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圣君明主!
刘洎策骑上前,闷声道:“未知房侍郎有何吩咐?”
此举看上去着实有些丢脸,堂堂御史台的二号人物居然被人呼来喝去……可是说实话,刘洎是真心有些发怵房俊。
这棒槌行事颇有些不拘礼法,率性而为少有忌惮,且不提他当初敢当众殴打自己这个大臣,便是东市风雨如晦火光冲天的那一夜,刘洎事后想想,亦不得不怀疑那四处乱窜的火苗极有可能乃房俊恶意为之……
作为风闻奏事的御史,刘洎一向以态度强硬不拘情面而著称。
他不怕官大的,不怕爵高的,不怕背景深深厚的,不怕后台硬扎的,却唯独怕那些行事不顾后果、容易头脑发热一冲动便恣意妄为的……那样的人不按规矩来,破坏力实在太大。
毫无疑问,在刘洎看来房俊便是这样一个棒槌……
房俊扭过头来看着刘洎,问道:“泾阳县令面对灾情未曾身临一线组织抢险抗洪,反而躲在衙门里安逸享乐,置全县民众官员于不顾,实在是丢尽吾大唐官员之颜面。此等畏难惧险之败类,你们御史台管不管?”
不少官员尽皆倒吸一口凉气,这房俊前脚到了泾阳,后脚就要拿县令来祭旗?
这也太猖狂了!
刘洎却不以为然,他半辈子都在弹劾官员,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泾阳县令?况且房俊所言还真就没错,届此水患凶险之时,身为泾阳最高长官未能亲临一线指挥抗洪,本就是失职。
再者说……这个泾阳县令好像是韦家的人?
他略有深意的瞅了房俊一眼,心道都说自己是条疯狗,逮谁咬谁,孰料房俊才是下手狠辣呀……他想当然的认为房俊这是因为私怨故而借题发挥,不过在对待京兆韦氏的态度上,刘洎却与房俊保持一致。
想想当初刑部侍郎韦义节带给自己的难看,刘洎就恨得咬牙……
他绝非一个心胸宽广之人,此时有了机会,由头又是房俊扯起来的,附和着狠狠打击一下韦家的气焰乃是顺手为之,何乐而不为呢?
刘洎眼珠子转转,故作无奈之色,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叹气道:“既然房侍郎如此说……自然是本官职责之内的本分。不过本官亦不能听取这位县丞一面之词,还需仔细调查取证,方可上疏弹劾。”
话说得很漂亮,充分展示了一位御史公正英明的伟岸形象。
不过房俊却嗤之以鼻……他敢保证,刘洎是一定会调查的,不过等到弹劾的奏疏呈递在李二陛下面前之时,那上面必定通篇都是那位泾阳县令的黑材料……好地方一点全无。
县丞窦知礼还有些懵,怎么自己不轻不重的抱怨这么两句,便足以让韦义方下台了?
不过他也非是蠢人,略一思讨,心中便暗暗升起悔意。
这是被人当刀子使了哇……
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这位房侍郎必然是与韦义方有些恩怨的,人家寻的也只是一个借口,就算此时自己反口也于事无补。至于韦义方……得罪了便得罪了吧,反正自己的确是看那个公子哥儿不顺眼。
便闷不吭声的立在一旁,再不搭言。
房俊看了看天色,虽然云层低垂天光晦暗,大雨倾盆四野迷茫,不过估摸着时辰已然接近傍晚,便冲身边的程咬金询问道:“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尽快赶赴泾河堤坝吧,看看情形究竟如何,再决定下一步事宜,如何?”
程咬金自然无可无不可:“今次你是主官,莫自然一切唯命是从,二郎毋须担忧某的爵位官职,但有所命,尽管直言即可。”
“好!那大家便加紧脚步,赶往堤坝!”
一声令下,大军再次启动,房俊命县丞窦知礼在前引路,数千大军紧随其后顶风冒雨大步前进。
路边不时有农舍之中的妇孺听见外面风雨之中整齐的脚步声响,尽皆好奇,便披着雨具出门查看。等见到这一队一队雄赳赳气昂昂威武雄壮的右武卫大军正在官道之上急行军,不由纷纷震惊,左右邻居之间相互探寻,却不知发生何事。
难道是边疆战事又起,朝廷调拨大军赶赴战场?
这时,便见到三三两两的兵部书吏骑着马披着蓑衣在队伍两侧游走,见到有百姓出门探寻,便策马走到近前,高声宣传朝廷的作为。
“奉陛下之命,右武卫五千大军急行军赶赴泾河大堤,协助泾阳百姓共同抗洪抢险、保卫堤坝!陛下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乃天授君权、奉天承运,焉能忍心见到泾阳百姓遭受洪水肆虐、家园残破?此次大唐官军前赴救灾,便是代表朕,与泾阳百姓同在,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风雨之中,书吏们个个扯开嗓子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喊出来,迅速的在百姓中间传播开去……
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泾阳,百姓乡绅们尽皆血热沸腾、热泪盈眶!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面对洪灾肆虐,几乎所有的朝代皆是由当地官府组织抢先抗洪,挨得过去自然皆大欢喜,挨不过去便是洪水冲垮堤坝,大水肆虐家园,人畜俱亡。即便是有一二侥幸存活之人,除去受到少量救济安抚之外,不可避免的沦为流民。
朝廷调拨大军参与抗洪救险?
此乃千古未闻之事!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亦知道军队乃是军国重器,除去抵御外辱平定叛乱之外,岂可为了区区几个百姓的死活而轻易动用?尤其是京畿之内,一兵一卒的调动都足以引发整个朝堂的警惕紧张,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加以利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然而现在,当天灾即将肆虐泾阳之时,皇帝陛下居然不顾皇权的安危,悍然下令调拨大军与泾阳百姓共同抵御天灾……
“泾阳幸甚!吾等泾阳百姓幸甚!”
泾阳城内,一位须发皆白的私塾先生奔上街头,毫不在意瓢泼也似的大雨瞬间将他淋得落汤鸡一般,状若疯狂的在大雨之中大声疾呼:“从古至今,何尝有过此等视百姓为子女的圣明天子?天灾无情,然则陛下乃是上天之子,他没有在灾祸面前顺应天命,而是要带领吾等逆天抗命!水患不可逆,可人心更不可逆!尔等身处如此圣明天子之治下,实乃三生之幸,还在犹豫什么?速速随老朽前往堤坝,只有还有一口气在,还能捧得动一土,就去与官军一同抵御天灾,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堤在人在!”
“堤溃人亡!”
在老先生的身后,他的数十名学生振臂高呼,在风雨之中紧随着老先生单薄的身形,小跑着冲向城门,赶往城外。
老百姓是最卑微的一群人,却也是最容易受到鼓动的一群人……消息在城内城外飞速传播,许多百姓尽皆被感动。原本阖城青壮皆已前往堤坝,留下来的尽是老弱妇孺之辈,此刻却群情震动,正如老先生所言那般,但凡尚有一口气在、尚能捧得动一土的,全都满脸激动的走出家门,奔入风雨之中。
有耄耋老人、有总角孩童、有哺乳妇人、有黄花闺女……无数百姓涌上街头,汇成一股滚滚洪流,冲出城门,冲向大堤。
在这一刻,在泾阳城内,可谓民心所向、万众一心!
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阖城震动!
县衙内,韦义方刚刚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袍,身上湿腻腻的感觉终于没了,这让他长长的吁了口气。不过心情并未轻松多少,忧心忡忡饮着茶水,思讨着要如何度过迫在眉睫的危机,便听见外面隐隐传来的呼喊。
心头一股烦躁顿时涌起。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泾阳人守护自己的泾阳
蹙了蹙眉,韦义方正欲将门外的书吏叫进书房询问,便见到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书吏浑身湿透的闯了进来,大叫道:“县尊,大事不好!”
韦义方倒也有些静气,眉毛拧着厌恶的看着这个不知礼数的书吏,平素很是有些洁癖的韦少爷被其一身满是泥泞的衣服恶心得不轻……
压抑着心底不悦,沉声问道:“有事慢慢说,还有,外头呼呼呵呵的,发生了何事?”
那书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顾不得县尊难堪的脸色,忙道:“回禀县尊,朝廷派来的大军已然抵达城外……”
韦义方心中一惊,连忙站起,惊异道:“这么快?速速通知下去,命后厨即刻整治酒宴,待到卢国公与房俊等一干官员进城之后,本官要设宴款待,为其接风洗尘。本官乃是世家子弟,岂能失了这般礼数?否则传扬出去,说不得便要有人嘲笑吾京兆韦氏轻忽了待客之道。”
那书吏话说一半便被打断,这时候神情纠结,也没敢抢话,待到韦义方说完,这才吱吱唔唔道:“这个……回县尊的话,房俊等人会同五千大军已然过城不入,径自奔赴泾河大堤而去了。”
韦义方楞了一下,一张俊脸瞬间涨红,羞恼道:“即使如此,为何话说一半?是想要看本官难堪不成?”
那书吏委屈得不行,心道是你抢话的,我哪儿敢不让您说话啊?
韦义方也没心情纠结这点小事,摆了摆手,一脸不爽道:“这个房俊当真过分,到了泾阳却过城不入,是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么?本官堂堂京兆韦氏子弟,居然被他这般轻忽慢待……”
话到这里,忽地想起那位房侍郎同京兆韦氏的关系素来紧张,双方朝堂争斗已然不是一次两次,还真就不必给他颜面……
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待本官沐浴更衣,去堤坝之上参见也好,毕竟是奉皇命而来的天使,不好太过失礼。”
书吏咽了咽口水,心说您还要沐浴更衣?当真是世家公子哥儿啊,不管你怎么洗,这一出门不照样淋一身雨?更何况眼下整座泾阳城都快翻天了……
只得着胆子说道:“那啥……县尊刚刚不是问卑职外面因何吵闹么?”
“啊,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儿?”
韦义方差点忘了这茬,一经提醒才想起来,好奇的看向书吏。
书吏道:“陛下钦命大军前来泾阳救灾,房侍郎在城外喊出‘堤在人在,堤溃人亡’的口号,阖城百姓尽皆感动,俱念陛下之隆恩,故而即便是留在城内的老弱妇孺,也一齐出城奔赴堤坝,誓要与大堤共存亡!”
韦义方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楞楞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县尊,城内除去实在动弹不得的老弱病残之外,余者尽皆出城奔赴大堤,与官军一同抗洪救险!现在的城内……几乎空无一人。”
韦义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阖城百姓尽皆前往大堤救灾,更喊出什么“堤在人在,堤溃人亡”的口号,而直至现在,他这个县尊居然还在府衙之中商议要设宴款待长安来的救灾官员,甚至前往堤坝还要沐浴更衣……
这是畏难惧险?
还是玩忽职守?
不论哪一样,世家出身的韦义方都明白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了一致奏章呈递至陛下面前弹劾一番,自己的官位几乎是丢定了……甚至不仅仅是丢官罢职,若是趁势对自己彻查一番……
韦义方一瞬间便冷汗浸透衣袍,门口的凉风吹入,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张俊脸瞬间惨白,大叫一声:“尔等岂敢误我?”
也顾不得更换官袍,就这么一掌推开面前的书吏,大步流星走入门外的大雨之中。
院内顿时想起县尊声嘶力竭的呼喝:“都特么死了么?还喘气儿的都给老子滚出来,速速随本官前往大堤!”
那书吏不料韦义方的反应如此之大,心说就算身为县尊未能亲临一线算是大错,可是您好歹是世家子弟啊,京兆韦氏的嫡支,焉能惧怕这么一点小事?
瞧瞧这大雨淋得发髻散乱衣衫褴褛的,这可不是以往最是讲究仪表风度的韦大少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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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河堤坝之上,人头攒动。
林若芾一手扶腰,一手搭乘凉棚,遥望着不远处泾河上游奔腾汹涌顺流而下的河水,满目忧忡。
身边两千余民夫在衙役官差的组织下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一篮一篮土石从堤坝之下运上坝顶,将数处不堪洪水冲刷而破损的堤岸加固,然而洪水越来越汹涌,湍急的水流将刚刚倾倒下去的土石转瞬冲走,所有的努力都成白费。
甚至已有低矮的河堤被大涨的河水溢出漫过,一片泥泞……
尤可虑者,这些衙役民夫自昨日午间上到堤坝,直至现在皆未阖眼不说,便是饭食也仅仅只是喝了两顿稀粥……那还是他号召城内富户捐赠出来的米粮,而原本应当此时开仓取用的义仓,却依旧铁锁把门……
阖城上下尽皆愤懑!
林若芾亦不过是一任工部主事,贞观初年便已致仕,林家亦只是泾阳本地一个小户,就算他肯舍家舍业权力供给这些民夫的伙食,又能供得了几顿?
两三千连续超强度劳作的精壮汉子,那饭量若是敞开了吃,一顿饭就能将他林若芾吃得败家了……
而且问题最关键在于,明明义仓之内放置着数万石去秋的新粮,却为何让自己一个早已致仕的小小官僚破家舍业?
没这个道理啊!
可即便心中愤懑,却也不能不管不顾的甩袖离去。人家县令韦义方乃是京兆韦氏的嫡支子弟,一任泾阳县令不过是进身之阶,就算泾阳被一场大水夷为平地,凭借韦氏的权势顶了天亦不过是蹉跎两年,换个地方干出政绩照样高升……
可他林若芾不行!
他是泾阳人,生于斯长于斯,亦是他将来埋骨之处,他怎能忍心放任不管任凭洪水肆虐家乡涂炭?他若当真那么做,如何对得起那些街坊邻居,如何面对祖茔里的列祖列宗?
灾情愈是紧急,林若芾心中的愤怒越甚!
此等世家子弟,除去平素纨绔享乐之外,能当得什么重任?
真是不当人子!
身后一人快步走来,在他身边大声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泥水,忧心忡忡道:“这大雨怎地下起来没完了?河面一直暴涨,水位不停上升,现在已有多处出现水位溢出的情况,再这么下去这大抵就完了!世叔您看……要不还是让家仆护着您先撤了吧?”
林若芾面无表情的回头瞅了一眼,见是县尉张庭。
与林家一般,张家亦是泾阳祖籍,自前隋开始,世代担任县尉一职。张家家风严谨,虽然非是书香门第,倒也颇为清廉与人为善,在县中的威望不低。
张庭说出这番话,明显是对护住大堤已经失去信心……
林若芾面沉似水,看了看四周依旧奋力劳作的乡亲,轻叹一声,无奈道:“你让老夫舍弃这些乡亲四邻,独自逃生?人家县尊坐镇县衙不肯亲临大堤,若是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在,那你认为这些百姓会不会一哄而散,最后大堤无人固守,任由洪水冲塌,将泾阳城毁于一旦?”
张庭默然无语。
半晌,方才怒喝一声:“娘咧!朝廷派来的都是什么官儿?只知道贪图享乐整日里做出一副深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做派,一旦遇到事儿,却特娘的连个面都不敢露,简直就是尸位素餐!”
