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太子的忧虑
就在晋王殿下意欲“舞剑”之时,正欲回兵部衙门的房俊被太子遣人唤到了东宫。
东宫与太极宫一墙之隔,散朝之后房俊被程咬金拉着说了些话儿,接到太子的口信儿之后前后脚的来到东宫,进了偏殿,便见到座上尚有英姿俊朗丰神如玉的吴王殿下……
引路的内侍退下,房俊上前见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吴王殿下……”
太子忙道:“何须多礼?此间唯有你我兄弟三人,那些俗礼尽皆免去便是,快快入座。”
不得不承认,李承乾这人固然有些软弱,但是亲和力当真没得说。现在没有发生历史上被父亲压制、被兄弟算计的那些个破事儿,自信和尊严并未受到致命打击的李承乾并没有表现出如同史书上说的那般不堪。
或许是性格在收到打击之后产生畸变,亦或者是史书为了迎合某些政治目的粉过是非胡编乱造,反正李二陛下向来以篡改史书而出名,谁知道呢……
跟这两位自然毋须客气,房俊也不谦让,侧身坐在锦墩上,与吴王李恪面对面。
然后便见到面前这位帅气无比的殿下那一张俊脸白皙如玉,房俊心里便不平衡了……
李恪正捏着茶杯喝茶,冷不丁便觉得一股寒意泛起,犹如被毒蛇猛兽盯住一般,心里一惊,连忙抬头,便正巧遇上房俊的目光。
吴王殿下一脸诧异:“你这么盯着本王做什么?”
房俊叹了口气:“今日见到殿下,方知世间的确从无公平二字。”
李恪不解:“这么废话么?世间之人生而有贵贱高低,难不成你指望一个农家娃娃生下来的时候跟本王一样尊贵?有人生而尊贵,锦衣玉食宝马貂裘;有人生而贫贱,缺衣少食三餐不继……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人人皆言公平,然而世间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公平。
高低、贵贱、贫富、智愚、美丑、高矮……凡此种种有很多在出生之时便已注定,如何奢谈公平?
真正的英雄从不去在乎公平与否,不认命、不信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如此而已。
房俊面色纠结,微微感慨道:“殿下之言实乃至理,这世间的确从无公平可言。就比如微臣整日里窝在兵部衙门的值房内终日难见阳光,却依旧这般面色黝黑;而殿下您每日在昆明池的工地上劳作监工,照样面白如玉尤胜处子,令成安诸多少女贵妇尽皆汗颜,恨不得与殿下互换面皮,方能称得起一句天香国色,艳冠群芳。”
李恪:“……”
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
李二陛下相貌英武,诸位皇后妃嫔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优秀的血统使得一众皇子公主的颜值更是一个赛一个的高。即便是在如此俊美的兄弟姊妹当中,李恪照样出类拔萃。
可是现在听了房俊这话……
吴王殿下有些捉摸不定,这货是在夸自己长得帅,还是在损自己比女人还白还俊?
本来引以为傲的皮肤现在反倒成了有可能让自己难堪的原因,李恪果断岔开话题:“稚奴受父皇圣旨彻查你与长乐之事,那个啥……有没有问题?”
李二陛下的儿子没有一个白给的,早在长孙无忌被李二陛下冷落疏远却又借故总是亲近晋王李治的时候,这些皇子们便影影绰绰的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
虽然从未有人明言,但是其中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
现在晋王明摆着与长孙无忌穿一条裤子,又承了圣旨彻查房俊与长乐之事,因为房俊、长乐两人与长孙家的恩恩怨怨……只要被晋王查出一些眉目,长乐或许并无大碍,房俊却绝对要倒大霉。
最关键的是房俊与长乐两人的事情大家都只是道听途说,既未亲眼目睹更未得到当事人的承认,便难免让人忧心忡忡……
房俊一脸淡定,说道:“二位殿下放心,长乐殿下玉洁冰清、秀外慧中,实乃九天玄女一般的人物,微臣虽非君子,却也谨守礼数方正清直,心中固然对长乐殿下敬仰爱慕,实未有一丝半分的猥亵之念……”
李恪打断房俊的自吹自擂,冷笑道:“也就是说,心中爱慕,却未曾得手?”
“呃……”房俊被怼了一下,噎住了,瞪着李恪,说话这么直接真的好么?不过这话说的也没错,距离事实非常进,只好承认道:“的确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龌蹉。”
太子与李恪明显都松了口气,太子道:“如此最好,否则若是真让稚奴查出点什么……父皇说不得定会严惩于你。”
这件事在私底下的时候李二陛下就曾恼火不已,甚至想要借故将房俊贬斥出京,现在被李治搬上台面,一旦经查确有其事,可想而知颜面大损的李二陛下会是何等狂暴的反应……
未等房俊与李恪开口,太子又喟然一叹,郁闷道:“稚奴实在是过分,二郎倒也罢了,可长乐是他的亲姐姐啊,他这般搞风搞雨且不说目的为何,终究损害的还不是长乐的清誉?枉费长乐一直对他心疼爱护,真是……”
性格软弱的李承乾固然十分不爽,却也不愿对李治说出狠毒的评语,只能摇头叹气,满腔愤懑。
李恪也说道:“稚奴对二郎虽然不似兕子与小幺那般亲近,却也不差,难道这回就是为了让二郎遭受父皇严惩?又或者是……赵国公背后主使?”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可若是后者,那事情显然不会这么简单。
长孙无忌被称为“阴人”,向来智计出众擅长阴谋诡计,他指使李治摆出这个局面,仅仅是为了报复房俊?
未免有些小题大做,长孙无忌可不是那般只顾私怨、公私不分的人。
那位阴狠着呢……
太子李承乾一脸愁绪,最愁的还不是房俊与长乐之事:“二位以为,赵国公其意是否当真要扶持稚奴与孤争一争?”
很显然,他将面前这两人当做了心腹近臣,故而并没有隐瞒自己的真正忧虑。
房俊于他数次解困救厄,早已被李承乾视作肱骨,他深信当自己成为皇帝的那一天,房俊便是他的房玄龄、长孙无忌,不仅能够扶保他坐稳江山,更能辅佐他将大唐打理得愈发繁华锦绣、强盛兴旺。
而李恪在公然表态退出争储之后,二者之间存在的隔阂便彻底消失,兼之两人只相差一岁,幼时感情甚笃,此时更被李承乾当做自己在皇族当中的奥援……
而二人也自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
这不能说李承乾杯弓蛇影,没人能够忽视背后紧靠着关陇集团这个庞然大物的长孙无忌,哪怕是在皇帝渐渐疏远他的今天。可以说只要长孙无忌表态支持谁争储,谁就有了争储的资格,哪怕是李恪都行,何况是根正苗红的嫡子晋王李治?
可以想见,这两人勾连在一起一旦全力发动,势必会对朝局造成无可估量的影响。
现在李承乾身边的近臣班底诸如于志宁、张玄素、李百药……等等,都直接或者间接与关陇集团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甚至其本身便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
搞不好关键时刻身边人反水都会成为事实,这让李承乾如何能不忧心忡忡?
房俊宽慰道:“殿下不必忧心,固然赵国公全力支持晋王殿下,亦非是强大到无解。须知关陇集团的根本虽然在军中,但是长孙家本身却在军中影响力有限,这般情况下身为关陇集团旗帜的赵国公必然无法真正信任关陇集团的其余诸家,而整个关陇集团内部也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
话是这么说,然而房俊知道,历史上当长孙无忌与李治联合,立即大杀四方纵横无敌,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太子、魏王、吴王等等有资格竞争储位的皇子先后因为这般那般的原因纷纷折戟沉沙、命丧黄泉。
现在可以凭恃的,一则是现在的太子未曾如历史上那般遭人哄骗陷害做下那许多糊涂事,导致李二陛下对其完全失去信心;二则便是如今的长孙无忌已然遭受李二陛下的猜忌和疏远,就算他支持晋王李治,到了最后李二陛下是否会如历史上那般对其信任百倍言听计从,乃是未知之数……
李治上位,关陇集团必然如历史上那般强势崛起,这是房俊不愿意见到的,正是因为这些关陇世家极度自私的处世法则令这个强盛的帝国埋下隐患军权不能归于中枢。
大唐之灭亡,根源便在于此……
重活一世,那想要将这个万古流芳的盛世王朝经营的繁花锦绣,又怎能坐视其毁灭之根源而无动于衷呢?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晋王破案(上)
大唐从不因言获罪,上至朝廷大佬御史言官,下至贩夫走卒平头百姓,皆是褒贬时政想说就说,全无顾忌。
只要别指名道姓的提及李二陛下那些黑历史,就算是含沙射影都没人来理会……
然而凡是总有例外。
自上午开始,“百骑司”的侦骑、长安、万年两县的压抑捕快巡捕倾巢出动,篦子一般将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集市等等人群聚集之处彻底的梳理了一遍,无数人被捉拿下狱,整座长安城人心惶惶,百姓知道究竟发生何事,纷纷归家避祸免受无妄之灾,除非必要无人出门,往昔繁华热闹的街市顿时杳无人迹,静如鬼蜮。
待到傍晚时分,先前被抓的人有的被释放,从衙门里出来返家,今日官府大动干戈的原因方才被百姓们所知悉。
居然是因为传播长乐公主与房二郎的流言……
百姓们有些愤怒。
大家最爱的事情便是茶余饭后将王孙公子豪门贵族的那些稀罕事拿出来当做谈资,羡慕一番、鄙视一番、调侃一番,时而为房二郎拳打齐王鼓掌喝彩,时而为大军即将平定西域大声叫好,时而为吐蕃边境一场冲突义愤填膺……
曾几何时,却连话都不让说了?
百姓满感到愤怒憋屈,却也只能关起门来骂两声娘表达不满,御史言官们可不管这个。
不让人说话?
说错话犯法?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御史们的职业便是喷子,逮谁喷谁,喷对了有奖,喷错了不罚,以言论监察百官。
虽然官府并未将羁押的百姓因言获罪,可御史言官们忍不住了,今日是传播流言的百姓,谁知明日是不是就轮到他们这些口无遮拦的御史?现在忽然之间不敢随便说话了,这岂不是等同于让御史言官这个行当集体失业?
于是乎,仅仅一个下午,无数道奏折雪片一般飞进政事堂,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在各位宰辅的案头,整个皇宫都闹得人心惶惶。
安县衙。
晋王李治带着“百骑司”鸠占鹊巢,将人家县令李义府给挤到一边,堂而皇之的占据了主位,一道道命令以此为中心下达,无数“百骑”、衙役、巡捕在城内编织了一张大网,一个接一个的“罪犯”被带至衙门内,先行收押,而后分开逐一审讯。
李君羡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书案之后端然稳坐清秀的脸膛上洋溢着自信、兴奋、紧张等等情绪的晋王李治,心底不仅暗赞一句:陛下的儿子,果然各个皆是人中龙凤!
首次作为指挥者,便能将“百骑”、衙役、巡捕等等超过上千人指使的有条不紊、层次分明,这可不仅仅是“才能”两字便能凸显其中的可贵之处,这需要更多的天赋。
“才能”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提升,而“天赋”却是与生俱来,就算别人再是羡慕嫉妒恨,也只能眼红的看着,徒唤奈何……
然而李君羡心中却尽是忧虑,一个儿子出类拔萃那是好事,陛下后继有人,大唐能够有一位完美卓越的掌舵者,大家自然皆大欢喜。可这么多的儿子各个便显出超强的能力,那就绝非幸事了……
太子温厚贤德,魏王锐意聪慧,吴王英武果敢,晋王少年老成……
最关键是陛下早有易储之心,一旦太子当真被废,可想而知其余的这几位皇子殿下将会为了储位展开一番怎样的龙争虎斗、兄弟睨墙!
李君羡只怕自己被卷进争储的风潮之中,以自己这毫无背景的小身板儿怕是一个浪花儿便将遭受灭顶之灾,所以尽管晋王三番四次的言语试探,李君羡都讳莫如深,绝不表态。
他效忠的只是李二陛下,对于储君之位并不太在意。陛下龙精虎猛春秋鼎盛,起码还能稳坐二三十年,以后的事情去想那么多干嘛……
午时将过,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乌沉沉的云彩渐渐凝聚集结,由高至低的压在整座城池的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未几,随着一阵清风拂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倾泻而下……
雨骤风急,抓捕却依旧未停。
长安城内由朱雀大街分隔东西,以东为年县,以西为安县。
东城多是达官显贵、王孙贵族的府邸,渐渐成为官员聚居之处,出入之人要么豪富、要么显贵。而西城则居住着更多的平明百姓、商贾走卒,人口繁杂汉胡杂居,相对来说治安显得混乱得多,正是流言制造、传播之地。
李义府自打晋王殿下一进屋将他挤到一边便一直冒汗,额头上的汗渍比之屋外哗哗的大雨逊色不了几分,心中更是心惊胆跳。他虽然自觉清正廉洁并无贪赃枉法之处,可是眼见这几十上百的百姓、商贾、游侠儿、胡人……接连不断的被缉拿进衙门,他如何不急?
这可都是他治下的居民,一旦有人作奸犯科惊动了皇子殿下,甚至惊动了皇帝陛下,他这个县令可是要承受连带责任的!
眼瞅着秋天自己就将到任,得益于这两年长安商业的繁荣,居民安居乐业生活蒸蒸日上,犯案率较之以往低了不知几个等次,等到吏部堪合政绩,妥妥的一个“优等”是跑不了的,再私底下运作一下,要么外放地方担任上州别驾,要么担任京兆、太原、河南诸府的少尹,甚至留在京师进入光禄寺、太仆寺、大理寺等等衙门成为一任少卿亦不是没可能……青云之路尽在眼前,即将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然而现在,有可能一切皆成泡影……
当然,若是能够借机亲近晋王殿下,非但能够免除有可能到来的无妄之灾,更可以成为晋王的班底。现在赵国公长孙无忌与晋王殿下愈走愈近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有了长孙无忌的鼎力支持,晋王若是想要加入争储亦非痴人说梦。
这一场无妄之灾会不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到底有没有可能亲近晋王,成为晋王身边的班底?
李义府心中一团乱麻,即便素来足智多谋,此刻却也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无论事情往哪一个方向发展,都绝非他小小一个县令可以决定,他甚至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抓进衙门来一个,李义府便眼皮子一阵狂跳,求神拜佛保佑这人既没作奸犯科也没坑蒙拐骗。然而这种可笑的心理他自己也知道是多么荒唐,既然堂堂皇子殿下带着皇帝身边最信任的“百骑”前来办案,又岂能无的放矢?
所以就在李义府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的焦虑之中,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殿下,有人招了!”
一个晋王府的署官跟随“百骑”一起负责审案,此刻兴冲冲的跑进来大声说道,浑然不顾雨水已将他衣服湿透,正嘀嘀嗒嗒的往地面上递水……
李义府心中一紧。
他敏锐的听到这个王府署官用的是“招了”这个词,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次晋王殿下的行动,乃是为了侦破一个大案?
若果真如此,皇帝却又为何派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晋王殿下来负责督办案件?
是不是说……这是陛下在培养晋王?
