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天唐锦绣TXT下载天唐锦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 门阀之贪欲

    关中已然秋风瑟瑟百草凋敝,江南却依旧杨柳依依细雨绵绵,只是轻薄的雨丝随风飘荡,没了夏日的闷热,平添了几分清凉的惬意……

    细雨打在“金竹园”里那一片紫竹林细长的树叶上,沙沙作响,朦胧烟雨中竹林摇曳,篱笆外的河水潺潺流淌,竹林掩映之中那一幢幢古朴厚重的木楼,雅致之中透着几分出尘的意味。

    “王谢袁萧”江左风流,时至今日却唯独兰陵萧氏一枝独秀,足以傲视江左士族,睥睨吴郡侨姓。

    正堂之上光洁的地板上对坐着几位老者,一张矮几摆放在中央,几人席地跪坐,矮几一侧一个小火炉咕嘟咕嘟的煮开了山泉水,沏入茶壶之中,翠绿的茶叶被开水冲得上下翻滚,一股淡如兰花一般的香气便氤氲而出。

    堂内茶香淡淡,屋外细雨蒙蒙,空气中透着湿润清凉,几位老者皓首白须、宽袍博带,一派名仕风范……

    一封书柬静静的搁在矮几上,正北位置坐着的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捋着胡须,淡然道:“老七的书柬,诸位怎们看?”

    其余几位老者闻言并未出声,缄默不语,只是低着头品着茶汤……

    等了一会儿,见到诸人皆不说话,并未感到意外,似乎这些都是正常现象,便看向自己身侧一个坐在那里身躯佝偻老得不成样子的老翁,柔声问道:“八叔您的意思呢?”

    “八叔”嘴巴蠕动一下,掉光牙齿的嘴唇抿了抿,有气无力道:“我啊?我老啦,老糊涂了,你们拿主意就行了。”

    老者无奈,您的确是老的不成样子,可是谁敢说您糊涂?

    认为您老糊涂的人,那才是真糊涂……

    老而不死是为贼,大抵说的便是眼前这位曾经在隋朝担任过太尉一职的萧岑……

    可是人家岁数大、辈分大,就喜欢装疯卖傻,你能拿他怎么办?

    别看这个时候说得好听,“你们拿主意就行了”,可若是最后拿出来的主意不合他的意,仗着辈分破口大骂都是轻的,拿拐杖敲人脑袋那也是常有的事,在座的都七老八十了,虽然差着辈分,可谁愿意被人被他敲脑袋?

    窗外细细密密的雨打竹叶声传来,堂上一时间有些寂静……

    右手边那面泛红光的老者出声道:“四兄,您是老七的兄长,虽非嫡亲,却是咱们兰陵萧氏的族长,你拿个章程出来,料想老七也不得遵从。”

    坐在真被主位这位老者,正是眼下萧氏的族长萧。

    此人乃是梁武帝萧衍玄孙,西梁明帝萧岿之四子,宋国公萧唯一在世的兄长。

    而那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老人,则是后梁明帝萧岿的弟弟,后梁宣帝第八子,萧岑。

    论辈分,算得上是萧氏族中的老祖宗了……

    兰陵萧氏侨居江南以来便是名门望族,进入南北朝之后更是风生水起。自齐高帝萧道成专政建国以齐代宋以来,将近两百年的时间,兰陵萧氏始终盘踞江南称王称霸。

    只是到了梁武帝萧衍“代齐建梁”之后,江南证据更迭动荡不休。

    自古以来,族长之位皆由长房嫡支所担任,盖莫例外。

    梁武帝的太子萧统未等继位便早逝,被册封为“昭明太子”,梁武帝却未立萧统的儿子萧欢为“皇太孙”,而是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三子、“昭明太子”萧统的同母弟萧纲。其后“侯景之乱”爆发,梁武帝被活活饿死,萧纲继位,即为西梁简文帝。

    只是好景不长,傀儡皇帝不好当,两年之后便被侯景所杀,又胁迫萧纲的弟弟萧绎当了皇帝……

    及至西魏攻陷江陵,杀梁元帝萧绎,立昭明太子萧统第三子萧为帝,梁朝政权终于回归正朔,再次回到昭明太子一脉。

    “昭明太子”萧统之长子萧欢死而无后,其地萧誉亦无后,族谱传至萧统之三子萧一支,萧即为西梁中宗宣帝。其长子萧早丧,次子夭折,皇位传于三子萧岿,此乃梁武帝萧衍一系之长房嫡脉,继承大统,主持祭祀。

    开皇九年,萧岿之子萧琮被隋文帝招致长安后去世,其子萧铉时任襄城通守,无子嗣,病故。

    这一支的嫡脉便传至萧琮之弟萧……

    萧固然爵封宋国公,官拜尚书右仆射,但是在家族之中却绝非执牛耳者,即便他身份再是高贵,祭祀之时亦要排在萧之后。

    只是萧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将族中大事诸如祭祀之类交由萧主持,一则是确实精力不济,再则亦是希望借由萧的官职爵位来提升萧氏在江南的影响力。

    但是终究,族长的位置还是得传给他自己的儿子,没萧什么事儿……

    似兰陵萧氏这等传承不绝的名门望族,其族长的权力绝不下于皇帝之于国民,说是生杀予夺亦不过分,在族内拥有绝对的权威,就算萧再是位高爵显,在家族之中,亦要低上一头。

    萧即是兄长,又是族长,他的话萧绝对不敢不听,当然,阳奉阴违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事另外一人说道:“这书柬上说是要吾等收敛行事,最好断了海外走私的途径,实在是说得轻巧。他老七在长安吃香的喝辣的,他那一支都跟着他有了出息,儿子更是娶了公主,自然与吾等土里刨食的乡巴佬不同……他没了走私这一块的利润可以,可是吾等若是没了这些利益,家中上上下下千把口人吃什么,喝什么?”

    萧沉着脸,道:“那海贸尚未兴起之前,你家里难道喝西北风了?”

    开皇七年,萧与其兄西梁后主萧琮、弟弟萧以及其他西梁宗室、官吏被带往长安。入隋后,萧历任朝请大夫、尚衣奉御等官职。他生性刚愎冲动,幸得其妹妹嫁给杨广为妃子的萧氏庇佑,未得刁难。后来跟随萧入唐,武德年间为黄门侍郎,累转秘书监,封兰陵县公,后致仕归乡。

    他这等即有着刚愎性格又见识过朝堂争斗的人,自然听不得这般歪理。

    他的确是看不上萧谨慎小意的性格,但他更知道萧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家族着想,哪怕是错了,用心本是好的,岂能任由别人诋毁?

    那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喝茶,掩饰尴尬……

    萧正欲说话,忽听身旁“老糊涂”了的萧岑幽幽叹了口气,用那张没牙的嘴巴说了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却难……老四啊,你维护老七是对的,这个家仰仗老七的地方甚多。可是你身为族长,也得为大家多想想,吃惯了锦衣玉食,谁能回头去吃糠咽菜呢?我老了,快要死了,可是若眼看着子孙们重归以往土里刨食每年收取几个地租的日子,怕是死了都难以瞑目……”

    萧腮帮子上的肉抖了抖,一时无言。

    您口口声声快要老死了,可您怎地就不真的去死呢?

    弄这么一个祖宗在头顶上,打不得说不得,真特么难受啊……

    萧心里吐槽,但是却不得不赞同萧岑的话语。

    这几年海贸的暴利已经让家族上下几近疯狂,纵然萧书柬之中所言依旧可能遭受房俊的打击,可是谁能够当真放得下这等暴利,回归到以前收几石粮食都得大斗进小斗出的日子?

    耕读传家听起来很高雅、很美好,但还是没钱啊……

    想要维持这么一大家子,仅仅依靠田地产出是不行的,而商铺的微薄利润更无法同海贸相比,就算他现在想收手,家中这些人也必然不允许他收手,身旁这个老不死的就会第一个站出来。

    更何况他从没想过收手……

    “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没错。咱们兰陵萧氏侨居江南以来早已成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地位尊崇根基深厚,即便是皇帝不也得顺着我们,指望我们献粮秣献钱财帮他打赢高句丽?但七弟之警告,亦不能等闲视之,还是应当早作准备为好。”

    萧沉声说道。

    对于萧心中所言,他有些不以为然,但是既然房玄龄即将南下,若是能够走通房玄龄的关系,自然再好不过。

第一千七百一十二章 铤而走险

    萧岑抿了抿嘴,不屑道:“做什么准备?房俊那厮就是个棒槌,乳毛未干的小崽子,牛渚矶上杀了几个暴民便青云直上了,还不是靠着他老子的权势?依我说,根本不必理会,他若是敢来硬的,那就让他知道我们萧氏可不是顾氏、元氏那般任他揉捏!”

    老而弥坚,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快活到一百岁,跟着年岁一起增长的是脾气,越老越是了不得,好像全天地下的人都得敬着他、让着他,谁若是跟他呲牙瞪眼,那就是不尊老,没礼貌,不讲规矩……

    萧无语。

    您又不是没见过房俊那厮的手段,阴狠着呢,难道你以为你年纪大了,那小子就会让着你?

    略作沉吟,他说道:“七弟信中言及要择一族女,许给房俊为妾,我认为这样很好,能够将房俊这样的年轻俊彦拉入我们萧氏的阵营,将来必有巨大的回报。”

    这一回萧岑没有拒绝,而是点点头:“房玄龄乃是名相,更是君子,房俊也算是年轻有为,不算是辱没了咱们萧家的女儿,这件事你来操办吧。选一个相貌好的,更要聪慧伶俐,等到房玄龄到了江南,您亲自上门拜访,将这件事定下来。”

    世家门阀想要保持实力,进而攫取更大的利益,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房家虽然算不得名门望族,底蕴与兰陵萧氏更是天差地别,但是眼瞅着房家就将一飞冲天,主动示好联姻算不得丢人的事,想必此刻的江南士族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打着联姻的主意呢……

    送出去一个族女,将来的回报简直千倍万倍。

    萧也松了口气。

    他是族长不假,能够力压萧也不假,但这不代表他在萧岑面前亦能为所欲为,古往今来,“孝”之一字从来都是人们最推崇、最在乎的品德,作为萧氏硕果仅存的“玉字辈”老祖宗,萧岑天然的具有无与伦比的特权。

    若是他反对联姻之事,萧还真不好办……

    萧再次看向满面红光那位老者,此人叫做萧瑁,乃是萧族弟,只比萧小了一岁,萧当面亦要尊称一声族兄。

    萧问道:“纵然走私的生意不能停止,可是值此风头浪急之时,还是要小心在意,最好不要被水师那边捉住把柄才好,否则总归麻烦。”

    萧瑁心中不以为然,不过他可不敢当面反驳萧,说道:“吾理会得,眼下前往南洋诸国的海船刚刚返回,正在钱塘港内修整。七弟信上说房俊上奏皇帝要求率领水师出海歼灭高句丽水师,并且推测皇帝定然允准,如此一来,只待房俊带领水师出海北上,吾家之船队正好可以装载完货物,趁着冬季来临之前走上最后一趟,之后便修葺船舶,以待开春。”

    他倒是信心满满,萧却不放心:“若无水师威慑,恐怕南海上的海盗卷土重来。”

    萧瑁傲然道:“那又如何?所有的船上都是吾家久经训练的私兵担任水手,先后数次远航已然积累了大量的出海经验,对于海上作战亦不陌生。可以说除去没有那等火炮之外,战斗力完全不在水师之下。南海诸盗经由水师数次围剿,早已风声鹤唳溃不成军,几股规模较大的海盗尽被清除,余者不过是三五十人的小股海盗,不可能对吾家船队构成威胁。吾家那不成器的劣子萧错便在船上负责操练水手,族长且放宽心便是。”

    提起萧错,萧也点点头。

    萧氏一门耕读传家、文采斐然,但是这个萧错却是天生神力武力超群,族中所有私兵尽皆由他统御,甚是令人放心。

    碰上小股的海盗,的确能够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那就吩咐钱塘港口的海船加快维修整顿的速度,各地抓紧调拨物资运往钱塘,只要水师出海北上,咱们的船队立刻出海南下,要小心谨慎,莫要被水师查知动静,惹来麻烦。”

    萧一锤定音。

    纵然萧的警告言辞很是严厉,但在海贸的巨大利益诱惑之下,萧氏族人的贪欲已然不可遏止,铤而走险只为攫取暴利……

    萧瑁颔首答应下来,却欲言又止。

    萧蹙蹙眉,不悦道:“自家兄弟,何话不可当面言及,这般吞吞吐吐所谓何来?”

    “族长勿怪,小弟的错……”

    萧瑁讪笑一声,继而道:“家中有一孙女,年方二八,聪明秀丽,只是颇得吾那老妻之宠爱,对于夫家甚为挑剔,一直未曾许配人家。不若就将那丫头许给房俊为妾,族长意下如何?”

    萧心中冷笑。

    想要攀上房俊的高枝儿?

    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哪怕是做妾,那也必然是显赫一时的一门亲事,等到将来太子继位,房俊更是水涨船高,这门亲事的利益实在太过巨大,任谁看了都会眼馋。

    而亲族之中,这萧瑁一直与他亲厚,对他言听计从,恰好他家中又无适龄之女眷,以此拉拢萧瑁愈发尽心尽力的跟随自己,倒也不失为可行之策。

    萧便点点头,道:“那就叫你家中准备一下,将你那孙女的生辰八字备好,虽然我没什么意见,可总归要征询房玄龄的意思,若是八字不配,谁也无可奈何。”

    萧瑁喜上眉梢:“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简直快要喜翻了心儿!

    房俊是谁?

    房玄龄的公子,当今朝中第一红人,未来的宰辅!

    只要攀上这门亲事,他萧瑁这一支从今而起就算是一飞冲天了,只要孙女能够笼络住房俊,将来就算是萧也得看自己的脸色……

    两人就联姻之事又低声商议几句,诸事议定,一回头,便见到八叔萧岑正昏昏欲睡,口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萧不禁暗骂一声:老不死的,赶紧死了清静……

    *****

    这一场席卷江南的秋雨直到黄昏亦未停止。

    江陵城内一处豪舍笼罩在烟雨之中,楼前花草青翠,沁凉的空气自敞开的窗户吹入,却吹不散凭窗而立的一位少女紧蹙的黛眉……

    这少女生得十分貌美,十六七岁年纪,丰颊腴润、下颔尖俏,丹朱一般的菱唇上有颗朱砂小痣,使得清丽无匹之中又平添几分秀媚。此刻盈盈俏丽在窗前,眺着绵绵雨幕,清凉的水汽氤氲下,显得清冷寂寥……

    她似乎刚刚沐浴,一头乌鸦鸦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宛如绸缎一般光滑柔顺,上身一件湖水绿的薄衣,外头罩了一件粉色的褙子,纱制薄裤,褪去了罗袜绣鞋,宽大的裤脚曳地,在踝边松松的笼了几迭,从堆雪似的纱笼里露出两只白腻的小脚,趾如新剥的荔瓣,晶莹可爱。

    幽幽一声轻叹,细弱箫管,撩人心弦……

    “哎呦,我这将要被当做货物送走的人尚未顾影自怜,你这位贵女却在这边长吁短叹,是何道理?”