林若芾消瘦单薄的身子在风雨之中挺得笔直,面色憔悴却难掩双目之中冷峻的神采,断然喝道:“既然知道人家不过将当官当做进身之阶,又何必多做期盼?他怕上了了大堤脚软丢人,那便在衙门里饮酒品茗当他的二世祖好了。这里是泾阳,是吾等泾阳人的泾阳,就让吾等用血肉来护卫这道大堤,让吾等泾阳人用性命来守卫吾等的泾阳!”
风雨之中,他的喝声远远传去,左近之人听到此言,尽皆振奋莫名!
“守卫泾阳!”
“这是吾等泾阳人的泾阳!”
“与大堤共存亡!”
风雨如晦,洪水肆虐,然则这道大堤之上却是士气如虹,所有的民夫衙役尽皆双目赤红,咬牙切齿爆发出所有的力气,将一篮一篮的土石自坝下运来,将肆虐的洪水死死堵住。
万众一心,人定胜天!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守不守得住?
县尉张庭让林若芾撤走是好心,一个年过七旬致仕多年的老者能够届此畏难之时挑起重担,早已令他衷心敬佩。
不过他更知道林若芾所言不虚,现在大堤之上林若芾便是主心骨,一旦林若芾撤走……必然是一哄而散的结局。
连一县之尊都不管不问,谁还能管束这些百姓衙役拼死奋战?
死命的维护大堤,或许尚能熬得到水位退下去之时;可若是现在放弃,几乎可以肯定要不了两个时辰,必然是大堤崩溃洪水肆虐之局面……
看看现在在大雨之中蓬勃而发的气势,张庭只能苦笑着叹息一声,转过身扯着嘶哑的嗓子指挥衙役民夫继续疯狂的将土石填入刚刚被洪水涮出一个缺口的河堤。
大雨如注,河水暴涨,河堤上多处低矮的地方已然被河水漫过。
脚下是泥泞,头顶是雨水,所有泾阳百姓和官府衙役紧紧咬着牙,透支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誓要将这滔天的洪水围堵在河道之内,不许它冲溃堤坝冲溃家园。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面对着浩荡天灾,人数上的劣势导致处处捉襟见肘,洪水在堤岸之上冲击鼓荡,已有多处地方的土石被冲溃,缺口越来越大,直至某一处彻底崩塌,汹涌的洪水便会顺着这个宣泄口倾泻而下,以滔天之势将不远处的泾阳城夷为平地……
就在这十万火急之时,猛地有人从堤坝之下飞奔而来,撕裂的声音穿透风雨,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军来啦!陛下调来了右武卫五千大军,帮助我们守住堤坝!”
这一声喊,就犹如阴云笼罩大雨滂沱的天空被一道闪电劈开,所有人的心头先是一震,继而一片光明!
林若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吃力的迈动脚步,将堤坝之下奔上来的人一把拽住,颤声问道:“此言当真?”
先前也有朝廷会调拨大军协助抗险的消息,只不过林若芾一直坚守在堤坝上,未曾亲眼见到兵部发送的文书,是以对此并未在意。在他想来就算朝廷当真会派军队救援,等到各个衙门协调完毕,怎么也得是三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那人一脸亢奋,大声道:“小的随窦县丞前往迎接朝廷救援大军,此次率军前来的乃是兵部侍郎房俊以及卢国公程知节,五千名最精锐的右武卫兵卒冒雨而来,现在依然行至坝下,小的走得是河边小路,先行一步前来报信!”
河堤之上瞬间欢声雷动!
大家固然死命守着河堤不被冲溃,可是体力已然耗尽、人数实在太少,奈何这天地之威强横霸道?现在有了五千精锐的右武卫大军加入,这将大大增加守卫大堤的成功率!
林若芾心中激动,却依旧问道:“那房侍郎未曾先到县内与县尊会晤?”
他可是听闻过这位房侍郎,当今宰辅之首房玄龄的公子,陛下的女婿、高阳公主的驸马,实乃一等一的纨绔子弟。对于世家子弟出身的官员,林若芾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不是说世家子弟无能,相反这些人家学渊源,几乎个个才能出众,只是性格骄纵未曾历经磨难,面对天灾**这等绝境之时缺乏了必要的担当和坚韧的能力,往往遇难退缩、不战而溃。
瞧瞧咱们那位世家子弟出身的县尊,阖城百姓都在大堤上玩命儿,人家却呆在县衙里品茗赏雨……
报信之人哈哈大笑:“与县尊会晤?不不不,房侍郎亲率大军过城不入,言明灾情如火,直奔大堤而来!更命令治书侍御史刘洎刘御史上书弹劾县尊畏难惧险、玩忽职守之罪!”
林若芾精神大振,也顾不得报信人言语之中的不妥之处,凭什么一个兵部侍郎能够命令治书侍御史了?心情舒畅,大呼痛快!
大堤之上一片叫好声,人声鼎沸!
大家在这里玩了命的守卫大堤、护卫家园,而身为一县之尊的县令居然安然坐于衙斋之中,以此显示他高贵的身份……谁心里能没有怨气?
林若芾刚想说话,便听到满天风雨之中一阵阵低沉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响起,一大片黑幢幢的人影自坝下奔来!
当即赶紧迎上前去,待见到为首弃马步行一身泥泞的青年官员,以及一位一身戎装身材魁梧的将军,赶紧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大呼道:“泾阳百姓林若芾,拜见房侍郎!拜见卢国公!”
房俊将将行至堤坝之上便见到此人,微微一愣,看向身边的县丞窦知礼。
这人是谁?
窦知礼连忙道:“回房侍郎,这位乃是前任工部主事,现已致仕归乡,颐养天年。只是今次水患危急,县尊又不肯亲赴堤坝指挥救险,故而唯有让林老拖着病躯号召阖城百姓抗洪救险,誓与大堤共存亡!”
房俊肃然起敬,赶紧回礼道:“原来是林老……失敬失敬,能在此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不畏艰险,实乃吾辈之楷模!”
看来这位老者在泾阳本地威望颇重,否则何以能代替县令指挥救险?
林若芾一脸感慨:“老朽生于斯、长于斯,值此危急关头,也只能将这把老骨头丢在这大堤之上,只恨能力有限,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现在房侍郎奉皇命前来,老夫心中无忧矣!您可是水利方面的大才,关中多半河渠水利皆是您在工部侍郎任上时所主持修建,对于抗洪护坝,定然更加胸有成竹!”
很显然,这位前工部官员对于房俊当初在工部之事迹亦是有所耳闻……
房俊忙道:“您老这话可不敢当,晚辈惭愧……灾情如火,闲话咱们稍后再叙,既然您老乃是工部官员,那么本官只问你一句,这大堤还能不能守得住?”
别看他一路以来一直宣称“堤在人在,堤溃人亡”,实则不过是以此安定人心罢了,否则等到整个泾阳百姓见到天威不可阻挡因而四散逃命,只依靠区区五千兵卒如何守护堤坝?
五千右武卫兵卒已然是极限,不能再多。
再多,必将引起多方连锁反应,须知眼下朝中可不是风平浪静……
但若是当真守不得,房俊也不可能当真让泾阳百姓于大堤共存亡。
城池也好,财产也罢,有什么能比生命更珍贵呢?房俊深知这时代的百姓那种“故土难离”的情愫,不知有多少人宁肯守到最后一刻,哪怕洪水没顶亦不放弃,所以这五千右武卫大军届时就会变成强制百姓迁离泾阳的武力……
林若芾当即斩钉截铁道:“房侍郎放心,大堤必然守得住!”
房俊却不敢轻信,蹙蹙眉,神情郑重道:“林老,本官敬佩您之为人,亦知您必是品德高尚,只是本官希望您能清楚,与城池相比、与家园相比,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人活着,家园可以重建,可若是人没了,那还谈什么家园?”
林若芾自然知道房俊的意思,挥了挥手,一脸傲然道:“房侍郎尽管放心,这片大堤当年便是老朽为官之时负责修建,多年来老朽虽然致仕在家,却也时刻未敢忘却大堤坚固与否便意味着泾阳能否安泰,故此每年春秋两季水位上涨之时皆会按时巡查,若有土石松动、堤坝不稳之处,皆会号召百姓筹措人力予以加固。老朽在此以列祖列宗立誓,只要保证不被洪水冲出缺口,这片大堤即便被洪水漫过,亦可屹立三天而不倒!”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危在旦夕!
见他神情如此坚决,房俊略微放心,见到周围不少民夫皆好奇的围拢过来,当即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诸位乡亲,本官兵部侍郎房俊,奉陛下之命,与卢国公率领右武卫五千兵卒前来协助守护堤坝,保卫泾阳!尔等誓死奋战之精神,令本官感动莫名,泾阳百姓之顽强,令本官深感敬佩!现在,还请诸位撤出原处,暂且在后方稍歇,用些饭食养精蓄锐,将救险任务交由右武卫兵卒,而后咱们研究对策,重新组织救援方案。本官在此向诸位保证,人在堤在,堤溃人亡!”
当一个与泾阳毫无瓜葛之人能够顶风冒雨前来救援,能够站在这岌岌可危的大堤之上说出“人在堤在堤溃人亡”的话语,泾阳百姓如何不铭感五内?
“陛下万岁!”
“右武卫万岁!”
大堤之上一片沸腾,百姓撤出原地,早已按照“队”为单位妇分散开的右武卫兵卒当即接管,右武卫固然一路急行军,但尽皆是军中青壮精锐,比之连续奋战两日的百姓而言,救险速度当即提升岂止一倍?
房俊当即对程咬金身后一位右武卫仓曹参军吩咐道:“命令火头军搭建军帐,生火造饭!”
那仓曹参军当即领命,而后略一沉吟,道:“火头军押解军粮尚在后方,得一段时间方能赶至。是否可以先用泾阳当地的粮食,待军粮抵达之后,再如数归还?”
这一路急行军,主力部队固然狂飙突进,后勤部队押运辎重,自然速度远远落在后面,房俊一时之间倒是忘了这个茬儿。
听到仓曹参军这么说,他当即点头,看向林若芾和县丞窦知礼、县尉张庭:“就先这么办吧。”
孰料林若芾以及两位官员却一脸尴尬……
见到房俊神情不悦,县尉张庭只得站出来解释道:“房侍郎,按说右武卫冒雨前来,吾泾阳感动莫名,所有米粮辎重自应由泾阳来承担……可县中义仓虽有存粮,县尊却迟迟不肯开仓取用,实不相瞒,吾等包括这堤坝之上的百姓,两日来也只是吃了两顿饭……这还是林老将家中粮仓悉数搬空以及不少乡绅捐赠所得……右武卫五千兵卒,咱们……着实没有那么多的米粮来供应。”
这话说得,一位县丞、一位县尉面红耳赤,愧疚无地。
林若芾则一脸忿忿。
房俊愣了一愣,面色顿时阴沉下来,怒气尽显。
一旁的窦知礼眼神闪烁,先前他只说韦义方逗留县衙不肯前往一线抗洪,却并未提及韦义方不肯打开义仓取用粮食一事……非是他不想,而是与其自己告状,定然不如等到房俊赶赴大坝之后亲自发现情况开得印象深刻……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阖城百姓尽皆在死守大堤,作为县尊非但不曾亲临大堤指挥救险,反而在衙门里作威作福,甚至不准打开义仓取用粮食……
房俊在想这县令韦义方的脑子被驴子踢了?
他回头想要派人去将这个韦义方给他揪来此处好生审问,却不料身边的刘洎见到他回头,下意识的便道:“这事儿归本官管,房侍郎放心,弹劾那韦义方的奏疏上定然加上这么一条儿……”
房俊无语,这时候谁特么有心思管他韦义方的死活?
他没搭理刘洎,对身后的兵部右侍郎郭福善道:“郭侍郎带一伍兵卒前去县衙,将那位韦县令给本官请来,本官倒是想要看看是何等愚蠢冷酷之人,能够漠视阖城百姓万众一心抗洪救灾而不闻不问?”
郭福善楞了一下,迟疑道:“这个……房侍郎,吾等有这等权力?”
这人是个老好人,却也缺少魄力。
让你去“请”,又非是让你去“抓”,就算那韦义方不满也是因为折损了他的县令威严,却与律法无关。就算韦义方弹劾,也只能弹劾他们失礼跋扈,却不能弹劾他们藐视县令、动用私刑。
说到底,郭福善就是不愿意得罪人……
不过这也怨不得郭福善,本就是想性格圆滑之人,郭氏又只是太原当地一个小氏族,如何能够有与京兆韦氏结怨的勇气?官场之上明哲保身才是正道,为了巴结房俊而得罪韦氏……这事儿怎么看都不靠谱。
房俊自然明白郭福善的心思,却也懒得理会,这事儿的确有些强求了,正欲指派他人,忽闻程咬金身后一人道:“在下愿为房侍郎跑一趟。”
程咬金微微蹙眉,却并未发言。
房俊循声望去,见到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军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在下右武卫录事参军崔元综,清河人氏。”
“清河崔氏?”
房俊一惊,再看程咬金毫无表情的脸色,便知道这人想必是程咬金夫人那边的族人。
程咬金原配乃是济州东阿县孙氏,其父原是东阿县令,只是因病早逝。后来程咬金续弦之妻出身于清河崔氏,一等一的门阀士族,其父更是前隋齐州别驾崔信,真正的世家名媛。
既然有人愿意去,房俊自然应允,暂且也不去考虑此人的意图,便欲下令。
忽闻堤坝之下一阵人声鼎沸,将房俊等人吓了一跳。
未几,便见到雨幕之中成群结队的百姓,老弱妇孺相携而来,各个提着篮子背着口袋……
兵卒上前询问,方知是县内留守的百姓闻听皇帝派遣大军赶到救援,群情振奋之下亦走上堤坝誓死守卫!非但如此,百姓们皆知此次堤坝是否能够守住便意味着家园能否存在,纷纷将家中口粮带来,供堤坝上的衙役民夫以及大军食用。
程咬金抹着脸上的雨水,神情不豫道:“其心可嘉……可是这么多百姓乱糟糟的聚在一处,非但不能有所帮助,反而碍手碍脚……”
房俊赶紧将其打断:“可命其帮助搭建营帐生火造饭,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气,这个时候士气可鼓不可泄。”
程咬金赶紧闭嘴。
官军运送土石抢修堤坝自有随同前来的工部官员与深明堤坝形势的林若芾率领,房俊则命令县丞窦知礼将这些前来援助的百姓带到堤坝之下,寻一处北风之地搭建营帐,生火造饭。
而县尉张庭则被他指派与崔元综带领一队兵卒前去县内,“请”那位县令韦义方前来。
谁知未等出发,便听到远处有人叫道:“韦县令来了!”
