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姐妹谈心
房府后宅一处阁楼内,珠帘倒卷,古色古香。
墙角处一个青铜铸就的仙鹤香炉正袅袅的飘出一缕一缕的檀香,香气缭绕,令人心安神宁。
软榻上铺着一条秋香色月宫折桂图案的垫子,武媚娘端坐其上,一身锦绣华彩的衣裙映衬得如花玉容愈发雍容华贵,肌肤胜雪。身前的雕漆案几上放置着几株斜插在玻璃瓶中的桃花,花苞淡粉,精致明秀。
半开的窗外烟雨飘摇,远处青山如黛,清冷的微风送进来一丝丝凉沁沁的水汽,令人心神疏朗。
武顺娘一身布衣荆钗,坐在武媚娘面前,明媚的俏脸紧绷着,神情之间充盈着紧张和尴尬……
武媚娘轻轻挥挥手,将几个侍女统统赶到廊庑下边。
武顺娘愈发神情紧张起来……
“姐姐,喝茶。”
武媚娘素手拎起白瓷茶壶,将壶内碧绿的茶水斟满两人面前的杯子,纤细白皙的手掌轻轻将杯子推到武顺娘面前。
“哦……”
武顺娘拈起茶杯,浅浅的啜了一口,眼眉低垂,眸光注视着茶杯内雾气氤氲的茶水,不敢抬头。
有些心虚……
武媚娘自己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抬眸见到姐姐这般忸怩的神情,唇角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其实……我都知道的……”
武媚娘斟酌了一下,缓缓说道。
“……”
武顺娘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雪白的脸颊被红霞染透,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惶然道:“妹妹……我……我……”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她与房俊之事不可能瞒得过媚娘,可是这般被媚娘直白的挑破,武顺娘亦是难免窘迫与羞臊。大唐风气开放,尤其是权贵士族之家,这点破事当真算不得什么,几乎连丑闻都算不上。
只是若她是个小姨子还好一些,偏偏是个姨姐,抢妹妹的男人,这就尴尬了……
武媚娘看着姐姐惶急的神情,就连双眸之中已然盈满的水汽,不由得想得幼时身在武家被兄长堂兄弟们欺负虐待之时姐姐护着自己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武顺娘的柔夷。
她柔声说道:“从小打大,姐姐百般回护于我,我又岂能不记着姐妹恩情?小时候妹妹便曾发誓,这一生一世最好的东西都要有姐姐一份……”
武顺娘愈发羞愧无地,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饮泣道:“妹妹快别说了……是姐姐不好……是姐姐没忍住,是姐姐下贱……”
姐妹情深,一方所拥有的东西的确可以跟对方分享,但是这并不包括男人……
武顺娘自然知道妹妹有多苦,能够得到房俊的宠爱有今日的幸福是多么不容易,可自己却偏生鬼迷心窍,使得妹妹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若是自己与房俊的事情传扬出去,倒不至于有多么了不起的反响,可是必定对于妹妹的名声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这让她以后如何掌控房府放大的家业?
武媚娘嫣然一笑,紧握着姐姐的手掌,轻声说道:“姐姐难道以为妹妹便是这般不能容人?即便是不能容人,难道连自己孀居的姐姐都不能相容?姐姐钟情二郎,这些时日脸上容光焕发,妹妹看着心里别提多么欣慰了。”
容光焕发……
听到武媚娘这个用词,武顺娘愈发羞不堪,面如滴血。
轻轻一叹,武媚娘松开姐姐的手掌,改为揽住她的肩头,感叹道:“这个世道,女人想要活得幸福,太不容易了……姐妹共侍一夫这种事情,妹妹是并不抗拒的。只是二郎看似和善温厚,实则心中极有主意,妹妹今日跟姐姐开诚布公,亦是想要劝姐姐莫要陷入太深,最终落得心伤魂断的下场,那却不是妹妹愿意见到的……”
武顺娘抹了把眼泪,愕然抬眸,略有不解的看着武媚娘娇媚的容颜。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看着姐姐的神情,心底哀叹。
姐妹两个一母同胞,但是性子却是天差地别。武顺娘身为姐姐却是柔弱怯懦、逆来顺受,即便贺兰家对她百般刁难、居心叵测,也是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也不会半推半就的与房俊成其好事,虽说对房俊极有好感,但她也非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只是想到妹妹受到房俊宠爱,她唯恐惹恼了房俊进而牵连妹妹,没敢反抗……
而身为妹妹的武媚娘,却是外柔内刚、心智坚韧!
看着姐姐未曾沾染本分岁月痕迹的俏脸,武媚娘柔声说道:“二郎虽然与姐姐相好,但是他……却是未必会娶姐姐进门的……”
武顺娘唬了一跳,连忙摇头道:“妹妹说的什么话?莫说他不愿娶,就算他想娶,姐姐如何能嫁?且不说姐妹共侍一夫会成为天下笑柄,便是敏之与敏月这一对儿女,姐姐又如何舍得?”
其夫贺兰越石早逝,遗下一对儿女,武顺娘爱若珍宝。
若是她加入房家,贺兰家必然不允其带着儿女改嫁,她又如何能放心将儿女舍弃在贺兰家那个烂泥坑里?
武媚娘愣了一愣,神情有些古怪:“那姐姐你……就这样不清不白的跟着二郎?”
一说起这个,武顺娘又开始掉眼泪,抽抽噎噎的说道:“咱们女儿家,又有什么法子?终归不过是找个男人过活,既然我不想改嫁,又跟二郎有了苟且之事,怕不就是这么地了……只是如此对不起妹妹你,令姐姐无颜相对……”
武媚娘无语,她倒是没想到姐姐居然是打着这么个心思……
只是这般偷偷摸摸其实长久之计?没地委屈了姐姐。
便忍不住劝道:“妹妹倒是无碍的,这等事在世家豪族之中又算的什么?越是门庭显赫的世家门阀,便越是腌龌蹉不堪入目,扒灰的扒灰**的**,姐姐与二郎这点事反倒不堪一提了……只是姐姐现在芳华正茂,如何不寻一个好人家改嫁?虽说咱们指望不上娘家,但是现在二郎对妹妹甚是宠爱,与姐姐又有这么一番……露水情缘,料想房家亦能照拂一二,断然不至于被人欺辱了去。”
这实在是老成之言。
女人的归宿就是男人,就算武媚娘不在乎自己的姐姐跟自己的丈夫有私情,可总归是见不得人的,难道姐姐就这么耽误一辈子?
眼下正值花信年岁,花容月貌,赶紧找个好的人家改嫁才是正途……
武媚娘深知自家郎君对于女人的吸引力,没见到连宫内最受宠的长乐公主都与房俊暧昧不明么?自家姐姐一个孀居的寡妇,遇到房俊那真真是**。
武顺娘眼神黯然,微微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说道:“改嫁之事,再也休提,实在是不忍舍弃一对儿女……姐姐与二郎之事……实在是愧对妹妹,以后也必然一刀两断,再不与他又什么牵扯瓜葛就是。”
她虽然贪恋那滋味儿……可到底乃是禁忌之情,在自家妹妹面前,实在是没有脸面再这么偷偷摸摸的继续下去。
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恨不相逢未嫁时……
武媚娘却是似笑非笑,轻声揶揄道:“男人都是馋嘴的猫儿,哪里有腥却不去偷的道理。若是二郎贪恋姐姐,执意纠缠,却不知姐姐还能狠得下心将其拒之门外么?”
男女间事,本就是一层窗户纸,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那就是水到渠成。
有了第一次,那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何况房俊这等年青英武的少年高官、世家公子?
那真真就如毒药一般,令女子欲罢不能、抗拒不得……
武顺娘粉面滴血,羞愧无地:“我我我……自然是能断得掉的……”
心中想起那一幕幕的画面,身体不可遏止的涌上一阵热流,话语虚的厉害,却是没有半分坚定的语气。
不过既然媚娘不在乎,这辈子就这般偷偷摸摸的跟了他,也算是不错吧……
武媚娘却是想不到,自己处心积虑的想要规劝姐姐改嫁,到头来却坚定了姐姐偷偷摸摸跟着房俊的心意。
之所以想要劝姐姐改嫁,一则是体谅姐姐年青守寡不易,一则是她甚至房俊重情义,既然与姐姐有了这露水姻缘,自然不会不管不顾只是贪图享乐姐姐的身子。
贺兰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皆是一群目光短浅见利忘义之辈,现如今房俊与世家门阀对峙得这般严峻,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贺兰家以挟制房俊,怕是房俊必然要着了道儿……
武媚娘这边忧心忡忡,武顺娘却强忍着羞涩,轻声问道:“媚娘,你说若是姐姐求房俊将敏之安排进水师学堂里……他会不会答应?”
武媚娘愕然。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媚娘发怒
即将在昆明池畔建成的水师学堂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武媚娘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姐姐居然舍得将敏之送去水师学堂?”
武媚娘秀眸睁大,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姐姐可知道但凡水师学堂毕业的学子,马上就将进入到水师当中充当中级军官,而水师……将会是东征高句丽的一支主力,那是随时都能开赴战场的!”
姐姐柔弱,对于一双儿女却是极为溺爱,即便在贺兰家地位堪忧,亦是容不得儿女受到半分委屈。慈母多败儿,正因为武顺娘的溺爱,长子贺兰敏之小小年纪便已经显露出纨绔本色。贺兰家虽然没落,但到底亦是关陇集团的一份子,关中有数的豪强之一,依仗家族声势,这小子整日里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简直是人憎狗厌……
最总要的是,贺兰敏之今年才几岁?
武顺娘道:“敏之刚刚四岁,怎么可能上得战场?这孩子早慧,四书五经读一遍便记得住,只是性子浮华不肯用功读书,我也管束不住。就想着若是能送到军伍里,由……由二郎看管,许是能够摒除戾气沉下心来,将来或许是个有出息的。我这寡妇失业的,将来除了敏之还能依靠谁?千愿万愿,只愿敏之将来能出人头地,重振家业……”
武媚娘默然,瞅了神情凄苦的姐姐一眼,微微垂下眼眸。
她了解姐姐的苦处,同为女人,身边没有男人依靠是一件极其愁苦的事情。可是敏之才这么大点儿你就要送到房俊身边,这是要房俊当做继子来对待么?
姐姐也不是一味的懦弱娇憨啊,刚才还口口声声只愿跟二郎做一对露水夫妻呢,转眼就将儿子送到二郎身边,呵呵,这心机居然用到我的身上了……
心里微微有些不得劲儿,她是个刚强的人,容不得旁人在她面前耍手段弄心机,可谁叫面前这个是她的嫡亲姐姐呢?
轻轻一叹,武媚娘点头道:“那行,回头我跟二郎说说……”
武顺娘嗯了一声,心思复杂。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院落里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皆被浸润得青翠欲滴,一阵阵凉风从窗子吹进来,吹散了茶杯里氤氲的雾气。
一种难言的静谧……
半晌,还是武媚娘打破了这种尴尬,问道:“小妹的婚事如何了?”
武顺娘回过神,轻声道:“已经定下了人家,是许州郭氏的幼子,据说仪表堂堂,能力亦是不俗。”
“许州郭氏?”武媚娘觉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变色道:“岂不是郭孝恪家里?”
“正是郭孝恪的幼弟,郭孝慎。”
武媚娘俏脸满是怒容,气道:“那两兄弟怎地这般糊涂?他们难道不知二郎与郭孝恪父子之间的龌蹉?郭孝恪贪功冒进阵亡于西域,郭氏声威大损,加之先前郭孝恪抢夺吾房家酿酒作坊和羊毛作坊所结下的嫌隙,郭氏子弟多将仇怨归结到二郎身上,有了这么一层怨隙,小妹嫁到郭家还能得到善待?”
武顺娘奇道:“若是如此,那郭家又为何主动上门提亲?聘礼便多达数万贯,甚至还有西市的几间店铺,若非如此,那两兄弟也不会看得上许州郭氏……”
“畜生!”
武媚娘气得素手狠狠拍了一下案几,俏脸含煞:“郭氏最是龌蹉,家风不正,行事只求利益不择手段。还不是看上了因为有我在,武家和房家便能搭得上线,能够让郭家在二郎手中讨得好处?这等人家,见到利益连仇怨都能放下,若是二郎不肯妥协照顾,可想而知小妹在郭家会是何等处境……那两兄弟真真是禽兽不如,只顾着人家的聘礼,这跟卖女儿有何区别?简直丢进父亲的脸面!”
郭氏行事龌蹉,很明显向武家提亲就是为了接近房俊,以亲戚的身份谋取好处。可房俊那是何等样人?岂会为了区区一个郭氏便妥协让步?而郭家若是事后发现借由武家攀附房家的心思打不成,可想而知会是何等的恼羞成怒。
小妹在郭家的日子几乎已经注定……
可她偏偏毫无办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世间儿女婚事的铁律。父死从兄,父亲去世多年,家中女儿的婚姻自然要兄长说了算。哪怕她武媚娘再是强势,也不可能无视世间礼法,驳斥掉武氏兄弟将小妹嫁给郭家的主意。
房俊是外人,更是无法插手。
即便武媚娘心比天高,也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小妹被那两个禽兽兄长一手推进火坑……
武媚娘气得脸蛋儿发青,武顺娘何曾见过妹妹这般恼怒?
那股子煞气简直有若实质,吓得她俏脸发白,战战兢兢道:“这个……不至于这般悲观吧?那郭家好歹也是许州大族,郭孝恪虽然阵亡,但是好歹还有一个阳翟郡公的爵位传承下来,怎么着也是世家豪族,起码的脸面总归是要的吧?”
世家门阀皆有家教,等闲不会发生如同武家这般兄长凌虐幼妹的事情发生。越是门庭显赫的家族,越是注重脸面,因攀附房俊不成便恼羞成怒迁怒于家中儿媳……
在武顺娘看来,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毕竟天底下只有一个武家,武家那两位兄长亦是世间唯二的混账存在……
武媚娘哼了一声,咬着一口细密的小白牙,狠狠道:“这两个畜生,非得让他们走投无路不可!”
武顺娘吓了一跳:“媚娘,你要干什么?可千万别胡来,你现在在房家备受重视,无论房相还是二郎都对你宠信有加,可别因小失大!”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看似娇媚柔弱的妹妹一旦发起火来,心里是如何的很辣无情!她常对自己说,若是想要驯服一匹烈马,那就要一手鞭子一手匕首,若是听话便罢,若是不听话,那就干脆宰掉……
武媚娘秀眸眯了眯:“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
前次自己给武家兄弟挖了个坑,貌似二郎知晓之后并未有什么不满之处……
看来此事必须加快进程了,若是操作得当,或许能逼得武家兄弟亲自退了郭家的这门亲。只要退了亲,自己便央求高阳公主出面,无论如何也得给小妹找一个人品端方的豪门贵族,岂不是比那满门龌蹉的郭家胜过一千倍?