    一声娇脆的话语,一个清润美艳的红衣少女出现在她身后,俏脸上带着三分戏虐,三分嫉妒,四分怨忿……

    这亦是一个出色的佳人,只是此刻站在粉衣少女面前,却难免被遮挡了颜色,沦为庸脂俗粉。

    少女紧蹙的黛眉并未舒展,闻言转身,清亮的眸子瞅着面前少女,看着她一身鲜艳的红色盛装,不解问道:“妹妹此言何意?还有,这不是你给自己缝制的嫁衣么,怎地这等天气穿出来?”

    红衣少女哼了一声,语气隐含愤怒,瞪着眼前国色天香的丽人,咬着嘴唇说道:“你不知道么?祖父将我送人了,哈哈,是不是很奇怪,兰陵萧氏的女儿也会有朝一日被当做货物送人?别惊讶,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送过去不是正妻,而是沦为妾侍……”

    粉衣少女微微张开红润的小嘴儿,俏丽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红衣少女咬着牙,彻底爆发了,美丽的脸上表情狰狞,几乎是吼着说道:“装什么无辜?!最讨厌你这种无辜的眼神你知不知道?整个家都宠着你,把你捧在手心里,你都十六岁了,可八叔祖还是不愿意将你嫁人!凭什么?!就因为你是靖皇帝的血脉?呵呵,别人这样看你可以,可是难道你自己也这般看你自己么?你不是靖皇帝的孙女,更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大梁已经亡了,你也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亡国公主而已!凭什么要将我送去房俊的床上?应该你去才对!”

    少女愤怒的声音在小楼内回响,穿透细雨,惊飞了栖息在树桠间的鸟雀……

    粉衣少女洁白的贝齿死死咬着粉润的嘴唇,吃惊的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女孩。

    “噗通!”

    红衣少女猛地跪在她面前,满脸泪珠,抬起头哀求道:“求求你,淑儿姐姐,你去跟八叔祖说,就说你愿意嫁入房家为妾,好不好?八叔祖最听你的话,只要你说了,他一定会答应的。求求你,你知道我跟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已经私定了终身的……”

    粉衣少女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为了命运摇尾乞怜的女孩。

    你让我一个兰陵萧氏的嫡女,嫁入房家……为妾?!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人要有敬畏,没有谁可以为所欲为

    江南秋雨,淅淅沥沥。

    宛若闺阁绣娘纤手中的丝线一样纤细,更如苏绣上的针脚一样稠密……

    细雨斜风,有姑娘撑起油纸伞走上木桥,桥下河水清澈流淌,一艘艘乌篷船靠在岸边,船夫们往往炖上两条河鱼,一壶黄酒,喝得醉眼迷离,仰起头,看着桥上走过的姑娘那飘扬的裙裾……

    远处青山如黛,被细雨遮挡的朦胧婉约,一如少女的眉峰。

    如诗如画一样的烟雨江南。

    苏州刺史穆元佐带着一众署官冒着细雨来到海虞镇码头处,等候迎接房玄龄的坐船。

    纵使知道房玄龄此行之目的地乃是华亭镇,而海虞镇距离华亭镇也不过数十里水路,可穆元佐依旧率领麾下官员在此冒雨等候,哪怕房玄龄只是站在船头与他遥遥的说句话连船都不下,这个姿态也必须拿出来。

    因为他是房俊的人……

    说是当初被房俊胁迫也好,说是自己有野心甘愿被利用也罢,总之现如今的穆元佐可谓根基深厚仕途通畅,在苏州只手遮天,即便是那些枝繁叶茂势力庞大的世家门阀亦不得不在他面前小意奉承,唯唯诺诺。

    这一切都是拜房俊所赐。

    只要房俊在朝中的影响力越大,他这个苏州刺史的位置便愈是稳固,甚至不乏将来一飞冲天直入中枢的可能性……

    眼下房玄龄致仕,房俊算是折损了一大靠山,可是地位却固若金汤,小小年纪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的官职,何等惊才绝艳,何等骇人听闻?

    每每思及此处,穆元佐难免为自己的运势感到骄傲。

    天赐贵人啊……

    身后的署官们确实心思各异。

    谁都知道穆元佐这厮走了狗运攀上房俊的大腿,可是在江南士族们看来,房俊固然一时当红,可是随着房玄龄的致仕,必然仕途受损,以往那等火速蹿升的升官速度不仅将会放缓,甚至有可能遭受打压报复,继而一蹶不振。

    哪怕有皇帝撑腰,可若是在官署之中处处受制,又何来前途可言?

    皇帝总不能保你一辈子……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震荡关中,连江南这边都有所耳闻,最终却是惊天翻转,被弹劾的房俊毫发无伤甚至直接晋升为“检校兵部尚书”,成为兵部事实上的一把手,弹劾他的那位御史言官却被革除官职,永不叙用。

    最惨的还是宋国公萧,这位士林领袖是最有可能接任房玄龄宰辅之首位置的人,现在却因为房俊一案遭受牵连,李绩从天而降,将宰辅之首的位置硬生生夺走。

    考虑到李绩的功绩和年龄,这个尚书左仆射的位置,怕是萧终生无法染指了……

    这等打击,对于同气连枝的江南士族来说,不啻于当头一记闷棍,敲得大伙喘不过气来。

    无形之中,攀上房俊大腿的穆元佐便愈发影响力增强。

    码头上的风有些大,将雨丝的斜斜的吹起,即便头顶撑着伞,官袍下摆依旧被雨水打湿,一阵阵清凉湿寒透体而入……

    远远的,一支船队出现在上游。

    自有署官前来告知那边是房玄龄等人乘坐的船只,穆元佐从马车上跳下来,吩咐道:“打起刺史仪仗,锣鼓敲起来,欢迎房相!”

    “喏!”

    随从前来的官吏衙役们将一面面木牌旌旗竖起来,敲锣打鼓,声乐喧天,惹得不明就里的百姓以及河道里的船只纷纷侧目,待到看清是刺史仪仗,便知道这定然是有大人物要前来海虞镇,甚至有可能是传旨的天使,赶紧避让一旁,一面冲撞了贵人,惹来麻烦。

    ……

    船上,房玄龄正与李靖对坐手谈。

    两人一个文韬绝顶运筹于帷幄之中,一个武略盖世决胜于千里之外,都是擅长谋划的人物,棋盘对弈,一时间棋逢敌手将遇良才,每厮杀一盘都耗尽心力,胜负往往在一线之间。

    连日来船行水上,二人连番对弈,战得酣畅淋漓,大呼过瘾,旅途倒也不显得单调寂寞……

    这一局李靖暂且落在下风,一条大龙即将被堵死,这位军神手里拈着一枚棋子左思右想,苦苦思量破局之策,却忽然被一阵吵闹的锣鼓声打断思路。

    本来对手思虑严谨,棋盘上的局势想要扭转便极为不易,刚刚捡到一点破绽,未等深入进去进行推演,这一下子被打断思路,脑子里混沌一片,再也理不清思路,李靖干脆将手里的棋子丢在棋盘上,懊恼道:“认输!”

    继而不悦道:“是谁家娶亲么?敲锣打鼓的声势如此之大,真是恼人!”

    房玄龄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入紫竹制成棋笥之中,气定神闲的笑道:“卫公远离军伍多年,这性子却还是霹雳火爆,颇有行伍之风,真可谓老而弥坚,可喜可贺啊。”

    李靖愣了一愣,看着房玄龄闲雅惬意的一枚一枚收着棋子,有所领悟,苦笑道:“在贤弟面前,愚兄也不说那些虚言……说是潜居府中修身养性,可是仍旧有那么一份执念不可化解,横亘心中,如鲠在喉。这份执念一日未除,谈何寄情于山水,悠游于林下?”

    往昔叱咤沙场追亡逐北的无敌名帅,为了保全性命而一朝遁入府中不问世事,其中之落差之巨大,非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房玄龄了然点头,将棋笥放在一旁,自一侧的茶几上去过茶壶给李靖斟了一杯,淡然道:“人非圣贤,谁能没有一点情绪呢?只是也得看开一些,人生百年,沧海一粟,是非成败转眼成空,今日所谓的执着不舍种种业障,明朝一觉醒来,或许便成了过眼烟云付诸一笑。”

    说着,他深深的看了李靖一眼,低声道:“人活于世,种种束缚,谁能够当真自由快乐,无拘无束呢?即便是尊卑如陛下,还不照样是深陷于世俗之中,束手束脚,如游鱼入网、猛兽入柙?烦恼总是无处不在,无奈更是人生常态,如何乐观面对,如何苦中作乐,那才是智者所为。人,要懂得敬畏,更要向前看。”

    人生在世,有些东西你挣不开、甩不掉,这是人世的规则,更是生命的真谛,没有谁可以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即便是富有四海、手执日月的皇帝。

    与其钻进牛角尖里疯狂执着,去同那些注定无法抗争的困难战斗,还不如放眼前路,去寻找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

    因为哪怕是战无不胜的盖世名将,照样有你征服不了的国度、击败不了的敌人……

    李靖愕然半晌,神情变幻,终于长长吁出口气,起身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下拜道:“今日听得玄龄一番话语,解开心中十数载哀怨愤懑,吾李靖,这厢有礼了。”

    先前在李二陛下面前固然冰释前嫌,但其中未尝没有权衡利弊之成分。

    说白了,是他李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然则现在房玄龄的一席话,却让他彻底从十数载的怨忿当中走出来,正如房玄龄所言,他李靖觉得自己委屈,可李二陛下亦有他正当的理由,全天地下的任何人都必须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背负一些不愿意背负的债,走一些自己本不愿去走的路……

    然而人生于天地间,却总有一些事情要去做,总有一些债逃不掉,总有一些路要去走一走……

    烦恼总是无处不在,无奈更是人生常态。

    这就是人生……

    他本已是古稀之年,这一生风光显耀名动天下,亦注定名垂青史百世传扬,为何还要愚蠢的去纠结以往的岁月,而不是向前看,去珍惜余下的人生,做出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哪怕只是游山玩水领略一番帝国风光,亦好过困局斗室,在愤懑哀怨之中困惑挣扎……

    房玄龄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将李靖扶起,抱怨道:“卫公这又何必?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番牢骚,你觉得中听便听,不中听就作罢,这般大礼,我如何受得起?”

    李靖就势起身,未再执意施礼,畅快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房玄龄能都稳坐宰辅之首十数载光阴,将诺大一个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时至今日,某才算是彻底拜服。”

    房玄龄无奈道:“卫公,咱俩加起来一百四十岁,还要说这些客套虚伪的话语,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靖大笑道:“没错没错,不说了不说了。哎呀呀,这心中块垒尽去,畅快之感不可言喻,不行,今日非得跟你痛饮三百杯,尽抒胸臆才成!”

    房玄龄苦笑:“下棋还成,说起喝酒,我哪里是卫公你的对手?”

    李靖正欲再说,船舱外有人前来禀报:“家主,苏州刺史穆元佐率领本地官员在海虞镇码头恭候多时,您看,是否要靠岸见上一面?”

    房玄龄无奈摇头,叹气道:“老夫已然致仕,不再是什么宰辅,这帮人还真是擅于专营……算了吧,不见。”

    李靖却道:“也不一定当真就是为了你而来,说不得是家那二郎的徒子徒孙呢?如此冒雨求见,甚至有些重要的深意也说不定……”

    房玄龄一愣,随即沉下脸,冲着外头说道:“靠岸吧,让老夫会一会这些江南官员!”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 自荐

    粉衣少女愣愣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孩,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劝说,只能死死的将粉润的唇瓣咬得发白,晶莹的泪水在明眸之中凝聚。

    一如窗外的雨水一般清润……

    “求求你了,你去跟八叔祖说,不要让我嫁给房俊好不好?”

    泪水在红衣女孩脸上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眼神中的乞求之色显得愈发卑微……

    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女人永远都只是男人的附庸,有时甚至如货殖一般发卖赠送,沦为玩物。即便心中想要抗争这不公的社会、反抗这无情的家族,却也只能卑微的跪在人前,抛却所有的尊严,哀怜的乞求而已。

    命运,从来都不曾掌握在女人自己手中……

    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自幼长大的闺蜜,曾经食则同桌睡则同寝两小无猜,却从未发现原来这个骄傲犹如天鹅一般的女孩居然也能跪下自己高贵的膝盖,低下自己矜持的头颅,粉衣少女的心中有什么东西犹如琴弦一般,狠狠的崩断。

    终究心软,迟疑着,她柔声说道:“我回去求八叔祖,只是能不能成,我亦不知。”

    涉及到家族大计,岂容她一个女子所左右?

    红衣女孩顿时破涕为笑,使劲儿点头道:“会的,会的!八叔祖最是宠爱你,只要你跟他求情换我嫁过去,他一定同意的!谢谢你啊淑儿,你对我真好……”

    是呀,对你真好。

    可是谁又对我好呢?

    茫茫人海,身世漂零,看似尊贵非凡往昔的天潢贵胄,实则低贱如同路边的野草,任由践踏,无人怜惜……

    淑儿明白,八叔祖或许当真宠她,但是牵涉到家族大计,一个女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今日是眼前的女孩被货物一般发卖,沦为朝廷权贵的妾侍玩物,或许明日就轮到她。一切的根源,仅只是两个人的价值不同而已,一旦家族能够获得足够的利益,那位宠她护她的八叔祖会毫不犹豫的将她送到一个陌生人的床上……

    这就是女人存在的价值。

    悲哀。

    更是无奈……

    *****

    “你说什么?”

    老态龙钟的八叔祖萧岑躺在软塌上,任由两个娇美如花的侍女敞开衣襟将他两只脚抱在怀中,用柔软丰润去按摩两双老瘦干枯丑陋至极的脚。

    听闻淑儿跪在自己面前说出由她代替嫁去房家的话语,惊得差点背过气去,继而便怒火升腾,猛地自软塌上坐起,一脚一个将两个侍女踹得滚落地上,指着淑儿的鼻子骂道:“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你乃是吾萧氏的嫡女,岂能嫁与别人做妾?你自己不要脸,萧家还要脸呢!若是此事当真发生,吾萧氏上上下下,将会沦为世人之笑柄!”

    淑儿跪在地上,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清秀的面容古井不波,只是心中却苦笑一声,果然……

    八叔祖最先的反应是萧家的颜面,却不曾考虑过她沦为妾侍是否受到当家大妇的折磨刁难,在他的心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家族服务的。这不能说他寡情薄义,因为淑儿知道,若是有必要,这位几近百岁的老者会毫不犹豫的牺牲掉他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家族。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底线,家族给了你所有,你的一切也必须为了家族……

    看着淑儿绝美的面容毫无表情,倔强的犹如一尊石雕跪在那里,萧岑的怒火稍歇,愤然道:“一定是萧瑁那个混账蛊惑你这么说对不对?我就知道,那个白眼狼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闺女,居然将我萧氏的嫡女往火坑里推!简直不可饶恕!”

    老头儿气得将软塌拍得“砰砰”响,破口大骂口沫横飞,却未曾注意淑儿越来越坚定的眼神……

    “八叔祖,您是真的宠我么?”

    淑儿抬起明眸,直直的望着萧岑问道。

    萧岑一愣,随即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女娃说的什么浑话?你自由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是八叔祖将你养在身边,比对自己的闺女孙女还好,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家中传出多少我宠惯着你的闲话,说我偏心太过,你又不是没听到过!”