既然是培养,那么岂不是说就意味着……
李治霍然起身,一直端着的笑脸压抑不住的惊喜:“当真?”
那署官恭谨道:“小的岂敢哄骗殿下?当真是招了。”
李治压抑不住兴奋,当即起身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想起一旁的李君羡。不怪他几乎忘了这位“百骑司”的大首领,实在是自打他展露出招揽之意的时候,李君羡便一直不言不语,对他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显然并不打算投靠他这个乳臭未干的晋王殿下。
所幸这位陛下极其信任又掌握着“百骑司”这等强悍力量的武将并非是太子哥哥那边的人,李治也就顺其自然,心想以后自己更加强大的时候在招揽不迟。
他向李君羡笑着道:“李将军跟本王一起去看看?”
李君羡摇摇头,淡然道:“陛下给末将的军令乃是协助殿下办差,有任何事殿下只需吩咐即可,至于审讯口供之类的,实无必要。”
开玩笑,傻子都能看出这位小殿下居心不良,指不定憋着主意要坑谁呢,他岂会眼睁睁的往里跳?
对于功利心极淡的李君羡来说,躲都躲不及呢好吧……
李治倒也没显得太失望,笑了笑,转身欲走。
一旁一直透明人般存在的李义府此刻显示出谄媚的本质,自墙角的柜子里抽出一把雨伞,上前两步,陪笑道:“外头雨大,殿下身子尚未长成受不得湿寒,不若让下官给殿下执伞吧。”
李治顿住脚步,瞅瞅李义府,对于这个最近一年在长安官场上名头很响的安县令他自然有所耳闻,只是……
“听说李县令一直在房侍郎手底下办事?”
这可是房俊手底下的能人之一,很是替房俊办了不少事,跟自己明显不是一个阵营……
可你偏偏又笑得这么谄媚,是何用意?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晋王破案(中)
李义府何等人,瞬间明白李治的言中之意,连忙道:“房侍郎以前乃是下官的上司,而且曾对下官有赠衣之恩,下官铭感五内。只是下官与房侍郎虽然私宜甚佳,却也都是为陛下办事。”
李治也是聪明人,瞅着李义府笑了,然后点头:“那就麻烦李县令了,咱们一同去。”
李义府大喜,赶紧先推开门,撑起伞,护着李治走入雨中。
微微躬着身子,一把伞严严实实的将李治瘦小的身子遮住,浑然不顾雨水已经将自己的半边身子完全淋湿……
李治则步履稳定,走着走着渐渐愈发挺胸抬头,神情得意。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么崇拜房俊。
那个被整个关中的人皆称作“棒槌”的男子,简直就是晋王李治小小的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形象。敢打亲王、敢打大臣、敢打世子,他率性而为无所畏惧,不管是谁惹了他都敢打!
能够让满长安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绕着走,甚至谈之色变,恰恰符合少年心目中对于“英雄”的定义。
英雄豪杰,当如是也……
非但如此,房俊点石成金的本事,亦让李治叹为观止。就连父皇都不惜厚着面皮暗示房玄龄从而自房俊手里将玻璃产业“霸占”过来,可想而知其中的利益是何等巨大。
去了西域能够跟突厥狼骑两次血战大获全胜,随便的一个主意能够赚取亿万身家令皇帝眼热,做官亦能平步青云政绩卓越……就连纳个妾亦是千娇百媚如花似玉……
几乎房俊所有的一切,皆让正处于崇拜英雄的年纪的晋王李治无比钦慕。
而现在,身边这个一副奴颜卑膝的李义府,曾经是房俊最得力的助手,却想要转而投奔自己门下……
不知房俊知晓此事,会是何等心情?
李治嘴唇抿着,溢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抢别人的东西,似乎很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比之在女人身上奋力征伐亦是不遑多让。
自己将长孙无忌从太子哥哥身边抢了过来,现在又从房俊身边抢来了李义府,将来可能还要抢来储君之位、抢来整个江山,如果顺手能再把房俊屋里的那个叫做媚娘的侍妾抢来就更好了……
想着想着,晋王殿下又莫名有些惆怅,抢东西这种事情做多了是会上瘾的,万一自己抢着抢着抢习惯了,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抢、都想占有,那岂不是会很讨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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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国公府。
自吏部处理了一堆公文,到了下值的时间,高士廉婉拒了几位同僚好友的酒宴邀请,阴沉着脸回到府内。洗漱更衣之后命人摆上膳食,然而只是寥寥夹了几筷子便即放下饭碗,心中一口闷气郁结,实在是无法下咽。
气都气饱了……
他是当真没想到,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边乖巧伶俐、后来被自己一步一步扶持起来成为贞观第一臣的外甥长孙无忌,能够在大殿朝会之上公然袒护丘神绩。
这简直就是狠狠的打他的脸!
作为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两个文武大臣,无论是长孙无忌亦或是丘行恭的身上都浓浓的烙着他高士廉的印记,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两人就是他高士廉的中心铁杆。
然而现在,两个铁杆居然串通一气,公然相互袒护却将他这位“恩主”置之不理……
可以想见,现在他高士廉必然已经成为长安官场的笑柄。
被两个原本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插了一刀,简直痛彻心脾……
庭院里大雨如注。
妻子鲜于氏自门外走了进来,一手捏着裙角,一手拎着食盒,见到高士廉正面色阴沉的端坐不动,便挥挥手让打伞的丫鬟退下,自己则脚步轻快的来到高士廉面前,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笑道:“何必这般郁结气闷?左右不过是两个喂不熟的狼崽子罢了,就当这些年你那些心思都喂了狗,随他们去吧。说到底,辅机这孩子也是你的外甥,骨血相连,你难道当真舍得坏了他的好事?”
高士廉老脸阴沉,哼了一声,道:“好事?哼哼,想得倒是挺美,只是终究时好时坏,现在可说不准。你也别劝我,现在不是我舍不舍得坏了他们的好事,而是他们会不会反过头来狠狠的咬我一口!”
这些年作为他的心腹,高家几乎在长孙无忌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但凡世家门阀,就没有一个敢说自己清清白白的,清清白白的门阀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下去的,不阴不狠不做下几件伤天害理作奸犯科的事情,如何维持身为豪门的根基?
顿了一顿,高士廉又叹气道:“不过大抵也只是我多虑了吧,辅机固然性格阴狠下手狠辣,我到底也是他的舅舅,于他们兄妹更有养育之恩,想来不至于下死手。而丘行恭显然是被辅机使了离间之计骗了,此刻丘神绩已然发配西域,丘行恭想必对辅机恨之入骨,并且对我心怀愧疚,想来也不会视我为仇敌……”
正说着话,忽闻门外雨声当中混杂着一阵脚步声响,未几,房门被人突兀的推开,一个高家的老管家神情慌张的跑进来,急呼道:“家主,大事不好!”
鲜于氏两条短美毛顿时竖起,怒气冲冲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她出身先辈贵族,嫁到高家更是名门望族,素来最是在乎规矩礼仪,绝不容许家人奴仆有一丝半点的失礼之处,那对于她来说简直比女孩子头发里的虱子更让人恶心……
高士廉却不理这茬,这个管事乃是高家的老人,平素最是性格沉稳,此际这般慌张失措明显是有大事发生,急忙问道:“发生何事?”
那老管事先是冲神情嫉妒不悦的鲜于氏躬身赔罪,而后疾声道:“家主,‘百骑司’和安县的衙役捕快一齐冲进府门,吾等阻拦不得,他们已经将二管事给拿了……”
高士廉夫妇相视一顾,尽皆愕然。
且不说二管事所犯何事,就算是杀人越货,官府想要将其缉拿也务必先跟他打声招呼,而后恭恭敬敬的候在大门口,等着他将人犯锁拿送出去,现在居然闯入高家直接抓人?
真当他高士廉是吃素的啊!
“那些衙役可有交待,二管事所犯何事?”鲜于氏慌忙问道。
她也不傻,这事儿明显很是蹊跷。
府内的二管事乃是她鲜于氏的族人,其父当年作为陪嫁跟她来到高家,父子两代很是忠心耿耿,亦被高士廉所信任,委以外府管事之职,却不曾想居然劳动“百骑”来抓人……
高士廉却是面色一变。
“百骑”可是被陛下派遣跟着晋王在彻查长乐公主与房俊流言一事,怎地忽然跑到府上来抓人了?
难不成自家有人跟流言能攀扯上关系?
简直莫名其妙……
高士廉一头雾水,惊疑不定,鲜于氏却炸了。
这老妪脾气最是暴躁,又将世家门阀的规矩视若珍宝,现在有人公然闯入高府抓人,这跟打脸有什么分别?
若是打她的脸倒也罢了,可现在是打高家的脸,这就万万不能忍!
鲜于氏霍然站起,横眉立目满身煞气,厉声道:“真是好胆!当咱们高家是街市里坊,想来就来想抓谁就抓谁?简直岂有此理!老身倒是要看看是哪个棒槌带的队,好好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那老管事哭丧着脸:“回夫人的话,带队的乃是晋王殿下……”
鲜于氏楞了一下,随即撒泼道:“晋王又怎么了?仗着他老子是皇帝就能为所欲为了?哪怕是皇帝到了咱们高家也执礼甚恭,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难不成就敢撒野?”
话音未落,一个金冠锦袍的俊秀少年正好走进门里,闻听到鲜于氏的话语,清秀稚嫩的脸上表情那叫一个尴尬……
鲜于氏也尴尬,瞪大了眼睛,硬生生将后半截花儿咽了回去,噎得直翻白眼儿。
背后骂人却被正主儿撞见了,能不尴尬么?
锦袍少年面皮抽搐了一下,表情极其僵硬,俯身施礼道:“晋王李治,见过申国公、鲜于夫人……”
高士廉安然稳坐,似乎面前这位身份尊贵的晋王殿下如同空气,面色阴沉,不言不语,对李治的请安问好充耳不闻、视如不见。
老爷子很生气!
鲜于氏缓和一下表情,连忙敛裾还礼:“未知殿下驾到,不曾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是本王唐突了,因有急事登门,来不及通禀,还望宽宥本王之失礼。”
李治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在腹诽:恕罪?呵呵,本王恨不得赏你几十板子,不打屁股,只打你这张臭嘴……
不过话自然不能这么明说,若是别人或许他真敢这么干,但是面对高士廉……他既没底气,更没资格。莫说是背后骂他,就算是当着父皇的面骂,又能如何?
母后幼时可正是这两位照料抚育,恩同再造,别人或许可以在高士廉夫妇面前撒野,但他李治绝对不行。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晋王破案(下)
面对高士廉这位舅姥爷,即便是心高气傲的晋王殿下,被骂了也得忍着……
李治尽管心里腻歪,脸上依然陪着笑,施礼道:“是本王唐突了,因有急事登门,来不及通禀,还望宽宥本王之失礼。”
这话鲜于氏一介妇人便不能插嘴了,还有高士廉这个家主在座呢。
高士廉眼皮撩了一下,面无表情,生受了李治这一礼,淡淡问道:“未知晋王殿下冒雨光临寒舍,所为何来?”
有些失礼了,不过李治也不敢生气,人家确实有倚老卖老的资格,只好长话短说:“父皇交托本王差事,命本王调查长乐公主与房俊流言的真伪,本王不敢怠慢,自然竭尽全力。只是在调查流言之时,却捉住一个平素与贵府有货殖往来的商贩,有数人证实都是从他处第一次听闻流言之事。经他招供,他对于长乐公主与房俊之事亦不过是听旁人所说,而他供出的这个人……便是贵府的二管事。”
言简意赅,简明扼要。
高士廉却气得差点鼻子都歪了……
和着抓造谣的都抓到老子府上了?
强自抑制着勃勃怒气,高士廉摁在桌上的指节已经泛白,瞪着一脸无辜的李治,咬着牙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将人犯即可羁押回衙门里头严刑审讯,看看到底是否有幕后主使,若是有,这个主使又是何人,胆敢污蔑公主构陷大臣视律法如无物!”
晋王清秀的脸上满是尴尬,搓搓手,愧疚道:“本王知道您老很生气,可是本王也很为难……父皇交待的差事本王哪里敢有半分疏忽?为防贵府的二管事畏罪潜逃,本王不得不冒雨前来上门抓捕。其中唐突得罪之处,亦深感惶恐,还望您老多多宽恕本王年幼无知,过几日朝会,本王定然当众请罪。”
言辞诚挚,态度恳切。
却把高士廉给气笑了……
这位晋王殿下小小年纪,却深得官场厚颜无耻之神髓,嘴上说得花团锦簇态度摆的和谐端正,下手却是又狠又辣直接拿棍子往人家肺管子里戳……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高士廉怒极而笑,点点头,淡然道:“即是如此,老夫岂能阻碍殿下办事?人犯即便是老夫府上的人,但若是当真作奸犯科,老夫又岂敢包庇?殿下尽管将其带走,按律办事把。”
巴掌都打到脸上来了,随便你们怎么样吧。
一旁跟随前来的李义府暗暗着急,心道可不能将人带回衙门,若是那样不仅等同于狠狠剥了高士廉这位两朝元老的面皮,更有可能被人构陷为严刑逼供,那可就彻底沦为被动了。
似高士廉这等资历深厚、党羽遍布朝堂的一方大佬,岂能这般得罪?
孰料晋王李治固然年轻,却绝对不办傻事,闻言连忙道:“申国公说得哪里话?本王进府抓人,乃是因为国法所在、皇命所在,未敢有丝毫懈怠。现在人既然已经抓到,又怎能不顾及申国公的情面?若是本王将人带回衙门审讯,定然会被心怀叵测之人谬传为本王顾忌申国公的身份,害怕申国公从中阻挠、干预司法,这才不得不回避……若真是那般,本王当真无颜愧对申国公了。”
李义府微微有些震惊,瞅了瞅一脸稚气的李治,心中有了一些眉目。
恐怕今日晋王的主要目标非是那个什么高家的二管事,那不过是一个筏子而已,真正的手段都是为了申国公高士廉准备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此阴险狡诈的计策恐怕非是年轻识浅的晋王殿下能够绸缪得出,难道是那位被称作“阴人”的那位?
高士廉却并未敲出其中端倪,只是以为这是李治想要继续打他的脸,在他的府上审讯他的人,简直岂有此理!
“呵呵,好好好,殿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锐意迫人啊!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审?”
高士廉死死的憋着火儿,冷笑说道。
“既然申国公同意,那本王自然却之不恭。来人呐,将那人犯带上来!”
“喏!”
几名百骑退出门外,高士廉摆摆手吩咐家仆为晋王李治增设了座位,让其坐在自己身边,并没有主动起身将主座想让。若是太子在此他或许会起身让座,但是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晋王就想让他让座……还不够格。
晋王倒也不为己甚,一点儿都没有不悦的神色,笑嘻嘻的在座位上坐了,还主动将侍女递上来的茶水接过,亲自替高士廉面前的茶杯斟满。
高士廉一脸无语,生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能摇头叹气……
未几,房门洞开,湿凉的空气夹杂着一蓬雨水被风裹挟着飘了进来,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人被两名百骑悍卒押着走了进来,而后两个兵卒动作娴熟划一的在中年人后退膝弯狠狠踢了一脚,中年人惨哼一声,双腿受力不住,“噗通”跪倒在堂下。
鲜于氏惊叫一声,想要起身怒叱,却终又忍住。
她固然剽悍跋扈,却也知道当着皇子的面、审讯皇帝交办的差事岂是她一介女流可以干预的?