再者说,没了郭孝恪,他许州郭氏也算得上豪门?
不过一个区区乡野士绅罢了……
*****
李二陛下在田间地头走了一圈,视察了一遍房家棉花的种植,雨势渐大,便就近去了骊山的行苑避雨。
原本细雨渐成滂沱之势,地也没法种了,农夫们忙着收拾农具种子,驱赶着耕牛匆忙回家。这等日子,烧热了炕头,烫上一壶老酒,憧憬一下今年丰厚的收成,实在是再惬意不过……
房俊返回骊山的农庄,不过没有进庄子,而是在门口命家仆套上马车,乘车直奔长安。
入城之后也没有回家,径直前往河间郡王府。
郡王府的下人仆从没有不认识房俊的,见到这位京兆尹登门,赶紧一面撑开雨伞将他迎了进去,一面入内禀告。
等到房俊进了花厅,便见到一个身形高瘦、相貌英俊的年青人侯在厅中。见到房俊入内,抱拳施礼道:“下官李晦,见过房府尹。”
房俊赶紧还礼,笑道:“房俊见过世兄,此乃家中,何须多礼?吾等只叙年齿长幼,不论官职高低。”
此人乃是李孝恭此子,李晦。
相比郡王世子李崇义之严谨厚重,李晦才思敏捷极有能力,也更得李孝恭喜爱。
李晦呵呵一笑:“那岂不是要委屈二郎唤某一声二哥?”
高阳公主与李晦乃是堂兄妹,实实在在的舅哥……
房俊也笑道:“那就唤一声二哥,只是不知这改口的红包,二哥可曾预备?”
李晦哈哈大笑道:“二郎富甲天下,连陛下看了都眼热不已,何以却盯着某这等穷人的荷包?”
二人言谈甚欢,调侃几句,李晦便拉着房俊落座。未等说话,厅后脚步声响,一身常服愈发富态的李孝恭便缓步而出,房俊只得再次起身施礼。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计划不如变化快
李孝恭笑眯眯的摆摆手,径直落座,笑问道:“这顶风冒雨的,想来二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咯?那禄东赞被你连唬带吓已然是破了胆,匆匆告辞一声便返回吐蕃,这件事办的妙!”
他知道房俊对于他收受禄东赞好处,进而引见之事怕是心中不满,便主动开诚布公,想要消弭这个影响。毕竟他不仅看好房俊的前途,两者更有江南船厂那等利润巨大的买卖。
只是他这人爱财,见到禄东赞奉上的珍宝便转不开眼珠子……
事后亦是有些后悔。
房俊笑着摇摇头:“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郡王谬赞了。”
李晦在一旁笑道:“二郎何必妄自菲薄?您给禄东赞露得那一手,现在已经在朝中传开了,皆言若是二郎担任鸿胪寺卿,怕是鸿胪寺一干官员皆要上疏请辞才行,呵呵!”
房俊笑着摆手,却没有再次推却。
侍女奉上香茗,李孝恭示意房俊饮用,自己也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抬眼问道:“二郎冒雨前来,可是有何大事?”
房俊没有喝茶,神情有些清淡:“大事谈不上,只不过咱们被窦静那个老货给摆了一道。”
李孝恭浓眉一挑:“哦?”
房俊便详细将自己根据司农寺官员的言辞所猜测的结论说了。
李孝恭顿时大怒:“好一个窦静,这是欺辱本王年迈,已经拎不得刀,杀不得人?简直欺人太甚!”
他这人贪财,却绝对不是蠢货。
固然贪财是他的本性,进而将这个本性无限扩大成为“自污”的手段,消弭李二陛下的猜忌之心,但是他亦深知,单单凭借这个手段,怕是无法令郡王府一脉永保富贵。
所以他需要其它的护身符……
而编撰《农书》,便是他能够想到的“养望”的最好手段!
民以食为天,无农不稳,对于大唐帝国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农业的发展更能够稳定社稷。编撰一部《农书》,使得天下百姓日后耕作之时尽皆按照《农书》之章程劳作,这是何等声望?
一方面贪财以自污,一方面有《农书》的声望,看似矛盾,实则两项抵扣,却能够成就郡王府金刚不坏之身!
陛下您瞅瞅,我贪财导致名声败坏,却依旧肯花费巨资编撰《农书》,还有比我更忧国忧民、忠心耿耿的臣子么?
您若是想对我下手,您自己都不好意思……
可是现在,居然被司农寺那窦静摆了一道?
李孝恭怒不可遏!
老子成天在家忙着“自污”名声,老老实实的给李二陛下当“吉祥物”,怎地你们就都忘了老子当年勇冠三军攻无不克的威风了?
“老贼可恶!”
李孝恭怒而拍案,骂道:“真当他担着一个后族的姓氏,就成了了不得的人物了?此事二郎你且旁观,自有本王出头去办!那窦静简直不知进退,给他脸他不要,那就别怪本王不讲规矩了!”
房俊摇了摇头:“郡王息怒,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编撰《农书》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牵扯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单单聚拢精通天下各地农事的官员,便是一项繁冗的任务,只有司农寺出面组织,方能事半功倍。
窦静固然可恶,但若是依着李孝恭这般脾气打上门去,怕是就将事情办死了。司农卿虽然官职不显,但是窦静好歹也是李二陛下的母族,况且很是受到李二陛下宠信,弄得太僵并不太好。
李孝恭沉着脸摆摆手:“此事二郎毋须参与,本王自会与窦静计较。若是不拿出点手段来,满朝文武岂不是都认为本王是掉了牙的老虎,像只病猫一般好欺负?娘咧!当年本王率军征战,窦静在太原屯田,也算是有过一番交情,彼此合作愉快,现在居然敢抹本王的面子?简直狂妄!”
房俊无语了。
对于勋贵们来说,天大地大,都没有面子大。
你让我吃亏了可以,算计不过你我认了;可这般明晃晃的不给面子,那就不能忍了!
得了,就算自己想劝也劝不动了,干脆随他去吧……
正自叙话之时,外间忽然一阵脚步声响,房门被打开,一阵清风夹杂着一蓬雨水自敞开的门缝灌进来。
来者乃是郡王府的管事,先是冲房俊施礼,继而对李孝恭说道:“启禀王爷,刚刚窦家送来讣告,说是司农卿窦静因病去世……”
屋内三人尽皆愕然。
还有这么巧的?
刚刚还在谈论如何对付这个窦静呢,结果眨眼之间,报丧的都来了……
当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快。
房俊看了一眼李孝恭,起身说道:“家父近日染病,身体多有不便,家兄又出外游学不在关中,晚辈先行回府,怕是要代替父亲前去窦家吊唁一下。”
窦静侍奉两代帝王,乃是朝中老臣,与房玄龄虽然并不亲厚,但是彼此之间来往却未曾断绝。当日房俊成婚,窦静亦亲自前往房府贺喜,现在窦静去世,房府必然要前去吊唁的。
李晦亦起身,响起刚刚李孝恭怒不可遏的样子,便对李孝恭说道:“不若让孩儿前去窦家吊唁吧。”
窦家乃是李二陛下的母族,与李氏皇族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亲戚,河间郡王府怎么可能不去吊唁?但是刚刚李孝恭还在怒骂窦静,在李晦看来,怕是这会儿没心思前去窦家……
李孝恭便瞪着儿子,骂道:“蠢货!为父的确恼怒那窦静行事龌蹉,可是死者为大,又怎会那般心胸狭隘?用不着你,为父亲自前去吊唁!二郎你且先行一步,本王随后就到。”
“喏。”
房俊应了一声,又跟满脸尴尬的李晦道别,转身退出花厅。
李孝恭家的这个老二的确有些蠢……
就算李孝恭恨得窦静牙痒痒,现在窦静死了,怎么可能还要表现出这份恼怒来?死者为大,若是连这么一点心胸都没有,外界如何看?再者说,窦静好歹也是李二陛下母族窦家的子弟,你李孝恭不亲自前去吊唁,李二陛下如何看你?
*****
自郡王府出来,马车在空寂无人的长街上快速奔行,马蹄踩踏积水四溅。原本细雨已然成为瓢泼之势,雨水在青石街面上汇聚,蜿蜒成溪,向着低洼之处流淌。
幸好年前长安城内久洼之地已然重新铺设了排水设施,疏浚了下水道,雨势虽大,一时间却未有内涝之患。
回到房府,房俊径直前往房玄龄的书房。
房玄龄最近几日染了风寒,浑身酸痛鼻涕眼泪一大把,便告病在家未曾上朝。窦家报丧的人刚走不久,房俊便入内请示,房玄龄倒是想去窦家吊唁,说到底与窦静同僚数十年,情分还是有的,临走的时候送一程,算是一个告慰。
可这大雨滔天的,卢氏如何肯依?
对于卢氏的反对,房玄龄从不反对,反对也无效……
长子房遗直游学在外未归,自然就得房俊代替房玄龄前去。索性现在房俊乃是堂堂从二品京兆尹,又是帝王之婿,无论身份官职都完全有资格代替房玄龄,并不会让窦家觉得轻视。
房俊领命,回到后宅看了看两个奶娃子。两个孩子放在婴儿蓝里,老大正乖乖的吐泡泡,老二则努力将脚丫子放进嘴里啃……见到房俊,两个娃娃咿咿喔喔的哭嚎起来,要抱抱。
房俊欢喜得心里犹如滴了蜜一般,可是刚刚由外头回来,身上带着寒气,如何敢抱儿子?
只得将乳娘喊来喂奶……
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素服衣衫,房俊便又匆匆离家,乘坐马车直奔一坊之隔的窦家。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吊唁
大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落在长街之上纷飞四溅,继而汇聚成流,整座长安城尽皆笼罩在雨幕之中,烟雨飘摇。
马车抵达窦家门外,街面上已然汇集了不少马车,在街边停了一溜。
房俊在家仆撑起的雨伞下刚刚下车,便有窦家人撑起伞接了过去。房俊抬头,正好与撑伞的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尽皆错愕。
房俊嘴角抽了抽,“窦世兄,好久不见。”
窦德威脸颊一阵扭曲,又惊又怒,却也只能生生忍着,干巴巴道:“好久不见……”
没办法,房俊带给他的威压实在太大,回想自己兄弟两个尽皆被这个棒槌摧残得惨不忍睹,导致名望大失,实在是并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只不过眼下窦家举丧,人家亲来吊唁,窦德威不敢过分招惹房俊,若是闹起来丢人的还是窦家。
何况他也不敢……
房俊自然也不会在这会儿找窦德威的麻烦,冲着窦德威微微点头,在伞下与他并肩进入大开的府门。
进了大门,自有旁人前来迎接,窦德威转身又迈入雨中,他今日的任务便是在府门外迎接来客。
房俊抬眼望去,整座府邸已然一片缟素,白幡林立。
窦家乃是大家族,在长安亦有多房定居,窦静其实属于偏支,与窦绍宣并不同支。不过这等丧事自然是举族皆来,况且窦静辈分不低,时常能够见到窦家有名望的人物出出进进。
在另一名窦家子弟的陪同之下,房俊赶去灵堂磕头上香。房俊辈分不算高,但是他此次乃是代表房玄龄赶来吊唁,虽然与诸多窦家子弟素有旧怨,却没人敢疏忽他。
再者说,堂堂京兆尹、帝王婿,又有谁敢疏忽轻慢?
窦静长子亲来招待,这是个眉目疏朗的文士,满面沉痛之色。
房俊便说道:“逝者已逝,节哀顺变。家父本应亲来吊唁,只是近日偶然风寒,抱恙在床,不良于行,只能由小弟代替前来,为窦伯父奉上一柱清香、两幅挽联,还望世兄见谅。”
窦静长子微微摇首,语气清淡道:“二郎见外了,家父与房相相交多年,岂会在意这凡俗之礼?房相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要紧,若是冒雨前来吊唁致使病情加重,窦家焉能安心?还请二郎回府之时致以问候,大唐离不得房相,陛下也离不得房相,满天下的百姓更是离不得房相,还望房相保重身体,好生将养。”
房俊微微颌首,诚挚谢过。
两人客气几句,窦静长子告辞,前去招待来客,自有家仆带着房俊前往灵堂不远的一处跨院,稍事歇息。
房俊正欲迈步,便见到李孝恭一身皂色衣袍脚步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次子李晦。房俊便停下脚步,想要等李孝恭吊唁之后一同前往跨院。
雨势不减,将窦家竖起的白幡浇得蔫哒哒的紧贴在竹竿上,雨声已然掩盖不住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至于这些哭声里到底有多少真心、有多少假意,却是外人不得而知……
等到李孝恭出来,见到房俊侯在门外等他,便走到近前点点头,说道:“本王身体有些不适,就不在这里多待了,先行回府请御医诊诊脉,便让犬子在此替我。只是这小子眼高手低,难免说话行事丢人现眼,还请二郎多多看顾一些。”
房俊忙道:“自家兄弟,何须客套?郡王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李孝恭点点头,地点、气氛都不适宜谈话,便淡淡说道:“待到过两日无事,再去府里详谈《农书》之事。”
“喏。”
房俊应了一声,躬身礼送李孝恭离开,这才回身招呼李晦:“咱们去跨院歇歇,留在此处有些碍事。”
李晦不置可否,神情有些古怪……
他比房俊年长几岁,向来都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兄长厚重木讷,他活泼灵动的性格显然更受父亲的疼爱,这都使得他性格之中颇为自负。可是刚刚父亲说了什么?
让房俊看顾自己一些……
凭什么!
李晦与房俊没仇,相反初次见面彼此的印象还不错,但是正因为李孝恭这一句话,使得李晦产生了逆反心理。
他房俊不过是娶了公主受到皇帝的宠爱,又有房玄龄这位宰辅在身后推波助澜这才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又有什么可牛气的?诚然,房俊的才华的确是冠绝大唐,可是也不至于就到得让他来“看顾”自己的地步吧?
李晦心中不爽,不过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在心中暗暗鼓劲,以后定然要世人皆知,某河间郡王府的二郎可绝对不比房家的二郎差到哪里去……
窦家的仆人撑起雨伞,护着二人来到不远处的跨院,院内已然到了不少人,显然都是前来吊唁的宾客被临时安置在这里。
窦家乃是后族,窦静更是资历深厚颇有人脉,是以赶来吊唁的多是朝中大佬。
房俊与李晦前后脚进到跨院正堂,李晦抬眼一扫,嘴角便微微翘起……
“哎呦,江夏王叔几时到的?小侄近日还想去府上请教呢,不想再此遇见。”
正堂内人数不少,三三两两的围聚在一起,小声谈话。窦家丧事,纵声言笑自然不妥,是以堂内窃窃私语,颇为安静。
李晦一眼便瞅见在座的江夏郡王李道宗,绽开笑容,迎了上去。
李道宗正与一位素袍玉带的老者交谈,闻言抬眼,见到李晦,便微微一笑:“贤侄是代替王兄前来吊唁?”