    这话并无虚假,对于眼前这个有着靖皇帝血脉的女孩,萧岑的确宠溺喜爱,处处袒护,使得她孤苦的幼年并未因为失去双亲而遭受诘难和排挤。

    只不过再是喜爱宠溺,在萧岑的眼里,也比不得家族的利益重要……

    淑儿膝行两步到了软塌之前,伸手抱住萧岑的一条腿,抬起秀美的脸颊,眸子黑白分明,软语哀求道:“若是您当真宠爱孙女,那就将我嫁给房俊吧……”

    萧岑断然道:“此事再也休说,绝对不行!”

    继而解释道:“你是吾萧家的嫡女,靖皇帝的血脉,身份尊贵无比,岂能嫁人做妾?若是当今太子纳你为侧妃还成,旁人谁也没那资格!听叔祖的话,好好的呆在家里学一学琴棋书画,叔祖定然为你在世家之中寻一个一等一的青年才俊,保你一世美满姻缘!”

    以萧岑的性格和辈分,在家中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的确是非常罕见。

    换一个人在他面前这般不依不饶,老早就拿起放在软塌一侧的拐杖敲人脑袋了……

    淑儿心中却是清楚,这番话不过是糊弄人而已。

    或许眼下八叔祖当真是这般想法,可是一旦涉及到家族利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舍弃的……

    她今天一定要争一争。

    不仅是为了那个与她自有长大已经心有所属私定终身的闺蜜,更是为了她自己。

    与其以后被随随便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还不如就嫁给房俊做妾……

    “叔祖,淑儿今日前来恳求,岂是是为了家族着想。”

    “嗯?”

    萧岑一愣,奇道:“什么意思?”

    淑儿依旧跪着,背脊挺得笔直,俏脸上一片端庄郑重,柔声说道:“叔祖你想,那房俊是何等人物?如此年纪便身居九卿之一,只凭自己便能以功封侯,说是一代人杰亦不为过,假以时日,跃居宰辅之首几乎是板上钉钉。这样的人,您认为随便嫁过去一个性子粗疏的女子,便能在将来为家族谋求更多利益么?”

    房俊确实优秀,这亦是淑儿愿意嫁给房俊的原因之一。

    年轻有为的男人总是有着不凡的魅力,哪怕未曾谋面,只是凭借平素家人们议论纷纭的说辞,亦能推测出此人惊才绝艳,更有男儿之担当。

    萧岑沉默不语。

    淑儿说的没错,房俊之手段何等凌厉,萧家是见识过的,已然湮灭的顾家和关中元家便是明证。能够深得皇帝宠幸,官场平步青云,除去其父房玄龄的权势之外,其本身的能力更是出类拔萃。

    这样的一个人,萧家想要随随便便嫁过去一个女子便能收归其心,甚至在将来为家族谋求更大的利益,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见到萧岑意动,淑儿再接再厉:“若淑儿嫁过去,则不然。房俊之正妻乃是高阳公主,虽然身份高贵,但素闻其人骄纵蛮横,房俊性格强势,夫妻之间定然不睦。其妾侍武媚娘虽然出身亦是不凡,但自幼丧父,在家中备受兄长之欺凌,毫无地位可言……您想想,凭借淑儿的才学样貌、人品家世,怎么可能不受房俊之宠爱?”

    萧岑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不说别的,单单只说淑儿的样貌,用一句“倾国倾城”来形容亦不过为,再加上兰心蕙质、聪明剔透,哪个男人能不视若珍宝?

    不过仅仅是意动了那一么一瞬间,他便回过味儿来,那房俊何德何能,居然让靖皇帝的血脉、萧氏的嫡女嫁他为妾?

    当即断然摆手道:“不行不行,此事再也休提,叔祖如何能忍心让你嫁与他人为妾?你且回去,待忙过这一阵子,叔祖便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包你满意。”

    淑儿抿着嘴唇,眼眸之中满是失望之色。

    命运从未能自己掌握,哪怕是嫁做妾室,都不得如愿……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 撑腰

    码头上,穆元佐引领着一众苏州署官引颈远望,心中却着实有些忐忑。

    他自是深知房玄龄之为人,淡泊名利温润如玉,即便是以前担任宰辅之首都未曾时不时的摆架子,现在已然致仕,怕是更不会热衷这等迎来送往假意应酬的场面。

    若是心中厌恶,甚至极有可能自江面上淡然而过……

    可穆元佐也无奈,他是不得不率领属下官员来此,希望能够借助房玄龄的名头震一震这些手下的油滑官吏。

    自从房俊回到长安之后,江南士族渐渐忘了当日顾氏满门的鲜血,凭借着深及社会各个阶层的根脉,颇有一种卷土重来重振威风的架势。而江南士族子弟遍及府衙内外城里乡间,不用他们则必然政务陷入瘫痪,娴熟的处理事务的能力和经验是寒门子弟所不具备的,而用他们,就必须要承受胁迫。

    在这样下去,说不得哪天这些江南士族就能搞出一些事情,将他这个苏州刺史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远在长安的房俊支持力度有限,皇家水师的精力大多凝聚在海外,也没有权力参与到苏州刺史府的权力争斗之中,这使得穆元佐不得不兵行险招,希望借助房玄龄的威势来压制逐渐崛起的江南士族……

    穆元佐愁眉不展,站在伞下,愣愣的望着远处江面上那不断驶近的船只,任由雨丝在面前飘飘忽忽,倍显凄凉。

    蓦然,他的双眼瞬间瞪大……

    正在江心顺着水流飞速前进的船队缓缓降下洁白的风帆,整支船队的速度陡然慢下来,然后慢慢向着码头这边靠过来。

    穆元佐一颗心差点欢喜的蹦出来,双手紧紧的攥住,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故作淡然道:“大家都准备好,虽然本官与房驸马交情素来亲厚,房相亦将本官视为晚辈,可吾等代表的乃是苏州所有官吏百姓,万万不可缺了礼数乱了规矩,都打起精神来!谁若是乱说话惹得房相不满,休怪本官跟你不讲情面!”

    以这一番话语气严肃神情凝重,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

    总算将自己刺史的威风又抖起来了……

    身后一众苏州当地的官员齐齐也应了一声,却各个面色诡异。

    房相视你为晚辈?

    呵呵,你这家伙敢不敢再不要脸一点?你在武德年间便出仕为官,年岁更是只比房玄龄小了三五岁而已,居然就成了晚辈……

    摧眉折腰,气节全无,无耻之尤。

    大家腹诽之中,大船缓缓靠上码头,穆元佐领着众人快步上前。

    船上自由水手亲兵搭好了跳板,房玄龄一袭常服气质儒雅,自跳板上下船来到码头,双手扶起上前来大礼参拜的穆元佐,面带微笑,语气温和的埋怨道:“穆刺史这是何必?老夫已然致仕,再也非是以往的宰辅,尔等这般仪仗规格,实在是让老夫受宠若惊啊。”

    穆元佐道:“房相说的哪里话?您为陛下、为大唐呕心沥血、兢兢业业,这些功绩,吾等官员、天下百姓尽皆放在心中。纵然致仕,可您永远都是大唐的宰辅,永远都是百姓心中的房相,永远都是吾等官员崇敬的楷模!今日您途径苏州,府衙上下官吏候在此处,只为领略房相之风采,以表达吾等崇慕之心。”

    身后的一众署官听着这话儿,眼皮一阵乱跳。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卑职见过房相,家父闻听您老今日途经海虞镇,想要请您去家中赴宴……”

    “职下这边有礼,久慕房相之风采,今日得见,不愧平生矣!”

    “家祖昔日曾与房相同殿为臣,后告老还乡,时常在吾等晚辈面前昂扬房相之品德,言及您乃是当世第一君子,晚辈昨夜一宿未睡,激动亢奋,难以自抑……”

    ……

    好吧,既然刺史都不要脸了,吾等还要它干嘛?

    不就是歌功颂德标榜吹捧么?

    咱们也会……

    一句比一句肉麻的话语在码头上响彻一片,弄得见惯大风大浪的房玄龄都无比尴尬。

    当着房玄龄的面,谁不想留下个好印象?

    就算是致仕告老,可房玄龄依旧是房玄龄,没人敢质疑他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

    纵然与房俊素有积怨,恨不得那棒槌最好被皇帝一撸到底充军发配,可是大家对于房俊的雷霆手段也真是吓怕了,哪怕以后注定要跟房俊当面锣对面鼓的斗上一斗,现在能在房玄龄面前留个眼缘,说不得某一日求上门去也能多一番说辞……

    说到底,纵使房玄龄致仕告老已然不再是当朝首辅,手中不在握有执掌乾坤的权力,但是其影响力却并未消退,依然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依然是陛下面前的肱骨。

    房玄龄做了一辈子官,当了十数载的首辅,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不知凡几,脸上带着温润儒雅的微笑,对着众人一一点头示意,目光所及之处,使人觉得似乎自己有别于旁人,受到了重点优待……

    每一个优秀的政治人物,天然就是一位卓越的演员。

    一时间码头上气氛融融,即便是漫天飘飞的雨丝,似乎也只是为了应景儿而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半点没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萧瑟凄冷。

    寒暄一阵,房玄龄给穆元佐这位自家儿子盟友站班力挺的目的已经达到,便笑着说道:“此次老夫与卫公同行,实在不宜叨扰诸位,诸位的错爱,老夫铭记于心。待到得华亭镇,老夫当设宴邀请,诸位若是有空不妨过去喝上一杯,叙一叙闲话,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告辞告辞。”

    他将李靖抬出来,众位官员的心思顿时凉了一半。

    能够跟房玄龄凑凑近乎那自然是好的,可若是跟李靖走得太近……那就不太美妙了。

    其实说起来,江南士族对于李靖的观感一向很好。

    隋朝末年,天大板荡,烽烟四起,萧铣趁乱割据在江陵一带,领土广大,南到交趾,北到汉水,西达三峡,东及九江,成为名副其实的“南天王”,后来更是自立为帝。武德三年,高祖皇帝李渊下诏夔州总管李孝恭征讨萧铣,擢任李靖为行军总管,兼任行军长史。

    而后高祖李渊又忌惮李孝恭名望太盛、势力太大,便予以牵制,下令“三军之任,一以委靖”,将军中主导权予以李靖,李靖实际上已成为三军统帅。

    翌年,李靖率领大军顺流而下攻打江陵,数日之后,攻破水城,缴获楼船数白艘,萧铣眼见一败涂地不可挽回,对其属下说:“上天不保佑梁朝啊!如待力尽而降,必害百姓遭殃。既然天命不在我,何必牵连无辜呢?”当即命令全军缴械,开城投降。

    唐军进入江陵,严明军纪,不贪财宝,对于曾辅助萧铣的江南士族宽宏大量,一律既往不咎,江南之地迅速安定下来。这一做法颇得人心,由是江、汉纷纷望风归降。萧铣投降几天之后,有消息不通的江南士族组织的十几万援军相继赶到,听说萧铣已经投降,唐军政策宽大,也都放下兵器不战而降。

    若是没有李靖的高瞻远瞩宽大政策,多与萧铣沆瀣一气利益纠缠的江南士族必将在兵败之后遭受屠戮洗劫,故此,江南士族对于李靖极为感恩。

    然而感激归感激,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对李靖的忌惮恼怒之心?纵然现在允许其致仕,并且表态既往不咎,可是谁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嘴上说说让大家面子都好看,实则谁若是亲近李靖,都会被皇帝当做别有用心之徒给记在小本本上,等着秋后算账?

    江南士族敢于争夺利益,并不代表他们愿意跟“谋反”、“叛逆”这等十恶不赦之罪名沾边儿……

    若是房玄龄留下,卫公李靖也会留下,那么情况就尴尬了。

    即是如此,走了也好……

第一千七百一十六章 威武雄壮

    即是如此,走了也好……

    大家虚情假意的挽留一番,见到房玄龄执意离去,各自都悄悄松了口气,若是房玄龄当真留下来,反倒不好办了。

    官场之上,有些时候当真是进退两难……

    眼见房玄龄即将反身登船,官员中有一人走出,上前两步,施礼道:“下官乃是兰陵萧氏出身,奉吾家族长之命,特向房相表达欢迎之情,等到房相在华亭镇安稳下来,吾家族长将会亲自登门拜访,有要事与房相商议。”

    码头上瞬间沉寂下来。

    一众官员纷纷惊诧的看向这人,难道萧氏这是打算与房家结盟?

    真不知“金竹园”里那几位深居小楼之内等闲不见外人却执掌这萧氏大权的老东西打着什么鬼主意……

    穆元佐目光闪动,若是萧氏当真与房家联合,他倒是乐见其成。

    这几年虽然有了房俊这个强势无比的人物站在他的身后力挺他,可是江南之地早已被这些士族门阀渗透,各个层面都是士族门阀的子弟,他等同于一人对阵整个江南士族,其中之艰苦心酸,唯有自知……

    若是有了执江南士族之牛耳的兰陵萧氏作为盟友,那简直不要太舒服啊!

    房玄龄眼睛眯了一下,和蔼笑道:“即是如此,那老夫便在华亭镇恭候兰陵公的大驾。”

    萧曾在武德年间为黄门侍郎,累转秘书监,封兰陵县公。

    再次与众人话别,房玄龄登上坐船,自有水手解开缆绳,大船缓缓驶离码头,桅杆上的风帆升起,江风将风帆涨得满满,大船顺水而下,直奔华亭镇。

    码头上,穆元佐神清气朗,挺直背脊,环视一周,含笑道:“过几日本官将会前往华亭镇拜会房相,诸位若是有意跟随前往,且回家中稍作准备。房相固然清廉忠直,可吾等前往拜会,总归不能空着手不是?礼物还是要备上一些的,不必贵重,但也要聊表心意才行。”

    众官员微微称喏,不敢多言。

    很明显,这位刺史必定是房家的心腹一脉,否则以房玄龄的身份地位,何以刻意停船靠岸给他站班撑腰?

    房玄龄的威望地位,房俊的强势嚣张,给江南门阀带来极其厚重的压力。

    看来往后面对这位苏州刺史的时候,还是应当缓和一些为好,否则一旦激怒房俊那个棒槌,再加上房玄龄若是向陛下进上两句不好听的言语……实在是得不偿失。

    穆元佐的目的达到,清晰的感觉出这些世家子弟出身的官员对自己愈发毕恭毕敬,总算是找到了身为刺史的自尊,心舒神畅之下,领着一众官员浩浩荡荡的回了衙门……

    *****

    船上。

    大船速度渐渐提升,鼓荡的江风自敞开的窗口灌进来,夹杂着湿冷的雨丝,气温极低。

    有亲随赶紧上前将窗户关好。

    房玄龄接过家仆递来的温热的手帕,擦了擦脸,又饮下一杯参茶,吁了口气,对面前的李靖感叹道:“当真是老了,就只是这么一会儿,便觉得遍体生寒,若是再多耽搁,怕是就得大病一场。”

    李靖亦是一时唏嘘。

    想想那些金戈铁马万里奔腾如虎的岁月,仿佛就在昨日一般,然而时光宛如白驹过隙,只是一瞬间,韶华不再,青丝成雪,多少荣耀光辉都已成为过眼烟云,只剩下一副老去的残躯,却再无那等壮志豪情……

    舱室内一时陷入沉寂,两位都曾站在这个时代浪口峰尖挥斥方遒的大人物,俱都在默默的怀念起以往的峥嵘岁月,相顾无言。

    船队顺风顺水其速如飞,未等多时,舱外便有家仆走进来,恭敬说道:“家祖、卫公,吴淞口到了,只需溯吴淞江而上,便是华亭镇的码头,再过去一段,即是皇家水师的军港。”

    李靖闻言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湿凉的空气迎面吹来,忽然发出“嚯!”的一声惊呼。

    房玄龄奇道:“怎么了?”

