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太子赤诚!
“你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
面对父皇咄咄逼人的眼神和质问,李承乾咬了咬牙压制着心底的恐惧,伏地叩首,道:“儿臣确实出自真心,若有半丝虚伪狡作,可叫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李二陛下冷硬的面容软化下来,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喟然一叹。
自己当初到底是犯了什么魔障,居然一心一意想要废掉太子另立储君……
难道身为皇帝,才能更重要吗?
李二陛下曾经以为是,但是现在他却明白过来,并非如此。
为了皇权至尊便杀兄弑弟、冷血无情,没有人比李二陛下更清楚知道那背后将要背负怎样的骂名和承担如何锥心刺骨的悔恨!
太子固然才能有限,不及魏王之博学、亦不及晋王之聪慧,但他仁爱慈和、兄友弟恭,却是魏王与晋王所万万不及。之前他放弃魏王是因为魏王生性凉薄,看好晋王是因为晋王孝悌温良,然而经过这一次义仓事件,李二陛下却意识到即便晋王即位当真能够善待兄弟,但是他身后的那群人却必然兴风作浪,将晋王逼迫到一条残忍冷血的不归之路……
受到关陇集团胁迫的晋王,定然会对自己的兄弟举起屠刀。
这是李二陛下最最不愿意看到的,他自己深受其害,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自己当年的老路?
李二陛下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颔首道:“你是个好孩子……然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稚奴犯了错,就必然要承担其后果。”
李承乾疾声道:“父皇明鉴,稚奴年幼,就算有错亦不过是身边人蛊惑所至,就算要惩罚,消除爵位掠夺封地即可,又何必将他圈禁起来?稚奴刚刚成亲,满腔报复,父皇如何忍心让他幽闭府中,凄苦度日?”
他是真的替李治难过。
英姿勃发之少年亲王,正是旭日东升光芒万丈之韶华年岁,却不得不面对红墙黛瓦只能抬头看着那一方天空,犹如折翼的鹰隼一般,再无展翅之时……
若说心中对李治争夺储位毫无隔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这天下至尊手执日月的无上权力对每一个人都有着致命的诱惑不甘放手,单单自古以来废黜的储君皆无善终这一点,李承乾便拼死亦要维护自己的地位。
但母后早,稚奴年幼,兄弟亲情却使得李承乾如何忍心就这般让稚奴圈禁终老?
即便是自己日后登基可以将其赦免……以父皇现在春秋鼎盛的状态,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怕是未等自己登基,稚奴便要抑郁致死了……
李二陛下目光幽深,问道:“若是稚奴恢复自由,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当真抢走你的储君之位?”
这是一句诛心之言。
李承乾却毫不犹豫道:“儿臣害怕,所以儿臣会努力做到最好,儿臣非是执掌帝王之位,而是要全兄弟之义。”
他怕兄弟们争夺储位之后置自己于死地,却从未想过要将争储的兄弟斩尽杀绝。
自古以来,但凡废黜储君逆而上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巩固到手的皇权不得不对前太子痛下杀手,将他的势力连根拔除,这是无可厚非之事。
若是想兄弟和睦保持最起码的亲情……那就只有太子巩固地位,顺利登基。
毕竟名正言顺的太子登基之后便是正统,犯不着对曾经觊觎皇权的兄弟斩尽杀绝……
李二陛下霍然动容。
面对兄弟们的步步相逼……太子居然仍旧能够保持一颗仁爱之心,这是何等难得?
自己差一点犯下大错……
心中想着,面色愈发和蔼,笑道:“这件事你莫要劝阻为父,为父自有主张。”
李承乾默然,他如何看不出父皇之恼怒?
父皇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一心一意想要将高句丽之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此举固然是为了成就他“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但不可否认的是,顺带着也解决了东北方的一个隐患。
高句丽素来民风剽悍,自秦汉以来便依仗着中原朝廷鞭长莫及不能顾及辽东的便利,逐步蚕食辽东的领土。每逢中原王朝式弱、局势动荡无暇东顾之时,高句丽总会纵兵入寇,劫掠财富强占土地。
高句丽俨然如同疥癣之患,固然不能危及中原王朝之兴亡存灭,却也不能忽视……
可就在这位雄心勃勃的英主绸缪一句荡平高句丽之际,他的儿子却在背后扯后腿……
也就是李二陛下,若是换了以往任何一位君王,这件事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数人头滚滚落地,无数人家满门白幡!
龙之逆鳞,触之者死!
李承乾亦无可奈何,只能施礼告退,打算前去晋王府安慰李治一番。
稚奴年少气傲,切莫遭此打击走上绝路才好……
他前脚刚走,李二陛下尚在心中感慨喟叹,便有内侍来报,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联袂而来……
“父皇,稚奴哥哥固然犯错,您又何必这般心狠呢?”
晋阳公主小跑着上前揽住李二陛下的胳膊,俏脸上满是埋怨忧虑。
李二陛下无奈,拍拍她的手,解释道:“事关朝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又懂得什么呢?非是父皇心狠,而是不得不如此。”
看向晋阳公主的目光满是宠溺。
兕子年岁渐长,原本略胖的身子已然犹如抽条的柳枝一般窈窕纤细,眉眼渐开,钟灵毓秀之中愈发显露出祸国殃民的美貌,较之丽质天生的长乐公主亦是不遑多让。
他与文德皇后伉俪情深,固然文德皇后殡天多年,心中的感情却从未衰减半分,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刻骨铭心。
而太子、青雀、稚奴、长乐、兕子、小幺……这都是文德皇后留下的骨血,每一次见到他们健康快乐的成长,他都无比欣慰,觉得自己照顾好了与观音婢的孩子,便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然而现在,兄弟之间却因为储位争斗,甚至差一点要拼个你死我活……
长乐公主在一旁幽幽的叹了口气。
她非是晋阳公主那般天真纯洁,对于朝政亦是略有心得。稚奴这一次固然极有可能是被身边人拖累,但是父皇此举之用意无非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他的态度储君之位不可易!
只能委屈稚奴遭受圈禁,否则父皇便只能对稚奴身边的人大开杀戒。
然而那是父皇绝对不愿意做的,一旦大开杀戒,必然引起朝局动荡举国震动,东征大计便不得不拖延下去……
殿外脚步声响,有内侍前来通禀,李君羡求见。
李君羡乃是皇帝近臣,平素多次参见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自然无需避讳,李二陛下宣其觐见。
李君羡大步进殿,先是向李二陛下见礼,而后又对两位公主施礼:“末将见过长乐殿下、晋阳殿下。”
两位公主急忙还礼。
李二陛下问道:“文书圣旨可曾发往幽州?”
李君羡道:“末将派遣长史李崇真亲自发送文书圣旨,现在已然出了潼关,务必不使事情出现丝毫差池。”
李二陛下颔首道:“崇真那小子办事稳妥,甚好。”
发往幽州的圣旨,乃是命令幽州刺史将袁氏满门缉捕,夷灭三族……
李二陛下如何不知这一次晋王是受人拖累?
只是为了朝局稳定着想,不得不圈禁晋王以断绝那些世家门阀的念想,但是皇帝心中之怒气却总得有个发泄的途径,太原王氏动不得,京兆韦氏动不得,关陇集团的核心长孙家更动不得,那就只有幽州袁氏这个倒霉鬼来承担皇帝陛下之滔天怒火了……
见李君羡并为退下,李二陛下又问道:“尚有何事?”
李君羡忙道:“启禀陛下,有人曾在终南山中见到聿明氏族人与孙思邈道长并肩进山……”
李二陛下大吃一惊:“孙思邈?!”
李君羡道:“正是!”
“啊呀呀,这位活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朕多次派人找他来皇宫给兕子治疗气疾之症,却屡屡失之毫厘,未曾见到本人。”
李二陛下大为兴奋,拉着晋阳公主的手,欣然道:“先前房俊那厮只是从孙思邈那里学到以海鱼改善气疾之法,你这两年便未曾犯病。现在只要孙道长亲自给你把脉诊治,定然妙手回春,再也不受气疾之厄!”
远在泾阳的房俊“阿嚏”打了两个喷嚏,心说这是哪个缺德鬼在背后骂我呢?
……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孙思邈
连续多日的大雨总算停歇,虽然天空依旧阴云未散,不时仍有小雨淅淅沥沥的飘落,却不会引起河水暴涨,更不会对大堤造成损害。
险情虽然解除,不过救灾的军队并未第一时间撤离,而是在房俊与程咬金商议之后,在工部官员的带领下继续对泾河大堤进行加固维护。古时进行这般浩大的工程是很难的,耗费的粮食、工钱还在小数,最主要的人工太难组织。
不要被史书上动辄数万、数十万民夫营造工程的记录所欺骗,除去建造帝皇陵寝这等受到天下人默许并且支持的工程之外,朝廷轻易绝对不敢大规模的招募民夫。
交通闭塞、生产力低下,就决定了一旦大规模招募民夫便会影响一地甚至多处州府的生产状况,在这个民以食为天的社会里,耽搁了庄稼的种植收割,后果便是有无数人要饿死……
除非是昏聩无能的君主领导着一个尸位素餐的朝廷,否则没人会干这种事情。
秦始皇修筑长城、隋炀帝挖掘运河,都是间接导致一个鼎盛王朝崩溃倾颓的原因之一……
所以一旦军队撤离,泾河大堤就只能依靠当地官府在农闲之时组织民夫修修补补,不仅局限于人手不足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更会因为各级官吏的盘剥贪腐导致形势大于意义。
不要说什么“贞观盛世”“吏治清明”这等浑话,历史是由人书写的,而“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正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无论任何朝代,都不可能跟“贪腐”这样的词汇完全绝缘,无非是轻重多寡而已。
“贞观盛世”之所以名垂千古,是因为在这段时期之内清官廉吏占据了朝堂的主流,而且纵横四海武极天下的功勋实在是加了太多分……
泾阳当地的官员见到房俊愿意帮助维修加固堤坝,自然是喜出望外,纷纷号召本地百姓出人出力,务必在洪水退却之际对堤坝好生维护一番,再不使泾阳遭受洪水之厄。
房俊自然毋须待在大坝以身作则,而是跟程咬金两人搬入泾阳县衙居住。
说起来,其实洪水退却大堤保住之后,此间便已无房俊之事,只是他同程咬金皆是一个心思,不愿现在回到长安掺和进义仓案件引起的波动之中,免得惹上一身骚……
“话说陛下缉拿幽州袁氏族人,何以您这位幽州刺史却好像没什么事儿?”
贞观十一年,李二陛下封建功臣,程咬金被授为普州刺史,改封卢国公,真食七百户,子孙代代承袭。不久,程咬金使持节都督幽、易、檀、平、燕、妫六州诸军事、幽州刺史。
“呵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当初陛下倒是真想以吾等功臣以及诸位皇子效法汉朝封建天下,可是这等事实在是犯了大忌讳,故而以你父以及长孙无忌为首上疏请辞。现在某固然还挂着一个幽州刺史的职衔,却不过是遥领而已,做不得数的。”
房俊心道原来如此,可即便是遥领,却也对幽州一地的军事有着非凡的影响力,亦或这就是藩镇的雏形?
直到五日之后,泾阳这边一切稳妥,再也没有理由拖延逗留,两人这才率领一众官员以及右武卫兵卒启程返京。
*****
返京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向皇帝交差,房俊与程咬金未及回家沐浴更衣,便直接前往皇宫面见皇帝。
在泾阳逗留多日,两人皆是一身酸臭蓬头垢面,按说这般面见皇帝是有些失礼的,可睡叫他们这一次任务艰巨呢?大雨铺天盖地洪水浊浪滔天,这等情形之下能够力保泾阳大堤不失,使得泾阳城以及咸阳等地不受洪水之厄,实在是大功一件。
再者正是眼下这般憔悴狼狈之形象,方能显示出他们在泾阳是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下完成任务……
官场之上,总是需要一些演技来衬托功劳的,一味的傻干蛮干不叫苦不叫累,有时候并不一定就是好事……
两人到了宫门处,求见陛下,得知陛下现在正在两仪殿与外臣相见,便在内侍陪同之下径自前往两仪殿。
到了门口,内侍入内通禀,片刻之后返回,躬身请二人入内。
房俊与程咬金略微整理眼下衣袍,见到对方蓬头垢面一身污秽,官袍上皆是雨水泥渍干涸之后的痕迹,互视一眼,点点头,程咬金在前,房俊略略落后一步,一同走入殿中。
大殿内,李二陛下正与人言笑甚欢。
两人进殿,一同躬身施礼,朗声道:“微臣左武卫大将军程知节、兵部侍郎房俊,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说道:“二位呈递回来的奏折朕已然看过,此次力保泾阳大堤不失,二位劳苦功高。朕向来赏罚分明,如此功劳自然不会埋没,稍后便有封赏示下,二位皆乃帝国栋梁,尚需勤勉国事、鞠躬尽瘁才是。”
二人连忙谢恩:“多谢陛下,为国分忧实乃分内之事,不敢领陛下赏赐。”
李二陛下不以为然的摆摆手:“皆是你俩应得的,何须说这些客套话?”
二人这才说道:“谢陛下赏赐。”
瞅了已然二人的“狼狈形象”,李二陛下心中了然,这是邀功呢……不过他从不在乎臣子耍弄一点小手段来讨取好处,只要能够真心办事有功于国,又有什么赏赐是舍不得的呢?
“来来来,快快赐座,你二人不急回家,先认识认识一位贤者。”
李二陛下满面春风,似乎因为晋王带来的郁结愤懑全部消失无踪……
房俊心里有些诧异,什么人能够让李二陛下满面堆笑,甚至都不让二人回去换身衣服?
抬头向李二陛下身边望去,却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端坐榻上,手抚雪白的胡须,笑眯眯的看着他。
房俊心里画魂儿,这位老者看上去面生得很,却为何对自己发笑,而且这笑容似乎意味深长的样子?
搞不懂啊……
李二陛下回头对他老者笑道:“道长云游四海、仙踪缥缈,不过亦应当听过程咬金之名吧?”
老者捻须微笑:“破宋金刚、擒窦建德、降王世充,混世魔王之威名响彻河北,老道非是世外仙人,又如何能不如雷贯耳?”
程咬金听这老道俨然一副评论小辈的语气姿态,心中有些不爽,可是随机一个念头跳出脑海,难道……
“可是孙道长当面?”
“呵呵,正是老道。”
“哎呀呀,俺老程真真是三生有幸,居然能亲眼见到您这位活神仙,失礼失礼。”
程咬金哪里还有一丝半点浑不吝的气势?
臊眉耷眼满脸堆笑,只是那一脸如枪似戟的胡茬子令人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滑稽……
房俊有些懵,还没转过弯儿来。
便见到李二陛下指着房俊说道:“这小子勿用朕介绍了吧?想来与道长乃是老相识了,当年他按照道长之教诲总结出军中伤患处置之策,实在是为大唐数十万军卒开辟出一条生路,令无数伤兵摆脱残疾死亡之厄运,道长着实是功德无量啊!还有小女兕子自由便身染气疾,亦是这小子听了您的话语让小女日常食用海鱼,这两年气疾之症亦未再犯,于家于国,朕可都得好生感谢道长一番!”