整个堤坝之上瞬间一静……
未几,便见到一众衙役行色匆匆的登上堤坝,稍微站住观望一会儿,便径自向房俊等人这边快步走来。
为首一人身穿绯色官袍,两手将官袍下摆高高提起以免被地上的雨水泥泞沾染,一双薄底官靴尽管不可避免的沾满泥巴,此人却依旧脚步轻快的绕着身前的低洼积水之处,犹如跳舞一般绕着圈子走近……
身后两名衙役各自撑起一柄宽大的雨伞遮挡雨水,只是无奈堤坝之上风大,裹挟着雨水斜斜的打湿了此人身上官袍。
到得近前,那人瞅了瞅房俊,又瞅了瞅程咬金,心里斟酌一番,便径自对程咬金一揖及地,口中道:“下官泾阳县令韦义方,见过卢国公……”
程咬金一见此人如此风雨之中尚且油头粉面,那官袍领口露出的里面雪白的中衣更是与身遭周围满身泥泞的邋遢汉子形成鲜明对比……话说他程咬金以国公之尊、房俊乃是皇帝的东床快婿,尚且一路急行军满身泥巴形容憔悴,这位泾阳县令却整洁清爽,便是官靴之上的几点泥巴尚要蹙眉弯腰轻轻拭去……
老程顿时大怒,喝叱道:“你是眼瞎了,还是不知官场规矩?文书之上写的分明,此次救援之主官乃是房侍郎,本帅不过是从旁协助,尔先行向本帅问安,却将主官置于一旁不闻不问,简直荒谬绝伦!既然不知上下尊卑,那不如回去你家那深宅大院儿,多吃几年奶,多学些规矩再出来做官,否则京兆韦氏的脸面怕是都得被你丢尽!”
老程嗓门儿大,当众呵斥毫不留情,韦义方瞬间脸孔涨红,一脸呆滞手足无措。
您官儿最大,咱先向您请安问好有何不对?
再说了房俊这棒槌可是与咱韦氏素有旧怨啊,如果在年岁尚不及自己年长的房俊面前低声下气,岂不是证明自己确实矮了这棒槌一头?咱踩了一下他的颜面却顺带着抬举了您的面子,您咋滴不识好人心呢……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粮食哪儿去了?(上)
可即便是丢尽了人,即便韦义方身为京兆韦氏的嫡支子弟,却也不敢跟程咬金这个声名赫赫的“混世魔王”硬怼,只得低声下气道:“是是是,是下官失礼……”
继而转向房俊,心不甘情不愿道:“下官韦义方,见过房侍郎……”
话音未落,却被房俊冷冷打断。
房俊盯着他这张明显在大雨天依旧敷了粉的小白脸,言语直接诛心:“本官受不起,韦县令高卧衙斋,实乃魏晋名士之风采,吾辈只能仰望之。不过本官不管你到底在县衙里做什么,又为何任由阖城百姓在天灾面前拼命自救却无动于衷、全无作为,本官现在只有一件事命令你速速打开义仓,将粮食取出,给这些舍了性命护卫大堤的百姓和军卒们食用!”
韦义方心里“咯噔”一下,一脸煞白。
娘咧,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见韦义方沉吟不语一脸为难,房俊奇道:“怎地,难道韦县令有何难言之隐?”
“这个……”
韦义方咽了口吐沫,吱吱唔唔却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心里便觉得有问题……
义仓的设立本就是供给本地灾祸紧急之时取用,平素亦会赈济一些穷苦的平民,现在泾河洪水来势汹汹,说不得几时便会冲溃堤坝将整个泾阳席卷摧残,就算义仓之中粮食万石,届时不还是得喂了鱼鳖虾蟹?
更何况此时取用粮食本就是义仓之所以存在的职能,这韦义方却推三阻四……
呵呵,没问题就见鬼了。
所以,房俊再一次扭头向刘洎看去……却见到刘洎早已目光闪亮,一双眼珠子犹如四十年的光棍终于进了洞房那般,几乎都快灼灼发光了,恨不得连皮带肉的将韦义方吞下肚去……
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弹劾啊!
弹劾谁?
贪官污吏啊!
自从走上了御史的道路,刘洎整天便是琢磨着抓住那个贪官污吏的把柄进而弹劾之,越是官大、背景深、靠山强的官员那就越喜欢弹劾,因为那样会收获更大的名声!
御史的直觉使得他在韦义方吱吱唔唔的时候便觉察到其中之蹊跷,而韦义方乃是泾阳县令,“救灾衙门”第一次参与救灾便能挖掘出其中之隐情,实乃极好的一个噱头!
再者,韦义方京兆韦氏嫡支子弟的身份,更使得一旦挖掘出其有不法之处便会形成极为强大的影响!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啊!
所以见到房俊扭头看他,固然没有如同刚刚那般下意识的接口,反应却大致相同……
之间这位刘御史面容一整,一腔浩然正气磅礴而出:“义仓之设立,便是为了缓解一旦本地天灾艰难粮食匮乏之虞,眼下水患凶猛,泾阳城岌岌可危、大堤朝不保夕,阖城百姓万众一心对抗天灾,尔身为县尊却将义仓紧紧死锁不放,坐视百姓衙役饥肠辘辘拼死奋战,尔乃本县父母,却这般恶毒心肠,本官问你,到底是何居心?”
清官怒叱奸佞,正气浩然激荡!
周围本就对韦义方深感不满的百姓以及本县衙役官吏差一点要为这位刘御史击节叫好!
韦义方却已是满头大汗,神色惊惶……
脑子里飞快的转动,思索着解释的说辞,嘴里一时半会儿的却实在不知应该说什么。不过是一介世家子弟而已,才能学问固然在家族的栽培之下远胜常人,但温室之中的花朵骤然面对风雨,如何能够从容应对?
更别说他面对的乃是朝中历来以严厉不讲情面著称的刘洎!
未等韦义方想好说辞,刘洎已经不给他机会了,大喝道:“尔这般吱吱唔唔眼神闪烁,难不成当真有枉法之处?本官此次奉皇命参与救灾,职责便是纠察一切敢于贪赃枉法、延误救灾之官员!现在本官问你,为何不开仓放粮?”
韦义方吓得脸色苍白:“这个……这个……”
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浑然不见一丝刚刚的世家子弟模样……
刘洎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必有违法乱纪之处!
当真是意想不到,居然能够捉到一个这么大的老鼠,京兆韦氏的子弟呀……而且所牵扯的义仓乃是此次救灾之中的一个重点,一旦此事揭发出来,影响必然深远。
届时自己非但能够报了与韦氏之间的一箭之仇,更能在民间和官场博得一个不畏豪强、忠直清正的好名声,妥妥的一举两得!
想到此,刘洎如何能够任由这等天赐良机溜走?
当即朗声道:“来人呐,给本官将这位韦县令看管起来,押解其随同本官前往县城之内查看义仓之情况!”
“喏!”
他身后自有御史台的差役跟随,一个个磨拳擦掌就拥了上去。
韦义方惊骇欲绝,大叫道:“看你们谁敢?本官乃是京兆韦氏子弟,你们若是……唔唔唔……”话音未落,却是被一个差役熟练的掏出一块破布堵住了嘴……
刘洎冲房俊和程咬金拱拱手,大义凛然道:“本官奉旨半差,绝对容不得此等玩忽职守之败类,待本官前去县城之内查看义仓具体情形,而后必然向陛下弹劾此人!”
程咬金哪里愿意去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刘洎面子。
房俊更是干脆:“您是御史,这等事自然是您自己做主,您自己看着办吧。”
刘洎询问这么一句可不是礼貌使然,而是看看这两位是否有分润功劳的意思,此刻见到二人反应皆不愿牵扯其中,心中自然大喜,带着人押着惊慌不已的韦义方下了堤坝,直奔泾阳城而去。
以程咬金与房俊的名声地位,若是想要联名弹劾这位京兆韦氏的子弟,他自己势必要屈居末尾,所得名声自然少了许多……
*****
大坝之上的泾阳百姓都看的目瞪口呆。
威风懔懔出身世家的县尊……就这么完蛋了?
韦义方前前后后数次拒绝打开义仓放粮,这种行为但凡是有心之人皆看出不妥之处,都会怀疑义仓是否存在什么猫腻。可毕竟京兆韦氏的名头摆在那里,一等一的世家门阀,谁敢轻易的出碰触这个霉头?
结果现在前后脚的功夫,那位平素熏香染皂奢华精致的县尊便被狼狈的拖走……
实在是大快人心!
房俊摆摆手,制止了诸人的兴奋交谈,冷声道:“别去管那位县尊的下场如何,那是御史台的事情,眼下头等之大事,乃是守住堤坝,不让洪水肆虐泾阳!那人之死活皆与吾等无关,吾等站在此处,冒着顷刻溃堤的危险,是为了守住大堤,守住泾阳,守住吾等家园!诸位,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齐心合力,将这滔滔洪水阻隔在堤坝之前,使其不能越雷池半步!”
“喏!”
群情振奋!
房俊动员了一阵,与程咬金并肩带着工部官员沿着大堤走了一圈儿,仔细查看各处情况,当场制定维修堤坝的方案。现场极有经验丰富的工部官员,又有林若芾这般对大堤了若指掌的行家,对眼下情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总体来说,形势不容乐观……
泾河大堤虽然固若金汤,但是举凡大堤最怕的不是洪水的正面冲击,而是洪水漫过堤坝之后的冲刷,一个小小的缺口,亦或导致洪水蜂拥而至一刻不停的将土石冲刷,渐渐变成难以添堵的沟壑,最终使得整条大堤崩溃。
而现在水位不断上涨,大堤上多处低矮的地方依然被洪水漫过,坝顶的水面看似平缓,但是漫过坝顶之后顺着堤坝的后坡流下之时,却是水流湍急不可遏止,这就导致堤坝的背面土石流失极其严重,依然有多处地方被冲刷出一道道的深沟。
若是任由水位继续上涨,即便再多一倍的人数,也不可能阻止整条大堤的崩溃……
右武卫大军尚算来得及时,但危险依旧迫在眉睫。
人力有时而穷,天威莫可抵御……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粮食哪儿去了?(中)
长安城内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气氛,恰如天上乌鸦鸦的云彩一般,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泾阳大堤即将崩溃的消息依然阖城皆知,整个“救援衙门”以及右武卫五千兵卒已然开拔前往泾阳护卫大堤,但是具体结果如何却不得而知。浩荡天威面前,区区人力又何足道哉?
一旦泾阳大堤崩溃,汹涌的洪水必然以锐不可挡之势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冲咸阳!
作为长安城的大后方、历朝龙兴之地,咸阳之地位不可谓不重要,若是咸阳被大水冲垮,带给整个关中的都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灾难,甚至整个大唐中枢都要遭受震荡。
朝野上下,皆在关注泾阳的消息。
*****
酉时初刻,天色已然暗黑如墨。
雨势滂沱,阴云晦暗,太极宫里早已掌起宫灯,各个寝殿楼阁灯火辉煌。
神龙殿不远处的一处寝宫内,宫灯如昼。
紧闭的门窗将风雨隔阻,宫闱一角的青铜香炉内燃着檀香,淡淡的香气将清冷潮湿的空气氤氲得温馨暖人,一张精致的锦榻放置在屋中,旁边雕漆的案几上有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一株雪白莹润的海棠斜斜的插在其中。
徐娘半老的韦贵妃侧卧在榻上,窈窕丰满的娇躯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线条,薄薄的绸衣之下隐见光洁的肌肤,灯光下倍添魅惑。
虽然已经年届四旬,但保养得宜的容颜依旧倾国倾城,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明媚的眼波荡漾之间充盈着青涩少女绝不能有的妩媚和风情,一双雪白娇俏的纤足在衣摆之下探出来,纤美的脚趾染着鲜红的豆蔻,明媚娇艳。
轻轻扯了一下衣领的丝绸,灯光在她丰腴的胸口投射出一条深深的沟壑,红唇抿了抿,略带烦躁的娇声道:“这鬼天气当真是受不了,又潮又闷,刚刚沐浴,便又是一身汗渍,浑身上下都湿湿腻腻的,难受死个人!”
略显轻浮的动作配上她慵懒的嗓音语调,足以使得任何一个正常男人趋之若鹜,甘愿拜倒在那一袭洁白的丝绸裙下。
只是可惜,四周肃然而立的皆是宫中内侍,贵妃娘娘这般魅惑众生的绝世风情落在他们眼中,却是与被瞎子瞧去无异……
一旁相貌端庄的女官连忙问道:“是否要再为娘娘准备温汤沐浴?”
韦贵妃秀美一蹙,哼了一声,语气幽怨道:“算了吧,就算洗得再香、打扮得再好看,又有谁愿意多看一眼呢?”
女官吓得不敢接话。
韦贵妃是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又正值虎狼年纪,偏偏宫内那个唯一可以为她“舒筋通络”的男人却渐渐对她愈发不屑一顾,上一次到她宫里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
还是半年前?
已经记不清了,她觉得自己似乎身体的某一处都快生锈了,若是再不能疏导疏导,怕是就得淤死了……
心中满腔幽怨,这鬼天气里却似乎是的这股子怨气越来越甚,渐渐化作一团热火在丹田之间灼烧,韦贵妃绞着两条丰腴笔直的长腿磨了磨,忍耐不住空虚,咬了咬嘴唇,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陛下今晚宿在哪里?”
那女官并不知,抬头看了一旁的内侍一眼,一个内侍低眉垂眼的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今晚宿在徐才人那边。”
韦贵妃愣了一愣,随即一股无名火猛地腾起,咬牙骂道:“又一个狐媚子!”
那股子酸意隔了八里地都能闻得到……
说起这个徐才人,非但韦贵妃恨之入骨,便是整个后宫的嫔妃们亦是尽皆对其不满。
这位徐才人本名徐惠,乃是湖州长城人氏,其祖上乃南朝梁慈源侯徐文整,祖母更是出身江夏黄氏,其父乃是沂州刺史徐孝德,出身名门,血统尊贵。
据闻此女五个月大就开始说话了,四岁就熟读《论语》、《毛诗》,八岁擅长写文章。父亲徐孝德曾让她试着拟《离骚》作诗,她写了《拟小山篇》:“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一时间江南士林震动,无数大儒尽皆毫不吝啬夸赞之语,使其名声鹊起,引为佳话。
便是连李二陛下亦听闻起名,遂将其召入宫中,敕封才人。
最最恼人的是不仅才思敏捷,更天生丽质美若天仙,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此女入宫未久,现在刚刚十五岁……
韦贵妃是过来人,深知一个十五岁的美少女对于李二陛下这等英武绝伦的帝皇有着何等致命的吸引力,尽管心中又嫉又恨,亦是无法可施。
比起人家冰清玉洁的徐才人,她这个依仗姿色和家世方才被陛下收入宫中的“贰嫁之妇”实在是没什么竞争力……
心中郁闷,韦贵妃更没有好脸色,忿忿然坐起,吩咐道:“备好温汤,沐浴更衣之后就安寝吧。”
“喏。”女官应了一声,急忙起身前去张罗。
刚刚行至门口,便见到一个内侍匆忙走进来,浑然不顾雨水打湿了半边身子,疾声道:“启禀贵妃娘娘,韦侍郎求见。”
韦贵妃略一错愕:“他怎么来了?”