    李靖手指窗外,赞叹道:“你来看看。”

    房玄龄闻言,好奇的起身来到李靖身边,并肩而立,向窗外看去。

    他们乘坐的大船此时正好能够遥遥望见吴淞江口,细雨之下,无数艘战船扬着风帆,正由吴淞口内驶出进入长江水道,一艘艘战船拐上长江水道之时整条船都因为惯性呈现出倾斜的状态,自他们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够看到奔腾的江水已然堪堪漫过里侧的船舷……

    那一艘艘剪式帆船的船首破开江水劈波斩浪,在船尾处形成一道道泛着白沫的尾迹,一面面被江风鼓荡饱满的洁白船帆成群结队自吴淞江口涌出,在江面上划出一个半圆的轨迹,顺流直下,万马奔腾一般向着出海口驶去。

    百舸争流,千帆竞发,铺天盖地,威武雄壮!

    即便是见惯沙场百万雄兵争锋的李靖,此刻也难掩胸中之激荡,脱口赞道:“即便是当年号称占据半壁江山水军数十万的萧铣,也未曾拥有这等规模的水师,某常在长安听闻皇家水师纵横七海之霸道威武,亦曾以为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方知传说非但未有半点夸大其词,更没有尽述这等威武之师睥睨天下的雄壮气魄!房二郎,壮哉!”

    最后这一句,实乃发自肺腑。

    曾率领大唐水师大破萧铣的李靖很是清楚原本大唐水师的战力、规模,哪里及得上眼前这支雄壮水师的百分之一?

    而这一切,尽皆来自房俊的功劳。

    这一支由房俊一手缔造而出的水师,哪怕在今后的岁月里再无寸进,亦足以威震七海长达百年之久!

    房玄龄倒没有多少激荡豪迈,只是捋须微笑,那眼角溢出的自豪和骄傲,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江面上所有的商船尽皆江帆靠向岸边,将大江中间的水道给水师让出来,几乎所有的水手、商贾、客旅尽皆跑上甲板,目睹着这一支席卷大洋威震万邦的水师一艘一艘在眼前驶过,离近之时,就连船上水师兵卒那光洁的脑袋都瞧得清清楚楚……

    “为何兵卒们尽是秃子?难不成是集体患了脱发的毛病?”

    “阁下当真孤陋寡闻,难道不知房二郎编纂的水兵操典之中,首要的第一条便是要求所有水兵剃掉头发?”

    “啊?竟有此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贱?此乃大大的不孝啊!”

    “真是没见识!留着头发的确是孝道,可水兵出海短则三五日,长则数月,头发里长出虱子跳蚤,极易产生病患,引发瘟疫,难不成船上少量的清水不用来饮用,而是拿来洗头不成?”

    “哦哦哦,原来如此,纵然剃头之举有违孝道,可是必经事出有因,倒也不是不能转圜权衡……”

    各条船上的商贾客旅有一些见到水兵尽皆光头颇有不解,甚至口出恼怒之言,认为此举有违孝道,但是在时常出海的商贾们解释之后,纷纷表示能够接受,毕竟大家都知道出了海,就等同于半条命交待到老天爷的手里,所有可以避免危险挽救性命的举措,皆不为过。

    房玄龄等人乘坐的大船自然也有初次南下的水手、奴仆对此啧啧称奇,听了旁人的解释,这才释然。

    李靖站在窗口,听着甲板上的议论声,对房玄龄说道:“令郎心思缜密,实乃不世之帅才。”

    房玄龄很是矜持:“卫公言过其实了,不过是仗着一些小聪明,取得了一些小成就罢了,‘不世出’这个词,他可万万当不起。”

    李靖侧头看看房玄龄故作平淡的嘴脸,心头不爽,又有些嫉妒,哼了一声,道:“很得意?”

    房玄龄沉吟一下,颔首道:“确实得意。”

    李靖料不到他居然这般不顾矜持,愣了一下,继而目光相触,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有子如此,谁能不得意?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首尾相连遮天蔽日的水师船队方才尽数从吴淞江涌出,顺流而下直奔出海口,房玄龄等人乘坐的大船再次升起风帆,混在成群结队的商船一起,溯流而入吴淞口。

    与稍显冷清的长江水道相比,这一段吴淞江的水路显然热闹得多。

    众多商船自宽阔的长江水道涌入略显狭窄的吴淞江水道,自发的将船只靠向右岸缓缓前进,迎头而来的船只则在另一侧亦是沿着右岸驰过,那一艘一艘吃水甚深的商船满载货物,将从这里驶入长江,然后溯流而上,将这些货殖沿着水路运到全国各地,货币流通,财富累积,早就帝国日盛一日的繁华昌盛。

第一千七百一十七章 败家败出新境界

    码头旁边樯橹成林、舟楫如云。

    汉商、胡商混杂一处,无数的商船在一条条娇小灵活的挂着红旗的船只引领下缓缓的靠向各自的埠口,铁制、木制的吊杆将船上的货物卸到码头上,由一辆辆异常宽大的平板牛车将货物运输到制定的仓库,亦或者反过来,将货物从仓库运出,一一装载到船上……

    无数的商贾、水手、船员、脚夫、力士各自忙碌,将这座码头渲染得热闹非凡、沸反盈天。

    即便是在文书上屡次见到华亭镇的奏折,即便见多了关中的繁华,但是此时此刻,哪怕是曾经身为宰辅执掌这个帝国的房玄龄和统御千军万马的李靖,亦不得不被眼前的繁华兴盛所震撼!

    江南一隅,曾经的盐碱荒滩,居然成为如今这副繁华的模样……

    码头上,一身官服的王玄策正带着几名官吏等候在此,见到房玄龄的坐船,连忙命人上前指引靠岸,并且迅速搭好跳板,正欲上船参见房玄龄,却发现房玄龄已经同一位须发皆白却身姿挺拔的老者一前一后走上岸来。

    王玄策上前两步,一揖及地,施礼道:“卑职见过房相,见过卫公。”

    房玄龄上下打量王玄策一番,温和笑道:“你是王玄策?”

    对于儿子手底下这个从守门卒一路窜起的奇人,房玄龄曾在长安见过几次,只是却不知何时居然到了华亭镇。

    王玄策见房玄龄认得自己,顿时觉得无比荣光,恭敬道:“正是卑职。”

    房玄龄欣慰点头,激励道:“英雄不问出身,况且你虽然是太原王氏远支,到底也比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子强的多。家世很重要,但是自身的才华和努力更加重要,眼下大唐日新月异,朝廷亟需更多有能力的年青官员做出贡献,陛下赏罚分明,只要做出成绩,必定前程无量。沉下心做事,那就不会吃亏。”

    “喏!”

    王玄策恭恭敬敬的说道:“多谢房相教诲,卑职定然铭记终身。”

    房玄龄对于这个年青人观感甚好,颔首道:“不过是老匹夫上了年岁,唠叨话多了一些,爱听就听,不爱听便罢,现在的年轻人啊,主意多着呢……裴家那小子为何没来?”

    裴行俭的父兄尽皆曾在瓦岗李密麾下效力,房玄龄与其并不熟识,不过却不妨碍房玄龄对于裴行俭的欣赏。相比于自家那个胡作非为的二郎,他显然更喜欢世家公子哥儿气质才学出众品德优良的裴行俭。

    按理说自己抵达华亭镇,身为华亭镇一把手的长史裴行俭定要前来相应才是,莫不是出了什么紧急事务……

    果然,王玄策恭声道:“回房相的话,因为蛇山岛灯塔发生坍塌事件,十数名民夫丧生,数十人受伤,故而裴长史不得不赶去处置,命卑职再次迎候房相、卫公,失礼之处,还望房相、卫公海涵。”

    “蛇山岛?灯塔?”、

    房玄龄一脸疑惑,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身为宰辅执掌整个大唐帝国,亦不可能对于天下各地的名称铭记于心,起码“蛇山岛”这个名字他就从未听闻。

    而且……灯塔,那是什么东西?

    房玄龄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家那个混账儿子又异想天开,琢磨出来什么好玩的东西……灯塔,顾名思义,就是漂漂亮亮的高塔按了一盏灯,这玩意除了好看好玩,还能干啥呢?

    公元前270年,一群希腊建筑师在法洛斯岛上建起了世界上有记载以来的第一座灯塔,为进入亚历山大港的船只指引航向,后来,这座灯塔成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自后的数百年间,古罗马人仿造亚历山大灯塔建造了很多灯塔,矗立在一处处港口。

    然而在从来都不重视海洋的华夏大地上,直到大明洪武二十年,才在福建惠安县由民间集资建成了华夏第一座灯塔,崇武灯塔……永乐十年,官府在长江口浏河口东南沙滩上筑起一座“方百丈、高三十余丈的土墩,其上昼则举烟,夜则明火“,指引船舶进出长江口。

    所以即便是博学如房玄龄,亦不知这“灯塔”为何物……

    王玄策解释道:“就是在蛇山岛上砌筑一个高达八十丈的高塔,上面每到夜晚便会燃起火焰……”

    房玄龄瞠目结舌:“八十丈高?”

    他固然不懂得土石建筑,但是他懂得算数,八十丈高的塔……娘咧,二郎个混球是想要将天捅出个窟窿不成?

    王玄策傲然道:“没错,八十丈高!因为在决定修筑这座灯塔的时候,二郎曾言在遥远西洋的亚历山大港由天下第一座灯塔,高七十丈,咱们要修就得比他高,所以要八十丈!”

    人家修了一个七十丈的灯塔,你特娘咧就得修一个八十丈的?

    房玄龄觉得脑仁疼,这说法很无聊,但的确是他那混账儿子的做派……

    最关键的是这混账在长安居然对此事只字未提,这简直不可饶恕!

    房玄龄忍了忍怒气,毕竟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要给自家儿子留一点颜面,吸了口气,身旁的李靖忽然问道:“这灯塔,造价几何?”

    房玄龄楞了一下,心中一揪,紧张的看向王玄策。

    他明白李靖因何有此一问,如此巨大之灯塔必然造价不菲,华亭镇虽然税赋天下第一,但那毕竟是朝廷的钱,用来修筑一个如此华而不实的玩物,若是被御史言官们逮住,弹劾一波几乎是必然的。

    这个兔崽子……

    王玄策一时间没能领会二人的担忧,随口道:“这灯塔乃是由聿明氏与二郎一同设计,建设需要耗时两年,总造价达到六十万贯……”

    “……”

    房玄龄只觉得有点上面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心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六十万贯……

    败家子啊!

    就算咱家钱都是你挣的,就算六十万贯咱家确实拿得出,可是修建这么一个东西就要花费一个中等州府一年的赋税……你特娘的是要作死吗?

    即便是温润平和如房玄龄,这次也压制不住火气了,气得胡子乱颤,脱口骂道:“胡闹,简直胡闹!此子无法无天恣意妄为,是不是认为这天底下已经没人管得了他了?这不当人子的东西!”

    李靖也摇头叹气,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二郎……还真是有气魄啊!”

    六十万贯!

    好家伙,李靖自认自己的气量已经够大,可是跟人家房二郎一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数额,怕是得被御史言官们弹劾一百遍,不死不休。

    若是换了隋炀帝那般暴虐的皇帝,直接拉出去砍了也未必不能……

    恰好这时有一群商贾从旁经过,听到房玄龄和李靖的话语,其中一人站定脚步,瞪着房玄龄道:“这位老丈好生糊涂,房二郎修建灯塔乃是为了造福苍生,这个灯塔修建之后,不知有多少渔民商船得以庇佑!如此善举,怎地到了你口中便成了恣意妄为的胡闹?再者说,六十万贯也好,六百万贯也罢,那也是人家房二郎自己的钱,花与不花,与你何干?”

    他身旁一人瞅了一眼一身官袍的王玄策,见他官职不高,便也不甚在意,附和说道:“房二郎宅心仁厚,不忍见到每年无数的渔船商船进入长江口之时因为迷失航道导致触礁倾覆,故而出资修筑这座灯塔,甚至为了杜绝可能引起的麻烦,拒绝了吾等捐资的建议。此等善行,足以使得无数渔民海商为其设生祠、供香火,如何就得了您这么一句‘不当人子’的评语?”

    一旁的王玄策装傻充愣闭口不言,任由这两个商贾怒怼房玄龄,一点出面制止的意思都没有,显然也对房玄龄训斥房俊的话语不以为然。

    房玄龄哭笑不得。

    没想到因为怒骂了自家儿子两句,结果被“路见不平”的路人给教训了……

    可他是什么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倒也不至于为此生气,跟这几个商贾好生计较一番,看看我这个老子到底能不能骂自己儿子一句“不当人子”。

    他更在意的是……这六十万贯居然是那混账自己掏腰包?

    那几个商贾路见不平,将房玄龄和李靖教训一顿,大抵是因为有要事在身,急匆匆的走了,留下房玄龄和李靖相视苦笑,摇头不已。

    不过两人心中一样的疑惑:这价值六十万贯的灯塔,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第一千七百一十八章 蛇山岛

    王玄策见到商贾们走远,这才上前道:“房相,卫公,下榻之处早已准备好,您二位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不妨先去歇息一番,等到傍晚裴长史返回,当设宴为您二位接风洗尘。”

    房玄龄摇头道:“这一路乘船顺流而下,倒是不累。”看了一眼李靖,道:“某现在心中惊奇,急欲见识一番这个价值六十万贯的灯塔,不知卫公是否同行?”

    李靖笑道:“岂止是你惊奇?老夫这心中几乎百爪挠心,一想到六十万贯这个数字,简直对令郎惊为天人!走走走,不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灯塔,怕是今晚觉都睡不着!”

    房玄龄对王玄策客气道:“如此,劳烦王小哥为吾等引路。”

    王玄策忙道:“不敢当,您直呼卑职名字即可……二位乘坐的大船不适合出海,稍候片刻,待卑职调一艘战船过来。”

    房玄龄与李靖从善如流,便站在码头上,一边好奇的看着四周忙碌的商贾,一边等候王玄策亲自去调拨战船前来。

    李靖笑道:“你家那位二郎,收买人心的本事当真不小。刚刚这王玄策宁可让两个商贾训斥吾二人,亦不出言阻止,足见玄龄你那番话已经惹得此人不快。呵呵,不惜得罪你这个当爹的宰辅亦要维护你的儿子,真是忠心耿耿啊。此人颇有几分军旅之风,浑不似官场上的油滑世故,很好。”

    军中自成体系,下级对上级绝对忠诚,与官场上左右逢源你好我好大家好截然不同。

    所以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而武将造反,总会有一批亲信誓死相随……

    房玄龄点头道:“此子乃是太原王氏偏支远房,一向不受家族待见,被犬子简拔于微末之时,心中自然感激涕零,倒的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而且很有才能,是个人才。”

    正聊着,便见到上游一艘剪首尖底的硕大战船缓缓驶来,王玄策站在船首,命战船靠岸,搀扶着房玄龄和李靖登上战船。

    待到房玄龄、李靖二人登上战船,早有水兵将一面硕大的龙旗升到桅杆顶端,战船随着水流缓缓驶出吴淞江,到得长江之上便升满船帆,江风鼓荡,船帆涨得满满的,剪状船首劈开江水,迅猛疾驰,丝毫不亚于奔马!

