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九十六章 李靖出山
萧瑟的秋风掠过纱幔,吹皱了一潭秋水,蜡子树红叶飘摇,浓烈似火。
亭子里茶香氤氲。
苏定方见到李靖拈着茶杯有些走神,便静静的沏茶分茶,缄默不言……
良久,唏嘘往事的李靖方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苦笑道:“年岁大了,体力渐渐不济,精神也差了好多。”
苏定方道:“悠游山林,岂非亦是一种乐趣?身心轻松,纵情享乐,闲来著书立说,也自逍遥。房相连年上书请辞,这回终于得到陛下恩准,总算是放下军国大事,第一件事便是要随同末将的战船南下江南,领略一番江南风韵,或许卫公您也可与房相同行。”
说着话,手上且不慢,给李靖空了的茶杯斟满。
李靖摇头,嗟然一叹,道:“某又怎比的房玄龄?”
正是因为他能够毅然决然的放下手中兵权,甘愿蛰伏府中避世隐居,这才能够保得住眼下这等境遇。
“军神”这个称号即是无上之荣光,更是夺命之绞索……
也就是李二陛下胸襟气魄异于常人,能够容得下他以全“善始善终”之佳话,否则若是换了任何一位帝王,以他李靖往昔之所作所为都不免猜忌憎恨,岂能容忍他这样在军中拥有无限影响力的名将活着?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纱幔,越过潭边如火的蜡子树,遥望着远山延绵,心中满是向往。
困居府中不曾迈出门口有几年了?
想当年纵横驰骋啸傲大漠的无敌名帅,却不得不折断翅膀,蜗居一隅,命运当真是何等之讽刺……
苏定方微微前倾上身,低声道:“实则不然……末将此次进京,乃是接到二郎信笺,命末将参与筹备讲武堂之成立。只是二郎所设想之规模实在太大,骑科、步科、弓科、辎重科、火器科、水师科……林林总总,繁复浩大,不仅需要海量的金钱支撑,更需要大量的优秀将领担任教官……末将听闻,二郎已经向陛下举荐有您担任讲武堂的总教官……”
“砰!”
李靖似乎听闻自己心脏猛然剧烈的跳动一下,不可置信道:“此时当真?”
苏定方压低声音:“虽未有确凿消息传出,但**不离十……”
李靖捏着茶杯的手背青筋暴露,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没有经历过这等形同幽禁的岁月,就无法体会对于自由的向往!
哪怕不能再次顶盔掼甲披挂上阵领军杀敌,若是当真能够在讲武堂中教授兵将兵法谋略,使得大唐之雄师愈发雄壮威武,攻必克、战必胜,席卷蛮夷威慑百酋,不也是人生一桩快事?
如此,方可不负胸中所学,而不是缠绵病榻垂垂老朽,将一腔热血寄托于书稿之间……
李靖压抑住急促的心跳,艰难道:“可是……陛下的态度……”
他为何甘愿隐居府中,避世不出?
就是感受到了皇帝忌惮的苗头,为了小命着想,才不得不主动卸去一身军务,现在若是房俊当真举荐他再次出山指教讲武堂,谁知道皇帝的忌惮之心是否仍在?
苏定方沉默,他也不能揣度皇帝的心思。
房二郎纵然有让李靖出山执教讲武堂的意愿,可是皇帝的反应,却是谁也不知……
李靖微微阖上双目,脑子里飞速转动,琢磨着皇帝的各种可能的反应。
亭子里一片静谧,苏定方不敢出声打扰,只是慢慢的喝着茶水。
良久,李靖方才睁开虎目,双目精光湛然,显然已有决断。
“时间不早了,今日某便不留定方你晚膳,速速归去,准备妥当,过几天便返回江南吧?”
李靖居然端茶送客……
苏定方愕然,虽然不知李靖打着什么心思,却不敢问,只得起身告辞道:“喏!末将遵命。”
就待要推出亭子。
李靖招招手,又将他叫住,略作斟酌,缓缓说道:“官场之上,波诡云翳,绝无常势。定方你有成为名将的潜质,但是碍于性情,却并不适合朝堂争锋,那等谋算之下,有的你的苦头吃。”
苏定方自然知道自己的短处,无奈苦笑道:“性情所至,愚钝非常,为之奈何?”
你让他带兵打仗运筹帷幄,绝对不惧世间任何一个强国、任何一支强军,可若是让他算计朝堂上那些大佬的心思手段,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没有丝毫天赋可言……
李靖笑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点,也有各自的缺点,没有谁是文武全才。懂得如何扬长避短,方才能够一帆风顺,成就一番事业。”
苏定方虚心讨教:“大帅何以教我?”
李靖道:“你不擅长朝堂之争没关系,只要懂得借势就可以了。”
“借势?”苏定方不懂。
李靖站起身,背负双手走到亭子边,看着一泓秋水,淡然道:“现在的势,在于李绩。此人神韵内敛、能力卓然,不声不响之间便已经位居首辅,可谓大势已成。这人虽然心思玲珑,却又秉性忠直,深得陛下之信赖,只要跟紧他的步伐,十年之内,保你无忧。”
他此刻指点江山,似乎浑然忘了自己隐藏的天赋,居然教导苏定方去站队……
苏定方为难道:“这个……是房二郎在末将微末之时加以简拔,方才有了今日之成就,若是此刻追逐大势投靠英国公,岂不是见利忘义之鼠辈?末将实在做不来这种事。”
李靖好笑道:“所以说你不擅长朝堂争斗,居然连形势都看不清……你难道就看不出,房玄龄致仕、李靖接任、房俊上位这一些列变动之间隐藏的联系?”
苏定方一头雾水,尴尬道:“这有何联系?”
李靖无语,这人真是没治了……也亏得在军伍之中,若是立身于朝堂,怕是三两天就得被人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只得耐心点拨道:“多余的话某不再多说,只是告诉你,现在的大势在李绩,未来的大势则在于房俊……何不转投李绩?依着李绩的为人,就算你现在投靠过去卑躬屈膝唯唯诺诺,那厮肯本就不会搭理你!记着某的话,只需紧跟房俊,便是与李绩保持同步,更是与太子同一阵营……至于长孙无忌之流,固然身份显贵势力强横,看上去礼贤下士实则嫉贤妒能自私自利,这等人眼中有家无国,焉能长久?”
苏定方这才恍然,心里却难免有些幽怨,您干脆就直说李绩与房俊是一伙儿的,都是“太子党”不就完了……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而是衷心鞠躬道:“多谢大帅提点。”
他这人不擅阴谋诡计,性情耿直不忘恩义,此刻得了李靖的指教,意会到自己根本毋须去想那些乱糟糟的谋算,只需要一条心的紧跟房俊,不仅能够报答知遇之恩,更能使得自己官路顺遂……简直不要太简单。
李靖此刻明显有些亢奋,脸上红润,精神矍铄,挥挥手道:“勿要多说那些废话,速速离去,日后自有相见之时,难不成是要与某诀别么?”
苏定方连道不敢,不明白李靖何以这般开朗,这可是多年未曾得见了……
待到苏定方告辞离去,李靖在院中站立良久,这才返回书房,命侍女研墨,奋笔疾书写成一道奏疏,然而投笔而起,大呼道:“来人,更衣!”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铜盆、梳子等物,等到给李绩梳洗完毕,以为李靖是要会客,于是又拿来官服,想要侍候李靖穿上。
李靖摇头道:“不要官服,取一套常服来。”
侍女急忙换了一套常服服侍李靖穿好,李靖便将那封奏折叠好拿着,命人套了马车,登车之后,御者问道:“家主,去哪里?”
李靖道:“入宫!”
御者愣了半晌,这才扬鞭打马,缓缓而行。
他这边出了大门径自入宫,家中却已经翻了天……
长子李德蹇闻听父亲写了奏折入宫,差点吓死,哭丧着脸跟同样惊慌失色的弟弟李德奖抱怨道:“父亲疯了不成?陛下对他忌惮甚深,因为深居府中方才能够苟活至今,这下大摇大摆的去了皇宫,怕是陛下定然震怒,父亲之命危矣!”
李德奖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惨白着一张脸,哭道:“这老汉当真作死……可咱俩身为人子,总不能因为怕死便任由父亲曝尸街头吧?哪怕是被陛下连座,总得去给老汉收尸……”
这哥俩怕得要死,却终究换了一套白色的袍子,安抚了一番哭闹悲戚的家眷,乘车跟着前往皇宫,跪在承天门外等着给必定惹恼皇帝性命不保的老爹收尸……
长安城内各家各户耳目众多,消息极其灵通。卫国公府这番闹腾,使得李靖出府入宫之消息犹如长了翅膀一般在长安城内疯狂传播,不久之后,整个长安官场都尽皆震动!
谁不知李靖功高震主,更因为之前的站队问题使得皇帝对其甚为忌惮,这才迫使李靖为求自保不得不避居府中?
然而现在,蛰伏隐忍多年的李靖,居然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出山了……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章 李靖觐见
太极宫,淑景殿。
北侧的窗户开着,微风浮动,窗前一汪湖水映着蓝天白云,周围围廊环绕,景致动人。
书房内,晋阳公主纤手握着一杆精致的紫毫笔,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微颤,眸子聚精会神的盯着UU小说的宣纸,欺霜赛雪的皓腕轻动,一个个圆润华丽的字迹陡然跃于纸上。
在她身侧,长乐公主一袭道袍清逸婉约,纤手捏着一方墨块在砚台里轻轻研墨,一边瞅着晋阳公主秀美的侧脸,那一副认真的模样令她唇边溢出一丝淡淡而又温柔宠溺的笑意……
李二陛下则穿了一身常服,黑发梳在脑后用一根黄色丝带束缚,并未束冠,俨然居家打扮。
此刻正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晋阳公主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神情却略微有些不满……
最后一个字写完,晋阳公主收笔,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的表情,顿时便有些沮丧:“父皇,女儿的字写得不好么?”
李二陛下知道小女儿这是误会了,自己之所以不满,并非是因为这一笔字,实际上这副字迹笔画圆秀间架方正,字势横展流美动人,即便是浸**法多年的学士,亦未必能有这分笔力。
只是……
“缘何兕子你弃之飞白而不用,却有开始专研这房体?”李二陛下蹙着眉,语气不忿。
两位公主相视一愣,继而,长乐公主掩唇而笑,晋阳公主则以手抚额,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父皇……您是皇帝诶,犯得着再这样的事情上吃醋?就因为没有练习你所擅长的飞白书,而是练了房体字便这般黑着脸好像谁欠你钱似的,真是太幼稚了呀……
不过晋阳公主还是安慰自己的父皇,搁下笔上前揽住父皇的胳膊,笑嘻嘻说道:“这不是最近飞白书写的多了,一直未有进境,觉得换一种笔体写一写,或许能够有些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话儿说的好听,实则心里却腹诽不已,您这心眼儿可真是比针鼻儿还窄……
李二陛下如何听不出女儿这是在哄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儿了,可是一想到从小就对自己崇拜不已见到自己飞白书写得好就跟着练习的女儿现在却改写房体字……还是难免不爽到了极点,有一种珍藏的宝贝被人偷走了的郁闷。
“哼,这房体字不过是胜在新奇,自成一派,实则没什么好看……前几日朕让房俊那厮写一首诗词,直至今日却迟迟不见动静,若是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也就罢了,若是将朕的话忘到了脑后,哼哼,朕要他好看!”
想起朝中最近的风波,一桩一桩的乱事儿虽然不是房俊主动挑起,可没一样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想到自己的被动,李二陛下愈发气闷。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了转,依偎着父皇,柔声说道:“姐夫最近被人给冤枉了,难免心思紊乱,哪里还有精力写诗填词呢?父皇乃是天子,应当体谅臣子,多给一些时间就好啦,依着姐夫的才华,必然有父皇满意的作品。”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黑着脸,喝叱道:“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
正待要继续喝叱两句教训一番女儿谁才是“自己人”,忽闻楼下一阵脚步疾响,内侍总管王德呼哧带喘的跑上来……
李二陛下心里正不爽呢,见到王德失礼的举动,顿时训斥道:“你也一把年纪了,还这般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王德慌慌张张跑上来,被皇帝喝叱一顿,也不解释,而是急声道:“陛下,卫国公入宫觐见……”
李二陛下顿时一愣,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下意识问道:“谁?”
王德道:“卫国公,李靖。”
李二陛下:“……”
李靖?
那老匹夫不是为了保命潜居府内多年,连亲朋故旧都不见的么?
去岁李靖的妻子去世,李二陛下诏令其坟茔规格依照汉代卫青、霍去病的旧例,把坟墓修筑成突厥境内的铁山、吐谷浑境内的积石山的形状,以此表彰李靖特殊的战绩。
纵然对李靖有千百般看法和不满,但李二陛下亦不能否认李靖对于李唐所做出的赫赫功勋。
李靖前往墓地送葬,于坟前朝太极宫方向叩拜谢恩,那是这些年来李靖唯一一次出府……
李二陛下对李靖既有怨气,更有忌惮,而李靖也心知肚明,隐居府中闭门不出,君臣之间达成了一个隐晦的默契只要你不搞事、不露面,我就全了咱们之间的情谊,保你长命百岁。
可是眼下李靖却前来皇宫觐见,这是意图打破这种默契么?
李二陛下眯着眼睛,沉默半晌,这才说道:“宣其两仪殿见驾……”不过话一出口,又问道:“卫公可否穿着官袍?”
王德道:“不曾,只是寻常衣裳,亦未有依仗跟随,一个人乘着马车前来。”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那就不必麻烦了,你去宣卫公,朕就在此处召见。”
王德楞了一下,这似乎于礼不合,这可是长乐公主的寝殿,而李靖乃是外臣……不过他不敢多问,事关皇帝与李靖之间的恩恩怨怨,身为内侍总管自然知道得比别人多一些,明白自己绝不能参与其中,当即领命退出。
晋阳公主想要将书案上的宣纸收拾起来,李二陛下却摆摆手,道:“不用,就放在这里吧。”
晋阳公主微愣,便乖巧的退往一边。
长乐公主瞅了瞅父皇的脸色,轻声道:“女儿去沏茶……”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面色阴沉。
未几,楼下脚步声响……
一身常服身躯伟岸的李靖上得楼来,便见到李二陛下居中而坐,长乐、晋阳两位公主正在一张案几前烧水沏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冲沏进茶壶之中,一股淡淡的茶香氤氲。
李靖上前,一揖及地,恭声道:“老臣李靖,拜见陛下。”
李二陛下看着李靖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颊,有着一瞬间的恍惚失神……紧接着,他出人意料的站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上前弯下腰去搀扶住李靖的双臂,温言道:“卫公何必行此大礼?此处非是朝堂,你我不叙君臣之礼,快快起身!”
