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雨夜(七)(为盟主“亲爱的好吗”加更)
程务挺听不懂他们俩说什么……
不过没关系,他一向以房俊马首是瞻,听话啊!
“卑职这就组织人手翻墙进去放火,只是……今日下了一天的雨,木料潮湿水分太重,这火怕是不好放,放了也不会有太大的规模。”程务挺有些挠头,今天实在不是个放火的好天气。
王玄策道:“这有何难?多去几个人,多准备几桶火油就好了。”
程务挺眼皮一阵乱跳,这两个家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怕事儿大……
不过放火这种事实在是没说明技术含量,当即命人速速取来火油,组织了二十几个伸手敏捷的好手,准备翻墙进去放火。
王玄策又叮嘱道:“将官衣全部脱掉,不要撞见人被人家识破身份,另外进去之后,一边放火还要一边大喊‘停止拆迁’‘还我东市’……就是里头这帮子混蛋现在喊的那些,都听听,记住几句,进去一边放火一边喊。”
程务挺扶额:“这也太坏了……”
话虽如此,却立即挥了挥手,命人赶紧进去放火。
看着这些伸手敏捷的巡捕衙役借着绳索猿猴一般顺着坊墙攀援而上,而后翻墙进入宣阳坊内,王玄策道:“待会儿火起,吾等便立即进入东市抓人,罪名便是聚众闹事、纵火行凶!”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眼神看着巡捕衙役消失的坊墙顶端,问道:“这宣阳坊里,可曾住着重臣贵戚?”
王玄策也不太清楚,想了想,不确定的说道:“大概……好像……治书侍御史刘洎住在此处吧?”
房俊微微一愣……
刘洎?
呵呵,那可巧了……
*****
夜雨淅沥,一灯如豆。
书房内,刘洎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桌案上的茶盏狠狠的喝了一口。温热馨香的茶水下肚,精神顿时一振,而后放下茶杯,拿起自己写好的奏折仔仔细细的阅读一遍,看看遣词造句是否有疏漏之处,立意行文是否偏颇。
逐字逐行的检查一遍,未曾发现疏漏,刘洎得意的将其板板整整的折叠起来,放在案头,只待明日早朝之时,便呈给陛下。一般的奏疏需要先呈递到政事堂,诸位宰辅审阅之后,才会呈到陛下案头。刘洎是治书侍御史,御史台有数的几位大佬之一,自然拥有将奏折直接呈给陛下的权力。
命侍女重新沏了一壶热茶,刘洎并未去洗漱安寝,而是继续坐在书房之中,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谋算着明日早朝之上应当如何应对,如何配合长孙无忌、萧等人,如何将房俊驱赶出长安京畿重地,如何攫取自己的利益……
御史中丞!
这是长孙无忌等人许诺给自己的职位,一旦房俊被扳倒,他刘洎就将成为御史台的最高长官!
刘洎丝毫不怀疑世家门阀的能力,百足之虫死后尚且不僵,何况眼下只是刚刚遭受陛下打压?虽然不似往昔一般呼风唤雨纵横朝堂,但是能量照旧足以令皇帝妥协。
再者说,他刘洎现在风头正劲,被百姓视为刚正不阿之名臣典范,担任一届御史中丞绰绰有余,陛下必然不会强制将自己阻于这个御史言官之首的位置之外!
至于房俊……
刘洎可没忘了当令他颜面尽丧、沦为笑柄的那一拳!
之前可以为了攫取名声而在房俊入狱之时坚持力挺,绝对不代表他刘洎胸怀宽广唾面自干一笑泯恩仇!那时候帮助房俊是为了利益,现在反手将房俊打落尘埃,照样是为了利益!
当利益的方向与仇怨的目标完美统一,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刘洎将明日早朝可能遇到的情况逐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届时如何应对、如何反驳,全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大局已定。
惬意的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美美的啜了一口……
“砰!”
房门陡然被撞开,诺大的声响吓得刘洎猛然一个激灵,刚刚喝到嘴里的热茶一下子咽了下去,烫得他嘴疼舌痛就连食管都一阵火烧火燎,大怒道:“放肆!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撞门进来的是府中一个老管事,神情惊惶,被刘洎这一声大喝也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家主,大事不妙……”
刘洎怒叱:“别管什么事,都要遇事有静气!某家虽然不是钟鸣鼎食的一等门阀,可却也是诗书传家的礼仪世家!这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真是气死人!
老子这眼瞅着就是御史中丞了,那可是朝中有数的大佬,掌握着纠察百官风闻奏事之大权的一等一重臣,家中奴仆却是这等没有教养遇事惊慌失措,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别人的大牙?
老管事看着刘洎瞪眼,吓得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说道:“天倒是没塌……可是府里着火了呀!”
刘洎怒道:“还有什么能比天塌下来还重要?既然天没塌,那就得规规矩矩讲究礼数,莫要沦为笑柄……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教训了两句,刘洎这才反应过来老管事说的话……着火了?
老管事都快急死了,顿足道:“家主您快出去看看吧,教训老奴自是有的是功夫,可后院起火了,火势很大咧!”
刘洎陡然变色,大怒:“水火无情,家中起火这等天大的事,你还有功夫跟我这叽叽歪歪?简直混账!”
慌乱见拎起椅子上搭着的一件外衣披上,也来不及穿蓑衣撑雨伞,就这么脚步匆忙的从书房中跑出来。
刚刚出来,便发觉后院一片通红,刘洎吓得肝儿颤,赶紧绕过院子跑到后院,只见数间房舍已然火势冲天,天下下着雨也没能将火势浇灭,只是火势从屋内燃起,烧到外边的时候淋上雨水,一阵阵黑烟翻滚升腾,情况惨不忍睹。
黑烟翻滚之间,但听得“还我东市”“驱逐房俊”“抵制拆迁”等等话语一声声的传来,府中奴仆婢女惊慌失措拎着水桶来回奔跑着救火,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刘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堂堂治书侍御史的家里……哦,眼瞅着就是御史中丞了,居然被人潜入纵火?
简直欺人太甚!
老管事从后面跑来,将手里的雨伞撑开挡在刘洎头顶,颤声问道:“好像是东市那边有人啸聚闹事,会不会是那些闹事的趁乱四处纵火?”
刘洎脸色铁青,咬牙道:“放屁!都是一些小商小贩,顶多裹挟了几个百姓,吃了豹子胆敢跑到朝廷重臣家里头纵火?活得不耐烦了也没有这么干的!你闻闻,到处都是火油的问道,这显然是有备而来、谋划已久的阴谋!”
老管事有些茫然:“那这些人……”
刘洎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恨声道:“必然是那些世家门阀致使这些凶徒前来某家里纵火无疑!”
老管事并不知道刘洎与世家门阀勾连想要陷害房俊一事,更不明白为何那些世家门阀要跑到自家来纵火,他只是奇道:“若是当真如此,为何还要喊着那些口号?如此一来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刘洎双目圆瞪,一口闷气郁结在胸,这一次却是没有解释。
与世家门阀勾连之事,万万不能说出去,哪怕是对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奴仆……
至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特么当我刘洎是傻子么?
以长孙无忌那些人的阴险狡诈,心思多着呢!
若是直接留下什么证据显示这些凶徒乃是京兆府的兵卒、房俊的手下,自己定然会怀疑,因为房俊也不傻啊!做了坏事放了火,谁会自露马脚,等着被人时候追责?
可是现在这些凶徒喊着抵制房俊的口号,那其中的道儿道儿就多了……
刘洎眯着眼睛,开始脑补整个过程的“真相”……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雨夜(八)
一般人看来,很明显这是房俊派人纵火,陷害那些世家门阀;
聪明人看来,这其实是世家门阀贼喊捉贼,火就是他们放的,却绕了个圈子让人以为是房俊放的火;
而在绝顶聪明的人看来,这其实就是房俊的把戏,将圈子多绕了一圈,让人去怀疑那些世家门阀……
刘洎自信自己在外界人眼中乃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想要自己看见的从而认定纵火的人是房俊!
但是……
刘洎觉得自己不是绝顶聪明的人。
他觉得自己是绝顶绝顶聪明的人,能够透过现象直接看到本质的人!
在他看来,这就是那些世家门阀贼喊捉贼、自以为是的把戏!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一来报了上一次自己力挺房俊与世家门阀作对的一箭之仇,二来也促使自己恼羞成怒,认定了房俊跑自己家里来纵火,与其死怼到底!
娘咧!
以为老子就能被你们洗刷与股掌之间,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还得傻乎乎的被你们利用,跑去跟房俊硬怼?
刘洎看了一眼火场,转身就走。
老管事一愣,连忙问道:“家主,这得救火啊……”
刘洎怒哼一声:“救什么救?都是一些闲置的房子,方正烧不死人,就放在这里,让它烧!老子就是要给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看看,这都要骑着脖子拉屎了,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言罢,一甩手,快步回到书房。
将桌案上刚刚写好的弹劾房俊的奏章一把扯过来揉成一团,狠狠的抛向窗外!
而后,也不喊侍女,自己动手研墨,忍着胸腹之中翻腾的怒气,唰唰唰重新拟起奏折来。
越写越生气!
把老子当猴子耍呢?
想要借老子的刀狠狠的捅房俊一下,结果还要从中玩一把阴谋,趁机烧了自己的房子?简直岂有此理!
刘洎这人的确是聪明的,能力也强,只是性格有些执拗,认准的事情谁说也不好使,非得要去干才行!他就是认准了这是那些世家门阀想要趁机烧了的自己嫁祸房俊,一则让自己更加死心塌地的配合他们,而来大抵也是报了当初长孙澹死的时候自己力挺房俊与世家门阀硬怼的那股子怨气……
老子的确向往御史中丞这个职位,可老子也不是全无底线,任凭你们搓圆了捏扁了利用着还得当猴子耍!
刘洎犯起“轴”来,那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岂能忍得下这口怒气?
奏折一气呵成,然后刘洎又开始书写名帖,命府中亲信趁着尚未宵禁给自己手底下那些御史言官送去……
*****
窦家的府邸在永嘉坊,坐北朝南,往南紧邻的是当年太上皇李渊荣养的兴庆宫,再穿过横亘东西的天街,西南方斜着相对的便是东市。
萧等人在窦家尚未离开,窦家准备了清淡的素斋,前来吊唁的亲朋故旧在跨院里用了。此刻距离宵禁的时间已然很近了,不过没什么关系,宵禁这种事情对于萧这等级别的朝中大佬来说形同虚设,再者今次乃是前来窦家吊唁,巡街的武侯亦或网开一面。
客人们并未急着离去,就在跨院内喝着茶水,三三两两的闲谈。
只是萧心思并不在这里……
对于房俊,萧一贯的策略是绝不正面冲突、能拉拢则拉拢、能打则偷偷的打一下。此子胸怀锦绣、能力卓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堪称大唐年青一辈当中的翘楚,假以时日,比之如今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当时名相怕是亦要不遑多让。
这样的人若是能够将其永远的打落尘埃自然是好,算是削掉了皇帝身边最最得力的一个爪牙,皇帝削弱世家门阀的决心必然大打折扣。
可若是打了反而没打死……
那就要承受极其严重的后果。
房俊最最令人忌惮的地方,不是他的能力和谋略,都是当初鼎定江山而今纵横朝堂的老狐狸,怎么可能比房俊差了?他们怕的是房俊肆无忌惮的“棒槌”作风!
这人性情暴躁,谁若是惹了他,根本不考虑后果,直接先怼了再说!
亲王他敢打,大臣他敢打,拥有整个东市利益的世家门阀他敢挑战,更不要说本是关陇集团一份子的元家因他而一朝覆灭、遗臭万年……
这一次挑起东市商贩啸聚的事情有些仓促,各方之间缺少默契,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出现重大的疏忽错漏。若是事成自然是好,任房俊三头六臂、再是如何简在帝心,也不可能继续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届时世家门阀以及御史言官一起发力,身为皇帝的李二陛下不得不考虑京畿的稳定,要么将房俊投闲置散,要么调出京师。
投闲置散……这个不敢奢望,房俊圣眷犹在,身后还有老而弥坚的房玄龄,若是打压得太狠,反而搞不好会出现反弹。只要能够调出京畿之地,天下之大,那就随着他去折腾。
又不是深仇大恨,不过是朝堂博弈而已,犯不着将人整个前途都给毁了……
萧凝眉沉思,身边几位老友的谈话亦未听入耳中。
倏地,厅内响起一阵惊呼。
有人惊诧道:“快看快看,这是哪处起火了?”
“呼啦”一声,不少人奔至窗边、门前,向外面眺望。
“哎呀,看方向,莫不是东市那边?”
“不会吧?东市那边现在日夜都有京兆府的巡捕把守,看管的严着呢,怎会无缘无故的起火?”
“可看看方向,分明就是东市。”
“哎呦别说,还真是!这可如何是好?”
“东市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前头就起了一次火,烧掉的货值不计其数,令狐家甚至因此一蹶不振。这回不知道又烧了谁家?”
众人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到底是在别人家吊唁,闹得喧哗有失礼数。
不过也足够屋子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豁然一惊,当即站起身来,透过被推开的窗户望过去,南边漆黑的夜色里燃起了大火,虽然看似规模不大,但是在夜色之中却是如此的显眼,如此的触目惊心。
坏了!
萧差点扼腕长叹,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会起火呢?
一定程度内的啸聚示威可以逼迫皇帝让步,可是事情一旦超出规模,越过皇帝的底线,那时候皇帝就算是硬着头皮也绝对不会让步半分!
长孙无忌这个老东西在想什么?
还能不能办点事儿了……
*****
胡崇混杂在人群里,振臂高呼,神情兴奋,满脸涨红!
虽说背地里这次啸聚闹事乃是各个世家门阀支持或者默许之下组织起来的,但是作为这次事件的实际组织者,胡崇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反而充满了自豪和信心!
法不责众,只要不损毁房屋货殖、不出现人命伤亡,那这件事情朝廷就只有捏着鼻子认了!难不成还能将这么多人统统抓起来斩首示众?
不可能的!
没看到京兆府的衙役巡捕们都只是团团围着东市,却不敢进来抓人?
现在是太平盛世,不是立国之初,家主说的没错,不管是皇帝还是朝中大臣,都希望能有一个稳定的环境,鼓励民生,积蓄财富,积攒所有的能量以完成陛下的宏图霸业征服高句丽!
只要将事情控制在东市范围之内,那就是小规模的示威事件,有世家门阀和御史言官作为后盾,此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而身为京兆尹的房俊却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胡崇兴奋得不可遏止,只要这件事情办成了,自己就将一举从一个不入流的奴仆变成大唐数一数二的世家门阀的内府管事,身份何止攀升了两个档次?