只是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却瞪着晋王,眼里的不忿、恼火、羞恼……七情杂聚、五彩纷呈。
晋王李治浑然不以为意,他根本就没看鲜于氏一眼,只是恭敬的对申国公说道:“此处以您为尊,要不由您来审?”
高士廉哼了一声:“殿下乃是金枝玉叶,您的面前,谁敢为尊?殿下这般抬举老臣,实在是令人惶恐,若是不知情者听闻此事,说不得还以为老臣倚老卖老、欺辱殿下呢。”
一番话不咸不淡夹枪带棒,说得李治面红耳赤。
到底还是欠缺了阅历城府,略微占得上风便有些沾沾自喜,想要一举将高士廉压制住,却不料被人家反唇相讥,丢了不大不小一个脸……
自讨了一个没趣,李治不在撩拨高士廉,肃容道:“人犯可曾验明正身?”
“回殿下,人犯乃高府管事鲜于贲,确认无误。”
“很好,”李治点点头,冲着那鲜于贲道:“本王冒雨将你拘捕,你可知所为何事?”
那鲜于贲三十许的年纪,身材高大面相粗豪,可是自从进屋以来便垂着头,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此刻听到李治问话,答道:“小的知道。”
小的知道……
审讯过程看来会很顺利,这人丝毫没有抵赖到底顽固不化的打算。
李治趁热打铁,追问道:“有人招供是由你编纂出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流言,而后更是四处散播致使谣言闹得满城风雨,你可认罪?”
鲜于贲颓然道:“小的……认罪。”
屋子里众人都有些意外。
这也太顺利了吧?
须知高士廉无论在朝中的地位、在陛下面前的分量都绝对是重量级人物,身为高家的管事,若他咬紧了牙拒不招供,难不成还能有人敢对他屈打成招么?
说到底也不过是有人举报,又非是真凭实据,要死了不松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可这人却招认了……
李义府眯了眯眼,瞄了一眼晋王殿下清秀俊朗的侧脸,心底佩服。
高士廉花白的眉毛微微一蹙,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侧的鲜于氏已然按耐不住,失声惊问道:“你是傻了吗?那房俊是谁你大抵都不认识,何故却构陷于他?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若是有你便说出来,自有老身给你做主,咱们高家的人还不至于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老妪怒气勃发,当场叫嚣,哪怕是晋王在座也丝毫未曾放在眼里!
说到这个性格,高家四郎高真行倒还真是一脉相传……
鲜于贲脸色灰败,目光游移躲闪,不敢同鲜于氏对视,讷讷不言。
高士廉心底一沉,愈发觉得古怪。
李治听了鲜于氏指桑骂槐的话语倒也不恼,慢条斯理问道:“鲜于贲,那么本王来问你,你此举是何用意?是与长乐公主有怨,还是有房俊有仇?亦或者说……是有人指使于你?”
李义府心中一紧,这就图穷匕见了么?
构陷污蔑的痕迹太过粗糙,有些不够细腻,效果虽然大同小异,但是在他看来完全可以在细节上多多雕琢一番,更加委婉一些,那样整个谋划就显得愈发完美了。
构陷栽赃也是一件技术活儿……
高士廉则觉得似乎有一声炸雷在耳畔响起,一瞬间所有先前觉察到的不妥之处,都得到了解释。
这是要诬陷老夫么?
鲜于氏到底不过是一介女流,或许在后宅之内尚能威风八面,但是面对朝堂上的波诡云翳却缺乏足够的敏锐,此时听到晋王之言,她居然冲着晋王露出一个微笑,觉得这位殿下固然没给他们高家面子,大抵也只是当真是因为皇命在身不敢疏忽,这会儿不是又主动帮着高家说话了么?
是呀,定然是有人指使,否则鲜于贲这么一个家仆哪里懂得什么公主和大臣的风流韵事?
她给鲜于贲鼓气:“对对对,定然是有人指使你,又或者是胁迫于你?定然是这样了!你放心,有我和家主给你做主,谁敢胁迫你就大胆的说出来,老身让他好看!”
晋王李治似笑非笑,随口道:“没错,有谁指使你就说出来,有本王给你做主呢,有什么好怕的?”
鲜于贲神情挣扎,听到李治的这句话时明显浑身一震,最终颓然道:“指使小人的是……家主。”
鲜于氏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高士廉反倒“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怒极的笑声,充满了愤怒的火焰!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当初房家下人指证房俊的时候,便曾上演了这么一幕……
风水轮流转么?
辅机啊辅机,老夫在你眼里当真是老得动不得了,一丝半点的威胁都没有了,连一个新的招数都懒得去想?
笑过之后,高士廉黯然叹气。
招数虽老,奈何却当真有效……
或许……自己当真应该致仕了么?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郁愤欲绝
当初房俊被买通家仆反口诬陷,高士廉还曾嘲笑房玄龄治家不谨、缺失威严,结果现在一转眼,这一招便被用到自己身上……
瞅了家仆鲜于贲一眼,高士廉喟然叹息,感慨万千。
愤怒固然是有,但更多是廉颇老矣的无奈。
若是时光倒溯十年,谁敢在他的面前挖弄这等低劣的把戏?
他也不想去问鲜于贲这么做的原因,作为高家的家仆,生是高家的人死是高家的鬼,他这般吃里扒外反咬家主一口,已经不仅仅是忘恩负义这么简单了,便是国法亦难容,若非被人用比死还惨的手段逼迫,万万不会如此。
既然被人逼迫了,自己问出原因又有何用?
房俊能够义释构陷他的家仆,他高士廉难不成连那个棒槌都不如?
轻叹一声,高士廉淡然对鲜于贲说道:“老夫也不问你原因,无论如何你也是活不成的,你的家人亦无法继续留在高家。你死之后,老夫会让他们返回原籍,在渤海老家务农为生。”
心中固然愤怒,可面对一个用性命来诬陷他的家仆,纵然举起屠刀将其满门诛灭,又有何益处?
这口郁气非是来自于这个家仆,而是背后逼迫他的人。
他能够看得通透,可鲜于氏不行!
深宅夫人即便平素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可到底见识有限,所有的愤怒都倾注到这个她的家生子身上。听到鲜于贲说是受高士廉指使才编造、传播谣言,先是愣了一愣,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继而勃然大怒,犹如一只暴怒的公鸡一般一跃而起,尖叫一声便冲着鲜于贲扑去,口中凄厉的嘶吼道:“你怎么敢?你们一家深受高家的恩惠,现在居然反咬一口,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老身要掐死你!”
嘴里说着“掐死你”,但是扑倒鲜于贲面前的时候,却是十根尖尖的指甲发疯一般往脸上挠,身边的百骑和衙役来不及阻挡,几下子鲜于贲便满面鲜血一片狼藉。
大抵是心中有愧,亦或是久被鲜于氏淫威压制不敢反抗,只是直挺挺的跪着,任凭鲜于氏发疯也似将一张脸挠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晋王李治就在对面坐着呢,眼瞅着鲜于氏如同一只发狂的雌豹想要将猎物撕成碎片,横飞的血肉飞溅的血滴甚至都溅到他华贵的锦袍上……
到底不过是一个少年,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
李治小脸儿发白,吓得心中就成一团,看着鲜于氏狰狞的面孔唯恐她一回身便冲自己扑过来,身子下意识的后仰,失声叫道:“快拦住她!快拦住她!”
身边众人急忙上前将鲜于氏拉开。
鲜于氏依旧暴怒,一边奋力挣扎张牙舞爪,一边破口大骂:“一群黑了心的狗崽子,谁敢动老身一下?速速给老身闪开,老身今日非得将这个吃力扒外的畜生撕碎了不可!吃着高家的喝着高家的,高家给了你前程,现在翅膀硬了有能耐了,就忘恩负义反咬一口,你还是不是人?哪怕是门外的野狗丢给它一根骨头,它还晓得冲你摇摇尾巴,你这种人连狗都比不上,……”
这老妪年纪不小,但身板儿着实不错,三四个壮汉扯手扯脚居然一时控制不住,又在鲜于贲脸上挠了好几下,这才被拉开。人虽然被拉开了,嘴里兀自不停,骂骂咧咧不依不饶。
一旁的晋王李治一张小白脸阵青阵白,尴尬得要死……
什么吃着高家的喝着高家的,这不是就是在骂他李家皇族忘恩负义么?当年高士廉可不仅仅是将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李二陛下,更是依靠自己的影响力全力扶保李唐,可说是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
结果今日自己养大的外甥女的儿子居然反咬一口……
李治倒也不生气,他能够理解高士廉和鲜于氏的心情,便是他自己也有些心虚,毕竟这可是母后的舅舅……可世事便是如此,昨日你我并肩作战打天下,今日却是阵营不同驶视如寇仇……为之奈何?
一个老妪而已,骂便骂吧,又掉不二两肉,随她去吧……
他转向高士廉:“按说这等低贱之人的供词并不足信,申国公高风亮节、德高望重,岂能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只是本王职责在身,不得不严加审讯,并将最后的供词和办案的经过呈递给父皇知晓……却不知申国公可有话说?”
旁边的李义府看着李治诚挚的神情,心中暗道这位殿下无耻的嘴脸比之自己也不遑多让啊,有前途……
高士廉面色淡然,事到如今,尚有何话好说?
“倒也不必,殿下尽心王事,老夫岂敢从中置喙、左右审案?说不得事后便会有奏折呈递于陛下案头,说老夫倚老卖老干预司法,企图用权势压人来掩盖自己的过错……”
看着高士廉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治心里一虚,固然是老狐狸呀……
既然被看穿,这个念头自然作罢。
李治当即起身,施礼道:“父皇尚在宫中等候消息,本王不敢怠慢,这边回京交差,便现行告辞了。今日唐突失礼之处,还望申国公海涵一二……”
高士廉安坐不动,只是摆了摆手,神情不见喜怒:“殿下不必自责,老夫一生风浪无数,岂会在意这小小的颜面?只是有一句话还望殿下回去能对辅机说,老夫稍后将会上疏请辞、请求致仕,但是吏部尚书之职,老夫会亲自给陛下推荐人选,让辅机就不要惦记了。”
活了一辈子,见识过太多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到了这时候高士廉如何看不透整件事背后的用意?
无非是长孙无忌看中了自己手里这个吏部尚书的职位而已……
只是他长孙无忌能这般阴险的谋算自己,害得自己颜面尽失一生清名沾染瑕疵,又岂能轻轻松松的让他如愿?
想要吏部尚书的位置?
没门儿!
李治直起身,啧啧嘴,忍不住说道:“申国公怕是误会了,就算您致仕请辞,这吏部尚书的官职也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赵国公前日曾与本王有言,他其实更看好高侍郎接任这个位置……”
高侍郎是谁?
自然是高士廉的族弟、吏部侍郎高季辅……
高士廉陡然一惊,目瞪口呆。
继而,一股怒气自胸腔之中冲天而起!
待到晋王李治带着一干人出门走进漫天风雨之中,高士廉再也压抑不住,大叫一声,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踹翻,笔墨纸砚茶壶杯盏散落一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辈子亲手扶持起来的长孙无忌能够用这等拙劣险恶的计策迫使自己致仕。
他更想不到,自己一手提拔信重有加的高季辅居然与长孙无忌串通一气,给自己背后狠狠的插了一刀……
“哇!”
怒气在胸中翻滚沸腾,终于压制不住,化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而后眼前一黑,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脑中忽忽悠悠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后仰倒。
“哎呀!”鲜于氏吓得嘶声尖叫,猛地扑过来扶着高士廉的身子叫唤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屋子里的家仆婢女都被吓傻了,好半晌才被鲜于氏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惊醒,忙不迭的围上去察看情况。
但见高士廉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已然人事不知。
鲜于氏到底性格坚韧,稍稍冷静一些,抱着高士廉的身子吩咐道:“家主这次的病情寻常郎中无法医治,速速派人去宫里请太医!”
“喏!”
当即有家仆应了一声,连滚带爬的跑出门去,忽然不顾哗哗的大雨一瞬间便将身上的衣物全然湿透。其余的婢女家仆七手八脚的将昏迷的高士廉扶起抬到后屋的火炕上,又备了热水等物侍候着。
大雨倾盆,整个申国公府乱成一团……
*****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郑观音
大雨如注,整座巍峨雄壮的太极宫尽皆笼罩在雨幕之中,屋脊树梢的尘埃被洗刷一空,红墙黛瓦、绿树红花,妖娆之中有透着一股清新气息。
雨水顺着房檐如注一般滴落在廊前,浓郁的水汽从敞开着的窗子弥漫而入,将这座位于太极宫一角的小巧宫殿浸润得凉爽宜人。
殿内的布置简洁清爽,一水儿的金丝楠木家具,厚重古朴却又透着低调的奢华,没有琳琅满目的装饰摆设,仅止在大殿一角放置着一盏青铜香炉,轻烟袅袅,淡淡的檀香味氤氲在每一处空间,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略显空旷的大殿正中摆放着一张雕漆的案几,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蒲团,有两人对桌而坐。
李二陛下穿着一身葛麻布衫,头发扎起束了一块四方巾,没有了平素君临天下手执日月的霸气,取而代之的是温文尔雅的气息,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儒者而非是手掌生杀大权的君王。
而在他对面跪坐的,却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一身青色道袍穿在她的身上,使得刀削一般的双肩分外清晰。
面上全无粉黛,素面朝天,但绝美的容颜却足以令这太极宫内的三千佳丽尽皆失色,无有与之匹敌者。
黛眉婉约,明眸善睐,琼鼻秀挺,红唇皓齿。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曹子建的一阕《洛神赋》,似乎更是为面前之女子所作。
清丽秀雅的气韵之中有蕴藏着几分娇媚,洁白的脸蛋儿虽然不若處子那般细腻紧致,但是眼尾处那细细的鱼尾纹却没有丝毫减弱她的美貌,反而平添了一种岁月沉淀的宁和韵味,愈发令人心神迷醉。
此刻她正抬起素手将桌上的白玉茶壶提起,衣袖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皓腕如玉,粉白致致,惹人遐思。
即便是李二陛下这等阅尽美女无数的人间帝王,亦难免流出迷醉的神色,痴痴的看着她优雅娴静的动作,也不知实在看那清澄淡绿的茶水,还是盯着那截儿嫩藕一般的玉臂……
这女人似乎衣衫发梢都带着一种魅惑的风情,一举一动之间便氤氲着无可匹敌的魅力,令每一个在她面前的男人都被这股风姿所摄,恨不得即刻狠狠的扑上去撕碎她的衣袍饱览消瘦的玉体,将之狠狠鞑伐彻底征服……
一句话不说,神情恬淡,却足以令世间万千男儿心折。
道一句人间尤物,不过如此……
将茶杯斟满,素手轻推至李二陛下面前,女子悠然开口:“陛下请享用。”
声若黄鹂,动人心弦,令人闻之便心生向往。
这女子浑身每一处似乎都蕴藏着无与伦比的魅力,能够轻易的将世间所有的英雄豪杰甘愿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全心讨好、曲意逢迎,只愿见到她清冷绝美的面容绽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风华绝代。
李二陛下似乎将将回神,伸手捏起茶杯啜了一口,赞道:“檀香袅袅,茶香幽幽,每一次到这里来,似乎心情都格外的舒畅宁和。”
女子浅浅一笑,晶莹的美眸微微眨动,轻声道:“那是因为陛下俗务缠身,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着取舍权衡,心中难静,满腔浊气。而妾身这里远离红尘、不沾俗气,陛下可以放下所有的算计绸缪,自然净心澄虑,宁静祥和。”
李二陛下呵呵一笑,亦不反驳,只是盯着女子秀美的耳垂和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随口说道:“嫂嫂天姿国色,不知令天下多少男儿趋之若鹜只为一席之欢,朕非是君子,面对嫂嫂自然心浮气躁浮想联翩,又如何说得上净心澄虑。宁静祥和?”