李靖亦不坚持,被李二陛下扶着直起身,君臣四目相对,一时间百感交集,怔忡无语。
并肩作战的岁月,临阵退缩的背弃,情谊、嫌隙……似乎都在这一刻浮上两人心头。
李靖后退一步,躲开李二陛下的相扶,再一次一揖及地,涩声道:“老臣,向陛下请罪……”
对于李靖来说,这是迟来将近二十年的轻罪。
当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李靖因为那是不讲道义、以下乱上的作为,所以坚持不参与,袖手旁观。即便是不得不为了保命而隐居府中的岁月里,他亦不曾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错,所以一直未曾低头服软。
然而最近大概是年纪大了,对于朝堂的认知、对于人生的感悟渐渐使得他认识到,自己当年的确做错了。
不说玄武门之变的性质到底是不是杀兄弑弟篡夺皇位,只说当年李二陛下在那个当口、那个位置,无论李二陛下怎么想,玄武门之变都会必然发生。
哪怕李二陛下不想做,大势也会推着他去做……
既然是不得不做,又哪里来的对错呢?
而自己仅仅是因为坚持所谓的正义和忠贞,便对素来对自己推心置腹的李二陛下抱以怨气,对那些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秦王府战友弃之不顾,说起来,又怎么能说是对的呢?
谁到底,自己太过自私了……
李二陛下愣了半晌,看着弯腰鞠躬的李靖,忽然眼眶一热,郁积心中十数年的块垒似乎被一股热流瞬间冲垮、崩溃,仰头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
能让这么一个铮铮铁骨、食古不化的“军神”心甘情愿的认错,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加快意的呢?
第一千六百九十八章 付之一笑
笑了一阵,他再一次上前,用力的扶着李靖的双肩,将他硬生生的扶起,笑道:“前尘往事,时移世易,你我之间何必耿耿纠结那些个早应该记录在史书当中的故事?过去的,便都让他过去吧。”
李靖起身,感动道:“陛下宽宏,可老臣心中之歉疚,岂能说过去就过去?”
李二陛下牵着李靖的手,动情道:“这些年,某这心中亦时常思忖往昔,心中固然对卫公你存有怨念,可是亦曾察觉到自己亦非毫无错处。明知你李药师就是那等食古不化的顽石,居然还指望着让你做出有违秉性的决定……你虽然未曾与吾等兄弟并肩死战玄武门,可若非有你在军中的威信和影响,恐怕玄武门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李靖实在料不到李二陛下居然推心置腹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道:“陛下可知,这些年来老臣每每思及当年袖手旁观,眼看着兄弟们在玄武门死战的那一幕,心中宛如毒蛇噬心一般后悔……”
李二陛下拍拍他的手,微笑道:“放下,都放下吧。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何必沉湎于当年的故事里头不可自拔?还是应当向前看的,来来来,尝尝长乐的茶道技艺如何。”
说着,将李靖拉着到一旁的茶几旁坐下。
李靖自然不会失礼,对长乐、晋阳施礼道:“老臣见过二位殿下……”
长乐、晋阳齐齐不肯生受,敛裾还礼,口中道:“卫公有礼了……”
李靖这才坐下,任由晋阳公主乖巧的给他面前的茶杯斟满淡绿色的茶汤,老脸上洋溢着微笑,细细观察晋阳公主的气色,对李二陛下欣慰道:“当年文德皇后殡天……老臣见到晋阳殿下气色不佳,恐长大之后病疾缠身,现在观之却是气血顺旺经络畅通,实在是去了心中一件担忧之事。”
晋阳公主巧笑倩兮:“多谢卫公挂念,现在兕子的身子当真好多了呢!”
李二陛下伸手让李靖喝茶,笑道:“孙思邈已然常驻关中,老神仙年岁大了不在云游四方,倒是能够时常进攻给兕子调理身体,这可都是他的功劳。”
李靖刚刚端起茶杯,便听到晋阳公主娇声道:“孙道长固然医术通神,可姐夫也为女儿的病情尽了很多心力,他给女儿开得食谱,便是孙道长也说极其有利于女儿的病情……”
小公主见到李二陛下只是夸赞孙思邈,将治疗自己病情的功劳都算到孙思邈头上,心头难免不忿,表示抗议。
李二陛下无奈道:“行行行,那棒槌也是有几分功劳的……只是若没有成天惹事的话。”
晋阳公主柔声道:“那也是别人先招惹姐夫好不好……”
李靖听得晋阳公主一直维护这个“姐夫”,奇道:“是哪一位驸马么?”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子女众多,女儿有十几个,按说晋阳公主称呼那些驸马的时候应当将公主的封号带上以示区别,可是这般只是称呼“姐夫”,可见实在是关系亲近。
李二陛下摆手道:“还不就是房俊那厮。”
李靖恍然道:“哦,原来是房二那个棒槌……不过按小子虽然恣意妄为了一些,才华却是独一无二,赞一句惊才绝艳,绝不为过,房玄龄好福气,陛下也好福气啊!”
李二陛下“嘿”的一声,道:“福气个甚!你只见到房二那厮出彩的时候,背地里搞出的事情、闯的祸数不胜数、烦不胜烦,某没被气死都算是庆幸!某就奇了怪了,房玄龄那等温润君子,怎地生出那么个惹事精?”
李靖大笑道:“陛下此言有失偏颇了,越是闯祸的孩子,长大了越是有出息,房二毕竟年岁小了一些,阅历有限,很多时候都是凭着性情乱来,等到稍稍过上几年,性子稳重下来,即可成为陛下之肱骨。以老臣来看,此子稳重之处当然不如房玄龄,可是其才华却远胜其父,且文武双全,只需陛下调教得当,吾大唐定然再添一位名臣良相。”
听了李靖的赞誉,晋阳公主喜滋滋的斟茶,甜甜说道:“卫公喝茶。”
却是只给李靖斟茶,将李二陛下晾在一旁,分明是对李二陛下的评价甚为不满,以此抗议……
李二陛下无奈摊手:“瞧瞧,女生外向,就是如此。”
李靖感叹道:“陛下教子有方,殿下天真烂漫,老臣真是羡煞!”
两人扯了一顿闲篇,李靖将那封奏折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李二陛下,道:“此乃老臣请辞之奏疏,还望陛下恩准。”
李二陛下没有去接,而是拈起茶杯缓缓的呷了一口,盯着李靖的眼睛,沉声道:“想好了?”
李靖淡然道:“想好了……眼下国力昌盛,大军所向披靡,哪里还有用得着老臣披挂上阵的地方?一代新人换旧人,此乃大唐昌盛之表现,老臣心中欣慰至极。”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问道:“以后有何打算?还是隐居府中,避不见客?”
李靖吸了口气,放下茶杯,挺直背脊,肃然道:“老臣听闻,房玄龄欲往江南一行,老臣想要与其同行,领略一番江南风物,也顺道见识见识横行七海的无敌水师。”
这一举措,代表的含义很深。
最主要的一点,是能够看出李二陛下现在对他的态度。他看开了,却不知道李二陛下能不能看得开,是能够让他卸掉身上所有的包袱轻装简行,将余下的生命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还是继续待在府中当一个活死人……
所以他此刻心脏仅仅的攥着,直直的盯着李二陛下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李二陛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起身道:“刚刚兕子写了一幅字,卫公你乃是文武双全之贤者,不妨给点指点。”
李靖一头雾水,行就行,不行我也就死心了,看什么字啊?
只是这会儿也只得起身,随着李二陛下站到书案旁边,微微俯身,去看书案上的字迹……是一首房俊的《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李靖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简直就是他前半生的写照,投靠李唐,百战百胜,于军中闯出赫赫“军神”之威名,南征北讨攻无不克,即便是当年入侵中原直抵长安的突厥,照样俯首称臣,灰飞烟灭。
当然,整首词对他来说,对李二陛下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最后一句_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回首前尘,恍然如梦。
当风流逝去,年华以老,雄心壮志随大江东去,唯有一尊浊酒,祭奠明月……
李靖摇头失笑,转身看着李二陛下说道:“听闻房二郎曾举荐老臣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确有此事。”
李靖抱拳施礼,肃容道:“老臣虽然年迈,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但是胸中所学却不敢或忘,这些年闲居府中,亦曾将多年戎马之经验整理成书,意欲传诸后世。所以,老臣恳请陛下允准此事,能让老臣一生所学后继有人,更能为陛下之宏图大业尽最后一分心力,死而无憾矣。”
说罢,坦然看着李二陛下。
越是无私,越是坦荡。
李二陛下看着面前虽然垂垂老矣,却依旧目光湛然笔挺如枪的李靖,沉默少顷,便微微颔首。
“如此,还需卫公尽心尽力,为吾大唐军队强盛于世,竭尽全力。”
说着,他接过李靖的那份奏章,看也未看,将之轻轻放在案头,道:“这道奏章,朕允准。至于前往江南一事……”他抬起头,轻轻拍着李靖的肩膀,笑道:“这江山乃是朕当初与众位爱卿用血肉刀枪拼回来的,卫公之贡献出类拔萃,故而,天下之大,有何处是你李药师去不得的?”
李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下拜,眼中湿润,恭声道:“老臣,谢过陛下恩典。”
多年嫌隙忌惮,有如泡沫,一朝幻灭……
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 父亲,您的丧事已准备妥当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二十年前的李靖雄姿英发、战无不胜,其威名震慑中外、威服四夷,成就“军神”之赫赫威名。然而时间有若白驹过隙、一晃而逝,如今的李靖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
房俊、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一个又一个的年青人迅速崛起,在一场一场对外战争之中茁壮成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就算现如今的李靖声名犹在,可若是当真有不臣之心,谁会跟着他?
现在李靖请辞,他身上濮州刺史、尚书右仆射(虚职,只是个头衔,正职乃是萧)的官职将会一并卸任。
身无半职、远离中枢的李靖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难道还能翻了天?
更何况,李二陛下笃定现在的李靖早已磨平了一身戾气,胸中的怨忿也随着时光的消逝渐趋平和,现在的李靖只是一个垂暮的老者,不忍一身战阵争雄的绝世兵法与他一同埋入土里腐烂。
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既全了李靖之夙愿,亦能有利于帝**事,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李二陛下尽弃前嫌,大气说道:“天下之大,何处你李药师去不得?”
这一句话,勾起了李靖心中无限感慨。
再一次一揖及地,却是任凭李二陛下如何使劲搀扶,也不起身。
一旁还有两位公主殿下,李靖是军人,流血不流泪,他实在不愿让两个女娃子见到自己老泪纵横的形象……
李二陛下也只好无奈的拍拍他的肩头,不知用何言宽慰。
脚步声响,王德又一次快步从楼下走上来,见到李靖有些失态,犹豫着不知应不应当上前……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你这老奴当真不晓事,今日怎地这般毛躁?不知所谓。”
王德觉得自己很冤枉,十数年未曾出府的李靖来到皇宫觐见,现在大抵整个长安都震动了,您还让我这个阉人保持镇定?
我倒是想,可惜没那份定力呀!
“又有何事?赶紧说出来。”李二陛下喝叱道。
王德弯腰鞠躬,小心翼翼道:“那个……卫国公家的两位公子,此刻就在皇宫门外。”
李二陛下一愣:“他两人为何而来?”
李靖偷偷擦拭了一下眼角,直起身,看向王德。
王德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那两位……穿着一身白衣,身后还跟着一辆光板儿的马车,就在承天门外长跪不起,说是……说是……”
李二陛下愈发不耐烦,喝叱道:“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喏!”
王德吓了一跳,赶紧说道:“那两位说是……乞骸骨。”
乞……乞骸骨?!
殿内诸人尽皆一愣。
好半晌,李靖面红耳赤,掩面顿足,骂道:“这两个不成器的混账……老夫这张脸算是丢尽了!”
感情俩儿子这是认为自己进宫必是有去无回,给自己收尸来了……
李二陛下面色古怪,似笑非笑,看着李靖,幽幽说道:“卫公这两位公子……倒还真是一片孝心啊。”
李靖满头大汗,疾声道:“陛下息怒,犬子愚钝懵懂,疏于管教,如此失礼实乃无心之失,还望陛下宽宥。”
这边刚刚算是得到皇帝的原谅,往昔恩怨嫌隙尽皆一笔勾销,两个儿子的所为却极有可能使得陛下恼火。毕竟李靖前脚进宫,后脚两个儿子就到宫门口等着收尸……这不是向天下人控诉皇帝乃是寡情弑杀之人么?
真真是奇蠢无比!
皇帝若要杀他,这些年来随随便便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就算当真要杀,也不可能在皇宫里边杀了啊!
李靖恨不得此刻就奔出承天门,将两个儿子逮住了一顿爆锤!
看看人家房玄龄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儿子,若然关中盛行的那句话还真是有道理生子当如房遗爱呀!
李二陛下能说什么呢?
心中不爽是肯定的,老子难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弑杀的皇帝么?可是现在刚刚与李靖冰释前嫌,总不能立马就翻脸吧?
咬了咬牙,李二陛下笑道:“卫公说哪里话,某岂是那般小气之人?”
李靖吁了口气,道:“多谢陛下,老臣回去之后,定然好生责罚这两个不知所谓的混球。”
李二陛下点点头,深以为然:“是应当好好责罚,重一点,别打坏了就好。”
李靖大汗……
*****
本来一直郁积胸中的块垒一朝清除乃是快意之事,可是出了皇宫,看着一身白的两个儿子,李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两个混账的行为,几乎等同于向外界宣告皇帝陛下就是个残忍嗜杀胸襟狭隘的刽子手……也就是李二陛下气量大,若是换了隋炀帝那个暴虐的家伙,说不得就能给他们父子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不是要给你爹收尸么?
行,收拾收拾,你们爷仨一起上路吧,省得麻烦……
李靖老脸阴沉,两儿子却是喜出望外。
“哎呦,父亲,您没事儿啊?”
“呜呜,父亲您可吓死儿子们了……您瞧瞧,板车我们都准备好了,哪怕皇帝降罪,身为儿子,我们冒死也得给您收尸……”
李靖眼皮直跳,脸上的肌肉一阵阵的抽搐,狠狠瞪了俩儿子一眼,一甩袍袖,咬牙道:“丢人现眼还不够么?赶紧给老子回家!”
身后众多内侍禁卫就站在承天门口呢,待会儿必定将这里的事情如实向皇帝禀报,可别让俩儿子耍宝了,李靖丢不起那个人。
他不理两个儿子,径自登上自己来时乘的那辆马车。
老大李德蹇一拍脑门儿,大叫一声:“哎呦,不好!老二你快快先行回府,临走的时候哥哥我已经让家人准备治丧,这会儿怕是已经准备停当了,万一大家见到父亲全须全尾的回去,指不定闹出笑话呢!”
正一条腿登上马车的李靖闻言,差点一头从马车上栽下去……
老二李德奖一听,赶紧道:“那行,我先回去,你陪着父亲慢行!”
当即跳上光板儿马车,冲着车夫大吼道:“快快快,咱们先行回府!”
“啪!”