这个“韦侍郎”自然是她的兄弟,刑部侍郎韦义节。
虽然上一次因为长孙澹之死一案闹得灰头土脸,差一点被陛下罢官免职,不过韦贵妃陪着笑脸在陛下面前说尽了小话,枕头风连续吹了好几天,这才免除了自家兄弟的责罚。
内侍道:“韦侍郎神情焦急,只说今日必须面见娘娘。”
“这样啊……”韦贵妃有些为难,抬头瞅了瞅窗外,黑咕隆咚的大雨倾盆,虽然瞅不准什么时辰,但向来距离宫中落钥也差不离了,不过又想到若非有十万火急之事,最近都在家修心养性几乎足不出户的弟弟不可能直接进宫来,只好说道:“那速速让他进来吧,闲杂人等尽皆退下。”
“喏。”
那内侍匆忙出去通禀,其余内侍宫女则退出殿外。
等到韦义节进入殿内之时,只有韦贵妃依旧懒洋洋的侧卧在锦榻之上,美不胜收的线条尽显,慵懒的问道:“你这火烧火燎的,到底所为何事?”
韦义节看着亲姊美好的娇躯和纤秀的赤足,即便是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心中一跳,赶紧低下眼睛不敢再看,口中道:“姐姐救我!”
韦贵妃美艳的容颜上满是惊愕:“你又闯了什么祸?”
从小到大,她最是心疼这个兄弟,每一次惹了祸父亲想要责打一番,都是她从中劝解。
韦义节低着头,讷讷道:“那个……弟弟我将泾阳义仓的粮食给倒卖了……”
韦贵妃起先并未注意到重点,义仓这种东西几乎每一个县城都有,就算是倒卖了又算多大点事儿?世家门阀这么干的多了去,大抵不过是趁着两家高的时候倒腾出去,等到粮价低落的时候再如数购回,赚取中间的差价。
固然这个差价甚是微薄,但若是粮食的规模甚大,倒也能狠狠的赚上一笔。
韦贵妃有些恨铁不成钢,从锦榻上站起来,赤足踩着光可鉴人的地板走到韦义节面前,纤纤玉指使劲儿杵了杵韦义节的额头,恨恨骂道:“瞧瞧你个没出息的样儿!姐姐教诲过你多少次,贪一点小便宜没关系,但是做事情必须谨守底线!倒卖粮食赚取差价这没什么,但是务必事后如数归仓,否则因为区区一点粮食坏了自己的名声,这得多愚蠢的人才能干的出来?”
韦义节哭丧着脸,抬起头,眼巴巴的瞅着韦贵妃娇艳绝美的脸,满是绝望道:“非是弟弟不肯如数归仓,实在是……想归也归不得啊!”
韦贵妃奇道:“这是为何?被人发现了?哼哼,就算是被人发现了,只要能够补足数目,谁又能那你如何?切莫忘了你可是京兆韦氏的长子嫡孙……等等!”
说到这里,韦贵妃方才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某一个重点,她想了想,不可思议的看着一脸颓丧的韦义节,失声道:“你是说……泾阳?”
韦义节颓然点头。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粮食去哪儿了?(下)
韦贵妃都快抓狂了……
“你把泾阳义仓的粮食给倒卖出去了?”
“姐姐英明……”
韦义节气焰全无,垂头丧气。
“我……”
韦贵妃以手抚额,不知说什么好。
泾阳!
现在整个朝廷的目光全盯着哪儿呢,若是还未得到泾河大堤是否守得住的消息之时忽然曝出泾阳义仓之内的粮食被倒卖一空……按说这本也非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大罪,这种事儿世家门阀干得多了,可万一泾河大堤不保,整个泾阳甚至咸阳遭受洪水肆虐……
那么这件事就必然会被上升至无限的高度,甚至所有的黑锅届时都会甩过来朝廷需要一个借口安抚关中百姓,偏偏韦义节在这个节骨眼儿弄出这么一个纰漏来,这个锅你不背谁背?
“姐姐,现在唯有你能救我,我可就全都指望你了!”
韦义节刚刚在家中守到泾阳那边堂弟韦义方的快马急报,正是想通了此中关窍一时间无计可施,所以才跑进宫来央求韦贵妃相救。
韦贵妃咬着银牙,恨铁不成钢的瞪着面前的胞弟,无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事情?再者说事到如今,我又能有什么法子?现在泾阳那边做主的是房俊跟程咬金,甚至还有御史台的御史在一旁监督,你能指望他们放你一马?”
若是换了旁人在泾阳那边主事,或许还可以利用韦氏的能量运做一番,看看是否能够将此事压下来。
可程咬金这人向来对世家门阀爱搭不理,便是他的岳家清河崔氏有事上门都没个好脸色,又岂会给韦氏面子?
最难搞的还是房俊,当初长孙澹之死,韦义节可是差一点就将房俊给整的丢官罢职流放三千里……现在就算韦氏腆着脸求上门,那房俊又岂能不落井下石,公报私仇?
这简直就是个死局……
韦贵妃无奈叹气,当真是报应不爽,若是当初韦义节没有那般将房俊往死里构陷,又如何能有今日求救无门之绝境?
而且刘洎亦非是易与之辈,那家伙就是条疯狗,被他咬到了肉,岂会轻易松口?
韦义节连忙道:“泾阳那边肯定是没法子的,肯定捂不住,但姐姐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说到底不过是一些粮食而已,待弟弟全数补上……不,双倍,双倍补上还不行么?泾阳经此灾祸,就算是得以保全亦必然元气大伤,这些粮食刚好可以赈济当地百姓,为朝廷减少负担。姐姐,只有陛下宽恕,弟弟方能无碍,你不能眼看着弟弟丢官罢职充军流配吧?”
“唉……”
韦贵妃为难的苦叹,一只手抬起摁着隐隐作痛太阳穴,一时间心乱如麻。
忽而想起一事,问道:“父亲怎么说?”
韦义节脸色一变,吱吱唔唔,韦贵妃气得一跺脚,娇嗔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瞒着我什么?”
韦义节知道眼下能够挽救自己的也唯有这个姐姐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父亲……弟弟还未曾与父亲说起此事。”
“什么?!”
韦贵妃一双秀眸猛地瞪圆,失声道:“你倒卖泾阳义仓的粮食,居然是瞒着父亲的?”
她不由震惊失色,这个自幼乖巧聪慧的弟弟几时变得这般胆大包天?
这件事情的确严重,但是父亲韦圆成是否知晓,却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若父亲知晓,则此事必然是家中主使,即便现在除了差错亦有整个家族作为后盾,哪怕最终要受到严惩,家族亦会予以补偿。可若是父亲不知,那么这件事显然就是韦义节自作主张,通过倒卖粮食为自己牟取私利。既然是为自己牟利,那么家族自然不会付出代价来拯救韦义节,即便韦义节是长子嫡孙,也绕不过家族规矩这一道坎……
韦义节哭丧着脸,羞愧点头。
韦贵妃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就作死吧,这件事儿我管不了,是死是活,自安天命!”
纤腰一拧,韦贵妃忿忿然转身欲走。
韦义节顾不得许多,“噗通”跪倒在地,死死搂住韦贵妃双腿,哭求道:“姐姐救我!”
韦贵妃被抱住双腿,虽然是自家胞弟,亦感面红耳赤,咬牙恨声道:“松手,若是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韦义节现在走投无路,哪里顾得上什么体统?这件事目前父亲尚且不知,若是知道自己闯下这般大祸,那还不得活生生扒了自己的皮?现在唯一能够帮他的就只剩下面前这个姐姐……
“我不松,姐姐若是不跟帮我,那就让我在这太极宫里一头撞死好了,总好过充军发配,生不如死……”
胞弟耍无赖,身为姐姐又能有什么办法?
韦贵妃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又气又急,只得说道:“你且松手,再从长计议。”
韦义节这才松手,一张俊脸涕泗横流,满是懊悔。
韦贵妃看得心中一疼,将手里的帕子甩给他,嗔道:“还不快擦擦!”
情绪稳定下来,韦义节坐在韦贵妃面前,韦贵妃问道:“你总得把事情经过给姐姐说说吧?不然就算是在陛下面前,我也不知道如何为你开脱呀。”
韦义节忙道:“其实本就是小事,去岁幽州大旱,粮食欠收,到了今夏粮价已然涨到十文,而关中则不过五六文。弟弟就想着不若运一批粮食去幽州贩卖,又觉得如此轻省的生意若是经由家中过问,弟弟也捞不到几文钱的好处……便与义方商议,将泾阳义仓之中的粮食倒卖一回,算是宽裕宽裕……”
世家子弟的日子也不好过,家中规矩甚严,钱帛支取亦不能好无限度,但是人情往来吃喝玩乐却又开销极大,私底下鼓捣一点别的营生亦算是人之常情。
不是每个纨绔子弟都有房俊那种点石成金的能耐……
韦贵妃秀美一挑,冷哼着接口道:“却不曾想粮食倒是运走了,偏偏赶上泾河大水,这粮食却是想运都运不回来了?”
韦义节羞愧无地:“正是如此。”
韦贵妃想了想:“你将粮食运去幽州,可是与人合伙?”
韦义节摇头道:“不过是五六万石粮食,能赚几个钱?若是与人合伙还不若由家中出面,弟弟有一个属下乃是幽州袁氏子弟,他家亦是幽州最大的粮商,这件事便是经由他的建议方才运作。粮食运去幽州贩卖给袁家,他们家直接结算款项,现在粮款已经抵达江南,原打算在江南数处府县低价收购粮食,而后填补义仓,却不料这大水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越说他自己越觉得委屈,这算点什么事儿呢?
几乎每一个世家门阀私底下都会做一些这等小把戏,既然大家都这么干,又有什么问题?甚至于在韦义节想来,与其让那些粮食在义仓之中**发霉,还不如给自己赚取一些差价,而后又填补一些新粮回仓,自己这算是给朝廷做好事呀……
韦贵妃亦是聪慧之女子,思维敏捷,略微想了想,便道:“那个袁氏子弟与你关系如何?想必现在袁氏的粮仓之中定有存粮,你不妨前去寻他,与他商议就说因为幽州缺粮,故而才将泾阳义仓的粮食调拨过去救急……如此一来,擅自调拨义仓存粮的罪责固然难逃,但与私下倒卖义仓粮食比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错误与错误是不同的,调拨粮食给幽州救急是错误,可毕竟是为朝廷办事,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顶多算是好心办错事。
但私底下倒卖义仓粮食,却是实打实的大罪,二者决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韦贵妃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韦义节非但没有展颜,反而愈发颓丧:“弟弟倒也想到了这一点,可弟弟派人前去找那袁氏子弟商议,却被告知那家伙因为家中亲人病重……已经于一个时辰之前返回幽州了。”
韦贵妃愕然:“这么巧?”
韦义节都快哭了:“就是这么巧。”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韦贵妃心往下沉。
姐弟两个想到了一处,往往事情越巧,就代表着愈发不对劲……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风雨如晦
不远处的神龙殿里,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似乎被窗外的大雨浸润得能够滴出水来……
李君羡束手立在皇帝面前,将几封密折呈上,顺带着详细的述说泾阳那边的情形。
起先闻听原工部主事林若芾破家舍业坚守大堤,李二陛下甚是欣慰。
古往今来,朝廷的结构便是中枢控制州府、州府领导县城乡镇,而朝廷最基本的基层统治,则是着落在乡绅之手。
世家门阀、致仕官员、地主豪绅、士族宗老……这些都在乡绅之列。他们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朝廷正是通过这些乡绅达到掌控全国之目的。
当水患袭来,正是乡绅领头带领百姓奋战与大堤之上,这完美的展现了乡绅的作用,若是处处皆是如此,何愁帝国不稳?
然而等到得知林若芾之所以孤身率领百姓守卫堤坝乃是因为泾阳县令不闻不问、置身事外,皇帝陛下已然难掩怒意。
一县之尊,便是护卫百姓的一方父母,值此天灾陡降之时尚能够安坐衙斋袖手旁观,还能指望他在平素爱民如子公正廉明么?
待到密折读完、李君羡说完,李二陛下已然怒气勃发!
“混账!这韦义方难不成不知死字怎么写?天灾降临不肯与本县百姓共赴危难、携手抗洪也就罢了,居然死死把持义仓不肯开仓放粮,还得右武卫拿出军粮来赈济百姓?简直岂有此理。”
李二陛下暴怒非常,天子震怒之威势吓得李君羡心惊胆颤,老老实实立于一旁,不敢多说一句。
发了一通脾气,李二陛下便觉察到其中有些蹊跷:“可知那韦义方因何不肯开仓放粮?”
李君羡道:“末将不知,只是韦义方口中之理由,在末将看来却并不合乎情理,颇有搪塞掩饰之嫌疑。”
李二陛下眼睛微微眯起:“哦?搪塞什么,又掩饰什么?”
李君羡道:“末将未曾亲赴泾阳,对于其中详情难以揣测……不过既然刘洎刘御史已然放出话来要弹劾韦义方,且率人前往泾阳城内勘察义仓之情况,想必不久便会有确凿消息传回来。”
李二陛下点点头,略一沉吟,问道:“韦义方……这名字怎地有些耳熟?莫不是韦家的人?”
天子胸怀天下,却也不可能记得住韦氏的每一个子弟。
“启禀陛下,韦义方确实乃韦氏族人,非但如此,还是韦氏嫡支,其父乃是韦贵妃之叔父韦圆照。”
李君羡答道。
李二陛下略感惊异:“韦圆照的儿子?”
说起这个韦圆照,其实与李二陛下渊源匪浅。此人乃是前隋驸马,与李二陛下亦算得上“连襟”一场,只不过年岁长了李二陛下不少,武德六年的时候便已经去世。
而且是韦贵妃的族弟,算是自己的小舅子……
李二陛下面色愈发不善,这两年似乎所有跟世家门阀扯得上关系的亲戚都没有几个省心的,除了仗着皇亲国戚的名头招摇过市为所欲为之外,正经事没干过几件。
这也是李二陛下心里头愈发对世家门阀不待见的原因之一,当初被李建成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借助这帮世家门阀的力量,现在大局已定江山稳坐,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便急不可耐的跳出来索取利息了……
长此以往,世家门阀愈发强盛,皇帝几乎就会成为这些世家门阀手里的玩物,一旦有朝一日皇帝不能满足其难填之欲壑,说不得就会将玄武门一事再次上演一遍。
李二陛下阴着脸,吩咐道:“速速派人盯着刘洎,看看这泾阳义仓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有消息,即刻入宫来禀告朕。”
“喏!”
李君羡应了,见到皇帝再无吩咐,便躬身告辞。
将将走到门口,便见到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在一众侍女环伺之下,顶着两柄宽大的油纸伞来到大殿门前,正一手提着裙裾,莲步轻移的走上汉白玉的台阶。
李君羡赶紧束手避于一旁,恭声道:“末将讲过贵妃娘娘。”
换了一条华丽宫装、又轻描眉黛淡漠唇脂,愈发显得美艳绝伦雍容华贵的韦贵妃唇角含笑,微微敛裾还礼:“原来是李将军……却不知这大雨滔天的,将军可是有事通禀陛下?”
李君羡嘴角微微一抽,恭敬道:“正是,末将尚有皇命在身,暂且告退。”
言罢躬身施礼,脚步匆匆离去。
这位韦贵妃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呵,我是有事通禀陛下……可这是你能问的么?
也难怪顶着个“四夫人”之首的名头,却不得陛下之宠爱……
韦贵妃恨恨盯着李君羡的背影消失在雨中,银牙暗咬,差点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
不过是皇帝的鹰犬爪牙而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居然连本宫的脸子也敢甩!