听到这里,房俊眼睛都直了。
不是吧……
难不成这老道就是孙思邈?!
娘咧!
自己可是没少借用这老道的名声搞事情,烈酒消毒、骗李二陛下说兕子的病要多吃海鱼……严格说起来,这可都是欺君啊!
其他都还好说,李二陛下那可当真是将兕子视为掌上明珠,虽然吃了海鱼之后兕子的病情的确有些好转,可自己欺骗他说那是孙思邈的主意……若是李二陛下知道自己拿兕子的病情胡说八道,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自己给宰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这位小友,姓甚名谁?
房俊咽了口口水,眼巴巴的盯着孙思邈,尴尬笑道:“那啥……好久不见,道长一向可好?”
虽然看不出孙思邈到底多大年纪,但是史书上说这老道可是隋炀帝活着的时候就想征辟他当官而遭拒,那么现在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吧?这么大数岁了,就算身子骨还好,那么记忆力减退之类的毛病肯定有,说不得老眼昏花就记不起来到底见没见过自己了呢?
若是这老道有点老年痴呆啥的,还是有可能糊弄过去的……
他这边心存侥幸,却见孙思邈手捻胡须,依旧笑眯眯的模样,锐利的眼神直视房俊,慢条斯理道:“请恕老道老眼昏花,固然这位少年英雄英气勃勃……可老道为何不记得何时见过你?未知这位小友,姓甚名谁?”
房俊眼前一黑……
完蛋!
一旁的李二陛下已然一脸惊愕,手指着房俊,惊讶的向孙思邈问道:“孙道长居然不认得此子了?”
房俊都快哭了,他几乎已经预见到李二陛下即将晴转多云、多云转雷暴的情形,别的也就罢了,敢胡乱冒用孙思邈的名头让兕子多吃海鱼,这简直就是不可饶恕之死罪!
别跟李二陛下讲什么“现在兕子不是挺好么”的道理,暴怒的李二陛下只会记得若是这个法子出了差错,他的兕子很有可能就没了……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忍受之重点,早已超出欺君之范畴,攻破了李二陛下底限之下的底限!
孙思邈“唔”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房俊,红润祥和的脸上溢出一丝顽皮,看着惊惶失措的房俊,眨了眨眼,拖长了嗓音道:“这个……大抵是老朽实在年迈,记忆有些减弱,一时之间不记得这位小友了……但是看上去的确有些面善啊!”
娘咧……
房俊差点哭着上去抱住孙思邈的大腿叫一声祖宗!
您老真是太给力了……
虽然不知孙思邈为何给他这个台阶下,但他必须先下来再说啊,不然自己作死把自己顶在墙上下不来,岂不是等着李二陛下抽死他?
房俊眼泪巴嚓,抬着头一脸萌态:“老祖宗……咳咳,老神仙,您忘啦?当年小子年少在终南山游玩,正巧遇到老神仙您行医济世,您一见小子便夸赞小子骨骼清奇实乃百年难遇之奇才……咳咳,所以便传授了一些简单的医术。小子感念您老悬壶济世之高尚品德,故此对于您的教诲不敢或忘,一直铭记于心,那个啥……就是这样。”
孙思邈鹤发童颜,但是一双清澈的眼眸却满是童贞的戏虐,又像一个老狐狸逗弄着利爪之下的白兔,偏偏不肯一口咬死……
李二陛下亦或的看向孙思邈。
他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房俊这厮一贯最是傲气,就连面对他这个天下至尊之时都时不时的犯浑顶撞,为何在孙思邈面前却有些……低声下气?
没错,就是低声下气。
俨然一副有求于人的模样……
孙思邈戏虐的瞥了房俊一眼,迎上李二陛下探寻的目光,捋须颔首:“唔,老道记性不大好,大抵……就是这样?”
李二陛下无语,到底什么样儿啊?
我哪儿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儿……
不过总算揭过心底疑惑,便面带恳求的道:“道长仙踪不定,早年间朕要征辟您入朝为官亦为您所拒,想要见您一面当真难得。此次有缘相会,却不知下一次要到何年何月……当年若非道长云游四海悬壶济世,想来文德皇后亦不会药石无救,先一步离朕而去……”
说到此处,李二陛下一脸唏嘘,满腔愁绪。
孙思邈淡然道:“人寿皆有定数,老道非是神仙,又如何能逆天改命呢?不过陛下伉俪情深,倒是令老道着实敬佩。”
这句乃是肺腑之言。
身为皇帝,三宫六院粉黛无数,男人又天生便是喜新厌旧的德性,能够如李二陛下这般在妻子去世数年之后依旧萦绕心怀难离难舍,的确是千古少有,称得起一句“性情中人”之赞誉。
只不过看皇帝这说话的意思,想必是要抓着老道在长安的时候,趁机给他把把脉调理一番,以便能够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吧?
对于这一点,孙思邈无可无不可。
医者父母心,眼中无贫贱,可到底身在红尘,又岂能当真餐风饮露、不食人间五谷?
然而却听见李二陛下续道:“……朕有一幼女,乃是文德皇后所出,自由便身染气疾,时常频临垂危。这两年固然有道长教授房俊之法为其增强体魄,所幸不曾犯病,但到底沉疴未除,朕心中着实如焦似焚,唯恐一时不慎便步上亡妻之后尘……所以,肯定道长为其诊治,朕不胜感激。”
孙思邈愣了一愣。
居然不是为他自己诊病一求延年益寿……而是为其闺女治病?
这个李二陛下还真是……
面对兄弟手足之时能够冷酷残忍杀兄弑弟,面对父亲只是能够刚愎自用逼其退位,可是面对自己的儿女却又能这般无微不至爱护有加……当真是世间一奇人也!
这世上谁不知道遇到他孙思邈便等于向天借了半条命?
而眼前这位天下至尊有幸见到他,第一件事居然是为了自己的闺女治病续命……
孙思邈微微点头,笑道:“这有何难?陛下且让殿下前来,让老道为其把把脉。不过老道固然有些名头,但大多是世人吹捧所至,这世上太多的疑难病症就算是老道亦束手无策,还望陛下心中有数才好。”
李二陛下早已龙颜大悦,一面命人前去请晋阳公主过来,一面大笑道:“人力有时而穷,即便医术通神如孙道长者,亦难免有一筹莫展之时,朕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但请道长尽心尽力,朕心中唯有感激。”
“陛下英明,就是这个道理。”
孙思邈对李二陛下印象大好。
古往今来,权力都可以将人彻底腐蚀。一个人当皇帝当得久了,难免会有一种“天下在手,天明在我”的错觉,认为这世间无论何事只要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比如前隋那位英明神武却暴戾霸道的隋炀帝……
李二陛下这时才想起程咬金与房俊两人还站着呢,忙道:“来人,快快给两位爱卿赐座。”
内侍赶紧搬来两个锦墩。
程咬金施礼道:“老臣刚刚返回长安,随行之麾下兵卒尚未回归军营,老臣要赶去处置军务,便现行告辞。”
这是正事,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多留,当即应允。
程咬金再向孙思邈施礼道:“军务在身,失礼之处还望道长海涵。若是道长并无俗务,还请在长安多待几日,亦好让俺老程尽一尽地主之谊,与您喝上几杯。”
孙思邈含笑颔首:“那老道可就等着国公爷的请柬了。”
这位老神仙可不是谁都能约的到的,程咬金大喜,忙道:“在您的面前,岂敢称一声国公?您老折煞晚辈了。晚辈现行告辞。”
言罢,大步流星走出大殿。
房俊啧啧称奇,浑不吝的老妖精也有乖得像一只小白兔的一天……
不过程咬金走了,他又岂愿多留?
忙道:“启禀陛下,微臣亦是刚刚返回长安,衙门里尚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置……”
“得了吧,你那衙门能有甚事?”
李二陛下不悦的瞪他一眼,训斥道:“能够得到孙道长的教诲,你可知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偏偏你这个混小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容易见到孙道长,你这个记名弟子还不赶紧鞍前马后的伺候着,难道想要躲懒不成?”
房俊无奈,只得乖乖坐到锦墩上,瞅了一眼笑眯眯的孙思邈。
孙思邈一脸慈祥:“呵呵……”
房俊头痛欲裂,呵呵你个鬼呦……好死不死的,当初怎地就冒名这个孙思邈呢?
他是如坐针毡,心里满天神佛拜了个遍,祈祷孙思邈不要在李二陛下面前拆穿他……
未及,环佩叮当,一身锦绣宫装明媚秀丽的晋阳公主步入大殿。
孙思邈瞅了一眼,便问李二陛下:“这位殿下可是贞观初年老道治愈文德皇后十月不能分娩之症时诞下的婴孩?”
李二陛下面色一紧:“正是。”
难不成这位神医仅从面上就看出了有何不妥?
孙思邈目泛异彩,右手掐指算了算时间,喃喃低语道:“不对啊,这怎么可能……”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孙思邈的疑惑
尚未及笄的晋阳公主俏脸上稚气未脱,但是尖俏的下颌明亮的眼波以及秀美的五官依然展露出几丝倾城之色,假以时日,定然又是一个红颜娇美的公主殿下。
房俊有些时日未曾见到晋阳公主了,此际难免觉得眼前一亮,心里暗暗鄙视皇室基因果然强大,一众皇子公主个顶个的俊朗秀美……
晋阳公主进入大殿,第一眼便见到房俊。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本是天真活泼的性子渐渐沉稳下来,多了份矜持,秀眸亮闪闪的瞅了房俊一眼,见到后者蓬头垢面脏兮兮的形象,秀美微蹙,不过并未说话,而是向李二陛下敛裾施礼,娇声道:“女儿见过父皇。”
李二陛下此际完全被孙思邈脸上的诧异震惊之神色吓得心慌意乱,连忙起身拉住晋阳公主的手,拽到孙思邈面前道:“道长还请烦心,看看兕子当年的沉疴顽疾可曾好转?”
当年文德皇后怀着兕子的时候十月未曾分娩,幸亏及时找到孙思邈为其诊治,这才顺利生产,母女平安。
然而当时孙思邈便曾说过幼女在母体之内时日过多,已然闭塞了多处经脉,怕是难以成年。故此,李二陛下一直忧心忡忡,将晋阳公主视作掌上明珠呵护备至,唯恐一时不慎便即夭折……
孙思邈微微颔首,面对皇帝公主依然安坐不动,一脸慈祥的对晋阳公主微笑道:“殿下可否伸出手,让老道给您把把脉?”
晋阳公主瞅了瞅父皇,见到父皇点头,便知道面前这位仙风道骨浑身冒着仙气儿的白胡子老爷爷必然是天下有数的神医,此次大抵是专门找来替她诊病的,便乖巧的伸出纤手,秀美的脸上绽露甜美的笑容:“那就麻烦老神仙啦!”
孙思邈呵呵一笑,伸出手去,捉住了晋阳公主纤细莹白的皓腕,微微阖上双目,细细诊脉。
然而这一把脉,孙思邈心底愈发惊奇……
贞观初年,李二陛下即位未久,长孙皇后怀孕已十多个月不能分娩,卧床不起。虽经不少太医医治,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李二陛下忧心如焚,便有大臣将神医孙思邈推荐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便派遣使臣马不停蹄,星夜奔赴孙思邈老家华原县,将正好云游归来的孙思邈召进了皇宫。
孙思邈一面叫来了皇后身边的宫娥侍女细问病情,一面要来了太医的病历处方认真审阅。根据这些情况作了详细的分析研究。然后,他取出一条红线,叫采女把线系在长孙皇后皇后右手腕上,一端从竹帘拉出来,孙思邈捏着线的一端,这便是医道绝学“悬丝诊脉”……
没有多大工夫,孙思邈便诊完了皇后的脉。吩咐采采女将皇后左手扶近竹帘,孙思邈看准穴位猛扎了一针,皇后疼痛,浑身一颤抖。不一会儿,只听得婴儿呱呱啼哭之声……
李二陛下自然大喜,欲留孙思邈在朝执掌太医院,但孙思邈婉绝了太宗赐给的官位不愿在朝为官,立志漂泊四方为广大人民群众舍药治病,并撰写《千金方》济世活人。
李二陛下无奈,只得厚赐孙思邈。
然而当时孙思邈虽然只是跟李二陛下说了此女体弱当小心呵护以免夭折之语,实际上却已经断定此女因在母体之内未能及时分娩,故而先天受损,加之又遗传了其母先天性气疾之症,体弱气虚,按道理绝对活不过八岁,就算是皇宫里钟天地之灵气蕴日月之精华的药材无数,再辅以太医院绝世的医术,大限亦绝不可能超过十岁。
可是现在算算,怕是快到十二岁了吧?
孙思邈性格谦逊,但是对于自己的医术却极为自信,却不料居然头一次看走了眼……
左寸脉虚大而涩,按之凹陷无力,此是沉阴在内、阳浮于上,为阳不入阴之象……但脉象细细查之,却又发现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节律均匀……病症之根源固然仍在,可那里还有夭折之象?
孙思邈一手诊脉,一手捋着胡子,雪白的眉毛抖了抖,心底震惊不已。
难道当初自己诊脉出了问题?
他心中诧异,冷不防瞥见一旁神情关切的房俊……陡然想起李二陛下刚刚的话语来。
刚刚好像提到海鲜?
难不成这海鲜有治疗气疾之作用?
孙思邈捋着胡子,问道:“殿下平素饮食,都已何物为主?”
李二陛下答道:“自从房俊听从您的教诲,建议兕子多多食用海鱼等海鲜,并且常年由东海运送海鲜至长安,兕子的饮食便多以海鲜为主,辅以牛羊肉和蔬菜,并且以菜籽榨油烹炒之……”
孙思邈压下心中惊异,放开晋阳公主的手腕,拱手对李二陛下说道:“老道要恭喜陛下,晋阳殿下之沉疴虽未消除,但症状已然大大缓解。这等气疾之症固然难以根治,但是若平素注意饮食保养,保持心境畅快不要郁结于心,夏日里炎热的天气不要被暑气侵扰,那么一般情况是不会发作的。只要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只是勿要做一些剧烈的运动和过度的劳作……故此,殿下只要小意保养,绝无大碍!”
李二陛下楞了一下,继而狂喜,不敢置信道:“道长此言当真?!”