车夫挽了个鞭花儿,赶着马车就走。
那边李德蹇见到父亲登车的时候一脚踩空,吓得赶紧上前两步搀扶住父亲的胳膊,担忧道:“父亲您慢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摔一跤可受不了,可别皇帝没杀您的头,您自己交待了……”
李靖仰天长叹,无语凝噎。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似乎李氏一族的灵气尽数落在自己身上,文武双全天资俊秀,结果两个儿子天资平庸愚钝懵懂,老天爷,您好歹也给均一均……
*****
“哦?卫公出府,前往皇宫觐见陛下?”
房俊在兵部衙门里与苏定方会面,教授其返回华亭镇之后的事宜,一见面,苏定方便爆出这么一个大新闻。
苏定方欣慰道:“卫公向陛下递交致仕的奏疏,陛下已然允准,并且同意卫公意欲同房相一起下江南的请示。”
他怎能不高兴呢?
皇帝此举,便代表了从此以后不再忌惮提防李靖,李靖虽然交卸了所有职务,但照样有一个卫国公的爵位在,又能担任讲武堂的大祭酒,为帝国教育新一代的武将尽心尽力,正所谓得其所哉!
身为李靖的旧部,苏定方自然为李靖能有今日而欣慰。
房俊抚掌道:“之前害怕陛下不允卫公出任讲武堂大祭酒一职呢,论起天下名帅,有谁敢自称兵法造诣在卫公之上?现在有卫公教导年青将领兵法谋略,吾大唐之兵锋百年而不坠,可喜可贺!”
两人都为了李靖得到陛下的宽宥而高兴,自此以后,这位大唐“军神”虽然不能再领兵打仗使得敌国闻风丧胆,却也能够在另一个岗位上发光发热,不负生平所学。
也算的尽善尽美了……
“讲武堂成立尚需一些时日,末将明日便返回江南,正好与房相、卫公同行,二郎可有要交待之事?”
苏定方问道。
“自然!”
房俊坐直身体,抿着嘴,冷声道:“那帮家伙差点坑了吾一回,吃了亏不还手,那可不是吾之作风!你且附耳过来,返回华亭镇在之后,应当如此这般……”
第一千七百章 骄兵
苏定方上身前倾,听了半晌,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道:“这这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房俊哼了一声,咬牙道:“那帮家伙居然给吾按了一个强抢民女的罪名…简直不可饶恕!哪怕是污受、玩忽职守也行啊,强抢民女?咱丢不起那个人!就咱这人品相貌,看上哪个女子还用抢么?嗯?早就哭着喊着要嫁给咱做妾了!这帮混球看不起人,那小爷就让他们知道做错事要付出代价!”
苏定方大汗……
和着您这般处心积虑丧心病狂的报复,不是因为那帮人陷害你,而是因为不满陷害给你的罪名?
不过想想,强抢民女这个罪名对于房俊这等人物来说,的确有些掉价……
不好听。
“安南那边情况如何?”聊了一阵,房俊问起安南的情形。
苏定方知道房俊在乎安南更甚于林邑,毕竟林邑那边土著众多,而安南自秦汉以来便是中原王朝的领土,汉人已经开发了几百年,根深蒂固,相比林邑富庶繁华得多。
“一切稳定,那些万春国的余孽于横山之下遭受铁骑狙击,几乎全军尽墨,唯有少数叛军遁入大山,已然不成气候。李万山早已投靠我们,整个谋划之中出力不少,裴长史已然决定擢升其为水师偏将,带领其部属为水师效力。”
房俊颔首道:“裴长史思虑细密,如此甚好。李万山在安南根基深厚,让他去水师效力正合适,以免刚刚剪除了万春国的余孽,反过来又养出一头老虎。”
此刻的安南早已恢复如初,万春国的余孽在唐军的清剿之下烟消云散,那些人打着复国的旗号纠集势力,却不料一切都在房俊、裴行俭、刘仁轨等人的谋算当中,策反李万山,鼓动那些余孽起兵反唐,所有的计划行动尽皆在唐军掌控之中,终至一败涂地,非但未能复国,反而将万春国遗留下来的唯一一点底蕴葬送殆尽。
房俊起身,转过去看着墙壁挂着的大幅安南地图,吩咐道:“横山关要加快建设,此关雄踞横山,乃南北要冲,只要常驻一直强军扼守此处,安南便翻不起浪花。另外,”他指着岘港北部的一处地方,道:“此处乃是长山余脉,定要在此山修建一处关隘,山顶云雾,眺望大海,就取名海云关吧……水师当择一旅常年驻守,居高临下拱卫岘港,整个林邑都丢了也不妨事,但是岘港……决不能丢!”
苏定方起身,沉声道:“喏!”
他坐镇华亭镇,掌控皇家水师,太清楚岘港的存在对于大唐海上商路的作用有多大。
单单是那海潮一般的商业利益,就绝对不容有失……
交待完这些重要事情,房俊笑道:“明日启程,多多保重,真想跟着你们驰骋大海杨帆破浪啊!”
苏定方道:“二郎也不必羡慕吾等,东征在即,您定然是水路之统帅,届时大军水路分兵齐头并进,区区高句丽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只怕到时候坐船坐得您七晕八素。”
整个大唐的军队都翘首以待,等着大军东进,势如破竹的攻克平壤城覆灭高句丽,建立不世之功勋,封妻荫子,加官进爵。
而眼前这个黑脸的少年,更是让苏定方心生感慨……
翻过年才二十岁的房俊,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在正职兵部尚书空缺的情况下,手握兵部大权,俨然中枢忠臣。
等到东征胜利过后,论功行赏,这位还不知道能晋升到怎样一个骇人听闻的地位……
房俊却蹙起眉毛。
不由想起隋唐两朝屡次东征高句丽尽皆沉沙折戟铩羽而归,想来除去高句丽山高林密道路不畅导致无法发挥唐军大军团作战的优点,且补给不足之外,军队的心态更是一个大问题。
连苏定方这等老成持重的将领都未将高句丽放在眼中,太过乐观了。
骄兵必败啊……
*****
傍晚,房俊刚刚回府,洗漱过后将要用膳,便有家仆来报,说是魏王李泰请他与高阳公主前往芙蓉园赴宴,接他的马车都已经到了门口。
房俊问高阳公主道:“身子好些没?”
这两天高阳公主神情萎靡,浑身酸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胃口不佳,食欲不振,闻言摆了摆纤手,恹恹道:“不去了,困死了,好想睡觉。”
房俊也不愿意去,跟那个李四胖子有什么好聊的?不过想到人家终归是魏王殿下,自己当初那首《卖炭翁》更是将这位殿下弄得声名狼藉,总觉得有些亏欠,只好让侍女侍候着换了一身青色直缀,脚上穿着他自己“发明”的千层底布鞋,舒适合脚,俨然寻常书生装扮。
来到唐朝之后,发现纳底布鞋早已有之,房俊灵机一动将千层底的样式拿出来,居然风靡一时……
出了门,魏王府的御者早就站在豪华的马车旁等候,见到房俊出来,赶紧施礼,等到房俊登车之后,方才跨坐在车辕上,甩了下鞭子,慢慢的驱车前行。
自有房俊的一干家将部曲骑着马跟随在后……
出了崇仁坊,马车沿着大街一路南行,过了青龙寺,便见到一大片奢华堂皇的殿宇楼阁掩映在树木园林之中,坐落于曲江池畔。
秋意深浓,杨柳已然枯黄,松柏依然长青,蜡子树红黄相间,昏暗的傍晚夜色之下,景致优美。
马车沿着池边的石路一路前行,转了几转,便到得一处高楼门前。
楼起三层,斗角飞檐,暮色下挂满了灯笼,金碧辉煌。
已有魏王府的管事候在门口,见到马车,急忙上前意欲搀扶房俊下车,被房俊挥手斥开,自己从车下跳下来。
管事不敢怠慢,躬着身子,恭声道:“恭迎房尚书,吾家殿下已然相候多时,请随小的这边走。”
说着,微微侧身错开几步远,引着房俊进入楼内,神情之间甚为恭谨。
不恭谨不行,即便魏王府上下尽皆对房俊没什么好印象,甚至因为屡次害得自家王爷灰头土脸而怀有敌意,可人家房俊现在可不仅仅是一个驸马的头衔,就算房玄龄致仕归乡,一个“检校兵部尚书”的头衔也足以使得亲王级别的人物以礼相待,何况是他们这些家奴?
一楼之内布置奢华,地上铺着锦绣的波斯地毯,名贵的金丝楠木家具,四面开窗,四角的青铜兽炉燃着檀香,香烟袅袅,清淡典雅。
一阵阵丝竹弹唱之声,由二楼传下来……
魏王府的管事走在前头,右手虚引,引着房俊踏上楼梯来到二楼。
刚一上楼,便觉得一股夹杂着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楼内燃着一盏一盏儿臂粗细的蜡烛,将宽敞得占据了整个楼层的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一张长方型的雕漆木桌摆在正中,此刻已经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围着桌子而坐。
五名清丽秀美的歌姬坐在一侧靠墙的地方,抱着琵琶、芦笙、箜篌、横笛等等乐器,正弹奏着一支清淡柔和的曲子。
只是在座的诸位锦衣华服的贵人却没人欣赏,正聚在一处纵声谈笑。
房俊刚刚上得楼来,边听有一人说道:“世子刚刚言及你家意图将一族女许配房俊为妾,此事当真?”
房俊眉头一蹙,抬头看去,正好见到正对着楼梯坐在主位魏王李泰身侧的萧锐……
只听萧锐说道:“不错,家父正有此意。”
便有人嗟叹道:“兰陵萧氏之女子,那可是个个钟灵毓秀天下绝色,即便是王孙贵戚寻常亦是难求佳偶,怎地便宜那个棒槌?唉,可怜兰陵萧氏明媚秀丽之女子,便宜了房俊那厮,当真是暴殄天物!”
房俊眼角一跳,循声望去,便见到说话之人正长吁短叹,一副扼腕惋惜的模样,正是柴令武那个怂货……
娘咧!
三天不打,你个兔崽子就上房揭瓦是吧?居然敢在背后说小爷的坏话,不可饶恕!
只不过这萧锐所言择一族女嫁给嫁给他为妾……他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哀嚎一声,暗道该不会是又被自己那个老爹给卖了吧?
第一千七百零一章 威势
引着房俊上楼的魏王府管事一脸尴尬,他本应出言唱诺,提醒大家房俊来到的,可惜晚了一步,正巧赶上柴令武说出那么一句不知死活的话语……
没错,在这位管事心中,柴令武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不知死活。
若是以往,柴令武凭借其家世还可称得上是长安城内的顶级纨绔,无论对上谁,都有一争短长的资格。
可现在的房俊岂是他能够招惹?
管事偷眼去看房俊的脸色,见到这位面色未变,也琢磨不透房俊的深浅,只是想着您打死他都行,只是最好别在咱们魏王殿下的地盘动手……
心里腹诽着,赶紧高声道:“房尚书到!”
随着这一声喊,二楼大堂内陡然一静,说话的人下意识的尽数闭嘴,唯有那几位歌姬仍旧操着乐器,轻柔婉约的弹奏着曲子……
房俊拾阶而上,缓步向着长桌走过去,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缓缓道:“刚刚还有说有笑挺热闹呢,怎地某这刚刚到来,便都不说话了?难不成,实在背后编排某的坏话?呵呵……”
看着房俊缓步走进,在座之人除去少数几人之外,尽皆感受到一股无可名状的压抑之感!
这厮气势太强,已经是房尚书了啊……
在座者全是皇子、公主、驸马,尽皆天之骄子,最顶级的世家子弟。
然而哪怕是身份尊贵如魏王李泰,手中之权势亦不能与房俊相比拟,遑论其他人?权力是男人的胆,当一个男人手握重权,就会天然的释放出一种无可名状的魅力和气质!
柴令武一张白脸阵青阵红,心头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怎地随便说句话贬低一下房俊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偏偏这房俊就正好听到了?
魏王李泰身为主人,自然不能任由房俊这股凌厉的气势压迫全场,甚至有可能借机发飙,这厮不是个随便捏的软柿子,况且他原本就跟柴令武颇多嫌隙,指望这厮自觉给自己面子……李泰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
他较之以前瘦了一圈儿而且黑了许多的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意,居然亲自起身,热情的招手:“二郎怎地这么晚才来?快快快,到本王身边坐,今日咱们好生喝几杯,不醉不归。”
在座一众皇子、公主、驸马并未对这番话觉得有何不妥。
论年纪,房俊可说是此间最年幼者,论辈分,高阳公主在李二陛下女儿之中排行落后……然而包括魏王李泰在内,没人觉得房俊坐在李泰的身边有什么不对,甚至理所当然。
毕竟在场诸人当中,谁也不敢自大到可以无视以为事实上的兵部尚书……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房俊微微扫视全场,便意外的见到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正坐在李泰左手边的位置,此刻长乐公主低垂眼帘,晋阳公主却纤手招了招,甜甜的唤了一声:“姐夫!”
又给房俊招来一阵羡慕嫉妒恨……
房俊微笑着摆摆手,拒绝了魏王李泰的邀请,而后冲着晋阳公主眨眨眼打过招呼,缓步走到柴令武身旁,笑着对魏王李泰说道:“殿下不必客气,客随主便,微臣坐在这里就好。”
说着,他拍了拍柴令武身旁一个俊秀男子的肩膀一下,一脸微笑,道:“兰陵公主未至,窦驸马何妨去跟魏王殿下亲近亲近?就把这个作为让给小弟吧。”
这俊秀男子乃是兰陵公主的驸马窦怀。
此人出身名门,祖父乃是北周权臣、神武郡公、上柱国、荆州刺史、杞国公窦毅,就是那位让人在门屏上画了两只孔雀,凡是两箭各射中一只孔雀眼睛的就招为女婿,结果李渊上前“啪啪”两箭连续中的,被选为东床快婿……
窦怀的姑姑,便是李二陛下的母亲太穆皇后窦氏。
至于李二陛下的表弟为何娶了他的女儿,这个不必深究……
窦怀虽然出身名门,却并无纨绔之气,平素喜好读书著史,对于“才高九斗”的房俊无比钦佩,闻言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喜滋滋的站起身去到魏王李泰身边坐下,将自己的作为让给房俊。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下。
身旁的柴令武只觉得一股凶猛的气息扑面而来,犹如邻座卧着一头猛虎,随时随地都能猛地扑上来将他一口咬死……居然下意识的打个冷颤,身子微微向着远离房俊的一侧歪了歪,那一侧是他的妻子巴陵公主。
见到自家夫婿居然被房俊吓成这样,巴陵公主秀眸一瞪,凶巴巴对房俊道:“你这人怎地恁般豪横?”
房俊尚未回话,晋阳公主不干了!
小公主抿抿嘴,小脸儿绷得紧紧的,不悦道:“七姐你还讲不讲道理?父皇说过,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柴驸马嚼舌头说姐夫的坏话,非是君子所为,你怎的还能诬陷姐夫豪横呢?”
