵的枪阵,手持刺枪长矛的唐军尽皆蹲在阵地之上,在他们身后,所有的兵卒都站着,排成整齐的队列笔直的站着。

    再近一些,终于看到这些站着的兵卒手里似乎端着什么长矛一般的东西……

    这什么情况?

    不仅仅对大度设,所有的薛延陀战士尽皆有些懵。

    不过这出乎预料的阵列并没有让他们慢下脚步,怀着决死之心冲在最前头,就没打算能够活着回家!

    他们纷纷握紧了兵刃,在马背上发出各种各样的嚎叫嘶吼,即将达到距离唐军阵地的一箭之地以内,以唐军一贯的战术会释放三轮箭弩,他们做好了躲避格挡箭矢的准备,就等着穿越箭雨之后冲阵的那一刻舍命的搏杀!

    “砰砰砰”

    毫无征兆的,唐军阵地之中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便是一股一股腾起的灰色烟雾自唐军手中升起,瞬间汇聚成一团巨大的烟幕,继而被白道吹出来的北风吹散。

    没等薛延陀人弄明白是怎们回事,便听到耳边一声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重物坠地和战马长嘶的声音,整个冲锋的阵列瞬间乱成一团。

    “砰砰砰”

    唐军阵中轰鸣声不断响起,一轮又一轮,薛延陀骑兵便如同秋天的麦子被镰刀收割一般,一片一片的倒下。

    大度设冲在最前,身旁战士袍泽一个又一个的坠落地上,令他茫然无解又目眦欲裂!

    这是什么武器?!

    这个念头刚刚在心头升起,胸前便犹如被一支迎面飞来的铁锤狠狠砸中!

    一股剧痛在胸膛上传来,庞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从马背之上撞得重重跌落在地上。

第四十四章 屠杀

    一股剧痛在胸膛上传来,庞大的力量将大度设的身体从马背之上撞得重重跌落在地上。

    骑兵冲锋的阵列之中坠马,这意味着什么?

    大度设魂飞魄散,正想着翻身翻起来,从后而来的战马已然奔腾着从他身上践踏而过。碗口大的马蹄子狠狠的踩在他的胸膛,他甚至清晰的听到自己内脏碎裂骨骼折断的声音。

    一口气憋在胸口,未等腹腔内的鲜血从口中喷出,又一只马蹄重重的踩在他的脑袋上。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大度设的脑袋就好似一个烂瓜一样破碎迸裂,红的白的迸射开来,一命呜呼。

    他身边的亲兵都傻眼了……

    二王子这怎么就死了?

    他们倒是想要下去救援,可是万马群中哪里容得他们停下,身后无数战马展开冲锋,裹挟着他们不由自主的向前,好不容易稳定下胯下战马,等到再回头,大度设的身形早已被无数马蹄践踏而过,成了一堆肉酱。

    ……

    唐军杀得性起,士气大振。

    “三段击”战术可以最大限度的弥补燧发枪发射效率低的缺点,一排发射,一排准备,一排装弹,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始终保持着密集的火力,正面冲锋的薛延陀骑兵尽皆在弹幕笼罩之内,硝烟一股一股腾起,渐渐汇聚成一团浓郁的烟雾,就连白道口吹出来的北风一时间都不能吹散,无数铅弹在火药推动之下携带着庞大的动能摧枯拉朽的撕碎薛延陀骑兵的革甲,洞穿他们的身体。

    三十丈,放在平素这也只是骑兵冲锋之时几个纵跃的距离,然而现在却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无数骑兵前赴后继,怀着决死之心发起冲锋,却尽皆倒毙在唐军的弹幕之下。

    热兵器无坚不摧的威力、超远的射程,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对于冷兵器的碾压。

    房俊站在后阵,端坐马上,遥望着阵阵硝烟弥漫的战场,薛延陀骑兵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却犹如凶猛的潮水撞击礁石一般,除了泛起几个浪花,根本无法撼动唐军军阵。

    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面对侵略者挥舞着大刀长矛发起冲锋的八旗骑兵……

    热兵器面前,再是悍勇无敌的骑兵,也必然被撕成碎片。

    冷兵器的时代,终究要落幕。

    战斗进行得很是惨烈,但是对于唐军来说,兴奋之余却又显得有些无聊。

    装弹,射击,回退。

    再装弹,射击,再后退……

    就这么麻木的执行着平素操练之时所学习的动作,甚至连端起火枪之后瞄准的动作都不需要去做,反正面前密密麻麻的薛延陀骑兵如同潮水一般,每一枪射击之后都不虞放了空枪,再者“三段击”战术的精髓就在于火力压制,铅弹形成的弹幕实现全范围覆盖,哪一枪击中敌人,哪一枪放了空枪,根本无所谓。

    只要开枪,面前的敌人便无所躲避。

    固然有些无聊,但是面对如此强敌可以尽情屠杀,却连一个伤员都没有的战斗,谁曾经历过?