孙思邈颔首微笑:“贫道虽然有些欺世盗名,不过对于医术之道还是颇有心得的,陛下宽心便是……”
按理说这句话实在是矜持之语,他孙思邈若是欺世盗名,世间哪一个医者还敢称一句“妙手回春”呢?可是旋即想起当初自己可是为眼前这位殿下判了生死,现在却实打实的打了脸,不免有些赧然……
李二陛下放佛心中一块大石卸在一旁,龙颜大悦:“好好好,有了道长这句话,朕这颗心算是彻底放下!此乃朕之大喜事,定要赏赐道长才行……”
孙思邈赶紧拒绝,摇头笑道:“陛下何必赏赐?老道活了一百岁,什么荣华富贵没见识过?眼下心中早已将功名利禄视作浮云清风,唯有救死扶伤、弘扬医术才是余生所愿,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二陛下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面对孙思邈这等医德高尚名动天下的世外高人,就算是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
聊了许久,孙思邈起身告辞,说是在外云游时日太多,想要回家看看,李二陛下携着晋阳公主起身相送。
房俊亦趁机告辞。
晋阳公主清亮的眼眸在房俊身上转了转,抿着嘴唇不吭声。
房俊如何不知晋阳公主的心思?便道:“微臣家中尚有诸多事务未曾处置,且置办了一件礼物,稍后便让人送进宫里来,作为晋阳殿下的生辰贺礼。”
小公主眼瞅着便要过生日,还以为房俊将这茬给忘了,听到他早已备好礼物,顿时便喜笑颜开,小小不满烟消云散。
当即问道:“是何礼物?”
房俊故作神秘:“礼物的意义就在于未知之后的惊喜,若是事先知晓,那还有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轻点臻首,秀眸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李二陛下对于房俊对兕子的宠溺早已见惯不怪,只是笑着对孙思邈说道:“道长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固然医德高尚备受世人尊崇,然则到底年事已高,还是应当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与其四处奔波,何妨静下心来驻留关中,将多年医术整理成书,出版刊行造福天下、泽被苍生?”
孙思邈苦笑道:“老道的确心有此意,这些年倒也著述了基本医术,也是时候潜心校订一番。只是刊行天下却是力有未逮……抄录雕版之费用实在是过于靡费。”
这个年头为何读书人金贵?
皆是因为知识的传播途径太过狭窄,印书贵、刊行难、买书更贵!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孙思邈登门
寻常百姓人家能够吃饱饭就不错了,哪里有余钱去买书?况且买了书也不认字啊……
这就是知识传播的最大障碍。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指着房俊道:“道长有所不知,此子平素最是喜好鼓捣一些奇技淫巧之物,他所创一套活字印刷之术已然趋于大成,可将刊印书籍之成本十倍、数十倍的降低。道长尽管著书立说,刊印发行之事,大可托付于他,好歹也算是半个弟子,谅他也不敢不给您办事。”
房俊无语,多都躲不开这个老道好吧,您还往咱身边推……
孙思邈颇为惊异,没料到这个打着老夫名头招摇撞骗的小子居然还有这等才华?
若是当真如皇帝所言那般,那可是名垂千古的创举啊!
老道眯着眼睛笑呵呵的对房俊拱手道:“老道有眼不识泰山,却未知居然是当世大贤当面,失敬失敬……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小郎君,切勿嫌弃老道才好,呵呵。”
“……哈哈,您老可是要折煞晚辈了。如同您老这般神仙也似的人物,能为您效劳那简直是晚辈三生有幸……无论何事,您尽管吩咐便是,晚辈自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冒用这老道的名号,现在被人家捉了现行,那就只能什么都得忍着……得罪是万万不行的,却不说万一老道急眼了将他抖出去李二陛下会不会剁了他,单说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年代里,有了孙思邈这么一位神医结交一番,说不得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呢,没见到堂堂霸气无双的李二陛下见了孙思邈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皇宫出来,房俊向孙思邈抱拳告辞:“晚辈前往泾阳公干,数日未曾归家,今日便先行告辞,改日当亲往道长府上拜偈。”
孙思邈笑眯眯道:“房二郎难道就不邀请老道去府上坐坐?怎么说也算是师徒一场,如此未免有失礼数吧。亦或者说,真以为老道老糊涂了,记不得根本就没见过房二郎这茬儿?”
“……”
好吧,原来这位没老糊涂啊……
房俊只得苦笑道:“是晚辈冒犯了,不过其中确有难言之隐,还望道长体谅则个。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道长有心,不妨随晚辈一同回府,让晚辈一尽地主之谊?”
孙思邈欣然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房俊无语……
不敢请尔?
分明就是你赖着要去好吧……
不过放眼大唐,谁又能拒绝孙思邈登门拜访呢?别说拒绝了,就算是八抬大轿往家里抬都抬不着,房俊自然也不例外。
还是那句话,跟这位神医搞好关系,关键时刻说不得就等于多了条命……
*****
崇仁坊房府。
早有自家二郎回城的消息传回府内,算算时间大抵也应当在宫内面君完毕,家仆侍女便早早的候在门口。
远远的见到有骏马自坊门出疾驰而来,家仆侍女纷纷出迎眺望,见到正是自家二郎,便赶紧一哄而散,有的赶往内宅禀报老夫人以及少夫人,有的直奔书房禀告家主,有的则奔去厨房烧水准备饭食。自家二郎既爱干净又对饮食极为挑剔,这方面绝对将就不得。
房俊策马到了府门前,翻身跳下马背,将缰绳丢给上前的家仆,回身牵住孙思邈的马缰,伸手想要搀扶孙思邈下马,却见孙思邈一手按在马鞍上,纵身轻轻一跃,已经甩镫跃下马背,身手矫健,不逊少年。
房俊心中敬佩,这老道怕是已经百岁了吧?这等身子骨儿,怪不得活了一百四十多岁……
孙思邈却手扶着马背,俯身瞅了瞅骏马的四蹄,因为钉了马掌的缘故一路奔行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声,便赞道:“老道云游四方,早已听闻二郎发明这马掌之传闻,当真是佩服不已。这般才思敏捷,实乃世间少有。”
房俊谦逊道:“闲杂之物,难登大雅之堂,道长谬赞。”
“谁敢说这是闲杂之物?”孙思邈不以为然:“只此一副马掌,看似简单,却令马匹的寿命延长何止一倍?吾大唐被突厥三番四次侵扰,每一次反击固然大胜而还却尽皆损失惨重,还不就是因为缺少马匹?二郎这个发明着实为大唐缓解了马匹缺少的紧迫,堪称功德无量。”
老道虽然身不在官场、人不在军中,但是一生所经历的悠久阅历早已使得他返璞归真,一理通而百里明。
房俊见到自家的家仆婢女都看着这个老道有些好奇,心知此刻也无需多做客套,便笑道:“您老怎么说怎么是,不过已然到了家门,还请快快入内。”
将孙思邈让入大门,房俊问一旁的家仆:“父亲可在府中?”
家仆道:“回二郎的话,家主一大早便赶去城外农庄,说是那边一位江南的士子在编撰的字典的时候有一个字条不明,许多人商议一番也未有定论,故而请家主前去讨论。”
房俊心说老爹现在大抵是当真有心致仕,现在对于编撰字典明显比处置政务上心多了……
“不过聿明老丈倒是回来了,正在花厅内用茶。”家仆续道。
“哦,知道了。”
房俊应了一声,刚才在宫里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这一次聿明氏正是与孙思邈一同返京,似乎这些活成精的老家伙之间都有着某种联系,彼此之间大多都是认识的,比如聿明氏与孔颖达。
房俊明白这是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往来皆是同等,因为对于境界底下之人非但无话可谈,连精神层面都出现了诧异,正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进了花厅,便见到聿明氏一身葛麻长袍,正坐在竹躺椅上优哉游哉的喝着茶,神情惬意,仿佛多日未曾归家的游子回到家中,感觉一切都很舒适……
房俊打了招呼,聿明氏只是眼皮抬了抬,便招呼孙思邈坐过去,笑道:“这是今春江南那边送来的极品龙井,天底下除了皇宫,也就这小子家里能够喝得着。开春的时候某正好经过杭州,便打发族中小辈前去茶园借用几斤新茶尝尝鲜……结果你猜怎么着?这混小子真真是个守财奴,居然掉了一队家将守在茶园,强弓劲弩严阵以待,若非族中小辈机灵,怕是差一点就折在里头……”
房俊挑了挑大拇指,一脸敬佩:“跑到别人家的茶园偷茶,然后还能在人家茶园主人面前振振有词埋怨戒备太严未能让您得手……啧啧,论起脸皮之厚,您老堪称旷古烁今!”
而后不理聿明氏,对孙思邈道:“道长且先陪着聿明前辈稍坐,晚辈去沐浴一番,顺便安排好晚上的酒宴。”
孙思邈倒也不客气,说道:“老道化外之人,不讲究那些虚礼,莫要太过奢靡,寻常饭菜即可。”
聿明氏急忙拦着孙思邈,埋怨道:“说这些客套话作甚?你是初次登门,自然应当让他款待一番,放眼大唐不知道多少人家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的等着你登门而不得呢,让他费点心思有何不可?”
然后见到房俊走出房门,便压低声音道:“老道你是有所不知,满长安城里那些个所谓的纨绔与这小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山沟沟里的土包子,差得远了!论起享受,估计大唐能够比得上此子的屈指可数,此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能时常琢磨出时新的饮食,端的了得!就说这房家的美酒,放眼大唐,再无第二处可以饮得……”
孙思邈一脸惊诧,疑惑道:“这么厉害?”
这个房二郎非但擅于奇技淫巧之物,而且文采天授时常做出惊世骇俗之名作,甚至还是一个饕餮客……
尤为重要的是,此子冒充自己名头搞出来的军中急救之术、以及缓解晋阳公主病症的法子,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孙思邈越来越觉得这小子有意思,简直可以称一句深不可测……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功劳你领了,黑锅贫道背?
回到后宅,房俊并未第一时间赶去沐浴更衣,而是直奔寝居之处,看望两个儿子。
闻听房俊回府,后宅侍女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俱在屋内,见到房俊进屋,便一起迎了上来。
“咦,你这是去给父皇办差,还是钻到乞丐窝里了?又酸又臭……”
高阳公主本来多日未见夫君,还想上前亲近亲近,冷不丁被房俊一身馊味儿差点熏个跟头,虽然并未避开,却举起小手儿在精致的鼻翼旁扇了扇,一脸嫌弃。
房俊大怒:“哎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还敢嫌弃本郎君,纳命来吧!”
说罢,猛地上前抱住高阳公主单薄纤瘦的肩膀,胡子拉碴的嘴巴便凑上香腻嫩滑的脸蛋儿,便是一顿猛啃……
“哎呀,房二你疯啦?快快放开本宫,不然让你好看……唉唉唉,你快快松手,本宫错了行不行……”
公主殿下被啃得娇躯酸软娇呼连连,只得求饶。
房俊这才将她放开,看着面前这张浅嗔薄怒的脸蛋儿,忍不住又捏了捏,哼了一声道:“念你这妇人乃是初犯,本郎君不予计较,若敢再犯,哼哼,家法伺候!”
高阳公主面色羞红,伸手轻轻打了房俊的肩膀一下,嗔道:“胡说什么呢!”
这位郎君口中所谓的“家法”,即非打板子,亦非杖手心,而是“鞭刑”。只是此“鞭”非彼“鞭”,高阳殿下数次受刑,每一次都在郎君毫不怜香惜玉的狂轰乱炸之中败下阵来,最后浑身酸软力气全无,哀哀求饶亦不管用……
一旁的武媚娘玉面含笑,轻轻推了房俊一下,道:“还是赶快去梳洗一番吧,若是想要对殿下施以家法,但用过晚膳后亦不迟。”
高阳公主不依,上前拧着武媚娘的胳膊打闹。
虽然贵为公主,且已为人母,但是高阳公主性子耿直天真烂漫,是没有什么心机的,一如少女时之纯真,敢爱敢恨,言行无忌。
而武媚娘则城府老成得多,不仅仅将房俊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这后宅之内亦是威望卓著、一言九鼎,即便是高阳公主亦对其言听计从,遑论他人?
一个有着崇高尊贵的家世可以给他带来庇佑,一个有着七窍玲珑的心思为他分忧解难,两个美娇娘又是一样的疼他爱他,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嗯,若是能再加一个颜值更胜一筹的长乐公主就更完美了……
房俊心里无耻的意淫一番,轻轻亲了一下武媚娘光洁的额头,笑道:“洗澡不急,得先看看我儿子,这几日未曾见到这两小子,一天到晚的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样。”
武媚娘抬起头盯着房俊的脸颊,眼波明媚流转,微嗔道:“人家都说‘君子抱孙不抱子’,你若这般溺爱大郎二郎,说不得长大之后比你还要纨绔。”
房俊哈哈一笑,瑟道:“那就纨绔呗,咱房俊的儿子就算是纨绔,也得是纨绔里头出类拔萃的那一拨儿!”
武媚娘无语扶额,这人果然是个棒槌呀,哪里有人听说自己的儿子是纨绔还欣喜的……
房俊说着,便转身向里屋走去。
两个娃娃各自穿着一件肚兜躺在摇篮里,老大房菽手里正握着一个拨浪鼓手舞足蹈,自己玩得很嗨,见到房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圆了,一把丢掉拨浪鼓,张着嘴“呀呀呀”的求抱抱。
儿子的要求怎能拒绝呢?房俊赶紧上前要抱,冷不丁一个清脆的嗓音在耳旁响起:“瞧瞧你这一身泥巴的肮脏样子,不怕把孩子身上也弄脏了,染上病症?”
房俊顿住脚步,扭头便见到一身白衣的聿明雪背着手儿俏脸绷紧,气鼓鼓的盯着他。
这丫头有些时日未见了,身段儿纤细稚气渐退,愈发显露出秀美的轮廓来。
只是房俊心中不爽,反驳道:“身上脏又怎么了?咱儿子也是大老爷们儿,哪里有那么娇气?”
话虽然这么说,却是不敢去抱孩子了,身上细菌多,孩子抵抗力弱,万一真的有病菌沾染到孩子可就坏了……
不过看着聿明雪洋洋得意的模样,心底有些不忿,讥讽道:“说说你吧,姑娘家家的整天东跑西颠儿的干啥?老实在家呆着得了,女孩子若想嫁的出去就得文静一点矜持一点,懂?”
聿明雪一瞬间俏脸寒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房俊,冷哼一声道:“这里又非是吾家,整天呆在这里干嘛?哦……难不成你因为你对我有觊觎之心?”
“噗!”
房俊笑喷了:“我觊觎你?你个黄毛丫头,瘪瘪的跟个豆芽菜似的,你自己瞅瞅哪一点能让我对你升起觊觎之心?丫头,人贵有自知之明,快去那面镜子照照自己吧。”
聿明雪大怒,粉脸涨红,挺起小胸脯,咬牙道:“怎么就瘪瘪的了?很大了好不好!”