小丫头清脆的嗓音在大堂之上回荡,一众兄弟姊妹尽皆无语。
同样都是驸马,一个是直呼“柴驸马”,一个则亲切称呼“姐夫”,差距怎地如此之大呢?
巴陵公主素来骄横惯了的,可是晋阳公主字字在理,她一时无法反驳,也不敢对这个父皇的掌上明珠出言呵斥,一张秀美的脸庞涨得通红,尴尬的要死。
柴令武更是羞愧非常,无地自容。
小公主“非是君子”的评语令他恨不得刨个地缝钻进去不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也自懊恼,自己怎地就没管住这张嘴,非得要说这种话语作甚?就算是房俊今日不来,依着晋阳公主跟房俊的交情也非得将这话儿传过去不可,原本与房俊便有龌蹉嫌隙,这下子更是得罪得死死的,想要转圜亦是不能,怎地就这么嘴欠呢……
长乐公主用公筷夹了一块烟熏鹿肉放在晋阳公主面前的碟子里,淡淡道:“这个好吃,补虚赢,益气力,多吃一些。”
多吃,少说。
“哦……”
晋阳公主吐吐舌尖,明白这是姐姐怪自己话多,赶紧低下头乖巧的夹了鹿肉来吃,再不敢帮衬房俊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很是古怪尴尬……
魏王李泰满心无奈,今日他召集一众兄弟姊妹饮宴,无论从一方面来说房俊都是必须请来的,可谁知道这厮劣习不改,一到场就差点掀桌子?不过话说回来,柴令武这混账也是嘴贱,明明惹不过房俊,还说那些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话语干嘛?
自己找不自在么……
他只得举起酒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姊妹,平素磕磕绊绊自是难免,可谁也不能记恨在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来来来,都端起酒杯,今日恩怨搁置,只叙情谊,饮圣!”
“饮圣!”
“饮圣!”
太子未至,便以魏王为尊,他开了口,谁能不给面子?诸位皇室子女一起举杯,开怀痛饮。
都是天潢贵胄,即便平素相互之间颇多龌蹉,但是在这个场合却也懂得收敛,就连房俊也只是朝着柴令武开了一炮,便不再揪着不放,只是一脸阳光般的笑容,一杯接着一杯的敬着柴令武酒……
柴令武如坐针毡,不敢不喝,谁知道自己若是拒绝了,下一刻这个棒槌会不会直接将酒壶砸在自己脑袋上?
巴陵公主更是憋屈得不行,眼瞅着自家驸马在房俊面前战战兢兢宛如鹌鹑一般,心中愈发气儿不顺。
眼珠儿转转,便窥得房俊敬酒的空隙,笑着问道:“刚刚萧驸马言及萧家欲将族女许配房驸马为妾,这可真是一桩美事。素闻房驸马怜香惜玉,家中妾侍都能执掌家业管理财物,能给房驸马做妾,亦不知萧家的那一位族女是修了几世的福分,真真羡煞旁人。”
这话就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了……
房俊的正妻乃是高阳公主,结果家中众多产业却是交由武媚娘打理,高阳公主好不过问。开明的人会赞一声房俊一视同仁,高阳公主开朗大度,挑事的人则难免污蔑房俊有“宠妾灭妻”之嫌。
在座都是皇室子女,与高阳公主一奶同胞,此刻说出这话来,难免让人觉得房俊目中并无天家,轻则生出隔阂之心,重则会有人当即跳出来叱责房俊……
不可谓不阴险。
天家威严不可冒犯,无论房俊的心思到底如何,但妾侍操持家中大权毕竟是事实,难免有轻视高阳公主的嫌疑,在座之人脸色便尽皆难看起来。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 不满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巴陵公主秀美脸蛋儿上的得意,没理她,转头对柴令武说道:“老话儿说得好,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男人就得拿出魄力气势,自家老婆该疼的时候疼,该管教的时候管教,出言无状趾高气扬,别人会笑话你的。”
在场一众皇子、驸马尽皆大汗,公主们则纷纷秀眸含煞,怒目而视!
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你还真敢说啊!
柴令武尴尬得要死,满脸赤红,手足无措。
这岂不是当众骂他怕老婆?
大唐风气开放,儒家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之思想较之以往轻了许多,不少名门贵妇皇室公主整日里欢饮聚会出游寻乐,比之男子亦不遑多让。然而说到底,“出嫁从夫”的世俗风气贯穿始终,一个男人被讥讽为“怕老婆”,搁在哪朝哪代都不是好听的话……
窦怀给房俊让出了座位,原本坐在他身侧的其妻兰陵公主便贴近房俊而坐,此刻闻言,秀眸圆瞪,纤手一拍桌子,叱道:“房俊,你怎么说话呢?皇家公主在你眼中便是那些胡搅蛮缠的乡野村夫了是吧?别以为当一个破尚书就尾巴翘起来,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本宫挠你一脸花?”
李二陛下诸位公主之中,房俊与南平公主、临川公主、、东阳公主、巴陵公主的关系不太融洽,主要的关系便是因为与几位驸马尿不到一个壶里,连带着与公主们看他不爽。
至于其余几位公主,平素倒是相处不错,年节的时候也会互有馈赠,时常走动。
这兰陵公主性情娇憨,是一众公主当中唯一与高阳公主不相上下的“刁蛮女”,惹急了,说不准还就敢挠上房俊一把……
房俊心说我这挤兑柴令武呢,您插什么嘴?
可毕竟不能如对待巴陵公主那般冷着脸,只得说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柴驸马好么?娶妻娶贤,这没错吧?可是这贤良并非与生俱来,很多时候也是要后天教诲的,丈夫若是软骨头惧怕妻子,明知其错却不能好生教诲,则妻子不贤,不知天高地厚,难免出门在外牙尖嘴利给自家男人招祸。”
这话说得就很有内涵了……
浅白一点的理解,完全可以当做房俊的警告或者威胁。
你巴陵公主金枝玉叶,我拿你没法儿,可是你敢不给我面子,信不信回头我就收拾你家柴驸马?
明显耍无赖。
巴陵公主又是委屈又是不忿,羞恼道:“胡说八道,本宫怎地就牙尖嘴利了?”
她不敢叱责房俊耍横,而是试图解释自己刚刚的言辞,已经怂了……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若是当真记了仇想要收拾柴令武,还真就够柴令武喝一壶……
房俊捏着酒杯,上身往后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刚刚是谁讽刺我宠爱小妾来着?且不说我的家事毋须旁人置喙,单就说这个纳妾一事……”
说到这里,他看向一直闷不吭声的萧锐,浓眉一挑,问道:“萧驸马言之凿凿,说是欲将一位族女许配我为妾,可我为何并未听闻此事?你兰陵萧氏乃是天下一等门阀,将一位族女许配与我,还真是看得起我。只是在下德兴浅薄,配不上兰陵萧氏百年豪门,您家的族女,还是留着去跟那些有利用价值的人做这些龌蹉的交易吧,不管你打着什么主意,抱歉说一声,在我这里行不通。”
他今天之所以逮谁咬谁,这股火气完全是因为萧锐的话语而来!
你们想搞我的时候就搞我,甚至龌蹉的意图给我按一个“强抢民女”的罪名,现在发现搞不动我,回头就扒拉一个族女出来赏赐我?
当我是狗啊?
扔块骨头就得颠儿颠儿的吐着舌头跑过去摇尾乞怜?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惹我可以,只是之后的后果是不是你们能够承受得起,那就不再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不把你们弄疼、弄哭,你们就不知道我房二棒槌这些年撒泼打滚的意义何在!
大堂内一片安静。
就连巴陵公主都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房俊,这厮……居然拒绝了兰陵萧氏主动提出的联姻?
傻了不成……
兰陵萧氏虽然不在“五姓七宗”之内,但是论起门阀清贵,却有过之而不及。天下士子学士、官员将相,哪怕是李唐皇族都算在内,谁不想求娶一个“七宗五姓”这等正统高贵的汉儒门阀女子为妻?
兰陵萧氏纵然不是将女子许配房俊为妻,可是以一个族女配予房俊为妾,这乃是极大的荣耀,说出去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而房俊居然在此大庭广众之下严词拒绝,不留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
萧锐素来一副文雅气派,此刻一张俊脸也不由得涨得血红,被房俊这般直白的蔑视他引以为荣的家族,焉能不气?
可是气归气,此刻却不知说什么来反驳为好。
他之所以主动再次吐露意图将族女许配房俊为妾这件事,就是唯恐房俊拒绝,所以先散播出去风声,若是房俊这棒槌当真想要拒绝,怎地都要忌惮兰陵萧氏的脸面吧?
可谁知道这棒槌还真就不上道,而且拒绝得这般激烈……
说房俊不识抬举?
那样倒是可以挽回一些脸面,可是他父亲萧之言犹在耳,房俊是萧家需要极力拉拢的,此刻他将话说绝,以后还怎们挽回?
与此同时,他心中的担忧比之愤怒更甚!
兰陵萧氏的根基尽在江南,这两年因为海贸的暴利已经将大半家业、精力转移到这一处,每年获利颇丰,远超以往以田地产出、租赋为主的收入。族中一些老人已经在议论着在周边各国买地建房,将商铺开过去,彻底为萧家转型。
“耕读传家”是一个很好的传统,看起来清高雅致,然而与海贸的暴利相比,什么都不算……
不仅仅是萧家,即便是远在关中的关陇集团,也已经派遣家中精明能干的子弟前往江南,大力发展海贸生意。
现在看来,起码在未来的数十年之内,海贸将会成为大唐国内贵族趋之若鹜的趋势……
然而令萧家烦躁担忧的是,此前弹劾房俊的失败。
既然没能将房俊彻底打倒从而达到更换主导江南市舶司支持者的目的,那么久必然要承受来自房俊的反噬。
将族女嫁入房俊为妾,亦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哪怕兰陵萧氏再是清贵,付出一个族女以拉拢房俊这样一个靠山坚若磐石的年青官员,也是绝对划算的。
然而现在看房俊的态度,萧锐知道父亲恐怕要失算了,这厮非但不可能拉拢,甚至必将遭受狂风暴雨一般的报复!
想到此处,萧锐忧心忡忡,对于父亲的决策首次生出怀疑和不满……
既然明知房俊前途无量靠山扎实,又何必去招惹他呢?
魏王李泰到底是圆滑世故的人物,被房俊这么一通搅合,宴会上的气氛已然完全变了样,可是除了无奈,他又能对这个棒槌如何?
只好敲敲桌子,笑道:“今日本王宴请诸位兄弟姊妹,乃是叙一叙骨肉亲情,诸位这般针锋相对,可莫怪本王恼火!来来来,共同举杯,咱们遥敬父皇万寿无疆,恭贺大唐千秋万世,来,欢饮此杯!”
这么大一个由头被他抬出来,谁敢多说废话?
当即尽皆举杯,一饮而尽。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房俊也不针对柴令武和萧锐,与兰陵公主换了位置,坐到独孤谋身边,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独孤谋跟房俊碰了一杯,低声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到底都是兄弟姊妹,闹得这么僵,往后见了面都尴尬。”
这人勇武过人,却是个宽厚的性子。
房俊自斟自饮了一杯,淡然道:“兄弟姊妹不假,可是掺杂了权欲利益,那份骨肉亲情也就淡了,不信您抬头瞧瞧,这些人当中,有哪个不是脸上带着面具,卖力的演着一出戏?”
第一千七百零三章 月下
可是人活于世,又怎能逃得过功名利禄盘桓算计呢?
看似欢歌笑语济济一堂,然则貌合神离者有几人,居心叵测者有几人,眷恋亲情者又有几人?
很虚伪,但是这种虚伪却又是人生之中必不可缺。
因为在做这些人代表了一个群体,一个阶层,彼此之间需要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来维系关系,经营利益。即便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戏,亦乐此不疲的表演着。
人生在世,只要不是真正的六根清净、斩断尘缘,谁也无法彻底摆脱这种表演,即便高贵如宰辅、亲王、甚至是皇帝,亦不能免俗。
人世即舞台,冠笄皆优伶。
*****
即便魏王李泰极力缓和气氛,但这场宴会依旧草草收场,待到皓月东升,诸位亲王公主驸马尽皆散去。
房俊被李泰留了下来,两人并肩来到楼前曲江池边的一处临水的楼阁,靠窗而坐。窗外皓月当空,清辉洒在水面,微微荡漾的波浪闪烁着淡淡的银光,空气清冷,美景如画。
两个秀丽的侍女跪在面前素手沏茶,待到茶香四溢,李泰挥挥手将其斥退,亲自提起茶壶给房俊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自己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吁了口气,漫不经心道:“不必拘礼,随意就好。”
房俊喜欢听这话,虽然面对一位亲王保持必要的礼节并不会磨损他的尊严,可是规矩多了难免令人束手束脚,分外不爽。
喝了口茶水,房俊随意问道:“‘邮政司’运转如何?”