    *****

    赭色的岩石,周围是黄蓝交融的海水,远远望去,简直就好似一副波澜壮阔的苍茫画卷。

    这就是蛇山岛……

    如果把长江比作一条巨龙,那么佘山岛就是巨龙头顶的眼睛。

    在吴淞江内显得硕大威武的战船,此刻却犹如沧海之一粟,颠簸在茫茫大海之上,四周尽是风起浪涌,从未出海的房玄龄与李靖目眩神迷,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岛礁,感受着波澜壮阔的大海,体味着人的渺小。

    船首,海风吹得房玄龄李靖衣袂烈烈作响,王玄策稍稍落后一步,说道:“大海之上,风吹浪涌,时常浊浪滔天无法出航,是以修筑这座灯塔便困难重重。只是等到完工之日,在这座岛上矗立起来的这座灯塔,将会那些风雨或者夜晚之中航行的船只指引航道。”

    说着,他指着蛇山岛东南方向,道:“那里是整个长江口最危险的地方,鸡骨礁,所有礁石紧紧高出海面几尺,风浪大的天气,根本看不到隐藏在浪花底下的礁石,周围又没有参照物,茫茫大海很难定位,每年不知有多少船只在此搁浅,那附近的海底满是沉船和枯骨。但是蛇山岛的灯塔建成之后,来往船只远远的便能见到,便可以给鸡骨礁定位,再也不会有船只在此触礁沉没。”

    房玄龄沉默了一下。

    一直以为儿子弄出这么一个灯塔纯粹是玩闹,却不成想居然还有这等作用?

    只是能够帮助船只规避鸡骨礁这一项,这六十万贯就花的值!

    战船在海上劈波斩浪,不一会儿便来到蛇山岛。

    这叫什么岛?

    根本就是一块凸出与海面的巨大岩石……

    在长年风、雨、雾的侵袭下,岛上的岩石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岩石裸|露殆尽,无植被生长。只是此刻,正有数十条船只停靠在这座岛屿旁,岛上一座四四方方的宽大基座已然矗立起来,洁白巍峨,格外醒目。

    岛屿一侧,由于砂岩风化剥落,形成削壁千仞的壮丽景观,直上直下的峭壁上是一处平台,正有数根吊杆将停靠与悬崖之下的船上的巨大白色石块一块一块的吊上去,就在平台之上不远,便是灯塔的巨大方形基座。

    房玄龄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这等工程规模,便忍不住心中感叹:李二陛下修筑昭陵开山取石,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战船缓缓停靠在货船不远的地方,王玄策引着房玄龄李靖下船,便见到立于山崖边一座由巨木搭建的木架,上头一个被绳索紧紧拴住的方形升降台缓缓降下来,几名一身是血的民夫被兵卒们抬着,快步奔向停靠的快船。

    王玄策道:“这岛上全是陡峭的岩壁,根本无路可上,只能乘坐这个升降架。”

    说着,引着房玄龄和李靖进了木架,站到由厚厚的木板制成的升降架上,有一面小红旗放插在一旁,王玄策拔起来冲着上头摇了摇,便感到绳索较劲,升降架缓缓上升,不一会儿便到了岛上。

    李靖抬脚下了升降架,见到一侧数着一个巨大的绞盘,以此来绞动绳索控制升降架,不由暗暗点头,这颇似城门口升降吊桥的装置,很简单,却很管用。最精妙的还是那个升降架,方形的厚木板被前后左右八根粗大的巨木夹在中间,四面皆有滑道,升降之时稳固而通畅,堪称巧夺天工。

    刚刚上到岛上,便见到那巨大的灯塔基座。

    在海面上远远看去,还不觉得有何异处,此刻站在基座之下,仰首望着这高大二十几丈的基座,才能感受到那股震撼!

    秦之长城,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而在基座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伙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人正在大声呵斥。

    “跟尔等说过多少遍,什么最重要?安全,安全,还是安全!民夫的命就不是命了?为了追赶工期,尔等就能草菅人命,不管那些民夫的死活?他们家中尚有妻儿老小,这条命丢在这里,你们于心何忍?二郎屡次来信,叮嘱我无论如何都要保障民夫的安全,你们教教我,出了这等事,死了十几个人,你们让本官如何跟二郎交待?”

    此人声色俱厉,看身形和官服,正是裴行俭无疑。

    有人忍不住道:“裴长史,出了这等事,吾等自然责无旁贷,可是这毕竟是意外,谁也不想啊!再者说,死个把人有什么了不得?当初二郎在牛渚矶杀山越暴民、后来在南洋那边杀土著猴子,那可是成千上万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林邑国土著甚至起了个‘二阎王’的诨号……哎呦!”

    他话未说完,便被暴怒的裴行俭一脚踹了个跟头,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裴行俭骂道:“娘咧!敢跟老子顶嘴是吧?现在死的是大唐的百姓,能是山越暴民、林邑国土著猴子那等畜生可比的?唐人的命,每一条都是至高无上的!来人,将此人重责三十军棍,交由军中司马按军法处置!”

    “喏!”

    旁边自有人上前,将那人押住,扭送到一旁。

    那人吓得脸色苍白,大声求饶:“长史,饶我一回,属下再也不敢了!”

    裴行俭骂道:“军法如山,谁敢饶恕?今日你敢于我面前顶撞,明日就敢于阵前质疑军令,今日不处罚你,难道等着明日你因为抗命而葬送一伍军卒甚至导致一场大败?速速前去领罚,某既往不咎,若是再敢聒噪,从重处置!”

    那人赶紧闭上嘴,一脸灰败,再不敢求饶。

    水师军纪严明,谁敢造次?

    裴行俭回首之间,猛地瞥见房玄龄和李靖,愣了一愣,赶紧快步走过来,一揖及地,施礼道:“房相、卫公,卑职有紧急事务处置,未能亲至华亭镇码头迎接,还望恕罪。”

    李靖上前将裴行俭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头,颔首微笑,对于裴行俭刚刚的表现,甚为欣赏。

    尤其是那一句“唐人的命,岂能同暴民与土著一样?”更是说到他的心坎里,说到底,他李靖也是一个纯粹的大汉主义者……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 名垂千古?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

    房玄龄则微微蹙起眉头,看着一旁尚在救治的不少受伤民夫,问道:“发生何事?”

    裴行俭叹了口气,羞愧道:“由于监工急着追赶工期,未能及时对吊杆上的绳索检查加固,导致绳索松动吊杆垮塌,重达千斤的石块从半空坠落……都是卑职一时失察,方才酿成如此大祸,实在是羞愧无地,还请房相责罚。”

    房玄龄看了看地上的血迹,还有一旁受伤、死去的民夫,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当务之急非是追责,而是要谨记教训,务必不能让类似的事故再次发生,另外,无论死伤,都要优厚抚恤。”

    “喏!”

    裴行俭应了一声。

    王玄策对房玄龄和李靖二人告了一声罪,走到一旁去指挥对伤亡人员的救治,裴行俭则留下来陪着两人。

    李靖背着手,仰起头,看着面前这一个宽达十丈已经建成大概七八丈高的正方形塔基,问道:“这灯塔预计多高?”

    裴行俭道:“全高四十九丈。”

    李靖奇道:“大衍之数?”

    《易经》有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这句话是《易经》的精髓,更隐藏着《易经》背后的全部秘密。为什么虚一不用?这是几千年来历代易学大师冥思苦索,孜孜以求的千古谜团。不过虽然未曾有人能够精辟的予以解答,但普遍公认这句话便是《易经》构架的运转基础,是天地之道。

    这座前所未有的恢弘建筑,取了这么一个数字作为尺寸,寓意很好。

    裴行俭点头道:“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据那些大食国的商贾说,在遥远的西洋有一个港口叫做亚历山大港,那里有一座人世间最高的灯塔,高达四十丈,所以二郎觉得既然要建,那自然要超过它,成为天下第一才行。”

    李靖无语……

    即便不通土木之术,但是他也知道这等建筑越高越难以建造,尤其到达一个顶点之后,每增高一寸面临的困难可能都是前所未有的,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解决。

    他对房俊的看法之中不自禁的又加了一项:有钱,很任性……

    一旁的房玄龄也不知说什么好。

    败家子没用华亭镇的公帑,全部自掏腰包,也就不存在被御史言官弹劾的隐患。然而就算是房玄龄的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面对“六十万贯”这个天文数字,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得是多大的工程?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灯塔建成,需要耗时多久,是否坚固耐用?”

    裴行俭负责这项工程,各种情况自然是熟稔于胸,开口道:“其实这灯塔看似高大巍峨,建造起来并不难。咱们有水泥作为粘合剂,又有各种吊杆、滑轮装卸石料,建筑速度很快。只是整座灯塔都采用石料堆砌,需要耗费大量的石料,华亭镇附近并无天然的采石场,这些石料都是从牛渚矶的南山矿场附近一座临江的山上运输过来的,开采之后直接装船,水路运输至此,并不耗费多少人力。至于坚固程度自然最最重要的,按照聿明前辈的估算,只要不遇上大的地震,不被人为拆毁,这座灯塔足可屹立千年以上。而二郎的要求,则是最少要屹立一千四百年……”

    房玄龄和李靖尽皆愕然。

    一般来说,这个数字应当只是估算的一个大概,大家说出来的时候都会取一个整数,诸如一百年、一千年、两千年这种。

    可是这个“一千四百年”就有些蹊跷了,明显与平素的习惯不符,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深意?

    任他俩一个智谋绝世、一个统御千军,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房俊为何要弄出“一千四百年”这样一个数字……

    房玄龄无奈叹气道:“纵然没花朝廷的钱,建成之后也的确有用,可是这等工程太过巨大,人员伤亡在所难免,若是因此死的人多了,于心何安?”

    裴行俭对此却颇不以为然,他肃容道:“现在可能有很多人对二郎的举措不甚了解,不明其意,认为不过是哗众取宠任性妄为。可您若是再深一层去想,如果这座灯塔当真能够屹立千年,将会有多少渔民、商贾会因此而受益?长安那些贵人们喜欢建造浮屠积累功德,可是在卑职看来,一万座浮屠,也比不得一座这样的灯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一座灯塔如果屹立千年,能够挽救多少人避免迷航、触礁的危险?

    裴行俭看着那边伤亡的百姓,说道:“岛下运输石料的船只,这边参与建筑的民夫,其实有很多都是周边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工地上只提供饭食、住宿,没有一文钱的工钱拿。不是吾等不给,是他们不要。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一座灯塔建成,对于他们的子孙后代有着怎样的庇佑,所以哪怕是伤了、死了,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家属哭闹。”

    房玄龄和李靖沉默不语。

    皆认为房俊建造这座灯塔只是一时玩性大发,却不料其中竟有如此之深意。

    房玄龄问道:“可有图纸?”

    他对待这座灯塔的情绪从愤怒、不屑、无奈,直到现在的郑重其事,因为他还看出了这座灯塔除去指引导航之外的另一个用途。

    裴行俭道:“自然是有的,请随卑职来。”

    说着,引着两人走向另一侧的一排简易房舍。

    房舍内布置很是简洁,并无多余装饰,只是中间有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面放置着一些厚厚的图纸。

    裴行俭道:“二郎只是提出修建这座灯塔的建议,整个施工的设计和图纸,却尽皆来自于聿明氏十几个子弟的计算。”

    房玄龄和李靖走上前去,一张一张翻阅。

    整座灯塔由两层组成,第一层是基座,方形结构,里面有大大小小多个房间,用来作点燃灯火的燃料库以及工作人员的住处,第二层则是八角型的塔身,中间有上下的螺旋楼梯,直通塔顶的灯室。

    房玄龄翻看着图纸,感受到这座尚未建成的灯塔的壮观巍峨,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看似一座简单的灯塔,可若是它当真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坍塌,那就已经不是一座灯塔那么简单,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图腾,屹立在长江与大海的交界,让天下各族人都能看到汉人的伟大!

    李靖翻看着图纸,蹙眉道:“这座灯塔完全是石料建筑,连一些铜制、铁制的器物都没有?”

    裴行俭点头道:“是的,二郎曾特意叮嘱,绝不能够有一分一毫的铜器,因为在极端的情况下,那有可能是导致这座灯塔被人为拆毁的原因、”

    都是聪明人,裴行俭隐晦的说了这么一句,房玄龄和李靖立刻就明白过来。

    何谓“极端之情况”?

    无非是改朝换代,这座岛上再无水师驻守,全无戒备之时……

    人心贪欲,若是这灯塔上有一些铜铁之物,说不得便有人上来拆除,从而有可能导致灯塔的坍塌。而全部都是石料,就不虞有这样的担忧,这座岛四面环海尽是悬崖峭壁,若是想要将这些石料拆除运走就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

    问题是,谁闲的要死会拆一堆石料拿回家去?

    **基本不存在了,若是再无天灾,哪怕是神州板荡改朝换代,这座灯塔依旧会依旧矗立在这里,任凭风吹浪打,冷言看着神州大陆,我自巍然不动!

    李靖满眼都是羡慕嫉妒,拍了拍房玄龄的肩膀,赞叹道:“只要这座灯塔不倒,他房俊之名,你房家之名,就会永远在天下流传,哪怕将来沧海桑田,照样有无数的后人念着这座灯塔的恩惠,万世流芳。”

    娘咧!

    这个棒槌看似每件事都不着调,很是恣意妄为的样子,可为何偏偏到了最后却总是能够收获最大的不可思议的效果呢?

    再叹一声,李靖喟然道:“瞧瞧咱家的小子,再瞧瞧您家的这位,生子当如房遗爱啊……”

第一千七百二十章 天下第一镇

    房玄龄很是感慨。

    那个自幼懵懂愚笨的儿子,不仅长大之后聪慧出众能力卓越,更有着如今这等远大志向,着实令他老怀大慰。

    更令他欣喜的,则是在长安一声不响,背后却弄出这么一件大事来,可见性格随着年岁的增长渐趋沉稳,再不似以往那般张扬跋扈锋芒毕露,这是成熟的表现,是官场上成功的要领之一。

    锋芒内敛,举棋若定,之前房玄龄还担心房俊会因为乐彦玮的诬陷而对江南士族发动报复,现在观之,有了这份沉稳的心性应当不至于太过火,这就很好了……

    有细致谨慎才能不凡的裴行俭负责这项工程,房玄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听了李靖的话语,不由笑道:“那混小子不经夸,陛下天天揍他尚且时不时的不安分搞出些事情,若是夸得他翘尾巴,还不知弄出什么无法无天的大错出来。”

    李靖不以为然,道:“你这是在某面前炫耀么?”

    房玄龄很想客气的说一声不是,可旋即想起李靖那两位在他进宫之后便着手等着收尸安排后事,早已沦为长安笑柄的两个奇葩儿子,若是谦虚的说辞反而会令李靖尴尬,只得打个哈哈,转移话题道:“此处海风太盛,湿气深重,咱俩这副老骨头吃不消,还是赶紧回转华亭镇,好生洗漱一番歇息才好。”

    即便房玄龄转圜得自然不着痕迹,可李靖何等样人?

    很容易便听出言语之中的避讳,继而联想到自家那个给自己备好丧事的孽子,胸口犹如堵了一块大石,郁闷道:“到了这里,你便是地主,什么都随便你。”

    房玄龄哈哈一笑,也不多说。

    裴行俭命王玄策留在这里监管工地,自己则亲自陪着两位大佬从岛上下来,乘船返回华亭镇。

    战船驶离蛇山岛,回头望去,茫茫大海之中的小岛宛如沧海一粟,只是等到日后这座旷古烁金的灯塔耸峙而起,将会光耀百世,千年不朽!