聿明氏乃上古遗民,族中孩童常年与世隔绝,长成之后方才入世修行,故而聿明雪虽然在关中逗留时日已经不短,但天性未泯,依旧是一副纯真娇憨的模样,对于男女之防知之甚少。
否则也说不出这般剽悍的话语……
房俊给噎得不轻,这疯丫头惹不起,万一再说点出格的话语被她家那个老狐狸听到了,指不定怎么收拾自己呢。
只得甘拜下风,不搭理她,回头去瞅老二房佑,这小子倒是稳当,躺在摇篮里一声不吭,瞅着老爹咧着嘴傻笑,打定主意安安静静的做个美男子……
逗弄了一会儿儿子,也不敢太过亲近,便走出卧房去沐浴更衣。
聿明雪赏了房俊两颗白眼,犹自留下跟两个呀呀学语的婴儿嬉闹,似乎格外喜欢这两个娃娃,倒是当真童心未泯……
因着有客人在府上,房俊沐浴的速度很快,让秀玉秀烟两个侍妾侍候着洗了澡更了衣,顺带着在两女娇媚的身体上大逞手足之欲,若非惦念着孙思邈,几乎就想要将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就地正法。
神清气爽的回到前厅,两个活成精的老家伙正有聊得津津有味。
见到房俊,孙思邈便直接问道:“刚刚与聿明兄详谈一番,方知二郎这两年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坐到椅子上,房俊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重点:“您称呼聿明前辈为兄?”
额滴个乖乖,孙思邈都快一百岁了,居然管这个聿明老头还得叫一声兄长?
孙思邈怡然道:“那是当然,聿明兄长我十岁,自当为兄。”
聿明老头呵呵一笑,矜持道:“不过痴长几岁而已,论起成就学识,如何敢自称道长之兄?不过嘛,似这等乳臭未干之毛娃子,大抵也是无法领略吾等在悠久岁月当中所体会到的深邃智慧的……”
房俊一脸黑线,岁数大也可以装逼么?
卡年王八万年龟,也没见把马甲脱了装长虫……
孙思邈微笑摇头,不理会聿明氏的揶揄之言,转头双眼炯炯有神的看向房俊,问道:“二郎是从何处学得军中急救之术,又是从何处学得能够缓解晋阳公主气疾之法,更为何要冒充贫道之名头?”
房俊叹了口气,来了来了,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毕竟自己招摇撞骗遇到了正主儿,实在是有些尴尬。
只得起身施礼,诚恳道:“晚辈无状,冒充了道长之名讳,着实该死。只不过当时情形急迫,若非冒用道长之名,实在是无法将那两个法子施行。军律如山,军中诊治之术由来已久,岂是晚辈张口说说便能改弦更张?但若是那急救之术出自道长之口,则大不相同。晋阳公主之气疾时常发作,晚辈偶然在一部古书当中读到海鱼可以缓解其症状,便冒险一试,同样的道理,若非冒用道长之名,陛下如何肯信?晚辈固然唐突,然则实是为了正途,还望道长体谅。”
孙思邈皮笑肉不笑,斜睨着房俊道:“说得倒是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好似若老道跟你计较,便是为了名声不顾你救人之仁义……可是老道倒是有一个疑问,你冒用老道的名声使得陛下同意让你以古书上得来的法子缓解晋阳公主的症状,若是有效,你自然可得一个功劳,可万一那法子非但不管用,甚至可以致使晋阳公主出现意外……是不是那个黑锅就得贫道来背?”
房俊有些冒汗,吭哧吭哧道:“这个……”
心里着实尴尬,难道要告诉孙思邈,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若是当真这么说,怕是这老神仙能暴起杀人……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孙神仙的人品不咋地!
面对孙思邈的质问,房俊讪笑两声,道:“怎么会呢?晚辈固然算不得君子,却也是一个品德优良急公好义的大好青年……那啥,冒用道长的名声实乃迫不得已,现在无论军中急救之术的巩固推广亦或是晋阳公主的病情,结果都尚算不错,这个功劳可是您老的,当然若是出现任何差池,晚辈定然一力担之,绝不使道长的清誉受到丝毫损害!”
聿明老头双眼望天,隐蔽的翻了个白眼。
这小子越来越无耻了呀……
“呵呵!”
孙思邈冷笑两声,将房俊的慷慨陈词当做耳旁风。
糊弄鬼呢?你倒的确并未将功劳揽于己身,可若是效果不佳甚至出现后患,怕是你小子将所有黑锅都得甩到老道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头上……
“令尊可在家中?若是在,不妨为老道引荐一番,素闻房玄龄乃是大唐第一名相,君子如玉、谦逊厚道,老道久闻其名,素来敬仰万分。只是尝闻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老道倒是想要跟房相请教,既然能够将诺大一个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又为何家中不靖、有如此缺德之孽子呢?”
孙思邈不理房俊,扭头问聿明老头。
房俊眼角一抽,瞧瞧这老头儿的小心眼儿,居然给咱这么一个评价?
缺德……
房俊着实无语,有骂他棒槌的,有说他奸诈的,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评价他“缺德”的……
不过孙思邈要见房玄龄,却让房俊一颗心瞬间吊起来。
以这位的资历名声,若是当真见了老爹狠狠的告自己一状,说不得老爹还真能恼羞成怒,将自己往死里抽一顿……
聿明老头也是个不怕事儿大的,闻听孙思邈之言,当即欣然道:“这有何难?房相现在固然不在府中,但愚兄知道他正在城外骊山的农庄之内,这就带你前去拜会。”
孙思邈颔首道:“这就走?”
聿明老头道:“行,那就走。”
两个加起来两百多岁的老头儿一齐起身……
房俊哪里能让这两位跑去老爹面前告自己的状?
赶紧站起身,伸手拦住,满脸赔笑道:“二位且慢……即便是面见家父,又何必急在一时?反正现在已经身在吾家,见面的机会自然有的是……聿明前辈多日未见,晚辈心中甚为思念,感觉如隔三秋矣,孙道长又是初次上门,晚辈怎敢不以礼相待?再者说,前几日家中部曲在终南山猎了一只黑麂子,这都给您二位炖上了……还是让晚辈陪二位神仙一般的人物喝上两杯,而后晚辈自然给家父捎信,让他老人家回来拜偈二位……”
这厮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为了阻止这两个老家伙前去老爹面前告状,几乎可以说是节操全无……
孙思邈面无表情,斜睨着房俊,说道:“怎敢劳烦才高九斗的房二郎陪着吾等两个老不死?吾等固然年岁大了一些,但是脸色还是懂的,就不劳烦房二郎低声下气的作陪啦,还是去跟房玄龄说道说道的好。”
房俊心说您老别这么顽皮行不?
急中生智,连忙道:“道长不是正在编撰医书么?想来以道长悬壶济世悲天悯人的大胸怀,这医书编撰完成之后定然是要刊行天下,让全天下的医者从中学到精湛的医术,凭此为普天之下的百姓救死扶伤、排忧解难……不过编撰医书容易,刊行天下却是难上加难。不仅需要大量的金钱,更需要海量的人工雕版印刷……这一点,晚辈倒是能助道长一臂之力。”
孙思邈站住脚步,雪白的眉毛挑了挑:“哦?此言当真?”
房俊哪里不知道这正是孙思邈所图?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要这老道不去老爹面前告状,帮他一把也未尝不可,反正还答应了晋阳公主以她的名份刊行一步农书呢,搂草打兔子一并办了呗……
“道长面前,岂敢妄言?来来来,酒菜已然备好,咱们到偏厅一边用膳,一遍详细商议一番刊行书籍的细则……”
孙思邈捋着胡须,故作为难道:“哎呀呀,这如何好意思?编撰医书乃是老道毕生心愿,眼下却要麻烦二郎出人出力出钱……实在是受之有愧呀!”
房俊气得差点骂娘!
您都这么大岁数儿了,要点脸行不?
得了便宜那就闷头偷着乐呗,非得还顺带着卖卖乖,您可就不地道了……
可眼下受制于人,只得无奈说道:“道长说得哪里话?您老医术通神,所著之医书亦必然乃是流传千古之神作,能够为您奔走效劳,实在是晚辈莫大的福分……”
听他这么说,孙思邈才仿佛勉为其难的道:“既然二郎这般诚心诚意,老道若是执意不肯倒是伤了你的情分……罢了罢了,谁叫老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呢?你有这份心思,老道自然不忍拒绝……”
房俊简直哭笑不得。
不都说孙思邈医术如神品行高洁么?
只是眼下看来医书或许称得上是震古铄今,但是这人品嘛……有待商榷啊。
*****
后宅。
两个小子玩闹够了,吃过奶便困得打盹儿,不一会儿便呼呼睡下。武媚娘让乳娘将两个小子抱去隔壁房间睡觉,自己则在靠窗的书案前坐下,整理房家湾码头的账册。
现在的房家湾码头日益兴旺,早已成为辐射关中的货物中转站,为房家带来海量的利润,就连新任京兆尹马周都对码头的收入眼红不已……
东海华亭镇,关中房家湾,现在早已是大唐两处冉冉升起的财富汇聚之地,丰厚的税收更是成为户部眼中的香饽饽。
然而执掌着如此巨大的财富,管理着成千上万的脚夫杂役,武媚娘却云淡风亲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处理得井井有条,除去刚刚开始接受之时的迷茫之外,早已没有半分压力……
厚厚的账簿只是略略的翻一翻,码头上的收支情况便已经尽在掌握,武媚娘挺直的腰杆显现出几分干练英姿,信手捧过桌案上的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
屋外天色晦暗,不见阳光,却无法遮挡这绝世妖娆恬静闲适之中透露出的娇俏妩媚……
身后脚步轻响,一股清淡而熟悉的香气袭来,一双柔软的胳膊从身后搂住自己的脖颈,耳畔热气倾吐,娇憨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又看账簿呢?哎呀你这人真是无趣,都是些男人的活计,偏偏你却这般上心,本宫实在是看一眼都心烦……”
武媚娘微微拧过身子,伸手在高阳公主挺翘的小臀上捏了一把,无奈道:“那又怎么办呢?郎君的产业,总归是要一个人信得过的人操持。”
“哼哼,”高阳公主皱了皱鼻子,鄙视道:“拉倒吧,休说这些光明正大的言语,依我看呐,你分明是乐在其中才对!”
武媚娘笑道:“知道还问?妾身不比殿下,自幼便饱受兄弟欺凌,见惯了这世上人情凉薄,纵然殿下爱护妾身……可总觉得手里握着点什么,才会觉得心安。”
言语之中,颇多感慨。
高阳公主自然知道武媚娘前些年的处境,亦知道她为了摆脱兄弟的折磨凌辱甚至不惜自荐入宫,甘为女婢……两女现在同为人妇朝夕相处,高阳公主是个没有多少心机的人,性情爽直娇憨,你对她好,她便掏心掏肺的对你,兼之佩服武媚娘的心计,又有一种同情心,故而对武媚娘极为友好。
而武媚娘虽然心比天高,却也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高阳公主的,非但自己争不过,就连儿子也争不过高阳公主诞出的嫡子……但她知道有高阳公主存在,便等于给自己身前罩了一层护身符,有利而无害。
一个存心交好,一个曲意奉承,两女自然如胶似漆,不分你我。
只是幼年的经历使得武媚娘心中始终存着危机感,若是不能将一些东西死死的攥在手里,她就不安心……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绝望的武氏兄弟
听了武媚娘的话语,高阳公主轻叹一声,揽住武媚娘瘦削的肩膀,柔声道:“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郎君的爵位定然是要大郎来继承的,不过有郎君在、有我在,又岂能让二郎只是一介白身?当日你分娩之时危在旦夕,我便在心中许愿,只要这个二郎和媚娘能够吉人天相,那么将来不管家中有多少家产,我都甘愿分出一半给二郎……郎君说过,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是家人,你我今日能够一心一意服侍郎君、不分彼此,异日大郎二郎才能兄弟一心……以咱家的地位,以郎君的才华,以我的公主名分,只要咱们家齐心协力不使子女走上歧途,那便是世世代代富贵荣华、与国同休,足以羡煞世人了。”
武媚娘心中温暖,反手握住高阳公主的纤手,感激道:“多谢殿下……”
大妇不妒、大气,郎君宽厚、公正,长辈仁爱、慈祥,还有什么是比这样的生活更完美的呢?
两人素手相携,对视一笑。
高阳公主眨眨眼,道:“感谢的话自不必说,不过若媚娘当真心存感激……那不妨叫声姐姐来听听。”
武媚娘笑容明媚:“可妾身分明比殿下年长两岁呢……”
“呵呵,可本宫是大妇呀,妾室难道不应当称呼大妇为姐姐么?”
“殿下这是要以势压人么?说好的以德服人呢?”
“哎呀,不叫是吧?信不信本宫给郎君娶回来十个八个小妾跟你争宠?”
“那可真是奇怪了,害怕小妾争宠的难道不应该是您这位正室大妇么?”
……
一旁的秀玉郑秀儿等侍女纷纷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本性娇憨的高阳公主也就罢了,本来就时常犯些小孩子脾气,可是那位在府外人眼里巾帼不让须眉的武娘子却也会时不时的幼稚的跟殿下拌嘴……
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
一妻一妾正兴致盎然的斗着嘴,有家仆从外面进来,禀告道:“武娘子,吴王殿下遣人送来书信,说是要请您亲启,然后给个回话儿。”
说着,将手里的书信举起,由郑秀儿接过去,递给武媚娘。
武媚娘信手接过,揭开封口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两条婉约的秀美轻轻一挑。
高阳公主奇道:“三哥给你的信?他干嘛要给你写信呀?”
“瞎想些什么呢?”武媚娘听出她言语中的疑惑,娇嗔的瞪了高阳公主一眼,解释道:“是为了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兄长的事情……”
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两个眼馋东西两市和昆明湖畔的工程,央求武媚娘为其在河间郡王府借贷一笔银钱承揽工程,希冀于能够大赚一笔。结果连日来关中暴雨,昆明池畔新近建成的房舍不少因为偷工减料而坍塌,其中便有武氏兄弟盖起来的房舍……
高阳公主听了原委,不以为然道:“这算得什么事儿?好歹那兄弟两个也算是郎君的大舅子,三个不会这点面子都不卖吧?要不我出面去跟三个求求情?”
在她想来,几间房子倒了而已,又没有人死伤,负责监管昆明池工程的吴王李恪完全可以压下去。
武媚娘翻了个白眼,当即拒绝:“您可省省吧,昆明池那边乃是东西两市的临时市场,稍后还要成为‘讲武堂’的房舍,一旦被御史言官知悉吴王殿下徇私枉法,你还让不让殿下睡个好觉了?”
事实并没有她说得这般严重,堂堂吴王殿下若是当真想要袒护谁,谁会闲的没事儿抓着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把柄与他为难?