为了刊行书籍、低价推广纸张,得到李二陛下允准之后在兵部下设“邮政司”,于天下各处驿站定点设立房舍商铺,专卖自家印刷厂印刷的各式书籍,以及售卖低价纸张。
但是这个“邮政司”却直接听命于魏王李泰……
之所以今日房俊于席间那般不给面子的惹事,李泰依旧隐忍,很多原因届时因为房俊甘愿将这么一个捞取功绩、博取名声的好差事毫不犹豫的对给他而产生的感激。
李泰虽然骄纵,可办事越来越讲究,这“邮政司”从立意到筹备再到运转,所有的一切皆是房俊一手操持,结果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一股脑的塞给他,这份人情必须领。
他知道燕王蒋王几个小子为了这个差事一车一车的往房家拉黄金珠宝,却尽皆给房俊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房俊这厮有千般不好,但唯独一样,办事讲究,说话算话。
李泰这人也有优点,别人跟他讲究,他就更讲究。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结果便是两个讲究人走得越来越近,以往的龌蹉似乎也渐渐消弭……
李泰放下茶杯,自茶几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精致的糕点放在嘴里,轻松说道:“出乎预料的好,那些世家门阀固然将科举考试视为禁脔,却也更在乎自己的名声。咱们低价销售书籍、纸张,他们想抵制,却也不敢抵制,不然就得背负上打压寒门学子读书进学、阻碍孔孟之道传播普世的恶名,没了好名声,那还算什么世家门阀?所以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天下各地的驿站书馆,他们也不敢,甚至还得在明面上出人出力。”
李泰讥笑一声,觉得能够让那些世家门阀们整日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自己心里那种“你看不惯我却干不掉我”的情绪实在是很爽……
房俊也笑,不过还是提醒道:“还是要谨慎一些,那些家伙能够传承几百年,可不是一些省油的灯,英明睿智有之,心狠手辣亦有之,殿下得当心。”
魏王李泰哂笑一声,减去了许多肥肉却依旧壮硕的身子倚在椅子背上,看着房俊的目光有着无限哀怨:“若是放在以前,打死本王都不会与这些世家门阀作对,而是想法设法的取得赞同和支持,以之逐鹿储君之位。然而现在,储君之位已然成为奢望,注定于我无缘,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所谓无欲则刚,让他们尽管将手段拿出来吧,除非动用家中死士将本王刺杀,否则,这件事情本王会一辈子干下去。”
储君之路已然断绝,但睿智的魏王殿下觉得自己一辈子不能就当一个亲王养尊处优、混吃等死,总归是要干一点事情的。
“大唐文化振兴”这等事,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既能够远离政治漩涡不被牵扯其中,又能够名震天下流芳于后世,使得自己的名字镌刻于青史之上,受到后世学子的顶礼膜拜。
百代以后,或许有人会忘记了大唐第二任皇帝是谁、有什么事迹,但只要读书人在,就绝不会忘记曾经的魏王殿下为了弘扬儒学、传播学识而做过的努力和取得的功绩……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房俊赞道:“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有志者事竟成,殿下能够有这份执念,青史之上,必然有您一席之地。生在帝王家,谁不是一味的向天下索取呢?似殿下这般为了弘扬儒学、造福天下学子为己任,古之罕有,假以时日,天下之百姓尽皆感念殿下之功德,而李唐之后裔,亦定然会以殿下为荣。”
李泰浑身舒爽,心里慰贴。
能够得到房俊这棒槌的夸赞,可当真不是容易事……
不过转瞬之间,这位殿下又一脸哀怨,瞪着房俊说道:“恐怕在此之前,后世之人思及本王的名讳,第一印象恐怕开始你的那首《卖炭翁》……”
那首诗实在是太刻薄、太霸道,即便是现在这首诗已经在关中各地广泛流传,他魏王李泰的名字几乎就是纨绔子弟邪恶王族的代表……
房俊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淡然道:“谁叫殿下那个时候那般混账呢?再者说,知耻近乎勇,《卖炭翁》越是流传的广泛,就有越多的人知晓殿下知错改过的勇气,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等形象可是比乖孩子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也更加鲜活可爱。”
李泰瞪着房俊瞅了半晌,摇头苦笑。
跟这厮辩论就是姿态苦吃,这人不仅一身才华,一张嘴更是伶牙俐齿,打嘴仗就没输过……
只得转换这个让人郁闷的话题,问道:“萧家是怎么回事?”
按说前些时日乐彦玮搞出的那场风波,背后出于萧之授意,已然是朝中人尽皆知之事,这也使得父皇甚为不满,将尚书左仆射的职位授予英国公李绩,而非是遵循惯例让萧更进一步,表达了严重的警告。
照理说萧家于房俊应该结怨更深才是,怎地一转头的功夫,萧家居然要将族女许配房俊为妾?
这转变实在是太大……
房俊哼了一声,一脸不爽:“利之所至,寡廉鲜耻……萧以为将我弹劾下台,便会导致陛下剥夺我江南市舶司甚至皇家水师的掌控权,进而更换一个亲近他们的人上去,只是未曾想到那乐彦玮自作聪明,居然敢诬告于我。陛下未将左仆射的官职授予萧,萧焉能感受不到那深深的不满?更为重要的是,他害怕我耍起棒槌不管不顾,狠狠打击他家在江南的商业利益……想陷害我的时候就肆无忌惮的陷害,陷害不成,就反过来弄一个族女送到我房里当做礼物……当我房俊是傻子啊?等着吧,不弄得他们萧家疼得嗷嗷叫,他们就看不清马王爷到底几只眼!”
“马王爷”就是马神,有“三眼灵曜“,这是民间很早就有的传说,但是这句话李泰还是第一次听见,觉得有趣,乐不可支。
更为萧家默哀,若是搬到了房俊自然万事大吉,现在自然要承受房俊的怒火,真真是石头没搬到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继而便是晋阳公主清脆如银铃的嗓音传入耳中。
“咦,青雀哥哥,姐夫,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一身淡粉色襦裙外罩一件织锦褙子的晋阳公主好似一只欢快的小鹿,从楼阁前经过时见到凭窗而坐的两人,便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声,然后脚步轻快的跑到楼阁里来,还一边回首向着身后喊:“姐姐快一些!”
房俊坐在窗口,微微低头,便见到一个秀场苗条的女子自路边缓缓行来,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她身上,发髻高挑,道袍仙雅,那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放佛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
月下美人,仙资灵秀。
正巧长乐公主闻听晋阳公主的呼声,也自抬头望来,猝不及防见,于房俊通亮的目光相触……
第一千七百零四章 花前
月凉如水,美人如玉。
房俊居高临下俯瞰佳人,眉目如画,冰肌玉骨,一时间有些失神……
魏王李泰在窗口探头,笑着招手:“兕子,丽质,上来坐坐!”
虽然距离颇远,但长乐公主依旧感受得到房俊灼灼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盯在自己身上,芳心快速的跳了几下,有心不去,却见到晋阳公主已然加快脚步走进阁中,只得莲步轻移,走了过去。
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那厮就是一个登徒子,自己何必怕他?有魏王在,谅他也不敢疯言疯语的招惹自己……
两位公主上得阁楼,早有侍女奉上茶盏。
晋阳公主径自坐到房俊身旁,冲着房俊展颜一笑,继而又秀眉微蹙,略带不满说道:“七姐当真过分,哪里有那般偏袒自家驸马的?”
小公主显然还在为刚刚宴席上巴陵公主讽刺房俊一事忿忿不平。
房俊含笑,温言道:“世人大多是帮亲不帮理的,这无可厚非,所以‘大义灭亲’才会成为美谈,载于史册。巴陵公主向着自家郎君说话乃是正理,若是反过来帮着我说话,那才让姐夫我汗流浃背,恨不得夺门而逃,狼突豕奔。”
唐朝宫室、皇族风气开放,此等戏言无伤大雅。
只是当着两位公主的面,总归是有些唐突……
长乐公主剪水也似的双瞳横了房俊一言,脸颊微红,对于房俊的失礼看似甚为不满。
晋阳公主却没明白房俊这番话的含义,明澈的眸子眨啊眨,奇道:“七姐就算帮着姐夫说话,又有什么好怕的?”
房俊心说我怎么不怕?柴令武的母亲乃是一代巾帼平阳公主,关中这点基业当年就是人家平阳公主给李家打下来的,李二陛下对其又是钦佩又是宠溺,自己若是跟柴令武的媳妇儿有染,那就是折了平阳公主的颜面,还不得把自己打死?
不过似长乐公主这等已经合离的公主,估计李二陛下知道了也就顶多斥责一番,没大事儿……
心里这么想着,便向长乐公主瞅了一眼。
这位殿下面无表情,眼帘低垂,轻轻的斥责晋阳公主一声:“小孩子,不要多问。”
晋阳公主大眼萌萌,一脸懵懂……
李泰哭笑不得看着房俊,道:“你这人真是小肚鸡肠,追根究底还不是当初柴令武害得你坠马那件事耿耿于怀?这些年柴家兄弟也没少受你的气,你那右屯卫将柴哲威的左屯卫压制得不像样子,每一次父皇召见他都拿你的右屯卫说事儿,柴哲威很是被责骂了几回,可惜本领就那么大点儿,他又有什么办法?你呀,适可而止,都是自家兄弟姊妹,没必要搞得好似生死仇敌一般。”
房俊笑笑不语。
自己跟柴令武的孽缘,还真是理不清。
若非柴令武害得房遗爱坠马,自己就没机会来到这个繁花锦绣的盛世大唐,可是反过来说,是不是没有这一次的坠马事件,上辈子的自己就不会死?
鉴于自己能够魂穿至此,就证明时空之间的牵扯是肯定存在的,那么也就很难说清自己上辈子的死亡跟房遗爱的坠马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联系……
他并没有将柴令武当做仇人。
之所以对柴令武一直不假辞色甚至是厌恶,大抵是因为心中有着前世的记忆,知道正是柴令武、杜荷、李元景之流害得他造反身死以房遗爱的木讷愚笨,怎么可能对于政治有什么报复,好生生的驸马、二世祖不做,偏要去参合谋反之事?至于高阳公主更不可能,那娘们儿就是个毫无心机贪逸恶劳的性子,虽然“爱人”辩机被斩,可是这能跟谋反扯上什么必然的关系?
归根究底,这两口子都是被李元景、柴令武、杜荷那一伙人所诓骗,或者说,被安利了……
这就造成房俊天然的想要远离这些人,甚至不惜拒人千里、反目成仇。
李泰将房俊一副浑不在意的神情,只能摇头叹息。
他深知房俊心志之坚定,绝非旁人可以动摇,一旦他认准的事情,必然是百折而不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这种人有些刚愎,可也正是这种人方能成就大事。
相反,自己固然聪明绝顶,却少了这么一份坚持的气魄……
李泰喟然一叹,正欲说话,便见到窗下有内侍匆匆忙忙走来,旋踵进了阁楼内,躬身施礼道:“刚刚阎府来人传说,说是阎尚书病危,请殿下与王妃即可过府,王妃已然准备停当,命小的来通知王爷。”
阎尚书,便是李泰的岳丈、魏王妃的父亲阎立德。
不久之前,李二陛下令谕将作大匠阎立德“检校工部尚书”一职,不出意外,不久之后即将扶正。不过工部现在有吴王李恪这么一尊大神杵在那儿,谁去当这个工部尚书都不过是个摆设……
李泰于魏王妃感情甚笃,闻言变色,急忙起身,冲房俊道:“二郎今夜便在这园子里休憩,明日一早再回府吧,本王得去阎府看看。”
房俊道:“殿下自便,毋须在意微臣。”
李泰又对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说道:“你俩稍后便自去住处安歇,也在园子里多住一些时日,待为兄回来之后再相陪。”
两位公主敛裾施礼,看着李泰匆匆走出阁楼。
三人落座。
没了李泰,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异样……
长乐公主不愿与房俊独处,虽然还有晋阳公主在场,可这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小透明一般,怕是挡不得房俊的疯言疯语,下意识的就像告辞离开。
可是李泰一走,她就急忙离去,未免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她又不愿让房俊认为自己是怕他躲着他,一是有些犹豫……
那边晋阳公主已然问房俊道:“父皇让姐夫作一首纪念母后的诗词,姐夫作好了没?”
房俊谦虚道:“尚在斟酌之中,虽然已有雏形,但尚需斧正,不敢敷衍。”
事实上哪里需要斟酌,哪里需要斧正?
脑子里扒出来一首便是旷世经典,放眼天下,有谁敢给这些流传千古的诗词名篇斧正?
只是他这两年已经度过了刚刚穿越而来之时那等“熊孩子有糖藏不住”的心态,之前但凡有机会都想要将自己远超这个时代千年的学问、见识都拿出来显摆,然而再好玩儿的事情也会腻,现在这份心思淡了许多,甚至有些厌烦抄来抄去糊弄世人驳回来的“才子”之名。
没意思……
不过李二陛下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只是略作矜持,显示自己非常重视而已。
晋阳公主闻言,便有些不满:“姐夫之前作诗填词都是信手拈来必成佳品,怎地父皇让你作诗填词,就需要斟酌来斧正去的?”
在她看来,以前作诗都是痛痛快快的,现在轮到自己父皇让他作诗却这般磨蹭,显然是在推搪敷衍……
房俊无语,刚想解释,忽闻一旁的长乐公主淡然说道:“之前他的那些诗词多是与青楼楚馆之中,为那些歌姬名妓而作,现在没了红颜当面素手添香,怕是已经灵思堵塞、才气皆无。”
说一出口,长乐公主就懊恼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后悔不迭,自己怎地鬼使神差的说出这等话来?
可千万别被房俊这个棒槌以为自己在吃醋……
谁知想什么来什么,只见面前的房俊一张黑脸瞬间神采飞扬,一双眼睛铮亮,露出白牙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长乐也。殿下的确不愧是微臣的知己,不过此刻红颜当面、花前月下,灵思才气泉涌而来,要不要作一首诗词送给殿下?”
长乐公主秀脸微红,微嗔道:“哪来的花前月下,谁要你作诗了?”
这人真是口花花……
晋阳公主却不听她的,抚掌娇笑道:“那姐夫就快快作一首呗,对了,前几日听闻姐夫当初在平康坊醉仙楼作了很多首‘明月’诗词,此刻皓月当空,不若便再作一首如何?”
一听到“明月”二字,长乐公主便陡然记起那首传遍长安的“床前明月光”,忍不住轻啐一口。
登徒子……
第一千七百零五章 离愁
一首“床前明月光”,几乎成为“艳”之首,长安士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非但无人觉得低俗龌蹉,反而各个赞颂房二郎才如泉涌、情趣高雅。
房俊当时不过是玩心太大,孰料却害得这么一首名垂千古的佳作误入歧途名节尽毁,只能长叹一声后悔不迭李白吾兄,对不住了……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清丽无匹的玉容,笑道:“殿下意下如何?”
意会到房俊眼中的戏虐之意,长乐公主几乎下意识便道:“不要!”
继而就想起身离去,却被晋阳公主拉住手掌,后者雀跃道:“为何不要?姐夫快快作出来,兕子想听呢!”
长乐公主嗔道:“这人能作出什么好诗词来?左右不过是消遣人的。”
房俊笑嘻嘻道:“殿下这可就冤枉人了,微臣消遣谁也不敢消遣您啊,对于殿下,微臣可一直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规矩得不得了。”
“规矩个头啊!”长乐公主恨不得大叫一声,质问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当初在你家农庄的汤泉池子里,你动手动脚的是规矩?是止乎于礼?
只是这话实在没脸当着晋阳公主问出口来,一张俏脸通红,想要挣脱晋阳公主离开,却发现手掌被妹妹攥得紧紧的,只得哼了一声,嗔道:“要作便作,恁地话多?”
晋阳公主两只美眸盯着房俊,一瞬不瞬,兴致盎然。
房俊装模作样,抬头瞅了瞅清辉明月,感受着凉风徐徐,曼声吟道:“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小公主年纪不大,对于世情涉及不深,但是文学修养却不低,低声叙述了一遍,顿时眉花眼笑,抚掌赞道:“好诗好诗,相思缠绵温柔缱绻,只是不知姐夫是在思念谁?”
房俊看着这个钟灵毓秀聪慧绝伦的小公主,浅笑道:“银汉迢迢,心有灵犀,心念有时候是可以互通的,我在想谁,不用说出口,那人听了这诗,自然心有所感。”
一侧的长乐公主抿了抿嘴唇,目光透过窗子去看洒满银月清辉的水面,没有看房俊一眼,却柔声问道:“你……要出远门?”
离人似月,月亮每天夜里从云中映射到水中,又从水中爬到昆仑山上的九重层城,年年岁岁,长长久久,正如相思亦是天天如此,夜夜如此,明月皎洁无声,离人相思无语,其情却如同月光,云间、水上、层城,上天入地,无处不在……
分明人就坐在面前,何以却相思缱绻?