    唐军从上到下几乎兴奋的喊叫出来!

    原先的茫然恐惧此刻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直到现在,兵卒们才发觉手里的火枪看似跟一根铁棒子差不多,但是强悍的威力却足以毁天灭地!

    指挥作战的薛仁贵更是激动得满脸血红!

    “三段击”曾经操练了无数次,但是谁能够想到,这个战术应用于实战之中的时候,会发挥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

    面前的可是纵横漠北的薛延陀骑兵!

    当这些胡族骑在马上,手持弯刀,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剽悍的战士,当他们汇聚在一起发起冲锋,足以撕碎这个世上任何一支军队。

    然而现在,在火枪面前,他们却像是一群豚犬一般任凭宰杀,毫无反抗之力……

    薛仁贵咬着嘴唇,看着远处冲锋的薛延陀骑兵就好似撞上一堵无形的墙那般纷纷坠马惨死。

    此刻作战的是大唐军队,可是对于火枪这种兵器来说,使用它的是大唐军卒亦或是坊间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火枪在手,稍稍操练一番,懂得装弹瞄准,便可杀人。

    若是人手一枪,全民皆兵,以大唐之万万百姓,还有何等胡族可惧?

    但是转念又一想,人人手中有枪,人人皆可杀人,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且不说民间私斗必将甚嚣尘上治安混乱,若是有那觊觎帝王之位的野心者煽动起民众造反,到时候哪怕裹挟着一群百姓亦可攻城掠地,与正规军对战而不落下风……

    薛仁贵想到那等天下大乱的惨状,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

    怪不得房俊刚才要说出那样一番话,恐怕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对火器深恶痛绝吧?

    固然可以从此不惧胡族入侵,可是九五至尊的宝座也随时随地都会被人夺走!

    哪一个皇帝不害怕?

    所以限制甚至是杜绝火器,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若是单单限制也就罢了,若是因此彻底杜绝……

    薛仁贵面有忧色。

    汉人百姓祖祖辈辈吃了胡族多少苦?

    每当草原上天灾肆虐,胡人便会纵马南下,掠夺汉人的粮食财富,甚至于将汉人当做“两脚羊”……

    古往今来,多少汉家儿郎死在抵御胡族入侵的疆场?

    百姓为了国家地域胡族,又要背负多少苛捐杂税?

    眼看着有了火器这等骑兵的天敌,却要因为皇帝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而遭到禁绝……

    那才是世间最悲哀之事。

    正如房俊刚才那句“国家利益高于一切”那般,任何人也不能将自己的私欲建立在国家的危机之上。

    若是任由皇帝为了巩固皇位而禁绝火器,那么他们这些军人,亦是汉人的千古罪人!

    战场上枪声隆隆,硝烟阵阵,薛仁贵紧紧的抿着嘴,神情渐渐坚毅。

    ……

    吐迷度的一颗心坠入绝望的谷底。

    他知道唐军善守,自从隋唐两朝以来,还未有胡人铁骑能够冲破汉人正规军队的整列。

    恶阳岭下那一战,唐军陌刀阵带给他的恐惧尚未完全散去,紧接着却又遭受到比陌刀阵更为恐惧的打击!

    冒着烟炸响,然后勇敢的薛延陀骑兵便纷纷毙命坠马……

    这什么情况?

    吐迷度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想要确认是不是有哪一位神祗站在云端之上保佑着唐军,向薛延陀人降下惩罚。

    即便是看到了被亲兵抬回来的一具几乎成为蜂窝一般满是空洞汩汩流血的尸体,他也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勇敢剽悍的薛延陀骑兵,连唐军的阵地都摸不着?