这简直就是調戲了……
女子微微错愕,随即无奈的笑笑,面色淡然,自嘲道:“妾身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陛下有心,妾身哪一次不是自荐枕席?如何又拿这等话语来羞辱于妾身?空有一张绝世容颜,却是怀璧其罪,天下女子犹如恒河沙数,但似妾身这等命运多舛的,却是万中无一……”
言语寂寥,神情凄楚,一声轻轻的叹息便若世上最猛的春藥,比之床榻之上婉转妩媚的轻吟浅唱更能轻易的击破任何一个男人的矜持和伪装,将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在瞬间化身野兽。
李二陛下非是凡人,可曾享用过面前这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却依旧忍不住小腹火热,差点就想扑上去将这女子摁倒,剑及履及狠狠鞑伐一番……
深吸口气,李二陛下摇头失笑,非是自己定力不足,实在是此女祸国殃民之天子角色确乃男人的克星。
试问天下英雄如宇文化及、窦建德、处罗可汗、颉利可汗者,哪一个不是在她面前神魂颠倒?
绝世红粉,莫过于此。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逝者如斯,时光荏苒,那件事已然过去十数年,嫂嫂依旧记在心上怀着仇恨渡日,却又是何必?这十几年来你诵经无数,却总是放不下恩怨仇恨,又如何能够快活?”
提及往昔不堪入目的伤心事,女子峨眉微蹙,明媚的眼眸直直的瞪视着李二陛下,丝毫不掩饰其中流转的恨意。
“妾身乃不祥之人,家破人亡、阖族惨死,又岂是诵读几部经书操持几场法事便能将刻骨铭心之仇恨湮灭?未能追随夫婿家人于九泉之下,非是妾身怕死,只为活在这世间,亲眼看着陛下您如何一步一步遭到报应。”
她抬起素手为李二陛下斟茶,绝美的面容恢复恬淡,清声说道:“当日陛下杀兄弑弟,为了剪除后患连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此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既然做了,那就一定会有报应的。妾身一直相信苍天有眼,谁做了坏事,就一定会报应回来,所以妾身一直在等,等着陛下妻离子散、骨血相残的那一天,亲眼见到那一幕,妾身才能安心的去酒泉之下向家人报喜。”
声调平静,嗓音温婉,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满含着滔天的恨意,这等恶毒的诅咒令人不禁冷入骨髓。
然而李二陛下并没有什么愤怒之意,反而苦笑连连,喟然不语。
若是天底下任何人当着他的面敢发出这等恶毒的诅咒,李二陛下势必会将其五马分尸、阖族灭门!
但唯独面前这个女人无论说什么,他都只能报以苦笑,因为他心存愧疚……
这个女子,便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太子妃,郑观音。
武德九年在玄武门的那一场政变当中,郑观音夫死子亡,继而被李二陛下收入後宮。之所以能够在仇人的身下忍辱偷生孀居十几年,只因心中一股执念在支撑着她。
信佛的郑观音始终相信因果循环,昔日李二陛下杀兄弑弟手足相残,异日他的子女也必然会有样学样,重演当年玄武门的那一幕……
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她觉得与其带着满腔仇恨自裁于此,又怎比得上眼看着仇人重蹈覆辙,妻离子散骨血相残之时更加快慰?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捏起茶杯饮了一口。
两个拥有血海深仇的人,便在这宽敞的宫殿之中相对而坐,清茶檀香,静听着殿外大雨如注,气氛居然诡异的静谧宁和……
在郑观音面前他全无一丝戒备,因为不提宫内严格的管控使得郑观音根本没有任何途径弄来致命的毒药,单单是其内心的执念,便绝不会轻易害了他的性命。
郑观音想让他死,却是在亲眼见识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使他痛不欲生之后在悔恨与绝望当中痛苦的死去……
李二陛下苦笑,难道世上当真有报应这回事?
他一直不满太子懦弱,之前有心扶持魏王为太子,现在又起了将晋王立为储君的心思。然而事到临头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之间一手造成了儿子们之间的对立。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皇位对于一个人的致命吸引力,为了这个君临天下的位置,为了这等手执日月的权力,父子可以反目,兄弟可以相残,臣下可以谋逆,夫妻可以恩绝……
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性,李二陛下自信还是有所信赖的。
但是儿子们或许只是正常的争储,可那些依附于儿子们身边的文臣武将难道也会任由争储在一个平和的状态下进行?
不可能的。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吏部尚书
那个充满了诱惑的位置,足以使得所有人甘愿为击败对手而不择手段。
这件事李二陛下自己便深有体会,当初玄武门只是就算他顾念手足之情想要对李建成、李元吉等人网开一面,他身边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程咬金、李靖等人会同意吗?
斩草不除根,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殿外雨声练成一片,间或有雷声隐隐传来,李二陛下愈发心浮气躁。
以往他但凡有烦心之事,总喜欢到这里来寻一份清静,固然郑观音对他仇恨四海,但是正因如此,自己丝毫毋须顾忌所有的心事,可以在这里敞开心扉。
已经恨不得他立刻去死了,又岂会在意他别的什么事?
可是今天,李二陛下的心情却始终不能平静,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这个风韵犹存国色天姿的嫂嫂,寻思着是不是此刻扑上去将她的衣衫撕裂,将她千娇百媚的身子压在身下狠狠鞑伐,泄一泄这满腔的郁闷烦躁……
殿门口响起王德的声音:“陛下,晋王殿下入宫,向您回禀差事……”
李二陛下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烦闷,起身快步走到殿门口,在内侍撑起的雨伞下离去。
大殿内再次恢复平静,檀香袅袅,殿外雨声淅沥。
郑观音扭头望着窗外的雨幕,绝美的脸上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就算李二陛下再如何隔绝她的消息,身处于这座前隋之时建起的皇宫之内,又怎会没有人为她这个前太子妃通风报信?
太子李承乾如何,魏王如何,晋王又如何,她自然全部知晓。
大雨如注,郑观音瘦削的身形端坐在殿内,心里只是喃喃低语:难道那一天当真就要来了么……
*****
大雨瓢泼,兵部衙门庭院地面已然汇聚成溪流,幸而地上铺设的青砖角度颇佳,雨水汇聚之后向两侧流去,灌入墙根处埋设的排水沟渠,庭院里因此并未积水。
值房内,房俊让书吏沏了一盏茶,在书案后坐了,喝了两口浓茶提了提精神,继续起草“灾难救援指挥衙门”的预案。
这等雨势只要下个一两天,关中必然多处出现水患,搞不好黄河再次决堤都是有可能的。一旦关中有地方受灾,指挥衙门便会发挥职能,调拨军队前往救灾,然而指挥衙门刚刚成立,所有章程还是一片空白,不得不让他这个主官费尽心力。
趁机提升兵部的权力,揽取部分军权只是顺手而为之,房俊的主要目的,还是救灾。
在后世,得益于通讯的发达,每逢天灾便见到报纸电视上长篇累牍的报道,全国各地甚至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灾情尽皆展现在世人眼中,各种救灾的应急处理手段层出不穷,灾情救援、灾民安置、灾后重建等等都是迅速有力,见得多了,自然习以为常。
然而到了这个时代,房俊才意识到天灾对于人民的伤害有多么巨大。
交通落后、通讯落后、生产技术落后,导致许多灾情明明就发生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房屋倾颓、河水倒灌、殍尸处处、惨绝人寰……
习惯了后世“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习惯了每一处天灾**都会有子弟兵第一时间赶赴灾区救援,现在的这种对于灾难只能漠然视之的悲哀令房俊无法接受。
军队不得擅离防区,以防作乱?
这在房俊看来根本纯粹扯蛋,皇帝年年有,大家轮流做,今天是你,谁知道明天是谁?相对来说,军队发动政变对百姓和国家带来的灾难,远远逊于百姓因活不下去而啸聚作乱。
前者是有预谋有组织的,无论胜败都会控制在一定规模之内,而后者却是盲目的,一经发动,最次也是一场波及一府之地的灾难……
他没有那种被儒家熏陶出来的“忠君”思想,他可以爱国,可以爱民,却独独不会“忠君”。他崇拜李二陛下,愿意为其竭尽全力,更愿意为了大唐鞠躬尽瘁一回,但绝对不会为了一家一姓的天下尽忠职守、死而后已。
到了下值时分,右侍郎郭福善走了进来,见到房俊正伏案疾书,便轻手轻脚的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放在墙边的矮几上,把里边的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好,还有一壶老酒,又轻声吩咐一旁侍立的书吏去取来碗筷碗碟。
房俊被的声响惊动,停笔抬头,见到是郭福善,略感惊奇道:“郭侍郎怎地来了?”
今日一早郭福善谴家人前来衙门告假,说是家中有远方亲戚上门,要留在家中待客,不想这会儿都快下值了却又来了衙门。
郭福善呵呵一笑,道:“毕竟是远亲,久矣不曾来往,今次是他们来长安办事,故而到府上探视家母,我却是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有什么话好说?大抵便是能帮则帮,尽到亲戚的情分也就罢了。”
说着话儿,书吏已经将碗筷杯碟拿来,郭福善招呼房俊过来坐了,拍开瓷坛上的泥封,一股清甜馥郁的酒香飘了出来。
房俊嗅了嗅,笑道:“郭兄居然以吾家酒坊的佳酿招待我?”
郭福善替房俊斟了一杯,赞道:“刚刚某自松鹤楼门口路过,想着二郎此刻定然还在衙门办理公务,我这个做兄长的反而偷懒,心里过意不去,便命人在松鹤楼整治了几个小菜,买了一壶老酒,慰劳慰劳二郎。可愚兄虽然明知此酒乃是二郎自家酿制,偏偏长安城中数得着的好酒便是它了,总不能以次充好吧?你就但带着点儿,将就着喝吧。”
言谈之间,气氛甚是融洽。
郭福善性格绵软,处事圆滑,谁也不得罪,在兵部衙门里人缘甚好。而房俊则强势得多,他固然不会主动挑事,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在衙门颇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一众署官对其是又敬又怕。
二人一刚一柔,这么些时日以来却是相处得很是和谐,再加上柳那等低情商的废物连衙门的门儿都不敢迈进来,整个衙门春风化雨风和日丽,前所未有的和睦。
尤其是在房俊为兵部争取到虽然有限但是性质极其重要的调兵权之后,整个衙门皆以房俊马首是瞻,一丝半点不和谐的声音都没有。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郭福善亦是名门子弟,家学渊源出口成章,房俊更是见识广博观点独特,二人浅斟慢酌,相谈甚欢。
推杯换盏,郭福善酒量有些浅,脸有些红,瞅瞅左近无人,便向前探了探身,问道:“刚刚在家中听闻一些消息……话说陛下命晋王殿下彻查二郎与长乐公主之事,二郎就一点都不怕?按说这件事不过是私底下你情我愿的事情,谁也管不着,但现如今扳到台面上,却是非同小可,若是被晋王殿下查出点什么,陛下震怒几乎是必然的……”
又是一个八卦之心寂寞难耐的人呐……
房俊苦笑不已,摇头道:“确无其事,有何好怕?”
郭福善眨眨眼,问道:“当真没有?”
房俊道:“真没有!”
“哎呀呀!我还一直以为当真有这件事呢,二郎惊才绝艳才能卓越,长乐殿下温婉贤淑丽质天成,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可惜了……可即便你二人当真清清白白,难道二郎也不在意这种风流韵事是谁造的谣?”
“你知道?”
房俊微微一愣,按说这种事在坊市之间流传,千传百转,经由无数人之口传扬扩散,早已不可勘察出处。
“呵呵,”郭福善得意洋洋的一笑,压低声音道:“这就是刚刚在家中听闻的消息了……你道怎样?那晋王殿下揪着这个谣言追根溯源,居然查到了申国公府一个外宅管事的身上,那可是申国公啊!他老人家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怎么会做出此等无聊之事?更神奇的是,当晋王殿下在申国公府将那个管事缉捕归案的时候,那家伙居然承认了……”
房俊彻底愣住。
那谣言居然是高士廉传出去的?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并不像郭福善所想那般高侍郎就当真一点动机都没有,起码“为四郎报断腿之仇”也说得过去,尽管实在是经不住推敲。
毕竟以高士廉的威望地位,不可能如此心胸狭隘。
然而任何事情最怕较真儿,如论有人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借口,那么完全可以忽视这件事情本身的合理性,一个大帽子口过去就行了,任凭高士廉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你自己的家仆招供承认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房俊知道,高士廉完了。
看似并不起眼的一件事情,却与现在朝中易储的风波结合在一起,足以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
倒不是高士廉本身有什么错,而是既然晋王将矛头对准了高士廉,显而易见真正的目的必然是高士廉头上那个吏部尚书的官职,怀璧其罪而已……
吏部被称作天下第一部,掌握着朝廷百官的升迁考核,其重要性无需赘述,而晋王想要争储,将吏部尚书掌握在自己手里自然大大增加了胜算。
事情的关键,在于李二陛下既然允许晋王去彻查谣言,自然也等同于默认了晋王趁此机会做一些小动作。
房俊微微叹了口气,李承乾这个太子当得还真是如坐针毡啊……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振聋发聩
大雨滂沱,一夜未休。
天色蒙蒙亮,李二陛下便起身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开始处理公文。
待到辰时初刻,有宦官进入殿中,将申国公高士廉送抵皇宫的一纸奏章呈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默默放下手中朱笔,展开奏章,仔仔细细的看了。
而后轻叹一声,将奏章放置于案头,起身站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蓬雨水被风势裹挟着谢谢吹入殿内,一股湿润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二陛下负手而立,眼前的亭台楼阁尽皆笼罩在迷蒙雨幕之中,如真似幻,令人看不真切……
心潮起伏,亦如这瓢泼大雨一般翻腾未休!
这么做,是对?是错?
恍然间,武德九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他李二虽然是不世之豪雄,却亦非冷血无情之人,然则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下,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犹豫,羽箭穿透太子建成的胸膛将其射落马下,钢刀斩断齐王元吉的脖颈令其身首异处,两家阖府数百家眷除去几位嫡系女眷之外尽遭屠戮……
不是他太狠,而是容不得他留手。
太子建成事先于玄武门埋伏重兵,他则是将计就计一击反杀!