她为了坑武氏兄弟一把让他们消停一些,前前后后也算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眼瞅着大功告成,岂能让高阳公主出面去给他们求情?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不悦道:“不识好人心,随你的便吧,反正那都是你的兄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正巧旁边屋子里传出婴儿的哭声,高阳公主赶紧起身快步走过去。
武媚娘坐着没动,对等着回信儿的家仆道:“你且去回复那送信的,就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切便按照规矩律例来办就好,毋使吴王殿下为难。”
“喏。”
那家仆心说哪有自家兄弟出事儿却袖手旁观的?不过他自然不敢问,见到武媚娘再无吩咐,便反身走出去,径自去前院回话。
*****
昆明池畔,武氏兄弟俨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焦虑。
眼前由他们兄弟二人负责修建的房舍七扭八歪,连日大雨不仅使得未曾夯实的地基被雨水浸泡导致塌陷,甚至就连用来砌墙的水泥都因为掺沙子太多而被雨水冲刷掉,诺大一片房舍,现在却塌了十之五六,剩下一些没彻底塌掉的,亦是房梁歪斜墙体裂纹……
吴王李恪一身锦袍玉带,负手立于这些坍塌的房舍之前,一张俊脸早已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能迎来电闪雷鸣……
武元庆捅了捅武元爽,后者一脸不情愿,不过却也知道逃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站到李恪身后,战战兢兢道:“殿下息怒……非是在下监管不力,实在是连日来雨势太大,新建之房舍尚未干透,故而导致坍塌……听说长安城里亦有不少民居因雨坍塌……”
“闭嘴!”
李恪历喝一声,转身怒目而视,戟指道:“还敢跟本王打马虎眼?以为本王是傻子么?!瞅瞅你们盖的这些房舍,青砖皆是七扭八歪甚至半截儿的残次品,封口的水泥跟渣滓一样用手都能扣下来一块,还有这房梁……你家用这等还没胳膊粗的木棍当房梁?”
武元爽缩了缩脖子,嘀咕道:“哪里还没胳膊粗?分明有碗口粗……”
“还敢犟嘴?”
李恪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将武元爽踹了个跟头,骂道:“本王素闻你兄弟一贯不务正业、偷奸耍滑,念在房侍郎和武娘子的面子上这才顶着闲言碎语网开一面,给你们这个机会,结果你们就是这么干的?”
他是真的快要气死了,这武家兄弟长没长脑子?
人家房俊不乐意管你们,就是因为你们办事不靠谱,若是能够趁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一回,房俊手指缝里露出一点肉来都能够你们兄弟吃香的喝辣的好吧?
结果呢?
以次充好、滥竽充数、偷工减料……
吴王殿下气得不轻,恨恨道:“信不信本王现在将房俊喊来让他看看这片房舍,他能活活将你们两个混账打死?!”
武元爽吓得一哆嗦……
当初他被人撺掇着在东市闹事,便惹得房俊大怒,故而对其重罚,没钱缴京兆府的罚金这才上门去寻媚娘帮忙,媚娘背着房俊为他们兄弟在河间郡王府上借贷了一笔银钱,这才能够缴纳罚金之余,还有余钱承揽昆明池畔工地的工程。
即便是承揽这个工程,亦是媚娘冒用房俊的名义走了吴王的门路……
现在若是被房俊知晓他们兄弟以次充好偷工减料,大大的败坏了房俊的颜面,那个棒槌说不得真能将他们兄弟俩往死里揍一顿。
武元爽面色大变,忙道:“殿下,万万不可!”
李恪哼了一声,脸色阴沉道:“无论如何,当日亦是武娘子求到本王面前,方才给你兄弟这个机会。如今本王就再给武娘子一回面子,尔等即刻将这片房舍统统给本王扒了,重新再盖起来,不得偷工减料,不得以次充好,否则本王决不容情!”
硬邦邦的撂下话儿,李恪便在一群工部官员前呼后拥之下扬长而去。
只留下武氏兄弟大眼瞪小眼……
“大兄,怎么办?”
武元爽看着兄长,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武元庆一脸死灰,颓然道:“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按理说,吴王李恪没有第一时间追究两人的责任,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而推倒重起亦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哥儿俩没钱了啊……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一家子自私自利
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傍晚时分,天色愈发昏暗。
武氏兄弟再工地发了一会儿愁,又跑去城内的馆子喝了一顿闷酒,商议来商议去,依旧一筹莫展,天色擦黑,不得不垂头丧气的回了老宅。
到了门前,武元爽抬头瞅着宽大的门额,长吁短叹,悔之莫及。
武元庆奇道:“瞅着自家大门叹气,这又是为何?”
武元爽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这个大兄,叹气道:“什么叫自家的大门?就快要不是咱们的家了……”
这么一说,武元庆才想起这座父亲留下来的老宅,已经被他们俩在河间郡王那里抵押借贷了……
一想到此,武元庆心中亦是一阵抽痛。
三十万贯啊!
怎地没什么感觉呢,就花完了?
眼下钱花没了,工程垮掉了,这个家眼瞅着就要被人收走了……
两兄弟浑浑噩噩的走进大门,到了中庭,迎面便见到今日有事未曾前去工地的武惟良。
“小弟正要去找二位兄长,听家里人说工地上出了岔子,不知情形如何?”
武元爽一言不发,抬脚进了正堂。
武元庆一脸颓丧,叹了口气,拍拍武惟良的肩膀,摇了摇头,亦进了正堂。
武惟良一脸茫然……怎么了这是?
……
正堂内,武元爽有气无力的对紧随进来的武惟良道:“家中发生大事,危及存亡,速速去将家中老幼尽皆叫来,大家集思广益,一同商议吧。”
武惟良不知工地那边的情形,满心莫名其妙,赶紧出去召集家人……
未几,武家男女老幼齐聚一堂。
武士之父武华共有四子,长子武士棱亦与高祖李渊有旧,高祖起兵之时便追随在侧,官至司农少卿。三子武士逸曾在武德初年担任齐王府户曹,颇有见地,在剿灭刘武周之战中有战功,高祖甚喜之,官拜韶州刺史,贞观初年卒于任上。
这二位尽皆官职不低,早已各自建府分家另过。
现在居住在老宅之中的家眷,便只余下武华此子武士让一支以及幼子武士一支,而武家所有的荣耀富贵皆来自于武士,故而家中皆以武士的两个儿子为尊,不敢得罪……
看着济济一堂的家人,武元庆愈发心情低落烦闷不已,苦着脸不说话。
武元爽无奈,只得将事情简略的说了……
“什么?三十万贯?”
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惊呼出声。
这妇人一身锦绣彩裙,容颜倒也标志,只是颧骨略高嘴唇飞薄,望之便似刻薄之辈。
只见她先是惊呼一声,继而峨眉倒竖,叉腰站起,怒叱道:“好啊,你们兄弟俩是真有能耐啊!三十万贯,说没就没了?骗鬼呢吧!”
好吧,这位不是担忧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这样违反律法的事情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是盯着三十万贯的钱财……
武元爽烦躁不已,怒道:“此乃爷们儿的事情,何须你一介妇人多嘴?”
这妇人乃是武士让长子武怀亮的妻子善氏,武怀亮早,她便成了寡妇,只是性格泼辣刻薄阴毒,在府里固然人憎鬼厌,却是谁都不愿招惹。
善氏一听武元爽的话语,顿时就炸了!
嗓门儿越发尖厉:“你们爷们儿有能耐,那又为何跑家里来耍威风?现在大祸临头害怕了知道回家跟大家商议,和着万一朝廷追究下来就让全家人一起担这个罪名是吧?这个家是咱们大伙儿的,只要没分家那就每个人都有份,你们兄弟两个偷偷摸摸将老宅拿去抵押,问过谁了?现在眼瞅着家宅不保却连话都不让我说,你们还有理了?”
她这一顿撒泼,先前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的家人这才紧张起来。
武惟良最是担心,问道:“兄长,这个……朝廷当真会追究?吴王殿下怎么说?”
他是全程参与进去的,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之事更是大多经由他手,万一朝廷当真追究,他也跑不掉。
武元爽没好气儿道:“休听那妇人胡说八道,咱们妹夫的面子你以为是摆设?就算没有为此事跟吴王殿下张口,可吴王殿下也不可能便将咱们兄弟捉了去。再者说这些工程大家都是垫付款,朝廷还一分钱没给结算呢,大不了就是推到重盖,绝不至于就犯了王法。”
这么一说,武惟良才松了口气,只要不会抓人就好。
他放心了,可善氏又炸毛儿了……
“什么?推倒重盖?不是说你们没钱了吗?没钱拿什么重盖那些房舍?好哇,我当你们兄弟怎地这般开明,遇事还会与家人一同商议对策,原来是打着注意让我们拿钱出来重盖房舍?呵呵,真真是奸诈啊,只要老娘不死,你们就休想!”
看着高高抬起下颌一副“我识破了你们的诡计休想得逞”神情的善氏,武元庆、武元爽哥儿俩对视一眼,皆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个婆娘整日里惹是生非不肯消停哪怕一时片刻,真真是让人厌恶啊……
可名分上到底是寡嫂,又是个浑不吝的,两兄弟甚为忌惮,莫奈之何!
武元爽只得说道:“嫂子这是说得哪里话?吾兄弟二人四方奔走求人托情这才拿到昆明池畔的工程,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赚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现在家里的状况你也知道,若是再无开源之法,眼瞅着就坐吃山空了!况且这工程可不仅仅是昆明池畔那一块工地,这是跟东西两市的修建挂钩的!只要取得了东西两市的修建资格,嫂子您想想,那是多大的一笔进项?但此一项,便足以使得我们武家重新成为顶级的门阀!现在吴王殿下给了吾等机会,难不成便任由那些钱全都赔在工地里,甚至连东西两市的修建资格都不要了?”
武惟良赶紧道:“那不行,若是那般岂非成了傻子,遭受整个长安门阀的耻笑?”
善氏冷哼一声,道:“休想合起伙来哄骗我这个妇人,反正就是一句话,要钱没有!”
没人信她的话,若说别人无钱尚可相信,善氏会没钱?
这人平素最是吝啬,房中侍女奴仆经年不见一回赏赐不说,反而借着各种由头克扣月钱,若非皆有奴籍在身,怕是她房中的侍女奴仆得跑掉一大半……
不过谁都知道她是铁公鸡,哪里敢奢望在她身上拔下一根毛来?
武元庆看向武惟良,道:“惟良啊,你我分属兄弟,虽非一奶同胞,却胜似手足……现在家中遭逢艰难,你表个态?”
武惟良是个憨实的性子,闻言吱吱唔唔半天,只得心不甘情不愿道:“某还未成亲呢……再说某也没多少钱,不过既然兄长开口,那某就……就……拿出五十贯。”
他是憨实了一些,不过又不傻,那几十万贯当中有多少是被这哥儿俩胡乱花掉的?若是当真全部投入到工地里,何至于去贱价购买劣质的建材,落到现如今的地步?
他可不想拿钱出来给两位兄长喝花酒。
“……”
武元庆满怀期待的看着武惟良,却没想到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五十贯……
那可是几十万贯的生意,五十贯够干嘛的?!
这个夯货!
都特么学会藏心眼儿了啊……
武元爽见到一家人各个心有谋算,很是心灰意冷,干脆破罐子破摔,两手一摊道:“随你们怎样吧,既然都不愿意拿钱出来,那就等着到期还不上钱让人家来收房子好了,到时候咱们一家老小就都回到乡下的庄子里去,盖几间土坯房,闲时种菜养鸭,倒也雅致……”
武元庆提醒道:“便是那几块好地也抵押了啊……只剩下几亩薄田了。”
一家人终于感受到危机迫在眉睫,纷纷慌了。
昔日贵为国公府的武家,现在却已经要沦落到“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凄惨境地了么?
搞不好,全家都得去睡大街呀……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委屈的杨氏
之前是埋怨武氏兄弟无能,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埋怨谁了,如何度过这个难关才是头等大事。
唯有善氏依旧浑不吝的样子,不以为然道:“总不能让咱们无家可归吧?到时候咱们就是不搬走,还就不信能将咱们扫地出门?好歹咱们也是国公府,就算没落了那也不是好惹的!”
武元爽冷笑:“国公府?别说咱家这个以商贾之身份托先帝鸿运赏赐的这么一个国公爵位,便是那些身经百战拿性命博取的功勋换来的国公,又有几个敢在河间郡王面前耍无赖?”
善氏终于色变。
对呀,这笔钱财可是在河间郡王府上借贷出来的……
李孝恭!
宗室第一名将,谁敢黑他的钱?
善氏忿忿然道:“依我看,媚娘那个死丫头就没按好心,否则为何不去别人家借贷,偏偏要去河间郡王府上?”
武元爽拿这位嫂子没辙,三十万贯你当是谁家都能拿得出来的?
不过善氏提起武媚娘,倒是让他心中一动,环视左右,奇道:“为何不见夫人和小妹?”
他口中的夫人自是父亲武士的续弦之妻杨氏,小妹则是同父异母由杨氏所生的最小的女儿绣娘,媚娘的妹妹……
善氏眨巴眨巴眼睛,猛地一拍大腿,道:“怎地忘了她呢?现在她那个女儿可是风光的不行,瞧瞧码头那边整日里多少进账?只要她开口,让媚娘给咱们出钱不就得了?我这就去将那老不死的娼妇找来!”
言罢,也不理武氏兄弟的反应,转身“噔噔噔”的扭着水蛇腰就小跑出去。
武氏兄弟对视一眼,尽皆满脸阴沉,面色极不好看。
就算他们两兄弟早先对杨氏以及三个异母妹妹百般折辱,恨不得将其赶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可说到底那也是他父亲的正妻,现在却被善氏辱骂作“娼妇”……
那他们的父亲武士又是个啥?
只是善氏素来跋扈泼辣,他们两兄弟亦甚为头疼,等闲不愿招惹。而且善氏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他们兄弟出面媚娘自然懒得搭理,一分钱也没借给他们,担当中人给借贷银钱就已是天大的颜面了。
可若是杨氏出马……
武氏兄弟心中顿时升起无限希望。
就算媚娘再是冷漠,总不至于连她亲娘的话都不听吧?
而对于让杨氏出面去找媚娘……武氏兄弟信心十足。杨氏是个懦弱胆小的妇人,自从武士去世之后,非但被两个继子欺辱苛待,便是善氏这个武家二房的寡妇都能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肆意凌辱打骂,连带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在武家亦是地位全无。
这样的杨氏,如何敢拒绝武家人的话?
未几,门口传来脚步声,以及善氏骂骂咧咧的声音……
“奴婢已经穿了好几次话,明说了是全家人在一起商议事情,因何你却迟迟不来,反而要我去前去请你?呵呵,莫不是以为自己的女儿给人当了小妾,有了依仗,就不把自己当武家人了?实话告诉你吧,就算是死,你也得死在武家!”