    华亭镇码头停驻,船上的兵卒各个站在船舷一侧,对着房玄龄与李靖立正施行注目礼。一行人下了船,战船这才升帆溯流而上,返回军港。

    李靖统御千军万马多年,颔首赞道:“只看这严谨的军纪整洁的军容,便知必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军。”

    冷兵器时代,战术、战略、装备固然都是影响战争胜负的条件,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军纪和士气重要。

    人,才是这个年代战争的主力。

    等到一千四百年后,远隔重洋相距万里亦能一发炮弹毁灭一座城市,无论多少人在毁灭性的超级武器面前,都只有灰飞烟灭的结局……

    码头上自有镇公署的官吏等候在此,见到王玄策换成了裴行俭,俱都规规矩矩的再次上前对房玄龄与李靖施礼。

    房玄龄笑容温和,一一安抚,说些轻松的话儿,丝毫不自持身份盛气凌人,不似一个曾执掌帝国中枢十余载的超级权臣,倒更像是乡间左邻的老翁,亲切温和,平易近人。

    李靖不苟言笑,面容沉肃,落在房玄龄身后基本不怎么说话,可是谁不知道这位大唐“军神”?

    官吏们纷纷敬畏……

    裴行俭道:“房相、卫公,下榻之处早已安排妥当,就在之前二郎居住之处,因二郎遣人告知不要大张旗鼓太过靡费,故而卑职仅只是更换了新的被褥,其余并未曾多做更换,还望二位宽宥。”

    李靖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房玄龄,你乃当朝宰辅,百官之首,在关中之时前呼后拥权势熏天,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你儿子这地头却经营得铁板一块,即便是你这个宰辅老子到了这里,也得听人家的……

    房玄龄根本不在意这些,笑呵呵道:“如此甚好,不过此时天色尚早,守约不妨陪着吾两个老家伙四处走走,在关中之时只是耳听各种传闻,看着各式奏报,对于这个掌握着江南商业命脉的华亭镇早已好奇不已。”

    裴行俭道:“卑职自当遵命。”

    他先是将一众镇公署的官吏打发走,都留在这里时间久了,怕是整个华亭镇都得陷入瘫痪,然后只留下几个衙役官差,这才引着房玄龄与李靖慢悠悠的在镇上逛了起来。

    整个码头到处都是摩肩擦踵的行人,商贾、官吏、衙役、脚夫……人们行色匆匆脚步迅捷,等闲绝对不会再一处逗留太长的时间,似乎耽搁一刻都会损失大笔的财富,必须快马加鞭的走在所有人的前头。

    这等节奏,跟悠闲缓慢的长安截然不同,其中之反差令人感触极其深刻,也极不习惯……

    房玄龄叹着气,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堆积如山的货物,摇头道:“此间纵然繁华,然则世俗之气太重,追逐名利而忘却生活的根本,不知清净而无味的真谛,太过市侩。”

    他这人淡泊名利,对于码头上抢着赚钱的商贾自然没有好印象。

    在他看来,生意要做,但生活之中不能只有生意,人生在世,赚钱只为活下去,但想要活得更好,显然不能只知赚钱。

    裴行俭并未因为房玄龄的备份和地位便曲意逢迎,而是说道:“房相之言,卑职不敢苟同。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显然夫子也认为首要的目标便是要让人吃饱饭,吃饱饭才有心思读书,读书才能明理。华亭镇的生活节奏较之关中快了不止一倍,财富的累积速度更快了不止一倍。商贾要加快脚步,不然紧俏的货物便被别人买走,脚夫要加快脚步,因为下一个工作正在等着你,慢了,就是别人的,在镇公署后面的那一片新盖起来的村落之中,百姓夜以继日的将西域运来的羊毛纺织成线、编织成布,因为这中间赚取的利润,是种田的数倍……然而他们创造出来的价值,绝非仅仅只有自己家的钱袋鼓起来,还有海量的税赋。”

    他手指着不远处一块凸显的屋顶,显然是一处高大的建筑,说道:“那里是华亭镇的学堂,所有本地户籍的百姓,六岁至十二岁的孩子必须在学堂上学,吃用全免。非是本地户籍的孩子,则需要缴纳一定的费用才能入学,但是,谁家的适龄孩童不在学堂里上学而是在外务工,无论缘由,即可驱逐出华亭镇!”

    房玄龄和李靖都有些瞠目结舌。

    房家农庄的学堂也是强制免费入学,可是对于外来人员却未有这等强制的手段。

    李靖禁不住蹙眉:“此举有些过分了吧?既然是前来华亭镇务工,那必然是遭遇灾荒亦或是遭逢变故的穷苦人,生活本已不易,尔等却来要这等强制手段,立意固然是好的,可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裴行俭却摇摇头,道:“卫公之言谬矣,卑职斗胆问您一句,放眼天下,可有如同华亭镇这般重视教育的地方?”

    李靖坦然道:“绝无仅有。”

    孩子不上学就给人家驱逐出去,你这重视教育重视得过了头,天下何处可堪比拟?

    裴行俭又问道:“那卫公可知,今年至上月为止,有多少人涌入华亭镇,并且主动将家中适龄孩童送去学堂?”

    李靖蹙眉道:“这老夫从何得知?”

    “具体的人数,是十一万七千人!适龄孩童的数量已经达到一万有余,镇上原本的学堂早已不堪重负……”说着,裴行俭指着吴淞江对岸的山上:“那里原本是为了讲武堂而建成的房舍,现在讲武堂搬迁之关中,那里便即将成为镇里的学堂,并且予以扩建,总共花费的资金已经超过三十万贯,足以容纳三万名孩童同时入学。”

    这一日来,房玄龄与李靖已经不知道惊讶了多少次,然而在听闻三十万贯和三万名这两个数字的时候,依旧难掩惊讶之色。

    三十万贯,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纵然是一个中等的州府,一年的税赋也不见得就能收缴三十万贯,然而现在,华亭镇却将之拿出来建设学堂。

    三万人又是个什么概念?

    贞观以来社会安定、物阜民丰,人口繁衍极快,长安辖下的安、年两县具有人口几十万,但天下仅此一例。一般来讲,如同江南这等繁华之地,一个上县的人口也不过是在十万上下,若是边远地区的下县,可能仅有几千人……

    而华亭镇的学堂便可以容纳孩童人数三万……

    总人口怕不是得有二三十万,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镇!

第一千七百二十一章 利欲熏心

    裴行俭意气风发,隐有傲然之色,续道:“华亭镇土地贫瘠,多是盐碱滩涂,很难种植粮食,按说自当穷苦不已,即便有着沿海的盐场每年可以做工赚钱,但是物资匮乏,绝对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

    房玄龄叹道:“是商贾养活了这些人,平素吾等尽皆贬低商贾,认为其不事生产,只是吸食百姓膏髓的祸害,甚是低贱。然则现在看来却非是如此,商贾固然不事生产,但是其流通货殖、互通有无,却能从中创造出利润财富,以之反哺国家,照样有价值。”

    儒家遍地商贾,自古皆然。

    然则就算再是不愿承认,眼看着面前这个因为商贾而兴盛起来的华亭镇,亦不得不改变往昔对于商贾的态度。

    天下财富恒定的说法是错误的,商贾在货殖流通的过程中非但能够创造财富,而且看似比之耕田种地更多……

    在这个时代,这是很颠覆人的思想的。

    即便是房玄龄见惯了自家房家湾码头的巨额财富,一时间面对华亭镇的富庶繁华,也有些茫然。

    道理是道理,并不代表懂得道理了,就能欣然接纳……

    *****

    早在秦王政25年秦灭楚,便于钱塘江口置钱唐县,及至大唐立国,因避讳国号,故而将“唐”改为“塘”。

    开皇九年隋文帝废郡为州,“杭州”之名第一次出现,下辖钱唐、余杭、富阳、盐官、于潜、武康六县。州治初在余杭,次年迁钱唐。开皇十一年,在凤凰山依山筑城,“周三十六里九十步”,这便是最早的杭州城……

    此地紧扼钱江咽喉,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繁华富庶,堪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城南,湘湖之畔。

    一幢小楼在微风斜雨中屹立,周遭的树木依旧青翠欲滴,近处的湖水平静得宛如一位梳妆待嫁的少女,透露着一股温文而典雅的恬静,丝丝雨滴落入湖中,湖水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却又平添了几分俏皮灵动……

    下楼内,茶香袅袅,静谧雅致。

    四人对坐。

    一个中年文士悠闲的喝着茶水,听着窗外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轻响,分外觉得诗情画意,只是眼前这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实在是煞风景,若是有秀美俏丽的侍女素手烹茶、红袖添香,那才是人生美事。

    心情不好,连带着下首处的俊朗少年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顺眼……

    “唉……”

    叹了口气,中年文士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看着面前这几位客人,无奈道:“秋雨缠绵,良辰美景,诸位非得要谈论这些煞风景的庸俗之事?”

    此人相貌俊朗,气度不凡,只是两片薄薄的嘴唇使得整个人显得过于刻薄清冷,即便笑着的时候也是阴冷寡淡,让人很不舒服。

    在他对面一个粗壮的汉子一脸虬髯,开口道:“公子是贵人,吾等奴仆自然不敢扰了公子的清闲,只是眼下各家的货值已然尽皆汇聚钱塘,就等着装船出海,吾等不得不前来请公子拿个章程。”

    中年文士蹙眉道:“自去装船就好了,一切照着以往的规矩办,何须什么章程?”

    那汉子道:“往常都是小打小闹,吾等自然晓得如何办事,可昨日房玄龄抵达华亭镇,吾等却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装船出海,万一……”

    “有什么万一?”坐在中年文士下首的俊朗少年不屑道:“房玄龄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致仕告老的老朽,又非是以往宰执天下的辅臣,没什么好怕的。”

    这少年,正是琅琊王氏的子弟,王雪庵的从子王琦。

    当初“金竹园”内被萧驱逐出去,使得他颜面尽丧,只是今年开春王雪庵因病故去,王上方隐居不出,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渐渐沦为二流门阀,不得不依附于如日中天的萧氏。

    世家门阀之间本就没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之事,各家之间盘根错节恩怨纠缠,眼中唯有利益。而且论起来,七拐八绕的盘一盘关系,这王琦的祖母与萧氏族老萧瑁的妻子乃是姊妹,按照辈分他还得叫萧瑁一声“姨爷爷”,与萧瑁的子女血缘也不算远,相互之间表亲相称……

    中年文士正是萧瑁的儿子萧错。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便宜外甥,萧错却着实喜欢不起来。

    仗着其母与自己的夫人熟稔,时常出入自己的府邸,还觊觎自己的女儿,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吾萧错的闺女,将来那是要嫁入王侯府邸的,现在家中甚至已经在运作与房俊的婚事,怎能与你这等破落户为妻?

    房俊是谁?

    那是当朝一等一的红人,年纪轻轻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不出意外,东征之后即将正式就任,那便是九卿之一,异日必然是宰辅之一!

    更何况皇家水师尽皆在房俊的掌控之中,若是与房俊联姻,自己就成了他的岳丈,往海外贩卖一些货殖,哪里还需要现在为了躲避商税偷偷摸摸?顶着房俊岳丈的名头,管他是苏定方还是裴行俭,借他们两个胆子敢为难自己?

    再看看你琅琊王氏,现在除了一个破烂架子还剩下了什么?

    只是对于联姻之人选并未对外扩散,王琦自然不知,还坐着春秋美梦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则这小子哄得自家夫人甚是喜欢,萧错很是惧怕自己那位颇有几分巾帼豪气的夫人,加之王琦本身也有几分才能,琅琊王氏的名头在自己眼中固然一文不值,但是买账的士族门阀却也不在少数,这才让他负责暗中联络各家筹集货殖走私一事。

    此刻闻听王琦之狂言,萧错心中不喜,淡然道:“小心行得万年船,年纪轻轻的,应当谨慎办事,不能大意。”

    “喏。”

    王琦赶紧低眉垂眼的听着,未敢有一字半言的辩驳。

    心中却想着“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典故,现在琅琊王氏势弱,在萧氏面前自然硬气不起来。不过只要自己能够将你闺女娶回家,再依靠你们萧氏的能量重振门楣,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萧错这才神色缓和,问道:“所有奴仆私兵,是否安排妥当?”

    闻言,一直未曾开口的那人道:“回公子的话,皆以安置妥当,家中一共八百私兵,再加上由各个家族调派而来的奴仆,尽皆进行过水战操练,虽然比不得水师兵卒那般精锐,但是对付寻常的海盗绰绰有余,等闲三五百的海盗,定然要他来得去不得。”

    海贸的利益太大,纵使兰陵萧氏这般累世豪族,亦是看得眼红。

    只是华亭镇总揽海贸,赋税着实太重,那些利润白白的被征缴过去,实在是好比在这些士族门阀心头狠狠的剜下去一块血肉,痛得呼吸都困难,走私之举,便应运而生。

    然则往昔为了躲避皇家水师的巡逻搜捕,大家都不得不化整为零,只敢派遣小股船队出海走私,规模有限,利润自然就少。

    自从房俊即将率领皇家水师出海,这消息便从关中八百里加急传递到江南,以萧氏为首的各大家族纷纷摩拳擦掌,打算趁着水师出海北上攻略高句丽之时,趁机阻止一次超大规模的走私活动,狠狠的赚上一笔!

    为此,各家将私兵奴仆尽皆简单操练之后派出去跟随船队,抵御有可能面临的海盗。

    南海之上大股的海盗尽皆被皇家水师剿灭殆尽,余下的小股海盗,在各大家族全副武装的私兵和奴仆面前,很难占到便宜,这就是各大家族敢于抛开水师走私的原因……

    我自己组织船队就可以赚取暴利,为何要依仗于水师进行正规贸易,然后将利润缴纳赋税?

    古往今来的特权享受惯了,祖祖辈辈都是免税免赋税的,现在让他们缴税纳赋,那简直比割肉还难受……

第一千七百二十二章 秋雨

    萧错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雨水,摇头叹气道:“说是那么说,可若是不亲眼看看,某如何能够安心呢?这件事太过重大,族中将这重担交付于某,成了固然从此人人侧目地位上升,可若是坏了事,怕是就得自裁于祖宗灵前,已死谢罪了。罢罢罢,你们几个讨命的煞星,非得赶着这等诗情画意的天气商讨大事,真真是烦死人!走吧,某与尔等前往江边,好生视察一番,看看有无疏漏。”

    说着,不情不愿的起身,一脸不爽的吩咐侍女备好蓑衣,套上马车。

    王琦几人却是下意识的瞅瞅窗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小雨,继而面面相觑,这等讨人厌的天气湿气甚重彻骨生寒,坐一会儿便浑身湿漉漉好似被雨水打湿一般,哪里有半点诗情画意?