她自知李君羡掌握“百骑”乃是陛下之耳目,说不得此刻泾阳那边的消息依然传到宫中,便有意打探一下消息,也好心中有数,免得待会儿在皇帝面前求情的时候犯了错。
却不料李君羡根本不给她面子……
忿忿跺了跺脚,心里诅咒李君羡一番,这才换上一副明艳妩媚的笑容,腰肢轻摆,风情款款的步入神龙殿。
*****
泾河大堤上风雨如晦,然而数千民众兵卒顶风冒雨热火朝天,无数土石从大坝之下被运上来,填充到被洪水冲刷开的缺口之中。水流湍急,倾倒下去的土石眨眼便被洪水冲走,但无人感到颓丧,依旧意志坚定的继续劳作……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房俊望着前面一道越来越大的缺口,面色忧忡。
汹涌的河水在缺口处打着璇儿的将倾倒下去的土石吞噬,裹挟着带到河道中间水深之处,民夫兵卒们不屈不挠的劳作,却丝毫不见成效,反而因为水势渐渐汹涌而导致缺口越来越大。
程咬金负手立在房俊一侧,眼中忧心忡忡的看着浊浪滔天的河水,扯着嗓子道:“这缺口怕是堵不住了,一旦此处被冲开,整条大堤便会被拦腰斩断,届时洪水会从此处宣泄而出,势不可当……二郎,若是现在不下命令全体撤退放弃大堤,过得片刻怕是想撤都撤不走……”
这不是程咬金怕死,而是明知事不可为,自当避之为上。
一旦此处大堤被冲垮,洪水裹挟而下,整条大堤便会瞬间崩溃,到那时洪水滔天汹涌澎湃,大堤上所有人都得成为鱼鳖虾蟹觅食的目标……
他可不想跟随自己的儿郎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反而葬身鱼腹。
一旁的林若芾闻言大急,通红的眼珠子瞪圆,嘶哑着声音道:“国公爷,万万不可!若是吾等放弃,则大堤必溃,泾阳必然遭受洪水荼毒,家园被毁、生灵涂炭……”
“放屁!”
程咬金眼珠子瞪得比他还大,怒道:“难不成就这么傻乎乎的继续运石填土便能阻止大坝崩溃?右武卫不怕死,但是这般白白的死在这里却毫无意义,你心疼你的泾阳,某也心疼麾下二郎!”
两人当即争执不休,诺大的声音使得大堤之上的人们面面相觑,各个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
林若芾自然是不愿撤退的,但凡有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撤退,因为一旦撤退就意味着整个泾阳将会被放弃,数万泾阳百姓将会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民。
而在这个以土地为生的年代,没有了土地、没有了家园,最后的结果不外乎沦为富户的奴仆、亦或是低贱的奴隶……
这是林若芾以及所有泾阳百姓宁愿死也不愿去面对的。
程咬金则要为手底下的兵卒负责,既然事不可为,为何又要这些兵卒们遭受洪水灭顶之厄?
军中二郎不怕死,却不能这般死的毫无意义!
五千右武卫兵卒行动缓慢下来,各个面色沉重,犹豫不决。
他们既希望快快撤离此等险地,却也不忍身边这些并肩作战的泾阳百姓便如此丧失了家园,自此颠沛流离沦为流民,祖辈几代都要成为奴仆贱籍……
关中人自古以来便以团结不畏死而名动天下,此刻又焉能眼见此等惨祸降临在乡亲父老的身上?
一时间,似乎被大雨浇灭了刚刚的热情,大堤之上一片沉寂,只余下疾风骤雨无情的戏虐。
房俊瞅了瞅左右,奇道:“本官只是说这般填补缺口不行,何时说这缺口填不上,又何时说这大堤守不住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粮库空空
人多力量大,两个时辰之后,整个泾阳的麻绳和麻袋都被集中到泾河大堤之上。
长江、黄河孕育了华夏文明,可是由古到今,这两条河流带给华夏子孙的却不仅仅是充沛的水源和璀璨的文明,更有无休无止的灾难和罄竹难书的苦痛。
若是论起治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跟华夏民族相媲美。
几千年的华夏文明繁衍过程中,关于治水的技术可谓日新月异,无数种方法被拿出来讨论及至付诸实施。
雨势渐弱,但汹涌的洪水依旧奔腾咆哮,泾河水位一直居高不下。
天色早已全黑,因下着大雨无法点燃火把,房俊便令军卒用木桩搭建了数个丈许高台,台上以木板覆顶遮挡雨水,下置松明点燃,仿若篝火一般照亮数十丈方圆。
房俊穿着蓑衣,指挥着民夫将麻绳编织成网,而后站在堤坝旁边命令兵卒将一根一根长达丈余的木桩钉进堤坝缺口处附近的河堤之中,密密麻麻连成一排。
回头正欲吩咐下一步的进程,却见到林若芾以及两个工部官员正指使几个书吏撑起雨伞,撅着腚跪在地上几个脑袋凑在一起……
“诸位干嘛呢?”
房俊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看。
却发现这几位将一个箱子铺在地上已然漫过河堤的河水里,然后笔墨纸砚备齐,正在嘀嘀咕咕奋笔疾书……
闻听房俊询问,林若芾抬起头,一脸郑重道:“房侍郎此等治水之法着实前所未见,虽然尚未证明是否可用,但吾等认为实乃防水固堤的一等良策,应当详细记述,而后扩散天下,必将造福天下。”
房俊无语……
“这算什么一等良策?真正的一等良策你们却视而不见啊。”
“房侍郎此言差矣……”林若芾直起身来,一脸钦佩:“自古以来治水,如何稳固土石不被激流冲走,皆是难比登天。而房侍郎这个以绳结网的法子一举将此难题攻克,必然被天下效仿,实乃利国利民之创新。”
房俊摇摇头,开始指挥兵卒们将绳网放入水中。
几十名水性好的兵卒褪去衣物,用一根粗粗的麻绳连成一串捆住,然后义无反顾“噗通”“噗通”的跳入湍急的洪水当中。水流太急,而且靠近缺口的地方形成漩涡,人一跳下去便被水流席卷裹挟不见踪影,好半天才冒出头来,堤坝上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若非有麻绳串联,怕是再好的水性也不抵不住这滔天的洪水……
然后绳网的一头从堤坝上顺下去,一点一点的从一头扯到另外一头,紧紧的固定在钉入堤坝的木桩之上。
命令兵卒们将土石装入麻袋之中,推入缺口沉入河底,湍急的水流将麻袋裹挟着冲入河心却被绳网阻挡,无法将其带走。
房俊指挥着继续往缺口里填充土石,一边对林若芾以及工部的官员的说道:“其实真正治水的良策,非是救险,而是固堤。”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官道:“瞧见没有?以水泥修筑的官道即便是雨雪肆虐照样畅通无阻,若是以水泥将河堤容易溃堤的地段整个浇筑,又岂会怕这洪水?再是滔天的洪水在固若金汤的河堤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工部官员苦笑道:“话是如此,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水泥之造价几何,单单这烧制水泥的规模得多大才能应付天下河道的修补?此法虽好,却未免脱离实际。”
房俊摇头道:“此言差矣,尔等乃是工部,自应改良技艺、推广技术,水泥乃是本官所研制,刚刚面世不过数年,其中是否尚有可改进之法,尔等可曾探究?说到底,还是世人目光短浅,从未对各种新式技术投入关注罢了。”
这话说得工部诸位官员有些尴尬,却又无可辩驳。
眼前这位房侍郎便曾在工部任职,他深知整个世间对于各种工艺技术是何等的轻视。
然而这便是世人的认知,谁都无法改变……
一个缺口很快都填充,装满土石的麻袋被绳网和木桩阻拦,死死的将缺口堵死,肆虐的洪水只能咆哮着奔腾而下。
大堤之上群情振奋,毋须房俊鞭策,大家便兴奋的奔向下一道缺口。
只要将缺口尽皆堵死,不使得整道大堤崩溃,那么泾阳便有可能挨过这一次的洪水……
家园的厄运似乎已有解救之法,泾阳百姓自然各个争先。
*****
另一边,刘洎带着手底下几个御史以及一队兵卒押解着韦义方回到泾阳城内。
此前熏香敷粉的翩翩公子早已发髻散乱神情焦虑,一身整洁的官袍满是泥水污渍,狼狈不堪不复世家子弟之风采。
风雨如磐,泾阳城空无一人,仿若鬼蜮。
几乎所有泾阳人都已经跑去大堤抗洪,在洪水肆虐之际,没有人想着拖家带口的逃离此地而后成为流民奴仆,而是选择与命运争夺生存的权力,这导致城内空空荡荡,只有凄风苦雨肆虐。
韦义方神情灰败,被押至城内官衙后身的义仓门前,整个人仿佛被抽去骨头一般萎靡……
刘洎嘴角挑起,一脸嘲讽。
他看不起房俊,一直认为似房俊那般依仗家族势力和皇帝宠信便为所欲为的世家子弟实在是无耻之尤,与败类无异。但是现在看看面前的韦义方,却发现同样算是纨绔子弟的房俊着实强出了七八筹……
最起码,房俊是真的有本事,哪怕面对再恶劣的境地亦会挺直胸膛不甘屈服,将“棒槌”进行到底。
而眼前这位呢?
刘洎敢肯定,现在他哪怕质问韦义方是否钻过他父亲小妾的床榻,这小子都会老老实实的交代出来……
毫无气节,骨气全无。
“韦县令,将义仓打开吧,本官要亲自勘察存粮数目。”
“这个……钥匙不在某的身上……”
韦义方虽然已知难逃罪责,却仍旧仅存一丝侥幸。
刘洎历经过多少贪官污吏?当下冷笑道:“这倒无妨,本官派兵卒于你前去县衙取钥匙,顺带将义仓的账目取来,本官要一一验查。”
韦义方面色苍白。
账目?
其实不用看账目的,因为当刘洎打开义仓的大门,便发现整座义仓之内早已无一粒粮食……
连老鼠都不见一只。
“呵呵……”
刘洎气笑了。
各地义仓之中的猫腻,早已是朝中不成文的潜规则,世家子弟或是当地官员从中动用一些手脚赚取一些好处乃是普遍现象,就算是御史台亦对此睁一眼闭一眼,并不去寻找其中的龌蹉。
身在官场,有些事情既然是大家都默认了的,那就只能都去遵守,即便这些事情不合情理甚至不合法度……
但是能够如眼前这般做得这般决绝彻底,却是前所未闻。
这等事多么贪婪、多么愚蠢的人才会将整座义仓搬空?
刘洎的初衷只是逮着一个京兆韦氏的子弟狠狠的弹劾一番,以此来增大自己的影响力和名声,却不料居然挖出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蠢货……
“韦县令切莫告诉本官泾阳义仓今岁未曾有人捐粮。”刘洎一脸讥诮。
韦义方垂头丧气,哀求道:“在下乃是京兆韦氏子弟,若是刘御史能放过在下一马,京兆韦氏必有后报……”
刘洎摇头叹气,这小子看上去人模狗样,实在是愚蠢至极……
上前拍了拍韦义方的肩膀,刘洎叹气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心存侥幸吗?整个朝廷的目光此刻都在泾阳,别说你只是京兆韦氏的子弟,就算是皇族子弟……那又能如何?听本官一句劝,痛痛快快的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也算是免受皮肉之苦,本官是没有审案权力的,但是一旦陛下震怒,此案必然要移交给‘百骑司’……那帮阴狠毒辣的家伙,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的。”
韦义方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失声问道:“这关‘百骑司’何事?”
不过是倒卖义仓的粮食而已,又非是谋朝篡位,怎能入得了“百骑司”的手中?
刘洎真是服了这个智障……正欲说话,身后的一位御史小跑着从仓库外跑进来,到刘洎身边低声道:“‘百骑司’来人了,说是奉了陛下之命,严查此案。”
“噗通”
一旁的韦义方跌坐在地,双目无神失魂落魄。
只不过是一时碍不过堂兄的蛊惑盗卖了义仓的粮食,总计所得的粮款不过是几万贯,这也能惊动皇帝?
自己这是何等的苦命呦……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事情大发了!
几名体魄雄壮、身穿蓑衣的“百骑”走进仓库,向刘洎出示了手令。
刘洎微微有些遗憾,他刚刚不过是吓唬韦义方一番,希望他能够恐惧之下彻底摧毁心理防线,却不料一语成谶,“百骑”居然这般快速便追上门来。
不过倒也没有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泾阳现在是整个关中的焦点,身为陛下身边最忠实爪牙的“百骑司”不可能对监视着这边的风吹草动。显而易见,这位京兆韦氏子弟的所作所为已然使得陛下震怒,悍然指派“百骑司”参与查案就意味着韦义方的命运基本注定。
最轻的处罚也得是个充军流放,若无意外,死刑是注定的,甚至于整个京兆韦氏会否被牵连在内都得看陛下的心情……
韦义方已经彻底崩溃了,沦落到“百骑司”手中,就等于此案上了李二陛下的案头,以那位至尊的霸道脾性,还能有他的好儿?
相对来说,御史台简直一帮活菩萨……
他猛地保住刘洎的大腿,又惊又怕之下早已涕泗横流,哭叫着哀求道:“刘御史,我招供,我什么都招供……这些粮食是堂兄刑部侍郎韦义节撺掇下官将其倒卖的,买家乃是幽州袁氏,中人乃是刑部一个幽州袁氏的子弟……”
刘洎叹气道:“现在跟本官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人家‘百骑司’已经来接手了,就算是想说什么,还是去跟他们说罢。”
若是先前自己或许还有立功的兴奋,可现在“百骑司”派人来了,这份功劳哪里还有自己的份儿?
他也懒得管了。
可韦义方死也不放手,现在的刘洎就是他的救命稻草,由御史台来审理他的案子或许尚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可若是“百骑司”来审……陛下震怒,哪里会留着他这条小命儿?
“刘御史,你得救救我啊……只要您别把我移交出去,我还有重大信息招供!可若是落入百骑司之手,我宁可死了也再不说一句话!”
韦义方吓坏了,死死抱着刘洎的大腿,鼻涕眼泪齐齐蹭在刘洎的官袍上,希望能够使得刘洎为了功劳拒绝“百骑司”。
刘洎眉毛挑了一挑,看了一眼面色沉肃的几位“百骑”,淡淡道:“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既然敢做又为何不敢当呢?若是你慷慨认罪,本官倒也敬你是条汉子,现在却想要诱使本官为你抗拒百骑司,真真是险恶至极。”
话虽如此说,可心里却难免一动,他本就觉得义仓粮食这件事有蹊跷,现在韦义方这么说,难不成其中当真还有隐情?
韦义方哪里还顾得刘洎的欲擒故纵、冷嘲热讽?
他现在只想审理自己的是御史台,御史台这帮家伙固然可恶,却轻易不会将人往死里整,可“百骑司”那就是一群皇帝陛下的冷血刽子手,落入他们手里,自己死定了……
“刘御史……”韦义方拽住刘洎的官袍,压抑着心中恐惧,直起上身盯着刘洎的脸,压低声音道:“这次倒卖粮食,可不仅仅是泾阳的义仓!关中、河东、山东……数十县尽皆参与,据在下所知,倒卖的粮食总数不下于四十万石!”