    无知带来的恐惧,使得吐迷度如坠冰窖,疑神疑鬼。

    不是他胆小,更不是他无能,数万两万余薛延陀骑兵都吓破了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就连大度设亲自上阵都倒在冲锋的路上,他吐迷度仅仅能够指挥自己麾下的千余回纥铁骑,他又怎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

    败局已定,再继续冲锋下去,与送死无异。

    一贯心思阴险的吐迷度当机立断,率领麾下的回纥铁骑迅速脱离战场,沿着阴山脚下,一路向西狂奔。

    他这一走,憋着最后一口气的薛延陀骑兵群龙无首,士气顿时崩溃,哭爹喊娘的四散逃亡。

    薛仁贵骑在马上,对习君买、高侃下令:“不要理会这些溃散的薛延陀人,他们成不了气候,能不能活着回到漠北都是问题!立即率军前去追击回纥人,不要试图堵截,回纥铁骑的战斗力极强,又是困兽之斗,只要远远的缀着他们,用火枪、箭弩射杀,超出三百里之后,无论回纥人还剩下多少,都不要再追,立即回来!”

    “喏!”

    习君买与高侃得令,当即点起兵马,追着回纥人的屁股杀了过去。

    房俊策马来到薛仁贵身边,看看天色,道:“快下雪了,赶紧收拾战场吧。”

    薛仁贵颔首,迟疑一下,问道:“接下来,是直出漠北,还是回师马邑?”

    房俊沉吟不语。

    正在此时,一个斥候策马前来,大声道:“禀报大帅,捉住一个试图翻越大青山前往漠北的奸细,不过此人自称乃是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叫做萧嗣业……”

    房俊微微一愣:“萧嗣业?”

    这厮在自己之后出发离开长安,身负稳定突厥的重任,可是这会儿要么在雁门关安抚阿史那思摩,要么在定襄城收拢突厥人,跑到大青山来干什么?

    前往漠北?

第四十五章 栽赃嫁祸

    房俊是个愤青,但愤青并不一定就代表冲动。

    没有任何一个华夏子孙不想着追亡逐北、封狼居胥,那是无上之荣光,盖世之功勋,足以光耀千古,名垂青史。

    但房俊明白一个道理,唯有自身不犯错,能够占据高位,才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力,却做一些上辈子只能憧憬奢望却完全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一边是兵出漠北,直捣薛延陀人牙帐,一边是违背国策,罔顾圣恩……

    孰轻孰重,房俊拎得清。

    即便今日回师马邑,日后出漠北的机会也多得是,可若是一意孤行非得北上,惹恼了那位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的李二陛下,恐怕在其有生之年,房俊都别想再触摸到兵权……

    这么好的机会不得不放弃,房俊心中自是难以心甘。

    可是萧嗣业的出现,却让房俊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主意……

    出兵漠北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东征之际来自薛延陀的任何动作都会令大唐举步维艰,若是绸缪多年的东征大计因此而失败,谁能背得起这口大锅?

    所以,谁敢这个时候与薛延陀全面开战,导致东征有任何闪失,这个责任就是谁的。

    若是房俊执意北上,兵出白道,倒也不是不行。

    找个人来背这口锅,担起这个责任就行了……

    *****

    “哎呦,这不是萧郎君么?”

    营长之内,斥候将捉住的萧嗣业待到房俊面前,房俊先是一脸吃惊,继而大怒:“尔等都疯了不成?此乃朝廷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妥妥的朝廷命官,居然如此五花大绑,简直过分!”

    萧嗣业脸上伤痕密布,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对于房俊表现出来的热情不屑一顾。

    那斥候被呵斥一顿,涨红着脸,小声嘀咕道:“突厥人都快要死光了,还有个甚的单于都护府……”

    房俊一瞪眼,一脚将这斥候踹个跟头,骂道:“放肆!光杆将军,那也是将军,岂是尔等可以随意折辱?”

    斥候吃了一脚,战战兢兢不敢多嘴。

    房俊大声道:“还不赶紧给萧长史松绑?等着老子自己动手啊!没点眼力见儿!”

    “诺!”

    斥候赶紧上前给萧嗣业解开绳子。

    房俊挥挥手将其斥退,然后展露笑脸,亲热的招呼萧嗣业:“你说说你,咱俩好歹也是亲戚,你这个晚辈见了某这个姑丈也不知道行了礼问个安,这可有点没规矩了!”