李晦回道:“家父刚刚亲来吊唁,不过身体略有不适,先行返回府中,命小侄暂且在此。”
继而,他冲李道宗身边那老者躬身施礼道:“小侄李晦,见过宋国公。”
这老者赫然便是朝中“清流领袖”之称的萧!
萧温润一笑,赞道:“河间郡王虎父虎子,小郎君颇有乃父之风,可喜可贺。”
李晦心中得意,这可是萧啊!得到他一句夸赞可着实不易。
眼眸转动,笑道:“宋国公谬赞了,李晦如何敢当?”
然后,他微微侧身,抬手虚引,将身后的房俊让了出来:“给王叔、宋国公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房相次子,京兆尹房俊。”
在他想来,李道宗那是皇族之中与乃父李孝恭并称的无敌统帅,自然是与自己亲近一些;而萧近年已然不怎么上朝,渐渐有隐退之势,房俊大抵是不认得萧的。况且作为江南士族的首领,必然与房俊之间颇有龌蹉……
父亲不是让这个“棒槌”看顾自己吗?
那自己就借由这两位来杀一杀房俊的威风……
比我强?
呵呵,起码人脉上你比不得我这个皇族子弟吧……
房俊却是没想到李晦的心思,从容上前,施礼道:“见过江夏郡王,见过宋国公。”
李道宗呵呵一笑,起身拉住房俊的手,拽到自己身边落座,笑道:“不是外人,何须客套?房相身子尚未痊愈?唉,这人一到了岁数难免时不时的染病,甚为子女,应当好生看顾才是。本王知道你京兆尹事务繁忙,可是公务再忙,亦不能忽视了至亲。”
他对房俊观感极佳。
不仅仅是因为两人气味相投彼此投缘,更是因为当初房俊劝阻李二陛下打消了与吐蕃和亲之事,直接消弭了自家女儿远嫁吐蕃的祸事……中原皇族的女儿,在绣阁之中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吐蕃那等苦寒之地?是以李道宗心中极是感激。
说是救命之恩亦不为过……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圣眷
房俊赶紧说道:“下官省得,多谢郡王爷教诲。”
李道宗笑眯眯的摆摆手:“什么教诲不教诲的?不过你小子不讲究,本王数次邀你来府上饮宴,何以拖拖拉拉借故推迟,不肯赏脸?”
李晦下巴都快惊掉了……
这是河间郡王李道宗?
满朝之中,谁不知道李道宗冷面冷心,对谁都是淡漠视之爱搭不理的模样?
可是现在瞅瞅,对房俊这是何等春风拂面?
简直像是自家女婿一般……
房俊无奈道:“京兆尹冗务繁杂,加之昆明湖畔的临时市场工期严谨,下官岂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非是不肯去郡王府赴宴,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李道宗点点头表示理解,欣然道:“那行,等到忙过这一阵,可再不能借故推脱!本王那女儿,可是心心念念想要给二郎敬一杯酒,表述一番心底之感恩。”
这说的自然便是当初吐蕃和亲那档子事儿。
萧插话道:“说起来,老夫想起一事。家中老妻想来喜爱二郎之人品,前些时日江南族人前来探望,见到一个族中侄孙女甚是乖巧明秀,是以媒婆之心大发,想要给二郎说一门亲事,怕是这几日便会请人去与你母亲说和。”
房俊大敢头痛,苦笑道:“怕是要令国公夫人失望了,高阳殿下生育未久,晚辈何敢纳妾?”
李道宗哈哈大笑道:“二郎这话,本王不敢苟同。七去之条当中,‘妒,为其乱家也’,正妻焉能阻止郎君纳妾?高阳乃是金枝玉叶,必然不会毫无妇德,二郎这般拿高阳挡箭,莫不是轻视吾皇族家教不成?”
“七去”,又谓“七出”、“七弃”,出自汉朝《大戴礼记》: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
犯了“七去”之条,丈夫便可休妻,换言之便是时下妻子的准则,绝对不可行差踏错,就算是公主也不行!
李道宗这话,就完全是打趣了。
房俊大汗,告饶道:“还请郡王饶命,若是这等话语传回家中,殿下怕不是要哭闹一场,狠狠的掀掉下官的一层皮去。”
李道宗哈哈大笑,便是萧也不禁莞尔,笑道:“二郎勿扰,老夫那侄孙女钟灵明秀,乃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必然不会委屈了二郎。至于高阳殿下那边,自有吾那老妻与令慈做主,想来高阳殿下亦不至于便断了二郎纳妾之路径。”
房俊无奈:“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心里却是暗暗警惕,这老狐狸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自己在江南将萧家折腾得不轻,市舶司更是斩断了萧家很大一部分利润,现在这老狐狸却巴巴的上赶着将侄孙女给自己做妾?
绝对有阴谋……
李道宗和萧哈哈大笑。
一旁的李晦彻底郁闷了……
怎么好像我才是一个外人?
看李道宗和萧对待房俊的态度,分明就是将房俊视作跟他们一个层次的存在,未曾因为年纪或者辈分有丝毫的轻慢。
而且……萧居然将侄孙女许给房俊做妾?
江南女子细腻秀美,加之出身名门,那必然是男人憧憬的房中恩物,这小子运气也太好了,着实令人羡慕嫉妒恨……
李晦心里颇有些挫败,想要在房俊面前显示一下人脉的,却不妨被人家反客为主,着实心中羞恼。
可是这还没完……
堂中诸人窃窃私语,堂外忽然一阵脚步杂乱,一行人走进堂里。
为首一人一身宝蓝色锦缎袍服,身躯健硕,龙行虎步,正是李二陛下……
“呼啦”
堂中诸人尽皆起身,齐齐躬身道:“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摆摆手,淡然说道:“窦家丧事,诸位不必拘礼,各自安坐吧。”
“喏。”诸人应了一声,静候李二陛下端居主位,这才纷纷落座。
李二陛下向来并不太讲究君臣礼仪,在他看来都是自己的肱骨,大多数的臣子都是跟随自己一路厮杀而来,各个都是过命的交情,弄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反倒是寒了人心,实在不当大用。
所以兴之所至之时,他能跟程咬金尉迟恭等人饮酒作乐,当众起舞,浑然没有半分帝王威仪……
大家都知道李二陛下的性情,再者此处又非是太极宫内,是以随意得多。只是到底是帝王,诸人言谈之间难免便拘谨了一些。
萧到底与李二陛下情分不同,起身来到李二陛下身边坐下,低声交谈几句。
李二陛下面容肃穆的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眸扫了一圈儿,便见到刚刚落座道李道宗身边的房俊,就招了招手……
堂内有些沉寂,继而为了掩饰,这才恢复如常。
都知道房俊深受李二陛下器重宠信,可是这般当众相召,依旧令人羡慕得紧。
房俊只得歉意的对李道宗笑笑,起身向李二陛下走过去。
身后的李晦眼神复杂……
若说刚刚李道宗和萧的态度令他感到羡慕嫉妒恨,那么此刻李二陛下随意的招招手,简直给他造成了成吨的伤害。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房俊的区别,无关身份,无关年纪,而是一个仰仗父亲威名和皇族身份趾高气昂目无余子,另一个则是早已自纨绔的层次脱胎换骨,一举进入帝国最顶级的那一个阶层……
年青一辈当中,不仅仅是李晦不如房俊,几乎所有的世子少主都已然全面落后于房俊。
房俊,当得起年青一辈第一人的称呼……
“尔父身子还未曾痊愈?”李二陛下见到房俊前来吊唁,便知道房玄龄定然是身体不适。几十年君臣相和,他最宠信的便是杜如晦、房玄龄以及长孙无忌三人。
现如今杜如晦早逝,长孙无忌与他渐行渐远,唯有房玄龄依旧忠心耿耿的侍奉身边,为大唐帝国呕心沥血为他李二陛下鞠躬尽瘁,哪怕只是头疼脑热,李二陛下亦是心忧不已。
这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关心……
房俊连忙躬身答道:“启禀陛下,家父身子尚好,御医已然诊治,说是过上几天便无大碍。只是家慈担忧,唯恐雨天寒气湿重导致病情加剧,是以命微臣前来吊唁。”
李二陛下:“呵呵……”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怕老婆?
不过若是旁人被自己的儿子这般说法,那简直就要成为天下笑柄;可偏偏从房俊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是个笑话,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心思。
房玄龄怕老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
再惊异的事情当你习惯了,也就不以为奇了……
李二陛下点点头:“回头朕让尚药局的内侍准备一些将养身体的药材送去府上,你状告尔父让他好生将养,朕离不得他,大唐更离不得他!这宰辅之位,他还得给朕再干上二十年才行。”
堂内又是一静……
不过众人也只是感叹君臣相得的这段佳话,至于嫉妒之心,却是没有的。
房玄龄是谁?
当年军中投靠李二陛下,之后便在秦王府中执掌大权,数十年来非但圣眷从未衰减半分,反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得到器重。且不说房玄龄的能力天下无双,单单与李二陛下的这份情谊,又有谁能比得过?
或许也只有一个长孙无忌。
只是可惜,长孙无忌为了家族的利益前途,与陛下却是渐行渐远……
若是现在说起“朝中第一人”,房玄龄当之无愧!
“喏。”房俊恭恭敬敬的躬身施礼。
这是皇帝的恩遇,必须一丝不苟的表示感谢,再多的礼数也不嫌多。
李二陛下问道:“刚刚朕进来的时候,见到你与宋国公相谈甚欢,不知在谈些什么?”
房俊在江南折腾得江南士族苦不堪言,回到关中又将关陇集团怼得下不来台,却又能与江南士族的领袖萧相谈甚欢,这不得不令李二陛下感到惊奇。
难道不应当是萧见了房俊就会生气掐死他的心思么?
事有反常必有妖啊!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魏徵病危(上)
李二陛下不认为萧有什么理由与房俊这般和善。
诚然以萧的城府不至于对房俊吹胡子瞪眼,但是以萧的地位,又怎么会对将江南士族折腾得仙死的房俊亲热友善?
毕竟是被房俊狠狠打过脸的……
望着李二陛下狐疑的目光,萧笑而不语,房俊略显尴尬,低声道:“宋国公……想要给微臣说一门亲。”
李二陛下顿时眉梢一挑。
纳妾?
继而,他转头看着身边的萧,似笑非笑道:“宋国公倒是有闲情逸致,居然却撮合这等雅事?”
他倒是没有因为萧给自己的女婿张罗纳妾便恼火,隋唐两代对于驸马的管制都极为松散,过不下去了和离都何以,何况只是纳妾?
他只是惊异于萧的厚脸皮……
你可是清流领袖、江南士首啊!
结果为了巴结房俊这个正当红的京兆尹,就这般没脸没皮低声下气的示好?
萧一脸笑意,丝毫没有因为李二陛下诧异的目光而有一丝一毫的羞愤,坦然道:“二郎诚实果毅、才高八斗,乃是女儿家顶顶的良婿,谁不想将自家女儿嫁于这等少年英杰?陛下慧眼如炬抢得先机,将高阳公主下嫁于二郎,吾等衷心祝福。可是陛下总不至于会阻着老臣将自家侄孙女送入房家为妾吧?”
皇族自然非是萧氏可比,可是你家的儿女为正妻,我家的女儿为妾还不行?
李二陛下:“呵呵……”
扫了萧一眼,目光便幽幽的投注到房俊面上,意味深长。
房俊有些冒汗,这都是萧这个老狐狸的主意,您直勾勾的盯着我干嘛?
旁边诸人都留神着这边的谈话的,房俊与李二陛下的言语虽然轻声,却也没有避着人,是以大家都听得真切。听到萧居然要将本族的侄孙女嫁给房俊为妾,各自心中计较了一番此举之用意之后,便是清一色的艳羡了……
五姓七宗乃是最顶级的门阀,自诩继承汉家衣冠,对于有着胡人血统的关陇集团权贵想来鄙视,哪怕是李唐皇族,亦未被他们放入眼内,轻易不肯与之通婚,唯恐乱了血统。
是以在关陇权贵们眼中,谁若是能娶到一个“五姓女”,那是顶顶的荣耀!
可现在倒好,诸人苦求而不得的“五姓女”,居然就这么被萧巴巴的送到房俊嘴边,还唯恐房俊不肯吃的样子……都是朝廷重臣,差距怎地就这么大呢?
当然,在场的众多关陇权贵亦都清楚,萧固然是想要以此示好,来拉拢房俊,但绝非仅仅是因为房俊占据了京兆尹之位而已。房家乃是山东士族,虽然几百年来名声不显,但是到了房玄龄这一代却是水涨船高,及至现在房俊之崛起,已然是数一数二的山东豪强!
“五姓七宗”不肯与关陇权贵通婚,但是对于笼络山东豪强、江南士族却是不遗余力,因为“五姓七宗”本身便是其中的一份子,利益纠缠,相互联姻。
房玄龄之妻卢氏便出身范阳卢家……
对于这等天降艳福,大家也只能对房俊表示羡慕。这棒槌先是娶了金枝玉叶,这又要纳“五姓女”为妾,家中另一位侍妾武娘子亦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间绝色,特么好事怎地都被这棒槌一个人都占全了?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一位内侍疾步入内,匆匆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俯身见礼,而后疾声道:“启禀陛下,刚刚接到郑国公家送进宫里的消息,郑国公病危……”
“嚯!”
堂内诸人都听得清楚,顿时一片哗然。
郑国公魏徵病重?
李二陛下当即起身,面色凝重道:“当真如此?”
内侍道:“确实如此,刚刚魏家派人前去皇宫通禀,陛下不在,长乐殿下已然命御医前去魏家救治。”
李二陛下点点头,看着随后而来的窦家人,沉声道:“朕先去魏家看看。”
窦家人忙道:“正应当如此。”
窦家乃是李二陛下的母族,娘亲舅大,那是真真的家里人,更何况魏徵的名声满天底下谁不知道?现如今他病重,李二陛下是肯定要前去探视的,这不算将窦家撂开伤了窦家颜面。
李二陛下点点头,当即迈步走向门口,一众内侍紧随其后。
走出几步,李二陛下又站住,回身对房俊说道:“汝与吾同去。”
“喏。”
房俊赶紧上前,紧跟着李二陛下出门。
留下身后一地艳羡的目光……
何谓圣眷?
这才是圣眷!
何谓帝宠?
这便是帝宠!