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诶?
哪里来的火把照得这么亮?
胡崇正自兴奋,陡然发现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然后,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前面这是宣阳坊吧,怎么起火了呢?
胡崇一张涨红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他想起了家主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能将事情扩大化!
胡崇心肝儿都颤了颤,咽了口吐沫,心想:这特么宣阳坊起火,与咱们没什么关系吧?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往大了搞!
房俊策马立在东市门口,面色阴晴不定。
面前人群鼓噪喧嚣沸腾,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程务挺带来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来到房俊身边低声道:“有人要见你,是长孙涣的心腹。”
他甘为房俊门下走狗,自然知道房俊与长孙涣交情匪浅,也见过这个一直跟在长孙涣身边的心腹奴仆。
房俊看了那奴仆一眼,问道:“何事?”
那奴仆看了看四周,见到周围无人能听到他说话,便凑前一步,先弯腰施礼,继而压低声音说道:“吾家少主命小的前来,有十万火急之事通报。”
房俊淡然道:“讲。”
“喏。”
那奴仆这才小声将长孙涣的话语说了出来:“……吾家少主提醒您,这一次是由长孙家、萧家等几大家族发动,大抵还联络了御史言官要狠狠的参您一本,形势极其危及……”
还真有御史言官沆瀣一气?
房俊回头瞅瞅宣阳坊内腾空而起的浓烟和通红的火光,心道这烧了刘洎的房子,岂不是将朝中的御史言官得罪了大半?只是不知自己嫁祸给这些小商小贩的主意是否能够被刘洎识破……
房俊面无表情,语调平静:“回去告诉你家少主,就说……有心了,这件事,某一定会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长孙涣打得什么主意,也不愿用最狭隘的心思去揣测长孙涣的动机,但是这个长孙涣的奴仆来得时机实在太好,说是前来通知,其实事情都已经发生,这个通知一点意义都没有……
心中有些冰凉,有些失落。
他是真的将长孙涣当做好朋友、好兄弟来看待的,可是到头来……什么兄弟情义,都得给利益让路。
那奴仆也是个心思玲珑的,见到房俊面容不豫语气冷淡,还有那个“有心了”,不知怎么的,心里“咯噔”一下,大气儿都不敢喘,赶紧说道:“若是府尹再无吩咐,小的便回去回禀吾家少主。”
房俊端坐马上,默然不语。
那奴仆愈发觉得不妙,赶紧施礼,而后急匆匆离开……
程务挺皱眉道:“二郎……”
房俊抬起手,打断他的话语:“此事心中有数即可,多说无益。”
程务挺只能闭上嘴。
他不通政务,也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阴谋算计,但是他不傻,从房俊的神色之间能够看得出对于长孙涣的不满。他心中极为不满,长孙涣你在搞什么?既然派人前来通知,为何不能早一些呢?
眼下乱局已生,你通知不通知又有何用?
身后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伴随着一阵低声惊呼,房俊和程务挺一起讶然看去,正见到数十名革甲披风的精壮武士大步而来,为首者径直来到房俊面前,无人敢拦。
正是李君羡……
房俊甩镫离鞍跃下马背,笑道:“区区小事,不过是几个商贩聚众闹事,居然连李大将军都惊动了?”
李君羡抬抬手施礼,苦笑道:“区区小事?你也当真是心宽,陛下已经知道了,很恼火。”
房俊道:“那陛下可是有何旨意?”
李君羡摇摇头:“只是命末将前来候命,一切听从二郎吩咐,陛下只有一个要求,务必不能让混乱的规模扩大……”说到此处,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高高坊墙之后通红的火光、翻滚的浓烟、嘈杂的叫声、清晰的铜锣声,摇头叹息:“可末将还是来晚一步。”
商贩们啸聚东市,已然使得长安震动,可是宣阳坊起火,却将影响力急速扩大,想要压也是压不住的。
房俊也扭头看了一眼鬼哭狼嚎的宣阳坊,不以为然道:“今日有雨,火势看似不小,实则不会有什么蔓延扩散的机会,该烧的烧光了,火势自然便熄灭了。”
李君羡无语。
好似当初东市的那场大火,房俊也是这么说的。
诶?
这么一想,难不成这一次是房俊故伎重施,宣阳坊的这把火……也是他自己放的?
不应该啊!
现在东市里头啸聚了如此之多的商贩百姓,已然是一件性质及其恶劣的**,搞不好一个“为政失措,祸乱京畿”的重罪就能落到房俊的脑袋上,这个时候他不想着如何尽量压低事情的影响,反而煽风点火烧了一座坊市……
难道是嫌自己倒台得不够快?
李君羡满面狐疑,有些理解不能。
房俊摆了摆手,不理李君羡,对程务挺吩咐道:“立刻进去给本官抓人,所有参与聚众闹事、恶意纵火扰乱京畿稳定、破坏帝国和谐者,一个也不能放过,统统抓起来!”
李君羡心里一颤……
聚众闹事、恶意纵火,扰乱京畿稳定、破坏帝国和谐!
这房俊是疯了不成?
这个罪名一扣,那可是要杀头啊!别说是这些个受人指使的小商小贩,就算是那些嚣张得不得了的世家门阀,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将这样的罪名背上?
这小子是要将事情往大发闹了啊,可是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李君羡想不明白……
房俊又揽着程务挺的脖子,将他拽到身边附耳说道:“安排人,将东市里的商铺给某打砸几间,再挑几间经营珠宝、瓷器的商铺烧几间,一定要控制住形势,绝对不能使得火势蔓延!”
程务挺吓了一跳,震惊的看向房俊。
老大,你这是要捅破天啊?
房俊神情镇定:“按我说的办!”
“喏!”程务挺也不多想了,你咋说我就咋办。
李君羡冲着身后说道:“你们也都进去,配合京兆府的同僚……”
房俊赶紧伸手拦住,笑道:“这点小场面,何须诸位‘百骑司’的兄弟操劳?诸位且在这里为本官观敌阵即可。”
李君羡看看房俊,下意识的就觉得房俊怕是有什么谋划,虽然不知道他跟程务挺吩咐了什么,但是想想这小子胆大包天的性格,绝对没好事。不过陛下并未对李君羡有什么明确的安排,因此他也不愿意多事。
身旁的官差衙役巡捕已然在程务挺的带领之下猛然冲进东市之内!
整个东市之内瞬间乱套!
*****
那些商贩还在振臂呼喊着口号,“抵制拆迁”“驱逐房俊”“还我东市”等等喊得震天响,一个个神情振奋群情激昂,就好像正在干了一件多么震天动地的大事。
这些人都是各大家族的边缘人物,只能从事这等连“低贱”的商贾之事都不能进入核心的杂物,从天下各处收集购买货殖运抵京师,亦或者是与各个世家门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各地商贾。
事先都得到了自家东主的暗中授意,都知道只要这件事情办得好了,不说地位飞升,最起码在家主心目中留下一个“难干”的好印象,往后就算是进入了家主的视线,前途一片光明。
至于危险……
会有什么危险?
这不是一个两个人站出来搞事情,而是数百上千人啸聚一处,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眼下大唐四海平繁华锦绣,难不成还能在京畿之地搞一出儿血腥镇压?
而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所能够迸发出的力量是骇人的,没见到当初身为关陇集团一份子的元家在民愤之下是如何烟消瓦解、家破人亡的?
所以危险是不存在的……
当日房俊鼓动民众倾覆了元家,今日咱们就将房俊赶出京兆府。
胡崇站在人群中,得意洋洋的看着由门口蜂拥而入的衙役巡捕,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怎么着,还真敢抓人吗?呵呵,这里可是有着上千人,咱们不砸不抢,就只是聚在一处喊喊口号,既没有颠覆大唐之心,更无造反皇帝之意,就算是犯了忌讳、犯了一点点的律法,可是一旦因为抓人而造成事态扩大,你房俊吃罪得起么?
然而下一刻,胡崇就傻眼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大事件!
“聚众闹事!”
“恶意纵火!”
“趁机掳掠!”
“扰乱京畿稳定!”
“意图颠覆帝国!”
……
京兆府的官差巡捕如狼似虎的冲进东市,见人就抓逢人便打,若是越到反抗之人,直接用刀鞘铁尺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一边打人一边抓人,一边还一声声的控诉着“罪状”!
最最令胡崇目眦欲裂的是整个东市乱成一团,火把熄灭了不少,光线昏暗视线不清,而那些紧闭门窗的商铺一间一间的被打砸破坏,甚至有几间已经燃起了大火。
整个东市再一次红火通亮!
胡崇眼见整个东市陷入彻底的混乱,已经完全傻掉了!
他现在都不知这些打砸店铺和纵火的人,到底是京兆府的官差巡捕,还是自己这边的商贾小贩……
他清楚的记得为了这次的事情,家主将自己召入府中,亲自接见,并且仔仔细细的叮嘱了最最需要注意的事项那就是必须将事情控制在聚众示威的范围之内!
绝对不能打砸商铺,绝对不能趁乱盗窃,绝对不能出现人命,绝对不能使得整个东市陷入不可控制的混乱!
本来在闹市之前,胡崇与数家颇有名望的商贾都达成一致,一旦京兆府开始抓人,就老老实实的等着被抓。反正不过是一个“聚众闹事”之罪,难不成还能砍了脑袋?这里头将近千人,谅他京兆府也不敢太过分!更何况事后自然有世家门阀站出来收尾,万无一失。
可是看着被官差巡捕们追得四处逃窜鬼哭狼嚎的商贾小贩们,似乎都忘了之前“老老实实等着被抓”的嘱咐。
因为大家都害怕了……
恶意纵火!趁机劫掠!扰乱京畿稳定!意图颠覆帝国!
这是什么样的罪名?
随随便便扣上一条,那就已经不是杀不杀头的问题了,而是要诛灭三族!
娘咧!
事先不是说好了只是一个“聚众闹事”吗?
现在都要被当做造反的反贼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谁特么见过这个?一听这一桩桩的罪名,顿时吓尿了一大片,只想着不能束手待毙,赶紧的趁黑跳掉吧,若是被抓住,自己死了不算,还得连累家人亲戚……
抓人的、逃跑的、打砸的、纵火的、哭嚎的、喝骂的……
整个东市彻底乱了套!
李君羡目瞪口呆,看着东市之内熊熊燃起的火焰、沸反盈天的吵杂,咽了咽唾沫,看着房俊问道:“二郎……这个……有些闹大发了吧?”
房俊一推二五六:“李将军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本官还得眼瞅着这帮刁民啸聚京师、妖言惑众、视大唐律法如无物?”
见到房俊打官腔,李君羡无奈,只得说道:“人是肯定要抓的,可是您麾下这些巡捕又打砸店铺又四处纵火,有些过分了吧?”
房俊瞪着眼睛耍无赖:“李将军您连东市的大门都没有迈进去一步,那只眼睛见到本官麾下的巡捕打砸放火了?熟归熟,当心本官告你诽谤哦!”
李君羡无语。
特么的你一步都不让我进去,我能见到个屁呀?
可是就算看不到,傻子也知道打砸放火的是你手下啊!
诶?
看着房俊装模作样的嘴脸,李君羡忽然一个激灵,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谁说打砸放火的是房俊的人?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抓起来严刑审问?
这不是不行,而且李君羡相信只要抓住几个人稍一拷问,必定招供。
然而问题在于……拷问房俊的人可以,那么这些闹事的人是否拷问?
若是房俊的手下不可能坚挺得住,肯定将房俊招供出来,难道那些闹事的就能挺得住,不将他们身后的主家供出来?
不用怀疑,只要将双方的人抓起来让“百骑司”审一审,立马真相大白。
可是事情岂会如此简单?
若是那些闹事的供出来身后指使的乃是那些世家门阀,陛下要如何处理?
唆使门下仆役啸聚闹事、恶意诋毁重臣、意图胁迫皇帝……这特么简直就是死罪啊!
可是陛下可能因此而将所有参与的世家门阀都抓起来砍头么?
自然是不能。
即便身为天下至尊,也不可能事事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
所以,世家门阀就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他们算准了陛下会因此而做出退让,不可能将矛盾爆发出来。
陛下只能捏着鼻子保持沉默,这是一种难看的默契。
而房俊所作的……却是恰恰掐在世家门阀的七寸上。
世家门阀想要将事情控制一个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最后不得不将房俊当做牺牲品来平息事态。而房俊偏偏反其道而行,你想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偏不!我偏要将事情搞大,搞得越大越好,搞得你想控制都控制不了!
我就是打砸了,我就是纵火了,我就是要把事情搞大,你能怎么滴?你敢说我打砸纵火,我就敢将你们背后的东西全都挑出来!我打杂纵火的罪名跑不了,你们也别想摆脱唆使门下仆役啸聚闹事、恶意诋毁重臣、意图胁迫皇帝的罪名!
李君羡想到这里,心里对房俊的佩服简直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过上安生日子!
谁怕谁啊?
*****
房玄龄端坐在书房里,一袭青衫,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手里捧着茶水,时不时的啜上一口,细细的品味着舌底的回甘、咽喉的顺滑,眼眸却盯着敞开的窗子外廊庑前花盆里的几株芭蕉树。这是从骊山的温室里搬过来的,本是海外所有,关中之地前所未见,此刻却在雨水之下伸展着翠绿的叶子,鲜翠欲滴。
房玄龄的心情却不是怎么美好。
东市商贩啸聚,只是一瞬间便已一种最快的速度传遍京师,阖城震动!
而此次事件的目标正是房俊,房玄龄如何能不担心?
他其实并不是太在乎房俊最后是否能够入阁拜相、宰执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地位尊崇声威赫赫,其实也要承受太大的诘难和压力。他是凭借着跟随李二陛下鞍前马后一路辅佐的功劳登上这个位置,换句话说,且先不论能力在满朝诸臣之中当得起卓越二字,便是资历又有谁敢不服?
可是换了旁人尤其是房俊这等小辈想要超越朝堂之上一群大佬登上那个位置,却是难上加难,这不仅要有着超凡脱俗的能力,更需要超强的运气。
仕途之顶峰,从来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哪怕简在帝心、有着皇帝的圣眷,亦要历经磨难、屡经波折……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即便以房俊目前势不可当的升官速度,想要入阁拜相也得至少二十年的沉淀。
然而二十年后……
怕是已然新皇登基、权力更迭。
这才是房玄龄最担心之处,他不愿房俊陷身于储位的争夺、甚至皇权的争夺当中去。世人皆知从龙之功举世无双,可以绵延富贵家族昌盛世代显贵,可是又有谁真正了解其中钢刀悬顶的凶险?
武德九年的那一场血战奠定了当今陛下的千秋伟业,可是历经此役的房玄龄至今回想依旧胆寒,那是一场几乎完全没有胜算、只有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的绝望!