    萧嗣业脸颊抽抽一下,心里厌恶透顶,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房俊的确是他的姑丈,只得闷声道:“见过姑丈……”

    “哎,好孩子……来来来,喝杯温酒,暖暖身子。”房俊一张黑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也似。

    萧嗣业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可这会儿的确是又冷又饿,便做到房俊对面,端起桌上的酒壶,连续饮了三杯。酒是极烈的房府佳酿,入喉似火,胃腹之中顿时暖洋洋的,一身寒气驱散了七七八八。

    房俊招呼着亲兵又准备了一些饭食,招呼着萧嗣业享用。

    那一脸亲切和睦,当真就如同长辈见了自己的后背那般慈祥和蔼,哪里看得出半点在长安之时的隔阂?

    萧嗣业吃着饭喝着酒,心底画魂儿……

    难不成这人当真胸襟似海、气量如山,根本不曾在意在长安之时对他表现出来的敌意?

    否则根本不需要这么表演啊!

    这里是白道口,上下左右皆是房俊的部属,别说难为自己了,就算是命人将自己弄死然后挖个坑埋了,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难道真是以德报怨……

    待到萧嗣业酒足饭饱,房俊才笑眯眯说道:“贤侄既然已将送达,那边暂且在军中安置下来吧,待到大军返程之时,贤侄也好与某一起回京面圣。届时论功行赏,想必贤侄一个中郎将的管制是跑不掉的。”

    萧嗣业下意识的函授,继而一愣,疑惑的抬头看着房俊,奇道:“什么圣旨?吾何曾有圣旨送达?”

    房俊面上笑容不减,身子微微挺直,盯着萧嗣业的眼睛问道:“那么,贤侄身为单于都护府长史,不在雁门关安抚阿史那思摩,也不在定襄城收拢散乱的突厥百姓,却跑到白道口来做什么?”

    萧嗣业心里一跳,脸有些白。

    这话如何回答?

    难道跟房俊说自己被雁门关守将给诬陷了,不想回到长安待罪,往后余生投闲置散庸庸碌碌,想要前往薛延陀奔一个前程?

    只怕这话说出口,房俊能立即提刀剁了自己的脑袋……

    可是正如房俊所言,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来到白道口的,怎么解释也无法圆满。

    眼珠子转转,萧嗣业不答反问:“刚刚大帅所言圣旨……是何意思?”

    房俊笑笑,没有理会他的慌乱,而是径自自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帛卷,丢在桌上,淡然道:“贤侄奉陛下之命,前来军中宣旨,你自己反倒问某?若非是宣读圣旨,那么贤侄又为何来到白道口呢?难不成……是意欲前往薛延陀,通敌叛国?”

    萧嗣业一张脸煞白。

    同时也一脑袋问号儿……

    什么圣旨?

    哪里来的圣旨?

    难不成,这房俊是看出了吾意欲逃亡薛延陀,在此地被捉住,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想出了一个宣旨的借口,来为自己脱罪?

    这人会这么好心?

    不能够啊……

    萧嗣业心中狐疑,信手将桌上的“圣旨”拿起来,扫了一眼,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房俊尔当真胆大包天!连圣旨都敢伪造?”

    这哪里是劳什子的圣旨?

    就是一卷黄布写着字,上头加盖的玉玺印记模糊,搞不好就是拿个萝卜雕出来的玉玺印了朱砂盖在上面。

    根本就是伪造的!

    房俊优哉游哉的喝了口茶,淡笑道:“这话说的,尔乃陛下敕封之传旨官员,这圣旨亦是出自你手,尔却跟某说这是假的?呵呵,即便是假的,那也是你的问题,与某何干?”

    萧嗣业大怒:“房二!焉敢欺我耶?伪造圣旨,罪诛三族,休想将这等弥天大罪栽赃于我!”

    房俊冷笑:“那你以为,身怀大唐军事机密孤身前往薛延陀,这等通敌叛国之行为,又该诛几族?”

    “放屁!”

    萧嗣业满脸涨红,又惊又怒:“哪来什么大唐军事机密?”

    “啪!”

    未等他说完,又是一卷布帛丢在桌上。

    房俊努努嘴:“自己看看吧。”

    萧嗣业赶忙拿起来,展开一看,一张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黑……

    他只是扫到了上头“震天雷制作工艺”几个字,甚至都来不及去自习看接下来的详细内容,便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进行乱跳。

    但凡是个大唐人,谁不知道“震天雷”乃是军中利器,其制作工艺与火药配方一样,都被列为最高等的军事机密?等闲有人暗中打探,都会被“百骑司”以细作之罪抓捕,审讯之后直向皇帝陛下汇报。

    更别说将其制作工艺流传去敌国……

    诛三族是不可能的。

    必须九族才够……

    萧嗣业眼神涣散,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的确想要前往薛延陀,既然被雁门关的守将诬陷,这个罪名他无法洗脱,以他的官职地位和家世,去到薛延陀必然受到重用,比之回到长安锒铛入狱一蹶不振,强了何止百倍?