萧目光幽幽,嘴角衔着微笑。
李晦眼神复杂,信心支离破碎……
*****
曲池坊原是一片荒地山坡,树木杂乱。
经由房俊一手改建,将其建成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宜居之地,现如今更是地价飙升,有价无市,成为长安城内权贵商贾一掷千金却不可得的所在……
雨势渐小,却依旧未停。
皇帝辇驾沿着坊门而入,如此大雨,平整宽阔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丝积水,显然排水设施极为优良。
曲池坊不似其余坊市那般规划整齐,而是依着地势而建,最大程度的利用空间落差,将山林景致尽皆纳入整个坊市的构建之内,自然和谐,处处都是优美的景致。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因是大雨,没有柳絮飘飞梨花雪白的胜景,当初建坊之时被房俊保留下来的数百株老梨树此时刚刚盛放,舒展的枝条上缀满了一串串的花骨朵,微微裂开花瓣,在雨中摇曳……
院落沉沉晓,花开白雪香,一枝轻带雨,泪湿贵妃妆……
马车卷起的车帘不时有几滴雨水被微风裹挟着卷入车内,沾湿了衣角,李二陛下却浑然不觉。目光深邃的看着车外的美景,赞叹了一句:“这曲池坊不愧是长安城内最宜居之处,就连朕都想在这里有一处宅子,过一过这静谧安详的小日子。”
这话不好接……
房俊索性不接。
谁知道李二陛下现在是个什么心态?
按理说魏徵病重,身为皇帝自然应当痛心疾首、悲怆不已,感叹苍天无情,将这位“千古人镜”从他的身边带走,从此再也无人于得意之时给他敲响警钟,严词诤谏。
可是联想到魏徵数次毫不顾忌情面的当面叱责,以及上一次魏徵想要让褚遂良将《起居注》在他死后公布天下……房俊觉得哪怕李二陛下是个圣人,心中也必然对魏徵恼火之极,恨不得擒而杀之!
所以,房俊也拿不准李二陛下现在心里到底是悲于肱骨之将逝而满心伤感,还是绊脚石之将去而心舒神畅,亦或两者兼而有之,难分轩轾……总之帝心难测,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就安安静静的做个美男子吧……
李二陛下说完话,未听到附和之语,略感奇怪,抬眸扫了房俊一眼,见到这厮正眼观鼻、鼻观心的正襟危坐,似乎对自己的话语根本未曾入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的瞪了一眼,不过魏家将至,懒得跟着棒槌算账!
前头禁卫开路,一行车驾抵达魏府门口,早有魏家子弟侯在门口,准备接驾。亦有早得到魏徵病危消息的勋贵大臣先行抵达,此际亦都围在门口,恭迎圣驾。
待到李二陛下的辇驾到得门口,众人尽皆微微躬身,魏徵长子魏叔玉急忙上前两步,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撩开车帘,上身微微前倾,仪态恭敬,礼数周全。
然后,一个黑脸少年自车内钻出来,轻轻一跃,跳到地上。
“……”
众人硬生生将“恭迎圣驾”的话语咽了回去,噎得一片咳嗽,纷纷瞪着眼睛,看着从皇帝车驾之内钻出来的房俊。
魏叔玉更是差点闪了腰,看着身前的房俊,两眼圆瞪。
这厮……居然跟皇帝同车?!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魏徵病危(下)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宠信房俊这个女婿,可是宠信到同车而行的地步,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不是寻常野外踏青,而是赶赴魏家探望病危的魏徵,算得上是一种政治行为。这种情况下依然要与房俊同车,这已经不是宠信的意义了,而是要以这种姿态来宣告他对房俊的宠爱和力挺!
门口处,早先赶到一步这时出来恭迎圣驾的程咬金、柴哲威、柴令武、秦怀道、张大象、李震等人俱是眼神闪烁,心潮起伏……
魏叔玉并没有意识到李二陛下与房俊同车的深一层寓意,只是单纯的感到嫉妒!
凭什么这个率性而为的棒槌能够得到如此圣眷,而自己这般谨慎守礼、好学苦读的老实人却连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底的嫉妒之意,魏叔玉总算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以及现在的处境,赶紧上前两步,将手里的雨伞遮在随在房俊之后下车的李二陛下头顶,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身子衣袍,恭声道:“微臣恭迎圣驾!”
李二陛下微微点头,面神沉肃,问道:“尔父情形如何?”
魏叔玉两眼一红,微微哽咽:“御医说……怕是没几天了。”
李二陛下心底一沉,也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
轻轻吁了口气,道:“前面带路吧。”
“喏!”
魏叔玉赶紧应了一声,微微侧身,引着李二陛下进入府内。
房俊随着李二陛下进入府内,路过门口,与程咬金等人点头示意。目光从这几位的脸上一一扫过,心想可真有意思……
魏徵为人刚硬,只会得罪人,从不笼络人,朝中恨他的人多,与他交情好的没几个。此时病危,因为有窦家丧事做幌子,朝臣更是没来几个。眼前这几位,却是魏徵的陈年旧识。
隋末,魏徵在武阳郡丞元宝藏帐下为官。元宝藏起兵响应瓦岗李密,归顺瓦岗寨,元宝藏给李密的奏疏都是魏徵所写,李密见魏徵非常有文才,于是召见魏徵,魏徵献上壮大瓦岗的十条计策,但李密不用。归顺瓦岗寨后,魏徵结识了一群豪杰,相互倾慕,其中便有秦琼、程咬金、李绩、屈突通、张公谨、侯君集、王伯当、单雄信、柴绍等人。
只是后来王伯当为李密挡箭而死,单雄信被王世充拜为大将军,败于李唐之手,魏徵、李绩等人苦劝李二陛下无果,单雄信被杀。至此,这些当年笑傲瓦岗的英雄豪杰分崩离析,彼此之间埋怨憎恨,隔阂在所难免。
只是现在魏徵病危,人之将死,当年瓦岗群雄亦是渐渐凋零,没有几人在世。是以,尽管秦琼、柴绍、张公谨等人先后离世,后人们闻听魏徵病危,亦抛开往日恩怨,前来探视。
一腔仇怨在死亡面前尽皆消散,唯有当年的情谊尚在……
*****
魏府后宅,气氛哀伤。
魏徵虽然在朝中刚硬无情,但是在家中却是和蔼慈善,仆役婢女尽皆爱戴。此时病危躺在床榻之上,仆役婢女各个面容悲戚眼含热泪,整座府邸皆被哀伤所笼罩。
李二陛下在魏叔玉引路之下踏进卧房,便见到魏徵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紧闭双目仰躺在床榻之上,老妻裴氏侧身坐在床边,握着魏徵瘦骨嶙峋的手掌,哀哀垂泪。
魏叔瑜、魏叔琬、魏叔、霍王妃魏氏等一众儿女尽皆跪在窗前,各个垂泪,神情哀伤。
“陛下……”
见到李二陛下大步走进来,魏家儿女尽皆施礼。
李二陛下摆摆手,上前俯视床榻之上的魏徵,神情凝重的问裴氏道:“宣称情况如何?”
裴氏大抵是哀伤过度,只是垂泪,说不出话。
一旁的御医上前两步,沉声道:“启禀陛下,郑国公风寒入体,阴寒内盛导致阳气虚弱,兼之已然脏器衰竭,怕是……微臣无能,回天乏术,还是尽早预备后事吧。”
一阵饮泣之声响起,屋内众人虽则悲痛,却是未敢大声哭泣。
李二陛下微微叹气,满面沉痛,上前一步,裴氏站起,让李二陛下坐在床边。
握住魏徵瘦骨嶙峋的手掌,李二陛下心中对于魏徵的哪一点怨念也烟消云散。数十载君臣相得,怎能毫无情分?况且即便心中不满魏徵屡次毫不留情的诤谏,但李二陛下是个明白人,知道正是魏徵这般铁面无私的诤谏,才让他不得不忍着心中望,未敢为所欲为。
今后没了魏徵,谁还能在他行差踏错之时,诤言直谏?
“玄成,可曾听到某的话语?”李二陛下微微俯身,轻唤一声。
许是当真有“龙气”之说,李二陛下这一声呼喊,昏睡多是的魏徵果然微微睁开眼眸,稍稍缓了缓神儿,轻声道:“陛下……”
屋内亲人尽皆精神一振,御医连忙上前,查探了魏徵的情况,端来一碗药喂下,而后又在他身上连续施针。好一通忙活,效果也很好,魏徵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眸之中也不复先前的涣散,有了些神采。
御医吁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道:“还好挨过了这个关口,看情形三两日之内应是无碍。”
三两日之内无碍,但是过了这三两日,怕是连神仙来了都救不活了……
诸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而且御医未尽之意,应当是说趁着现在神智清醒,有什么话就赶紧交代交代。
李二陛下面色沉痛,紧紧握着魏徵的手掌,虎目含泪,神情悲戚。
魏徵振作精神,笑了笑:“陛下乃世之英豪,何故作此小女儿姿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陛下不必哀伤。”
李二陛下苦笑一声,感慨道:“你我君臣一场,某深感玄成鞠躬尽瘁之心,岂能不心有所伤?只愿玄成尽快好起来,若是没有你在旁鞭策,满朝文武,还有谁敢犯颜直谏?”
魏徵轻咳两声,喘息着笑道:“老臣做了一辈子恶人,做够了……临死之际,只想对陛下说声抱歉。老臣一生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却从来都未曾顾忌陛下的颜面……现在想想,愧对君上啊……”
李二陛下不管他这是真话还是假话,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从魏徵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他足以宽慰。
“玄成毋须妄自菲薄,某非是昏庸之君,焉能不辨是非?你且宽心养病,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稍稍沉吟,李二陛下也能猜出魏徵这番话的真实用意,无非是就算我得罪了你一辈子,可毕竟是为了这个老大帝国的强盛,等我死了,莫要将怒气牵连在我的后辈身上……
故此,李二陛下说道:“衡山公主乃是某与文德皇后之女,某将之许配给玄成长子叔玉,魏氏一门成为皇亲,某保你魏氏世代富贵,与国同休。”
魏徵双眸一亮,反手握住李二陛下的手掌,挣扎着想要坐起,口中说道:“老臣……谢主隆恩!”
这时候可不是客气的时候,魏徵深知自己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若是再受到他这个老子的牵连,抄家灭门不至于,但是生活窘迫在所难免。
现在李二陛下将衡山公主下嫁魏叔玉,足可保得魏氏一门富贵,他哪里敢矫情的推迟两句?
万一李二陛下反悔,那就完蛋了……
李二陛下赶紧伸手摁住魏徵的肩膀,宽慰道:“就这么躺着就好,你我君臣数载,何须这些俗礼?只要你好生养病,病愈之后某依仗玄成之处多矣。”
魏徵起不来,便喊道:“叔玉,还不快快谢过陛下?”
一旁的魏叔玉还有些懵,这一不留神,就成了驸马了?
只是想到衡山公主那个小丫头今年不过是七八岁的样子,而他都快到二十了,嘴角便忍不住一抽……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死了也要进谏!
可是魏徵的话语响起,他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两步,屈膝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叩首道:“微臣,谢主隆恩!”
大唐律并没有规定臣子面见君上之时要磕头,一般情形下不过是作揖而已,唐代君臣之间的礼仪并不繁琐。不过既然李二陛下赐婚魏叔玉,那魏叔玉便是李二陛下的女婿,女婿面见岳父,那必须是要磕头的……
李二陛下微微点头,依旧执着魏徵之手,深沉问道:“若是尚有何未竟之心愿,不妨到来,某自会成全你。”
他对魏徵的感情有些复杂,既爱且恨。却也承认魏徵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一生为官爵位显赫,从未谋求私利,既不敛财亦不为儿女谋划前程,这一点上几乎与房玄龄有的一拼。
然而房玄龄有一个好儿子房俊,魏徵没有……
魏家寒酸,儿女皆是微末小吏,若是魏徵临终有何述求,李二陛下绝对会答允。即为了使得君臣之间善始善终,亦为了补偿魏徵这一辈子的清廉如水。
屋内诸人都有些微微眼热。
皇帝问出这样的话,就等同于给出了承诺!只要魏徵的要求不是太过分,几乎随便他提,皇帝断然不会拒绝。
多好的机会啊……
谁知形容枯槁的魏徵只是喟然一叹,沉声说道:“陛下,国虽大,好战必亡……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矣……”
众皆惊愕。
心道魏徵你莫不是病糊涂了?
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说这样的话!
“嫠”是指寡妇;“恤”的意思是忧虑;“纬”是织布用的纬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寡妇不怕织得少,而怕亡国之祸”。放在这个环境里,意思就是“忧国忘家”。
可是你都快病死了,还要将陛下比作隋炀帝一般倒行逆施的昏君么?
诸人尽皆惊叹,老魏不愧是千古稍有的诤臣啊,这是打算“诤谏一生”啊,临死都得犯颜直谏一回……
可是这也太不识时务了!
人家皇帝亲来探望,又是将嫡出的公主下嫁于你家,又是问你有何未竟之心愿,这是何等的荣耀?
大家胆战心惊的去偷看李二陛下的脸色,果然但见一片乌云笼罩,比之外头的阴云都要黑,仿佛下一刻就如外头一般滴出雨水来……
屋内一片沉寂。
就连魏叔玉眼珠子都瞪圆了,心道老爹你这是要闹哪样?您这是临了临了,还打算坑儿子一把是吧?
房俊看了看李二陛下即将雷鸣电闪的脸色,上前一步,笑嘻嘻看着床榻之上的魏徵,说道:“郑国公这气色瞅着还不错,多多将养几日,应当还能缓得过来。所以啊,您可别当这是什么临终遗言,毫无顾忌的想说就说,万一说完了结果您缓过来了,岂不是麻烦?”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顿时神情各异,七彩纷呈。
程咬金差点笑出来,心说还真没看出来,房玄龄家这个老二的性子倒是跟某有的一拼,浑不吝的玩意啊……
柴哲威兄弟、张大象等人则是神色怪异,心说当着一个将死之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好么?
李思文则心里偷笑,魏徵呀魏徵,你屡次三番的弹劾房俊这厮,现在报应来了吧?临死这货都得狠狠的怼你一回,让你咽气儿都咽得不爽利,真是坏啊……
李二陛下悄悄松了口气,刚刚魏徵的话语差点将他惹毛了!
老子冒着大雨亲来府上,又是将自己嫡女下嫁于你家,又是温言安抚,你特么还想怎地?老子都做到这程度了,你还是要不依不饶的冒犯老子,是不是一辈子欺负老子欺负惯了,临死也得欺负一回?
他差一点就要翻脸了!
幸好房俊的话语尚算及时,将他从爆发的边缘拉回来,没有当着一个将死之人发飙……
魏家人不干了!
魏叔玉哥儿几个跪在魏徵窗前,当时就怒了!
特么的,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不说话没人那你当哑巴,可是说出这等话语来,是要来魏家打脸么?
魏家兄弟自动便认为房俊这是恼火着以前魏徵数次弹劾他,故而怀恨在心登门挑衅来了!