刘洎的心脏“砰”的猛烈跳动一下,失声道:“多少?”
韦义方斩钉截铁道:“绝不低于四十万石!”
刘洎不信:“幽州用的了那么多的粮食?”
隋朝末年,军阀割据四方,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各地不断爆发农民起义。罗艺借机自立,自称“幽州总管”,称霸一方。窦建德在攻克冀州后,兵势强盛,遂统领十万兵马攻打幽州,罗艺亦是一时之豪雄,与窦建德大战数年,致使窦建德无功而返,却也将本来物阜民丰之幽州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罗艺降唐之后,与太子建成颇为亲近,却与秦王李世民不和。及至李二陛下登基,罗艺深恐李二陛下谋算旧账,故而举兵反唐。李二陛下震怒,命令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率兵讨伐罗艺。罗艺大败,十数万大军灰飞烟灭,抛弃妻子儿女带领数百名骑兵逃奔突厥。到了宁州边界,经过乌氏驿站时,跟随的人逐渐逃散,其左右斩杀罗艺,把他的首级送到了京师。
幽州又遭一次重创,愈发凋敝穷苦,人烟稀少。
就算这些年政局稳定、鼓励生殖,区区幽州之地又如何用的了四十万石粮食?
韦义方见刘洎不信,急道:“此事千真万确,买主是幽州袁氏,但出面张罗的却是王敬齐,刘御史不信,可即刻命人收押王敬齐,一问便知!”
“王敬齐?”
刘洎一惊。
王敬齐乃是驸马王敬直的族弟,其祖父王颁,乃是侍中王的亲叔叔,北齐骠骑大将军、尚书令、大司马、坚守健康却被陈霸先破城擒获并杀之的王僧辩之幼子。
太原王氏的子弟!
刘洎有些不敢置信,可是看看韦义方慌乱绝望的神情又着实不似作伪……
他抬头向那几位“百骑”看去。
其中一人道:“备下所受之军令,乃是严查此案,但大统领亦有交待,吾等乃是军中莽汉,实不精通审讯查案之事宜,故而还是应当以刘御史为主,吾等从旁协助不使人从中作梗即可。”
刘洎眼睛亮起来……
这个李君羡倒是打得好主意,不用出头去得罪人便将功劳揽下,而得罪人的事儿都让他刘洎去干。
若是换了旁人如何肯这般吃亏?
可刘洎不在乎,他只在乎是否可以借由此事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原本一个京兆韦氏便已经让他跃跃欲试,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太原王氏……他早就急不可耐了!
至于报复……他才不怕!
在朝中他就是一个孤臣,不群不党,这就是他安身立命之根本。
只要他能够保持自己的中立,始终对事不对人,那么李二陛下就会将他视为御史台的中坚,会成为他最强大的靠山,谁也别想动他!
*****
长安。
玄武门外左屯营的“百骑司”驻地。
李君羡从太极宫内出来,回到值房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喝了一盏热茶,一股温暖的气息充盈四肢百骸,舒爽的长长吁了口气。
不过转瞬之间,烦恼又萦绕心头。
陛下命他探查泾阳令韦义方,可这个韦义方又是韦贵妃的堂弟,刚刚韦贵妃前去陛下寝宫便意味着必然是去为韦义方说项。而这其中到底只是单纯的说情,亦或是韦贵妃亦有参与其中呢?
“百骑司”的势力甚少渗透出长安,但是对于各地义仓之龌蹉,李君羡亦是多有耳闻。世家子弟将其当作自家仓库,倒卖获利已然成为不上台面的习惯,若是深究下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牵连进去。
一旦较真儿,必然波及甚广……届时,他这个皇帝的头号“鹰犬”必然骂声一片,吸引无数仇恨。
这活儿是真特么不好干……李君羡已然不知多少次升起想要卸任的念头,可是担任这个职位手里头掌握着无数世家门阀、皇室宗亲的秘辛,即便是卸任了,就当真能得到一个善终么?
李君羡满心惆怅……
值房的门被推开,外边哗哗的雨声传来,他最亲信的部下、“百骑司”长史李崇真走了进来。
身姿挺拔、相貌俊秀的李崇真面上冷肃,沉声道:“手下传回消息,已然探得袁鲲之行踪,现正在通事舍人王敬齐府上。”
“王敬齐?”
李君羡心里一惊,这怎么有车上太原王氏了?
一个京兆韦氏,一个在关中并无影响力但是在幽州本地声望颇著的袁氏,现在又一个太原王氏……李君羡有点头疼了。
李崇真依旧面无表情,继续道:“根据线报,这个袁鲲通过王敬齐购买了差不多四十万石粮食,大部分皆是各处义仓之存粮,不仅仅限于关中一地,河东、山东……皆有涉及。”
“四十万石?!”
即便以李君羡之沉稳,这回也禁不住大吃一惊。
现在不仅仅是头疼了……
当即豁然起身,命令道:“此事非同小可,决不能让这个袁鲲逃脱,立即带人随某前去将其捉拿归案,容后细细审问!”
“喏!”
一队“百骑”纵马冲出军营,绕过半个长安城的城墙,叫开城北的芳林门,沿着皇城西侧的街道纵马疾驰,直奔布政坊通事舍人王敬齐的府邸。
铁蹄铮铮,踏碎了一地雨水,淹没在了轰鸣的雨幕之内……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落入法网
王敬齐的祖父王颁乃是侍中王之叔父,虽然已经非是太原王氏之长房,官职也没有王之父王高,但是若论起近近十年内太原王氏子弟当中名声最盛之人,却莫过于王颁,即便是是当今身为侍中极受皇帝尊敬宠信的王亦要膛乎其后。
南梁太尉王僧辩平侯景之乱时,将幼子王颁留在荆州,后来梁元帝为西魏俘获,王颁因此而进入关中。
王僧辩被南陈武帝陈霸先设计杀死时,王颁号恸而绝,立志报仇。北周代西魏,北周明帝征召王颁为左侍上士,之后又任他为汉中太守、仪同三司等职。
隋文帝杨坚篡北周以后,王颁率军平定蛮族,并因功加封开府及蛇丘县公。之后,他献平陈之策,很得隋文帝的赏识,及至隋军以晋王杨广为主帅大举伐陈,王颁自请从军,并率徒附数百人,与韩擒虎的先锋部队一起夜渡长江,悍不畏死冲锋在前。
隋朝灭陈之后,王颁秘密的发出邀请,渴望见到那些曾经在三十多年前,为他父亲王僧辩报仇未遂的士卒们。于是,有千余名老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与王颁相见而哭。
其间,有壮士问王颁:“你从军灭陈,大功已成,却哭的如此悲伤,是因为没有亲自手刃陈霸先吧。“于是众人掘开陈霸先的陵墓,将骨骸焚化成灰,加水喝进肚中……
可以说,王颁绝对是纨绔子弟之中的极品,玩的时候飞鹰走狗无一不精,一旦打起精神做正事,照样出类拔萃一时无两。
据说当年就连先帝李渊都对王颁的传奇事迹崇拜敬仰无以复加……
相对来说,王敬齐对比其祖父,自然要差得远。
这位王氏子弟固然能力也有,身为通事舍人屡次受到李二陛下的嘉奖褒扬,但是境界总归是差了不止一筹。
布政坊王府宅邸之内,即便深更半夜大雨滔天,书房之中依旧灯火通亮。
未及而立之年的王敬齐相貌儒雅俊秀,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白瓷茶盏,锦袍高冠,白面如玉,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子世家子弟才有的玩世不恭。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年岁轻一些,相貌倒也不差,只是此刻满脸惶恐,焦急的说道:“兄长,眼下估计是事发了,小弟应当如何是好?”
王敬齐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水,不以为然道:“此刻你应当是在返回幽州的路上,哪怕不回幽州亦应当去别处潜忍一段时间,唯独不应当在某的府内。”
那男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渍,即便夜雨沛然凉风阵阵,却依旧不能使他冷静下来……
“小弟亦知道不该前来兄长府上,不该给兄长添麻烦,可眼下大雨滔天四门紧闭,小弟又能往哪里去?若非小弟见机不妙谎称家中长辈病重要返家探亲,说不得现在已经被‘百骑司’给捉拿入狱,大刑侍候了……小弟自幼娇生惯养,只要想想那些传说当中的各种刑具便心惊胆颤,一旦被加诸于身,怕是连一时片刻都顶不住……届时熬不过去不得不招供画押,怕是兄长只会更加麻烦……”
王敬齐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盯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锐利如刀:“袁鲲,你敢威胁于某?”
袁鲲吓了一跳,连忙道:“兄长何出此言?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小弟若想要安然脱身,还需兄长襄助才是,又怎敢威胁兄长呢?您误会了。”
王敬齐瞥了袁鲲一眼,似笑非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某还是希望你能明白一点,有某在,方才能保持那人于你的联系,否则……你以为那人会维护你么?”
袁鲲额头冷汗涔涔,赶紧道:“兄长放心,即便小弟落入‘百骑司’之手,哪怕是死也不会牵扯兄长。”
整件事牵扯太大,若是没有王敬齐这个中人替他说话,保不齐他就会成为一枚弃子。
与太原王氏这个庞然大物相比,幽州袁氏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王敬齐对袁鲲的表态甚为满意,含着笑,面上一副鼓励的神情:“这就最好不过了,昨日某与堂兄会面,他还说你办事得力,一矣刑部郎中有缺,便会举荐你升任,哪怕是动用家族力量亦在所不惜。”
袁鲲愁眉苦脸道谢:“多谢韦侍郎错爱……”
他现在哪里有心思去谋求什么刑部郎中的职位?
这件事情的起始是袁氏想要攀上太原王氏这个天下第一等的门阀,从而将袁氏的势力独霸幽州,进而在北方扩张,向着恢复袁氏先祖之荣光的道路前进。
现在太原王氏与晋王李治联姻,而陛下有意于扶持晋王代替太子成为储君,故而太原王氏风头正劲,一时无两。区区偏居一隅的幽州袁氏能够与这样一家门阀合作,实在是好处多多。
然而现在被“百骑司”盯上,却是始料未及的……
一旦幽州袁氏被太原王氏迫于压力而放弃,那么幽州袁氏即将面对的将是无法接受的凄惨命运当今天子固然不必隋炀帝那般嗜杀成性,却也绝对不是吃素的,杀伐果断冷血无情自然不在话下……
王敬齐面色悠然,见到袁鲲惊慌恐惧的神情,便用手作势向下压了一压,慢条斯理道:“袁兄安心,此事虽然入了陛下的眼,但说到底亦不过是一桩钱帛上的罪过,陛下又岂会为了区区钱财而怪罪于吾王家?即便是‘百骑司’现在上门,某也完全可以保住你……”
话音未落,便见到家仆慌慌张张跑进来,疾声道:“少主,‘百骑司’已经将咱家团团包围,正从前门闯了进来……”
王敬齐神情一凝,举起的手也在半空僵住,一脸不可置信。
这“百骑司”还真的来了?
他心底一沉,“百骑司”作为陛下的爪牙,若是没有陛下的命令绝对不会这般大张旗鼓的围困王氏宅邸。他刚刚还信心满满的认为陛下不会为了倒卖粮食这么点事儿大动干戈,一转眼就被打了脸。
未等他反应过来,门口处脚步杂乱声响,一队身穿蓑衣的兵卒便冲了进来。
王敬齐看着被蓑衣滴下的雨水打湿的地面,微微蹙眉,从容起身,冷冷道:“李君羡在哪儿?”
为首一个百骑头目见到王敬齐口呼李君羡之名讳,眼中厉色闪现,沉声道:“乱臣贼子,焉用大统领出马?王小郎君,末将敬重令祖之威名,不欲刑具加身,若是识时务,便乖乖的跟末将去往‘百骑司’一趟,末将自然以礼相待。可若是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末将不讲情面了。”
王敬齐怒极而笑:“尔等一些下贱之兵痞,亦敢在某面前装模作样?某乃是世家子弟,自有尊严仪度,某且看你敢不敢在这里撒野?”
那百骑头目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某拿下!”
“喏!”
身后兵卒高声应和,大步上前就欲将王敬齐捉拿。
王敬齐大怒,猛地反手回身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抽了出来,横剑胸前,戟指道:“谁敢上前,不怕血溅五步乎?”
世家子弟,傲气凛然,那是来自于骨子里的骄傲,岂容自己高贵的身份被这等低贱的兵卒所侮辱?
然而……他面对的是“百骑”!
“百骑”之中便有大量的功勋之后,世家子弟亦是不少,岂会被王敬齐的装模作样唬住?
那百骑头领狞笑道:“大头领有令,人犯若敢拘捕,格杀勿论!”
“喏!”
几名兵卒再次大喝一声,一齐将腰间横刀出鞘,“呛啷啷”一阵鸣响,横刀出鞘寒光乍闪!
王敬齐都快要吓傻了……别看他样子狂傲,实则不过就是一纨绔子弟,做做样子还可以,但是当真面对着寒光闪闪的横刀……立马怂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通敌叛国?
手里的宝剑被人夺去,胸口狠狠的挨了一拳,王敬齐呕吐着弯下腰,被兵卒用绳索捆住双手。
遭受如此粗鲁的待遇对于一个太原王氏的子弟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王敬齐却也不敢反抗,谁知道这帮浑不吝的兵卒会不会当真将他宰了?就算不敢伤他性命,狠狠的殴打一顿也犯不上啊……
王敬齐挣扎几下,知道今日算是栽了,不过却也没有多少恐惧,自己可是太原王氏的子弟,总不至于丢了性命,故而抬头对袁鲲说道:“速速去通知兄长,让他想法营救我……”
他这么说固然是想要袁鲲去给王敬直捎信,让王敬直赶紧想办法将自己从“百骑司”捞出来,但是更重要的目的则是让人以为袁鲲其实他的家仆或者好友,从而对其忽视。
袁鲲乃是此次事件最要紧的一个人物,若是他被“百骑司”捉拿,那可就大大不妙……
袁鲲自然不是蠢货,眨眨眼,立即懂了王敬齐的用意,赶紧道:“郎君放心,小的这就去通知大郎……”
言罢,就要反身跑出书房。
就算王敬齐犯了罪,“百骑司”亦不可能将王家的人都当做犯人来对待,似这等找人求助的行为一般不会阻止。
可袁鲲才刚迈步,便被拦下。
那百骑头目一脸冷笑:“袁主事这是要去哪儿?吾等大半夜翻了半座长安城好不容易才找到您,您居然还想走?”
袁鲲浑身一震,差一点萎靡在地。
原来是来抓我的……
心里还存着一丝奢望,袁鲲两股战战,干笑两声:“这位兄台说笑了,在下不过是府内一个管事……”
百骑头目皮笑肉不笑:“堂堂幽州袁氏,亦算得上是一方名流,怎地却出了你这等厚颜无耻之辈,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
袁鲲彻底绝望。
“将这两人带回大营,自有大统领亲自审讯!”
“喏!”