善氏尖厉的嗓音甚是难听,话语更是恶毒到极点。
却也不见杨氏的回话儿……
等到善氏趾高气扬的进了正堂,杨氏才缩手缩脚的走进来。
杨氏年岁不小,但标志的瓜子脸五官秀美,肌肤白皙身段修长,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可见当年亦是一位绝色佳人,显然武顺娘和武媚娘皆遗传了母亲的好相貌。
她身边尚有一个少女,十三四岁年纪,纤细消瘦的身段儿娉娉婷婷,只是显得有些局促,揽着杨氏的胳膊畏畏缩缩的跟在她身边儿,尖俏的下颌抵在胸口,不敢抬头见人,秀美的俏脸上满是紧张惶恐……
武元爽瞪了善氏一眼,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说话这般歹毒?夫人,快快入座。”
杨氏扫了武氏兄弟一眼,也不说话,沉闷的带着少女坐到左下首的位置,心中却打起鼓,不知道今日这两个狼心狗肺的混蛋又要如何折腾自己……
武元爽瞅了瞅杨氏低眉垂眼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愈发看不上眼,只是现在有求于人,只能憋着。
“咳咳,好教母亲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
武元爽能说会道,将工地房舍坍塌的事情说了,更将后果夸大了数倍,而后盯着杨氏说道:“眼下家族存亡,只在吴王殿下一念之间。若是不能凑足资金将那些房舍推到重起,怕是吴王一怒之下,吾兄弟皆要吃上官司……现在吾等皆已走投无路,唯有媚娘那边能够帮衬一把,还望母亲念在同是家人的份儿上,能够去跟媚娘说说。”
这可是武氏兄弟自武士死后第一次喊一声“母亲”,杨氏非但未曾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慰籍,反而心中一惊,愈发惶恐……
无事献殷勤,哪能有好事?
杨氏道:“非是吾不愿说话,媚娘亦是苦命人,给人家当妾的,何时不是小心在意?更别说二郎的正室乃是皇室公主,怕是媚娘说句话都得好生考量……这么大的一笔钱财,媚娘如何拿得出来?”
话音未落,善氏已然横眉立目,将手里的茶盏劈手便丢了过来,正落在杨氏母女面前的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杨氏母女吓得齐齐一颤,面色苍白……
善氏戟指骂道:“好你个阴毒的妇人,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实则还不就是不愿为了家人去找媚娘?哼哼,说不得你心中此刻正诅咒着武家人统统被捉拿下狱才好,到时候诺大的府邸都归你指派,是不是?”
杨氏慌忙道:“哪里会有此心?实在是媚娘那边为难,做母亲的怎好前去逼迫?”
善氏愈发恼怒:“好哇,你这么说岂不是埋怨吾等逼迫于你?可你既然吃家里的住家里的,家里遭了难你就不该承担起来?”
杨氏说不过她,便只是低头不语,紧紧握着小女儿颤抖的纤手,抿着嘴一声不吭。
武氏兄弟则看着善氏发飙,却一言不发,更不阻止。
心中即希望善氏能够迫使杨氏妥协,却也暗暗嘲笑善氏糊涂。媚娘早已今非昔比,虽然身为妾侍,却掌管着房家产业当中仅次于冶铁的房家湾码头,你以为还是昔日那个随意打骂的黄毛丫头?
单单媚娘现在手里掌握的资源,想要武家难堪根本就用不着去鼓动房俊动手,随时随地都可以有无数种手段将武家逼迫得陷入绝境……
只是善氏发了一通脾气,各种难听的话语说了不少,杨氏却始终油盐不进,闭着嘴一声不吭,这让武氏兄弟暗暗焦急。
武元爽心眼儿多,眼珠子转了转,便道:“既然母亲不愿意,那此事暂且不提也罢。只是绣娘年岁不小,过年便及笄了,与阳翟郭氏的那桩亲事是否也应当商量一番?”
提起绣娘的亲事,善氏顿时福至心灵,叫道:“屁的亲事,家里眼瞅着都要遭官司进大狱了,还有心思谈亲事?”
一听这话,绣娘握着母亲的手顿时一紧,秀眸中瞬间盈满水汽,委屈的抿着嘴,却不敢说话。
杨氏气道:“便是家中发生变故,又岂能延误了孩子的亲事?那郭孝慎的父亲多病,说不得几时便要过世,若是不能再此之前成亲,一旦遭遇丧事便要守孝三年,岂不是耽搁了绣娘好几年?”
善氏翻个白眼,随意道:“谁管得了那么多?既然是武家的子女,那么便应当在家族困难的时候作出贡献才行,依我看呐,那阳翟郭氏不如推掉的好,咱们绣娘这般漂亮,那可是满长安也找不出几个的美人胚子,何不放出话去,谁家给的彩礼高便许配给谁家?一来可以给绣娘找个好人家,二来也能缓解家中境况。”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岳母见女婿
此言一出,武氏兄弟尽皆摇头。
倒不是他们连个不想这么干,实在是就算绣娘当真天香国色,又岂能卖出几十万贯价钱来?
反而凭白得罪了媚娘,实在是不划算……
杨氏却气得差点晕厥过去,这岂不是要将自己女儿卖了?
绣娘吓得眼泪扑簌簌滚落,哀哀叫道:“娘,绣娘不要……”
万一有钱人家出了大价钱让她去给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当继室填房……那她还不如一头撞死。
深深见识到了武家人的卑鄙无耻,杨氏还能说什么?
正如善氏所言,就算她改嫁了,自己的女儿依旧还是武家的女儿,没了自己护着,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当真将自己的女儿给卖了……
“我去求媚娘……”
杨氏满心酸楚,热泪滚滚。
身为人母,未能维护女儿不受其辱不说,反而还要去给女儿渐渐过好了的日子添堵……
那种锥心蚀骨的悔恨,非言语可以道出其万一。
武氏兄弟齐齐起身,作揖道:“非是吾兄弟逼迫母亲,实在是性命攸关,无法可想,还望母亲宽宥。”
他俩也不傻,现在武媚娘宛如飞上枝头的凤凰,岂能依旧如以往那般欺辱杨氏?
若非今次实在是身不由己,他俩也不会如此逼迫杨氏。
不过好歹有善氏这个蠢货挡在前头,就算媚娘恼怒不已,也只会将火气撒在善氏身上……
*****
房俊陪着孙思邈与聿明氏吃了一顿酒,两位老者便告辞离去,说是相携前往终南山拜访一位老友,那位老友云游天下刚刚返回关中,现寄居于一处道观之中。
终南山沟壑奇绝,上古道观数之不尽,不知藏着多少隐居名士、世外高人,房俊自然不以为奇……
回到后宅,命侍女砌一壶浓茶消消酒气,却被告知杨氏前来府上探望武媚娘,正在花厅内。
虽然与杨氏未曾见过几面,不过到底也是丈母娘,房俊怎能施礼?喝了杯茶,便前往花厅拜见。
脚步刚刚迈进花厅,便听到厅内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房俊心里好奇,走进去一看,武媚娘与杨氏以及绣娘尽皆跪坐在地席上,母女三人正抱头痛哭。
这性情况?
房俊有些尴尬,只得尴尬的咳嗽一声,弯腰施礼道:“小婿见过岳母。”
母女三人尽皆一惊,赶紧坐正身体,杨氏慌乱的抹了一把眼泪儿,看着英姿勃勃的房俊,挤出一抹笑容,柔声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二郎快快入座。”
绣娘则跪坐在杨氏身边,低垂螓首,露出衣领外一截儿洁白纤细的脖颈,细声细气道:“绣娘见过姐夫……”
小姑娘身姿纤秀相貌柔美,性子又温婉贤淑,很是美丽大方的一个女孩子,只是有些过于腼腆……
房俊便上前一步,跪坐在武媚娘身边,笑道:“岳母应当时常来府里走动才是,媚娘每每思念岳母,恨不能生为男儿身,膝前尽孝,您可得给我们一个孝顺的机会才好……绣娘你也是,岳母大抵是担忧时常来府中受小人叨扰,你又有何好怕?你姐姐的家,便是你的家,莫说来府中走动是应该的,便是住上个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武绣娘俏脸晕红,愈发羞涩,只是轻轻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氏情绪稳定下来,闻言缓缓摇头,感叹道:“老身知道二郎心善纯孝,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岂能整日里往女儿家逗留?更何况……”
话说半截儿,却是意识到不妥,便住了嘴。
可房俊何等人物?
当即便知晓杨氏的心思,便笑道:“岳母多虑了,按名分来说,媚娘固然是妾,可小婿却从未将她视作妾室,这府邸之中更未有一人将她当做妾室看待,岳母可曾见过掌管家中每年上百万贯利润之产业的妾室?媚娘与我夫妻一体,她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岳母切勿疏远了才好。”
这位杨氏固然在史书上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良传言……不过房俊深刻明白历史究竟是何物,只有那些愿意让人们看到的东西,才会在史书之上流传下来,而这些绝非历史的真相。
历史是又男人书写的,在这个几千年男尊女卑的社会里,陡然冒出一个开天辟地的一代女皇,男人们焉能心悦诚服?将其一些事迹夸大扭曲甚至为其编撰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简直再正常不过。
所以萦绕于武则天身边的种种,后人看过就好,实在不必较真儿……
杨氏眼眶一热,差点又留下眼泪来。
武士在世之时,她备受宠爱俨然如天之骄女,不知令多少名门淑媛羡慕嫉妒;而在武士去世之后,却仿佛由云端跌落地狱,十数年欺凌侮辱、无数次梦回哭泣,使得她最是清楚身边有一个疼你爱你的男人才是最大的福气,否则再是云裳霞帔、封爵诰命,亦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是过眼云烟……
她自然看得出房俊对待媚娘乃是真情实意,否则就算是装,又何必将诺大的产业交由媚娘打理?
与房俊的宠爱相比,那些实打实的产业才是保证媚娘在房家之地位的保证……
“媚娘能得到二郎爱护,实在是她莫大的福气,老身即便此刻咽气,也死而无憾了。”
杨氏感慨说道。
武绣娘则眼眸亮晶晶的,看看一脸甜蜜幸福的姐姐,看看英姿勃勃的姐夫,少女之心犹如鹿撞,暗讨不知自己未来的夫婿是否能如姐夫这般将姐姐视若珍宝……
因着房俊的表态,气氛甚为融洽。
闲聊几句,武媚娘便提起今次杨氏上门的缘由,细细的于房俊说了……
杨氏尴尬到了极点。
房俊见到杨氏难堪,心里唏嘘她在武家的日子着实不好过,武氏兄弟实在是过分。不过他无心插手武家的家事,说到底,杨氏也是武家的人,他既没道理更没立场去管。
更何况他也知道武媚娘可是早有布局,依着武媚娘的心性,武氏兄弟怕是迟早哭都来不及……
“小妹结亲的乃是阳翟郭氏?”房俊问道。
一旁的武绣娘又娇羞的垂头。
杨氏道:“正是,听闻二郎与之前的安西都护郭孝恪素来不睦……可是会有麻烦?”
郭孝恪亦是出身阳翟郭氏,房俊与之的恩恩怨怨早已传遍朝野,杨氏固然身居内宅,却也时有耳闻,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万一阳翟郭氏将与房俊之仇怨转嫁到绣娘身上,那可如何是好?
可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满意未来女婿郭孝慎的才华人品,况且阳翟郭氏虽然算不得当世数一数二的世家大阀,却也是传承久远的书香门第,绣娘能够得到这么一门亲事,当真是好命。
然而亲事虽好,万一因为房俊之缘故连累绣娘嫁过去之后受气,却又绝非她所愿。
在她这个饱受武家人欺凌侮辱的过来人看来,再好的家世,也比不得顺顺当当夫妻同心,哪怕是吃糠咽菜,只求一个顺心如意……
房俊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岳母不必担心,郭孝恪固然亦是出身阳翟郭氏,却早年间便分家,不过是阳翟郭氏的远支偏房罢了,与郭氏本家实则已无多少瓜葛。况且就算阳翟郭氏会受到郭孝恪的影响,也必然会诚心的结下这门亲事,某与郭孝恪之争执分歧只是在于朝堂之上,想来郭氏就算再蠢,亦知道攀上吾房家这门亲戚的好处。”
这话并非自负,而是事实。
试问天下间哪怕最是衣冠鼎盛的门阀豪族,又有哪一家不愿意跟蒸蒸日上的房家结一门亲戚?
房玄龄固然年岁渐高,致仕或许就在不久之后,可凭借他半辈子浸淫官场结下的身后人脉,以及皇帝对其之倚重与情分,只要房玄龄不死,朝中便永远有他的影响力存在。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天街纵马
何况房俊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是部堂级别的高官,爵位官职虽然屡有变故,然则朝堂之上却早已站稳脚跟。
更别说房俊不仅深受陛下器重宠信,更与太子交情深厚,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只要房俊不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他的政治生涯之巅峰,绝对会在太子登基之后。
所以哪怕是改朝换代,房俊非但不会遭遇打压,反而会更上层楼……
结下这么一门亲戚勤加走动,那简直就是傍上了一棵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参天大树,上赶着都来不及呢,谁会蔑然视之?
杨氏固然出身前隋宗室,不过幼年之时便颠沛流离,成亲之后更久居深宅,如何懂得朝堂之上的事情?只是听闻房俊与郭孝恪不和,现在郭孝恪更是战死西域,唯恐阳翟郭氏迁怒于绣娘。
武媚娘见到母亲不懂其中牵扯,便细声安慰道:“二郎既然这么说,母亲自可放心便是。何况若是阳翟郭氏当真心有隔阂,定然会上门来退了这门婚事,又怎会将绣娘娶回去加以欺辱?若是那般,二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想来阳翟郭氏还没那个胆子。”
阳翟郭氏若是记恨房俊,不愿结下这门亲戚,大可以去武家退婚,房俊也不会放在心上。退婚固然对闺女的名誉有些影响,可是有房家这么一尊大神站在绣娘身后,想要求亲的人必然趋之若鹜。
可阳翟郭氏若是存着报复之心将绣娘娶回家去加以凌辱,那可是将房俊往死里得罪……
谁不知道武媚娘乃是房俊的心肝宝贝儿?
欺辱武媚娘的妹子,当真以为房俊这个“棒槌”不敢去砸了你阳翟郭氏门前的牌楼么?