孰对?
孰错?
根本没有对错。
当时他李二率领麾下天策府众将横扫群雄荡平八荒,功勋盖日威名赫赫,天下豪雄莫不闻之丧胆,气势滔天隐隐然有取代太子之势。太子建成怎么敢坐视李二起势,将身家性命都交付到所谓的手足之情上?
他必须剪除李二,方能稳住储君之位。
而李二呢?
太子建成既然要对他下手,他又如何觉察不到?
且不说束手就擒引颈就戮非是他李二的性格,即便是他顾念兄弟之情手足之谊愿意一死,那么他的妻子儿女何辜?身边这些运筹帷幄计谋无双、纵横沙场百战无敌的文臣武将们,又岂能甘心?
时势造英雄,他李二在隋末天下板荡的局势当中树起了自己的威风,证实了一个男人的价值,而后又在玄武门下别无选择的被时势推着杀出了一条通往皇座的血路……
时也,命也。
没有恩仇,没有对错。
眼下,似乎自己的儿子们隐隐间亦如当年一般,从亲密无间兄友弟恭中渐渐有了隔阂。
等到时势将他们一步一步的推着,未来的某一日,是否会再现当年玄武门下的血火之光?
李二陛下紧紧握住了手掌……
不会啊!
太子懦弱,晋王仁厚,这两人又是一母同胞,即便是一方获胜,又岂会生出杀之而后快的歹心?
朕教出来的儿子,绝不会这般泯灭亲情!
*****
正自恍惚间,殿外脚步声响,将李二陛下从思绪当中惊醒,回过头,便见到一身常服颇显老态的房玄龄进入殿内,躬身施礼。
“老臣见过陛下。”
“速速平身,这几日身体可将养得好些?”
房玄龄已然告病,多日未曾上朝。
“多谢陛下挂念,想来是年老体衰的缘故,名贵的药草耗费不少,却是未见多少成效。”
房玄龄苦笑不已。
“唉,这都是昔年跟着朕在军中奔波劳累伤了根本,朕心甚愧啊!”
李二陛下上前亲热的拉住房玄龄的手,神情诚挚,目露愧色。
这倒不是他演戏,而是真情流露。
他帐下能人无数,但若是论起功绩,即便是用兵如神如李靖、李绩。勇冠三军如程咬金、尉迟恭,忠心耿耿如李道宗、李孝恭,却都不如长孙无忌与房玄龄。
这二人虽然是文臣,但是运筹帷幄调拨钱粮,夜以继日呕心沥血,这才使得整个天策府运转自如,为他李二陛下立下赫赫功勋……
房玄龄忙道:“陛下说得哪里话?老臣固然有些微功劳,但陛下对老臣亦是推心置腹、恩宠有加,老臣感恩戴德,必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诶,说什么死而后己?吾等当年奋勇征战,所为的不就是一个封妻荫子、风风光光?现在朕侥幸坐了皇帝,你们这些老臣自然要跟着朕好生享受才是,鞠躬尽瘁可以,死而后己大可不必。”
李二陛下拉着房玄龄到了桌案前坐下,命侍女奉上香茗,而后摆摆手,将侍女内侍尽皆斥退。
房玄龄神情微凝,正襟危坐,知道李二陛下今次宣召他入宫必是有要事商谈。
李二陛下坐直了身子,手指在桌案上下意识的轻轻叩击,沉默片刻,将一旁刚刚呈递进宫的奏章拿起递给房玄龄,说道:“这是申国公的奏章,玄龄且先看看。”
“喏。”
房玄龄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
昨日短短半天时间,晋王殿下查案子查到申国公府上并且将一位管事带走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长安,就连这漫天大雨都阻隔不住。
房玄龄自然有所耳闻,再联系前因后果,心中已然有了大致的看法。
现在见到这封奏章,愈发肯定了他的猜测皇帝只是要高士廉空出吏部尚书的职位……
或许陛下的意思仅止于此,毕竟高士廉无论今日的地位亦或是以往的功绩,哪怕是碍于故去的文德皇后的颜面,李二陛下亦不可能对高士廉打压太过,只要其空出吏部尚书的位置就行了。
可高士廉毕竟是两朝元老,也是有尊严、有脾气的,要我吏部尚书的职位?可以,非但如此,我还将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一并腾出来,若有必要,便是这个申国公的爵位还给你也无妨……
奏章里当然不会这么说,怒火肯定有,但是以高士廉的智慧怎会说出这等情商低劣的言辞?
但是通篇的怨气却无不昭示着高士廉的愤怒……
如无意外,陛下这是为难了,将他召进宫里来商议对策。
房玄龄细细斟酌一番,抬起头,直言问道:“陛下当真打定主意易储?”
李二陛下神情一僵,沉吟不语。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那便是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储君乃是皇家之事,皇帝固然会征求大臣意见,但一个大臣主动问起这件事……是何居心?
不过放在房玄龄身上,自然没问题。
毕竟是跟随自己崛起之时的潜邸老臣,忠心方面早已历经无数考验,房氏又非是长孙氏那样的世家门阀,没有别的政治述求,自然一心一意忠于李二陛下,全无贰心。
见李二陛下不语,房玄龄又问道:“想来陛下尚未下定决心?”
李二陛下这才喟然一叹,无奈道:“说实话,朕对太子不甚满意,无论是魏王亦或是晋王,都要更胜一筹。然则若是当真易储,古往今来废太子的下场又是历历在目……都是朕的骨血,朕又如何忍心?”
房玄龄恍然。
说来说去,已经不是易不易储的问题了,而是易储之后如何保证废太子依旧能够太太平平的享受荣华富贵,而非是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绫,将之赐死……
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见到房玄龄的神色,李二陛下唯恐他反对,又道:“魏王或许寡情,可晋王乃是朕在身边亲手养大,最是性情仁厚待人宽和,若是他成为储君,定然会善待兄弟,不至于不忍言之事发生。”
房玄龄苦笑摇头,直言不讳道:“陛下英明神武、睿智无双,却为何在这件事上这般糊涂呢?古之废太子皆不得善终,难道当真是君王不能容之?非也,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一国难容二主,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终究是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废太子的特殊身份便注定了哪怕落魄至极,照样会有心怀叵测之辈趁机依附,以谋求利益。试想,这等情形之下留着废太子便如同在自己的身后竖着一柄刀子,哪一个君王会容许这等威胁存在?就算再是仁厚之君主,一旦皇位攸关,便再也无半点亲情。”
最后这一句话简直就像一柄锐利的钢刀制止的捅入李二陛下的肺腑,将他所有的侥幸、期盼悉数捅碎!
您自己当年是如何得了这皇位,又是如何对待隐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难道您自己都忘了么?
绝对的权力面前,从来没有“仁慈”的立锥之地……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关心则乱
“陛下,天道轮回,损有余而补不足。您一手将大唐打造成远胜秦汉之强盛王朝,足矣傲视三皇、功盖五帝,秦皇汉武在您面前亦是相形见绌,若是再能荡平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您的丰功伟绩堪称震古铄今、空前绝后,‘千古一帝’之荣耀当之无愧!”
房玄龄苦口婆心,耐心的劝谏:“然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您一手将大唐推至巅峰,待您之后,势必会有所衰退,此乃世间不可违逆之天道。然而您现在却贪心不足,憧憬着您的继任者能够在您留下的这篇锦绣江山上更进一步,这已然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了,而是违反了事物至理,是绝对不可能的。”
李二陛下愕然。
他心心念念建立一番丰功伟绩使得自己成为远胜秦皇汉武的“千古一帝”,然而人力有时而穷,自己即便是再英明神武也终究有殡天之时,他憧憬着自己能够选出一个优秀的继任者将自己留下的这份伟业继承下去,甚至于要做得比自己更加优秀!
但是却从未曾从“天道”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是天道,天道不可违。
无论是一统**横扫八荒的大秦,亦或是兵锋所向虽远必诛的强汉,都不可避免的在臻达强盛之顶点之后,逐步滑落低谷。
是继任者的问题么?
或许有,但更多的原因却尽皆归功于天道盛极必衰!
强盛之时,诸多矛盾都能被掩盖起来,大家为了追求更远大的理想、更丰厚的利益而将矛盾搁置,但矛盾从未消失,一旦国家势力滑落,各种各样的矛盾各种各样的问题便会彻底的激发出来。
比如,世家门阀在政治上的述求……
现在自己在位,大唐横扫四海所向无敌,世家门阀的野心被死死压制。一旦皇帝换了一个,而国势从巅峰回落,那些死捧着“九品中正制”不愿撒手的世家门阀必然卷土重来。
对于一个帝国来说,世家门阀便是一柄双刃剑。
它能在帝国崛起之时统一一切力量,成为皇帝手里最锋利的武器,所向披靡。亦能在帝国衰弱之时反客为主,将国家政权操纵于手中,谋取自身的利益……
而自己为何要疏远长孙无忌?
原因固然有很多,但是最主要的一个,便是长孙无忌本身代表着其身后庞大的关陇集团的利益,而关陇集团的利益,却是与国家利益相背离的……
现在自己居然犯了不可饶恕的糊涂,希冀于由关陇集团支持的晋王继承储君之位,能够在自己之后使得这个国家愈发强盛……这简直就是自相矛盾。
晋王登基为帝的那一天,难道不正是关陇集团攫取胜利果实的那一天?
而这个“胜利的果实”,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家利益……
李二陛下长吁一口气,豁然开朗。
自己这都是在做些什么?
这边极力打压世家门阀,那边却又属意由世家门阀支持的晋王继承储位……
简直是老糊涂了!
然而他刚刚想明白,却又立马陷入犹豫。
晋王是在他的默许之下参与到争储当中的,而现在自己却又要一手掐断晋王刚刚燃起的希望……这是否残酷了一些?
房玄龄又岂能看不出李二陛下的纠结所在?
可他亦是无可奈何,劝无可劝。
对于晋王这个最小的嫡子,李二陛下的宠爱是真挚而毫无保留的。
他又怎么忍心狠狠的将一心憧憬储君之位的晋王打落尘埃,彻底断绝这个念想儿?更别说这个孩子本是安分仁厚的,正是他李二陛下一手将他送到了如今争储的道路上……
太残忍。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窗外雨声连绵。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缓缓阖眼,喟然一叹:“这封奏折……驳回吧。”
房玄龄躬身施礼:“陛下圣明!”
既然是驳回,那自然便是断了晋王谋求吏部尚书从而建立班底这条路。若说之前高士廉或许还有可能被晋王拉拢过去,毕竟有着血脉亲情,可是现在,高士廉必然与晋王势成水火,转而偏向太子。
李二陛下愕然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居然等同于助攻了太子一回,须知以往太子在朝中的影响力极低,现在有了吏部这杆大旗,依附过去的大臣自然不会少……
*****
茶水温凉,李二陛下吩咐内侍撤去重新沏了一壶,招呼房玄龄随意坐下,品着盏中香茗,听着窗外风雨,大殿空寂凉风习习,倒也甚是惬意。
只是李二陛下却愁眉不展,心中总觉得愧对晋王,着实纠结……
房玄龄劝慰道:“陛下何须自责?储君之位,事关国本,本就不可轻忽大意,岂能轻易更改?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多少人的利益与太子联结,而又有多少人的利益与太子背离……现在陛下只是有意易储,朝中便暗潮汹涌波澜顿生,一旦当真降下圣旨,那时候才是各路牛鬼蛇神尽皆浮出水面扰动天下风云!晋王殿下素来聪慧,颇识大体,想来定然能够体谅陛下的难处。”
说实话,他对于眼前这位帝王也颇多无奈。
储君之位是何等大事?这位却摇摆不定朝秦暮楚,与一贯以来的英明果敢判若两人,之前属意魏王继承储君之位,现在又有意扶持晋王上位,就好像储君之位不过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儿,想给谁干就给谁干,简直是昏了头……
哪怕再是英明的君主,在面对自己儿子的实话也难免失去理智。
关心则乱,就比如自家那个让自己爱得欣慰恨得咬牙的孽障……
君臣之间仿佛心有灵犀,房玄龄刚刚想起自家儿子,便听到李二陛下问道:“你家那个棒槌最近在干嘛?这两日朝中风波不断,且尽皆与他有关,却始终不闻他的动静,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房玄龄眼皮一跳,这是皇帝能说的话么?
全无威仪、有失轻佻啊……
“二郎今日多在衙门之中起草应急救灾的章程,朝廷成立这个指挥衙门毕竟是前所未有之举措,一切尽皆无章可循,必须尽快拿出一个办法来,以免事到临头混乱无序,反而越做越错,一旦贻误救灾的时机,岂非背离了设置这个衙门的初衷。”
房玄龄解释道。
“嗯,做得不错。”李二陛下欣慰的点点头,示意房玄龄饮茶,继而道:“这小子才华横溢,办事也很是稳妥,只是这性子难免任性疏狂了一些,必须好生鞭策监督才行,满朝上下除了朕,也就只有你说的话他会听,一定要勤加敦促,好好改改他那些臭毛病才是。”
房玄龄捏着茶杯,心里斟酌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最近流传的他与长乐公主之间的谣言,且不论起因究竟为何,到底也是折损了皇家颜面,其罪难恕,还请陛下责罚……”
这件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房俊是否当真与长乐公主有染,而是风传于坊市之间使得皇家颜面受损。其实话说回来,即便两人当真有点什么私情,只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以李二陛下对长乐公主的溺爱以及愧疚心情,很大可是是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但是绝对不代表可以将这件事情摆上台面。
李二陛下不在意的摆摆手:“朕信得过自己的闺女,长乐温婉贤淑、性情贞洁,绝不会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玄龄毋须多虑。”
房玄龄无语……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味儿呢,和着你认为他两人之间没有私情是因为你闺女性情贞洁,即便是我儿子勾引诱惑也不得能手?
两人喝着茶先聊着,便见到王德脚步匆匆的进来,将一封奏折上前递给李二陛下,疾声道:“陛下,政事堂送来急报,因雨势太大,河水暴涨,即便是郑国渠全力泄洪亦不能疏导洪水,泾阳上游的云阳等处时刻有决堤的危险。”
君臣二人豁然动容。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诛心!
大雨滂沱之中,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进入政事堂。
灾情刻不容缓,片刻不能拖延。
泾阳与陕州不同,就算是整个陕州被洪水夷为平地,亦不过是大唐版图之上抹去一个不起眼的县城,户薄之上删减掉几万人口。泾阳本身亦非是大县,人口不过数万,固然地近京畿,却也非是李二陛下如此重视的原因。
只因泾阳下游不远处,便是咸阳城……
一旦泾阳处泾河决堤,大水势必顺着地势而下,届时将无可遏制的将咸阳城席卷其中。
作为上古重镇,咸阳的地位非同小可,而且城内城外聚居着十数万百姓商贾,一旦洪水冲天而降,对于大唐的打击绝对无法弥补的。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面对此等天灾之时再是强盛的王朝亦要一筹莫展,甚至往往一场灾难便能引起剧烈的连锁反应,导致王朝的崩颓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现如今大唐繁华锦绣强横一时,自然不虞有那等王朝末路的情形出现。
李二陛下之所以如此重视,水灾面前百姓的损失是一个方面,而另一个方面则攸关政局……
前有陕县水患吞噬百姓尸骨财货、冲毁房屋桥梁无数,现在泾阳等县又面临泾河决堤,一旦届时灾祸再生,必有谣言兴起于市井之间!