是,你房俊现在身为驸马,身居高官,可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呐!
魏家老二魏叔瑜当即就恼了,怒目圆睁,“腾”的一下便从地上站起,怒视房俊道:“房二!此乃魏家府宅,尔这般猖狂,难道是欺吾魏家无人乎?”
老三魏叔也怒了,站在二哥身边,紧握双拳:“旁人怕你房二,吾魏家兄弟不怕!”
屋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跪下!”魏徵妻子裴氏怒叱一声:“你两个不孝子,是想你们老子快点咽气吗?”
这哥俩儿吓得脸一白,赶紧“噗通”跪下,连声道:“孩儿不敢……”
只是两双充满怒火的眼眸却直勾勾的瞪着房俊,充满愤怒!
躺在病榻上的魏徵无语的摇了摇头,看着几个儿子,喟然叹息。
他说出那句“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便后悔了,他不是有意硬怼李二陛下,纯粹就是一贯的行事风格之下的惯性使然,心中认为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的战略不妥,便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
可是说出来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这都要死了,还管那些事情干嘛?
且不说李二陛下会不会听,单单若是陛下心存怨气,自己留下的老妇儿孙便要遭殃……他亦看得出李二陛下想要给他魏徵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不欲在他死后对魏家展开打击,甚至将衡山公主下嫁,以此来安他的心。
作为一个帝王来说,这足够了!
幸好房俊插诨打科的一句笑谈,冲淡了李二陛下的怒火,也给了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
可自己这几个愚蠢的儿子居然丝毫看不出房俊的用意,甚至将好心当做驴肝肺……
“咳咳咳”魏徵咳嗽几声,勉力振奋精神,故作轻松道:“房二郎这是到府上追债来了,唯恐老夫咽了气,欠你的房钱打了水漂?”
他这么一说,魏家子弟方才想起,家里还欠着房俊不少钱呢……
当初房俊建成曲池坊,因其环境优雅建筑质量过硬,一度成为当时观众富户趋之若鹜之地,不论朝中官员亦或商贾贵族,都因能够拥有一处曲池坊的房子而自豪。
魏徵一生清廉,几个儿子亦没有能够敛财的,府上日子过得甚为清贫。所以当时魏徵买了曲池坊的这处房子,根本就没给钱,都是欠着房俊的……
想起这个,魏家子弟便有些泄气。
没办法,欠人家钱那肯定就矮三分,还如何硬气得起来……
万一在老爹病重甚至是举丧之时赖在门口要债,魏家颜面何存?
这种事情旁人作不出,但是依着魏家兄弟对于房俊的了解,这个连送上几块棺材板都要念叨几回的棒槌,那搞不好是真能干的出来……
最难受的是,魏家没钱,还不起……
魏徵每年的俸禄、赏赐、职田所得,大多都寄回钜鹿老家,以及赡养当初瓦岗寨的一众孤儿寡母,基本没有什么结余。
房俊听到魏徵的话,便笑道:“那不至于,钱财乃是身外之物,郑国公何须介怀?若是当真觉得短了晚辈的情分,那以后就少弹劾晚辈两回,晚辈还借给您钱,寿材也给您换一副……”
魏徵艰难的笑起来,喘着气,骂道:“赶紧滚你的蛋吧,房相一生耿直,居然生出你这么一个孽障……”
气氛便松缓下来。
李二陛下趁机起身,嘱咐道:“宫中尚有事务亟待处理,某不便在此久待。玄成你要好生将养,早已康复,朝政尚要依仗玄成之处多矣,某亦不能没有你这个诤臣的提醒。”
言罢,回头瞅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房俊身上,说道:“你便留在此处,不许多生事端,若是有什么情况便立即入宫通知。”
房俊郁闷了一下,难道哥们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阴谋
李二陛下将房俊留在魏府。
这棒槌最好惹事,留在此处尚有程咬金能够压制一二,若是去了窦家那边,凭着与窦家子弟的恩怨纠缠,怕是搞不好要出大事情。萧等人虽则资历深厚、位高爵显,但是显然镇不住房俊。
当初在江南就给折腾得鸡飞狗跳……
房俊没敢埋怨李二陛下将他当作“麻烦”的心思,赶紧领命道:“微臣遵旨。”
李二陛下点点头,这才离开。
魏家子弟以及一众大臣勋贵在后相送。
等到送走李二陛下,回到后宅,程咬金便将房俊叫去一侧的偏厅:“来来来,素闻房二郎千杯不醉,且来陪老夫喝两杯。”
他与魏徵的情分到底不同,留下来打算一直等到魏徵脱离危险亦或与世长辞,担心魏家子弟不服房俊生出事端,便将房俊叫去饮酒。
房俊也不爱搭理魏徵这几个蠢不可及的儿子,欣然同意。
*****
窦家。
雨一直下……
尚未至申时末,天色已然接近黄昏。
跨院之内,宾客云集,各自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萧并未前去魏府,他与魏徵素来不和,若是魏徵当真死了,估计同殿为臣的颜面是一定要前去吊唁的,但是既然没死,代表着江南士族的萧便不会前去探视。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驸马王敬直更不会去。
当年王世充作用洛阳称帝,打起旗号造反大隋,便与瓦岗出身的将领结下深仇大恨。
王世充本是西域胡人,寄居在新丰。年纪很小的时候便跟随改嫁到霸城王家的祖母一起生活,将自己的姓氏也改姓王。而霸城王家,便是太原王氏的一支偏房……
王世充反隋称帝,太原王氏是出了大力气的。
而当时的瓦岗寨刚刚瓦解,大部分将领诸如魏徵、李绩、秦琼、程咬金、张公谨、侯君集等人尽皆投靠了李唐,成为李世民逐鹿天下的班底,而单雄信因为祖上与李家素有血仇,成为王世充帐下的大将军。
最终,王世充兵败被杀,单雄信喋血沙场,恩怨纠缠,爱恨交织。
李二陛下覆灭王世充,天下大势已定,太原王氏不得不宣誓效忠,可是对于李二陛下帐下的瓦岗系将领,却是恨之入骨……
萧与王敬直相谈甚欢,未及,长孙无忌也匆匆而来。
三人聚拢一处,距离旁人稍远,低声交谈亦不会被人听去……
“辅机可曾去魏府看看?”萧问道。
“下午的时候便收到窦家的讣告,只是杂事缠身,此刻方才过来吊唁。至于魏家……刚刚才得到消息,听闻玄成一时片刻无事,稍后再去亦是无妨。”长孙无忌一脸倦色,揉了揉眉心答道。
王敬直便担忧的说道:“赵国公虽然正值春秋,但是亦要注意劳逸结合。逝者已矣,还望您多多注重身体才是。”
长孙无忌欣然笑道:“贤侄有心了,老夫省得。”
王敬直乃是王幼子,太原王氏子弟,正经的关陇集团核心,又是晋王妃王氏的娘家人……长孙无忌必须保持礼遇,予以重视,最起码要让王敬直感到重视……
王敬直赶紧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萧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文质彬彬的王敬直,微微叹口气,喟然道:“若说朝中后起之秀,其实敬直亦算是一时之俊杰,奈何房二锋芒太盛,陛下更是对其独独青睐,实在是有些可惜呀。否则以敬直之人品能力家世,定然更得陛下器重,委以重任。吾等皆以老迈,往后这老大帝国,还是要尔等年青俊彦来接受,切莫灰心丧志啊。”
王敬直眼皮一跳,这是挑破离间啊……
可明明知道萧用心不正,却偏偏心中依旧不可遏止的升起一股酸楚、不服、怒火!
按说,都是皇家驸马,都是世家子弟,太原王氏更是远远高出清河房氏不知道多少个等级,都是年青俊彦,他王敬直到底比房俊差在哪里?好吧,就算房俊才高八斗、诗词之名甲于天下,可房俊已经是从二品堂堂京兆尹,而自己呢?区区礼部衙门里一个主事,嗯,从五品……
非是王敬直胸襟狭隘,实在是这差距也太大了!
都是驸马,至于么?
运了运气,王敬直提醒自己萧此言显然没安好心,可依旧忍不住的嫉妒恼火,面上便不免显现出来。
萧心中微微一哂,不动声色……
长孙无忌手抚长髯,哼了一声,说道:“那棒槌不过是巧言令色之徒,如何与敬直这般忠厚朴实的后生相提并论?且看看为了讨好陛下,东西两市被他拆得七零八落,整个关中皆是纷纷攘攘乱成一团,假以时日,定然是祸国之奸佞、乱政之罪魁!”
王敬直想了想,附和道:“不错,此子若是不除,朝政便一日不可安稳,若是等到其羽翼丰满,怕是更为棘手!”
虽然不知道这两位老狐狸有何谋算,但既然是想要对付房俊……那咱自然是义不容辞,即便是被利用一二,又何足道哉?
咱心甘情愿!
三人忽视一眼,目光闪烁……
长孙无忌起身道:“某去魏府走一遭,多年的老伙计,怕是挺不过来便阴阳两隔,总要说上几句话,看看有无交待,亦算是全了多年的情分,不枉同僚一场。”
萧颔首道:“正应如此。”
说是这么说,反正他是不会去的,这些年他可是被魏徵弹劾了不知多少次,早就结下仇怨。只等魏徵咽气,便大度的前去府上上柱香吊唁一番,既然尚未咽气……不去也罢。
王敬直起身道:“请恕晚辈不远送了。”
长孙无忌微笑点头,转身离去。
厅中诸人赶紧纷纷起身,七嘴八舌的恭送长孙无忌,即便现如今的长孙无忌已然不是陛下面前第一红人,但是毕竟其爵位资历摆在那里,谁敢轻忽施礼?
长孙无忌微笑着一一颔首致意,出门而去。
等到长孙无忌走远,厅中恢复平静,萧微笑着对王敬直招招手,叫道身边落座,附耳上前……
*****
刘洎换上一套干爽的衣衫,净过手用帕子擦拭干净,坐到书桌之后,捧着侍女奉上的香茗,浅浅的啜了一口,体内的湿寒之气尽数而出,舒服得长长吁出口气。
天色昏暗,书房内已然燃起蜡烛。
刚刚先是去了窦家吊唁,随了一份并不贵重的礼金,继而又到魏府转了一圈,探视了一番病重的魏徵。这一大圈儿下来衣衫虽未湿透,却是沾了一身水气,他本来就体弱,唯恐湿寒入体,是以赶紧跑回来换了衣衫。
心里想着窦静前几日还好好的,今日便撒手而去,魏徵作为本朝第一诤臣,更是油尽灯枯熬日子,心底不仅有些唏嘘。
便是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最终亦是逃不脱生老病死之束缚,就算执掌乾坤、宰执天下,不还是终究黄土一?
可惜世人要么重名、要么逐利,一辈子明争暗斗打生打死,又有谁能看得透?
刘洎也看不透。
他这一辈子不爱财,府中生活清淡甚至有些拮据,对此并不以为意。钱财那等铜臭之物,乃是世间最最肮脏的东西,金银珠宝美酒珍馐,在他看来不过是眼前的孽障,有何足道?
他却极是看重“名”、“权”二字!
有“名”,则可青史留芳、百世传颂!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影”,既然父母生养来着世上走一遭,若是不能彪炳史册,岂不是与那些贩夫走卒一样白白活了这一世?
有“权”,则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以江山作画,尽展胸中报复!
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
只可惜权力之阶,步步艰难,刘洎虽出身南阳刘氏,然则在朝中并无奥援,厚着脸皮攀扯的话,宋国公萧倒是攀扯上一丁点儿的关系……不过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没有世家门阀的背景,想在隋唐两朝的官场之上风生水起,谈何容易?
自己现在的确是名声鹊起,可是说到底依旧是无根之浮萍,一阵大风吹来,便七零八落……
正自愁苦没有一个门阀作为后盾,便见到管家疾步进入书房,轻声道:“宋国公遣人送来一封书信……”
刘洎微愣,忙道:“快请!”
“喏!”
未及,一个青布衣衫的中年随着管家走进书房,先是对刘洎见礼,继而双后奉上一封书信,恭声道:“家主有命,请刘御史亲启,过目之后将刘御史之决定带回。”
刘洎心中狐疑,自己倒是不断接近萧,希望其念在自家祖上曾经在萧氏祖先建立的南梁朝中为官,对自己多多帮扶,但是萧一直若即若离,不置可否。
今日怎地破天荒的给自己送信?
将书信拆开,一目十行的读完,刘洎双眼微微眯起……
略作沉吟,便说道:“且回复宋国公,就说下官已然知晓,必会配合宋国公行事,请他老人家担心便是。”
“喏。”
那人躬身施礼,转身退出。
刘洎又将手里的书信看了一遍,抬手将书信凑近烛火,一股火苗在信纸上腾起翻卷,片刻便将信纸付之一炬,化作飞灰。
刘洎抬首挺身,说道:“来人,研墨,某要写奏折!”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雨夜(一)
天色晦暗,乌云密布,雨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飘摇的雨丝缠绵淅沥却好似没有尽头。
距离净街鼓响起的时间还早,但是街面上已然悄无人踪,即便偶有行人亦或是马车经过,亦是行色匆匆,转瞬便消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之中。
这座巍峨雄阔的城池彷如巨兽蛰伏,庞大威武的身躯渐渐被昏暗的夜色笼罩……
各个坊市虽然尚未关闭坊门,但因为大雨的缘故,百姓尽皆待在家中,无事不愿外出,一片寂静。坊卒打着哈欠,窝在坊市的门房中昏昏欲睡,强打着精神,等着净街鼓响起,便关闭坊门,完成一天的任务尽早窝在被窝里睡觉。
安邑坊位于东市之南,此处汉胡杂居、尽是来自天下各处的商贾小贩,人口成分极为繁杂,动辄发生打架斗殴啸聚火并之事,时不时的闹出一两起人命官司,治安形势极其恶劣。可偏偏此处之商贾多数乃是东市各大货邸商铺的进货商,乃是东市繁荣之根源,与各大世家门阀王孙贵族更是渊源深厚,想要严厉打击亦是不能,令年颇为头痛。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整座安邑坊里的商贾小贩亦懒得出门,反正东市拆迁得乱七八糟,每日的成交量虽未减少却都是依靠往日的关系私下里走货,日常的经营几乎陷入停顿,台面上的规矩少了很多,繁荣境况已然尽数不在。
只要保证以往一些合作商铺的货源即可,这鬼天气,谁耐烦出门?便是窝在屋子里,衣衫被褥亦是潮湿不堪,使劲儿都能拧出水来……
眼瞅着天色暗下来,安邑坊内才算是有人出门,三三两两的在街道上鬼鬼祟祟的路过,然后汇集在坊市东头一处高门大宅。
窗外的雨丝打在屋檐下一株银杏树的树叶上,沙沙作响。
堂内燃了几盏蜡烛,照得通亮。
一个年近三旬的精壮汉子坐在首位,身上穿着蜀绣的袍子,面膛微黑,看上去气度俨然,一脸威严。
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滚热的茶水,而后将茶杯轻轻放到桌上,汉子开口说道:“此次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心知肚明了吧?”