虽然赢了,却凶险至极!
现在的房家早已不需要那等以命搏命的方式去获得生存的空间……
老仆脚步轻快的走进书房,站到书案之前,低声将东市那边的情形详细道来,即便是细枝末节,亦未有一丝一毫的疏漏之处。
听闻房俊在东市打砸纵火,房玄龄凝眉一挑……
有魄力!
不仅有魄力,这等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也恰到好处。
房玄龄阖上眼眸,静静沉思。
良久,方才出言道:“即刻前去通知二郎,那边将人抓起来之后,不要急着处置,就先关着吧。告诉二郎,局势稳定之后,让他回来一趟,某有话交待他。”
“喏。”
老仆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奇怪。
以往不乱二郎在外头惹出多大的事儿,家主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稳坐钓鱼台的姿态,除去在江南牛渚矶被乱民围困的那一次,几乎就是不管不问,就好像那儿子不是亲生的……
可是这次却是如此上心,难不成当真后果不妙?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要出大事!
长孙无忌换了一套宽松的常服,坐在书房里捧着茶杯正在琢磨着明日早朝可能出现的变故,斟酌着各种应对之法,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房俊立即倒台,将之驱逐出长安!
房俊行事率性肆意,偏又深谙官场之道,深得陛下之欢心,背后又站着一个看似温润如玉与世无争实则老奸巨猾的房玄龄,一旦让其站稳脚跟一步一步的进入中枢,异日入阁拜相还真就不是不可能之事。
尤为重要的是,房俊与太子亲近,若是当真房俊早早的进入中枢,必将成为心腹大患……
东市啸聚必然使得朝野震惊,房俊身为京兆尹难逃其责。再有刘洎引领御史言官群起弹劾,房俊被罢免京兆尹之官职已成定局。
至于陛下会不会因为各家门阀暗中指使商贩在东市闹事……长孙无忌一点都不担心。不过是聚众生事而已,绝对不会超过陛下的底线,即便陛下心中恼火,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难不成要跟所有参与其中的世家门阀全面开战?
绝对不可能。
政治之道,便是妥协之道。
世家门阀在妥协,任凭陛下削弱打击,只是在一定程度内展开反击,不敢全面抵制陛下的意志。那毕竟是皇帝,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若是陛下恼羞成怒全无顾忌,军权在手的皇帝一定会是最后胜利的那一方,世家门阀将会彻底湮灭。
当然,贞观以来的大治之世亦将毁于一旦,整个帝国千疮百孔一片狼藉,什么宏图霸业、什么千秋万载都将烟消云散,不改朝换代断送李唐江山就算不错了……
皇帝也一直在妥协。
打击世家门阀、翻建东西两市是李二陛下的意志,可是他也只能默许世家门阀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抵制,而不是强硬的去执行。
哪怕皇帝军权在手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可他不想到时候只剩下一个满目苍痍的帝国……
长孙无忌将皇帝的底线卡得很准。
相互妥协之中,默契便存在,这便是政治的真谛……
长孙无忌前思后想,不觉得这件事情会出现什么意外,哪怕是房玄龄也不可能将东市掀起的舆论风潮压制下去,这里到底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这等因为东市翻建而引起的啸聚示威之事,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而房俊身为京兆尹,又是东市翻建的发起者、执行者,如何能够推卸责任置身事外?
丢掉官职几乎是板上钉钉……
只是房俊目前简在帝心,房玄龄的权势更随着他长孙无忌被陛下冷落而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想要报长子长孙冲的一箭之仇,却是还需隐忍些时日才行。
甚至要等到陛下殡天,新皇登基的那一刻……
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活到那一天?
长孙无忌有些郁结,却也知道想要将房俊钉死是不可能的,眼下的形势唯有忍耐而已。
倏地,房门被推开,一个家仆快步进来,躬身低声道:“家主,东市、宣阳坊尽皆起火,东市内多家店铺遭遇打砸,参与聚众闹事的商贾百姓已然被京兆府尽皆捉拿……”
长孙无忌愣住。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的问道:“你说什么?”
家仆赶紧说道:“东市和宣阳坊尽皆起火,东市多加店铺被打砸损坏……”
未等他说完,长孙无忌霍然起身,快步来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
漆黑的天边绽放着红光,红彤彤宛如云霞,就连窗前淅淅沥沥的雨丝都被渲染上一层瑰丽的红晕……
长孙无忌一脸震惊。
继而,连声吩咐道:“速速派人去宋国公萧府、令狐家、还有治书侍御史刘洎府上……”
未等说完,便听到街面上“咚咚咚”一阵鼓响,赫然是净街鼓的声音……
长孙无忌奇道:“已经宵禁了?”
瞅了瞅天幕虽然漆黑如墨,可今天下雨,已经阴了一天,按理说宵禁的时辰尚早吧?
家仆也楞了一下,回道:“怕是应该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宵禁吧?今天怎地这么早……”
长孙无忌气得回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大骂道:“房俊小儿,无耻之尤!”
想都不用想,宵禁正在京兆府的管辖之内,定是那房俊将今日宵禁的时辰提前了。这个时候本就没有严密的计时工具,白天按照日晷、晚上按照月晷来计时,可是月晷只有在满月的夜晚才能准确的显示时间,今晚阴云密布无星无月小雨淅沥,根本就不可能准确的计时。
京兆府说现在是戌时,一更,到了宵禁的时候,谁能反驳?
反驳也没用……
很显然,房俊就是用宵禁来切断世家门阀之间的联系,使得彼此之间不能互通声息,商议对策。
按照大唐律,宵禁开始,任何人等必须回到所居住的里坊,坊门紧闭,不得外出。似长孙无忌这等身份的大臣勋贵自然可以出门走动,巡街的武侯也不敢问难,但长孙无忌岂能亲自前往各家各户奔走联络?
房俊提前宵禁这一招,的确是太狠了!
背后策划这次东市集会时间的主使者们,今夜是不可能相互商议对策了,一切都得等到明日寅时宵禁开放才行。
可是经过这一个晚上……
本就出乎预料的出现了纵火、打砸等等意外,再经过一个晚上的酝酿、发酵,谁知道终究事情的走势会是何等凶险?世家门阀们被宵禁禁锢在家中不得外出,可房俊身为京兆尹却是完全不在宵禁的范围之内!
这一晚上,房俊能搞出多少事情来?
长孙无忌心烦意乱,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为纵火、打砸等等意外,完全偏离了轨道。
偏偏宵禁开始,只能坐观其变,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
雨势相比白天已经减弱不少,但细细密密的雨丝依旧不曾断绝,京兆府衙门灯火辉煌,身影幢幢人声鼎沸,混乱得好似菜市场……
房俊刚刚回到值房内,自有书吏递来温水打湿的帕子擦了头脸双手,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舒服的吁出口气。
杜楚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眉紧蹙,凝神思索。
门开,京兆府少尹韦大武和程务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韦大武满脸雨水,面色凝重,对房俊微微鞠躬施礼,问道:“启禀府尹,抓回来的商贩……太多了,非但衙门里的牢房安置不下,就算是将长安、万年两县的牢房都装满,怕是依旧还有剩余。下官敢问府尹,要不要行文刑部,将其余安置不下的商贩送去刑部打牢暂且关押?”
一次抓回来上千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牢房?现在整个京兆府衙门都为了安置这些犯人乱了套,根本安置不下。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浓眉一挑,奇道:“这种事情也要来问本官?你是少尹还是吃干饭的?”
韦大武面红耳赤,却是不敢发作。
且不说房俊的威望早已令他不敢造次,单单这一次东市闹事的这些人里头,可就有他京兆韦氏的手尾在其中……韦大武其实是劝了家中的,可是这一次是众多世家门阀联合起来行事,韦家若是置身事外,怕是回头就要被孤立,所以他的意见没人听。
此刻被房俊如此羞辱,也只能忍气吞声,满脸涨红,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冷冷瞅了他一眼,挥挥手,淡然说道:“这些乱臣贼子纵火打砸妄图破坏帝国安定,都是重犯!既然牢房里关不下,那就不要关入牢房了,统统用绳子困了,就给本官仍在大街上。”
韦大武苦笑道:“府尹,这下着雨呢……”
房俊叱道:“正好让他们都清醒清醒!挑衅国法、聚众生事,纵火打砸、意图颠覆帝国,这是死罪!都特么以为本官跟他们玩儿呢?”
吩咐程务挺道:“连夜突审,务必审处幕后主使,待明日早朝,本官进谏陛下,拿到圣旨,便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程务挺大声应道:“喏!”
转身大步出去。
只剩下韦大武一脸尴尬,满头大汗,心慌意乱……
这是要出大事啊!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房俊发威
京兆府衙门院内院外,混乱不堪。
上千名商贩百姓都被抓回来,到处都挤满了人,牢房里除去死囚之外尽数归置到一起,以便空出牢房关押这些商贩。可是即便如此,牢房依然远远不够用,正有衙役将抓来的商贩分成几组,想要送到长安、万年两县的牢房之中关押。
程务挺走出来,见到乱糟糟的场面,顿时大喝道:“都别忙活了,拿来绳子统统捆了,就丢在街上!现在正是宵禁时分,各个坊市全都坊门紧闭,想跑都没地儿跑!”
有压抑走到近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担忧道:“参军,即便如此,可若是这些人万一逃跑,再想抓回来可就麻烦了。”
京兆府人手有限,又要看押人犯、又要连夜审讯,若是再满大街的去抓逃犯,这些衙役巡捕们三头六臂也不行啊!
程务挺揉了揉脑门儿,目露凶光,咬牙道:“去给老子大声喊,哪个敢畏罪潜逃,一旦被捉到,打死勿论!”
他也看出来今晚的形势对于房俊十分严峻,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既然房俊一心想要将事情闹大,那么死掉个把人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了此等严令,就不信这些向来油滑奸诈的商贩们不怕死!
若是真有吃了豹子胆的敢跑,那就打死几个,杀鸡儆猴!
“喏!”
那衙役大声应了,回头招呼几个同僚吩咐一番,当即便各自拎着铜锣“咣咣咣”的一顿乱敲,吸引了犯人的注意,大声喊道:“府尹有令,有敢潜逃者,打死勿论!”
“敢潜逃者,打死勿论!”
“打死勿论!”
……
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上千人犯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吓尿了……
若是换了别人说出这样的话语,大家权当放屁。吾等不过是聚众闹事而已,既没有杀人越货又没有谋逆造反,怎么就犯了死罪了?还打死勿论?吓唬谁呢!
可这话是房俊说出来的……
不信也得信。
敢殴打亲王、痛揍大臣的主儿,一旦被惹急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以房俊现在的官职品阶、皇帝的宠爱程度,就算是当真打死了几个畏罪潜逃的犯人……
貌似还真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所有犯人都吓得噤若寒蝉,就连原本那些琢磨着趁着京兆府的衙役看管不顾的时候伺机逃掉的家伙,此刻也都乖乖的收了心思。
拿自己的命去赌房俊这个棒槌敢不敢杀人?
只要不是傻子,谁也不会干……
结果就是,刚刚还闹哄哄的场面,一瞬间就安静下来,犯人们乖乖的待在远处,瞪着京兆府的衙役拿着绳子来捆自己。
程务挺也有些慌,实在是人太多了!不过见到自己恐吓的话语见效,顿时大大的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家府尹这“棒槌”的名头当真好使,几乎可以止小儿夜啼了……
可没等他松松快快的喘口气儿,又有属下哭丧着脸来报:“参军,绳子不够……”
“……”程务挺无语。
谁家的衙门能备着千把条绳子?
王玄策匆匆从大门外走进来,浑身都被雨水淋透了,见到程务挺便赶紧走过来,压低声音急切道:“怎地还不将这些人捆起来?万一这帮家伙被鼓动起来冲击衙门,那可就坏菜了!”
程务挺苦笑道:“绳子不够,有什么办法?”
王玄策也无语了……
关起来没有那么多的牢房,捆起来没有那么多的绳子……这也没办法,怕是自大唐开国以来就没一次性的抓过这么多人。
想了想,王玄策道:“这个简单,让这些家伙将裤子全都脱了,用刀子将这些人的裤子全部裁开,代替绳子捆住双手即可。”
程务挺双眼一亮,抚掌道:“好主意!哈哈!没了裤子,就算这帮家伙当真跑了,那目标也极其明显!再者说,这一个个的光着腚,他还能跑到哪里去?”
当即命人勒令所有的犯人全都脱掉裤子。
犯人们嘟嘟囔囔有些不愿意,可是形势比人强,他们现在是犯人,落到京兆府的手里不扒你一层皮都算好的,裤子算个屁呀,不脱也得脱……
至于人权?
这年头没那玩意儿……
当然也有人不愿意脱。
胡崇站在人群中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腰带,扯着脖子喊道:“凭什么?吾等不过是聚在一处请愿而已,东市乃是吾等活命之所在,现在拆得乱七八糟生意大受影响,家中已然揭不开锅了,还不许吾等说上几句话?还要脱吾的裤子?绝对不行!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志气第一,颜面第二,古人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想要吾脱了裤子将羞处示于人前,万万不可!除非砍了吾的脑袋,否则裤子坚决不脱!”
他这么一鼓噪,立即便有人有样学样,也拒绝脱裤子,又是一阵混乱。
程务挺大怒,三两步来到胡崇面前,戟指怒道:“当真某不敢杀人乎?”
胡崇全无惧色,梗着脖子道:“来呀!有能耐就砍了老子,不敢砍你就是老子下面的话儿……哎呀!谁打老子?唉唉唉……就有能耐就打死我!”
房俊换了一套官袍出来,便听到有人在这边叫嚣,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特么真当老子不敢杀人?
从身边家将的手中夺过一根水火棍,几个箭步便奔至那人身后,见到此人仍在叫嚣,便狠狠一棍砸下去。
正巧这时候胡崇说得兴起,扬起了手臂,房俊这一棍子便砸在他的胳膊上。
“咔嚓”一声轻响,胡崇的胳膊顿时耷拉下来。
胡崇惨叫一声,回头大叫:“谁打老子?”
房俊咬牙切齿:“老子打你!”
又是一棍劈头盖脸就砸下去。按照他的力气,这一帮子若是砸实了,任他胡崇练了铁头功也得是一个脑浆迸裂的下场,不过房俊不想将此人打死了事,有的时候死的太快并不能给人带来太大的震撼……
所以他手头微微一歪,水火棍便落在胡崇的肩膀。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水火棍也断成两截儿。
胡崇惨叫一声,被这一棍子撂翻在地,疼得汗都下来了,嘴里却兀自嘴硬:“有能耐就打死老子……”
他认为房俊必然不愿将事情弄得太过火,否则越是严重,房俊的退路就越少。这种情况下房俊怎么干打死人?所以虽然疼得钻心,却兀自做出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显示自己的刚硬。
只要挨过今晚,无论事情的结局如何,就凭着自己在房俊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硬气,也足以使得家主对自己另眼相看,大大重用!