在古人看来,皇帝既是天之子,非是凡人。
一旦皇帝失德,则上天有感,必然降下灾祸以警醒皇帝,令其改之,否则乃由天下臣民承担其责。
故而若是那个年头里天灾频仍,上至文武群臣下至市井百姓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救灾、如何防灾,而是探究皇帝是不是又做错事,害得上天示警予以警告?
所以一旦天下有大的天灾发生,最紧张的便是皇帝,因为搞不好这种事情便会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煽动舆论造谣生事,致使朝局不靖国家不稳……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刚刚来到政事堂尚未入座,尚书左丞韦琮便一揖及地,神情郑重、语气悲怆:“陛下明鉴,自贞观十年以来,大唐连年灾祸频仍,水旱疾疫之灾间者数年不曾间断,此必为上天警示也。”
李二陛下差点气笑了,闻言面色不善,冷声道:“你的意思是朕私德有亏,行为不检,愚而不明,未达其咎,甚至是朕所行之政有所失而行有所过乎?”
娘咧!
老子呕心沥血勤俭克用,古之帝王比朕更俭朴、更勤劳的几乎没有,到头来你却说朕做错事,被上天降下灾祸谴责?
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作为兵部目前最高主官,亦有前来政事堂听政之资格,不过只是拿来耳朵听,说话是没份儿的。此刻他坐在一侧的角落里,身旁是刑部尚书刘德威,二人算是相识,刚刚也曾寒暄几句。
前面不远处便是太子、吴王、晋王三位受到李二陛下重用的皇子,一字排开。
听了韦琮的言语,房俊诧异的与身边的刘德威互视一眼,皆见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这人疯了不成?
倒不是说身为天子不得违逆,李二陛下还是准许大臣们说话的,哪怕你说的不对,轻易亦不会因言获罪。
可是现在韦琮非但公然谴责皇帝失德,甚至于质疑李二陛下最为得意的“政绩”,这跟找死有什么分别?
政事堂内所有人都看傻子一样看着韦琮,长孙无忌的眼神甚至可以杀人……
这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蠢货,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爬到尚书左丞这个位置上的?
韦琮被大伙的神情搞得莫名其妙,再看到李二陛下火光四溅的眼神,顿时打了个激灵,醒悟过来,脑子里“轰”的一下,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连忙满头大汗道:“陛下误会了,微臣非是质疑陛下……陛下自即位以来夙夜难寐、励精图治,不曾享受过半分人间奢华,政局稳定吏治清明,天下臣民安居乐业……如此功德乃千古罕见,天日昭昭,大唐臣民谁人不知?既不曾犯错,何来天降警示?”
李二陛下这才神情好看了一点,却依旧不满,问道:“那你这没头没脑的话语是何用意?”
韦琮忙道:“陛下固然未曾励精图治乃历代帝王之表率,可是这天下确非唯独陛下您是天神之子,天神降下降火警示世人,也未必便是谴责陛下……”
李二陛下一时间没转过弯儿,闻言怒道:“放肆!朕受命于天,乃是人间帝王,除了朕,还有谁是上天之子?”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居然还有人敢同皇帝一般称为天子?
这种人是根本不会存在的,因为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得给砍光了呀……
韦琮被吓得一哆嗦,“噗通”跪在堂中……
一众大臣差点捂脸不忍直视,这人也太没骨气了吧?要么你就好好说话,要么说出来就得有心理准备,满口胡说八道不知所谓还这般没胆子……简直就是官员之耻。
一旁的刘洎已经目光灼灼的盯着韦琮了,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便弹劾一波这位京兆韦氏的子弟,踩着京兆韦氏的名头狠狠的给自己刷一波声望值……
如何好的靶子,闲置不用岂非浪费?
李二陛下也无语,心说这人怎地这般软骨头?
心中不喜,语气愈发不善:“若是有话,就给朕好好说,若是没话,就给朕立刻滚出去,此乃帝国议政之中枢,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
韦琮吓得脸色发白,咽了口吐沫,他倒是很想听从陛下的话立马从这里滚出去……可是眼尾瞥见一侧长孙无忌那阴沉的脸色,只得将恐惧压制在心里,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明鉴,微臣非是胡说八道,储君亦是君,陛下乃天子,储君自然亦是天子。君主失德,故而天降灾祸警示,却非仅仅是警示陛下,若储君失德,想来上天亦会降下警示的……”
群臣都愣住了,有几人甚至失笑出声。
见过胡搅蛮缠的,却没见过胡搅蛮缠到这等程度的……
这是哪里的歪理邪说?
天无二日,储君又如何能够是君呢!
然而有些人却笑不出来,这哪里是胡搅蛮缠?分明是将矛头对准了太子,想要让太子来为天灾背锅!
用心何其毒辣也!
座位上的太子一瞬间脸色苍白,紧紧的咬着牙死死的等着韦琮,双手摁在面前的案几上已然青筋暴凸,可见心中之愤怒是何等汹涌!
韦琮非但是将天灾的原因归咎于他这个太子,是他这个太子导致天下臣民遭受灾难,更将他这个“储君”的地位无限拔高,高到几乎跟李二陛下同等的高度……
这就是诛心呐!
太子忍不住,便欲张口自辩,可尚未等他开口,案几下跪坐的腿便被狠狠的掐了一把……
太子愕然扭头,看向身边的吴王李恪,不知他为何要阻止自己,难道就任由这帮子乱臣贼子栽赃嫁祸,自己却连反驳都不行?
李恪掐了太子一把,制止他暴怒之下的辩驳行为,嘴唇微张,低声道:“稍安勿躁。”
刚刚太子暴怒之中未曾发现,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正坐在对面的房玄龄捻着胡须,微微的摇了摇头……
太子不知李恪有何打算,不过他两人最近如胶似漆亲近非常,彼此之间没有了储位的隔阂甚是信任,便只好忍着心中怒气,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唯有窗外大雨哗哗的下着,大家都屏气静息,看看李二陛下是如何反应……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的盯着韦琮,心头甚是后怕。
他想要扶持魏王亦或者晋王来取代太子之位,却绝对不愿意见到儿子们之间是以这样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来打击对方。
储君亦是君?
这已经不仅仅是朝争了,而是无限制的打击,务必至太子于死地……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早有腹案
身为皇帝,最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能够挑战自己的权威,而身为君主的权威体现,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一方面,“君权天授”的合理合法性亦是一方面!
若是换了一个心胸狭隘的皇帝,说不得便从此对太子生出忌惮之心……
幸亏刚刚与房玄龄一席话使得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否则此刻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想一想,李二陛下都一身冷汗,那几乎是自己将太子一手推到万劫不复之境地啊……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干脆利落的冷冷道:“尚书左丞韦琮身为臣子,却挑拨君父父子、离间天家骨肉,信口雌黄污蔑太子,其心可诛!着即革除其所有官职爵位,终生不得叙用!”
声音清冷,干脆利落,余音袅袅回荡在大堂之上。
韦琮当即傻了眼,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一生功名前程就此尽毁?他有些不敢相信,下意识的看向长孙无忌,您担保过没事的啊,但是现在……什么情况?
长孙无忌低眉垂眼,面上神情木然,完全无视韦琮的求助。
事实上……
他心中早已是翻天倒海!
怎么回事?!
明明陛下已经默许了晋王殿下参与争储,却又为何反而将担当晋王马前卒的韦琮以这般严厉的手段制裁?
这是警告么?
是陛下又回心转意,看好太子了?
当韦琮哭喊着被禁卫拉出大堂,长孙无忌依然没有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做出此等匪夷所思的举措,不过想起刚刚陛下是同房玄龄前后脚走进政事堂,显然是之前君臣二人有过单独会面。
再响起刚刚房玄龄隐晦的制止太子辩驳质问的那个动作……
长孙无忌差点咬碎了牙!
房家父子难不成是他天生的对头?老的小的接二连三的跟他过不去,小的害了自己的儿子,现在老的又来坏自己的好事……真真气煞我也!
不过他尚未明白房玄龄到底对李二陛下说了什么导致李二陛下改弦更张,所以此刻也只能沉默相对,否则很容易说错话做错事,在陛下明显改主意的情况下,这是很凶险的。
等着吧,迟早一天让你们房家跪在老子面前求饶……眼看着满腔心血构筑的宏伟目标极有可能夭折,长孙无忌却连句愤怒的话语都不能说,只能愤愤然吞下失望的苦果。
一旁的晋王李治更是目瞪口呆,政治上依旧缺乏历练的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仅仅提了太子哥哥一句,父皇便将韦琮给革职为民、永不叙用了?
那可是京兆韦家的人啊……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长孙无忌等人,淡然道:“休提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朕受命于天,乃是大德天子,自问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上苍何以降下灾祸谴责于朕?没那个道理!既然是水患,那么就赶紧拿出治理水患的章程来,朕的子民即将在咆哮的洪水当中瑟瑟发抖性命垂危,尔等大臣却在此地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可对得起朕的重用,对得起那份俸禄?”
满堂大臣被皇帝训斥得面红耳赤……
但凡开国之初,君臣大多清正廉洁,所谓新朝新气象。君主能够善于纳谏、勤政爱民,大臣以能够清廉守正、兢兢业业,此时被陛下训斥一顿,方才想起就在自己这些大臣们在此算计着阴谋诡计、计较着阵营得失的时候,不远处的泾阳尚有数万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亟待朝廷拿出一个章程。
中书令岑文本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房俊,开声道:“陛下,既然朝廷已经成立那个‘灾难救援指挥衙门’,何不听听房侍郎有何意见?”
不少人这才想起,原来朝中已经专门有了应急救灾的衙门……
起先房俊倡议设立这个衙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仅只是为了兵部争夺兵权而已,所谓的“灾难救援”根本就是个幌子,挂着羊头卖着狗肉。现在果然灾难来了,看你如何跟陛下交待?
长孙无忌便问道:“这衙门固然成立未久,又是前所未有之举措,并无旧例可循,构架搭建需要时间和人手,但此事乃是房侍郎提倡,现在又过了这许多天,起码要把大致的章程拿出来看看吧。”
阴人就是阴人,一出口,便将房俊所有能够找到搪塞推诿的借口尽皆封死,除非房俊拿出章程来,否则便是办事不力,严重点说是玩忽职守亦不为过……
官场的事情便是这样,你可以犯下一百样错,只要领导护着你,屁事儿没有。
可一旦由你的错误导致了严重的后果,那么抱歉,再欣赏你的领导也会立即把你退出去,没人会替你背黑锅……
长孙无忌才不信房俊能拿得出来什么章程。
不是说房俊没这个本事,而是他根本不可能将心思用在这上头,鼓捣出那个灾难救援衙门不就是为了给兵部争权,使得他能够在兵部得到拥护站稳脚跟么?
太子和吴王互视一眼,都看着低眉顺眼的房俊暗暗着急。
这二位最近与房俊走动颇多,深知其前些时日根本未曾提到过什么章程之事,这几日倒是在衙门里奋笔疾书起草章程,可是短短三两日的时间能写得出来什么?
虽然不曾参与过灾区救援,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举凡军队调拨、民夫组织、后勤补给、人员协调、物资运输、灾民安置……等等,哪一样不是繁冗复杂?
李恪瞄了房玄龄一眼,见到这位依旧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心底不由大急,你到底是不是亲爹啊?怎么每一回房二在朝堂上逼到墙角的时候您都好像隔壁叔叔似的不闻不问,太过分了!
就该那位剽悍的房夫人使劲儿的整治你……
李恪定了定神,发言道:“赵国公既然说到此乃千古未有之举措,全无旧例可循,便当知道由朝廷调拨大军救援所牵连的事体甚广,需要绸缪的事项太多,岂是朝夕之间可以完善的?赵国公这般急切的让房侍郎拿出章程来,反倒会使得房侍郎迫于压力未能尽心思虑从而顾此失彼,殊为不美。”
一番话有理有据,而且完全不给长孙无忌的面子。
李二陛下眼神复杂的瞅了瞅英挺俊朗的庶子,心底喟然一叹。
若是抛开嫡庶之分,这个庶出的三子非但相貌俊朗,做事之果敢睿智亦是诸子当中最像他的……然而就算是世家门阀为了内部稳定都必须有嫡庶之分,何况是天家?
怨只怨这个儿子非是长孙皇后亲生……
长孙无忌被怼了回来,倒也不恼,只是盯着房俊问道:“房侍郎到底有没有章程?”
只要房俊说一句“没有”,那么无论有多少理由,都难免给陛下留下一下办事不力的印象因为现在灾难即将发生了,你却束手无策,当初为了筹建这个衙门叫得最欢的是你,现在一筹莫展两眼一瞪的还是你……
房俊气定神闲,看着长孙无忌那张圆脸,笑了笑,说道:“怕是让赵国公失望了,救灾衙门的章程……还真的有。”
对于别人来说,一个全新的救灾衙门牵扯到方方面面,一切皆是从无到有,要协调各方的关系、促成多方的协作、权衡各方的调遣……千头万绪,难如登天。
然而房俊不是一般人……
长孙无忌看着房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书吏,而后由书吏呈递给李二陛下,顿时眼角一跳,心中暗恨。
这个小王八蛋早有腹案却藏得严实,若是早知道他拿出了章程,自己岂会这般愚蠢的往上撞?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不知不觉间,又被这小子给坑了一回……
妄作小人!
李二陛下其实也没想房俊能这么快便拿出一个完整的章程,这个厚厚的本子被书吏呈递到他手上的时候颇为吃惊,而后便是一阵欣慰。
这小子是闹腾了有些,平素也无法无天了些,但到底还是有才华的,关键时刻能够为君分忧,那就是好臣子!
展开本子,扉页之上便见到八个圆转遒丽至令他赏心悦目的字体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就这么决定了
国家级别的抢险救灾,本就涉及方方面面,牵扯甚广,如今由国家调动军队救援灾区更是前所未有之事,想要从一片空白之处理出头绪并且拿出可行之策,实在是难上加难。
更遑论如此短的时间……
就算勉强为之,也必然漏洞百出,非但无功,一旦出现重大纰漏反而还要承担责任。
李二陛下自然心中清楚其中关窍,但是灾情如火,他身为皇帝当然焦急万分,若是房俊拿不出来这个章程倒也不会怪罪他玩忽职守,只是难免失望。
现在细细品读着手中的章程,李二陛下却是感慨万千。
物资筹措、人员调派、责任划分,以及灾情组织核查、救灾物资管理分配及监督使用、组织协调紧急转移安置灾民、甚至是灾后毁损房屋恢复重建的组织补助和灾民生活救助……林林总总,无有遗漏。
到了最后甚至谏言朝廷发动舆论配合救灾以及灾后重建,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纲领传遍天下,号召天下各州府县皆对灾区伸出援手,以此增强大唐臣民的凝聚力……
再附上这么一手圆转遒丽赏心悦目的行书,令李二陛下龙颜大悦。
人才啊……
朕当初赞他一句“宰辅之才”,实不为过。
政事堂里一片肃静,只余窗外刷刷的雨声,大家都凝神看着正翻阅书薄的李二陛下。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抬起头来。
他本想将这个章程给诸位宰辅看看,讨论一下其中是否有商榷之处,然而环视一周,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好几位宰辅一贯以来皆因立场不同而对房俊或褒或贬,态度不一,难免评论之中便带有主观情绪,最正直无私的魏徵现于家中,其余几人怕是有失公允。
若是放在平时倒不足为虑,有立场才会有争执,有争执才会有平衡,文武大臣们其乐融融你好我好那才会让皇帝夜不安寝……然而今天不行。
灾情如火,身为皇帝焉能坐视洪水即将肆虐百姓身处倒悬反而在朝堂之中大玩平衡之道?