杨氏听了武媚娘的解释,这才安下心来,一想到绣娘能够嫁给郭氏这样的书香门第,心情顿时好转。而绣娘身后有着房家这么一门亲戚,这一辈子都无人敢欺凌侮辱,这才是她最最释怀的地方。
小女儿命好啊,有房俊这样一个牛气得不行的姐夫……
杨氏再看向房俊的目光里,满满的全是欣慰。
可是一转瞬之间又想起武氏兄弟,顿时又郁闷起来……
房俊不愿插手武家的家事,聊了一会儿,便借故离开。
既然武媚娘已然对武氏兄弟下手布局,那么房俊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唯一可虑之处,便是希望武媚娘不要下手太狠……
*****
晚上武媚娘将杨氏与武绣娘留宿,母女三人彻夜长谈,抵足而眠。
房俊睡在高阳公主房中,夫妻二人多日未行周公之礼,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自然如胶似漆百般恩爱。只可惜高阳公主身娇力弱,刚开始还咬着小白牙反客为主当了一回“骑士”,片刻之后便被杀得兴起的房俊攻城掠地直捣黄龙,丢盔弃甲大呼饶命。
最后多亏秀玉、秀烟两个侍女忠心护主,以身饲虎方才将公主殿下于解救出魔爪之下……
翌日清晨,神清气爽的房俊起床之后梳洗一番,用过早膳便出门前往兵部本署办公。
旭日东升,久违的阳光照耀得长安城满城灿烂,虽然辰时刚过,街上已经行人匆匆、商旅擦踵。
房俊骑着一匹骏马慢悠悠的策骑而行,由崇仁坊出来拐上天街一路西行,卫鹰等六七名家将亦骑着马护卫左右。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街上行人纷纷惊叫躲避,差一点惊了房俊胯下骏马。
幸亏房俊骑术精湛,急忙稳住马匹,回头看去,却见一队黑甲骑士自城东通化门方向疾驰而来,一路铁蹄铮铮,骑士跃马扬鞭呼喝不止,大红的披风在身后随风飘扬。
行人退避,杀气腾腾,端的好威风、好煞气!
“速速闪开!”
“军中急报,撞死勿论!”
这对骑兵一路呼喝,风驰电掣一般沿着天街一路向西疾驰,所过之处行人偶有躲闪不及者当即被撞翻在地,一时间鸡鸭与猪狗狂奔、蔬菜与瓜果齐飞,婴儿哭、妇人叫,乱成一团……
房俊厌恶的皱起眉头。
看这伙兵卒的着装,以及马上各个膘肥体壮人高马大的外形,应当是戊守边疆的边军,只是边军何时敢在掉块砖都能砸死两个公猴的长安城里这般嚣张狂妄、招摇过市?
摇了摇头,示意卫鹰等人随着自己避往路旁。
军队是个特殊的地方,从来都不缺乏骄兵悍将,而正是这些平素看似浑不吝、眼中全无规矩法度的“兵痞”,上了战场才是悍不畏死勇往直前的铁血之师!
这些人很讨厌,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才缔造了大唐军队纵横四海所向披靡的不败神话!
“哇!”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在闹哄哄的周遭环境中分外刺耳,房俊循声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抱着婴孩,被身边一个慌乱躲避的汉子绊了一下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怀里的婴孩顿时飞了出去。
而就在前方,那一队骑士风驰电掣而来,碗大的铁蹄在青石路面上溅起一蓬火星,这若是踩在婴孩身上……
房俊不及多想,当下猛地一夹马腹,手提缰绳策马便冲了上去!
婴儿被甩在路边,妇人扑倒在地,虽然撕心裂肺的哭喊却被慌乱躲避的人群撞得无法前进,眼瞅着那一队骑士便冲了过来!
正在这时,一匹骏马从旁边陡然窜出,与路上疾驰的骑士成一个夹角,向着路边的婴孩奔去。
房俊在马上一手提着缰绳,操控战马向着冲过来的骑士逼迫过去,用战马的身躯给婴孩一个掩护,身子则在马上向另一侧倾斜,空着的手猛地弯腰向地上一捞,便拽住婴孩的襁褓,然后连忙甩开马镫,在马上飞身跳下,半空中将婴孩紧紧搂在怀中,“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而在他身后,胯下的战马正巧与奔驰而来的骑士装在一处,顿时人仰马翻滚作一团。
战马跌倒,马上兵卒来不及躲闪,一条腿被死死的压在马身之下,疼得满脸大汗,嗷嗷嚎叫!
陡然而来的变故使得骑兵猝不及防,其余骑兵赶紧勒住马缰,俩个兵卒跳下战马跑上前去,奋力将受伤的战马挪开,将被压在下面的兵卒解救出来,余者则手按腰间横刀的刀鞘,狼目四顾,搜寻着有可能存在的敌人!
房俊落在地上因为怀里抱着婴孩,作不出自我保护的动作,后背肩膀痛楚难当,额头更是火辣辣的一阵疼。等他稳住身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探看怀中的婴孩。
所幸他虽然自己受伤,却紧紧的将婴孩护在怀中,婴孩身上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伤处……
“好!”
“好样的!”
“好俊的身手!”
“若不是这位后生,这孩子怕不得被马蹄子踩成肉酱……”
“就是,这里可是长安城,天子脚下!哪里来的混账兵痞,敢在天街纵马疾驰,不要命了吗?”
围观的百姓这才发现发生了何事,先是对房俊一阵赞扬,继而对纵马疾驰的骑兵破口大骂。
关中儿郎皆是血勇之辈,大街上走过的一个寻常老翁,或许三十年前亦是上过战场饮过敌酋鲜血的勇士!此刻就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会怕了几个纵马疾驰的兵痞?
丢掉孩子的妇人连滚带爬的挤到房俊身前,一把从房俊手里抢回孩子,失魂落魄的神情在听到孩子响亮的啼哭声才回转过来,继而跪在房俊房俊面前,“砰砰砰”的就是一顿磕头……
“多谢恩公,若非恩公舍身相救,奴家这孩子……怕是……怕是……呜呜呜,恩公大德,奴家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卫鹰等人这时候挤开人群抢到房俊面前,急忙检查房俊的伤势。
刚刚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几个家将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到房俊策马窜了出去,紧接着便坠下马背,吓得几人魂飞魄散!
好在检查一番,发现多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城里人不友好
房俊忍着浑身散架也似的疼痛,急忙命卫鹰将那妇人拦住,道:“当时情况危急,哪怕是旁人亦不会袖手旁观,大嫂实在不必如此。”
那妇人哪里肯听?只是一味的一边哭一边磕头。
旁边便有人说道:“这位娘子大可不必,房二郎素来急公好义,他又哪里用得着让你做牛做马?听吾一言,磕头道谢大可不必,还不如回家去给二郎立个生祠,早晚供奉给二郎多多积些阴德。”
却是有人将房俊给认了出来……
不过也难怪,房二郎名动四海,乃是关中俊彦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平素又最是喜欢和平民百姓打成一片,识得他的人着实不在少数。
况且这厮在市井之间名声极好,他舍身救人实在是太过寻常……
那妇人便哭哭啼啼的说道:“原来是房二郎当面,奴家乃是三原县人氏,郎君在长安做工,今日带着孩子前来探望。若是没有二郎搭救,奴家……奴家也没法儿活了……”
众人一阵唏嘘,若是因为妇人的缘故导致孩童被战马踩踏至死,那份自责足以使得她自寻短见。
“都滚开!”
陡然间一声历喝,将众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十余骑齐齐的向着这边围拢过来,为首一员战将端坐马上,一脸阴沉,一身精致华丽的山文甲,威风懔懔杀气腾腾!
百姓们有些犹豫。
这些人明显来者不善,先是纵马疾驰差点闹出人命,现在又凶光直冒盯着房俊……虽然惧怕于对方的气势,可关中人到底还是有血性的,岂能这般让刚刚舍身救人的房俊被人找麻烦?
不仗义!
不过旋即便有人低声说道:“这人是东阳公主的驸马……”
嗯?
原来跟房俊是连襟啊,而且也是一个纨绔!
那就没问题了,房俊最擅长的事情是啥?
打架斗殴啊!
而且号称“纨绔”克星,上到皇子殿下,下到世家公子,只要是招惹了房俊的统统被他揍过,专治各种不服……所以如果是面对一个纨绔,那么百姓们对房俊信心十足。
人群赶紧闪开,让这些骑兵逼近,行至房俊面前。
卫鹰跳下马背将房俊搀扶起来,其余几个家将跃下马背挡在房俊面前,手按刀柄虎视眈眈,只待对方若是稍有异动,便即横刀出鞘,护卫房俊!
房俊抬头一看,就笑道:“原来是周都督,却不知周都督不在营州戊边、不在幽州治理民生,反而率领轻骑天街纵马,是觉得官儿当得越来越大没人治得了你了,还是觉得生活太单调想要挑逗一下御史言官,弹劾你几本寻寻刺激?”
马上将军正是东阳公主驸马、营州都督、幽州刺史周道务。
一身山文甲将周道务愈发衬托得威武霸气,端坐马上俨然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度,对房俊的嘲讽嗤之以鼻,冷哼一声道:“某家之事,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倒是你房二,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灰头土脸,就不怕丢了皇家颜面?”
此言一出,围观百信尽皆忿忿然。
若不是你这厮无法无天当街纵马,房二郎又何以会为了救人弄得一身伤痕这般狼狈?
同样都是纨绔,但是做人的差距却实在太大了呀……
房俊直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慢条斯理道:“陛下择我为婿,看中的可非是我这张脸……所以我只要胸有锦绣文章、UU小说千秋功绩,陛下自会另眼相看,咱们虽然皆是驸马,但境界不同,立身之根本自然亦不相同。”
这嘴损的……
围观的百姓掩嘴直乐,周道务却气得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
和着陛下择你为婿,便是看重你的才华能力;而轮到我这儿,便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欺人太甚!
周道务非是善辩之人,此刻气得脸色铁青,坐在马上身体微微前倾,戟指喝道:“房俊!休要逞这等口舌之利,当日太极宫中你那般折辱于我,真以为我不敢一刀砍了你?大不了就是以命抵命,还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他这些年镇守边关,整日里杀伐攻战,气度早已非是在长安之时可比,此番勃然作色,倒也有几分煞气!
随着他的历喝,他身后自营州边关跟随回来的悍卒齐齐策马上前,围住房俊等人,怒目圆睁,大喝道:“杀!杀!杀!”
此等戊守边关的百战悍卒,浑身自带一股子冷冽的杀气,齐声叫阵之时,足以令胆怯者心胆俱裂,跪地臣服!
围观的百姓大惊失色,纷纷后退,似乎一旦被那有若实质的杀气沾染上身,便能当真要了人的命一般。
然而周道务这等先声夺人希望以气势将房俊压倒的小计谋注定难以得逞……
他麾下皆是百战悍卒,可难道房俊的家将部曲就是白给的?!
这些悍卒追随他两战突厥狼骑,对阵之时怡然不惧半步不退,斩杀数百大获全胜;江南牛渚矶旁数万山越暴民团团围困插翅难飞,却是纵横驰骋杀得天地变色山河染血!
岂能被周道务麾下的兵卒吓倒?
非但未能吓倒,论起暴躁剽悍,房俊的家将部曲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边卒在马上齐声呼喝,气势骇人,周道务面上浮现一抹得意之色……
以往他不服房俊,虽然打架打不过他,可周道务一直认为舞刀弄棒非是本分,读书名义方是正途。可当他被贬斥一般前往营州担任都督,却发现原来男儿大丈夫,就应当投身军伍驰骋疆场,哪怕马革裹尸,亦要搏一个轰轰烈烈血荐轩辕!
唯有刚猛报道的军伍之中,才能尽舒男儿之志!
于是,自幼长在皇宫之中的周道务将文房四宝丢在一旁,重新捡起丢弃多年的刀棒,以身作则身先士卒,生生操练出一支强军!
身边这些悍卒,便是他最忠心得力的部下!
你房俊能够依仗军功得到陛下宠信,难道现在我就能比你差?!
然而未等周道务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出来,便迅速僵在脸上,甚至转瞬之间化为无尽的惊恐……
之间房俊面容严肃,一声轻喝:“斩!”
继而大手一挥,护在他身前的部曲家将齐齐抽刀出鞘,“呛啷啷”一阵响,周道务便觉得眼前一片雪亮的刀光犹如彩虹一般卷起,伴随着鲜红的血珠飞溅,充满着一种妖异的美感。
然而,他便听见自己的坐骑发出一声惨厉至极点的长嘶,一头栽倒在地……
周道务猝不及防,急忙甩开马镫,却不及再做动作,被战马的前俯之势带着向前方冲去。
所幸没有被倒下去的战马压着腿,却也极其狼狈的被甩向前方。
呃,脸先着地……
大街上围观的百姓眼睁睁的看着那周道务指使兵卒给房俊一个下马威,却被房俊的部曲家将干脆利落的抽刀将十几条马腿齐齐斩断,鲜血喷涌,战马惨嘶,半条天街顿时一片慌乱,人们“嗷”的一声惊叫,顿时四散奔逃疾走惊呼。
神仙打架,说不得他们这些小鬼儿就得遭殃,唯恐避之不及,免得待会儿麻烦上身……
不过这房二是真的“棒槌”啊!
面前那人是谁?
陛下的驸马,都督幽、营二州军事的周道务!
这里是哪儿?
是天街!再往前走几步,那就是承天门,皇帝睡觉的地方……
这等地方居然说动刀就动刀、说见血就见血,放眼大唐纨绔,谁可与房二争锋?!
周道务狗吃屎的姿势跌落马背,他身后那些兵卒也没能幸免。这些兵卒纵横边疆,一贯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却不曾想来到首善之地、天子脚下的长安,却有人比他们更嚣张、更跋扈、更无法无天!
这是要杀人么?!
兵卒们滚地葫芦一般跌落马背,不过到底是沙场喋血的悍卒,怒气盈满胸膛,翻身跳起便纷纷掣刀出鞘,想要冲杀上去一血耻辱。
却见到对面那位黑脸的小子陡然一声暴喝:“皇宫门外,尔等身为边军居然擅闯长安手持兵刃,这是想要造反不成?!”
悍卒们纷纷大惊失色,这才想起此地乃是长安,可不是任由他们胡作非为的幽营二州,便是一贯威风懔懔高贵不凡的都督大人,进了这长安城不照样没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被人折辱至此?
赶紧将横刀入鞘,面面相觑。
京师的水太深了,城里人太不友好,咱们还是赶紧办事,赶紧回家吧……
只是这些兵卒被房俊的气势所摄,却忘记了既然是皇宫门前,何以对方就敢拔刀斩马,当街行凶?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友邦惊诧?
周道务趴在地上哼哼唧唧,不愿意起来。
不是受伤太重爬不起来,而是脸上火辣辣的疼,必然破了相,抹了一下鼻子亦是满手鲜血,他实在是没法以这等狼狈之姿态面对长安父老。
前一刻还气势汹汹颐指气使,下一刻便跌落马背一身狼狈,前后之反差着实有些巨大,太丢人了……
可是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兴致盎然,甚至越聚越多,他这得趴到什么时候?
周道务又气又怒,又是满怀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大唐的行政部门效率还不错,这边冲突爆发未久,那边京兆府便收到了消息,一队巡捕火速赶来处理。事发地点可是距离皇城不远,一旦引起民众聚集发生任何意外,整个京兆府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带队的巡捕到了近前,呼呼喝喝的将围的水泄不通的百姓驱散,走进一看,呦呵,这不是房二郎呢?