定然是离别在即,心有所感……
房俊脸上微笑,一双眼睛灼灼盯着长乐公主,柔声道:“所以说殿下乃是微臣知己……再过几日,微臣将南下,统御皇家水师与高句丽水师开战,肃清海路之上的障碍,为即将开始的东征开辟粮道,同时亦要警惕倭国趁势作乱,想来有一段时间不能返回长安。”
晋阳公主“啊”的一声,双眸看着房俊,担忧道:“要去打仗呀……父皇也是,朝中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何以非要派遣姐夫去战场呢?”
房俊见她恋恋不舍的模样,心下亦是不忍,故作傲然之状,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朝中猛将如云固然不假,可是论起水战,放眼大唐,有谁可以与微臣相比?陛下此乃知人善任,微臣当仁不让。”
小公主满是崇拜:“姐夫最厉害了!”
小女孩天生崇慕强者、崇拜英雄,在她心目中,房俊允文允武才华横溢,且对她爱护宠溺,乃是天下除去父皇之外一等一的大英雄,便是太子哥哥青雀哥哥亦要略逊一筹……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神情清淡,踟蹰半晌,方才清声道:“此去海疆万里,风波险恶,还需谨慎当心才是。军机固然不可轻忽,但亦要时常照顾自己,你是统帅,坐镇后方就好,千万莫要如在牛渚矶那般身先士卒,可别逞英雄,到头来把自己的命丢了……”
声调清淡,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房俊心中慰贴,调笑道:“殿下这是怕微臣阵亡于疆场,没人给你写这些浪漫缠绵的诗词?”
“呸呸呸!”
晋阳公主嗔道:“出征在即,怎么能说这些晦气话呢?”
长乐公主则淡淡的横了房俊一眼,红唇微启,嗔道:“乌鸦嘴……”
明月当空,池水粼粼。
秋风徐徐,别绪离愁。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青梅竹马同卧一榻的长孙冲已然在她心中渐渐消退,或许是两人之间血脉亲情多过男女之情,合离之后,思念的感觉愈发黯淡下来,甚至有时候仔细想想,长孙冲那一张帅气的脸孔已然有些模糊。
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张笑起来有若朝阳初升一般灿烂的脸庞……
*****
“相公要下江南?”
翌日清晨,房俊回到府中更换官袍,高阳公主蹙着柳眉问道。
房俊回头,见到两个孩子正在炕上玩耍,便伸手揽住高阳公主刀削也似的香肩,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点头道:“东征在即,恐怕海路将成为运输粮秣辎重的主要途径,必须先行击溃高句丽的水师才行,否则一旦发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高阳公主虽然不问政事,但生于皇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军事也略有所知,不解道:“父皇定然是要御驾亲征的,现在大军已然集结在幽营二州,届时必然是陆路为主,数十万大军锐不可当,后路畅通,何须水路运输粮秣?”
水路固然便捷,可是大军前进不可能总是沿着海岸而行,一旦深入辽东,大军就将兵分数路攻城拔寨,到时候辎重粮秣的运输依旧要依靠陆路的补给,水路反而不便。
房俊沉吟一下,叹了口气,道:“咱俩说话,莫传出去……眼下朝中对于东征太过乐观,连陛下亦是如此,根本未将高句丽放在眼内。所谓骄兵必败,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恐生不测之祸。”
大唐很强,这是肯定的,高句丽偏居辽东一隅,山地众多、民生维艰,论国力根本不可与大唐同日而语。
然而大隋亦是在国势之上碾压高句丽,隋炀帝浩浩荡荡百万大军东征,最后的下场不也是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总是会出现很多意外,否则历史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出现。
天时、地利、人和,甚至是一点点运气,都有可能左右一场战争的结局……
更何况在房俊的记忆里,这一次的东征是以失败告终的,不仅仅葬送了贞观以来大唐的大半国力,甚至有野史传出李二陛下甚至阵前被冷箭射中,箭疮一直未能痊愈,最终导致英年早逝。
虽然这次东征攻克了辽东大部分城池,但是未竟全功,临近严冬不得不班师回朝。而且也导致士气大泄,兵卒厌战情绪高涨,之后李二陛下亦曾两次发兵攻略高句丽,尽皆草草收场。
屡攻不克的辽东,成了阻挡李二陛下历史地位更进一步的伤心地……
感受到妻子依依惜别万般不舍的情绪,房俊揽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笑道:“今次出征,冬日必还。大海之上虽然不会结冰,但寒冬腊月风浪滔天,纵然是最新式的战船亦不敢轻易横穿大海,你自在家待着,待到关中飞雪之时,为夫定然凯旋而归。”
高阳公主轻轻依偎在房俊怀里,轻叹口气,哀怨道:“真是的,都当上尚书了,为何还要天南海北的四处征战?”
男子出征,女子在家中最是难熬,时刻要关注朝廷的奏报,看看有没有报丧的书信回来……在这个时代,纵然是统御千军万马的主帅,亦难说每一次出征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一口脏水、一道刀伤、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人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第一千七百零六章 我保证
武媚娘不在府中,一大早便出城前往南城码头,这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不惯于亲亲我我缠绵悱恻,她会将情感堆积在内心,用强势的风格去掩饰,然而当情感爆发出来,往往热烈奔放。
高阳公主反手搂着丈夫健硕的腰身,心底涌起浓浓的依恋,将头靠在丈夫怀中轻轻蹭了几下,轻声道:“为何不同父亲、卫公一起乘船南下?”
房俊揽着她坐到炕沿,两个儿子流着哈喇子“嘿嘿呀呀”的过来往他身上爬,房俊便将老大房菽拎过来放到腿上,将老二房佑搂在臂弯,任由两个娃娃扑腾,闻着他们身上淡淡的奶香,只觉得心灵宁静,一片祥和。
“你当我想去啊?一则必须剿灭高句丽的水师,再则,江南那些人现在有点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现在在江南蹦得太过欢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为夫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房俊淡然说道。
夫妻同心,高阳公主哪里听不出房俊这个“惊喜”所指何物?
不由娇嗔道:“你这人真是,官儿越来越大,性子却也不改,你就不能不惹事?”
房俊沉默了一下,将老大伸进自己嘴巴的手指咬了一下,惹得这娃娃咯咯直笑,柔声道:“朝局诡异,世事如棋,咱家现在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谁知日后际遇如何?我这是要将棒槌的名声牢牢的夯实了,让那些想要动咱们家心思的人都掂量掂量后果,让他们不敢伸爪子。如此,弟弟妹妹还有孩子们方能一世太平,远离政治的漩涡。”
他不指望孩子们有多大出息,为人父母,只愿孩子们能够快快乐乐健康长大,足矣。甚至他自己本身对于政治也没有多少痴迷,只是身为穿越者,稀里糊涂的坐到这个位置走到这一步,有了影响这个帝国的能力,那就不能辜负上苍赐予的这一世为人,总归是要做出一点什么。
谈不上多大的报复,无愧于心而已……
只是他不愿意自己惹出的因果将来报应在家人身上,利益至上必然有冲突,他想用雷霆的手段震慑屑小,使得那些小人对他心存畏惧,不敢招惹他的家人。
关陇集团现在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是江南那些人明显还没有打疼,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陆家的下场,看来得让他们的记忆恢复一下……
“听闻萧家要将一族女许配郎君为妾?”
房俊正沉浸在夫妻之间毫无隔阂的温柔缱绻当中,冷不丁高阳公主幽幽问出这么一句,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道:“没有的事儿!就算有,那也得我同意才行,你家郎君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一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他萧家想暗算我就暗算我,暗算不成就想要给个甜枣,把咱当成啥了?”
高阳公主抬起头,扬起如花似玉的小脸儿,眸子与房俊对视,嫣红的舌尖舔了舔粉润的菱唇,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般无辜:“可是我听闻萧氏女子各个国色天香,有狐媚之相、妖娆之姿,乃是床底之间的尤物,多少帝王将相都趋之若鹜,那些世家门阀觊觎者更是不知凡几,这样的好事,郎君为何要拒绝呢?”
房俊顿时警觉。
依着高阳公主这般娇蛮爽利的性子,以及公主的身份,岂会在乎房俊房中是否多收了几个妾侍?
在这个妾侍可以充当礼物送人的年代里,就算是天仙下凡,亦不会对高阳公主的地位产生任何威胁。
可是现在煞有介事的问及此事,且言语之中颇多做作之色,不需问,必然是受到武媚娘的授意,甚至是蛊惑。
这个武娘子……
房俊当即表态,义正辞严:“怎么可能?你家郎君岂是那等贪花好色下流龌蹉之辈!吾有一妻一妾,妻子高贵端庄貌美如花,小妾温柔妩媚蕙质兰心,有此妻妾相亲相爱不离不去,已然是天赐之福分、地造之姻缘,岂能贪心不足得陇望蜀?”
高阳公主嘴角挑了挑,眯着眼问道:“此言当真?发自肺腑?”
房俊干脆举起一只手,大声道:“殿下放心,小生今生今世爱你宠你,不离不弃相伴始终,拥护殿下的地位,遵守殿下的意志,履行丈夫的职责,执行殿下的决定,对殿下忠诚,努力拼搏,积极向上,为了殿下的幸福生活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了殿下牺牲一切……”
“哎呀,肉麻死了,你小点声儿……”
纵然是夫妻之间的情话儿,谁能说得这般肉麻?
关键还如此大声,怕是此时此刻问外的下人奴婢尽皆听到,传扬出去,岂不是要丢死个人?
高阳公主俏脸嫣红,赶紧伸出小手儿捂住房俊的嘴,娇嗔着阻止他。
想起当年皇宫回廊之内初见,那一段“你要宠着我爱着我永远觉得我漂亮”的话语,便又是好奇又是好笑,这人脸皮太厚,若是不拦着,指不定说出什么更加肉麻不要脸的话语来……
房俊笑道:“小生表露心迹,殿下这回可放心了?”
高阳公主啐了一口,道:“谁要你表露什么心迹?哼,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心里怎么想?”
房俊揽住他的纤腰,柔声道:“你是公主,又是大妇,你若不同意,就算为夫想娶回来一个也不行啊。”
高阳公主眉毛竖起:“呦呵,感情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本宫若是同意你娶回来呢?”
房俊理所当然道:“俗话说得好,听老婆的话,跟……皇帝走,您若是让为夫娶回来,就算为夫一百个不情愿,那也得勉为其难不是。”
高阳公主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冷笑道:“呵呵,男人……”
*****
穿戴整齐,出了府门,没有前往兵部衙门,而是径直来到皇宫,觐见皇帝。
李二陛下在两仪殿的偏殿内召见他。
许是刚刚处理完奏折公文,李二陛下的神情有些疲倦,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茶盏浅浅的呷着。
房俊施礼,李二陛下摆摆手,道:“平身吧,坐。有何事见朕?”
房俊坐到皇帝对面,闻言道:“多日未见陛下,心中着实想念,惦记着陛下龙体,是以夜夜难寐茶饭不思,见到陛下龙精虎猛圣体安康,这心里方才如饮甘霖宽慰非常……”
李二陛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瞪眼叱道:“奸佞!这等谗言,你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滚蛋!”
房俊嘻嘻一笑,也不害怕。
这亦算是翁婿之间的一点小情趣,胡说八道一番,气氛便融洽得多,否则李二陛下气势太盛威严太足,有些话就不好说出口……
“微臣于兵部之内召集一众官员商议,而后又征询了多位朝中名将,一致认为高句丽的水师会对即将到来的东征产生威胁。固然高句丽的水师实力有限,可是我们毕竟将要赶赴高句丽作战,那里的海域他们更熟悉一些,万一战事胶着之际被他们偷袭骚扰,恐怕会阻碍粮道,致使前方大军陷入困局,是以,微臣希望向陛下请命,赶赴江南,先跟高句丽的水师打一仗,歼灭他们的主力,有备而无患。”
李二陛下沉吟一下,道:“为何不等到东征开始,水陆并进,届时在收拾高句丽的水师?现在贸然出手,筹备不足,万一进展不顺,则对全军士气的打击无可估量。”
这种考虑是很有道理的,三军阵前,若是先发受挫,则必然士气萎靡。
士气这种东西乃是军伍之魂魄、士卒之脊梁,若是受到打击,纵然拥兵百万,亦难求一胜。
东征已然筹备多年,势在必行,李二陛下居然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那意味着会给整个东征蒙上一层阴影,增添太多变数……
第一千七百零七章 马屁
房俊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未雨绸缪没什么不好。再者说,怎么可能不顺?皇家水师的战斗力傲视七海,您就算将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甚至南洋诸国的水师绑在一块儿,照样一战而定。只是未虑胜先虑败,在战略上蔑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却要小心重视,之所以提前歼灭高句丽水师主力,只是为防止万一而已。”
李二陛下却不是太接受这种说辞,蹙眉道:“你就这么不看好朕此次东征?”
神情之间颇为不悦。
东征高句丽乃是他绸缪许久的大事,当做毕生功绩来对待,信心满满壮志凌云,就等着一举荡平高句丽完成千古帝王未曾完成过的霸业,奠定自己千古一帝的根基。
现在房俊的说辞,明显是对于陆路大军的进展并不看好……
房俊也是无奈。
这位陛下什么都好,但是这股子刚愎自负的劲头儿实在是让人受不了。隋炀帝好大喜功前车之鉴,您就一点都不能从中汲取教训?
房俊觉得自己不能一味的做一个“谗言媚上”的“奸佞”,有些时候也应当提升一下自己的逼格,往忠言直谏的忠臣上靠一靠,便直了直腰杆,一脸正义之色,朗声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前隋炀帝殷鉴不远,陛下何以这般自信满满?孙子有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陛下乃一国之君,您的决策决定了数十万兵卒的胜败生死,应当谨慎用心,如履薄冰才是。”
“呵!”
李二陛下气笑了。
这番话前头一句是他自己说的,后头一句是孙武说的,政治正确、不容辩驳,他李二陛下再是傲视群雄,也不能反驳自己和孙武说的话不对,这棒槌一本正经的模样,是要学习魏徵么?
点点头,李二陛下淡然道:“以往总有大臣污蔑你乃当朝奸佞,朕亦信以为真。现在看来,实在是冤枉了你啊,满腔正气浩然坦荡,能够拿朕自己说过的话来反驳朕,有种。只是你想要学那强项令,却不知是否有那一副铮铮铁骨,不惧鞭笞廷杖?”
说着,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房俊,似乎想要估摸一番房俊这副身板儿,能扛得住几鞭子,挨得住几廷杖……
“这个……”
房俊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椎骨升起,略一沉吟,果断说道:“光武皇帝兴于匹庶,却有禹汤之明,天锡义勇、兴亡继绝,如此海乃百川之胸襟方才能够成就董宣‘强项’之美名,若是换做桀纣之暴虐,那董宣怕是早已尸骨无存……微臣并无风骨,只因幸逢盛世、喜得明君,故此敢于直言犯谏,若是早生个几十年遭逢隋末,只怕成为天下第一佞臣无疑,幸甚,幸甚。”
因为陛下您英明神武勇于纳谏,我才敢胡说八道强项直谏。
若您是隋炀帝那等人,我肯定老老实实拍马屁,一个不字儿都不敢说……
站在门口的王德躬着身子,听了这话眼皮子一阵乱跳,心下唏嘘:都特么说宦官天生就是奸佞,实在不冤,咱除了溜须拍马奉承上意之外,还会些啥?听听人家房二郎这话说的,引经据典文采斐然,马匹拍得踏雪无痕,这才是境界。
什么是文化人?