可是他哪里想得到,房俊非但不怕把事情闹大,反而就怕事情不够大!
不想将他一棍子打死是因为震撼性太小……
房俊脸上浮起狞笑,一手拎着半截儿水火棍,咬牙笑道:“好,有骨气!本官今日就成全你!”
照着胡崇的大腿狠狠一棍落下!
“咔嚓”
“嗷!”
腿骨应声而断,胡崇一声惨嚎。
房俊依旧不罢手,咬着牙又是一棍砸在他另一条腿上!
“嗷”
胡崇疼得满地打滚,嘶声惨嚎,其叫声之惨烈,令人心惊胆颤,肝胆欲裂!
房俊今日遭了算计,一股子怒气郁结在胸,正愁没有地方发泄,一个小小的商贩、世家门阀的走狗,蝼蚁一般的东西也敢当面叫嚣?一棍又一棍雨点一般砸下去,偏偏又避过胡崇的要害,大腿、手臂、侧臀……砰砰有声,一连十几下打下去,在胡崇哀嚎声中,眼见得手臂腿脚都渐渐的呈现一种扭曲的姿态。
手臂、腿骨……全都断了。
小雨落在屋顶、地面,润物无声。
整个京兆府衙门里里外外,只有胡崇凄厉的惨嚎一声比一声衰弱,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野狗喘息一般的呻吟……
被抓来的人犯各个靠着墙壁老老实实的站着,吓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唯恐被这个魔王盯上,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这人是真敢把人活活打死啊!
特么的,不过是聚众闹事而已,至于的吗?
京兆府的官员书吏、衙役巡捕,各个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们,坏事都没少干,欺男霸女、谋财害命的事情也做过,手里有人命的也不少,可是又何时见过这般似乎要将一个人活活打死的惨烈场面?
韦大武、独孤诚等官员互视一眼,紧紧闭上嘴巴,一声不敢吭,一股股凉气自心头升起,蔓延全身,激灵灵的打个冷颤。
想想若是昔日自己能够硬气一些,硬怼房俊这个棒槌,那下场简直不敢想……
一连十几下打完,地上的胡崇已经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肉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只是随着细弱的呻吟声偶尔抽搐一下,其状凄惨无比。
房俊出了气,将手里的半截水火棍“当啷”一声丢在脚下的青砖地上,虎目四顾,语气阴森:“还有谁不愿脱裤子,站出来!”
身边诸人尽皆嘴角一抽。
这话……有歧义。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强势
京兆府大门外,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数百上千的商贩百姓噤若寒蝉,整整齐齐的在大街上分成两排靠着坊墙一侧,脱掉裤子等着衙役巡捕过来将自己的双手捆上,而后乖乖的蹲下来,一声不敢吭。
幸好今夜无星无月,小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否则若是圆月当空清辉遍地,上千个雪白的臀部反射月光……
那画面太美。
雨势虽然不大,可是淅淅沥沥未曾停歇。
这些商贩百姓在东市的时候就已经被淋透,不过那时候精神亢奋倒也未觉得如何,此刻乖乖的蹲在街道边,头顶小雨这么一淋,激灵灵打个寒颤遍体生寒。
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出言抱怨,相比于雨水低温带来的寒冷,刚刚房俊暴打胡崇的一幕那才是真正的令人彻骨生寒、心生恐惧。
这个棒槌是真敢将人往死里弄啊……
另一边,房俊将胡崇打个半死,这才直起腰喘口气。
韦大武眼皮直跳,心肝儿直颤,偷偷咽了口唾沫,瞅了瞅地上呻吟哀嚎的胡崇,不得不上前一步问道:“府尹……此人如何处置?”
眼瞅着胳膊腿儿全断了,浑身骨头也不知还剩下几块好的,总不能仍在这儿任其自生自灭吧?就是当真不管胡崇的死活了,也得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当然,这胡崇乃是长孙家的人,韦家与长孙家互通声息,总不能自己眼瞅着胡崇惨嚎而死,否则事后如何跟长孙家交待?
房俊淡淡的扫了韦大武一眼,问道:“此人是谁家的?”
“下官并不认识。”韦大武自然认得胡崇,不过哪里敢说?万一房俊认定他与胡崇相互勾结,那就完了。
虽然这次东市事件他的确事先就知道……
“不认识?”
房俊瞅着韦大武半晌,忽而一笑:“那韦少尹就把他领回家去吧,就当亲人一般好生照料。”
四周的空气陡然一滞。
这话什么意思?
韦大武吓得脸都白了,差点悔得自己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么多嘴干什么?
连忙否认道:“下官的确不识得此人,绝非是我韦家的门下……”
房俊点点头:“那到底是谁家的?”
韦大武很想说自己不认识,但是看到房俊渐渐冷峻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这棒槌已经知道自己是个知情人,而且知道自己认得这个胡崇,现在就想要借机收拾自己?
狠狠的咽了口唾沫,韦大武觉得自己还是坦白一些的好,相比于此刻承认这个胡崇,顽抗到底的结局怕是会更惨!
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下官看着此人面善,以往好像有过一面之缘,大抵是长孙家的亲戚……”
房俊倒是没有难为他,闻言点点头:“长孙家乃是勋戚之门,向来奉公守法、廉洁自律,乃是勋贵之典范。此人虽然是长孙家的人,想必也是受到小人唆使,这才干出此等不法之事。不如就麻烦韦少尹,亲自将此人送回长孙家如何?”
韦大武眼珠子都直了……
你把人给打成这样,还要我给长孙家送回去?
本来韦家就跟长孙家暗通款曲,与房俊素有仇怨,自己没能护住长孙家的人也就罢了,现在将这个一个半死不活的胡崇送回长孙家,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会怎么想?
这也太坑人了!
韦大武面有难色,吱吱唔唔道:“这个……府尹,眼下衙门里乱成一团,下官总得格尽职守、为府尹您分忧才是,要不……下官派个衙役,将此人送去长孙家?”
他是真的不想去。
到时候长孙无忌问他:你身为京兆府少尹,我家里的门人被人活活打成这样,你就一边儿看着?你若是拦不住房俊也行,问题是你到底拦没拦、劝没劝?
你让韦大武怎么说?
总不能说我不敢拦也不敢劝,我怕被房俊一起打死……
房俊脸色陡然一沉,冷哼道:“韦少尹为何对本官的安排推三阻四?难不成,你们韦家与长孙家乃是此次东市闹事的幕后主使?”
韦大武满头大汗:“绝对没有!府尹明鉴,下官亦是京兆府衙门之一员,焉能干出此等错事?”
房俊冷笑:“来人!给本官连夜突审,将这些纵火打砸、意图破坏帝国稳定的商贩之中但凡与韦家有关系的,都给我大刑伺候!本官就不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韦大武如遭雷噬,彻底懵了……
特么的,这是要所有的罪名都丢到韦家的头上?
这次东市闹事几乎所有的世家门阀都有份参与,之所以这么大的胆子,就是因为“法不责众”,皇帝再是恼怒,总不会对所有的世家门阀动刀子吧?
可若是之针对韦家……
怕是其余的世家门阀乐得能拍巴掌,雪中送炭绝对不会有,落井下石一样都少不了!
皇帝更是全无顾忌,区区一个韦家,如何承受皇帝的怒火?
韦大武彻底熊了。
“府尹恕罪,是下官的错……下官一向对府尹马首是瞻,敬畏有加,岂敢不尊号令?这就亲自将此人送去长孙家。”
韦大武二话不说,指使几个亲信将胡崇抬起来,根本不顾他鬼哭狼嚎的凄厉惨叫,飞快的向着长孙家所在的崇仁坊跑去……
整个京兆府衙门急速运转起来。
衙役官差连夜突审,将这些商贩百姓的姓名、籍贯、职业、所属何家等等背景资料一一查实,而后又询问是否受到人的指使,此等行为的目的究竟为何……
忙得飞起。
房俊将事务安排妥当,刚刚回到值房,便有家仆赶至衙门,说是家主让二郎回府一趟,有要事交待。
房俊不敢怠慢,即便家中不来人,这边安置妥当之后他也会返回家中,向房玄龄请教一番。
临走的时候,叮嘱程务挺道:“将这些人都看住了,不能跑了一个。”
程务挺问道:“那审讯结束之后,下官将口供给您送过去。”
房俊摇了摇头:“不必了。”
便转身离开。
程务挺一头雾水……
什么叫不必了?
*****
房府书房里,房玄龄静静听着房俊详细述说事情经过以及处置手段,并不插话。
直至房俊说完,房玄龄方才缓缓颔首,欣慰道:“事发突然,能够仓促之间顾全大局,很不错。”
房玄龄是典型的儒家君子,信奉的是“严父出孝子”那一套,虽然因为性格的原因对于几个儿子并不是十分严厉,但是平素想要得到房玄龄的一句夸赞很不容易。
房俊谦虚道:“都是父亲平素教导严厉,只是难免有疏漏之处,还望父亲教诲。”
“嗯。”
房玄龄嗯了一声,拿起书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继而微微一叹,说道:“这件事……你怕是要受委屈了。”
房俊蹙眉:“不至于吧?”
本来商贩在东市啸聚生事,他这个京兆尹在责难逃,李二陛下不可能为了他而与世家门阀全面开战。可是房俊又是放火又是打砸,生生将事情规模弄得拔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如此大规模的闹事事件,已经远远超出了李二陛下的底线。
当然,就算超出了李二陛下的底线,也不可能当真就跟世家门阀翻脸,刀对刀枪对枪的干起来。
因为世家门阀必然会服软……
在世家门阀眼中,家族的传承重逾一切,他们挑起东市闹事事件,是为了给自家争取一个宽松的生存环境,逼迫李二陛下放弃打压世家门阀的意愿。
可若是全面开战……
大唐会不会完蛋不知道,这些世家门阀怕是得有大半烟消云散,即便没有被灭门,亦是遭受重创一蹶不振,搞不好就断了传承……
这是世家门阀绝对不愿意面对的结局。
所以一直以来,世家门阀与皇帝之间的斗争都恪守着底线,谁都不敢肆意胡来打破这份默契,继而遭受灭顶之灾。
这种情况下,东市闹事事件不过是不了了之,何谈自己会受到委屈?
房俊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李二的反应
神龙殿内,灯光明亮。
李二陛下命侍女泡了一壶茶,坐在窗边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浅啜慢饮,等着李君羡的回复。
雨水不大,落在屋脊的琉璃瓦上,再凝聚成流顺着屋檐滴落,嘀嘀嗒嗒的溅落在窗前檐下的青石板上,分外悦耳。
将侍女内侍统统赶走,李二陛下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心思百转……
殿外脚步轻响,内侍总管王德引着李君羡走了进来。
李君羡一身雨水,头发已经全部打湿,站在殿中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光滑的地砖上,这令他有些惶恐。
李二陛下摆摆手,先是说道:“不碍事,”继而对王德说道:“让人给李将军沏壶热茶来,暖暖身子。”
王德领命而去。
李君羡心中感动,躬身道:“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指了指书案之前的几把椅子,道:“不必多礼,且先坐坐,将事情详细给朕说说。”
“喏。”
李君羡坐下,毕恭毕敬的将东市的情形说了,又将京兆府衙门那边的情况一一道来。
李二陛下瞪大眼睛,奇道:“你说宣阳坊和东市尽皆起火,东市更是遭遇打砸破坏?”
“的确如此。”
“是那些啸聚生事的商贩干的?”
“这个……”李君羡沉吟一下,实话实说:“东市情形太过混乱,末将又被房俊拦在东市门口,未曾入内,是以到底是谁放的火、谁打砸的店铺……末将并未亲眼所见。”
这种话他哪里敢乱说?
即便房俊叫嚣着是商贩们纵火打砸,可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不可能,那些受到世家门阀指使的商贩们虽然啸聚生事,却竭力控制着事态的规模,绝对不肯将这件事情闹得大发了,触碰到皇帝的底线。这种情况下如何敢纵火打砸?
可即便是房俊贼喊捉贼故意纵火打砸来陷害这些商贩……那也拿他没法子,他不承认,总不能令刑部和大理寺介入吧?一旦如此,那形势就更加混乱了。
李二陛下摇头失笑:“这个棒槌,当真是狡猾。”
房俊固然纵火打砸是触犯了国法,可那些世家门阀指使门下商贩啸聚东市聚众示威,照样是大罪!
若想处理房俊,那世家门阀的罪责便难逃,反之亦然。
所以就算明知是房俊纵火打砸甚至栽赃嫁祸,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李二陛下既不可能当真同世家门阀撕破脸,世家门阀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承认自己挑唆鼓动之罪名……
房俊居然于这等不利之形势之下巧妙的寻找到平衡,使得世家门阀们有苦难言,当真了得。
李君羡啧啧嘴,附和道:“确实狡猾……”
此时两个宫女走进来,一个捧着一壶香茗放到李君羡面前,一个捧着一块温水打湿的帕子递过来,李君羡接过来,擦了擦手脸,待到宫女退去,这才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下肚,身上的湿寒之气一扫而空,分外舒坦。
李二陛下素来并不甚在意君臣之礼,反倒认为轻松随意一些更显得君臣相得,他连跟大臣酒宴之上一边起舞一边脱衣都干的出来……见到李君羡并不拘谨,心里也高兴,问道:“那些商贩抓回去之后,房俊又是如何处置的?那么多人,京兆府的牢房也放不下。”
李君羡笑道:“回陛下的话,非但牢房放不下,便是捆人的绳子都不够。不过房俊令那些商贩都脱掉裤子,将裤子裁开当做绳子使用,倒是没人敢跑,也跑不了。”
想想那等胜景……李二陛下哈哈大笑。
李君羡随口说道:“说起来,房俊当真是雷厉风行。起初那些商贩还嚷嚷着不服,其中有一个长孙家的亲戚参与聚众闹事,面对房俊出言不逊,被房俊当众打断了手脚,又责令京兆府少尹韦大武将其送回长孙家,余者这才噤若寒蝉,不敢生事。”
话一出口,李君羡便觉得面前空气似乎陡然一滞,看向陛下,才发现刚刚的笑容依然消失不见,代之的是一幅阴沉神色。
李君羡心里一惊,暗道自己说错话了?细细思之,却又未曾发现不妥,可是陛下这神情……
李二陛下浑然未觉自己脸色变得难看,心中却是嘀咕:房俊这手段……当真是无所畏惧啊,即便面对长孙家的人,也敢下此狠手。
*****
房府书房。
房玄龄嘴里说着房俊可能会在这件事情受到委屈,不过看上去并不担心,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唤来侍女重新沏了壶茶,又添了桂花糕千层糕杏仁酥等等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温和说道:“忙活了大半夜,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吧?吃几口垫垫肚子,咱们慢慢聊。”
“唉。”房俊应了一声。
本来满肚子疑惑,不过见到老爹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在意,房俊也就放下心来,书案上的糕点散发着香味儿,肚子里顿时“咕噜噜”响个不停,便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块糕点,喝了两杯热茶,舒服的吁了口气。
提起茶壶给房玄龄的茶杯蓄满,自己也斟满一杯,这才问道:“儿子有些不明白,父亲您给我说说,难道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还不能迫使那些门阀和皇帝保持默契,大事化小?”