    他出身兰陵萧氏,即便通敌叛国,皇帝也不会因此便诛了他的三族。

    然而现在这么一份“震天雷”的制作工艺摆在这里,这是何等大罪?

    兰陵萧氏也得被他牵累得家破人亡!

    他不想死,更不想家族被诛灭,断了千年之传承……

    血红的眼珠子瞪得凸出,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房二!你意欲何为?!”

    娘咧!

    这混蛋比那个雁门关的守将更狠!

    简直就是个魔鬼……

    房俊呵呵一笑,老神在在道:“很简单,只要你承认这道伪造的圣旨是你带来的,那么所有的罪名某都会替你抹除,甚至等到大军直捣郁督军山以雷霆扫穴之势覆灭薛延陀之后,功劳亦会有你一份.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功勋足以抹平假传圣旨的罪过……”

第四十六章 假传圣旨

    萧嗣业快要疯了。

    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一个两个的都栽赃嫁祸,不把自己诬陷至死不肯罢休!

    他怒火填膺,一脚踹翻了桌子,戟指大怒:“杀人不过头点地,吾与汝固然有些嫌隙,却也算不得仇恨,如今却要将吾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何以至此啊?”

    房俊倒也不曾发怒,只是淡然看着萧嗣业,缓缓问道:“某来问你,你到这白道口来,究竟意欲何为?”

    萧嗣业哑口无言。

    他解释不了……谁他娘的知道这个混蛋居然赶在自己面前奇袭了白道口,将薛延陀驻扎在此的部队尽数消灭了?本来自己还以为只要到了此地,凭借自己的家世背景官职身份,只要表达出投诚之意,并且指点薛延陀人朔州形势,让其知难而退保存实力,自己就算大功一件,立下了投名状,往后必然受到夷男可汗的重用……

    这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然而他纵然不说,房俊又如何猜不到?

    他一双眼眸有若鹰隼一般锐利,直刺萧嗣业心底的龌蹉之处:“身为汉人,兰陵萧氏的子弟,居然通敌叛国沦为奸,你特么还有脸跟某在这里叫嚣?若非看在你乃兰陵萧氏子弟,老子见面的那一刻便命人将你剁碎了喂狗你信不信?”

    萧嗣业面色惨白,瞪着房俊,一脸绝望。

    他明白,别说自己的确是存了投奔薛延陀的心思,即便没有,只要房俊将自己拿下然后将“通敌叛国”的罪名往自己的头上一扣,然后押解回京,自己也唯有死路一条。

    房俊的话,自己的话,皇帝会信谁的?

    ……

    萧嗣业知道自己已经被房俊狠狠攥在手心儿里,捏圆了搓扁了,随着他的心意,自己毫无反抗之余地。

    颓然坐回凳子上,心灰意冷道:“汝究竟想要怎样?”

    房俊知道他的心理已经彻底崩溃,干脆合盘托出:“某意欲率军直出白道,进入漠北,突袭郁督军山牙帐!只是此举与陛下心意有违,更有可能不利于东征大计,故而不打算背负这个责任。”

    萧嗣业气道:“汝不想背,就让吾来背?也不是吾背不背的问题,关键这等重大之罪责,就算吾背起来,那里还有活路?横竖也是一死,老子吃饱了撑的成全汝?”

    嘴上耍横,心里却是暗暗咋舌。

    这房俊胆子大的没边儿了……

    谁不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这个当口西域与北疆必须保证绝对的安稳,任何边衅都绝对不允许存在,哪怕胡人的刀子搁到脖子上,也得死死的忍着,待到东征之后再报复回来。

    现在房俊却想着突入漠北,与薛延陀正面开战……

    这根本就是跟陛下对着干呐。

    房俊哂笑一声,说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固然同样是死,但假传圣旨与通敌叛国能一样?更何况若是没有完全之谋划,某又岂会冒着大不韪悍然违背陛下的意志?此次出兵漠北,定然大获全胜!只要覆灭薛延陀牙帐,整个漠北乱成一团,谁还敢去破坏大唐的东征?陛下亦会龙颜大悦!届时你全程跟随军中,这功劳自然会分润给你一份,这等泼天之功,足够换回你一条狗命!”