兵卒将王敬齐与袁鲲一并绑了,押出书房。
府邸之内早就翻了天,仆役婢女都跑出来看热闹,不少王氏族人也在门口面面相觑,堂堂太原王氏,最近两年却屡次遭受侮辱……前有房俊带人围了侍中王的府邸,将王家的脸打得啪啪作响,现在干脆被“百骑司”直接冲进家门将少主缉捕……
难道是家族有倾覆之厄,大厦将倾?
然而一众王氏族人固然义愤填膺,却也无人敢阻拦“百骑司”拿人,这可是陛下身边最忠诚的爪牙,代表着陛下的意志……
*****
“百骑司”值房内灯火通明。
一声声惨叫在刑房之内传出,凄惨之处令闻者心生恻隐,不忍于闻。
李君羡安然端坐椅上,不紧不慢的呷着茶水,未几,长史李崇真推门而入:“大统领,那袁鲲招了!”
李君羡放下茶杯,挑眉道:“哦?可曾说出粮食的去向?”
相比于都有谁参与了粮食的倒卖、具体牵扯到多少个县府的义仓,粮食的去处更让李君羡上心。
因为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幽州是无论如何也用不了四十万石粮食的,现在依然处在盛夏,距离秋后粮食收割也没多少时间,届时粮价必然跌落,囤货居奇等待粮价上涨更不可能。
那么这么多的粮食到底是何用处?
李崇真面色凝重:“那袁鲲找人,这些粮食尽皆卖给了高句丽人……”
“砰!”
李君羡狠狠一拍桌子,霍然而起,惊问道:“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上前两步,劈手夺过李崇真手里的口供。
一目十行的看过,李君羡面色阴沉,咬牙道:“简直就是里通外国的乱臣贼子!”
口供上说的很是详细,袁氏因为地理原因多与高句丽人有生意往来,这一次便是袁氏从中联系,由太原王氏在关中以及河东各地的义仓之中将粮食倒卖至幽州,再从幽州贩卖给紧缺粮食的高句丽粮商,获利达到正常价格的数倍。
至于高句丽人为何要以如此之高的价格收购粮食……那简直就是明摆着,全天下都知道大唐东征在即,人少地狭的高句丽打算坚守下去就必须保证粮食的充足。
偏偏就有人敢损害帝国的利益将粮食贩卖给高句丽,这等通敌叛国的途径令李君羡怒不可遏!
大步来到刑房,见到王敬齐正被捆在一张铁椅上瑟瑟发抖,还在不停的用言语威胁房中的胥吏,李君羡怒从心头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撩起一脚狠狠的踹在王敬齐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王敬齐惨哼一声,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因为身子被绑在铁椅上,而铁椅又固定在地上,故而王敬齐结结实实的受了李君羡这挟着怒气的一脚,顿时内腑震荡脏器受损……
李君羡站在王敬齐面前,目光如炬,冷冷道:“袁鲲已然如实招供,尔难道还想顽抗到底么?”
王敬齐咳了两声,艰难的喘口气,忍着胸腹之内的剧痛,面色惨白。
因为是王氏子弟,即便是“百骑司”亦要投鼠忌器,未敢对他施以酷刑。刚刚只是将他捆在这里,在旁边的刑房里对袁鲲严刑逼供,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却也吓得王敬齐魂不附体。
锦衣玉食过惯了的人,意志力总是会底下一些……
瞅了李君羡一眼,王敬齐缓缓闭上眼睛。
刚刚正盘算着“百骑司”因为顾忌他王氏子弟的身份而不敢用刑,要如何巧舌如簧安然脱身,却冷不丁听到袁鲲已然招供的消息……反而坚定了他的心志。
这一次牵扯之广泛,没人比全程参与其中的王敬齐更清楚。
一旦这件事捅破了,非但他不得好死,自己的兄长王敬直亦要遭受连累,甚至整个王家都要波及。
更为可虑的是一直对此事大力支持的那一位……
纨绔子弟的意志力固然差了一些,但是绝对不蠢。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比死更可怕,比如家族倾覆、阖家灭门……
心里打定了主意,王敬齐反而平静下来,抬起头瞪着李君羡,说道:“此事乃是某见财起意,某认罪。只不过这些粮食卖给袁氏之后最终流落到何地、有何用处,某却是完全不知。”
李君羡怒极而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嘴硬?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某不敢对你用刑?”
王敬齐狠狠盯着李君羡,一字一句道:“别说是用刑,就算是此刻刀斧加身,某也还是这句话:此事乃是某一人所为,与旁人全无干系!李将军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对大家都好,李将军该得的功劳一点都不少,某也能落得一个痛快,可若是李将军纠缠不休……恐怕即便是陛下,也未必开心。”
整个刑房里静悄悄的,唯有大雨打在屋瓦之上的闷响。
李君羡咬着牙,死死的瞪着一脸轻松的王敬齐,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叫此事到此止最好?
什么叫若是纠缠下去,陛下未必开心?
李君羡当然是个聪明人,对于王敬齐的话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的背后,定然是牵扯到了一些陛下的身边人,甚至于……极有可能是某一位皇子!
以陛下对诸位皇子的宠爱,若是知晓了其中哪一位有通敌叛国之嫌疑,是要顾念父子亲情,还是要以正国法家规?
所以王敬齐才说若陛下陷入那等境地必然不开心……
王敬齐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李君羡最后的决定。
良久,李君羡方才长长的吁出口气,回身将左右屏退,只留下李崇真一人。
这位长史不仅仅是皇族中人,更是陛下在“百骑司”当中节制自己的耳目……
李君羡看着王敬齐,忽然发现这人固然没有骨气,但是在维护家族的时候却很是勇敢,勇敢到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家族的前途……
顿了一顿,李君羡才回头对李崇真说道:“王敬齐勾连袁氏、贩卖粮食,致使四十万石粮食流入高句丽,虽然无心,却已然构成叛国之实。因被袁氏蛊惑欺骗,心中痛悔之,是以于刑房之内自裁,以谢天下。”
言罢,转身走出刑房。
王敬齐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委顿在铁椅上,双目无神,喃喃道:“多谢……”
走到门口的李君羡闻言,站住身形,回身冷冷道:“不用谢,某这般所为非是为了维护你们王家,说实话,某现在恨不得立即带兵将整个王氏阖族灭门!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整个王家的替死鬼而已。”
转身走出刑房。
李崇真面无表情,抽出一柄匕首隔断王敬齐身上的绳索,将匕首递在他手里、
王敬齐手握匕首,神情纠结,迟迟下不去手……
为家族将罪责揽于一身,说起来容易,但是当真用匕首了解自己来为家族脱罪,却又不是每个人都能狠得下心……
李崇真面露讥讽,上前夺过王敬齐手里的匕首,狠狠的抹过王敬齐的脖子。
“既然能够愿意以死来维护那一位,某敬你是条汉子,就帮你一把吧……”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难以取舍
大雨如注,神龙殿内灯火通明。
李二陛下一袭常服,负手立在敞开的窗前,任凭雨水偶尔被风裹挟着打在身上,沾湿了衣袍,就这么痴痴的望着雨幕纷纷,英武方正的面孔上满是疲惫忧伤,以及难以掩饰的愤怒!
身后的李君羡束手而立,瞧瞧的咽了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出。
他不知道自己的擅作主张是否会得到皇帝的谅解与赞同,但是身为臣子却又不能不这么做,否则若是任由王敬齐遭受酷刑将所有事情公之于众,即是将陛下陷入两难之地……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来,缓缓踱步到书案之后,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书案之上摊开的奏章。
“王敬齐畏罪自裁……呵呵。”
李二陛下唇角挑起一抹讥笑的笑容,眼神里却是无尽的落寞与悲痛。
身为皇帝,又如何看不出这其中所隐藏的内情?
王敬齐是不得不“自裁”,否则整个太原王氏便将被冠以“通敌叛国”之罪名,就算李二陛下有所忌惮未必便能按照叛国罪对其夷灭三族,单单是这个名声,便是太原王氏不能背负的。
传承几百年的簪缨世族若是背负这样一个罪名,便如同从高高的远端跌落尘埃,遭受最惨痛的打击。有唐一朝必将面临朝野上下的打击,被国人所厌恶抛弃,再也别想恢复元气。
然而若是仅仅因为维护王家的根基前程,李君羡又岂会任由其“自裁”?
既然李君羡可以让王敬齐在他面前自裁,那么必然有着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李君羡不会在乎太原王氏会否背负一个叛国之名,能够让他如此大胆的原因只有一个……
李二陛下抬起双眸,注视着李君羡,淡然说道:“这件事办的不错,就到此为止吧。”
他认同了李君羡的判断,这件事不能再追究下去了,否则若是挖出了王家背后的人……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处置了。
“喏。”
“王敬齐固然事先并不知情乃是为人所蛊惑哄骗,但叛国之事实已成,将其子女发配琼州,终生不得回京。至于幽州袁氏……”李二陛下眼中厉色闪现,恨声道:“目无法纪、私通外国,一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即刻下旨幽州刺史,着令其将幽州袁氏满门抄斩,夷灭三族!”
“喏!”
“去吧!”
望着李君羡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李二陛下依旧坐在原处,然如石雕一般久久不动一下。
相比于愤怒,心里更多的却是失望与痛苦……
他如何看不出将粮食贩卖给高句丽人的用意?
皇帝御驾亲征,必然留守太子监国,而一旦东正大军被粮草充足的高句丽拖住,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不可避免,届时空虚的长安在关陇集团的把持之下,发生什么变故都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此,李二陛下便忍不住心中狠狠的抽痛。
他不愿恶意的去揣测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可除此之外他又实在想不出将粮食贩卖给高句丽的理由。
亦或许……这只是儿子身边的那些人自作主张?
窗外大雨倾盆,李二陛下满心痛楚,即便向来杀伐果断的他,此刻亦不得不陷入纠结犹豫之中,不知应当如何处置……
遥望九山的方向,暗夜之中连一丝轮廓也不见,李二陛下却仿佛见到那个秀外慧中的妻子音容笑貌宛在眼前,不禁喃喃自语:“观音婢,你给朕生了几个好儿子啊……要朕怎么办呢?”
……
*****
“水退了!水退了!”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紧接着,大堤之上欢声雷动!
房俊正与程咬金商讨兵卒们分批次轮流抢险的细节,闻言精神一振,抬头便见到窦知礼和林若芾小跑过来。
“水退了?”房俊问道。
“退了!退了!”林若芾指了指脚下:“房侍郎您看看,水退了!”
虽然率领兵卒民夫们堵住了一处又一处的缺口,但是暴涨的河水早已漫过大堤,人们都是在浅水当中踩着泥泞奔走。现在脚下依然泥泞,但是那浅浅的漫过大堤的河水已然不见踪影。
房俊一直跟程咬金说话,却是并未注意这一点……
既然水位下降,便说明洪峰已经过去,虽然不知是否后续还会有洪峰到来,起码眼下大堤是安全的。
房俊依旧不乐观:“不要大意,趁着现在水位下降,赶紧带人将大堤巡视一遍,有险情的地方及早发现、及早补救,危险尚未远离,军心不可涣散,否则若是再有一波洪水涌来,那可就要坏了大事!”
窦知礼和林若芾心中一紧,知道自己是因为水位下降而导致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却没有意识到危险远远未曾退去,赶紧正色应了,反身大声招呼人手巡视大堤。
程咬金很欣赏房俊的严谨作风,点头赞道:“居安思危,二郎的确有大将之风。”
谁知房俊刚刚在窦知礼等人面前满面忧色一再叮嘱勿要大意,这会儿等到诸人走远,却顿时喜笑颜开,差一点手舞足蹈,大喜道:“天可怜见,泾阳保住了,你我的功劳也到手了!哈哈哈,既能拯救泾阳百姓于倒悬,又能博取功勋于危难,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开心的事情?”
程咬金一脸黑线,无奈道:“你这人……还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房俊连连摇头,否认道:“您这话可不对,什么叫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这是给他们坚定心志敲响警钟,这就跟行军打仗一样,未能直捣虎穴擒杀敌酋之前,谁敢言已然必胜?最大的危机便是潜伏在疏忽大意之下,往往因为一时之松懈而导致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程咬金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看向房俊的目光满是欣赏,说道:“手底下的人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阴沟翻船丧失了大好局面,但是咱们身为统帅却要有着洞悉战局的目光,对于形势要尽在掌握……很好,以前某认为你带兵获胜不过是走了大运,现在看来,却也非一无是处。”
能够让这个老妖精说出赞同之语可不容易,房俊一脸得意:“那是,咱可是要成为水师学堂大祭酒的男人,岂能不知兵法战策?”
说起水师学堂,程咬金略一迟疑,低声道:“最近切莫搞风搞雨多生是非,便一心一意的去筹建你的学堂吧,免得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牵扯在内。”
房俊心里一跳。
“您是说……义仓这件事?”
程咬金在他面前倒是无所不谈,亦不避讳什么,点头道:“你同世家门阀的关系很差,故而没有什么消息传到你的耳中也是正常,据某所知,关中有多处义仓出了差错,而且这件事情牵扯进去的世家门阀不知凡几……”
房俊愕然:“难不成义仓中的粮食都没这些蠹虫给贪墨了?”
怪不得那韦义方迟迟不肯开仓放粮,原来是没粮食可放了……
程咬金摇摇头:“这倒不至于,世家子弟固然目无法纪,但是各个心高气傲,不会去贪墨义仓的粮食。不过贪墨虽然不至于,但是倒卖一手赚取钱财之后再原数补齐……这却是极有可能的。”
房俊无语。
这其中又有何分别呢?
无非是仗着世家门阀的势力侵犯国家利益罢了……
程咬金意犹未尽,拍了拍房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而且这件事可不简简单单是倒卖粮食那么简单,非但是韦家,这件事的发起者是王家都,而且关中、河东等地义仓无数,单单凭借这两家是不可能摆得平的,所以,其背后定然还有来头更大的人……”
比韦家、王家来头更大?
房俊心里咯噔一下,瞅了程咬金一眼,后者缓缓点头:“心里有数就好,这件事即便被陛下查知,也只会压下去。”
房俊会意。
能够指使王家的大人物,除了那位殿下也就没有旁人了。
陛下固然对其爱护甚重,但是牵扯到这么多的义仓、这么多的世家门阀,当真可以压得下去么?尤为重要的是既然有这等世家门阀牵扯进去,那么所涉及的粮食数目必然不少,这么多的粮食究竟流向何处……
恐怕此刻李二陛下早已怒不可遏、烦心不已吧?
表面看倒卖的是粮食,但是实际上谁又说得准是不是又跟争储扯上关系?
房俊并不知道这些粮食已然跟通敌叛国画上等号,只是在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儿子本事太大,总是会给老子惹事呀……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李治的绝望
民夫们帮助兵卒在坝下搭建好了营帐,烧了热水煮了饭食,招呼坝上添堵大坝缺口的兵卒轮番用饭。
程咬金拉着房俊在一处营房里单独用了一餐简易的饭菜,泡了一壶茶,说着话儿。
“老夫看你对于义仓之事尚有疑问?”程咬金觉得房俊有些神思不属,故而问道。
“怎么会?只是有些唏嘘罢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崽卖爷田心不疼,大抵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吧?”