这个时候不需要权衡,不需要钳制,只需要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大手将书薄按在面前的桌案上,李二陛下虎目环视,沉声道:“房侍郎这份章程周全详尽,深得朕心,此次救援泾阳灾情,便按照此章程实施,但凡涉及到的衙门、军队,务必毫无条件的听令而行,若是谁出了差错导致灾情泛滥,朕唯他是问!”
众臣大感意外,陛下固然英明强势,却非是乾纲独断之人,一直以来皆是能听得进去谏言的,平素遇事也会跟臣子们好好商议,广开言路、博采众长。
此次救援乃是以朝廷的名义实施,不仅仅是朝中百官,即便是民间商贾百姓也必然翘首以待,整个天下都对这件前所未有之事给予足够的重视,实在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然而现在居然如此信任房俊,三两日之内鼓捣出来的章程便即拍板通过了……
诸位宰辅神情不一,房玄龄依旧低眉顺眼仿若置身事外,岑文本老神在在三缄其口,唯有长孙无忌心中郁闷……陛下这是想要给我难堪么?
略一沉吟,长孙无忌试探着问道:“陛下明鉴,救灾之事牵扯广众,所涉及的事务繁冗杂乱,臣非是质疑房侍郎的能力,只是这短短几天之内所拿出来的章程难免多有瑕疵,万一因此而导致严重后果……”
“那就由朕来承担!”
李二陛下心中不耐,冷眼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顿时心中一凛……
刘洎一直隐身,此刻琢磨出了此间大势,忙道:“水火无情,现在泾河大水即将决堤而出,不知多少子民即将遭受灭顶之灾。世间从无万全之法,何况是国家调拨军队参与救援这种前所未有之事?只需在其中详加注意,遇到难处多加思考,反正若是坐视水患从天而降必然是生灵涂炭,现在有朝廷组织救灾,再坏也坏不过置之不理吧,又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呢?赵国公却还在这边纠缠不放,耽搁救灾事宜的施行,实在是……有些不妥。”
长孙无忌气得满脸通红!
这话实在是太恶毒了,若是传扬到民间自己必然落得个“祸国奸臣”的骂名,在天灾面前阻挠救灾的实施,这个罪名怕是祖坟都能被人给掘了……
然而他又不能与刘洎争论,且不说这厮就是凭着一张嘴巴混日子,单单自己若是与他争论岂不是坐实了争论不休耽搁救灾实施的罪名,恰恰正好入了他的套。
他素来被称作“阴人”,谁曾料想今日一时不察,居然被刘洎给阴了一把……胸中郁闷至极。
长孙无忌不发声,其余人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继续质疑下去非但得罪房氏父子,连陛下都给惹恼了,何苦来哉?
大事敲定,下来便是具体的实施细节。
房俊起身,鞠躬施礼到:“陛下,既然决定按照微臣的章程实施,那么便请陛下决定派遣哪支军队前赴灾区。”
这是重中之重!
皇权与兵权素来二位一体,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任由兵权从自己手中脱离,更何况是李二陛下这种血火之中冲杀出来的马上皇帝?
不过这一切房俊都已经为李二陛下考虑到了,书薄之上写的清清楚楚,那就是……抽签!
十六卫的名字都写在纸条上,然后放在一个箱子里由皇帝自己去抓阄,抓到哪一支部队就是哪一支部队,而且所有的十六卫大将军全不在场。由哪支部队赶赴灾区是随机的,便是皇帝自己都决定不了,这就最大限度的杜绝了有可能引发的所有不可测之后果。
李二陛下对这个办法深感满意,而且他还看出这个方法更深一层的优点因为是随机的,谁都有可能被抽中,这就导致十六卫没有一个敢在平素轻忽慢待、缺乏操练。
作为卫戊京畿的中央军,十六卫是不可能全都拉到边疆去打仗的,尤其是在国境线相对太平的年代,这就导致军中军纪涣散、军备废弛,作战能力迅速衰弱。
而房俊的这个办法堪称绝妙!
谁也不知道天灾何时回来,谁也不知道负责救灾的会是哪一支部队,这就好比头顶悬了一柄利剑,谁若是被抽中了成为救灾的部队却因为军纪涣散缺乏操练而导致出了洋相……那么李二陛下绝对会握着那柄剑狠狠的斩下来!
纸条写好,李二陛下亲手将其装在书吏捧过来的一个书箱子里。
当然不可能是十六个,只有十二个……
这就得说到大唐的军制了。
隋初沿北周之制设置十二府以统率禁卫之兵此即十六卫的前身。隋初十二府中仅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六个府统领府兵宿卫。
炀帝大业三年,将十二府增改为十二卫四府合称十六卫府。
其中十二卫为: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候卫和左右御卫;四府为: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
唐承隋制,十二卫统领府兵、宿卫京师、守卫关中;四府不统府兵,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左右监门府则分掌宫殿门禁。
此外,左右翊卫又兼领“内军”。“内军”指左右翊卫下属的亲勋武三卫统辖的五军府和另属东宫的三卫三府之兵均由高官子弟充当,乃是嫡系中的嫡系。
又在全国范围设置“折冲府”,“十二卫”遥领天下657个折冲府,分领诸军府到长安上番宿卫的府兵,居中御外,卫戍京师,是府兵和禁军的合一。
因为十六卫官署在皇宫之南,所以史称“南衙府兵”,与守卫皇宫北门由招募配充的兵士组成的“北衙禁军”交错宿卫,相互牵制。
这便是大唐的军制,看似繁杂,实则泾渭分明。
所以只有十二卫战时出征,此时也能够被抽中参与救灾的也就只有这十二卫……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当官抓权
抓阄的结果是右武卫……
既然皇帝已然赞同房俊的章程并且照此办事,谁也不会自讨没趣站出来再说什么承担后果之类,哪一支军队被抽中更没有文章可做,且不说这种抓阄本就是随机性质不可控制,没谁能够提前布置趁机犯上作乱兴风作浪,单单这个被抓阄出来的右武卫,基本就没人敢用那些莫须有的可能去诋毁揣测……
真当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那个“混世魔王”的名号是白叫的?
若是说起“浑不吝”来,房俊也只能给程咬金提鞋……
诸事既定,房俊当即手执兔符将令返回兵部,以兵部名义开具堪合调令,命人立即送往卢国公府,令右武卫大将军、卢国公程咬金即刻赶赴右武卫驻地,调集军队,赶赴灾区。
说起这个兔符,还有一桩趣事。
大抵实在春秋时期,为了保证君主在传达命令或者调动军队时不出差错,需要借助一种信物作为凭证,这种信物便称“兵符“。据说它最早是周朝军事家姜子牙发明的。古人认为虎为百兽之王,在丛林争斗中总是处于不败之地,因此在军事上也多以虎为尊,于是常将这种兵符铸刻成虎的形状,因此它也被称之为虎符。
当然,虎形兵符并非唯一的形状,在秦代就曾有过鹰符和龙符等等。
虎符大多用的是青铜,也有用金、玉和竹做材料的。其内部中空,然后被一剖为二,右半(虎头方向朝前)由皇帝保存,左半则发给统兵将领或地方长官。虎符的剖面有齿相嵌合,背上大多有文字,文字分书在两边,内容相同,也有将文字对剖的。
虎符在调动军队的时候便有了大用场,中央调兵时,会派遣使臣带着皇帝保管的半符前去,证明所奉乃是皇命,待左右验合,命令才能生效。
虎符到了隋朝被改为麟符,而到了唐代,高祖皇帝为避其祖李虎的名讳,又将其改为银铸的兔符,因为兔子乃是祥瑞……
房俊屋里吐槽,难道军队征战不应当选择一种威武霸气的动物么?
再说兔子算个什么祥瑞,只因为它在月亮上陪着嫦娥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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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依旧如注,瓢泼之势不减。
即便以长安发达的排水系统,依旧在城内多处地段出现了积水情况,京兆府已然调拨本衙人手,会同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在城内检视水患、排除险情。
兵部衙门更是热闹。
所有官员尽皆当值,各个都是红光满面,没有一人因为雨天未能躺在家中娇妻美妾享受奢华反而要到衙门里当值而叫苦叫累怨气冲天,即便马上便要出城赶赴泾阳救灾,照样尽皆兴致勃勃。
兵部衙门看起来乃是六部之一,名头响亮,实际上权力并不大,看着排位是“吏户礼兵刑工”,实则没有军权的兵部也仅仅只是比工部稍微好一点,这还是因为工部一帮子工匠实在是社会地位低劣所导致的,论起油水来,人家工部也要甩出去兵部几条街……
权力代表着地位,现在兵部有了调兵之权,虽然仅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可好歹也是权呀!看看军中那些动辄对兵部官员呵斥不满的骄兵悍将们以后还敢不敢看着咱们的时候鼻孔朝天?
就连一直告病的柳都来了……
没办法,即便将房俊恨之入骨,即便明知道这个时候前来当值必然被同僚耻笑,可柳不能不来。
他是太原王氏的姻亲,却一直并不受待见,后来得亏晋王替他求了长孙无忌,这才争取到一个兵部侍郎的职司,并且晋王曾有允诺,只要好好干,将来李绩是一定要进入政事堂主政的,到时候兵部尚书的职位就是他的。
结果刚刚便有晋王府的内侍上门,说是晋王让他即刻去兵部上值,跟随房俊主持救灾事宜,并且随时保持联系。
能攀得上晋王这个亲戚实在是运气,柳为人桀骜了一些,却不傻,知道谁能给他好处自己又该听谁的……
所以哪怕是当“奸细”,哪怕心高气傲的他曾经不屑于此,这会儿也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来兵部找个差事,至于同僚们或是鄙视或是嘲讽的嘴脸……柳全部唾面自干。
房俊的官袍下摆被雨水打湿,又沾了泥巴,一个书吏正用湿帕子给他擦拭,见到柳走进值房,有些意外,不阴不阳的道:“柳郎中身子可是大好了?今儿任务繁重,又是风又是雨的,待会儿还得急行军,你这身子还病着呢,依本官看,你还是回去吧,好生养病便是,本官非是刻薄之人,届时功劳薄上定然记上柳郎中一笔,如何?”
柳被房俊不阴不阳的刺了两句,白脸泛红,有些羞。
他哪儿有病啊?这么多天不上值,纯粹是让房俊上任那天毫不留情的威风霸气给吓得,唯恐这个棒槌当真收拾自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可现在自己受了晋王殿下的命令不得不巴巴的赶到衙门来“刺探军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
只得干笑两声,尴尬的陪着笑:“多谢房侍郎爱护……虽说有恙在身,可下官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是兵部的一份子。眼见同僚们顶风冒雨的报效陛下,下官又怎能安心在家养病呢?忠君爱国之心,下官也是有的。”
房俊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柳郎中带兵当值,倒是的确能混得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好名声,可是想过没有,万一被这风雨一淋病得更重了,外面岂不是要传言本官难为于你,让你带病当值?到时候你得了好名声,却将本官置于何地?”
一听这话,一屋子官员各个闭上嘴巴,商议事情也转身到别处。
这简直就是指责柳用心险恶……
柳冷汗都下来了,下雨天本就闷热潮湿,这会儿再一冒汗,身上粘哒哒的甚是难受,忍不住颤了颤,小心翼翼道:“房侍郎言重了……下官就是个浑人,哪里有那般心思?以往或许有得罪之处,不过晋王殿下数次教训在下,说是定要对房侍郎尊敬爱戴,不可得罪,所以下官万万不敢有旁的心思。”
旁边的官员尽皆鄙视,两句话没说完呢,就抬出晋王吓唬人了?
呵呵,真是看不清形势啊,便是吾等也不见得就怵了那晋王殿下,更何况是房俊?
那可是敢将齐王摁在身下爆锤、敢写诗大骂魏王的长安第一棒槌!
会在乎你这个晋王的亲戚?
房俊冷笑两声,焉能不知柳为何忽然来到衙门?
无非是充当某些人的眼线进而通风报信,想要在这一次的救灾过程当中做做文章,若是能把自己整下台自然最好不过,即便不能,也可以顺带着了解一番其中虚实,毕竟这般军队前赴灾区救灾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效果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而房俊是否会当真如同呈递给皇帝的章程当中所言那般行事更是不可踹度,谁又敢说房俊没有私心暗中为自己牟利呢……
略一沉吟,觉得倒是犯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跟晋王翻脸,他本就没想从中做什么手脚,清清白白何处不能示人?
故而点点头,淡然道:“即使如此,本官也不多说什么,各按其职、各司其命即可。谁若是无事生非将这一次救灾视为儿戏,休怪本官不念同僚之情面!”
柳心里一颤,赶紧道:“下官省得……”
房俊随意道:“那赶紧去忙吧。”
柳吁了口气,赶紧快步离开。
不知为何,这一次在衙门里见到房俊比之上回好似多了几分迫人的威压,年纪轻轻的却修炼出一身沉厚的官威来,即便是自己这个世家出身的皇亲国戚在房俊面前也不自禁的提心吊胆,下意识的便矮了一大截儿……
娘咧,权力当真是个好东西啊!
山沟里的傻狍子穿上官服也能抖起威风来……
外头雨势不减,兵部衙门里却愈发热闹起来。
工部、常平仓等等有关衙门的官员先后到来听候差遣,本就略显寒酸的衙门顿时拥挤不堪。
房俊招呼着各路官员,详细的安排各自事宜,诸人都知道房俊的威名,如今更依仗着皇帝名义,俱是客客气气怎么说怎么是,没有一个敢随意搪塞故意刁难。
除去那位沉默寡言明哲保身的尚书李绩之外,其余兵部的官员何曾在人前这般有面子?
一时间,房俊在兵部的权威蹭蹭的往上涨……
正忙碌之间,兵部大门洞开,一身戎装满脸横肉的程咬金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给他撑伞的部曲一溜小跑差点跟不上……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当官的智慧
随着程咬金挟带着一蓬雨水大步走进大门,整个兵部衙门瞬间一静。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位祖宗“混世魔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于是乎,刚刚面对房俊或许还一脸矜持的诸部官员们尽皆展露笑脸,一个两个恭恭敬敬的上前施礼问安,温柔小意甚至是带着谄媚的套着近乎。你还别说,大唐立国未久,朝堂上都是一些并肩作战的老兄弟,除去甚少的几个对头互不往来之外,其余的官员固然各有阵营,却多多少少都能攀上一点交情。
程咬金却没什么好脸色,身上的明光铠威武霸气,行动之间甲叶铿锵,再配上一脸横丝肉一蓬狮鬃也似的大胡子,魁伟的身躯立在堂中恍若魔神降世,一看就是个大反派……
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珠子环视一周,程咬金丝毫未将迎面而来的阿谀奉承放在眼中,沉着脸,大声道:“此次赶赴泾阳救灾,某乃是奉了皇命,绝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诸位都是聪明人,自当恪尽职守协助于某,届时任务完成,论功行赏谁的份儿也少不了。可若是有人阳奉阴违背后搞小动作,哼哼,那就休怪某不讲情面!”