    萧嗣业沉默不语。

    不得不说,房俊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假传圣旨又怎样?

    若是当真能够覆灭薛延陀,那等功绩比之当年李靖突袭阴山颉利可汗的牙帐亦是不逊半分,甚至犹有过之!

    那可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啊!

    只要不是造反,再是滔天的大罪在这等功勋面前,也足以抹平了,甚有可能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如此一来,倒也划算……

    只要能保得住性命,谁愿意去漠北吃风沙、饮冰雪?

    正琢磨着如何做作一番,看看能否从房俊那里再敲点好处出来,便听到房俊冷笑道:“通天大路,唯有一条,走还是不走,悉听尊便。明日一早,某便会聚将议事,汝若是想通了,便拿着这份‘圣旨’当众宣读,若是想不通,某便立即将你枭首示众,首级押解回京,以叛国之罪,昭示天下!”

    萧嗣业垂头丧气,彻底蛰伏。

    事已至此,难道还以为这房二当真不敢砍死自己?

    *****

    翌日清晨,卯时初刻。

    阴沉沉的天空又零零星星的飘起雪花,风倒是不大,显得倒是没有那么冷。

    营长之内,房俊擂鼓聚将,商议兵事。

    房俊身穿一件大氅,营帐内燃着火盆,倒也不冷。

    眼眸从在座诸人面上一一扫过,心中颇为欣慰,这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班底啊……

    不过即便是自己的心腹,该演的还得演,总归得给大家一个交待,不能仗着主帅的身份、大家的忠心爱戴,便将大家往岔路上带。

    “假传圣旨”一事无人得知,即便时候受到追究,也完全是自己这个挺帅的责任,不会牵扯到这些麾下将校。

    咳嗽一声,清了清嗓,房俊说道:“昨日斥候捉捕一名细作,实是误会,那位乃是朝廷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奉陛下之命,特意前来军中传旨。来人,请萧长史宣读圣旨。”

    “喏!”

    自有兵卒将萧嗣业请进来,房俊率领一众将校尽皆离座,肃然听候圣旨。

    明清两朝的皇帝将那种“上天之子,代天牧民”的姿态玩得炉火纯青,宣读一道圣旨都得摆上香炉沐浴更衣,然后三叩九拜跪地听宣,唐宋两朝则完全没有那些个规矩,只要肃穆静听,那便行了。

    萧嗣业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手里将“圣旨”举起,心中将房俊骂了个半死,然后才大声宣读。

    主要的意思就是说皇帝偶染风寒,精力不济,所以无法御驾亲征高句丽,东征之事暂且搁置。薛延陀悍然撕毁两国盟约,入侵大唐国境数百里,并且肆意屠杀大唐盟友突厥汗国,罔顾道义,其罪不赦!

    现在授予房俊朔州道大总管之职务,统御右屯卫兵卒,直出白道,横扫漠北,于郁督军山问罪于薛延陀可汗!

    ……

    念完,萧嗣业便道:“房驸马,请上前接旨。”

    房俊上前两步,萧嗣业将“圣旨”塞给房俊,房俊接过来,故意抖了抖,让“圣旨”上加盖的那方萝卜雕刻的玺印示于人前,直到好几个将校都瞧见了,这才收入怀中。

    除去他俩,别人也只是看到了一卷圣旨,一方玺印,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仅只这般,营长之内的气氛也瞬间炽热起来!

    昨日与薛延陀骑兵一战,以极其微小的代价重挫了纵横漠北的强敌,这使得右屯卫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股强烈的自信,对于火枪那种“三段击”的战术达到近乎迷信的程度,尽皆认为只要能够趁着漠北空虚,大军长驱直入直抵郁督军山,一举覆灭夷男可汗的牙帐绝非难事!

    只是碍于眼下大唐的国策,这等足以光耀千古的盖世功勋放在眼前唾手可得,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的放弃。

    谁能料到,皇帝陛下居然因病无法东征?

    病得好哇!

    这一病,东征必将无限期的搁置,那么与薛延陀开战的时机便成熟了!

    “大帅!吾等追随大帅,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勒石燕然!”

    “吾等誓死追随!”

    “大帅!发兵吧!”