    不过腹诽归腹诽,几人都知道这位公子哥儿虽非萧氏嫡子,却心比天高,样样都比照族长萧的儿子,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拿腔作调惹人厌……

    时间长了,也就不以为然。

    几人起身,各自拿过侍女备好的蓑衣披上,出了门顶着小雨登上门前车厢上蒙了一层油布的马车,沿着楼前林间青石铺就的小路,向着钱塘江口逶迤前行。

    雨幕下的钱塘江静谧优美,滚滚河水静静流淌。

    一处山坡环绕的河湾之中,数十艘宽大的商船整整齐齐的停驻其中,有水手正冒雨检查船帆,岸边停着无数马车,一车一车的货物都装箱用油布覆盖,正在有条不紊的卸下,被脚夫们通过临时铺设的跳板运到船舱里。

    没有多少人说话,却忙碌得热火朝天。

    油布马车晃晃悠悠自山坡上走下来的时候,早有全副武装的私兵自道路两侧的山林中窜出来上前拦截,见到挑开车帘那位满脸虬髯豹头环眼的大汉,立即恭恭敬敬的施礼,继而重新遁入林中,继续警戒。

    沿着一条弯曲的山路来到河湾边上,萧错带着王琦两人重新披上蓑衣,从马车上跳下。

    踩了踩泥泞的地面,萧错一脸阴郁:“这鬼天气……”

    有负责装货的管事早就远远的迎了上来,施礼之后道:“公子,货物已经装了一半,预计再有两天就差不多了,只是这雨若是越下越大,怕是要耽搁个一天半日。”

    萧错瞅了瞅忙碌的河湾,道:“还是要尽量加快,房俊虽然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南下,水师出征更需要时间,可我们这次规模太大,难保泄露消息,万一被房俊那厮知晓,恐生意外。”

    “喏!老奴会叮嘱放哨境界的家奴,方圆数里之内,绝对不允许有生人踏入半步。”

    萧错颔首。

    对于出海之后他并不担心,几十条船上各家派出了大概不低于两千人的私兵,虽然大多都是从未打过仗的家奴,但各个身强体壮,面对那些早已不成气候的海盗绝对不虚。

    他更担心万一消息走漏,未等这些船出海,便遭受到来自水师的打击。

    皇家水师直接效忠于皇帝,除去房俊之外,谁也不能左右这支部队的意志,哪怕是在其中埋下几个钉子充当耳目,过不了几天都会被挖出来处理掉,实在是铁板一块……

    只要不引起水师的主意,这些货船能够在水师北上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海,就必然能够给各大家族带来庞大的利润。

    届时,他萧错就是各家族的功臣,声名鹊起,水涨船高,再加上背靠着兰陵萧氏这棵大树,或许步入仕途亦不是不可能……

    *****

    即便是阴雨天气,亦未能阻挡房玄龄与李靖的好奇心。

    早晨起来吃了一些特色清淡的江南粥点,沏上一壶热茶下了两盘棋,待到雨势稍稍小了一些,两人便不约而同的穿上蓑衣,溜溜达达从住处出来,沿着镇公署后面的一条街巷缓缓步行,四处张望。

    他们对昨日裴行俭所言的羊毛织布很感兴趣……

    早在房俊随军远征西域覆灭高昌国之时,他便一手葡萄酒一手羊毛将高昌境内的贵族安抚得妥妥帖帖,不仅使得唐军顺利接管整个高昌国,更从中赚取了大量的利润。

    直到现在,房家酒坊酿制的葡萄酒依然是各国贵族酒宴上的珍品。

    只可惜郭孝恪狂妄自大,意图吞并房家的酒坊获得葡萄酿的配方,直接导致房家在西域所有的酒坊和羊毛作坊全部撤回关中,并且丧失了高昌国的稳定局面,直接引爆了西域各国之间的战乱,郭孝恪更是贪功冒进,因此丧命,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朝廷不得不派遣英国公李绩与魏王李泰统御大军西进,平定西域诸国,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

    现在房家依旧在进行羊毛生意,房玄龄是知道的。

    房家湾码头那里便有羊毛作坊,从西域将羊毛收购回来,纺织成线,然后织布售卖,只不过房玄龄素来对那些商贾之事不甚在意,加之码头那边一直是武媚娘在负责打理,他自然不好多做关注,因此并不知其中详情。

    现在看来,却是已经将这门生意发展到了华亭镇……

    雨水将平整的水泥路面冲刷得愈发洁净,空气湿润清冷,令人精神疏朗。

    两人带着几个家仆亲兵,也没有通知裴行俭,就这么走在华亭镇去年方才落成的居住区街道上。这是在一块盐碱地上盖起来的房舍,显然是经过规划的,路旁挖着深深的排水沟渠,上面用石板遮盖,门前都栽种着树木都是高大笔直,显然是从山中移植而来,虽然根系尚未深深的扎进泥土,却已经隐约可见日后冠盖如荫的样子。

    房舍尽是那种青砖黑瓦的房子,大抵都是五间左右,从并不高的墙头望进去,有的在院子两侧另行盖了几间厢房,有的种了一些瓜果菜蔬,有的养着鸡鸭猪犬,家禽牲畜都在圈里,院子里都是干干净净整洁明亮。

    时不时的有乡民自街上走过,见到这一行人尽皆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即未显得惶恐,更没有上前围观,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便自顾自的离去,各忙各的。

    有孩童在门前嬉戏,笑声清脆,见了房玄龄等人也不怕生,笑嘻嘻的露出两只小奶牙,将手里的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举起,咯咯笑着:“七,七……”

    李靖等人愕然,“七”?

    唯有在家逗弄孙子的房玄龄对此深有经验,知道这是小娃子请他们“吃”果子,见到这个开朗白胖的孩子,不由想起家中的孙子,顿时情怀泛滥,上前两步蹲在孩童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伸手想要将孩子抱起来……

    “你是什么人?”

    一声惊诧的呼声在身后响起,一个葛布衣衫的老妪自院中慌张的奔出来,一把将孩子拽过去搂在怀中,警惕的盯着房玄龄等人。

    房玄龄还保持蹲着的姿势呢,心说这是被人当成人贩子了?

    身后的仆从赶紧上前,喝道:“乡野村夫,亦敢对我家家主无礼?”

    房玄龄摆摆手将他制止,笑着对惊疑不定的老妪说道:“大嫂权且放心,某非是拐卖孩童的恶徒,只是前来华亭镇收购羊毛制品,今日雨大,闲逛来到此处,绝无恶意。”

    老妪紧紧的抱着孩子,退了两步站在院子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房玄龄等人一番,似乎也觉得这些人不似盗匪之类,这才狐疑着问道:“收购羊毛制品?都收什么?”

    房玄龄看了看她家的院子,两侧都盖上了厢房,便说道:“你家制作什么?”

    老妪道:“吾家织毛毯,不过已经收了老主顾的定金,这几个月正赶着织呢,没有多余的毛毯卖。”

    李靖抖了抖眉毛,有些诧异:“生意这么好?”

    送上门的生意都不拉拢,可见确实销路甚好。

    “那是自然!”老妪挺了挺胸,皱纹密布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芒:“看到船厂里那一艘最大的战船没有?裴长史说了,我们整个村子织毛毯、织棉布缴纳的赋税,每年都能买一艘那样的战船!”

    李靖愕然。

    虽然不知老妪所指的战船是哪一艘,可是从古至今,缴纳税赋不都是意见让人深恶痛绝的事情么?

    你这般将辛苦赚来的钱去缴了税赋,却还是一脸自豪骄傲的神情却是为何?

    房玄龄沉默一下,温言问道:“即便生意不成,却不知能否进你家院子看看,看看你家的毛毯成色如何?”

第一千七百二十三章 利润驱使社会变革

    老妪闻言,欣然应允:“那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您几位一看就是贵人,能来吾家那是吾家的福气才是,快快请进,快快请进。瞧瞧这大雨的天儿,进屋坐坐喝杯热茶也好祛祛湿寒之气也好。”

    抱着孩童,一脸欣然的邀请二人进入院子。

    李靖负手站在门口,看了看小雨之中的一座座院子,赞叹道:“即便是帝都长安,又何来这等布局整洁、清爽适然之地方?这华亭镇不愧是天下第一镇,处处令人叹为观止。”

    老妪莫名其妙,不知这看起来比她年岁还大的白胡子老者何以这般感慨,不过却也不敢问,固然不知眼前两人之身份,但房玄龄就居高位宰执天下的气度,李靖统御千军战无不胜的气势,都令她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这两人看上去绝非寻常商贾那般简单……

    不过倒是看不出二人有何恶意,老妪倒也心安。

    引着两人到了正堂,进了屋,两人脱去斗笠,老妪一边招呼着一边喊道:“老头子,来客人了!”

    房玄龄忙道:“大嫂不必客气,只需让吾等看看织成的毛毯便好,实在不敢多多劳烦。”

    老妪甚是爽朗,丝毫不见寻常农家老妪的谨小慎微和窘迫小气,大大方方道:“贵人也莫其父我老糊涂,人虽然老,但眼还没瞎,你们是朝廷的官员吧?又是前来调查吾等织工的?”

    房玄龄和李靖尽皆一愣,还以为自己装得不错呢,孰料却早已被人家给识破了身份……

    李靖笑道:“不过是两个致仕告老的老骨头罢了,不过大嫂刚刚所谓的调查织工,却是怎么回事?”

    相比于房玄龄的和蔼,老妪显然更忌惮这个浑身气势雄浑有若渊岳峙一般的李靖,不过人活得岁数大了,总归会有几分阅历,这与出身和文化无关,纯粹是长久的生活经历积累出来的经验,这是这些经验,让她相信眼前两人虽然必定身份尊贵,却的确并无歹心……

    不过即便如此,老妪还是谨慎问道:“真不是御史言官?”

    房玄龄苦笑道:“当真不是。”

    老妪松了口气,接着便絮絮叨叨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前阵子总是有所谓的御史言官前来,你说你一个朝廷命官,有什么事情光明正大的来问不久好了?偏不,总是鬼鬼祟祟的生怕被人发现,然后逮着问一些毛线来源啊,织布的产量的啊,销售的渠道啊等等,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莫名其妙,后来镇公署里头听闻了这个消息,便派人下来提醒我们,说是朝里有人要对房二郎不利,要拿我们这些职工作文章,叮嘱我们不能乱说话……”

    房玄龄心里一沉,还有这等事?

    老妪很健谈,请两人坐了,将里屋一个燃着的小火炉上的水壶提下来,给两人沏了茶,说道:“您说这些御史言官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干啊?我们这些天不收地不养的老百姓,若是没有房二郎折腾出来织布织毯这些营生,怕是老早就饿死了,还能住的上这样的房子,过上这样的生活?依我看啊,根本就是有人嫉妒房二郎的本事,想要陷害忠良!”

    房玄龄和李靖都笑起来,这老妪还真是不简单,一个乡野村民,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见到两人的神情,老妪有些忸怩,笑道:“没见过世面,这些话也都是听那些前来收货的商人们说的,别见怪,别见怪。”

    这时,一个老翁从后屋走出来,精瘦精瘦的一个老汉,随随便便一件葛麻衣裳,脚上穿着布鞋,倒是干净利落,很精神。

    “你这老婆子又瞎说,嘴碎的毛病死了也改不了。”

    老翁埋怨一句,冲着房玄龄李靖二人施礼,恭谨道:“小老儿见过二位贵人。”

    老妪埋怨道:“怎么就嘴碎了?难道我说的不对?整个镇子都是房二郎建起来的,没有房二郎,你还在江北山里种着家里那两亩山地,饿得孩子整天嗷嗷叫唤,现在有人要陷害房二郎,咱们自然得站出来!”

    老翁无奈道:“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有些事去做就是了,没必要到处说。”

    老妪哼哼两声,明显不服,不过大抵是因为有外人在,总得给老翁一点脸面,跟房李二人告了声罪,抱着孩童进了里屋。

    老翁道:“二位想要看看织成的毛毯?这没问题,请随小老儿来。”

    说罢,带着房李二人出了正堂,来到东侧的厢房了。

    一进厢房,房李二人都吓了一跳,只见诺大的屋子里摆放了一架巨大的织布机,正有数个妇女忙碌着,织布机上纵横交错的毛线正快速的运动,“咔咔”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房李二人愕然不解,老翁解释道:“最近毛线紧缺,毯子的纺织已经停了,这是在织棉布。不过现在棉花产量有限,都是关中那边纺成棉线之后运过来的,过几天若是再无棉线运输过来,怕是也要停工。”

    说着,他来到墙角一堆货物那边,掀开外边罩着的一块油布,露出底下盖着的一大垛毛毯、布料。

    房玄龄上前细看,发现这毯子质量不太好,花纹都是简单的对称纹理,远远没有波斯毛毯那般精致华美。

    老翁道:“贵人是不是觉得这毛毯不好?呵呵,照比西域那边传过来的毛毯,的确是查了很多,不是我们织不出来,而是不去织而已。”

    房玄龄奇道:“这是为何?”

    老翁道:“西域的毛毯固然华美金贵,可是必须是手工纺织,机器织不出来,就算是最好的织工也得一年能织出一块。可家里哪里有那么多长年累月锻炼出好手艺的人手?而我们这种毛毯,看着简陋,但是胜在工艺简单,用这种织布机编好花纹,咔咔咔的一天能织出一块,卖给商人,除去材料成本,每块能赚三十文钱,一年能赚十贯钱。而那种精致华美的毛毯别说我们织不出来,就算织出来了,全家人一年累死累活也就两三块,每块卖个三两贯,也没这个赚得多。”

    这里头的账目房玄龄自然汇算,他更惊讶的是年收入:“一年十贯钱?”

    关中家中有二十亩上等良田的人家,一年的收入怕是也没有一贯,因为现在盛世太平粮价低贱,再加上林邑国稻米的不断涌入,导致粮价长时间处于三四文钱的低水平。

    如此一来,好处是谁都能吃得饱饭,坏处是大家都没钱……

    谷贱伤农,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即便是朝廷筹备东征调集了大批粮食,甚至渐渐放开对于酿酒等行业的管控,可这两年关中水利设施迅猛发展,兼之风调雨顺,粮食年年丰收,价格硬是提不上去……

    然而即便如此,房玄龄也没想到在小小的华亭镇,一户农人只是雇佣了几个妇女织工,一年赚的钱就十倍于关中的富农。

    这个冲击实在是太大……

    老翁很是有些傲然,道:“绝无虚言,小老儿家中人手太少,两个儿子都在盐田里头管事,所以没人张罗,镇子里头织布机最多的那一家有八台,整日里雇佣了几十个织工,一年能赚上百贯。”

    一家农户织布就能赚取上百贯,华亭镇的商税天下最高,达到了五税一,也就是要缴纳二十贯的税赋,全镇这等农户何止一千?单单是织布是商税,华亭镇每年最少也要收缴一万贯。

    怪不得有“每年都能给水师买一艘战船”这等话语。

    需知道,与码头上那些大宗的生意交易相比,这连九牛一毛都比不上……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地方,百姓们不种地,仅仅是依靠那些不入流的倒买倒卖商贾手段,却敛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巨额财富!

    房玄龄自然知道自家儿子那一套“将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混账学说,然而令他深感担忧的是,万一农民弄离开土地做工、经商了,那么谁来种地?

    难不成大唐将会前无古人的产生无数的荒地,最终崩溃灭亡?