下面有些杂乱,大家交头接耳。
便有一个青布衣衫看上去甚为精明的中年人问道:“明白倒是明白……可是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还望胡兄赐教。”
精壮汉子微微点头。
此人名叫胡崇,关中人氏,但是在江南一带关系颇广,主要给长孙家的绸缎铺供货。长孙家的主要产业虽然是铁厂,但事实上各行各业都有涉猎,而且凭借长孙家的名头,可谓财源广进。
而除却铁厂之外,绸缎铺便是最赚钱的那一个。
没人知道胡崇到底与长孙家是何关系,但是能够十几年如一日的包揽长孙家绸缎铺的进货渠道,若说不是长孙家的人,鬼都不信……
胡崇环视一圈,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长孙家现在不如以往风光,自打长孙冲犯事之后,甚至可以说跌入了历史的最低谷,威望、名声、实力,各方面都遭受到打压,其中最主要的铁厂更是被房家死死的压着,绸缎铺的生意一落千丈自然是情理之中。
胡崇可谓看在眼中,急在心头。
不过现在,机会来了……
只要能够将房俊赶走,不再担任京兆尹之职,那么东市将会重新回到关陇集团的掌控之中,长孙无忌的商业将会重新腾飞!
收摄心神,胡崇沉声说道:“今日某之话语,诸位听在耳中记在心头,然后遵照行事即可,若是不愿配合,某亦无话可说,只是希望诸位严守秘密,出了这间屋子,某可是一个字都不会承认。”
“胡掌柜这说的哪里话?吾等既然来此,自然以胡掌柜马首是瞻,但有吩咐,极力行之便是。”
“不错,此间皆是好友,只凭胡掌柜一句话,风里火里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吾等素来同进同退,岂会有那等见利忘义之辈?”
“到底什么章程,胡掌柜且划下道来,吾等莫不遵从!”
底下乱糟糟一片喊声。
不过总体来说,效果甚好,胡崇嘴角微微一条,心中得意。
既然家主交代下来,自己自然是要竭尽全力的办好,只要这件事情办妥,那么自己在家住心中的地位必然更是愈发重要,届时或许便能离开这商贾下贱之事,回到府中担任一任管事……
压下心中喜悦,胡崇知道一切都得将眼前之事办好才行,否则非但不能回到府中任事,怕是就连眼下这个差事也得丢……
“眼下东市拆迁,民怨沸腾,但凡在东市里头有点产业的,谁不将房俊骂个六门到底?只是那厮眼下担任这京兆尹,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却是谁都不敢轻易动他……”
胡崇瞅着堂中这些人,俱是各大门阀世家背后的门人,继续说道:“可是此人不除,焉有吾等出头之日?东市现如今的情况诸位皆看在眼中,若是等到东市翻建完成……怕是几乎无吾等立锥之地也!”
堂中气氛一凝。
这话还真就不是危言耸听……
自从房俊担任京兆尹以来,整个关中风气大变,尤其是长安城中,各种严苛规矩数不胜数,市面上的乌烟瘴气为之一空,谁敢去挑战房俊的权威?不是没有,而是有数的那几个,凄惨下场谁都知道。
而那个什么“城管署”设立以来,东西两市简直就像是被套上了枷锁铁链,这些以往如鱼得水的商贾们举步维艰。“城管署”的规矩密密麻麻不知凡几,但凡有违反者,就是一个字罚!
往死里罚!
东西两市的商贾,哪一个不是将房俊恨得咬牙切齿,却偏偏毫无办法?
堂下便有人咬着牙道:“胡掌柜,毋须说这些,在场众人谁不是恨不得将那房二乱棍打死?您是牵头人,自然是您做主,您怎么说,吾等便怎么做,绝没二话!”
胡崇眼皮一跳。
娘咧……
这帮子王八蛋,用得着口口声声言及老子是牵头人?别以为不知道你们这群混蛋的心思,事情成了,自然大家欢天喜地捞好处,若是不成,到时候便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
牵头人,自然就是用来背黑锅的……
都特么是一群狼崽子!
压了压心中怒火,家主交待的事情必须办妥,至于这帮子混蛋……只要长孙家重新夺回主导,新帐旧账再一起慢慢算!
吸了口气,胡崇说道:“既然如此,那某就厚颜自居首位了,但请诸位放弃以往成见,通力协作,将房俊赶出京兆府!眼下城中对于东市之拆迁怨声载道,各方商贾苦不堪言,却是敢怒而不敢言。某相信,只需要小小的一个火星,这些压抑许久的愤怒,便会犹如火油一般……”
胡崇站起来,双手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神情激动:“‘砰’的一声燃烧起来!到那个时候,别说是房俊,就算是他的老子房玄龄,也得被这股熊熊的怒火所燃烧!”
他的言语很有煽动力,而且配合动作,很明显将在场众人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似乎美好的前景就在眼前,只要大伙合起力来,房俊明早便会丢官罢职,灰溜溜的离开京兆尹的位置。
不过到底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轻易调动情绪,有人冷声问道:“胡掌柜说的容易,若是激怒了房俊,却是要如何收场?诸位可别忘了,那元家是如何灰飞烟灭的……”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雨夜(二)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便将堂中的热情熄灭,在场众人想起当初元家的惨剧,不由自主的激灵灵打个冷颤。
甚为关陇豪强的元家没有去招惹房俊,便落得家族湮灭的悲惨代价,自己这些人明刀明枪的想要断了房俊的前程,那房俊会做出何等激烈的反应?
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行事全不顾忌后果的棒槌啊……
房俊有能力、有魄力、有后台、有圣眷,横行关中屹立朝堂,若是一击出手打不死房俊,自己以及背后的主家将会遭遇何等的反噬?只要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胡崇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怒道:“有某站在前头,诸位不过是附庸,即便当真奈何不得房俊从而遭到反噬,诸位又有何害怕?那房俊就算再是棒槌,难不成当真敢对着关中以及天下所有的世家门阀动手不成?”
众人一想,说得也是……
就算眼下房俊跟关陇集团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怼,其实下手亦是极有分寸,轻易不会打破默契。当初在江南搅得乌烟瘴气,实际上江南士族并未遭受多少直接的损失。
至于陆家和元家,却是事出有因。
陆家想要置房俊于死地,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各方的底限,房俊要么等死,要么反击,最终陆家覆灭,其实也怨不得房俊。
而元家其实是自己作死,那种事情谁家都干过,却从未有如元家干得那般明目张胆、那般丧心病狂。与其说元家倒在房俊手里,不如说是激起了民愤,倒在百姓的怒火之下。
虽然若是没有房俊,那些泥腿子百姓终究是奈何不得元家的……
可是咱们现在所作所为的目的,何曾想要房俊的命了?不过是因为他挡了大家的财路,想要将其赶走而已。凭借房俊的后台、圣眷,以及本身的财力,到了那里不是一方诸侯、群雄辟易?
咱们只是让你离开京兆府而已,算不得死仇吧?
这么一想,众人又都轻松起来。
有人说道:“胡掌柜仗义!有长孙家引头,吾等还有何担忧?”
“闭嘴!此事乃是由胡某发起,诸位响应,与长孙家有何关系?又与其他门阀有何关系?”胡崇怒叱一声。
简直就是蠢货!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说!
皇帝可以忍受世家门阀阴奉阳违对抗皇命,甚至可以忍受暗地里抵制京兆府,可是煽动商贾小贩对抗京兆府,甚至裹挟百姓冲击东市,你是想要将各个世家门阀们推上造反的绝路么?
众人悚然一惊,连忙说道:“对极对极!是吾等疏忽大意,不过到底应当如何行事,还请胡掌柜明示,吾等莫不遵从。”
都收到了主家“配合行事”的通知,就等着看看胡崇拿出一个什么章程。
胡崇这才展颜一笑,招招手:“大家都聚过来,咱们小声商议,当心隔墙有耳……”
这等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事后才能够从容脱身。
*****
魏府。
房俊得了皇命,让他再此驻守,一旦魏徵有何危险便立即通知皇帝。房俊命人回府通知,将此间详情告知,以免家中担心。
程咬金便拉着房俊来到偏厅。
他与魏徵恩怨纠缠,不过到底昔年同出瓦岗寨,感情自然非同一般,此刻魏徵病危,总是要留在这里以防突发情况,算是尽到了昔年的情谊。他这人性子大大咧咧,脸皮也厚,到了魏家也不见外,命人整治了几样小菜,温了一壶酒,与房俊浅酌慢饮,说着闲话。
李思文只是来走了一趟,待到李二陛下走后便匆匆告辞,临走之时大抵是因为人多不方便说话,便给房俊使了个眼色,不过房俊没看明白……
至于李思文、柴令武、张大象等后辈,却是没人有资格上得了他程咬金的桌子。即便是承袭了其父柴绍爵位的柴哲威,面对程咬金黑漆漆的脸色,亦是心惊胆跳,不敢靠近。
这位不但是长辈,更是个莽夫,若是惹急了揍自己一顿,上哪儿说理去?
况且欺负柴绍已死,小辈们与魏徵之间又哪里有感情?前来探视一番已然算得上是顾念旧情,犯不着长时间在这边熬着,几个小辈便前后离去,到最后反而只剩下了程咬金与房俊,以及魏家的一众远近亲眷……
程咬金喝了口酒,微微摇头,叹息道:“瞧见没有?世态炎凉,莫不如是。玄成好歹也是堂堂国公、朝中重臣,可是这临死了,一个两个皆是避之唯恐不及。别跟某说什么玄成为人刚硬、不擅交际应酬,这根本是两码事儿!玄成一生耿直,诤谏无数,受过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可是这会儿都在那儿呢?不过是看着玄成将死,而魏家儿孙皆不成器,没了利用价值而已……”
幽幽的抿了口酒,喟然叹息,神情落寞。
房俊提起小酒壶给程咬金斟满一杯,说道:“人走茶凉,世情如此,不足为奇。”
程咬金呵呵一笑:“你小子当真是成了精,小小年岁,便能看透世情,也算是难得。”
房俊跟他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好奇问道:“按理说程伯伯您、英国公、赵国公还有蒋国公、邹国公、谯国公皆是瓦岗寨之时生死与共的同伴,何以到了此时,却看似并不亲近?”
前世,因为喜爱评书《隋唐英雄》的缘故,对于这段时期的历史多有了解。而单田芳版本的“瓦岗四十六友”尽是热血激昂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更是一度令房俊心驰神往。
无论正史亦或野史,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不可谓不多。
但是瓦岗寨解散之后诸位英雄各奔四方,却有诸多难以理解之处……
譬如“四十六友”的大哥魏徵,无论是与为王世充而战死的单雄信还是与投靠了李世民的秦琼、程咬金、李绩、张公谨等人皆不亲近,这就令人奇怪了。
程咬金面色微微一沉,神情有些难看。
将被子举起一饮而尽,少顷,方才叹息道:“说来话长啊……”
房俊道:“那便长话短说。”
程咬金眼珠子一瞪:“大好二郎,何以如妇孺一般热衷于家长里短?”
房俊恭维道:“这不是当年瓦岗寨好大的名头,令晚辈心生向往么。”
这话倒是不需。
且看看瓦岗寨出身的将领名单,秦琼、程咬金、裴仁基、罗士信、单雄信、王伯当、王君廓、牛进达、侯君集、张公谨……可谓是将星璀璨、群雄毕集!
试想,当年瓦岗寨叱咤风云之时,是何等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程咬金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玄成一生严谨,这本是好事,可也正因如此,做了错事……当初瓦岗大败于王世充之手,吾等随着李密投靠高祖皇帝,可单二哥祖上与高祖皇帝有仇,不肯依附,转而投向王世充,担任其大将军,导致弟兄之间裂痕渐生。后来虎牢关一战,吾等追随陛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将单二哥俘虏。吾等岂能不念及昔日交情,苦苦相劝陛下?陛下亦是爱才之人,打算将单二哥收归帐下。单二哥是真英雄、真豪杰,宁死也不肯投降仇人……吾等又苦劝陛下,为单二哥求情,陛下念着吾等誓死追随的份儿上,本来是想要放单二哥一条生路的……可是玄成……唉……”
程咬金喟然长叹,满面悲戚,却是收住了话语,再也不肯多说。
房俊心想,难不成是魏徵当时说了些什么“不可纵虎归山”“斩草务必除根”的混账话,使得李二陛下改了主意?亦或是李二陛下本来就不想将单雄信这个极有号召力和战斗力的仇人放走,使得李家将来面对大敌,故而接着魏徵的话头将单雄信杀掉一了百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雨夜(三)
依着房俊对李二陛下的了解,这种心狠手辣的事情,那是绝对干的出来的。干就干吧,偏生还肯定能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让人相信他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方式,绝对很符合李二陛下的人设。
终究还是魏徵背了“背信弃义”的黑锅,导致昔年生死与共的兄弟谁也不待见他……可是说到底,大家心里都有数,固然魏徵做法不当,可症结还是在李二陛下身上。
但是又能如何?
且不说当时诸人尽皆投靠李二陛下麾下,主帅有命不得不听,便是李二陛下想要斩杀单雄信以绝后患,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年月里,难道当真要李二陛下纵虎归山,等着日后单雄信卷土重来,成为李家的对手?
魏徵的所为在于他的性情本事如此,李二陛下的所为在于他本身的利益维护,单雄信的所为则在于他刚烈霸道的性格……
谁的错?
谁都有错,但更是那个风起云涌、烽烟四起的时代所赋予的悲剧。
房俊再次给程咬金斟满酒杯,程咬金仰头饮尽,伸手抓了几颗碟子里的炒蚕豆丢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摇头叹息,出动了掩埋心中许久的痛处,显得甚是沮丧。
终于将嘴里的蚕豆咽了,房俊又给他斟满,程咬金捏着酒杯拿起,却没喝,而是抬眼看着房俊说道:“东市建成之后,给某留两间商铺,不限大小、不拘地段。想跟你说一声,莫等到时候都被你这个钻钱眼儿里的棒槌给卖了,还要拿话来搪塞于某。实话跟你讲,也就是你小子,若是换了个人,某还不稀得开这个口。”
房俊差点气笑了,道:“您是长辈……这般公然勒索晚辈,真的好么?”
当真是狮子大开口!现在的东市商铺便已经是长安城内最珍贵的地皮,有钱你都买不着!等到建成之后那自然更是寸土寸金,结果你这一张嘴就要两间,还一副“跟你张嘴是给你面子”的神情,逗我玩儿呢?