即便再是不要脸也能一本正经义正辞严,那才叫文化人……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朕若是允了你的奏请,那便是有光武之胸襟,反之,便是暴虐狭隘的桀纣之流,对吧?”
房俊断然摇头:“怎么会呢?在微臣心里,您就是天上的月亮、海岸的灯塔,在沉沉夜色之中、茫茫大海之上给微臣指明方向,微臣只需要向着您永远前进,便能直抵正义的彼岸……”
“闭嘴!”
李二陛下实在听不下去了,即便他再是自负骄傲,也被这棒槌肉麻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喝了一声,骂道:“赶紧给老子滚蛋!”
“是是是,微臣这就滚……只是微臣的奏请……”
“此等大事,岂能由你一言而决?朕还需跟几位老帅商议一番。”李二陛下沉着脸说道。
实际上哪里还用商议?
这般神情语气,就已经认可同意了房俊的奏请,否则何必恼羞成怒?
房俊心明眼亮,当即鞠躬施礼:“微臣明白,先行告退。”
见到皇帝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再无吩咐,便后退三步转过身来,大步出了大殿。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德躬身施礼,瞅着房俊之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羡慕崇拜令后者莫名其妙……你一个老太监,看上咱长得帅还是怎地?
*****
卫国公李靖先是上书请辞,继而走出幽居十几年的府邸即将乘船南下江南的消息在长安城内迅速传播,继而搅动了整个关中,朝野震荡!
谁不知李靖之于李唐的功绩?
同样,谁不知皇帝对于李靖的不满与忌惮?
也就是当今陛下心怀宽广,不忍对于昔日功臣大加屠戮,否则李靖只怕是早就被寻个由头杀了好几回……
然而现在放佛一切雨过天晴,李靖的再次出山,其中之意味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宋国公府。
萧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神情不忿的长子萧锐,温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阅历城府总该有一些。为父亦不喜欢房俊之为人,但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观感便否认他的才能,嫉贤妒能,实在大忌。”
萧锐面色涨红,辩解道:“父亲明鉴,非是孩儿嫉贤妒能,实在是那房俊太过分!吾萧氏上承魏晋遗风,世代簪缨,名德相望,吾家之女儿非是人杰不嫁,那房俊不过是一个恣意妄为的棒槌,仗着有几分才学本事便不让吾家放在眼中,居然拒绝吾家的主动联姻,这将吾家置于何地?实在欺人太甚!”
当初萧意欲与房俊联姻,反对的是他;现在房俊公然拒绝联姻,恼火的还是他……
说到底,世家门阀面子大过天,他认为房俊的拒绝是伤了萧氏之颜面,不可饶恕。
萧却不以为然:“婚姻大事,决之于父母之民、媒妁之言,他房俊纵然上天入地,难道还能自己说了算?下个月便是靖皇帝忌日,为父已经向陛下请假一月,回江南主持祭典。房玄龄既然要前往华亭镇,为父届时顺水而下前去相会,将这事提起,料想房玄龄必然不会反对,房俊同意与否,有什么关系?”
他口中的“靖皇帝”,乃是南朝西梁最后一个皇帝萧琮。
开皇九年,萧琮于江陵继位,年号广运。
萧琮颇有乃祖、父遗风,博学有文采,且弓马娴熟,百发百中,可谓文武双全。可惜他生不逢时,遇到了一世雄主隋文帝杨坚。杨坚篡周建隋,北方之地尽已纳入隋朝之版图,同江南的陈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弹丸之地的江陵西梁政权再想夹缝中求生存已不可能了。
萧琮继位两年之后,隋文帝征召萧琮入朝为莒国公,西梁消亡……
他的侄子萧铣于大业年间在罗县起兵,自称“梁王”,武德九年于岳阳称帝,复辟西梁,拥精兵四十万雄踞南方,不可一世,追谥萧琮为“孝靖皇帝”,庙号惠宗。
只可惜好景不长,四年之后,萧铣兵败降唐,被押赴长安斩首……
兰陵萧氏风风雨雨,然则中原王朝更迭,纵有起伏,却一直屹立于顶级门阀之列,“世家之盛,古未有之”。
萧锐自然不敢再父亲面前表露愤慨,闻言沉默一下,担忧道:“只是家中族老意欲摆脱华亭镇之束缚,图谋更多的利益,这已然触动了陛下的底线……是否有所不妥?而且房俊这厮是个混不吝的,一旦被其得知吾家船队私自出海与南阳诸国贸易,说不得棒槌脾气发作,当真派出水师前来稽查抄没……”
走私,现在是江南一个极其避讳的话题。
皇家水师对于走私船队处罚之严厉,令人谈之色变。纵然萧家有着萧坐镇京师,可谁知道那房俊会不会发了疯不管不顾,悍然对萧家船队下手?
纵然萧家船队的水手尽皆是家中奴隶选拔出来加以训练,各个战斗力不低,丝毫不比水师官兵的战斗力逊色,但是一想到皇家水师赖以威震四海的火炮……萧锐就没了底气。
第一千七百零八章 危机
萧瑀淡然道:“利益是相对的,亦是相互的。陛下现在要的是江南稳固,我们将精力放在海外,正合皇帝之意。至于利益……吾一家之利益,纵然金山银山,又岂会放在富有四海的陛下眼内?”
这番话说的不以为然,实则他也无奈。
萧氏家大业大,固然有着良田万顷商铺成林,但是这样细水长流的产业显然无法支撑家族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
节流是不可能节流的,数百年养成的骄奢习气岂是可以轻易更改?开源便成为首要之务。萧氏一直从事海外贸易,只不过对于这等暴利伴着高风险的产业一直未有太大的投入,出海一次,险恶的风浪和肆虐的海盗往往使得舟覆人亡,血本无归,那种损失不是谁家随便就可以承受的……
然而自从皇家水师成立以来,剿灭海盗开辟商路,海贸之利益陡然暴增,安全性更是大大提升。有皇家水师护航,近海的航线尽皆在水师覆盖之内,海盗远远见到水师洁白的风帆和隆隆的炮声便会避之不及,哪里敢送上门来找死?江南各家近水楼台,一窝蜂的开展海贸,规模与日俱增。
眼下,由于萧瑀在朝中的强势以及萧氏的底蕴,萧家已然占据大唐海贸的十之一二,成为首屈一指的海贸大户。
利益使人疯狂。
尝到海贸暴利的甜头,萧氏一些德高望重的族老渐渐不满足于在市舶司的控制下中规中矩的做生意,那些被市舶司抽走的税赋在他们看来简直犹如从身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使他们痛不欲生食不下咽。
于是,走私便开始渐渐猖獗……
萧瑀身在中枢,目光自然非是那些寓居乡间的老朽可比,与其追逐走私的暴利,岂是不如稳稳当当的照章纳税来的稳妥。
家与国,是相辅相成之关系,国家固然收缴税赋,但是也建设水师保境安民,反哺商贾。反之,若国家财政无以为继,则政局动荡民心不安,商贾又能从何处赚钱?
隋末乱世人民如草芥,殷鉴不远……
然而那些短视的族老已然被暴力蒙蔽了心智,训练了大量家奴充当水手,武装起来随着海船参与走私。
这若是在平素固然无妨,在国内没人敢在他萧瑀头上动土,清流言官尽在他的领导之下,谁会没眼色弹劾他?至于在海外,数量庞大的家奴武装起来,实力不容小觑,等闲海盗亦要退避三舍。
然则现在,萧瑀却有些隐隐的担心,也稍稍有些后悔。
未能将房俊这个棒槌扳倒,就极有可能遭受其反噬……
但是底气还是有的,就算房俊想要报复,也必然限制在一定规模之内,况且只要自己跟房玄龄商议妥当,房俊即便再是不忿,也只能偃旗息鼓。
兰陵萧氏的女儿,岂能是白白送人的礼物?
萧锐依旧担心:“房俊那厮……脾气实在是太臭,油盐不进,此番房玄龄南下,还是应当叮嘱家中小心谨慎一些。房玄龄乃是君子,最见不得枉法徇私之事,一旦被其得知江南走私之风日渐猖獗,难保不会火冒三丈。”
房玄龄发火,房俊必然要给老爹平息怒火,那些参与走私的家族就得倒霉。房俊黑脸似铁,无论是谁家,根本毫无人情可讲。
“这是自然。”
萧瑀颔首,道:“为父此次南下,亦是要借着为靖皇帝主祭之机,警告一下家中族老,这般贪得无厌下去,没什么好下场。”
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家中那些愚蠢的族老贪欲无尽,迟早要搞出大事。陛下现在为了东征不得不稳住江南膏腴之地,可是这种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一旦触及到皇帝的底线,必将雷霆震怒。
再不收手,只怕就晚了……
*****
暮色渐深,秋风乍起。
两骑快马自宋国公府驰出,穿过城门直抵城南房家湾码头,踏上一条萧家的货船,解开缆绳顺水而下,沿着水路驶向江南。
萧瑀还是担心家中族老不知收敛,因此惹下大祸,故而派遣心腹连夜南下……
房俊回到府内,已然华灯初上。
屋里燃了地龙,烧了火炕,温暖如春。
脱去官袍,净了手脸,侍女早已备好晚膳,七八将精致的小菜,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一壶温热的黄酒。这年头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算两口子在床上做做运动,也顶多十点多睡觉,吃多了没好处。
米饭吃光,喝了半壶黄酒,一天的疲倦席卷而空。
侍女们烧好了热水,侍候着房俊脱去全身衣物,赤条条的泡浸在木质的浴桶里,房俊惬意的枕在桶沿儿,觉得还是农庄里的汤泉池子更适合泡澡,老爹老娘比自己懂得享受,赖在那边几乎不回府里。
不过明天老爹启程下江南,老娘想必不会待在农庄里了,毕竟若非最近要照顾老爹,老娘说什么也离不了她的两个大孙子。
目前的房家,两个娃娃的地位高于一切,别说房俊在娃娃面前毫无地位,即便是老爹和高阳公主,动不动亦会因为疏于对娃娃的照顾而遭受斥责。更别提每一次见面都被母亲拎着耳朵让他多多“运动”早日生子而恨不得飞天遁地的大哥房遗直了……
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两双腻滑的小手在肩膀背脊上揉搓,片刻后觉得不对劲,睁眼回头一看,却原来是高阳公主是武媚娘两个。
房俊无奈道:“不要捣乱好不好?”
高阳公主耸耸小鼻子,道:“我们姊妹两个服侍你,你还不满足是怎么着?”
武媚娘也抿唇一笑:“是嫌弃我们毛手毛脚,比不得侍女们温柔小意吧?”
“冤哉枉也!小生哪里敢?您二位一个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被陛下知道居然在家中给我搓澡,还不得气得将我抓起来狠狠鞭笞一顿?另一位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执掌码头使得关中商贾尽皆俯首帖耳,不知多少官宦显贵想要娶回家去一亲芳泽……哎呀,干嘛掐我?”
武媚娘收回尖尖的指甲,高阳公主则冷哼道:“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很好听么?”
房俊瞪眼道:“呵呵,要翻天了是吧?”
高阳公主尖俏的下巴轻轻扬起,俊俏的脸上满是不屑:“怎么着,居然在本宫面前如此无礼,懂不懂上下尊卑?”
房俊嗤之以鼻,他才不怕什么公主不公主:“你这一介妇人在郎君面前颐指气使,就让本郎君教教你什么叫上下尊卑……”
说着,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一把揽住高阳公主纤细的腰肢,将她轻盈的身子横着抱起,包进浴桶。
高阳公主花容失色,尖声惊叫中水花四溅,瞬间便被房俊抱着进了浴桶,嘴上大呼:“媚娘救我!唔……”
一只大手已经顺着衣襟,灵蛇一般钻进里头,攥住一团饱满。
要害被捉,高阳公主“嘤咛”一声,整个人便没骨头一般瘫软在房俊怀里,喘息着无力挣扎几下,俏脸血红,娇嗔道:“你你你……你放开我,不然本宫要你好看……嗯哼……”
房俊上下其手,看着这位殿下这个时候还要逞公主威风,不由心中大乐,捉弄的愈发起劲儿。高阳公主不堪就范,在他怀中挣扎扭动,蹭的房俊渐渐气血翻腾,浑身火热,忍不住便掀起她的裙摆,将手伸了进去……
武媚娘不管高阳公主的求救,只是微微俯身站在浴桶外边,将袖子撸起来,露出两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一下一下替房俊温柔的揉搓着坟起坚硬的肩膀手臂,忽见高阳公主雪白的脖子直直扬起,樱桃也似的小嘴儿发出一声轻柔的娇啼,浑身一下子僵硬起来。
武媚娘奇道:“殿下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唯有浴桶内地热水轻轻荡漾,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武媚娘俏脸涨红,恨恨的啐了一口,骂道:“姦夫淫婦,不知廉耻……”
即便羞不可抑,却没有走开,而是抿着嘴唇默默的替房俊揉搓着,脸颊红得发烫。
郎君即将远行,沙场之上命运无眼,她与高阳公主就想着趁着郎君临别之际好生服侍一番,让他惦记着家中娇妻美妾的滋味儿,不至于被江南狐媚子勾走了魂儿……
耳畔高阳公主的喘息声愈来愈烈,武媚娘似乎觉得有一团火在心中燃烧,猛然间一只湿漉漉的大手揽住自己的脖子,火热的嘴唇便贴了上来。
只来得及稍稍迷糊了一下,武媚娘便沉迷其中。
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折腾吧……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 无题
为夫之道,自然要和谐共处、雨露均沾才对。
公主殿下被房俊折腾得骨酥筋软,房俊自然不会放过在一旁面如火烧春心萌动的武娘子,拖入浴桶又是一阵胡天胡地……
待到折腾得尽了兴,侍女们进来为主人们更衣,发现浴桶里的水溅得满地都是,一个个红着脸庞,又是羞涩又是哀怨的眼神不断的往房俊身上瞟。别人家的公子哥儿恨不得将府里的侍女挨个的祸害一遍,可是咱家这位哪怕自己千肯万肯,等闲却绝对不会动一下侍女们的手指头。
曾有一次听公主殿下问及此事,二郎说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在这里为奴为婢也就罢了,若是再被自己祸害,将来出府之后如何能够找得到一个好人家?男人皆好色,但是亦要懂得节制与体谅,否则与禽兽何异?