房俊讥笑一声,摇头叹气。
李二陛下雄心勃勃励精图治,一心一意将大唐打造成一个无敌帝国傲视群伦,他的儿子却在背后搞这些动摇社稷惑乱法纪的愚蠢行径……
“不不不,你这看法有问题。”
程咬金放下茶杯,一本正经道:“看待问题不能非此即彼,表面上看似王家受到那位殿下的指使,而后联合韦家等世家门阀倒卖粮食……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人打着那位殿下的旗号自行其事?咱们爷俩不是外人,老夫与令尊亦算是同气连枝,故而也不藏着掖着,那长孙老狐狸阴险狡诈,这其中未必就没有他的手笔。”
房俊呆了一呆,奇道:“不至于吧?”
“呵呵,不至于?以老夫对那长孙阴人的了解,就没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
同僚数十年,程咬金自然有权利对长孙无忌发起评价,而且有十足的理由来证明他的话是很客观的。
房俊默然不语。
若是当真如此……那长安城现在可热闹了。
*****
“砰!”
赵国公府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禁卫护卫之下,晋王李治一身锦袍大步进入院内,清秀的脸庞笼罩寒霜,一双晶亮的眸子目光闪烁,满是怒火。
赵国公府的门子正在门房里躲雨,现在已近半夜各个困得打盹儿,却冷不防被踹门声吓得惊醒。
谁敢在赵国公府撒野?
待到门子们气势汹汹手持棍棒的冲出门房,见到面色阴沉的晋王殿下长驱直入怒气滔天,不仅都齐齐纳罕,连忙见礼。
平素晋王殿下对长孙无忌可是无比尊敬,怎地今日却这般失礼,擅自踹门而入?
“晋王殿下深夜前来,不知可是有事……”
门子话音未落,晋王李治已然阴沉着脸,断然喝道:“赵国公可在府内?速速带本王前去见他!”
这个时辰家主早已入睡,什么事情要急到将家主从被窝里叫醒……
尽管心中腹诽,门子却也不敢怠慢,忙道:“请殿下先行至前厅相候,小的这就去请示家主……”
李治冷哼一声,大步走向前厅。
身后的禁卫赶紧撑着雨伞紧随其后,以免殿下的衣袍被雨水打湿……
进了前厅,自有婢女奉上香茗,却被李治一脚将其踹翻,茶盏跌落在地,摔成碎片。
婢女爬起来跪地磕头,惶恐至极,不知自己犯了何错居然惹得这位素来和蔼儒雅的晋王殿下这般恼火。身为婢女仆役,若是惹得家主不满那是极为严重的事情,无论对错,鞭挞杖毙皆有可能……
若是放在平素,李治固然不会为难一个无辜的婢女,可是今日怒火填膺却也顾不得了,无视婢女的苦苦哀求,冷着脸坐到椅子上。
一位管事的弓着腰跟进来,见到婢女惹了晋王殿下不高兴,当即命人将其拖走杖毙……
李治现在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只等见到长孙无忌问一个明白!
赵国公府各个仆役婢女噤若寒蝉立于一旁,晋王府的禁卫则手按刀柄侍立左右,杀气腾腾!
大堂内气氛压抑,配合着屋外的大雨,分外让人心惊肉跳。
等了老半天,长孙无忌方才施施然而来……
大抵是刚刚睡醒,长孙无忌圆脸上有些浮肿,精神萎靡不振,打着哈欠向李治敷衍的施礼,疑惑问道:“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找老夫相商?”
浑然不提李治怒踹正门之事。
见到长孙无忌一脸无辜毫不知情的神色,李治面颊抽了抽,暗骂一句果然是“阴人”……
忍了忍心中怒气,李治还礼,沉着脸问道:“今次来找舅舅,实是有一件事想要问清楚。王家擅自勾连各大门阀,将关中、河东等地义仓之中粮食尽皆倒卖,可是出自于舅舅授意?”
他虽然依仗长孙无忌,却也非是耳目闭塞之辈,生于皇宫长于皇宫,父皇身边总归还是有他的耳目。那边连夜缉拿王敬齐,而后李君羡入宫向父皇禀告案情,李治便已经收到消息。
尤其是在得知王家将粮食倒卖给高句丽人之后,差点没将他吓死……
父皇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将辽东一隅纳入大唐之版图成就千秋万世之宏图霸业,现在却有人将四十万石粮食“资敌”……这就是通敌叛国之死罪!
而且是阻碍李二陛下宏图伟业的死罪!
太原王氏乃是他的岳家,王家出了这等事,任谁也会往他李治身上联想,是不是他想要以资助高句丽的方法将御驾亲征的李二陛下托在辽东,届时在关中搞风搞雨将太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否则若非他晋王殿下居中联络暗地里出面,就算王家韦家的面子再大,也不可能纠集如此之多的义仓,倒卖如此之多的粮食……
可李治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他什么都没干啊!
能够指使王家韦家的除了他自己,那也就只有长孙无忌了……
可是,你凭什么这么干啊?
这不是要将我至于万劫不复之境地么?
一想起父皇现在愤怒的样子……李治便浑身打颤、心胆俱裂!
长孙无忌神色坦然,挥了挥手,沉声道:“尔等尽皆退出,某与殿下有话要说。”
赵国公府的仆役婢女鱼贯而出,晋王府的禁卫则看向李治。
李治略一沉吟,料想长孙无忌也不至于公然对自己不利,便点点头。
晋王府的禁卫也走了出去,大堂里只余下甥舅二人。
长孙无忌与李治对面而坐,喟然叹道:“这件事的确是老夫一手操纵……不过老夫可全是为了殿下着想,只是万万不曾料到居然这么快便泄密事败……王家那两个小子,真真是饭桶,坏了老夫大事!”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承认,顿时怒极,霍然起身气呼呼道:“舅父焉能如此?东征高句丽乃是父皇毕生之信念,谁破坏东征大计,谁就是乱臣贼子,舅父这般做法,难不成是想见到父皇活生生的劈了我?”
长孙无忌一脸悔恨之色,懊悔道:“老夫当真没料到王氏兄弟居然这般愚蠢……不过殿下放心,以陛下对你的宠爱,又怎会害了你的性命呢?”
李治颓然跌坐于椅上,惨然笑道:“呵呵,的确是不会害了我的性命,只不过储君之位再也休想,说不得……父皇便会将我圈禁起来,下半辈子亦别想走出太极宫半步……”
他固然年少,却志向远大,始终认为若是由自己来当皇帝,必然比性格软弱的太子做得更好。
然而现在长孙无忌搞得这一手,等同于直接掐断了他的储君之路……
父皇对他再是溺爱,也不可能任由他破坏东征大计之后还将储君之位交给他。
长孙无忌满面惭色,一脸灰败:“都怪老夫太过于激进……只是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是啊,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李治满腔怒火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与委屈……
想来阴险狡诈的长孙无忌,怎地居然办出这样一件蠢到极点的事情?若非他素来与长孙无忌亲近,两人现在更是联盟状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都怀疑这位舅父是不是太子哥哥派到自己身边的细作……
李治长长叹息一声,失魂落魄的走出大堂,浑然不顾长孙无忌在身后的呼唤。
天亮之后,等待他的必然是一纸诏书,父皇相比会将他圈禁至死吧……
只是可惜自己的雄心壮志尚未启航,便触礁沉没。
长孙无忌端坐椅上,见到李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雨幕之中,面上悔恨之神情消失无踪,代之一片阴冷。
摸了摸茶壶尚有余温,提起来自斟一杯,放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缓缓吐出口气。
天真的孩子,难不成你还以为你那位父皇会将储君之位交给你么?
行非常事,自然要非常的手段!
非是舅父害你,只是若非这般断绝了你的希望将你推至绝路之上,日后焉能在获得希望之时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呢……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圈禁
善良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更成就不了伟业。
人不仅要对自己狠,更要对朋友狠、对伙伴狠、对亲人狠,只有像一匹狼一样用狠厉的心踩踏一切仁慈和亲情,才会在险恶的世界里脱颖而出,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
长孙无忌目光幽深,他知道现在的李治没法狠厉的去对待他自己以及身边的亲人,但是他相信,当那条登天之路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哪怕是此刻犹如绵羊一般的李治,也会展现出锋利的獠牙,将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统统撕碎,正如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的父皇在玄武门下所作的一样。
而且长孙无忌深信,这一天必将很快到来……
*****
异日清晨,连续多日的大雨终于渐渐止歇,淅淅沥沥的虽然并未断绝,却放佛将人们心头的一朵乌云移开。
东方露出鱼肚白。
太极宫的各处宫门将将开启,便有数位内侍急忙走出,沿着朱雀大街行色匆匆的奔去各处里坊。
哪怕是帝王至尊,也不可能将身边的人紧紧约束起来,整座太极宫就像是由各种势力汇聚在一起的一幕耀眼光辉的前台,这里边恩怨纠葛、算计利用,却独独缺少了那份无私的亲情。
这并不是一个家……
内侍总管王德看着消失在各处里坊的人影,微微摇头。
这些人就犹如跳梁小丑一般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一些幼稚偏又自以为是的事情,却懵然不知陛下其实自是懒得搭理而已,就算奇谋轨迹层出不穷,又岂能超脱出陛下的手掌心呢?
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蓑衣,以免被淅沥的小雨打湿了手里的圣旨,策马向着晋王府奔去。
身后内侍、百骑、禁卫共计上百人,蹄声隆隆的横传朱雀大街,将无数长安居民的清梦敲碎……
晋王府。
晋王李治一夜未睡,就那么呆呆的跌坐在锦榻之上,原本清秀的脸庞颓然灰败,双目无神。
对于他来说,在前程无限光明的关口陡然遭遇这般天降横祸,着实无法接受。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干,但是最后却所有的罪名都横加于身,这种愤懑委屈,已然将他的精神彻底摧毁。
所谓天降横祸,莫过于此……
他却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谁信呢?
长孙无忌是他的盟友,更是他的舅舅,他在背后撺掇操纵王氏联合韦氏等门阀将各地义仓的粮食倒卖给高句丽人,若说这其中并无他李治指使,谁会相信呢?
总不至于他的舅舅和王妃的娘家联起手来陷害他吧……
李治明白长孙无忌的用意。
无非是以粮食资助高句丽的方式令东征陷入旷日持久的僵持,自己则可以在关陇集团的支持之下彻底将监国的太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届时就算父皇再是如何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了。
毕竟他李治亦是文德皇后诞下的嫡子……
但李治从未想过这么干!
他想当太子,他想当皇帝,他深信自己一定会比太子哥哥做得更好!
可是他从未想过要将太子哥哥彻底的碾入尘埃万劫不复,包括魏王甚至吴王、齐王……那都是他的兄弟,是血脉手足,他愿意在自己执掌乾坤之后对诸位兄弟优容相待!
父皇前车之殷鉴不远,固然在玄武门一战鼎定江山,却也不得不杀兄弑弟手刃兄弟亲人……李治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焉能不知这些年来父皇承受了多少良心上的折磨、名誉上的损毁?
他绝不愿去走那一条相似的道路……
所以他虽然明白长孙无忌的做法,却也对长孙无忌的擅作主张自以为是深感愤怒!
晋王妃跪在榻前,珠泪涟涟花容惨淡,不停的饮泣啼哭。
“殿下,都怪臣妾的娘家太过于激进,可他们也是想要帮助殿下啊……”
李治犹如石雕一般端坐不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闭口不言。
现在才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帮我?
呵呵,不过是一群投机的政客罢了,所贪图的只是自己成为储君甚至是皇帝之后作为国戚所带来的诸般好处,又何必说的那么高尚?
晋王妃愈发惶恐,成亲以来她与晋王夫妻和美琴瑟和谐,却着实料不到一夜之间便发生这般大事。她固然是王氏嫡女,却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如何掺和干预族中大事?也只是随波逐流听之任之而已。
就比如当初嫁给晋王,又岂是她能做主?
王府内气氛压抑,内侍婢女们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是见到殿下夫妻这般犹如大难临头一般的哀戚,各个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王德当先走进王府大门,直奔正堂。
身后跟随的百骑、禁卫则四散开迅速控制整座王府,惊慌的气氛愈发浓烈……
正堂内,李治见到王德当先而入,心脏猛地抽搐一下,眼眸盯着王德,死死咬着嘴唇,等待着父皇的审判。
王德瞅了晋王一眼,将手中圣旨展开……
“晋王自幼承欢于朕之膝下,少有敏睿,通晓情理,仁和恭爱。然其年岁渐长,却桀骜自私,罔顾国法,恣意妄为……其私德有亏,现令其闭门思过,通读圣贤之书,以修德性,未有圣谕,不得擅出府门一步……”
李治所有的侥幸彻底覆灭……
这就被圈禁了么?
“未有圣谕,不得擅出府门一步……”这是要将我圈禁至死啊,父皇当真好狠的心……
王德宣读完圣旨,本想要晋王接旨,不过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暗叹口气,上前两步,将圣旨放在晋王身侧。
他是看着眼前这位殿下长大的,便如同自家的孩子一般,现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心中如何能好受?
忍不住,便低声凑在晋王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音量轻声道:“殿下毋须介怀……陛下亦是一时气愤,故而惩罚严重了一些,料想过些时日便能回心转意。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铁了心……太子殿下慈爱仁厚,也必然对殿下照拂有加……”
就算陛下铁了心的圈禁于你,可还有太子呢,将来太子当了皇帝,必然不会再行圈禁于你……
李治面色惨然,强打精神,祈求道:“稚奴想见父皇……”
王德见到李治现在的模样,也很是心疼,却也不得不摇头道:“殿下恕罪,陛下……不会见您的。”
圈禁是必然的。
哪怕整件事情李治都毫不知情,但也不可能逃脱关系,因为发起此事的皆是他身边的人。现在东征在即,陛下不可能将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清除一遍导致朝局震荡,那也就只能委屈李治了。
国本不可动摇,一旦李治获得自由,谁知道会不会立即有人打着李治的旗号搅风搅雨?
眼下稳定就是一切,陛下绝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延误东征大计……
而且这一次的事情使得李二陛下意识到李治身后那些人的不安分,若是不想朝局大乱,也就只能圈禁李治,令那些人断了念想。
或许李二陛下会将李治圈禁至死,亦或许唯有等新皇登基,才能决定李治的命运……
王德喟然一叹,天家无亲情,并不是说天家当真便冷血无情,而是有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掣肘,只能将亲情丢弃在角落。
哪怕宠爱李治如斯的陛下,此刻亦不得不忍痛如此……
*****
晋王被陛下圈禁一事,犹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关中。
诸多晋王系的官员大惊失色,着实未曾料到陛下这一次居然这般狠心,直接将晋王圈禁了……
这意味着晋王彻底断绝了争储的希望,太子的地位稳如泰山。
满朝文武惋惜者有之、兴奋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
就在满朝舆情汹涌之际,太子李承乾赶赴太极宫,求见李二陛下。
一见面,李承乾便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哀求道:“父皇怎能这般狠心?稚奴尚年幼,就算是做了错事亦当好生教导,这般将其圈禁……岂非毁了他?他才十五岁……父皇亲手养育稚奴,为何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李二陛下端坐不动,面无表情的盯着李承乾,淡然问道:“你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