房玄龄笑着摇头:“谈何容易?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京畿重地发生此等大规模的啸聚事件,陛下如何坐得住?若是放在别的皇帝身上,大抵只要找个人出来担负责任,也就不了了之。可这事儿放在当今陛下身上……那就绝对不仅仅是谁来负责的问题了,而是必须保证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够再次发生。”
这话说的有些浅尝辄止,换了个人或许都听不明白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房俊听得懂。
若是换做别的皇帝,这件事情只要都安稳下来别再搞事情也就行了,默契还得存在,大家的底线也都好好保持,其余的都放在水面下进行,谁胜谁败都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去处理。
可是李二陛下不行……
原因很简单,当初李二陛下这个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是从玄武门喋血死战当中杀兄弑弟得来的,而后逼父退位,这才得了这江山!
玄武门之变可不仅仅是那一场在城门楼下的浴血死战,朝中各股势力在各个方面较量、博弈、短兵相接,最后才有了不可思议的反败为胜逆尔夺取的胜利!
说白了,那是一次政变!
正因为李二陛下乃是通过政变上位,心里有所忌讳、有所顾忌,故而特别不能容忍啸聚生事这种事情发生!今日是商贩啸聚示威,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变成军队啸聚哗变、发动政变?
所以对于李二陛下来说,谁来负责倒是次要的,他必须保证这种事情绝对绝对不能出现下一次!
房俊无奈叹气:“是儿子疏忽了,未曾考虑到这个层面。若是早知如此,就不该将那个长孙家的狗腿子放回去,好生恶心恶心长孙无忌那个阴人才是。”
之所以将那个胡崇狠狠的打个半死然后让韦大武将其送回长孙家,便是想着反正这件事情最后也得不了了之,将这人捏在手里也奈何不得长孙家,还不如好好的打一打长孙无忌的脸,出一口恶气。
瞧瞧,我将你的人打的半死,最后还让你的盟友送回来,你脸上热不热?臊不臊得慌?
现在想来,还不若将其捏在手里直接给李二陛下送去,让李二陛下劈头盖脸的喷一喷长孙无忌,亦能间接的使得长孙无忌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愈发下降。
失算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房玄龄呵呵一笑,安慰道:“何必做出此等丧气之模样?你已经做得足够好,放眼勋贵年青一辈之中,已然远远超过他人。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小小挫折,对于性情的磨砺反倒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般年纪已然是从二品的高官,升官的速度太快了,应当沉淀一番方是正途。
房俊苦笑道:“一万年太久,儿子是只争朝夕啊……”
他固然知道自己坐火箭一般的升官速度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根基浅薄沉淀不足,大多是依靠老爹房玄龄的底蕴以及李二陛下的圣眷。可是若让他沉下心来一步一个脚印的升迁,哪一天才能手执权柄、尽展胸中报复?
这年头医疗卫生水平极其低下,不说染上点病就有可能完蛋,就算无病无灾,活个五六十岁也就算是正常,七十都不敢奢望。
人生七十古来稀,真当说着玩儿的?
现在朝局稳定,非是立国之初功勋大把大把的时候,稳定的升迁实在太慢。老爹房玄龄跟着李二陛下从秦王干到皇帝,作为李二陛下最信任最核心的幕僚,四十八岁当上中书令,升到尚书左仆射的时候五十一岁……
那可是打仗的时候,而且还有从龙之功!
按照平稳的升迁速度,自己或许四十岁能够进入中枢,头发花白的时候能够入阁拜相……
到时候都特么要死了,还能有精力干啥?
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混吃等死,好好的当一个纨绔子弟,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房玄龄不悦道:“升迁佐进,朝廷自有制度,为父不知你缘何这般贪恋权位,可是一门心思的投机取巧剑走偏锋,就算能够一时得志,却难免埋下隐患。平时或许不显,可一旦有所疏漏行差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之结局!”
你特么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是从二品的京兆尹了,稳稳当当的干上几任,而后寻一个富庶之地外放为两任封疆大吏,届时既有京畿主官之资历,又有地方治理之经验,三十几岁的时候调回京师进入中枢,再熬上个十年八载便妥妥的一个宰辅之位。
如此升迁速度在立国之后依然是骇人听闻,你却还嚷嚷着“只争朝夕”……
你让你老子我情何以堪?
房俊上辈子就当过官,自然知道老爹之言才是最最稳妥之道,一步一个脚印,既能够继承老爹的政治遗产,又能扩展稳固自己的人脉关系,那个时候回到中枢,方才是根基稳固,实力雄厚。
“儿子这不是想着干点事儿么,这天底下但凡想做事,就必须有权力在手,稳稳当当的苦熬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尽展胸中报复?”
“你这个想法不对,非但不对,甚至非常危险!”房玄龄敛去笑容,面色严肃的瞪着面前这个引以为傲的二儿子,苦心教诲道:“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做人也好,做官也罢,既要志存高远敢想敢干,又要自‘卑’“处、‘迩’处始,脚踏实地,循序渐进。此乃君子之道,更乃天道!你现在急功近利,一味的剑走偏锋,地基未曾夯实,便要建起万丈高楼,终有一日自食恶果,悔之晚矣!”
这番话说的极其严重,房俊吓了一跳,赶紧反思。
见到儿子意识到自己话语之中的含义,房玄龄语气稍稍缓和,温言道:“为父一贯对你的行事风格不予置评,其实是希望你能自己醒悟过来,进而改正,这比为父耳提面命的效果更好。以前是官职不显,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介纨绔而已,性格暴躁一些,行事肆意一些,都不当大事,谁会与一个纨绔去真正计较?可你现在地位渐高、官职日盛,若是还与以往一般行事,那就大大不妥。”
房俊赶紧道:“儿子知错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纨绔可以打亲王、打大臣,可他现在是京兆尹,却依然当街将人殴打致残,这是什么性质?
满朝文武如何看他?
天下百姓如何看他?
最主要的是……李二陛下如何看他?
你小子心中还有所敬畏么?是不是膨胀得快要飞了?
他终于明白老爹说的“你这次要吃亏”的含义所在,不是他处置的不对,也不是世家门阀的压力如何大,更不是李二陛下的权衡取舍让他当牺牲品,而是……李二陛下会觉得他现在已经不可控制!
一个心中无所敬畏之人,如何能够成为忠臣良相?
现在李二陛下春秋鼎盛,自然不虞房俊如何,可若是十年之后……当太子稳固,诸王崛起,房俊是否还会心怀忠君之志?
思虑及此,心中顿生惧意,冷汗涔涔而下……
见到房俊一脸戚戚然,房玄龄反倒笑了,问道:“怎么,怕了?”
房俊挤出一抹笑容:“怕到不至于,陛下又不能砍了儿子的脑袋……”
“呵呵……”
房玄龄轻笑出声,居然亲自拿起茶壶给房俊斟了杯茶,房俊赶紧双手接过:“岂敢让父亲给儿子斟茶?”
房玄龄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笑眯眯瞅着儿子揶揄道:“这几年为父一直被你的表现所震惊,这又是才华横溢又是敛财有术,就连官职都扶摇直上快要追上为父了……为父甚至在想,难不成吾家出了一个妖孽?”
房俊咧咧嘴,这话说的……您已经快要直指真相了啊老爹!
“不过有一点,你做的不好,就是锋芒太盛、咄咄逼人!”房玄龄手里捧着茶杯,缓缓说道:“你总是事事占便宜,不肯吃得半点亏。为父常常忧心,若是你占便宜占得习惯了,将来怕是觉得吃一点亏就是大损失,这样很不好。人生在世,谁能将便宜都占了?”
房俊沉默不语,将这话听进去了。
重生以来,自己一切都太过顺利,不知不觉当中养成了一种极度自我的臭毛病。受不得气、吃不得亏,性情浮躁执念太重,这不是好事。
总是认为自己经常吃亏的人,这样的人心中的执念是没有人知道的,也是痛苦的,这种人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同情。
而愿意在不重要的问题上吃点亏的人,性情中有一种豁达与宽容,还有一些理智和自我克制,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有人喜欢,谁会喜欢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
房玄龄续道:“让你吃亏,不是说受了欺负也不说话、不反击,而是不让你处处咄咄逼人,要心怀广阔。总是不肯吃亏,无论是本性如何,到最后一定是过于计较、得失心太重,往往为了一点点小事方寸尽失、舍本逐末。做人要放开胸怀,懂得宽恕、懂得退让,宽恕不代表软弱,退让亦不代表惧怕,示敌以弱,以退为进,这都是最上乘的兵法谋略,亦是最上乘的为人之道。懂得了这个道理,才会有人格魅力、才会有广阔胸襟,不需去自我标榜、更不需去自我吹嘘,世人皆有双眼,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是老祖宗的智慧,是天地之间的至理名言。
可叹自己身为重生者,见识、学问尽皆超越这世上之人千年,却反而迷失了心志,步入歧途。
房玄龄这一番话犹如黄钟大吕,震得房俊脑中嗡嗡作响,却又如醍醐灌顶一般令他恍然大悟!
吃亏又如何?
有些亏不能吃,可是有些亏吃了,却是福气……
没有人愿意跟永不吃亏的人在一起,所以君子要温润如玉,君子要不争。
在这个以人为本的社会里,只要懂得利益分享,懂得吃亏是福,自然会有人围绕在你身边,抬举你、帮助你、拥护你。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房俊起身离座,一振衣袍,端端正正的鞠躬给房玄龄施了个揖首大礼,正色道:“多谢父亲教诲,孩儿一生受用不尽。”
房玄龄以手捋着颌下胡须,开怀大笑:“孺子可教也!”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生前何必多睡(盟主“亲爱的好吗”加更)
这一夜小雨淅淅沥沥,长安无眠。
东市闹腾得沸反盈天,暗夜的火光映得半边天彤红,一阵阵喧嚣的呐喊撕破夜空,将整座城池都搅合得翻天覆地。虽然各个里坊早早的便关闭坊门,城中的宵禁甚至提前了半个时辰,所有百姓官员王族贵戚都不得不在里坊中困局而不得出门,却不妨碍大家提心吊胆的揣测臆想……
这般情形,难不成是有人犯上作乱?
这么一想,阖城上下尽皆噤若寒蝉,不少上了一点年岁的便想起了武德九年那个血流漂杵尸横枕藉的夜晚……
那一夜生灵涂炭半城废墟,造就了李二陛下逆尔篡取的千秋霸业,只是不知今夜又是所谓何来?
无知者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唯恐当真战火燃起阖城皆受牵连;知情者亦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事情明显超过了预期的规模,不过因为过早的宵禁隔断了消息的传递,东市那边到底是何情形却一直未曾得知,这般提心吊胆疑神疑鬼,比之听到噩耗更加令人烦躁心虚。
整座长安城犹如一锅即将煮沸的水,平静之中压抑着躁动……
*****
卯时初,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渐渐收止,只是漫天阴云尤未散去,到了这个时辰本应透亮的东方天空仅有隐隐的光线,三尺之外看不清人面。
到了宵禁结束的时辰,各个里坊的坊卒将坊门打开,顿时便有早早侯在门后的家仆杂役飞一般跑出去,去东市查看情况、去亲近的人家打探消息、去同僚盟友那边商议定策……
几乎是一瞬间,整座城池由静至动,陡然忙碌起来。
到了卯时末,一辆辆马车悬挂着灯笼自各个里坊行出,车轱辘压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马蹄不时溅起低浅之处的积水,百川汇流一般向着朱雀门汇集。
刘洎身着官袍,坐在马车当中手里捏着一份奏疏,面色沉肃。
昨晚他当真是气坏了!
这些世家门阀的老狐狸们简直欺人太甚!
居然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兵法之道来欺诈于我,真当我是傻子,会白痴一般的相信那些纵火的恶贼乃是房俊所指使?简直可笑!这帮满肚子鸡零狗碎的老狐狸,一头哄骗我去对付房俊,一头却要打着房俊的旗号烧我的宅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刘大御史气坏了……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天街,径自抵达朱雀门外。
此时天边刚刚放出一丝浅白的光亮,刘洎掀开车帘,便见到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何人?”刘洎询问车夫。
他昨夜气得一晚没睡,坊门刚刚打开便将作业写好的书信派人送去手底下的御史手中,言明厉害、确立阵营,要求大家务必在早朝之上支持自己。而后便径自赶来上朝,却不想居然有人比他还早到一步。
车夫坐在车辕上,运足目力观望,继而低声道:“看不太清楚,不过看得出应当是一身紫袍,而且身量敦实,挺拔健硕。”
唐朝官制,官服按照品级自有分辨,八、九品着青袍,六、七品着绿袍,四、五品着绯袍,三品以上才着紫袍。
刘洎心中一动,撩开车帘下车,将车头挂着的灯笼摘下,叮嘱车夫就在此地等候自己下朝,便信步向前走去。
一个身影站在朱雀门前,正仰首看着什么。
从背影看去,此人身量略高,肩宽背后,站在那里稳稳当当。走到近前,刘洎将灯笼微微抬高一些,正巧前面这人听到脚步声响,便回过头两,两人打了个照面。
“原来是刘御史……怎么这么早?刘御史身子单薄,还是应当多睡一会儿才是,只要别误了点卯的时辰便好。”
这人笑容可掬,一张微黑的脸膛挂着笑容,露出一排白牙,看上去阳光灿烂,开朗可亲。
正是房俊……
刘洎将灯笼放低,哼了一声,不悦道:“昨夜风雨交加火光四起,老夫如何睡得着?也幸好没睡,否则说不得就被一把火给烧死了!老夫这一宿养足了精神,就等着今日早朝,好生与那些龌蹉贼子算账!”
房俊眼皮一跳,心说这老家伙倒是聪明,居然知道是我给他家放的火……
只不过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竟然还敢这般般明目张胆的威胁于我,眼下四周无人,就不怕哥们儿再将你狠狠的揍一顿?