第一千七百二十四章 针锋相对

    江南秋雨霏霏,草木依旧葱郁,关中已然层林尽染,遍山枯黄。

    瑟瑟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落叶缤纷凄婉哀凉,游子思母,离人思乡……

    太极宫,神龙殿。

    虽然未曾燃起地龙,但门窗都已然紧闭,李二陛下一袭宽袍跪坐于地,头发并未束冠,只是用一根黄绳在脑后捆绑一下,这让房俊看着颇为怪异,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又穿越千年回到现代,见到了街头巷尾扎着马尾的姑娘,亦或是gay里gay气的“同志”们……

    面前是一张雕漆的茶几,褚遂良宽袍博带气质儒雅,正跪坐在一侧,先用白玉的茶匙将茶叶放入一个白瓷罐子里,然后把火炉上烧开的山泉水沏入,盖上盖子闷了大概三分钟,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茶香便氤氲而出。

    现在茶道昌盛,饮茶已然成为各界人士标榜身份、彰显地位的高雅手段,似乎其本身回甘无穷的韵味、饮茶之时静心涤虑的意境已经微不足道,各式各样的饮茶方式层出不穷,令房俊这个“茶叶祖师”都叹为观止。

    论起装逼之道,西方那些所谓的贵族简直望尘莫及……

    褚遂良用一个带着木柄的竹制勺子在瓷罐中舀出茶水,一一分给李二陛下和房俊以及自己面前的茶杯。

    茶汤碧绿,茶杯莹白,香气氤氲,房俊呷了一口,颔首称赞。

    虽然沏茶的方式古怪了一些,倒使得茶水的香气更加浓郁,格外有一种风味……

    喝茶本就不必太过注意茶叶的质量和口感,心情意境才是最高的境界。

    李二陛下对于这种沏茶方式显然甚为推崇,喝了口茶回味一番,点头赞道:“浓香馥郁,回味悠长,比之以往之清淡多了几分甘冽,登山所创这等沏茶之法深得茶中真味,甚好,甚好。”

    褚遂良谦虚道:“茶好,水也好,微臣不敢居功。”

    李二陛下欣然一笑,不再多说。

    他之所以愿意让褚遂良随侍身边,也是有原因的。固然褚遂良的人品称不上君子,可此人聪慧,不仅书画上的造诣堪称大师,一些嬉笑玩乐之事亦是尽皆精通,时常有出人意料之喜。

    他是个自信的帝王,自信自己可以掌控所有的臣子,忠奸善恶,仅在他眼底,不虞褚遂良会耍出什么花样儿来。

    魏徵倒是个千古罕有的忠直之臣,可是那等人整日里陪在身边,除了诤谏就是训斥,就算是身为皇帝又有何乐趣可言?

    房俊低眉垂眼,饮茶不语。

    李二陛下扫了房俊一眼,放下茶杯,说道:“虽然准你前往江南统御水师北上征讨高句丽之水师,不过眼下已然寒冬将至,海上风浪险恶,还是不要逞强为好。高句丽水师固然是个隐患,也不过是藓疥之疾,切勿贪功冒进。”

    这不算是警告,倒更像是宽慰叮嘱。

    房俊心中升起暖意,恭敬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褚遂良用竹勺子给两人添茶,笑着插话道:“陛下想来是担忧房驸马,不过依微臣看来,却是大可不必。皇家水师乃是房驸马一手缔造,横扫七海全无敌手,敌酋海寇望风而遁,料想那高句丽水师区区几条破船,焉能给房驸马造成威胁?此去江南领军出征,房驸马定然马到功成,为东征先立一功提振士气,某在此以茶代酒,预祝房驸马得胜还朝。”

    说着,举起茶杯,一脸笑容的看着房俊。

    不知道的,还真就能被他脸上那和蔼祥和的神态糊弄过去……

    房俊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娘咧!

    跟你很熟么?

    居然跟小爷玩激将法这一套!

    房俊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褚遂良,没有与其碰杯,而是诧异问道:“褚黄门说高句丽水师只有区区几条破船……既然您语气如此笃定,那么敢问,到底是几条破船呢?”

    褚遂良面上一僵,强笑道:“某只是随口一言,高句丽水师孱弱,天下皆知,可是某又怎能清楚其战船数量?”

    “褚黄门分明说高句丽水师只有区区几条破船,现在却又矢口否认,您到底只是戏耍于我,还是君前戏言呢?”

    房俊追问道。

    他并未打算轻易揭过,既然敢给我耍把戏,那你就得严谨一些才是。

    许是热茶入腹体温上升,褚遂良额头有些冒汗,强撑着道:“房驸马说笑了,某一时失言,恕罪恕罪……”

    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是戏耍房俊,否则就是君前戏言,这个罪名可不轻,说不上欺君罔上,可是一个“言语轻佻其言不密”也让他受不了。

    需知他可是被发配过的人,尤其恐惧那等骤然失去靠山之后流放千里的落魄与苦楚……

    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地就忍耐不住,非得去撩拨这个棒槌呢?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斗嘴,论才学褚遂良稍逊一筹,论嘴皮子,更是差了房俊十万八千里,见到褚遂良完败,皇帝陛下笑呵呵打圆场道:“登善你乃文臣,未曾策马厮杀,不知战场之凶险,这方面就应当谨慎处之才是,否则有那些气量狭隘之人揪住你的错处不妨,难免尴尬。”

    褚遂良听着这话,更尴尬了。

    他明白皇帝转圜之意,可是这话听在心比天高的他耳中,却是皇帝毫不掩饰的再说“你不如房俊”……

    这让他分外难以接受。

    凭什么?

    吾出身名门,少小显学,后经欧阳询、虞世南两位大家的调教,才华耀目世皆称颂,自陛下继位以来便随侍左右尽心王事,怎么就不如房俊这么一个横行无忌的棒槌了?

    房俊则似乎未听出皇帝的调侃之言,一本正经道:“陛下所言极是,褚黄门应当悔过改之才好。俗话讲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言辞之间梳于严谨乃是大忌。刚刚汝之所言,只需一句‘兵部举全国之力尚不知高句丽水师兵船几何,褚黄门却对其知之甚详,其中可有隐情’便可将你构陷。”

    这一回,褚遂良当真是满头大汗。

    这话还真不是吓唬谁,若是放在前朝隋炀帝之时,若是他说了刚刚的话,被仇家对头逮住了不放死死咬住,那就是极大的通敌嫌疑,不死都得脱层皮。

    房俊续道:“不过褚黄门毋须担心,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冤枉臣子,某更是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所以你应当庆幸才是。”

    褚遂良一张脸都黑了……

    你宽宏大量?

    呵呵,若是当真被你揪住小辫子,怕是不将我摁死都见鬼了……

    李二陛下见到一向机灵的褚遂良被房俊三言两语压制的死死的,毫无反抗之余地,无奈摇头,看向房俊道:“出征在即,你年岁不打却也算是久经沙场,朕也没有什么好叮嘱的,一切小心在意便是。”

    说到这里,又问道:“前些时日在无漏寺,朕记得你答应过要写一篇纪念文德皇后的诗词文章,不知可有腹稿?”

    房俊无语的看着李二陛下,您是皇帝,难道您就能信口雌黄?

    分明是你让我写的好不好,怎地还成了我主动要求了?

    行吧,既然您这般不要脸面,那我也就豁出去了,今日就拿出一个大杀器,败坏一下你的心情,好生让你**蚀骨悲从中来一番才行……

    他笑着看向褚遂良,道:“褚黄门乃是书法大家,当代大儒,才学显于天下,所以……麻烦您为某研墨,可好?”

    娘咧!

    褚遂良差点暴起骂娘,想要老子研墨你就直说,非得罗里吧嗦的恶心人一番,你这小子咋就那么烦人呢?

    不过皇帝当面,褚遂良也只能压制火气,板着脸道:“可。”

    起身,去到窗前的书案研墨。

    房俊呵呵一笑,随即起身走过去,将一张洁白的宣纸铺在书案上,等到褚遂良研了半池墨,这才拿起毛笔饱蘸墨汁,下笔如飞。

    李二陛下负着手站在书案前,略微俯身,盯着宣纸,见到房俊挥毫泼墨铁画银钩,一个个秀挺的字迹跃然纸上,一字一字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犹如一记闷锤,狠狠的敲在李二陛下胸口,使得他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百般思念、千种悔恨齐齐涌上心头……

第一千七百二十五章 明月夜,短松冈

    房俊以前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如果要做一个古代帝后最佳cp排行榜,李世民夫妇必然要登顶,而且是一骑绝尘的那种。

    这对天下至尊的帝王夫妇几乎具备了最佳cp的所有条件,青梅竹马、志同道合、情趣相投、共同进步……即便是最好的编剧都不见得能够编撰出这样一对历史人物,哪怕是时光穿越千年,已然充满了正能量。

    他们不仅彼此深爱,而且深受古今舆论的肯定,这是最难得的。

    长孙皇后在历史上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她符合封建道德,是少有的贤明皇后,史书上提到她尽皆一片赞扬,同时她又和李世民恩感情甚笃,她在世的时候,全天下都知道帝后感情好,她去世,李世民伤心得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再不立后,以示忠贞。

    夫妻之间的情感,未必轰轰烈烈,却坚逾金石。

    每逢想起长孙皇后的音容笑貌,李二陛下总是情难自禁的登上高楼,远眺着九山的起伏山岭和当初修建昭陵之时栽下的松柏幼苗,那里长眠着他魂牵梦绕的挚爱妻子,常常涕泪满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字如龙蛇,白纸黑墨,一笔一划,宛若刀割。

    上阙记实,下阙记梦,虚实结合,没有一个生僻华美的词汇,却流淌着绵绵不尽的哀伤和思念,情意缠绵,凄凉哀婉,堪称字字血泪。

    李二陛下就这么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字字、一句句的看着,虎目之中泛起水气,一股悲伤苍凉之感泉涌而出。

    房俊写好这首苏轼为原配妻子而写的悼亡词,便搁下笔,垂首立于一旁。

    他太清楚这首词对于一个丧失爱侣的中南男人有着多么强大的杀伤力,感情愈是真挚浓烈,所能感受到的悲凉思念便愈是锥心刺骨。

    这首千古第一悼亡词,简直完美匹配李二陛下的心境。

    阴阳相隔,生离死别,即便是贵为人间帝王,亦要束手无策,徒唤奈何……

    褚遂良亦肃立一旁,满目呆滞。

    虽然以一手字迹享誉天下,但该有的文学素养绝对不少,这首词没有华美的辞藻堆砌,通篇采用白描手法娓娓诉说自己的心情和梦境,抒发对亡妻的深情,情真意切,全不见雕琢痕迹。真情郁勃,句句沉痛,却又不粘不滞,冰清玉洁,可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

    即便褚遂良再是心胸狭隘,再是憎恨房俊,却也不得不承认自上古以降,悼亡词中,此篇当为第一!

    词写得好,他可以捏着鼻子认了,可最令他难以接受的,却是这个棒槌养尊处优将将弱冠,怎地就能如此洞彻人心熟稔世情,写出这样情真意切如泣如诉之绝世文章?

    真乃妖孽也……

    褚遂良幽幽叹了口气,扫视房俊的眼神中满是羡慕嫉妒恨,这首词一出,必将房俊“当时第一才子”的名望更上一层楼,放眼天下,于诗词之道,已然再无可以抗衡之辈。

    名满天下已经不足以形容房俊的成就,万世流芳才是真正的境界……

    房内寂然无声,李二陛下愣愣的站着,思绪回到过去的点点滴滴,似乎长孙皇后的音容笑貌跃于眼前,想抓却又抓不住,一切仿似梦境雾霭似真似幻,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流下泪来。

    房俊与褚遂良屏气凝息,束手站立,一动不动。

    窗外日影渐斜,光线逐渐黯淡,阴影渐渐将房内笼罩……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呼……”

    李二陛下长长的吁出口气,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皇帝嗓子似乎有些沙哑,情绪亦是低沉,缓缓说道:“朕失态了,让二位卿家见笑。”

    褚遂良赶紧道:“陛下至情至性,文德皇后天上有知,亦当含笑,更是吾辈大唐男儿之楷模。”

    房俊抿抿嘴,没吭声。

    论起马匹功夫,他虽然时有超常发挥,但究其功底,还是远远不及褚遂良这个老不要脸的……

    房内未曾燃灯,阴影之中,皇帝陛下的面容看不真切,亦不知其此刻心境如何,只是听闻他淡淡说道:“时辰不早,二位速速出宫去吧。”

    “喏。”

    “喏。”

    两人应了,躬身施礼,而后退后三步,这才转身走向门口。

    此时李二陛下的声音又在身后幽幽响起:“这首词,名字为何?”

    房俊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沉吟一下,道:“《江城子记梦》。”

    他本已过了热衷于剽窃诗词文章来提升逼格换取声望的阶段,但是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闪烁发光的诗词名作让你忍不住手痒,不将他跨越时光的搬出来总觉得浑身难受……

    况且这首《江城子记梦》送给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亦算得上是不缀声名。

    至于苏轼……那家伙才华冠绝古今,想来即便没了几首最好的诗词,也能再写出一些别的流传千古……吧?

    李二陛下默然半晌,抬起手挥了挥。

    房俊这才走出去……

    太阳已经落山,瑟瑟秋风吹在身上有些阴冷,房俊缩缩脖子打个寒颤,正欲出宫回府,便见到一侧假山掩映的小路上走来几个身姿窈窕的宫女,正挑着宫灯朝他走来,到了近前,齐齐敛裾下拜,娇声道:“奴婢见过房驸马……”

    房俊挑挑眉,自然认得这两个宫女乃是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便问道:“可是你家殿下有何吩咐?”

    左手边容颜秀丽的宫女低眉垂眼,将手里捧着的一个锦盒齐眉举起,脆声道:“吾家殿下今日出城前往南山道观,求了一道平安符,得知房驸马入宫觐见陛下,故此命奴婢在此等候,将平安符相赠,护佑房驸马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房俊微微躬身,双手将锦盒接过,笑容灿烂道:“替某多谢长乐殿下,就说殿下之深情厚谊,微臣铭记在心,这道平安符亦会随身携带,片刻不会离身。”

    “奴婢省得,恭送房驸马。”

    两个小宫女被房俊的笑容晃得有些烟花,脸儿微红,赶紧敛裾施礼。

    待到房俊大步流星的走后,两个小宫女方才起身,齐齐探头看了一眼房俊消失的方向,又齐齐的吁了口气。

    掌灯的宫女道:“以前觉得吴王殿下长得好看,为何现在却觉得房驸马居然更胜一筹呢?他分明是个黑脸啊。”

    另一个宫女粉脸在宫灯的照耀下有些晕红,摇了摇嘴唇,轻声道:“殿下以前还对长孙驸马情之所钟呢,现在不也看上了房驸马?这男人呀,相貌只要不是难看就行了,最重要的是要有气质,你刚才没见到房驸马那眼神,闪亮闪亮的,看得人家心肝儿都砰砰的跳……”

    掌灯的宫女便娇笑道:“哎呀,你这是妮子是思春了吗?见了房驸马腿都软了呢,估计换个没人的地方,被他扑倒了你连挣扎一下都懒得挣扎,干脆就随他怎么折腾了……哎呦,别掐别掐,我说错了成不成?哈哈……”

    “死丫头赶紧闭嘴,这话儿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就活不成了!”

    掌灯的宫女唬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巴,四下里鬼鬼祟祟的大量一番,没见到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身为宫女,在皇宫之内公然以这等轻薄之言谈及驸马,那可是要被鞭笞的……

    一人挑着宫灯,另一人紧紧跟在身旁,两人脚步轻快的往淑景殿返回。

    回到淑景殿,长乐公主正在卧房外间的软塌上看书,烛光明亮,照得秀靥如玉,一侧的茶几上有一杯热气氤氲的香茶,公主殿下斜倚在枕头上,美妙的娇躯舒展,优美的线条美不胜收。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5254/ 第一时间欣赏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作者:公子許所写的《天唐锦绣》为转载作品,天唐锦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天唐锦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天唐锦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天唐锦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天唐锦绣介绍:
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