    ……

    连续追杀回纥铁骑的薛仁贵等将校一扫满身疲惫,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眼珠子通红,神情亢奋至极点!

    昨日一战,火枪兵面对薛延陀骑兵有若摧枯拉朽,这等绝对优势使得大家都知道,以往只能凭借史书上的文字去幻想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那等旷世功勋,再不是高高在云端之上,只能瞻仰,不能触碰!

    只要想想那等名垂青史之功勋,谁还能按捺得住?

    萧嗣业冷言旁观,心中冷笑。

    房二啊房二,你以为你是李卫公,还是霍去病?

    简直幼稚!

第四十七章 纯属巧合

    萧嗣业没有见识到昨日唐军与薛延陀骑兵交战的那一幕,所以此刻难免有些讥讽嘲笑房俊托大。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所以被称为旷世功勋,被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视为无上之军功,正是因为其难如登天!

    只要稍稍偏离方向,荒凉戈壁,万里大漠,轻易就能吞噬掉一支大军,此时又是隆冬时节,草原上没有牧民放牧,找不到向导,东西南北都辨认不清楚,更没有后勤供给,如何抵达郁督军山?

    当年李靖仅只是率领几千骑兵,尽皆减少装备携带干粮,这才千里突袭颉利可汗的牙帐,现在右屯卫不下于三四万兵马,即便只是其中骑兵便有两万之数,这么多的兵马,人吃马嚼的需要多少粮秣?

    真是幼稚啊……

    嘲讽之余,萧嗣业自然难免为自己的命运而黯然神伤。

    房俊一败涂地他固然解恨,可那也就意味着再也无人替他洗脱罪名,没有覆亡薛延陀的功绩,他又如何功过相抵呢?

    娘咧!

    真是纠结!

    北疆风雪严霜,战火正燃,太极宫却在大年初一过后,便陷入压抑低沉的氛围之中。

    大年初一,每年一度的大朝会在太极殿举行。

    这两年大唐战功赫赫威震天下,不仅周边胡族惊慌臣服,即便是一些遥远的国度,亦首次遣派使者前来长安朝贺。整个长安城汇聚了天下大大小小无数邦国的使者官员,一举成为耀眼的世界中心,盛况空前。

    然而就在接见了新罗金氏王族、倭国天皇苏我氏等亲近于大唐的属国贵族之后,李二陛下强忍不适,斥退使者,返回寝宫之后终于坚持不住,当场晕厥在床榻之上……

    整个太极宫都慌了手脚。

    嫔妃们都慌了神,自文德皇后殡天之后,後无主,此刻连一个稳住阵脚的人都没有,乱成一团。

    就连前朝的文物群臣都有些懵……

    谁能想到正值壮年、春秋鼎盛的李二陛下会忽然病得这般严重?

    消息被严密封锁,仅限于一些重臣以及皇族内部德高望重的人士知晓,若是这消息传扬出去,眼下天下各国在京中的使者不计其数,谁知道哪一个闻听皇帝病重的消息,便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眼下东征在即,万万不可再起边患……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关一过,便是初春,皇帝病成这样,还能御驾亲征么?

    *****

    天空有些阴沉,有雪花零星飘落。

    李绩抬头瞅了瞅阴沉沉的天空,心底叹息一声,站在承天门前,揉了揉眉心,压制住心底的烦躁。

    不久,宫门打开,内侍总管王德亲自前来迎接。

    “英国公,陛下有旨,宣您觐见。”

    “嗯。”

    李绩不善言辞,生性严肃,只是颔首致意,便快步走入宫内。

    王德稍稍落了半个身位,两人一前一后,向着神龙殿走去。

    宫内肃穆,内侍宫女们尽皆被约束起来,诺大的皇宫并不见多少人来往,红墙黛瓦青砖铺地,雪花静静的飘落,倍显清寂。

    “陛下今日情形如何?”

    李绩压低了声音,开口询问。

    王德声音也很低,面上浮现忧色:“清早用了半碗清粥,喝了一盅参汤,膳食倒也尚可。只是身子虚的厉害,坐上少半会儿,便疲累困顿,不得不躺下歇着,精神有些倦怠。”

    两人脚步不停,周围无人。

    按理说,李绩身为首辅,询问陛下身体状况自是应当,王德作为内侍总管,向首辅报备皇帝身体状况也没什么不妥,但两人低声浅语唯恐旁人听到,且王德的话语未免有些太过详细……

    李绩脚步移动,面上凝肃:“赵国公可曾入宫?”