房俊皮笑肉不笑:“呵呵……刘御史还真是疾恶如仇、秉性刚直啊,只是不知您打算将这笔账如何算法?”
刘洎咬牙切齿,怒道:“那帮老狐狸没一个好东西!简直就是跳梁小丑,居然在吾家纵火以报当日一箭之仇,还故布疑阵想要误导老夫以为是你的放的火,真当老夫是傻子,随意摆布吗?自今日起,老夫每日一折,与世家门阀势不两立!”
房俊目瞪口呆:“呃……”
啥意思?
听这话里话外,感情以为那把火是长孙无忌那些老坏蛋放的……
呵呵,这可真是自作聪明啊。
而且话说回来,你这口口声声“世家门阀”如何如何,你南阳刘氏即便现如今落魄了,可说到底也是世家门阀之一吧?
老家伙大抵是气的糊涂了……
房俊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洎并没有留意房俊略显尴尬的神色,义愤填膺道:“老夫知道昨夜之事,你且放心,自有老夫为你主持公道!这帮子下贱龌蹉之辈,老夫耻于为伍!”
房俊哭笑不得,这就稀里糊涂的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盟友?
正欲说话,便听得身后马蹄,又有人来上朝了。回头一看,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正停在不远处,一个紫袍高冠的老者从马车上下来,见到房俊与刘洎,顿时微微一愣。
房俊与其四目相对,目光尽皆不善。
正是长孙无忌……
房俊呵呵一笑:“赵国公难不成亦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长孙无忌见到房俊与刘洎站在一处,心中略微觉得不妥,不过倒也并未过多揣测,已经于刘洎商议妥当,难不成这个官儿迷还能临时变卦,放着御史中丞的官位不要?
不过此刻见到房俊这张笑容可掬的黑脸,长孙无忌心中便怒火升腾!
昨夜韦大武将手脚断折的胡崇送回,简直就是啪啪的打他长孙无忌的脸!即便以长孙无忌城府之深沉,也忍不住将茶杯摔在韦大武的脸上!他长孙无忌自随李二陛下披荆斩棘登基为帝以来,何曾受到过这等羞辱?
胡崇是他长孙无忌的人,可房俊却如此凶狠的将其重伤!
忍着心中怒气,长孙无忌狠狠瞪着房俊,冷笑道:“人老了,想的事情多,睡眠自然就少。不过凡事有失必有得,正所谓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我谋划在先,有心算无心,你却是事到临头随机应变,自然处处疏漏、难免出错。就算羞辱我一番,可是你终究要付出惨痛代价!
房俊呵呵一笑,若是放在昨日,自己的确患得患失愤恨难平。可是经由昨夜老爹房玄龄的一番开导,房俊算是彻底想开了,自己今日吃这个亏,正是根基不稳、心浮气躁所导致。
若是能够沉下心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心结尽去,房俊心态很好,闻言便笑道:“赵国公此言正是,人老了就不要多睡,应当尽量争取每一寸光阴,正所谓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
刘洎眨巴眨巴眼睛,心里这个乐呵!
好小子,不愧是才高八斗,这一句“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简直犹如神来之笔,瞧瞧长孙阴人这脸色,啧啧,比房俊都要黑了……
长孙无忌差点气个倒仰,肺子都快炸了!
娘咧!
房玄龄怎么生出这么个缺德玩意?知道你会写诗会填词,可也不能总拿老夫当筏子吧?
这个不当人子的混账东西,气煞我也!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阴差阳错(盟主“亲爱的好吗”加更,求票!)
长孙无忌心中已是怒火滔天,不过他城府深沉,面上也只是微微抽搐一下,再看不出什么恼火的表情。
咬着牙冷笑道:“令尊与老夫相逢与微末,披荆斩棘携手风雨,虽然说不上知己,但数十年来相知相得,老夫对其人品敬佩有加。尔小小年纪便才华横溢诗才天授,本是难得之天赋,却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老夫当真为令尊汗颜!”
房俊呵呵一笑,若是放在以往,当即便是一句“关你屁事”怼回去,不过这会儿正有感于昨夜老爹之教诲,便笑眯眯的回道:“赵国公这倒是冤枉下官了,岂不闻‘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虽是同朝为官,然则形同陌路,彼此看不顺眼也是应当,又岂能要求下官与那些心思龌蹉蝇营狗苟之辈一般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一旁一直冷笑不语的刘洎叹服道:“妙!当真是妙!先前一句‘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充满哲理发人反思,这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更是鞭辟入里酣畅淋漓,世人皆赞房二乃百年不出之奇才,老夫叹服矣!”
即便是长孙无忌听了这句,心里的恼怒都不禁减了三分。
这等言语可不是光有文采有能说得出来的,相比于辞藻的堆砌,两句看似粗俗的短句之中那种处世至理浅显易懂,若没有逆天的禀赋、超常的悟性,如何参的透、道得出?
长孙无忌看着房俊的眼神惊疑不定,这特娘的是个妖孽不成……
此时车马辚辚,上朝的官员陆续赶到,远远的见到长孙无忌、刘洎、房俊这三个毫不搭界的人站在一处说话,尽皆露出惊异之色。
长孙无忌再不搭理房俊,意味深长的瞅了刘洎一眼,转身回到马车上。
换来的却是刘洎的怒目而视……
回到车上,长孙无忌有些糊涂,刘洎那个愤怒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隐隐有些不安,原本已经与刘洎达成了私下的协议,可是现在刘洎先是与房俊有说有笑,继而对自己表示出愤怒……事有反常。长孙无忌对这个刘洎也是极为头痛,此人权力**极大,可以以此作为条件或是要挟,但是此人性情执拗、反复无常,脑子里就好像有一只虫子搅来搅去不断左右他的思维,谁也猜不到他何时就变了想法,极其难以控制。
可是长孙无忌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那房俊昨晚烧了你的房子,你特么今早就跟房俊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了?
这也太扯了……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透亮,朱雀门外的官员越来越多,便有身着紫袍绯袍的官员三三两两的围聚过来,先是在车外施礼问安,继而低声询问今日到底是何章程。
早晨坊门一开,消息便开始传递,大家这才知道昨夜东市那边的情形超乎原本的预料,事态已经扩大,不由得都暗暗的捏了把汗。
这等啸聚闹事之举措实乃帝王之大忌,若是换了一个心狠手辣的皇帝,因此而杀得人头滚滚都不意外。即便李二陛下坐稳江山之后对待臣民一向仁恕宽厚,即便世家门阀此时势大足可自保,可到底那也是手执乾坤至高无上的帝王,圣心难测,谁知道会有何等反应?
一些边缘人物此刻依然顾不得房俊的下场终究如何,只求神拜佛的祈望着李二陛下不要丧失理智举起屠刀……
长孙无忌端坐车内,居高临下的看着诸人的神色,心内微微一哂,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啊!天下这才承平了几年?这些昔日跟随陛下冲锋陷阵从不可能之地杀出一条血路的官员们,便丧失了以往锐意进取的锋芒,变得患得患失毫无骨气。
从这一点来说,其实李二陛下打压门阀扶持寒门的策略是极其正确的。
以寒门士子的锐意进取来打破世家门阀的暮气沉沉,避免世家门阀相互勾连一家独大的局面,这是帝王的平衡之道。
长孙无忌能够辅佐李二陛下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直至逆尔夺取登基为皇,才智又岂非等闲?他自然看得出李二陛下的用意,也认同这才是平稳之道,只是可惜……
立场决定意志。
他是世家门阀的代表,他所有的一切都有赖于世家门阀的支持。正因为身后站在以关陇集团为核心的门阀力量,他才能够在群贤毕集的贞观一朝占据超然的地位。
而若是他长孙无忌倒台,整个长孙家都将会为他陪葬……
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世人皆说他之所以得李二陛下之重用,一则是身为外戚,一则是多年的君臣情谊。
长孙无忌嗤之以鼻……
外戚的确能够更得皇帝信任,但是同时却也更糟猜忌,自古以来,有几个权倾天下威风赫赫的外戚有个好下场?
至于君臣情谊……的确是有的,这么多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岂能没有情分在?只是长孙无忌比谁都清楚,在帝王的立场上,什么情谊、什么兄弟、什么父子……都是虚妄!
还是那句话,立场决定意志!
世间事便是如此,身在朝堂身不由己,若是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长孙无忌倒是宁愿自己亦是一介寒门,拼却这一条命辅佐李二陛下,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又能如何?
只图一个快意恩仇、只图一个忠肝义胆!
然而他不能……
长孙无忌微微阖上双目,喟然一叹。
不过他到底是心志坚定之人杰,只是一瞬间的黯然落寞,旋即便打起精神,掀开车帘下车,今日朝堂之上,还有一场未知凶险的斗争在等着。
上朝的时间到了……
*****
神龙殿。
李二陛下端坐椅上,长乐公主站在伸手,素手纤纤为他梳理头发,戴上冠冕,两侧自有宫女侍候,不时的地上手帕、梳子等物。
李二陛下自面前的镜子里看着身后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女儿,便笑道:“何必这般折腾?这些事情自有女官去做,你还是多睡一会儿的好,最近气候咋暖还寒,切莫染了风寒才是。”
长乐公主手里忙着,清丽绝美的俏脸温婉一笑:“女儿整日待在宫里无所事事,正闲得发慌呢。每日里能给父皇梳梳头,倒是一件悠闲的差事,父皇您可不能将这点差事都给女儿剥夺了去。不然混吃等死,这腰身都粗了一圈儿……”
说道此处,方才醒悟这个“混吃等死”乃是房俊的言语,自己居然下意识的便说了出来,心里微微一跳,脸颊有些发热。
李二陛下倒是未曾察觉,哈哈笑道:“别说粗了一圈儿,便是腰身如水桶,那也是朕放女儿,谁敢嫌弃朕就治他一个藐视皇族之罪,抓来打板子,打到他不敢嫌弃为止!”
打板子……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自己只是随意说说而已,可是为何说到“打板子”,下意识的就想起房俊那个棒槌?
娘咧!
看样子那混蛋就是一副贱骨头,天生就要成天打板子才能老实……
王德踩着猫儿步一点声息都没有的走进来,低声道:“陛下,上朝的时辰到了。”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
长乐公主将李二陛下头顶的冠冕整理一下,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何等人物?只是一看长乐公主的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何事……
“这件事情你不必多管,父皇心中有数,那小子行事越来越肆意妄为,不敲打敲打,迟早惹出大祸。”
长乐公主顿时心中一紧……
将女儿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李二陛下蹙起眉头,心中有些堵得慌。
难不成……长乐当真对房俊那棒槌有心思?
娘咧!
这小子是活腻歪了?
娶了朕的一个女儿,居然还敢引诱另一个?
李二陛下心中怒火凝聚,身为父亲,他不管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心思,天然的便将黑锅甩到房俊头上,哪怕当真是长乐对房俊起了爱慕之心,那也是房俊引诱长乐在先。
不然自己乖巧伶俐贤良淑德的女儿岂会起了这等不伦之孽情?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背着手大步离开神龙殿,心里琢磨着今日绝对不能轻易放过房俊那个混蛋!
正如李二陛下了解长乐公主,长乐公主又怎能不了解自己的父皇?一见到李二陛下阴沉的脸色,心里便暗暗叫苦。自己本是想要替房俊求情,毕竟昨晚的事情闹得太大,可是那里成想好似帮了倒忙?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无奈叹气。
不是本宫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有心无力,房二你自求多福吧……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刘洎发飙
天色晦暗,太极殿规模宏大斗拱飞檐便难免光线不足,殿内两侧墙壁上点燃了几十根儿臂粗的蜡烛,烛光明亮,俨如白昼。
若是以往,几十根牛油蜡烛一起点燃之后倒是满殿明亮,只是牛油燃烧之后散发的黑烟蒸腾缭绕,用不了多久大臣们便熏得眼睛干涩发红,却也只能强自忍受,苦不堪言。
自从房家工坊生产出新式蜡烛之后,这种缺点便不复存在。
尤其是士子秉烛夜读之时,这种新式蜡烛圆润细腻,燃烧之后释放的烟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大的保护了眼睛。因此,无数士子大儒对这种蜡烛极尽吹捧,连带着研制出此等蜡烛的房俊也跟着刷了一波声望,获得了大量好感度……
殿上的大臣们由蜡烛联想到房俊,再想到昨晚东市的那一场风波,下意识的纷纷侧目向着文官那一列的前头看去。
大殿上铺着地席,群臣席地跪坐,最前排的大臣面前有一方案几,这是三品以上的大臣,尽着紫袍,后面则是三品一下的官员,没有案几,只是按照所属衙门职司排在各自主官身后。
左文右武,左侧最前排一片身着朱紫鸡皮鹤发的老臣当中混进去一个脸膛微黑身姿挺拔的少年,就像是绵羊群里钻进去一只熊罴那般显眼……
最最令人惊奇的是,房玄龄身为宰辅之首自然在第一位,而后隔着有八、九个人,便是一身英挺之气的房俊。
父子同殿,一门两高官,真真是羡煞旁人!
“皇帝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尖锐高亢的呼声,一身明黄色团龙袍的李二陛下自后殿走出,端坐在御座之上,头顶珠玉彩线编织的冕旒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平添几分无上威严。
诸臣直起上身,齐齐下拜,口呼:“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声音浑厚:“众卿免礼!”
待到诸臣起身正襟危坐,李二陛下才慢悠悠说道:“今日可有本启奏?”
“臣,有本启奏!”
几乎是李二陛下话音刚落,刘洎便起身走到殿中,向李二陛下大礼参拜,大声说道。
长孙无忌瞄了一眼身边的房玄龄,见其低眉垂眼面无表情,这才与另一边的萧忽视一眼,微微颔首,本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刚刚朱雀门外见到刘洎神情反常,长孙无忌一度以为出现了什么意外,不过这时候见到刘洎按照约定站出来上奏,一切又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只要有世家门阀背景的大臣与御史言官一同发力,足可将超出预定规模的东市事件硬生生掰回来。
只要事情不超越皇帝的底线,归拢政治斗争的框架之内,就不虞皇帝大动干戈。
以长孙无忌对李二陛下的了解,无论如何,房俊这个京兆尹都坐不住。
今次东市事件只是抵制房俊,可若是明日因为房俊的强势导致啸聚生事的变成军队……
没有人比经由政变上台的李二陛下更加忌惮政变,为了确保长安的安定,只能将房俊撤换,安置一名稳重老成的大臣担任京兆尹这个职位。
长孙无忌脑袋里想着种种可能,心情愈发放松下来,只要京兆尹不再是房俊这个棒槌,皇帝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压必然将会降低几个等级,也能使得大家都稍稍缓口气。
房俊这小子,锋芒太盛……
他心里琢磨着算计,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已然问道:“刘爱卿有何本启奏?”