知道你脸皮厚,但是厚到这般程度,您家里人知道吗?
程咬金瞪起了眼珠子,不悦道:“怎么说话呢?”
房俊气道:“不是勒索,那就是公然索贿咯?”
程咬金怒道:“放你的屁!老子虽然浑了一些,可却非是不明事理之人。你小子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你留下两间商铺自然会付钱给你,只是担心到时候商铺太过抢手,抢不到而已。”
这还像话……
房俊腹诽一句,说道:“程伯伯毋须担心,若无意外,东市建成之后会以拍卖的方式对外统一销售,您既然有钱,自然不愁买不到。”
程咬金面色有些难看,牛眼大的眼珠子瞪着房俊:“废话!东市经由你小子这么一过手,谁不知道必然价值打着滚儿的往上翻?老子若是有的是钱,还跟你废什么话?”
房俊目瞪口呆,和着说来说去,你这不还是不打算给钱么?就算是给钱,也要狠狠的打个折扣……
可是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怎么还有底气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见鬼了都!
这什么人呐?
程咬金气呼呼的跟房俊大眼瞪小眼儿,好半晌,见到房俊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便知道自己怕是压不住这个棒槌,无奈的叹口气,神情松弛下来,无奈说道:“其实吧,非是某要这两件商铺,而是想要给进达买下来……”
牛秀,字进达,以字行,昔年瓦岗寨之大将,与程咬金情同手足。
高昌之战中,牛进达作为葱山道行军总管,配合侯君集攻伐高昌,房俊与其有过数面之缘,交情尚可。
听闻程咬金这般说,房俊奇道:“您让牛将军届时前去拍卖即可,都是明码标价,绝对不会出现暗标的情况。不过程伯伯您既然开了口,到时候小侄运作一下,将不是太显眼的地段给牛将军留下两间即可,您放心,价钱绝对不会太高。”
虽然是公开拍卖,但是其中可以运作的手段不要太多,不是太好的地段稍稍压一下价格留下来卖点人情,那是最基本的操作。
程咬金依旧满面纠结,叹气道:“二郎好意,某心领便是……可进达这家伙那是真的穷啊,怕是没钱买……若是某买下来送他,以他那犟驴一般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要的。这么些年某也曾多次想要接济他,可那家伙,宁死也不要!”
房俊简直有点不可置信……
牛进达能够担任一路总管,那必然是受到李二陛下器重信任的,而且现在已然是右武卫将军,会连两间商铺都买不起?
这不是扯淡么……
即便清廉如魏徵,穷得连一副上好的寿材都买不起……他不是买不起,而是没想买。毕竟职田的产出和俸禄放在那儿呢,只要不是嗜赌如命,绝对不存在买不起东市两间商铺的情况。
哪怕东市的商铺再贵……
许是魏徵的病情使得程咬金受到了打击,性情有些低落,这老妖精话语便多了起来,的吧的吧的说起牛进达的情况来。
牛进达祖上乃是北齐的高管,曾经做到镇东将军、淮北太守的高官,俨然已经是一方诸侯。其父名叫牛汉,隋朝时曾然人清漳县令,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深受当地百姓爱戴。只不过其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境内山贼作乱,侵入县中,县内百姓为了掩护牛汉死了不少人,最终还是被山贼劫掠一空,扬长而去,牛汉一家老小亦死于任上。
唯独牛进达年轻力壮杀出重围,却也无力拯救家人,自此孤家寡人四方浪荡,后来落草为寇,成为瓦岗寨大将……
“这人倔得要死,心中无法摆脱当年家人惨死的阴影,一直认为是自己无能未能救得家人,以此自责。并且对清漳县惨死的百姓念念不忘,将之视为恩人,所有的职田俸禄都拿来接济清漳县的百姓,导致家贫如洗。七个儿子俱在军中效力,那性子各个都与欺负一般无二……偏偏又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接济,他那老丈人乃是夔州长史裴神安,家资殷厚,临死的时候分家,给了他一份儿家产,却是半文钱都不要……”
程咬金又是埋怨又是谩骂,但是其神情语气之中,却甚为明显的流露出对牛进达的敬佩和关切,显然感情深厚。
房俊摇头叹息,后世皆说儒学无用、儒学误国,偏偏却正是在儒学昌盛的古代,似牛进达这等情义深重的例子数不胜数。反而是标榜自由追求民主的后世,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行吧,程伯伯都这般说了,小侄岂敢推脱?等到东市建成之后,小侄给牛将军留下两间商铺便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钱肯定是要拿出来一些的,不过是少点罢了,否则一旦传出去,小侄就得被烦死。”
除了妥协,房俊还能如何?
一方面敬佩牛进达的为人,一方面程咬金这老货可不好惹,别看他现在满脸愁苦低三下四,若是自己拒绝到底,鬼才知道这老妖精会不会恼羞成怒,在折腾点别的幺蛾子……
有资历,有军权,有圣眷,不要脸……这样的人傻子才会去招惹。
程咬金大喜,老脸乐得褶子都开了,满面放光,亲自提起酒壶给房俊斟酒:“哎呀呀,世人皆说房二郎义薄云天、胸怀磊落,果然如此!来来来,程伯伯敬你一杯,不愧是小辈儿里的俊彦,吾家那几个混球可比你差远了,怪不得陛下如此宠信,往后咱爷俩还得好生亲近亲近才是。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程伯伯的,千万别不好意思,尽管开口,程伯伯这边绝不推迟……”
人嘛,别人敬你三分,你亦当回敬一丈,花花轿子人人抬,这才是为人处世之道。程咬金此人看似大大咧咧浑不吝的样子,脸皮还厚,但是处事圆滑城府甚深,绝非看上去那般粗鄙。
房俊听着一堆一堆恭维之语不要钱似的,哭笑不得,问道:“小侄敢问一句……若是今日小侄不答应,程伯伯可否会揍我一顿?”
程咬金哈哈大笑:“二郎说哪里话?揍人肯定不会,你程伯伯这些年少了疆场厮杀,闲时也多读了几本书,现在最是斯文,打打杀杀那一套,早就不用多时矣……哈哈,来来来,喝酒。”
房俊眼皮子一跳,看着程咬金老脸上灿烂的笑容、闪烁的眼神,心里吐槽:就你这样的还读书?得咧,幸亏自己卖了他一个面子,否则搞不好从今往后这老流氓就要跟自己没完……
刚刚举起酒杯,便见到一个魏府的管事急匆匆跑进来,对房俊施礼说道:“房府尹,外头有京兆府的官员前来,说是有要事请示。”
房俊本想让他将人请进来,不过心想万一当真有急事岂不是还得出去?便起身道:“程伯伯先慢用,待小侄出去看看,稍后即回。”
程伯伯摆摆手:“快去快去,正事耽搁不得。”
房俊拱手施礼,跟随那管事出了后宅,来到前面门房。
来人正是王玄策。
见到房俊,王玄策赶紧上前一步施礼,而后走到房俊身边附耳道:“府尹,大事不好……”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雨夜(四)
太极宫。
从魏府赶回来,李二陛下洗漱一番,阅览了几份奏折,觉得有些饿。这一下午先是去往窦家吊唁,继而又赶去魏府探视魏徵,折腾了一个来回,却是粒米未进。
吩咐内侍传膳,自己便歪在榻上,随意的拿起几份奏折看了看,却是心浮气躁,完全看不进去。
烛火明亮,窗外小雨淅沥,雨滴从屋檐滴落,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发出颇有节奏的“滴答滴答”声,令人心烦意乱,哪里有半分“静夜听雨”的闲情雅致?
想到病榻之上形容枯槁完全没有半分往日锋锐之气的魏徵,李二陛下就微微叹气,心中五味杂陈。
他与魏徵这十数年来,算得上是相爱相杀……
别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注定了君臣两人是相互成全,一个是勇于纳谏虚怀若谷的盛世明君,一个是直言敢谏铁骨铮铮的千古名臣。曾几何时,哪怕数次心中升起强烈的杀机,却也决定给予魏徵一个善终,这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名垂青史,善始善终。
哪怕在见到魏徵将死之时心中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窃喜,就好似捆在身上的铁链子终究断开,狠狠的松了口气……
没人愿意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稍有逾矩之处便遭来弹劾,谁都向往自由,皇帝亦不例外。然而李二陛下到底不是昏庸之君,他讨厌魏徵梗着脖子想自己诤谏之时的模样,却也知道这十数年来正是因为魏徵的存在,自己方才能够死死的控制这心中私,半点不敢行差踏错。
君王也需要制约,哪怕这种制约如同枷锁一般令人难受……
现在魏徵将死,满朝文武,又有谁能制约自己?
自己一直对其言听计从的长孙无忌私心太重,能力卓越正直君子的房玄龄性格有些软,舅丈人高士廉年事已高不问政务……余者除了不能得到自己的信任,便是资历不够不敢在自己面前说话。
魏徵之后,还有谁能够成为诤臣?
若是没有了诤臣,自己是否会如同历史上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一般做尽错事,被后世唾骂耻笑?
这么一想,又不是那么希望魏徵死掉了……
脚步声响,一阵香气钻入鼻中。
“陛下,请用膳。”
内侍总管王德手里捧着一壶酒,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将四样菜肴放置在李二陛下面前的桌上,敛裾退走。王德将一个白玉碗中斟满酒壶中温热的江南进贡的米酒,而后又给李二陛下盛了一碗白米饭,笑道:“今日正巧华亭镇那边运来的海鲜抵达,奴婢吩咐御膳房炖了两条捕捞自莱州海域的梭鱼,最是新鲜,陛下尝尝。”
闻言,李二陛下夹了一块细嫩的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赞道:“还是海产味道鲜美啊,肉质细嫩,鲜美爽口,不错,不错。”
王德乐得老脸生花,连连道:“那陛下就多用几碗。”
李二陛下点点头,就着梭鱼大口吃饭,时而抿一口温热的米酒,甚是惬意。
王德见到皇帝吃得香甜,顿时心情大好,在一旁伺候着,笑道:“今日华亭镇那边给晋阳殿下送来了大批海产,不仅有莱州的梭鱼,尚有螃蟹、海参等物,这一路万里迢迢水陆兼程,送到长安来依旧全都活蹦乱跳,这份本事当真是令人叹服……”
李二陛下正吃得香呢,闻言想起了什么,一口饭顿时噎在喉咙。
王德见状吓了一跳,赶紧翻身去拿水,李二陛下却是摆了摆手,拿起白玉碗,将碗中米酒饮尽,这才将噎住的饭咽下去。继而心情恶劣,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放,阴沉着脸道:“撤下去吧。”
王德:“……”
刚刚还吃得香甜,这怎么一转眼就不吃了?
心底狐疑,却是不敢多问,连忙招呼侍女将饭菜撤下去,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到桌上,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心情极度不爽!
娘咧!
鱼是不错,可某乃是堂堂皇帝,居然借着女儿的光才吃得上?
情何以堪啊……
要不然也效仿房俊的做法,建立一条水路通道,将东海的海鲜快速运抵京师,每日里都能吃到新鲜的海产?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自己生生压住了。
东海距离长安万里迢迢,这条通道建立起来,靡费的钱财消耗的人力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虽然魏徵快要死了,可御史台那些御史言官们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弹劾他这个皇帝靡费钱财的奏折必然雪片一般。
况且他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东征高句丽的宏图霸业,岂能因为贪图一口海鲜便取浪费人力物力?
可要是借着现在房俊已然开通的这条通道……那跟现在又有何区别?
娘咧!
房俊这个混账,难道就不知道孝敬孝敬朕这个皇帝、老丈人?虽然海鲜送入皇宫自然是供着宫里享用,可是缺少房俊一句“请陛下享用”这样的话语,搞得李二陛下感觉好像是从兕子嘴里抢东西吃……
越想越气,李二陛下心情烦躁,恨不得立马将房俊这厮抓来,狠狠的打一顿板子!
真特娘的见鬼……
脚步声响,王德快步走进来,道:“启禀陛下,李君羡求见。”
李二陛下压着火气:“宣。”
“喏!”
王德应了一声,快步退出,未几,李君羡大步入内。
“末将见过陛下……”
李君羡面色忧虑,上前见礼。
“免礼吧,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东市之南安邑坊中居住的商贾小贩啸聚一处,正鼓噪附近的百姓,进入东市,声讨京兆府强制拆迁扰乱商业秩序,致使这些人损失惨重,要京兆府给予赔偿。”
李君羡快速说出情况,面色凝重道:“商贾小贩人数不少,此刻未到宵禁之时,附近的百姓亦有很多被鼓动,现在东市乱成一团,想必京兆府那边很快就要前去弹压。末将敢问陛下,‘百骑’是否要参与?”
谁知李二陛下不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怒气冲冲的一拍面前案几,叱道:“这个棒槌!整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真当朕的板子打不死人?”
李君羡:“……”
这好像不关房俊的事情吧?
东市拆迁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其中世家门阀向来都是无法无天惯了的,迟早都得搞出点大事情。能够一直拖到现在才冒出这等**,已经算是房俊威望重、名声大,否则长安城里早就闹翻天了……
可是他在疆场之上冲锋陷阵视死如归,面对李二陛下却像是耗子见了猫,胆战心惊两腿发软,哪里敢有半点诤谏之词?
想了想,李君羡瞅着李二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如此……要不要末将先将房俊抓来,狠狠的打一顿板子,然后陛下您再责令他前去处理东市那边?”
李二陛下愣了愣,差点气笑了:“长安城眼瞅着都乱套了,朕却先将京兆尹抓回来打一顿板子?”
李君羡一个激灵,赶紧死死的闭上嘴。
是你说要打房俊板子的嘛,怎地反倒怨我呢……
得咧,咱啥也不说,您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说多错多,千言不如一默……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这帮子蠹虫,就只看得到眼前的那么一丁点利益,只要谁动了他们嘴里的肉,就敢跟谁翻脸!尔速速通知房俊,命其即刻前往东市处置,告诉他,朕不管他是打是杀,不管他是强势弹压还是人头滚滚,总之,明早日头出来的时候,朕要看到长安城安安静静!若是明早听闻一丝半点的闹腾,让他自己前来领板子!”
“喏!”
李君羡立即领命,见到李二陛下再无其他吩咐,行了个军礼,退出殿外,快步赶去通知房俊。
只是一边走着,心里却想:什么不管房俊是打是杀,不管强势弹压还是人头滚滚……这分明是让房俊怀柔行事,不得乱来。若是当真出了人命,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风平浪静?