侍女们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话后来传扬出去,坊间市里尽皆称赞二郎乃是真正的君子……
大唐风气开放,房家这等顶级人家出去的侍女各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礼,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即便非是完璧之身,嫁入寻常人家亦是如珍似宝一般看待,只有那等自视为上等人家的才会在乎什么贞洁。
似房俊这等充满男儿气慨又身居高位的年青郎君,不知多少贵妇垂涎三尺,这些侍女整日里侍奉左右朝夕相对,焉能不春心荡漾?
此刻难免耳鬓厮磨上下其手,搞得房俊刚刚倾尽的火气渐渐有抬头之势……
最后还是秀儿和秀玉秀烟等侍妾前来,这才解了房俊的尴尬。
回到房中,房俊将一妻一妾搂着,来了个大被同眠。
高阳公主侧过身子,一条腿搭在房俊腿上轻轻磨蹭,很是享受那种肌肤相贴的温热之中带着细细的酥痒,秀眸闪闪发亮的看着房俊,提议道:“要不……我和媚娘也一起随你南下吧?都说江南风光秀丽不同于关中,想去看看……”
武媚娘也来了精神,从另一侧抬起头,以手托腮,附和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华亭镇距离这两地都不远吧?郎君,要不就让妾身与殿下跟着您同行吧,既能一路照顾你,也能让我们领略一番江南风韵。”
时代的局限,哪怕大唐再是风气开放,亦不可能让女人随随便便的周游各地,多少女人在一个村子里出生,嫁给同一个村子的丈夫,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镇子上的圩市……
千古以降的习俗,男尊女卑的现实,将女子死死的束缚,不仅束缚了她们的身体,更束缚了她们的灵魂和思想。
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个时代里,能够勇于提出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女人,已然可以标贴上“进步青年”、“反抗命运”的标签……
房俊自然不会听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女人虽然顶不了半边天,但在后世照样可以创造出三分之一的国民生产总值,而在古代,这一部分的能力完全被压制了。
什么是强国?
强国最基本的一个标杆,就是人口。
如果能够解放出占比人口一半的女性参与到社会生产当中,大唐庞大的人口基数将会愈发傲视全球。
当然,也是绝对不可能在唐朝实现的……
房俊想了想,说道:“我这一次南下事务众多,怕是也没机会陪着你们。不若等到来年开春,届时江南船厂建造的几艘大船都将竣工下水,我把它们派来长安,接上你们一路风风光光前往江南,岂不更好?亦可以顺带着将长乐公主和兕子带上,小丫头没出过远门儿,定然稀罕得不行。”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搁在房俊胸口的纤手一下子往下移去,抓住了把柄,威胁道:“老实交代,带上兕子是假,顺带着拐带长乐姐姐让你有机可趁才是真,对不对?”
要害被捉,房俊脸色都变了:“你这疯婆子速速松手,你要谋杀亲夫还是怎地?”
高阳公主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不屑道:“软塌塌好似鼻涕虫一般,谁稀罕?”
武媚娘在一旁吃吃地笑。
这就不能忍了……
房俊恼羞成怒,一把将高阳公主翻过来,自己则翻身便将其骑在身下,一抬手,“啪”的一声在翘臀上狠狠拍了一记,怒道:“谁是鼻涕虫?”
高阳公主吃痛,尖叫一声,像是鱼儿一样扭动不休,不服软道:“你是你是你就是……”
谁知她这么扭来扭去,将房俊刚刚连番恶战之后剩余不多的火气给扭了出来……
房俊伸手就把公主殿下的亵裤扯了下来……
后臀一凉,清晰的感受到房俊的变化,高阳公主顿时懵了,两条小细腿不停的扑腾,可是她那么点力气,如何能将精壮如牛的房俊掀下去?扑腾了几下,自己累得喘不上气,房俊依旧在身后稳坐如山跃跃欲试,赶紧偏过头,惨兮兮的看着乐不可支的武媚娘,哀求道:“媚娘救我。”
武媚娘果断摇头:“才不要,刚才已经把我自己搭进去了,现在就劳烦殿下多多担待吧。”
高阳公主料不到武媚娘这般干脆的拒绝,顿时不满道:“他收拾完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咱俩得团结起来对抗邪恶!”
谁邪恶?!
房俊气得狠狠又拍了一巴掌,雪白的臀尖儿一片绯红。
武媚娘眨眨眼,忽而一笑:“你当他是铁打的呀?折腾完殿下你,怕是就没力气再折腾我了……”
高阳公主顿时怒道:“媚娘你好奸诈!你……嗯哼!”
窗外月色正浓,夜风吹皱池水……
*****
翌日清晨,房俊顶着黑眼圈儿爬起身,侍女服侍着洗漱的时候哈欠连天,惹得侍女们纷纷掩口娇笑。
房俊叹了口气,暗暗叫苦。
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昨夜连续奋战几近子时,最后实在是灯枯油尽无以为继,放在武媚娘哀哀求饶声中鸣金收兵……似这等毫不节制的床第之欢,最是伤身,往后定当注意才行。
只是昨夜想到即将别离,再加上妻妾小意逢迎,这才情难自制……
用过早膳,穿上官袍,李二陛下派来的内侍前来,说是皇帝命他即刻入宫。
房俊便知道,李二陛下这是下了决定,命他前往江南整顿皇家水师,出海与高句丽的水师寻求一战,将之歼灭……
等他来到太极宫,被内侍引着进了神龙殿一侧的书斋,便见到李二陛下一身常服端坐在书案之后,李绩、李道宗、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张士贵等一众猛将名帅尽皆在座。
房俊上前先是对皇帝施礼,继而对在座诸位一一施礼,这才坐到最末的位置。
没办法,无论辈分还是资历,这等非正式的场合下,他这位检校兵部尚书也只能敬陪末座……
刚刚坐下,便有内侍奉上香茗。
房俊拿起茶盏,先打了个哈欠,这才缓缓的呷了一口。
程咬金捋须微笑:“年青人,不能仗着身板儿好恢复快便毫无节制,这等事纵然快活,可若是年青是不知惜力,到了吾等这样的年岁,就怕是有心无力了……呜哈哈!”
说到最后,促狭的大笑起来,标志性的魔性笑声响彻书斋。
李绩微笑不语,张士贵则笑道:“大好男儿,若不能餐牛斛饮、夜御十女,有何快哉?”
他与房俊素来亲厚,出言替房俊说话。
程咬金嗤之以鼻:“忽小儿,你可拉倒吧,就你那杆银样蜡枪头,也敢吹嘘夜御十女?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忽”乃是张士贵本名……
众人大笑,张士贵倒也不恼,只是摇头苦笑,这个混世魔王若是一天不损人,那就浑身不自在。
李道宗年纪轻一些,也跟房俊关系不错,规劝道:“还是应当注意一些的。”
并未深言,点到即止。
程咬金驳斥道:“虽然忽的话吹牛皮,可也在理儿。酒色财气,乃是男儿之本尊。若是这也克制那个克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陛下富有四海、御极天下,不也是夜夜笙歌后宫佳丽如云?男人,就得敞开了活!”
李二陛下原本是想要敲打房俊两句,莫要贪恋床底之事,可是被程咬金这么一说,再想想这方面自己实在是没什么资格教训房俊,只得悻悻的瞪了不知是随口胡言亦或是存心给自己添堵的程咬金一眼,咳了一声,正色道:“说正事儿……”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 敷衍的尉迟恭
皇帝陛下心虚,将话题转移开,别人都缄默不语,唯独程咬金咧开大嘴,哈哈大笑:“陛下心虚个甚?”
李二陛下气得牙痒,但是多年相处,知道这老混球的性子,越是跟他较劲就越是没完,最后混不吝的劲儿发作不管不顾大吵大闹,还能当真处罚与他?只能是皇帝自己生闷气……
不理这个老夯货,李二陛下道:“房俊昨日向朕奏请,意欲趁着冬季到来之前发动水师出海,寻找高句丽水师之主力,一战而定,为开春的东征奠下坚实之基础,亦能鼓舞全军,提振士气。诸位爱卿皆是惯战沙场之名将,一起来参谋参谋,是否可行?”
房俊定下心,等着聆听各位名将的意见。
岂是严格说起来,在座这些人便是帝国之内军权最高、资历最老、经验最多的军方人物,大家济济一堂商议国事,很有一些后世“事委”的味道和雏形……
“微臣以为可行。”
首先出声的乃是李绩。
此君现在是尚书左仆射,宰辅之首,又身负李靖之后“军方第一人”的荣誉和声望,可谓庙堂之砥柱、朝臣之翘楚,却依旧风轻云淡少言寡语,一副世外高人闲云野鹤的模样。
话不多,但是立场清晰,极有分量。
江夏郡王、吏部尚书李道宗随即点头附和:“东征之时,陆路必定乃是主力,然则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能够在陆路之外确保海路的安全,则无论战局何等崩坏,都能够保持辎重运输之畅通,数十万东征大军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李孝恭渐渐隐退,已然退出帝国权力中枢,江夏郡王李道宗接过他“皇族第一名将”的地位,论起宠信程度较之李绩更甚。
这两人首先表态,且态度一致,几乎已经给今日的议案定了调子。
当然,会场便是利益的角斗场,每一场会议都是利益的一次角逐,没人愿意将自己利益双手奉上,哪怕是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亦要全力伸张,绝不可老老实实苟且同流……
尉迟恭轻咳一声,比房俊黑得多的脸上满是郑重之色,迟疑着说道:“按说房驸马此提议确实乃老成谋国之举,未虑胜先虑败,兵法之上策也。只是有一个问题不知房驸马想过没有,大海之上无疆无界一片茫茫,高句丽之海岸亦是长达千里,可以驻扎水师的良港众多,现在距离入冬已经不足一月,距离北风大盛、海水结冰也不过两个月。如此仓促之时间内,若想要寻找到高句丽的水师主力,无异于大海捞针,一旦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非但不能提振士气,会不会甚至适得其反?”
按理来说,尉迟恭的说辞不无道理。
皇家水师浩浩荡荡出海寻找高句丽的水师谋求决战,这消息必然无法隐瞒,高句丽那边肯定能够收到风声。谁都知道大唐皇家水师纵横七海所向无敌,区区高句丽就算再是自负骄傲,亦不可能与皇家水师正面碰撞,决一雌雄。
他们唯一的胜算,便是躲避锋锐、伺机偷袭……
当然,在座者尽皆是人中之杰,都看得出尉迟恭之所以反对房俊,绝不仅仅是战略上的原因。
尉迟恭性情敦实,不事谄媚,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则他却讨了一个琅琊王氏的女子作为续弦……
至于“黑白两夫人”那只是民间传说……
琅琊王氏侨居江南数百年,虽然在仕途之上已然渐渐偃旗息鼓不成气候,但是底蕴深厚枝繁叶茂。尉迟恭之后妻与王雪庵非是一支,乃是出自东晋宰相王导第三子王洽一脉,算得上是琅琊王氏的嫡支正朔。
王洽乃是“书圣”王羲之的堂弟,据说两人自**好情如手足,而且此人“众书通善,尤能隶行”,也是个书法家……
谁都知道江南士族不愿卷入东征,现在江南的侨姓、吴姓联合在一起,大家只想安安静静的发财,不愿将钱财粮秣被朝廷征缴以作军资。作为昔日侨姓领袖的琅琊王氏,自然更是首当其冲。
只是未曾想到江南士族在遭受房俊打压之后,居然换了深得皇帝宠信的尉迟恭作为在朝中的代言人……
这的确有些出乎预料。
然而更让人出乎预料的是,尉迟恭公然反对房俊之战略之后,未等在座各人仔细琢磨透彻其中的意味依旧连带的反应,这位已经端起茶盏慢悠悠“伏留伏留”的喝了两口,上身往后靠在椅子背上,阖上双目,养起神来……
这份作态,谁还能不解其中之意呢?
我老婆是琅琊王氏的闺女,我自己也从琅琊王氏那里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在这里我代替琅琊王氏说出了他们的意愿。至于你们大家是否赞同、如何反对,那都由着你们,反正朝堂之上畅所欲言,咱又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只是表个态而已,对不对?
所以,接下来你们大家就尽情发挥吧,只要别骂娘,老子全当听不到,什么也不会说……
众人哭笑不得。
琅琊王氏以为攀上了这位皇帝心腹作为高枝儿,结果闺女送过来让这个夯货祸害了好多年,遇到正事儿却如此含糊敷衍,若是知道了此刻之真相,怕是提刀来跟尉迟恭拼命的心思都有……
李二陛下也无奈。
这老黑看似粗豪毫无机心,实则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眼下几乎军中所有势力都倾向于房俊的提案,若是尉迟恭极力反对,不仅站到这些人的对立面,而且于事无补。
做法是没错,可是你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好歹那也是你的岳家,好处占尽了却不办事,太狡猾了……
如此,方略算是确定下来。
至于具体如何实施,则是兵部之内需要考虑的事情,这亦是房俊屡次为兵部争夺权力之后的结果。这是符合情理的,朝堂之上只需在大方向上确定战略,若是如同以往那般朝臣尽皆发言,谁都可以左右具体战术,则避免不了的拖沓繁杂。
兵部的职责是什么?
你只需告诉我打谁,至于怎么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当然,似举国东征这种程度的战争,水路由房俊而决尚有可能,你难道还能指望皇帝御驾亲征的陆路大军听从兵部的调遣?
兵部的权责再高,也必须置于皇帝之下,这是毋庸置疑的。
除非房俊不想好好混了……
大事议定,李大亮便唏嘘道:“与房相同殿为臣十数载,此刻当真羡慕他能够泛舟南下,领略江南水乡之风韵。等得再过几年,某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也得效仿房相那般悠游山水,放逐田园才行。”
此君出身官宦世家,乃泾阳当地有名的大族,其父官居隋朝朔州总管、武阳郡公,自幼便文才武略。
然而即便是这等显宦之家出身,其人却淡泊名利,家中少有余财,甚是清贫。
李二陛下不满道:“爱卿耳顺之年未至花甲,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自当好生为朝廷多多效力几年才是,何故如此消极?”
在他预想之中,一旦自己御驾亲征,将会留下精于谋划的房玄龄与稳重骁勇的李大亮辅佐太子坐镇京师,如此方可安定军心,自己亦能无后顾之忧。然则现在房玄龄致仕,选择谁留守京师统御百官协助太子,已经让自己烦心不已,若是李大亮在无心国事,难不成让李绩这个军中第一人坐镇京师?
没有李绩的兵法韬略,面对高句丽的顽强抵抗,李二陛下自己也有些心虚……
李大亮感激道:“老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当此帝国振奋之时,自当粉身碎骨襄助陛下成就千古伟业,万死不辞!”
李二陛下这才满意。
朝中老臣渐渐老去,新生代的文武官员出去寥寥几个诸如房俊这般出类拔萃之外,余者让他很难彻底放心。将帝国交付于那些年青官员之后,他们是否能挑起大梁,沿着这条繁花锦绣的道路一直护佑帝国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