“卑职见过房侍郎!侍郎您这是……”
那巡捕头领很是狗腿的上前给前任上司见礼,一脸谄笑的问道。
官场上讲究人走茶凉,可房俊虽然离任京兆尹之职,就任兵部侍郎一定程度上亦算是贬谪,却没人敢心生忽视。且不说现在整个京兆府的构架基本都是这位一手搭建,单单现任京兆尹马周与房俊的关系,谁敢给房俊脸子看?
更何况房俊在任的时候“勒索”的世家门阀们一大笔钱财,京兆尹马周数次前去讨要未果,每每气得暴跳如雷,实在无法可想就指着恳请房俊给京兆府讨债呢,谁若是这个时候得罪了房俊,信不信马周能将他一身骨头都给拆了?
房俊用一块帕子捂着额头,哪里刚刚碰在地上破了皮,流血不止,闻言指着地上趴着的周道务道:“这些兵痞当街纵马、踩伤行人无数,致使整条天街行人惊恐欲绝,影响极其恶劣……”
说到此处,正巧见到围观的人群里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看身上的奇装异服显然是各国使节之类的,便顺口说道:“友邦人士,莫名惊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速速将这些凶徒缉拿下狱,然后大刑侍候,拷打一番看看是不是敌国派来的细作。”
那巡捕头领差点晕了……
房二郎诶,就算地上那位趴着看不见脸,可我有耳朵呀,听得见旁边的百姓说他是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你们两位驸马爷当街斗殴,不将你们一起抓去宗正寺打板子都算是好的了,你还诬陷人家是敌国细作?
再者说,友邦惊诧什么?连个纨绔斗殴友邦都要惊诧一番?
话说回来,咱们大唐几时在乎过友邦惊不惊诧?
爱惊诧就惊诧去,管他们死不死……
巡捕首领为难道:“这个……房侍郎明鉴,卑职固然对房侍郎敬佩之情犹如高山仰止,不过身为官差,也不好听任您的一面之词便将人家周都督捉拿回去吧……”
房俊顿时瞪眼,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他是都督、是驸马,便能无法无天?至于你说本官一面之词……来来来,你且问问这周边的百姓,这位周都督该不该抓,该不该罚?”
“该!”
“房二郎说得对,都督怎了?驸马怎了?只要犯了王法,那就得认罪认罚!”
“就是,人家房二郎也是驸马,老爹还是当朝宰辅呢,以往犯了错,哪一回不是被陛下打板子打得一个凄凄惨惨?”
“吾等可以作证,此人当街纵马意图踩死行人,若非房二郎不顾生死及时制止,此刻必然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请京兆府将其缉捕归案,严刑逼供!”
……
好嘛,关中人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众口一词给周道务背上一个“谋杀未遂”的罪名……
再者说,你们这般一腔正气义愤填膺的说出“严刑逼供”这样的话来真的好吗?
那是好词儿吗?
眼看着舆情汹汹,百姓的义愤皆被房俊三言两句挑唆起来,巡捕头目一脸苦笑,不得已道:“好教房侍郎知道,您和周都督皆是当朝驸马,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京兆府是无权过问的,这是宗正寺的职权范围……”
事关两位皇族驸马,还真就不是京兆府管得了的了。
房俊也只是说说而已,难道还真能将周道务抓去京兆府衙门?就算抓进去了又怎如何?当街纵马而已,对于周道务这样的人来说算个屁呀,顶了天不过是一顿申饬。
而他擅动兵刃当街斩马,论起来可是比周道务的罪名大得多……
“得了得了,本官身负重任、公务繁忙,哪里有时间跟宗正寺扯皮?这次就算这小子运气,本官不和他一般计较!”
房俊貌似很大气的说道,然后冲着百姓们挥挥手:“都散了都散了,不要营生赚钱啊?本官赶着去衙门办差呢,赶紧让条道儿出来,都别堵着路。”
百姓们自动散开一条道路来,却并为离去。
看热闹乃是深植于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印记,吃饭睡觉,都没有看热闹重要……
地上趴着的周道务心里无比纠结,怎么办?
是就坡下驴,咽下这口气以后再算这笔账?
还是趁势暴起,与房二拳脚之上论个高下,找回面子?
貌似哪一个选项都不太合适,前者丢人丢大发了,至于后者……自己可不是房俊的对手,搞不好再挨一顿揍,面皮可就彻底丢到姥姥家了……
然而就这般揭过,又算怎么回事儿?
自己可就要沦为长安权贵之间的笑柄了!
心中正自纠结,取舍两难,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平和的嗓音道:“房驸马,周驸马,陛下有请……”
*****
今日非是大朝,一大早,李二陛下依旧来到两仪殿,与一众大臣处理紧要政务。
忙活一阵,见到事情尚有许多,一时半会儿的也处理不完,李二陛下便将众位大臣叫停,命宫女内侍备上糕点茶水,大家先垫垫肚子,稍后在处理不迟。
大臣们自然没意见,事实上李二陛下固然亦算得上勤政,却绝非是如同前隋文帝那等“一万年太久,老子只争朝夕”的勤勉帝王,将自己和手底下的大臣当做驴子一样用鞭子不停的抽,一时片刻也不许荒废……
君臣弃了手里的公文,围坐在偏厅里吃着糕点喝着茶水,谈论着时下京里的奇闻轶事,时不时的惹起一阵轻笑。
笼罩了观众半月有余的大雨终于不再下,气氛甚为融洽……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烦恼才是人生的本源……
内侍总管王德一路小跑进了偏厅,在众位大臣目光睽睽的注视之下,径自来到李二陛下身边,轻声道:“陛下,刚刚接到消息,幽营二州都督周道务与兵部侍郎房俊在皇城之外天街之上大打出手,房俊斩了周道务数匹战马……”
偏厅内陡然一静。
李二陛下正咀嚼着一块松花糕,闻言一愣,糕点便噎在嗓子眼儿……
赶紧用茶水顺下去,李二陛下回过气儿,顿时重重的将茶杯墩在桌案上,破口大骂道:“娘咧!那个棒槌难道就是个惹事精?亏得朕还以为他年岁大了稳重下来,打算委以重任呢,这特么才消停几天!”
大臣们面面相觑,暗讨您这心可真大,指望房俊不惹事?
呵呵,那还不如指望着猪能飞上天更靠谱一些……
诸人对于房俊惹事皆已见惯不怪,这是那棒槌的常规操作好吧,用得着大惊小怪么……
李二陛下却是心中恼火,那棒槌简直不可以常理度之,好好过日子就那么难?
当即便对王德说道:“速速去将那两个混账带进宫来,搞清楚事情的起因。”
而后对众臣道:“诸位爱卿便自行处理公务吧,若是有商榷之处,明日朕再过问。”
而后,怒气冲冲的直返後,将一群大臣晾在原地……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微臣需要鼓励
“还友邦惊诧?还国将不国?你个混账当街斩马、血溅长街,怎地就不怕友邦惊诧,不怕国将不国?”
神龙殿内,充斥着李二陛下震耳欲聋的咆哮。
李二陛下差点气疯了!
堂堂的皇族驸马,一个是两州都督,一个兵部侍郎,皆是朝中一等一的大员,结果却在大街之上大打出手,甚至横刀战马血溅五步,使得皇族的颜面简直丢尽!
更有甚者,这个房俊居然胡说八道什么友邦惊诧……你特娘咧不怕朕打你板子,居然害怕友邦惊诧?
简直岂有此理!
看着站在面前横眉立目怒气冲天的霸王龙,房俊抹了一把被喷得一脸的口水,赔笑道:“陛下息怒,只是一时促狭,说着玩儿而已。”
李二陛下当然知道房俊只是说着玩儿!
这小子是什么性子,他又岂会不知?看似经济至上、睦邻友好,实则却从来不将异族当人,只当做是可供盘剥利用的工具,看看那些被俘、内附的突厥人不是在各地矿山采煤挖矿便是修筑城墙水利,便可知房俊对待“友邦”的态度。
用房俊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大汉民族主义者”……
这样的一个人,岂会管他什么“友邦惊诧”?
恨不得惊死你才好!
李二陛下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失望!
他对房俊抱以极高的期待,而且随着昆明池畔临时市场的兴建、军队在国家的指挥调度之下参与救援获得了万众欢呼全民支持,这股期待愈发高涨起来!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大抵如是。
他深信以房俊所展示出来的才华学识,必然是宰辅之才。
可是谁特么见过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的宰辅?
今日之事的经过他已然知悉,事情是周道务不对,房俊舍身救人更是令他称赞,可是你特么既然已经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为什么就不能大义凛然的怒斥周道务,反而要拔刀斩马、闹得满城恐慌?
李二陛下越想越怒,陡然抬起脚来,狠狠踹在房俊腿上!
房俊猝不及防,没料到面前这位陛下陡然出脚,当下冷不丁被踹了个腚墩儿……
踹就踹吧,谁叫人家是皇帝呢?
当下房俊便翻个身爬起,道:“陛下息怒,微臣知罪,往后定然痛改前非,必不至让陛下失望。”
认错态度良好,对于“甘愿受罚”等话语却是半字不提,而且跪在地上不起来,即是诚恳又是低姿态。这年头儿不时兴臣子跪君王,但女婿跪跪老丈人,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李二陛下一肚子火气,硬是撒不出来。
还能怎么样呢?现在这棒槌不仅是部堂级别的高官,更已经身为人父,总不能还如同以往那般动辄打一顿板子抽一顿鞭子,以前体罚一顿,外人只当瞧个热闹,长辈教训小辈并无不妥。但是现在却不能那样了,总归要顾忌房俊的颜面。
况且李二陛下迫于压力不得不撤了房俊的京兆尹之职,令其贬谪一般担任了兵部侍郎,说到底是亏欠了房俊诸多,难免使得李二陛下心生歉然,更不好意思却打板子……
于是,李二陛下将目光转向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周道务。
相比起对于房俊的种种亏欠,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对于周道务则是太过于优渥了……
周家世代显宦、将门世家。
周道务的父亲周绍范,乃是南梁车骑大将军周灵起之曾孙,南陈征西大将军周炅之孙,前隋武卫大将军周法尚之子。隋末天下板荡,周绍范早早便投靠李二陛下,及至大唐立国,周绍范为秦王府库旦车骑,被李二陛下倚为心腹。
玄武门之战,周绍范率禁卫军与太子卫军交战,奋勇争先身先士卒,力助李二陛下逆尔篡位、建不世之功业!李二陛下到底如何信任周绍范呢?武德九年,就在李二陛下历经“玄武门之变”之后不久,突厥可汗颉利率领突厥狼骑狂飙突进,趁着关中空虚之际长驱直入,一路打到泾阳,兵锋之地渭水南岸的长安!
当时李二陛下率领六骑临近渭水,与颉利可汗隔水相会,定下“渭水之盟”,搬空了长安府库,突厥这才退兵。而当时跟随在李二陛下身边的六骑,其中有时任侍中的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还有周绍范!
周道务起初因为是功臣之子而被养于宫中,贞观七年周绍范死后,周道务遂出宫还家守孝。至其成人后,被李二陛下招为驸马,以临川公主嫁之。
可以说,李二陛下对其非常看重,悉心培养。
然而周道务却似乎越长越废,越大越没出息,倒不是说他有多么无能,只是距离李二陛下的期望相去甚远,自然难免失望。
比如这一次王家、韦家联合诸多门阀私下里倒卖各地义仓的粮食,便是经由幽州袁氏之手,从幽州、营州的地界偷偷运往高句丽,周道务难辞其咎!
而李二陛下更甚至周道务在接到圣旨将幽州袁氏三族夷灭之后为何匆忙进京,便是唯恐被皇帝怀疑这一次倒卖粮食的事件之中有他周道务参与,毕竟他的妻子临川公主李孟姜的生母乃是韦贵妃,韦氏一族乃是他的妻族……
李二陛下对其固然失望,却从未怀疑过周道务对自己的忠诚。
周家固然世代显宦、将门世家,但是随着周绍范的故去,却早已门庭凋零,不复往昔之显耀,若是没有皇帝的支持,怕是那些真正的世家门阀连笼络利用都懒得去做。
李二陛下看着脸上蹭破了一大块皮尚在不停渗出血丝的周道务,暗暗叹了口气。
此子与房俊不同,房俊那厮脸皮贼厚,自己可以随意呵斥打骂,不虞那小子记在心中生成芥蒂。而周道务面皮薄、城府浅,若是如同房俊那般只要犯了错便严加惩处肆意申饬,保不齐就能因此心生隔阂……
都特么不省心啊……
李二陛下揉了揉眉心,缓了缓心中戾气,柔声对周道务说道:“尔现在已然是朝廷大员、封疆大吏,放在以往那便是一方诸侯,岂能依旧这般毛躁?纵马入京、闹市疾驰,若是那些御史言官借此生事,你让朕如何维护于你?你之担心朕自然明了,毋须多疑,朕若是当真对你有看法,又岂会命你监斩袁氏一族?待会儿去贵妃处稍作,贵妃近些日子可是没少念叨你们夫妻,而后便速速回营州去,要勇于任事,要赏罚分明,给朕好生打理幽营二州,将来东征之际,那里可是禁军高句丽的第一阵!”
教训之中饱含期许,领周道务感动莫名热泪盈眶,伏地拜道:“陛下隆恩,微臣粉身碎骨难报之万一,唯有尽忠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二陛下温言道:“行啦,速速去後拜会贵妃,而后便即刻启程返回北疆吧,否则若是耽搁下来,等那些御史言官的奏疏呈上来,想走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掉。”
“喏!”
周道务乖巧的应了,起身退了两步,这才转身走出大殿。
看得一旁的房俊一阵眼热……
同样都是女婿,这待遇的差距为什么就这么大呢?
对待周道务那叫一个和风细雨无微不至,对待自己则是疾言厉色雷霆风暴……
不公平啊!
李二陛下打发走了周道务,有些口干舌燥,回到椅子上坐好,拿过茶杯喝了口茶润润喉咙,一抬头便见到房俊那棒槌正用着一副哀怨凄苦的眼神望着自己……
“噗!”
李二陛下一口茶水喷出来,差点呛到,顿时怒道:“休要作怪!用那等小儿女之眼神望着朕,便以为朕会宽宥你?”
“陛下不公!”房俊忿忿然道。
“何处不公?”李二陛下不以为然。
房俊梗着脖子道:“今日之事微臣固然有错,但是明显周道务之错在先、而且更为严重吧?可陛下您对周道务却满是和蔼,对微臣却吹毛求疵疾言厉色,微臣很失落。”
李二陛下冷笑两声,道:“这就不公平了?那你待如何?”
房俊道:“微臣不仅是陛下之臣子,亦是陛下之晚辈,晚辈犯错,长辈岂能一味的施以惩罚?正确的方式应当刚柔并济、奖惩齐施才是,所以微臣需要鼓励。”
殿中的内侍宫女们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需要鼓励?
这简直就跟孩童犯了错被家长揍了一顿之后哭着耍无赖一样无耻……
呵呵,房二郎您这么不要脸,为何不干脆要糖果、求安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