除非将满城的世家门阀统统杀了……
他心中狐疑,这房俊怎地又把陛下给招惹了呢?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雨夜(五)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夜色昏暗。
东市商铺无数,鳞次栉比,一共开有四门。自从京兆府拆迁开始之后,便有京兆府派遣的衙役看守着四门,每日人员出入都严格盘查,唯恐闹事者寻衅滋事。
然而此刻南门已然洞开,守门的衙役被狠狠的殴打了一顿,早已狼狈逃走,赶回京兆府衙门报信。一群一群的商贾小贩由此涌入东市,蘸了火油的火把燃起,细细的雨丝淋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却不能将其熄灭。
胡崇手里举着一根火把,站在东市的门口,大声对着面前由商贾小贩和不少百姓组成的人群慷慨陈词:“吾等皆是不起眼的商贩,祖祖辈辈操持贱业,没人瞧得起吾等!吾等走在街上要受人白眼,进入酒肆要遭受歧视,可是吾等难道就伤天害理了不成?吾等勤勤恳恳辛苦劳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赚着清清白白的钱财,做着清清白白的人!可是现在,东市即将整个拆掉,重建要等到何年何月?吾等要如何维持生计?那些高高坐在庙堂之上的贵人们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他们眼里只有当官的政绩,挥挥手便断了吾等的生活!凭什么,吾等这些不偷不抢、勤勤恳恳的小商小贩,就要成为那些贵人政绩之下的牺牲品?”
“凭什么?!”
“凭什么?!”
人群里的同伙振臂高呼,以此响应,那些被裹挟进来的百姓以及零散的商贩们也各个神情激动。
胡崇看着面前的人群,手指指着身后的东市,大声说道:“可是即便如此,吾等亦要记着,违背陛下旨意的事情不能干!陛下是个好皇帝,只是被身边的奸佞之辈蒙蔽,吾等皆是良民,必须遵守《大唐律》,不能让陛下为难!现在大家听我说,咱们进去之后,便在拆迁的空地上集合,以此来表达吾等心底的不满,让陛下、让朝中的正直之士、忠良贤臣们看到、听到吾等的诉求,吾等希望停止东市的拆迁,吾等希望恢复东市的正常经营,吾等要吃饭,吾等要养家!”
“要吃饭!”
“要养家!”
“停止拆迁!”
“恢复经营!”
人群鼓噪呼喝,声势浩大!
最后,胡崇还没忘了叮嘱一句:“进去之后,咱们就集合起来,大声喊出吾等的述求,但是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能损坏东市之内的一砖一瓦,打砸店铺、偷盗货殖之事,绝对绝对不允许发生!”
这是必须要杜绝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召集商贩鼓噪百姓在此集合,以此来吸引朝廷的注意,这就足够了。只要有了商贩啸聚、百姓不满的这个由头,其余的事情自然有朝堂之上的大佬们去操心。
“咱们进去!”
“走!”
人群呼呼啦啦的涌入黑漆漆的东市之内,而后火把一簇簇的燃起,整个东市中心区域亮如白昼。
于此同时,各个里坊前来支援的百姓鱼贯而至。这些百姓有的是世家门阀的庄客,有的是佃户,有的是奴仆……受到家族的指派,尽皆从各个里坊出发,百川汇流一般涌入东市之内。
胡崇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满脸都是兴奋之色,体内的血热似乎都在熊熊燃烧!商贾小贩以及百姓们汇集于此,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述求,虽然于理不合,可只要不触犯国法,那就不当事!
只是抵制东市的拆迁以及希望恢复正常的经营而已,又不是想要造反……
此事办成之后,自己必然会受到家族的青睐重用,只要想想即将携带着光环回到府上成为最最牛气的管事,一跃而成为家主面前的红人,一条金光大道就在脚下,胡崇兴奋得想要嚎叫!
东市之内亮如白昼,人头攒动,数百人汇聚于此,静立在拆迁之后的空地上,振臂高呼着响亮的口号!
“要吃饭!”
“要养家!”
“停止拆迁!”
“恢复经营!”
寂静的夜色下,闷雷一般的声音响彻天空。
长安震动!
*****
长孙涣刚刚沐浴过,温热的浴桶里将一身湿气祛除一空,换了一天干爽的衣衫,将侍女奉上的香茗捧在手里,没有喝,而是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眺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夜色,眼神闪烁。
从下午开始,府内便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神情凝重。长孙涣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因为这些人都是父亲的亲信,真正论起信任程度,甚至比他这个儿子还高……
但是长孙涣也不是白痴,看似坚固的鸡蛋只要敲一敲,总会露出一丝缝隙,何况他是货真价实的长孙家子弟?手里掌握着“东大唐商号”的话事权,再加上他现在几乎已经内定的长孙家继承人身份,使得他有太多手段可以探寻到长孙家更深层次的秘辛。
想要在老爹的人里边收买那么一两个,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长孙涣很快便知道了府里异常动静的原因。
长孙涣沉默下来。
并没有第一时间给房俊预警……
鼓动东市的商贾小贩裹挟百姓发动民变?
长孙涣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只是派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便紧紧的掐住了房俊的咽喉。
对于皇帝来说,什么最重要?
不是财源滚滚的财政收入,不是千秋彪炳的皇图霸业,而是……稳定。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稳定这个大前提之下,尤其是对于李二陛下这种凭借政变才逆尔夺取江山、登上皇位的皇帝!因为到底缺失了一种名正言顺的底气,所以格外在乎朝局的动向。
一旦东市发生民变,李二陛下首先想到的不是这背后的目的,而是必须第一时间将这股风潮压制下去。
理所应当的,导致东市民变的罪魁祸首房俊便是第一个要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人……
相信父亲的谋算绝对不会仅此而已,若是能够在联络几个御史台里有些名气的御史言官,联合上疏弹劾房俊,怕是陛下当真也就只能壮士断腕,舍弃房俊了。
责任,总归是要有人来承担的……
长孙涣心里有些纠结。
按理说,他应当第一时间便遣人去向房俊预警的。这几年房俊非但未曾亏待他,而且将“东大唐商号”送到他的手里奠定了他在长孙家的地位,可以说,他这个“世子”便是房俊一手给他争来的。
可是与此同时,长孙涣却又难掩心中的嫉妒。
最最重要的是,长孙涣此刻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冒出来若是有朝一日房俊被李二陛下厌恶舍弃,那么“东大唐商号”的负责人,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东大唐商号”乃是房俊一手缔造,可是除了他之外,余者却皆是听命行事,再无一人可以对他的地位产生威胁,完全可以说是一家独大,牢牢掌控着那庞大的利益。
只要房俊倒下,任何人都有机会去争取他的位置,而他长孙涣近水楼台,谁敢说就没有机会?
浑身的血液不可遏止的加速流动,长孙涣觉得自己比将长孙澹那个死鬼的小妾摁在身下为所欲为的时候更加兴奋!
深深的吸了口气,长孙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的时候做出的决定极有可能是错误的,他必须冷静的思考利益得失,盘算做出决定之后的种种可能。眼下他的局面大好,绝对不能因为错误的决定而全盘葬送。
静静的站在窗前,眼前细雨如丝淅淅沥沥,一股清凉的微风吹在身上,令他的头脑渐渐清醒。
直到手里的茶杯微凉……
“来人!”长孙涣低沉的唤了一声。
“在!”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脚步轻快的来到长孙涣身后,这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房俊此刻想必已然赶去东市,立即去告诉他,就说有人鼓动商贾小贩激起民变,要以此弹劾他,让他万万小心,切不可再将事情弄大。”
“喏!”
那中年人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站住!”长孙涣将那人喊住,微微沉吟一下,轻声说道:“等一盏茶的功夫在过去。”
一盏茶的时间……想必那边已然无可挽回了吧?
长孙涣挺拔的身形肃立窗前,眼神透过缠绵的雨丝,遥遥的投注向东市的方向。
情义?
利益?
孰轻孰重?
何去何从?
自己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冷酷?
是从将长孙澹的小妾勾搭到床上的那一天,还是上一次在城中密会长孙冲的那一天?
心中五味杂陈……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雨夜(六)
距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东市闹出来的动静已然震动了整个长安城。不明真相的百姓瞠目结舌,长安城里已经许久未曾这般震撼过了,上了年纪的甚至能够联想到武德九年六月的那一个鲜血浸润整个长安的夜晚……
世家门阀则是拍手称快!
身为京兆尹,却不能控制辖地之内的民众,致使其啸聚东市示威抗议,整个长安为之震动,这便是最最严重的失职,这回看你怎么死!
朝中文武大臣纷纷收到信息,一时间谋算各异……
房俊也未乘坐马车,骑着健马由魏徵府上出来径直向南。魏府位于永兴坊,经过安兴、胜业两坊,横过天街,便是东市。一路上,王玄策早已将东市的情况详细说明。
等他到了此处,正好赶上程务挺已然率领京兆府的衙役巡捕匆匆抵达。
“将东市给本官围起来,绝对不许走脱一人!”
房俊骑在马上,雨水顺着眉梢鬓角滴落,面色阴沉。
程务挺应道:“喏!”
他伤势仍未痊愈,因此受不得雨水,骑在马上披了一件蓑衣,当即指挥巡捕将东市团团围住。东市太大,京兆府人手不足,不过幸好程务挺出发之时已然命人通知长安、万年两县派出衙役捕快支援,此刻人手倒也堪堪够用。
东市总体呈长方形,东西略长,南北略短,此时房俊抄近路向南行至西门,便见到原本黑漆漆的东市之内亮如白昼,数百人聚集在东市中心刚刚拆迁的几处废弃商铺的地基上,口号震天,群情激愤!
“停止拆迁!”
“恢复正常经营!”
“我们要吃饭!”
“铲除奸佞!”
“还我东市!”
……
房俊面色阴沉,脑筋急速转动。
到了这个时候他若是还看不出这里头必然有世家门阀的身影,那么他可以找一块豆腐撞死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明天早朝之时,必然会有御史言官跟进,一封封弹劾奏疏呈递到李二陛下面前,狠狠的告上一状。无论如何,京师之内发生此等大规模民众啸聚事件,都足够骇人听闻了!
换了个人来担任这个京兆尹的职位,但此一项,都完全可以锒铛入狱,即便是他房俊,恐怕罪名也不轻,李二陛下想护着他怕是也得有心无力,毕竟影响放在这里。
这里是长安,是京师!
京师乱起来,哪个皇帝能忍受得住?
这一手真特么狠!
但是同时,指使家奴鼓噪商贾小贩裹挟百姓啸聚东市,这也必然触碰了皇帝的底限,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够容忍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有可能威胁到皇位根基的事情。
世家门阀就算能够将他房俊打倒,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难道这帮家伙还有后手?
房俊骑在马背上站在东市门口,望着东市之内明亮的火把、鼓噪的人群,脑筋快速转动,思索着每一个可能。
“府尹,东市周围已然尽数包围,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帮子小商小贩公然啸聚京师,若是不尽快处理,恐怕影响越来越大,一旦周边有百姓受其鼓动喧闹起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程务挺策马而来,焦急的问道。
房俊微微点头。
所谓“法不责众”,若是此间这些小商小贩还好说,这些人大抵都有世家门阀的影子,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总归能够攀扯出身后的家族,自己也不至于全然陷入被动。
可是一旦周边的百姓不明真相受到鼓动加入其中,那可就大发了……
房俊尚在沉思,一旁的王玄策说道:“程参军稍安勿躁,以在下想来,即便是那些世家门阀吃了豹子胆敢指使家奴在此啸聚,也必然不敢裹挟太多的百姓参与其中。陛下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一定程度的示威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压力来自于京师的稳定,陛下不得不妥协。可一旦规模扩大,太多的无辜百姓被裹挟其中,那可就是能够震荡关中的大事件,万一失去控制,那可是能够威胁帝国根基的危机!届时,陛下必然暴怒,就算府尹因此而受到惩处,又岂能放过那些毫无底线的世家门阀?若是那样,就不是用啸聚事件迫使皇帝处置府尹了,而是直接掀动了帝国的稳定大局,说一句乱臣贼子亦不为过。这样的罪名,谁敢承担?”
一定程度的啸聚闹事,是一种手段,鼓动起舆论迫使李二陛下让步。
而一旦超越底线,那就是挑战皇帝的皇权,实在逼迫李二陛下跟世家门阀放弃以往的默契,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怼到底!
世家门阀又不是傻子,岂会这般愚蠢?
所以王玄策的猜测推断极有道理,而且房俊也明白了,就算将眼前这些小商小贩尽数抓起来,怕是也没什么用处,世家门阀们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以这些小商小贩生活艰难自发组织为理由,逃脱责任。
皇帝会追究么?
显然不会。
这就像是一个玩跷跷板的游戏,世家门阀晓得轻重,啸聚事件虽然看似严重,但绝对没有超过底线,不至于使得跷跷板的两边轻重失衡,在李二陛下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可是一旦事件扩大,跷跷板就会失去平衡,就触及了李二陛下的底线……
程务挺对于这些事情想不明白,只是瞪眼道:“难道就任由这帮混蛋在此啸聚生事,吾等却坐以待毙?”
想不明白深层的含义,却不代表看不出来啸聚事件的严重影响,搞不好房俊是要因此而受到牵连的!而房俊若被惩处,他们这些依附于房俊的小鱼小虾,那个能好的了?
天然的便感受到了危险……
房俊凝眉沉思。
身边众人都感受到了极其凝重的压力,屏气息声,不敢打断他的沉思。
唯有健马不时的打个想必,碗大的马蹄轻刨着地面,马蹄铁“咔咔”的发出清脆的声响。衙役巡捕们手里举着的火把熊熊燃烧,火把上蘸着的火油被雨水淋上去,“滋滋”作响。
良久,房俊回头瞅了瞅高大的坊墙。
平康坊与宣阳坊就在东市的西边,中间隔了一条街道,高大的坊墙高耸挺立,在雨夜之中显得有些巍峨。
房俊此时所站的位置,身后正是宣阳坊。
眯了眯眼,看着高大矗立的坊墙,房俊低声吩咐道:“来人,给本官翻墙进去,放一把火。”
程务挺:“……”
王玄策:“……”
房俊没看见两人瞠目结舌的神情,续道:“但是注意不要伤到人命,找正堂和马厩、库房之类无人居住的房屋,多烧几间,最好是整个长安城都难看得见宣阳坊的火光。”
王玄策急道:“府尹,如此一来事情岂不是不可收拾?单单东市一地尚且好说,吾等自可寻找证据来反击,可若是宣阳坊也卷入其中……那可就闹大了!”
房俊呵呵一笑:“闹大有什么不好?本官就是要闹大,闹得谁都控制不住!”
世家门阀谋定后动,先下手为强,眼下房俊的处境极其被动,可以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这种仓促的情况下,如何破局?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使得事情的走向超出背后主使者的预料之外。
我控制不了,你也别想控制。
只要咱们谁都控制不了,那就等于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
王玄策是个极聪明的,房俊只是这么一说,稍稍一思索便反应过来,振奋道:“府尹果然厉害!哈哈,不想让我们好过,那就谁都别好过!”
房俊笑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