刘洎将昨晚连夜书写的奏折拿出来,递给殿上的宦官,再由宦官呈递给李二陛下。而后,刘洎一振衣袍,面色悲愤、语气铿锵
“国之大者,其法严而能治,德修而能兴,尊王则盛矣。盖民之和也和于治世,治世之君明则臣贤。今陛下垂拱四海,励精图治,可谓千古不遇之圣君。然则却有一些蝇营狗苟之辈,只贪私利而忘大义,顾小家而舍大家。视王法于不顾、置律令如无物,可谓国之奸佞矣!”
别看刘洎长得瘦小,但是中气十足,此刻侃侃而谈,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气势雄浑!
长孙无忌略带诧异,刘洎这文采自然是没得说,可是你弹劾房俊说得着这些?简单一个刚愎自用、剥削商贾就行了,扯什么贪私利而忘大义,顾小家而舍大家?
这有些文不对题啊!
谁不知道房俊将日进斗金的玻璃产业献给了皇帝,这哪里说得着贪私利而忘大义?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结果刘洎的奏疏,却是没看,而是盯着殿上的刘洎,沉声问道:“刘爱卿到底是要弹劾何人?”
刘洎挺胸抬头、一字字道:“臣弹劾长孙无忌,弹劾萧,弹劾令狐德,弹劾韦圆成……”
一口气说出六七个名字!
长孙无忌差点以为自己耳鸣了……
等等,这货谈何谁?
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瞪大眼珠子,狠狠盯着殿上站得笔挺的刘洎,见鬼了这是?
咱俩是一伙的啊,居然临阵反水……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心思完全被惊诧所占据,他很想将刘洎揪过来,拎着刘洎的耳朵问一句:这究竟是为什么?
萧也一副被雷到了的神情,你特么是属疯狗的么,逮谁咬谁?
非但是长孙无忌、萧等人茫然惊诧,整个大殿之上群臣愕然,各个长大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打了鸡血一般的刘洎,心说这位莫不是疯了?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也是一脸懵懂……
太以为刘洎是跟长孙无忌等人串通好了弹劾房俊的,可是一眨眼风向完全变了,这位刘御史居然将矛头直指朝中的关陇集团以及大部分世家门阀。
这到底是为个啥?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不能,是房俊说服了刘洎反戈一击?这也不能够啊,刘洎这人什么性情,李二陛下焉能不知?若是这么容易被人说服,自己也不会一直提拔他将他搁到治书侍御史的位置上。
赶紧将刘洎的奏折拿起来翻开,看看这老货究竟是发的哪门子疯……
刘洎说完话,皇帝再看奏折,大殿之上诡异的一片寂静。
继而,有御史相继站出来。
“陛下,微臣弹劾长孙无忌唆使家奴啸聚生事,知法犯法……”
“微臣弹劾萧纵容家人欺凌商贾,与民争利!”
“微臣弹劾令狐德德行有亏,难以胜任礼部尚书之职位!”
“微臣弹劾外戚韦圆成侵占民田、卖官鬻爵!”
“微臣弹劾……”
……
整个大殿之上瞬间就好似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陡然炸开!
御史台的半数御史尽皆站出来,一个个一身正气满脸不畏强权之坚毅,那一股股浩然正气几乎冲破太极殿的屋脊,直上九霄,风云激荡!
群臣瞠目结舌。
房俊差点笑破肚子,谁能想到自己放了一把火,居然会被刘洎认定是长孙无忌等人意图报复?尤为难得的是这位刘御史刚愎自负,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竟然将这帮朝廷大佬挨个儿弹劾一遍……
真特么太给力了!
长孙无忌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又是惊疑又是愤怒,幸亏他城府深沉没有冲上去将刘洎摁倒踹上两脚,不过却也按耐不住,瞪着眼睛怒叱刘洎道:“你疯了不成?”
刘洎斜眼看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尔等一个个尽是奸诈小人、龌蹉鼠辈,实乃朝中奸佞、国之蠹虫!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你还有何脸面指责于我?”
长孙无忌差点气死!
做了什么我自己知道?
我特么知道个屁啊!
一旁的萧未曾开口,心里却也是一片迷茫,本应是双方联手对付房俊,怎地忽然之间就变成盟友互掐、窝里斗?
下意识的瞅了一眼身旁一直老神在在的房玄龄,心里一突,莫非是房玄龄隐秘出手,这才将刘洎给拉拢过去?房玄龄虽然看似不争不抢不拉帮不抱团,可是毕竟身为宰辅之首,自己一方能够给予刘洎的许诺,房玄龄也完全可以做到……
真真是老狐狸啊,闷不吭声的,就打了自己一方一个措手不及!
当真是老谋深算,厉害啊厉害!
可是他又哪里知道,房玄龄这会儿心里也画魂儿呢……
二郎果然有官场之天赋啊,昨晚还垂头丧气的模样呢,这一转眼就将刘洎给拉拢过来,原本是世家门阀联合御史言官一同针对房俊,现在却变成他们窝里反……
这种情况下,即便皇帝想要敲打二郎,怕是没理由出手太重了吧?
欣喜了一会儿,房玄龄又忽然觉得郁闷。
儿子太能干了有时候也烦人,自己深思熟虑准备的后手还没用呢,臭小子自己貌似就给搞定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姐姐做了错事……
房府后宅。
并排两架竹制的摇车内铺着厚厚的被褥,高阳公主坐在炕沿,两只素手分开左右轻轻摇晃着摇车,套着小巧红缎鞋的秀足下意识的一点一点,嘴角含笑的注视着两架摇车内两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儿,清亮的美眸里满满的宠溺之情流泻……
只是这份静谧的美好未能延续多长时间,左边摇车里虎头虎脑的胖小子胳膊腿儿捣腾了一会儿,将小拳头塞进嘴里啃了几下,大抵是嫌弃没滋没味儿,便咧开嘴哇哇的哭嚎起来。
哭声嘹亮。
高阳公主俯下身去,纤纤十指轻轻点了点孩儿的额头,笑靥如花娇嗔道:“你这小子总是不老实,你可是老大啊,怎么就不能稳重一些呢?瞧瞧你弟弟多乖。”
胖小子这才生下来几天?自然听不懂娘亲的话语,见到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面前,便扬起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把薅住,就往嘴里送……
反正在他眼里,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吃。
高阳公主无奈,抬起头看到:“嬷嬷,菽儿大抵是饿了,快来给他喂奶。”
“唉!奴婢就来!”
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应答,一个奶嬷嬷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奶嬷嬷是府里的家仆,很是干净利索的一个年轻妇人,刚才在外头帮着侍女将洗干净的婴儿被褥叠起来。
先是对高阳公主躬身施礼,继而走到摇车前看看兀自哭嚎震天的胖小子,笑道:“这么快就饿了?”
说着,伸手轻轻的将孩子抱出来,做到一侧的椅子上,解开衣襟,将微微渗出奶水的奶嘴塞进孩子嘴里。胖小子顿时止住哭声,两只小胖手紧紧捧住鼓胀胀的东西,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即便如此也不肯闲着,两只小脚还不老实的乱蹬……
奶嬷嬷宠溺的看着怀里虎头虎脑的胖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大郎这胃口怕是永远喂不饱,这才刚吃了奶多一会儿?不过男娃就得这样,吃得饱长得快,长大了跟他爹一样是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胖小子似乎听懂了奶嬷嬷的话语,吊着奶嘴“唔唔”两声,好像是深有同感的样子……
高阳公主却是未见笑颜,反而峨眉微蹙,伸出玉手轻轻的抚摸着另一个摇车里孩童柔软的头发,轻轻一叹:“二郎的身子骨就差了许多,吃的也少……孩子,你要健健康康快快长大知不知道?为了生下你,你娘差一点连命都丢掉了,你要长得健硕一些,以后好孝顺你娘……”
老二明显要瘦弱一些,孩子瘦了就难免不好看,但是看那眉眼依稀有他母亲的模样,便知道长大之后一定也是个美男子。
他安静得多,双腿弓起,手掌抓着脚丫玩耍,听到头顶温柔的语声,瞪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定定的看着高阳公主,然后张开双手,要抱抱……
高阳公主嘴角衔着笑,伸手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老二便咯咯的笑出声。
奶嬷嬷笑道:“二郎看似身子单薄了一些,娘胎里带来的也没办法,想必多多调养定然会好转。但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您瞅他那两只眼睛通亮通亮的,你说话的时候他就这么一眨不眨的看着你,就好像能听懂的似的,等到长大了呀,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说不定就有他爹的文采呢!”
这位可是长了一张巧嘴,什么好听说什么。
不过这话高阳公主确实爱听……
因为怜惜,她对于老二房佑较之自己亲生的老大房菽甚至更为着紧一些,更是真心祈望老二能够健康长大,能够有出息。至于世家门阀深宅大院之中那些嫉妒阴狠的龌蹉心思,却是半点都没有。
她是正妻,更是公主,房菽是嫡长子,地位稳固别人想争都争不去。没有了利益牵扯,加之高阳公主又是个没心机的,所以当真是拿老二房佑当亲儿子一般疼。
听了默默的话,高阳公主问道:“你刚从外边进来,武娘子那边可是睡下了?”
默默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是呢,刚刚起了,吃了一碗燕窝,说是没甚精神,便有睡下了。唉,这女人是真的难,尤其是生孩子这一道坎,简直就跟闯了一趟鬼门关似的。武娘子身子受了损,这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养好的,若是含糊了,那可就得遭一辈子罪。”
高阳公主听得她的话语,顿时心有戚戚焉。
想起生产那日武媚娘性命危急的情况,以及闻听房俊保大人放弃孩子只是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哭嚎……高阳公主情不自禁的打个冷颤。她心里在想,若是当时易地而处,换做她在武媚娘的那个情势之下,是否会如同武媚娘一般坚强?
答案是肯定不会……
以往她认同武媚娘,大多是因为武媚娘足智多谋、遇事有主意,现在则是愈发对武媚娘敬佩服帖。那个看似娇弱的身躯里,藏着一颗不逊于世间雄伟男儿的强大心脏,意志坚定、魄力十足,巾帼不让须眉!
正自沉吟间,侍女秀玉撩开门帘禀报:“殿下,长乐殿下带着晋阳、衡山二位殿下前来,已然到了内院。”
高阳公主面上浮起喜色,忙道:“快快迎接。”
她想要将怀中的房佑放回摇车,门外已经传来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响,衡山公主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大喊道:“姐姐,快给我看小外甥!”
晋阳公主紧随其后,不过比起衡山公主便文雅得多了,轻敛裙裾,对高阳公主施礼道:“见过漱儿姐姐。”
嘴里说着话,两只秀眸却是闪闪发亮的盯着高阳公主怀中的房佑……
高阳公主招呼两人到身前,将怀里的房佑给她们看。
门口,长乐公主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
高阳公主展颜道:“见过姐姐!”便要起身施礼,长乐公主急忙上前两步拦住她,微嗔道:“自家姐妹,那么见外做什么?况且你这还抱着孩子呢。”
继而,俏脸微微泛起苦涩,苦笑道:“妹妹,姐姐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高阳公主微愣,不解其意。
*****
太极殿。
发飙的刘洎一鼓作气将长孙无忌、萧、令狐德等人在内统统弹劾个遍,惹得朝堂喧嚣、群臣瞩目。
李二陛下也不管大殿之上的争论,静静的看完刘洎的奏折,轻抚眉心,微闭双目。
有些糟心……
商贩于东市啸聚生事,这件事情发起突然,不过随后李二陛下便理清了其中的脉络,心中存着保全房俊的心思。说到底,房俊是他的人,世人皆将其视为他这个皇帝的爪牙,若是连自己的爪牙都护不住,帝王威仪何在?
只是随后房俊将长孙无忌家的亲戚殴打至重伤,使得李二陛下改了主意……
他想打压门阀,扶持寒门,为的是平衡朝局。门阀势力愈发扩张得厉害,尤其是以关陇集团为首的当初有着“从龙之功”的这群人,已经渐渐尾大不掉。
何谓政治?
在李二陛下看来,政治既平衡。
对于大唐来说最完美的政治形态,便是门阀与寒门齐头并进,相互牵扯,相互制约,才能缔造稳定的政局。
然而现在他陡然发现,身为京兆尹的房俊,居然变成了导致朝局不稳的因素……
李二陛下打压门阀的决心毋庸置疑,但是他希望这个过程是温和的、是循序渐进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成为阻碍东征大业的绊脚石!
谁挡了他成就千秋伟业的道路,就搬开谁!
世家门阀眼下自然是搬不动,那么,就搬开房俊……
可是现在经由刘洎这么不按常理的一闹腾,再想向门阀妥协甚至处置房俊,那可就不妥当了。说白了,这件事情的起因乃是因为门阀鼓噪门下啸聚东市,只不过门阀势大,为了朝局稳定的缘故李二陛下宁愿退让,让房俊被这个锅,也算是好生敲打一番房俊,让其以后行事稳重低调一些,性情沉淀下来,更能托付大事。
然而现在的情形是刘洎发了疯,领着御史台的一干小弟一举将长孙无忌人等尽皆弹劾一遍,而且弹劾的理由务必充分,李二陛下相信只要坚定的去调查,几乎所有的理由都能查有实据。
世家门阀一下子陷入被动,李二陛下有了充足的保全房俊的理由。
那么眼下的难题,就是李二陛下到底愿不愿意保全房俊,让他继续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充当一个搅乱朝局的不稳定分子……
李二陛下陷入纠结。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进击的刘洎
究竟要不要敲打房俊?
这是个问题。
李二陛下手捋胡须,沉吟未决。
刘洎在下边察颜观色,见到皇帝犹豫,赶紧说道:“陛下明鉴,赵国公、宋国公等人皆有大功于朝廷,这是不争之事实,帝国应当铭记,万民亦当铭记!然而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眼下这些世家为富不仁、为官不善,只知道损公而肥私,关中百姓皆恐惧于赵国公等人权势,敢怒而不敢言,然则心中憎恶却愈发深厚。这等情绪日积月累,若是长时间未等到消解,一旦某一日爆发出来,就必将是动摇帝国根基、断绝陛下伟业的风暴!陛下,治国之道无非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赵国公、宋国公等饱受陛下器重、万民奉养,这是赏其功;眼下民怨沸腾,陛下若是不能罚其过,则天下何安?公理何在?法度何存?”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刘洎这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怎地看上去要跟这些显赫门阀不死不休?这等话语出口,那可就是结下死仇了!
世家最注重什么?
名誉!