他这人看似浑不吝,实则心中有数。
现在争储之事沸沸扬扬,主导这一次救灾的又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房俊,难保没有人暗中动动手脚从而给房俊难堪,顺带着打击太子。
程咬金不参合争储之事,却不代表他能容忍这一次救灾有人搞破坏,故而提前警告,谁若是为了陷害房俊而导致救灾当中出了纰漏,那可就“勿谓言之不预也”……
堂中诸位官员面色讪讪,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谁心里能爽快?
可就算是不爽快,也没人敢在程咬金面前甩脸子,这位魔王可不会惯着谁的毛病,虽然不似房俊那般肆无忌惮动辄拳打亲王脚踹大臣,但是混账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房俊固然无法无天,但毕竟资历、地位都有所欠缺,打了人他自己也要受到处罚,这就难免给他戴上了一层桎梏,有所顾忌。可程咬金不同,这位本就是土匪出身,跟着李二陛下南征北战忠心耿耿,几乎可以说是军中最得陛下信赖之人,在圣眷这一项上较之李靖、李绩、尉迟敬德等等名将更胜一筹,他想找谁的麻烦,即便是做得再过分,陛下也顶了天就是叫到太极宫里骂几句申饬一顿……
程咬金给这群官员来了个下马威,见到一个个脸色尴尬目光闪躲,心中甚为满意,这才面向站起迎接他的房俊,大嘴一咧,上前一把揽住房俊宽厚的肩膀,使劲儿拍了拍,朗声笑道:“你小子有出息,这就让老子在你手底下办差了?哈哈哈,好样的!不过你放心,俺老程最是通情达理、以德服人,但有命令尽管下达,风里雨里绝没二话!”
这算是公然力挺房俊了。
一众官员顿时面色各异……
诸部官员想得是房二本就强势无比,现在又有程咬金公然力挺,这一次救灾谁若是当真从中搞鬼,睡不得还真就得做好被这两大棒槌爆锤的准备……而兵部官员却是心情复杂,以往兵部的地位在军中就是个“打杂的”,诸卫将军所要军械钱粮的时候呼呼呵呵颐指气使,兵部哪里有一丁点儿“军中第一部”的风采?这帮子骄兵悍将那是像踩便踩,踩完了还得一脚踢到阴沟里……
为何会出现这等场面呢?
兵部无权是一个原因,固然兵部可以左右武官的升迁任免,可是在这些强势的将领面前根本就不管用,就算兵部的文书下发,人家往往也是置之不理,告到陛下面前也不管用,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又不过是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管他干嘛?
这就牵扯到另外一个最本源的原因兵部尚书是个不管事儿的……
李绩牛不牛?
当然牛!
作为李靖之后的公认“军中第一人”,李绩无论是在军中的威望、亦或是在陛下面前的宠信,都是响当当的分量。然而李绩生性淡泊,是个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的人,深明李靖现如今“功高震主”之处境的凶险,平素对于争权夺利这种事情避之有如蛇蝎,对手低下的兵部官员更是采取放养的态度……
诸位想干啥就干啥,只要别给我惹事儿,我啥都不管。
如此这般,造就了兵部成为六部之中垫底的存在,兵部官员们平素去往别的衙门办事,也凭空矮了一头……
现在终于有所不同了!
若说先前对于房俊的拥戴来自于他以往的名声以及为兵部争取到诸多权力,那么现在则是在拥戴之外更加多了一份尊敬……没见到长安城里最浑不吝的程咬金都跟咱们这位侍郎勾肩搭背?
这就是地位!
须知两人可是差了一辈儿呢,而程咬金能够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力挺房俊并且表现得这般亲热,足见其心中对于房俊的肯定。
一位深得圣眷、背景深厚、地位超然且又年纪轻轻、能力卓越的兵部侍郎,是足以带领兵部焕发出光彩的一位领导!
一众兵部官员心中火热,既然混在官场,谁不想手握权力、人前风光?
唯一可虑的便只有这位驸马爷能否在兵部待得长久,这位好处固然多多,可惹事的能力更是冠绝长安,自从入仕以来衙门换了无数个,虽说尽皆做出一番瞩目的成绩,却没一个能待得长久……
房俊被程咬金搂着肩膀,自然知道这位的用意,心底下感动。不过以两家的关系,客气话实不必说,便直接问道:“程伯伯现在可否即刻动身?”
程咬金一脸傲然:“怎地,见到伯伯年岁大了,以为便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了?笑话!离府之前,某已然命亲兵带着印信前往骊山大营,聚集兵将升帐准备,只要你房侍郎一声令下,右武卫五万大军便可即刻开拔!”
这话说得是当真捧场,不过却令房俊满头大汗,哭笑不得……
“程伯伯切莫胡说,不过是救灾而已,哪里用的了五万大军?再说整个右武卫倾巢而出,您程伯伯官高位尊自然无妨,小侄却说不得就被陛下剁了脑袋当球儿踢……”
开玩笑,整个关中的常备军也不过三十万左右,左右武卫作为最强大的卫府兵力最多,若是右武卫当真倾巢而出,定然关中震动,怕是太极宫里的李二陛下都能提着剑穿好盔甲等着诛杀叛军了……
程咬金嘿嘿一笑,眨眨眼促狭道:“伯伯这不是给你撑场面么?这屋子里汇聚了各部官员,各个都是一肚子的鬼心思,不将他们震住了,说不得背后给你捅刀子。当官就得霸气一点,无论文官武官都是一个样,别藏着掖着笑容满面,那样没人那你当回事儿,这里是官场,世间最是肮脏龌蹉的所在,这里绝无君子容身之地!你老子其实就是一个异数,温润如玉不争不抢的,但是谁不晓得那才是一只不叫唤的老虎?惹了他,笑眯眯的就给你下个套儿,让你死了都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官场之上就得收起那些伪善,有什么靠山有什么背景都能露出来,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掂量掂量,是否能招惹得起,招惹了之后是否能承担那后果!”
房俊大汗,你这样当着儿子评价人家的老子,真的好么?
不过同时也颇为惊异,当真看不出来这个一贯傲娇蛮横的老魔王居然有一颗如此细腻的心,将官场生态看得通透,果然是老妖精啊……
程家能够在唐初波诡云翳的朝堂之中屹立不倒,在诸多政治阵营的缝隙之间游刃有余,说是程咬金无欲则刚也好,随波逐流也罢,仅只是这份洞悉世情的智慧便少有人及。
当即又寒暄几句,房俊便招呼众人一一安排差事,随后各自投入到忙碌之中,筹集救灾所需的物资以及紧随其后的赈灾救济钱粮。
房俊则随同程咬金一起离开兵部衙门前往城外右武卫的骊山大营,聚集官军赶赴灾区。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泾阳
乌云漫天,雨骤风急。
瓢泼也似的大雨将整个长安城尽皆笼罩,关中诸条河流水位暴涨,多处堤坝皆面临溃堤之风险,各地县衙官员组织衙役民夫不停的涌上堤坝抗险。
水患无情,一旦河流决堤,家园便会成为泽国废墟,以土地为生的百姓们便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
泾阳县衙内,县令韦义方坐在书斋之中,愁眉不展满腹忧虑,心情晦暗犹如窗外的阴云骤雨。
自从刚刚快马急报将朝廷的文书送抵衙门,韦义方便心惊胆跳、心神不属。他不仅担忧如此暴雨致使泾河水位暴涨冲溃堤坝,届时他这个县令难辞其咎,更担忧即将到来的“救灾衙门”诸官员,尤其是那个兵部侍郎房俊……
房俊与韦家的恩恩怨怨,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虽然并未算得上是政治死敌,但韦义方知道对方没有丝毫善待自己的理由。
大雨倾盆,右武卫大军已然从长安出发,快马既然将文书送达,想必大军亦紧随而至。纠集了户部、工部、尚书省……诸多衙门的几十位官员将会如期而至,这使得韦义方心乱如麻。
好端端的,怎地就冒出这么一个“应急救灾衙门”来?
这简直就是要人老命啊!
万一捂不住盖子被揭开了,那房俊会不会祭出尚方宝剑将自己这个贪官污吏先斩后奏?
如此想着,即便大雨如注凉风阵阵,韦义方后背还是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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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低垂,天色晦暗,雨幕遮蔽了视线,五千训练有素的右武卫大军沿着渭水溯流而上,至咸阳之后折而向北,顺着泾河之旁的官道直扑泾阳。
雨势太大,幸而官道之上铺了一层水泥,尽管处处皆是积水却没有多少泥泞,大军前进的速度颇快。
就在官道的一侧,泾河波涛滚滚水流湍急,水流激荡之间发出一阵阵轰鸣……
房俊策马与程咬金并行在队伍的最前头,身上的蓑衣也挡不住雨水的浸湿,内里的衣物皆以湿透,被风一吹,一股凉意浸袭全身。
房俊抹了一把雨水,看到前方影影绰绰有人迎头赶来,大声问道:“还有多远?”
程咬金手搭凉棚避免雨水淋如眼睛,抬头观望片刻,回道:“不足三里之数,顷刻便道,前方因该便是泾阳县派来的人吧?”
话音未落,前方斥候策马返回,禀告道:“启禀大将军,泾阳县县丞前来迎接。”
一行人在他身后走近,其中一人自马背上跃下,小跑两步来到程咬金马前,叉手施礼道:“下官泾阳县县丞窦知礼,见过卢国公,见过房侍郎。”
程咬金端坐马上,鼻孔了“嗯”了一声,混在风雨里几乎听不见。
房俊瞅了一眼这位县丞,不知其是不是窦家的子弟,不过也并不在意,径自问道:“河堤险情如何?”
窦知礼并不为程咬金的轻视而有所不满,闻言即刻答道:“回房侍郎的话,形势并不稳定。一个时辰之前刚有一波洪峰经过,水面已然漫过河堤,所幸全县百姓官员尽皆死守堤坝,险情已然度过。不过大雨未歇,水势未退,堤坝已然多处呈现崩溃之迹象,官员民众虽然竭力抢修,却也不知能否安然坚持。”
身边的衙役虽然在他头顶撑起伞,但一身官袍早已被雨水浸湿,裙裾上满是污浊的泥水,形容狼狈、神情憔悴。
灾情如火,房俊也顾不得过问更多细节,沉声道:“陛下心系泾阳百姓,故而指派吾等‘灾难应急指挥衙门’以及右武卫大军前来协助修筑堤坝,稍后更有钱粮等物资运抵,烦请窦县丞安排人手在县城之内择一地点妥善安置。”
窦知礼顿时大喜。
先前他见到文书还以为只是朝廷调拨大军前来帮助抗险,现在方知更有一应物资一并前来,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现在泾河堤坝上聚集了城内上千青壮,虽说大家都是为了抗洪救险保卫家园,但是作为县衙也必须安排药物、吃食等等必须物资,总不能让百姓上堤坝抢险还得自己从家里携带饭食吧?
然而不知何故,县令韦义方却一再拒绝自己打开义仓取用粮食以供给救险人员食用的建议,理由是未有朝廷明令,义仓不宜擅自打开,唯有灾情泛滥不可控制之时,方可取用粮食赈济灾民。
这令窦知礼既是不解又是愤怒!
“义仓”自前隋之时启用,延用至今。
前隋隋开皇三年,长孙平被徵拜为度支尚书。他见天下州县多罹水旱,百姓不给,奏令民间每秋家出粟麦一石以下,贫富差等,储之闾巷,以备凶年,名曰义仓,隋文帝表彰并采纳其建议。
在收获时向民户征粮积储,以备荒年放赈。因设在里社,由当地人管理,因而亦名社仓。后又定积储之法,准上中下三等税,上户不过1石,中户不过7斗,下户不过4斗。
自是天下州县,始置义仓,每有饥馑,则开仓赈给。
及至大唐立国,义仓和社仓的概念逐步分离出来,义仓由州县一级政府设置,社仓由社(百姓二十五家为一社)一级来设置。
与国家设立的以稳定米价为主要职能的常平仓不同,义仓更像是一种民间行为,确保一个地区范围内的百姓当中贫苦者得到适量救济,亦能够使得所有百姓在灾祸之年不至于无米可吃。
泾阳虽然并不富裕,然则土地丰腴百姓安居,风调雨顺少有天灾,这些年义仓之中很是囤积了不少粮食。眼下泾河水患已然刻不容缓,极有可能下一刻河水便决堤而出,届时莫说处于河岸的泾阳夷为平地,就连不远处的咸阳危若累卵,这个时候不开放义仓,难道要等到大水决堤之后将那些米粮喂鱼不成?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他说破嘴皮,县令韦义方就是不松口,他也徒唤奈何。
在大堤上面对饥肠辘辘却依旧奋不顾身抢修堤坝的百姓,窦知礼满心惭愧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接着迎接上官的名义匆匆离开堤坝,实在不忍见到那些因长时间劳作而衣不遮体、饥肠辘辘的百姓一道道询问和探究的目光……
现在随着房俊的到来,粮食问题迎刃而解,窦知礼如何能不心怀大畅、欣喜若狂?
“房侍郎放心,下官亲自安排人手安置,毕保这些粮食万无一失!”
窦知礼神情振奋答道。
房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闲话休提,即刻带本官前往堤坝上看看情形如何,此处有不少工部官员随行,这可都是治理河堤的行家里手,比你手底下的人可强得多!”
窦知礼见到房俊雷厉风行,自然不会拒绝,不过稍一沉吟,说道:“只是县令尚在衙门里静候诸位天使到来……”
“你说泾阳县令尚在衙门里?”
房俊大感意外,浓眉一挑:“他为何不去大堤上组织救险?身为一县之父母,届此天灾横祸从天而降之时,怎能不亲临一线稳定军心,率领全县百姓抗洪救险?”
窦知礼心底一跳,咽了口唾沫,迟疑着答道:“这个……县令毕竟要居中调度掌控全局,亲临一线这等事,自有吾等低贱之署官前往即可……”
这话说的看似替县令韦义方辩解,实则却满是怨气……
房俊也不知听没听出其中的隐含之意,顿时怒气上冲,怒道:“区区一个县令,便当自己是当朝宰辅了吗?还居中调度?娘咧!刘洎何在?”
最后这一句是回头向着身后吼出来的。
身边一众官员尽皆大汗……听这口气,怎地好像人家堂堂治书侍御史是你的跟班儿似的?
窦知礼更是吓得不敢言声,既欣喜于自己诡计得逞,又惊骇于房俊的威势……
那可是刘洎呀!
满朝文武谁不是对其疯狗一般的做派无可奈何又深感忌惮?
后边人群里的刘洎这个气呀,你个二棒槌用不用这般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