    王德微微一顿,道:“不曾。”

    李绩浓眉蹙起,却并未再问,脚下微微加快,转过一处殿宇,便到了神龙殿,肃立在门外。

    王德则径自进入店内,不久之后回转,躬身立在门旁,请李绩入内。

    李绩这才迈步走入神龙殿。

    ……

    殿内烧了地龙,又燃着火盆,很是暖和。

    寝宫之内,李二陛下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一个身形纤细窈窕、眉目清秀如画的女子正在榻前捧着一个白玉碗,轻声唤道:“父皇,起来吃药了。”

    榻上的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挣扎欲起,榻前一个长身男子赶紧上前,上半身挨着龙榻,伸出手将李二陛下搀扶着坐起。

    另有一个容貌明媚红唇皓齿的女孩儿在一侧将一个玻璃罐子里的冰糖倒在一个碟子里,叮叮当当甚是悦耳,脆声道:“这是姐夫弄出来的冰糖,可甜咧!父皇吃药之后可以吃一颗。”

    正是李二陛下的三个嫡出子女,太子殿下与长乐公主、晋阳公主。

    李绩脚步微微一顿,束手立于门口处。

    龙榻上的李二陛下蹙着一双剑眉,就着长乐公主的手将一碗汤药喝了,啧啧嘴,不悦道:“太医院这些个太医越来越没出息了,配个药也不能添加几味甘甜的药材中和一下口感,太苦。”

    晋阳公主柔声道:“父皇可真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嘛!来来来,吃一颗冰糖就不苦了。”

    好似哄小孩一样……

    李二陛下偏偏就吃这一套,任由晋阳公主用两根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拈着一颗冰糖送入口中,顿时眉花眼笑,欣慰道:“还是兕子对父皇好,你姐姐喂父皇喝苦药,兕子却给父皇吃冰糖,不枉父皇对你的疼爱啊,哈哈!”

    长乐公主没好气的翻个白眼。

    这能一样么?

    晋阳公主捂着嘴笑,两只明媚的眸子弯成了月牙:“那明日换太子哥哥服侍父皇吃药。”

    刚刚将半边身子离开龙榻的李承乾闻言哆嗦了一下,苦着脸看着晋阳公主。

    哥哥喂苦药,妹妹喂冰糖……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长乐公主秀美的脸上温婉一笑,回身将白玉碗搁在茶几上,便见到不知何时英国公李绩已经站在门口,连忙起身施礼,道:“长乐见过英国公。”

    太子和晋阳公主也连忙过来见礼:“见过英国公。”

    李绩躬身还礼:“微臣不敢当。”

    龙榻之上的李二陛下招了招手,温言道:“懋功几时过来的?某居然都未察觉,都怪这几个孩子闹腾。”

    李绩上前两步,一贯冷酷木讷毫无表情的脸上展露一丝羡慕,轻声道:“长乐殿下服侍陛下用药之时,微臣才进来。只是不忍打扰陛下纵享天伦,这才未曾出声,还请陛下宽宥。”

    李二陛下瞅着李绩的表情,没好气道:“呵!某这缠绵病榻,懋功你怎地好像还挺开心?”

    换做旁人,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怕不是得吓个半死……

    李绩却恍若未闻,甚至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回道:“天伦和美,子女孝顺,若有可能,微臣倒真是愿意跟陛下换上一换。”

    皇帝问的话有些离谱,做臣子的回话更是大逆不道……

    臣子想要跟皇帝换一换?

    搁在明清两朝,这么一句话就够诛灭九族的了……

    好在大唐不是明清,李二陛下更非那些心胸狭隘的庸人,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幸灾乐祸的大笑道:“你说换就换?某还不干呢!你呀,就回家去愁你那两个不省心的儿子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女婿吧,别惦记某这几个孩子!”

    闻言,李绩脸上的笑容变成苦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能想得到,威风八面身为宰辅之首的英国公李绩,居然家事不顺、子孙福薄?

    长子李震性情沉稳,在年轻一辈当中甚有威望,谁成想年前出任桂州司马,再一次剿灭撩人叛乱的战斗中意外坠马,导致脏腑受创,吐血三升,虽然救回了一条命,却伤了元气根本,如今已然返回京中修养,太医为其诊治,说是元气大损,非是长寿之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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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介绍:
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