为了名誉,莫说财富权势可以舍弃,便是丢掉性命都在所不惜!
若是刘洎弹劾的这些罪名坐实了,这些世家门阀简直就成了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祸国殃民、自私自利的典范!
这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指控……
这话出口,便是一向处之淡然的萧都坐不住了,沉声说道:“尔为御史,自可风闻奏事,可是到底也得讲究真凭实据,否则想弹劾谁就弹劾谁,岂非乱了朝纲?”
刘洎哼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这些世家门阀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却是这世间最最腌污秽之处。所谓修身齐家治国,下官奉劝一句,您还是会去好好整治一番自己的家人吧,别到了最后,自己的一世英名都被败坏个干净!”
萧气得摇头无语。
他扭头看着长孙无忌,目光探寻,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条疯狗也似,逮谁咬谁!
长孙无忌眉毛一耷拉,神情困惑:你问我,我问谁去?
……
一旁的令狐德早已按捺不住,振衣而起,须发戟张,指着刘洎怒叱道:“吾等世家,皆有百年传承、满门荣耀,家中子弟饱读圣贤书、耕读以传家,承担着教谕民众、造福天下之宗旨,焉能受你这般污蔑?”
刘洎嗤之以鼻:“沽名钓誉罢了。”
令狐德愈发怒不可遏:“刘思道,尔信口雌黄搬弄是非,这般无理取闹,真当大唐律令形同虚设不成?”
思道,是刘洎的字。
刘洎看着令狐德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疤痕,嗤笑道:“本官无理取闹?也不知是哪个无理取闹,将人家女眷逼的急了被挠了个满脸桃花开,简直斯文扫地!我若是你,老早就找根柱子撞死,那里还有面皮出来丢人现眼?哦哦,本官倒是忘了,令狐尚书铜头铁骨,将太极殿里的柱子撞坏了,您这脑袋还屁事儿没有,呵呵,无耻之尤!”
房俊算得上是令狐德的苦主,先是被房俊逼得在太极殿上撞柱子装晕,继而又被武媚娘挠得满脸鲜血颜面尽失。此刻听闻刘洎的奚落嘲讽,令狐德一张老脸红如滴血,气得“哇哇”大叫,就待要跳上去跟刘洎拼命。
身边的同僚相识哪里能让他上去打架?这可是太极殿,没见到御座之上的陛下脸色黑得都快赶上锅底了……赶紧将其死死拽住,令狐德挣扎不脱,兀自破口大骂。
双方你来我往口水横飞,朝堂之上混乱不堪,简直犹如菜市场……
“砰!”
李二陛下将御案之上的镇纸狠狠一拍,一声沉闷的声响,震得朝堂之上陡然一静。
“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这里是太极殿,尔等皆是朕之肱骨、国之辅弼,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瞅着刘洎虎目圆瞪:“尔身为治书侍御史,风闻奏事固然可嘉,却要识得大体、顾全大局!堂堂御史台的主官之一,整日里便将精力放在这些个鸡零狗碎的事情上,那些个贪官污吏难不成你想让朕亲自去调查?”
帝王威严不是吹嘘的,那股子盛怒之下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震得刘洎一缩脖子,心里暗暗叫苦。
完蛋,看错形势了,这一次貌似陛下不打算护着他的狗腿子房二了啊……
可这又是为什么?
这次东市事件虽然影响甚大,但说起来此事乃是门阀一手挑起,明眼人心知肚明,房俊却是个受害者。然而现在陛下打算和稀泥,这就表明一贯比亲儿子还亲的房二这次定然是要受委屈了……
刘洎想不明白,他有些沮丧,判断失误不怕,但是站错队就让人闹心了。尤其是这一次自己表现得太过火,怕是将这些大佬们得罪得狠了,尤其是刚刚那一番话……
悔之晚矣啊!
长孙无忌低眉垂眼,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陡然一松。
他所估料的没错,李二陛下因政变逆尔夺位,心里最怕的还是政变,虽然这一次东市啸聚事件远远不到令人担忧的规模,但是这一次无事,谁能保证下一次没事?
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高句丽的宏图霸业,千古少有之明主也逃不过“青史彪炳”这个魔障,为了东征大业的稳妥进行,不可能对世家门阀打压太甚,那么就只能委屈房俊……
然而虽则松了口气,却也高兴不起来。
房俊离任京兆尹已成定局,但是长久来说,李二陛下算是将这口气死死的咽在肚子里,说不得就有一日反攻倒算,让今日迫使他不得不让步的世家门阀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当然,事先他便已然料到这种局面,李二陛下打压削弱世家门阀之心坚定,即便现在隐忍,待到荡平高句丽之后挟大胜之余威只怕手段更是雷霆万钧,莫可抵御。
长孙无忌心底戚戚,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人的身上了……
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深谙揣摩上意之道?
李二陛下这番话一说出来,大家便知道已成定局,一向受到陛下宠爱的房二,这一次栽了。
程咬金等武将倒是深深为房俊感到委屈,可是大唐国策武将不可干政,唯有似李绩那等坐到兵部尚书的职位方可参言国事,所以两句公道话都不能说……
房俊面无表情,心里却轻轻叹气。
伴君如伴虎啊……
诚然李二陛下在古代君王当中算是对待大臣宽厚的,可是帝心难测,他所处的位置没有人干过,便自然不能理解他心中所顾忌的事情,再是揣摩上意,也无法完全体会。
幸亏昨夜经过老爹的一番开导,否则此刻必然沮丧憋闷,不能理解。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留神观察房俊的反应,见到这小子低眉垂眼安分得很,不由得暗暗称奇。虽说他的决定有苦衷在内,也算是为了房俊的前途有好处,但是到底是委屈了房俊的,在他看来这个棒槌性子还不得闹翻天?
眼下居然乖巧的令人心疼……
委屈便委屈吧,到底还是大局为重,大不了以后多多补偿便是。
李二陛下喝叱一番镇住了场子,这才轻咳一声,说道:“东市商贾啸聚,影响极其恶劣。虽说事出有因,然京兆尹难辞其咎……”
“陛下,臣有本启奏!”
一个突兀的声音,将李二陛下的话语打断。
李二陛下甚至没来得及恼怒,便见到尚书左仆射房玄龄自朝班之中走出,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伏在大殿之上,大呼道:“老臣年迈,病痛缠身,已然不堪政务,臣请陛下,准予老臣致仕……”
大殿之上陡然一静。
李二陛下眼珠子都瞪圆了,嘴巴微微张开,心头猛然一震,脑袋一疼。
自己思前想后以为顾虑周全,却忘了房玄龄的想法。
儿子被欺负了,老实人也不干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谁才是简在帝心?
房府后宅。
长乐公主拉着高阳公主的手,将早晨的时候自己想要给房俊说情的事情详细说了,更提及父皇不豫的脸色,不免忧心忡忡、悔之晚矣。
高阳公主也慌了……
她是个没城府的,更没有什么野心,坦率随性。
对于自家郎君是不是要被撤职她并不太在乎,京兆尹也好,县衙小吏也罢,总之仍旧是当今驸马,又有什么所谓?她喜欢房俊的才华,喜欢房俊的率真,喜欢房俊屹立在泾水桥头生死置之度外的男儿气概!
至于官大官小,亦或者当不当官,当真无所谓。
她在意的是会不会被打板子……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邪,郎君似乎与父皇相克,父皇总是看郎君不顺眼,除去郎君在江南那段日子,其余只要在长安,隔三差五的就得被打一顿,真真是旧疤未愈,又添新伤……
长乐公主又是懊恼又是焦急,一脸歉意的说道:“都怪我,若是我当时不表现得那般急切,许是父皇还不会那般气恼,唉……”
其实她心里也没弄明白,为何一开始的时候父皇心情还听不错,偏偏未等自己开口便立马脸色大变,很是暴躁的样子?
仔细想想,自己仅只是欲言又止的想要给房俊求求情,甚至连话都没出口一句呢……
就因为自己想要给房俊求情?
长乐公主摇了摇头,搞不懂父皇心里想些什么。这几年父皇年岁渐长,性子也愈发难以揣度……
高阳公主自己是个没主意的,平素大大咧咧什么事情也不管,反正外有郎君,家里有媚娘,什么事情都妥妥当当,何时轮到她操心?此时慌了神儿,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着去找武媚娘问问,然后才想起来武媚娘自打生产之后身子管一直虚弱不爽利,这会儿才刚睡下,不好将她喊醒再去费心费神。
她只是平素依赖惯了,遇事总有人办理妥当,她自己也懒得去想,却绝对不是笨蛋。
此刻没了依靠,脑筋转动,便琢磨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高阳公主狐疑的看着长乐公主,问道:“姐姐还什么都没说,父皇就已经不高兴?”
长乐公主忧心忡忡,蹙起蛾眉:“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高阳公主秀眸眯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面前的长乐公主,心中顿生警觉……
今日长乐公主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百褶长裙,“裙拖六幅湘江水”,典雅秀美。乌鸦鸦的秀发盘了一个发髻,插着一支金步摇,满头珠翠,套着一件锦缎褙子,上绣祥纹,下悬玉坠,雍容华贵。
清丽绝美的脸蛋儿薄施脂粉,肌肤晶莹剔透,眉目如画,秀色可餐。
此等绝色当前,即便高阳公主身为女儿家,亦难免心动,若是换了男儿面对长乐公主,想必定然是心旌摇曳、魂不守舍!
再想想自家那个虽然不滥却精力充沛的色胚……
高阳公主整颗心都不好了……
不会是……那种情况吧?
可若是姐姐与郎君之间没什么,姐姐为何要给郎君求情?父皇有为何气恼暴躁?
高阳公主简直不敢想。
她倒不是觉得若是真那般便是天地不容、人神共弃,世家门阀里头小叔子偷了嫂、侄子钻进婶婶的房里、公公扒灰儿媳妇……这种事情不要太多,皇族里头更是屡见不鲜,房陵姑姑不就是跟侄女婿相好,结果被丈夫当场捉奸,将侄女婿给弄死了?
她只是觉得姐姐长乐公主一向都是贤良淑德、文静娴雅,小时候甚至一度成为她的典范,一举一动都要跟着长乐姐姐学。
这样一个传统正派的女子,会被自家那个棒槌勾搭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长乐公主见到高阳公主一张俏脸神色变幻,不知心里想着什么,便好奇问道:“你想什么呐?”
高阳公主张口欲言,倏地想起房里还有其他人在,便回头对两个小公主说道:“你俩让嬷嬷抱着孩子去旁边房里,我有话跟姐姐说。”
衡山公主对两个胖小子稀罕得不行,想要抱抱也不敢,唯恐被高阳公主嫌弃笨手笨脚,此刻听了这话,顿时欢天喜地拉着晋阳公主,一叠声的催促奶嬷嬷:“快点快点,我们去旁边屋子里玩!”
说着,就要伸手进去摇车抱起老二房佑……
奶嬷嬷唬得脸都白了,这位殿下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里敢让她抱孩子?赶紧上去拦住,又在外边叫进来两个侍女,抱着孩子出去了。
衡山公主噘噘嘴,有些不高兴,不过到底还是稀罕孩子,便蹦蹦跳跳的追了出去。晋阳公主娴静得多,先是冲两位姐姐敛裾施礼,然后眨了眨大眼睛,问道:“姐姐们是要说姐夫的事情么?那我也听一听吧。”
李二陛下女儿众多,但是一众女婿当中能够让晋阳公主嘴里喊一声姐夫的,唯有房俊……
隐隐约约的,她也知道昨晚京里发生了大事,与房俊有关,心中自然关心。
高阳公主尴尬一笑,摆手道:“非是谈论你姐夫,而是我与姐姐有女儿家的私密事要说,不适合你听,快快跟小幺去玩吧。”
晋阳公主“哦”了一声,撇撇嘴,不情不愿的转身走了,心里却是腹诽:谈什么女儿家的私密事要背着我?难道我不是女儿家……
*****
“臣,请陛下允准致仕,告老还乡。”
房玄龄再次一揖及地,语气微微有些颤抖。
大殿之上一片沉寂。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的看着殿上揖首而立的房玄龄,心说这位可是真的狠人,见到自己儿子要吃亏,京兆尹的职位眼看即将不保,居然以致仕来要挟皇帝?
难道你不知道咱们这个皇帝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么……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面沉似水。
他先是检讨自己居然疏忽了这位肱骨之臣,老实人的存在感一向很低,这让他在斟酌处理这次事件的过程中,只是权衡自己的利弊得失,却完全没有顾及房玄龄的感受。
然而老实人冒出火来,却格外猛烈……
继而,心中的恼怒便不可遏制!
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房玄龄居然在大殿之上说出请求致仕这样的话语来!
这算什么?
你眼里还将朕当做皇帝么?
当真是胆大包天,拿致仕来要挟朕?
好吧,李二陛下不得不承认,这一招胆子大是大了一些,但是的确管用……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旁人,李二陛下手里的镇纸说不得就能飞到他的脑袋上,然后怒叱一番,发泄一通,直接就应允了致仕的请求。拿致仕来要挟朕?那你就当真致仕吧!
李二陛下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然而面前的人是房玄龄,李二陛下不能、也不忍那么做……
这是他的肱骨之臣,当真犹如他的肱骨一般不可或缺,这么多年给他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秦王府当中运筹帷幄、决胜玄武门,扶保自己逆尔夺位之后又操持朝政,在前隋遗留下来的一片狼藉的焦土之上硬生生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最重要的一点是,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不同。
二者功绩相当,可自己对长孙无忌有多么优渥?名誉、权势、地位……长孙无忌几乎样样压着房玄龄。然而房玄龄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从不居功自傲,从不争权夺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就好比朝中一根定海神针那般,不言不动,却巍然如山!
说到底,他欠房玄龄的。
所以此时心中虽然恼怒与房玄龄居然敢要挟于他,他却不能当真借着由头答应了,让房玄龄下不来台。
他从一介不受宠爱的纨绔子弟,到今日手执乾坤君临天下,期间有多少文臣武将与他一起历经生死、并肩战斗?然而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善始善终……
这是他的肱骨啊!
深深吸了口气,李二陛下将所有的恼怒都排斥出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从御座上站起,走下丹陛,来到房玄龄身前,双手扶住房玄龄的双肩,温言道:“玄龄这说的是哪里话?若是朕有甚做错之处,你只管道来,朕必然加以改正。只是这致仕之说……却是万万不可再提起,朕,绝对不允!”
群臣震撼!
所有人都认为房玄龄现在提起致仕绝非明智之举,无论他是真心或是假意,陛下都会下意识的认定这就是要挟!
可谁都想不到,本来应该恼羞成怒的陛下,却说出这么一句话,做出这么一个举动……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房玄龄,才是真正的简在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