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2.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9)
董锵锵惦记着找佟乐乐,感激地拍了拍冯冲的肩膀:“你问问郑春花吧,她应该没问题,她现在就在那边那个百年老字号的酒摊,你去问问。祝你好运!”董锵锵边说边指了指酒摊的方向,转身挤入人群。
“哎,董锵锵,机会难得啊……”冯冲的喊声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见董锵锵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傻子。”
董锵锵环视周遭,却并未发现佟乐乐的身影,她的手机也没人接,也许是因为嘈杂的环境,董锵锵没办法,只好给老白打电话。老白接电话倒是很快,说自己正朝银行走,让董锵锵过去找他,董锵锵马上改朝银行的方向前进。
从圣诞市场到银行的直线距离还不到1000米,如果放在平时,用不了5分钟董锵锵就能走到,但今时不同往日,各式各样、不同内容的圣诞小屋填满了往日空旷安静的集市广场,甚至还有露天歌手唱到情难自已时把自己的舞台扩展到圣诞小屋外狭窄的摊位缝隙。一波波的游客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董锵锵被人流裹挟其中,虽然他很想奋力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奈何四周的人实在太多,饶是他人高马大,走在人群中也是步履维艰,只能望着银行的方向兴叹。
不过移动缓慢也不全是缺点,被动减速的直接好处就是董锵锵可以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共同沉浸式地细细品味这座来茵河畔大都市浪漫而美妙的感官盛宴,而不是浅尝辄止地走马观花。
几十棵高大、装饰精美的圣诞树群绵延数里,树上饰物发出的金色光芒驱散了黑暗冬日的寒气,像灯火通明的哨兵一样为八方游客指路。闪烁的圣诞灯饰增添了喜庆祥和的气氛,将圣诞市场变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光污染的事似乎也没人在意了)。在特里尔大教堂壮丽肃穆的背景前,平日低调朴素、有着百年历史的集市广场因节日气氛正变得容光焕发。
那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花匠、铁匠、木工、厨子、香料制作者、酿酒者、卖玩具的摊贩,都在这个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时刻,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最好的镇店之宝。
开心的人们品尝着美味佳肴,惊叹于各种艺术和手工艺品,随着小型管乐家和合唱团演奏的音乐翩然起舞,那些看起来似乎是明星的歌者不断引起围观群众的阵阵掌声和欢呼。圣诞老人背着红色行囊游走在人群中,把糖果分发给孩子和那些擅长背诵经文的人。旋转木马除了吸引孩子们的目光,也把情侣们牢牢地圈了进来。而街头魔术、面部彩绘和火杂耍更是让董锵锵目不转睛、大开眼界。
当他深入圣诞市场腹地,烤香肠、烤栗子、热葡萄酒、炸薯条和种类繁多的美味特色菜的诱人香气仿佛一张巨大的无形网,将他罩住,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馒头似的食物上浇巧克力汁,然后在巧克力馒头旁再摆上胡萝卜,西芹等蔬菜作为点缀,让人脸颊绯红的饮料就在菜肴边,饮料旁则是一张张开怀大笑、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想:也许中世纪的人们和现在一样,在冬季的寒夜里,一起守在熊熊的烈火旁享用丰盛的美食。
就在他感慨这座圣诞城真的是用心血和情怀搭建起来、老少皆宜、让大大小小的梦想全都成真的光辉集市时,他依稀听到由远及近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等他认真巡视一番后,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个身披战甲、拉着黑色马车的矫健背影。
他正琢磨自己该买点什么当做送杜蓝的礼物时,冷不防身旁突然有人把一个东西怼到他怀里。
他被怼得措手不及,马上注意到怀里是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他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在风中泛着寒光。
“这是什么?”他的问题淹没在一片欢声笑语的背景音里,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了他的话。
陆苇张开双臂,在人群中紧紧地拥抱了他。
他被陆苇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没想好自己是否应该回抱。
“谢谢你帮我做的一切。”陆苇说话的同时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再次进入人群,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打开牛皮纸袋,董锵锵才发现里面装满了各种圣诞食品。
董锵锵终于离开了喧嚣的人群。
由磨圆的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尽头是一座气势磅礴、镂空的巨型青铜骑士像。凋像后一片漆黑,骑士像极了黑暗世界的守门人,无声地注视着面前的光海,而老白正倚靠在凋像的基石旁朝他招手。
当他走到老白旁边时,才发现凋像后是一条幽静的暗巷,只有一两盏昏暗的路灯还在兢兢业业的工作。
“这道儿有点黑,可能不好走,你脚行么?”董锵锵关心道。
“如履平地。”老白满不在乎地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董锵锵快步跟了上去,借着身后的光,他看到两旁斑驳的墙壁上那些光怪陆离的涂鸦。
老白似乎有心事,走得很沉默,董锵锵很想问他刚才和佟乐乐在吵什么,犹豫了几次却始终开不了口,两人就这么沉闷地一前一后走着。
最后还是老白主动开了口:“陆苇刚才往你怀里塞了什么?”
董锵锵没想到刚才的事被老白看到,不由一愣,就听老白又道:“我是过来人,我能看出来她对你有好感,但你现在有杜蓝。还有刚才那个学生会主席,怕是对你也有想法。你是聪明人,不要在这些事上犯湖涂。”
“你误会了,我跟她们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普通朋友。”如果是其他人,董锵锵才懒得解释,但老白毕竟不同,“你担心的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老白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没有就好。”
“那个,”董锵锵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刚才……我看到你和佟乐乐在那边好像不太愉快……”
853.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0)
“怎么样?”老白好像根本没听见董锵锵的话似的,“我是说,上课。”
老白没第一时间解释两人吵架的原因,这让董锵锵有种不好的感觉:老白刚经历过一场婚姻,更清楚该如何与异性打交道,再说今天还是平安夜,这么美好浪漫的晚上,为什么两人还会争吵?难道老白刚提醒自己的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虽然董锵锵很不想承认,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好奇大过了担心,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刨根问底再往下问,即使是哥们,该有的距离和分寸感也还是要有的,如果老白想跟他分享,老白会主动说。既然对方岔开了话题,那他只能顺坡下驴。不过董锵锵本来也打算跟老白絮叨一下自己当前的困惑,老白这么问倒省了他跟祥林嫂似的啰里啰嗦的铺垫。
“跟想的不太一样,很多听不懂。”
“什么时候期末考试?时间出了吗?”
“具体时间还没出,不过1月中结课,我估计2、3月份都有可能,毕竟3月底夏季学期就开始了。”
“怕么?”老白调侃地问道。
“怕倒不怕,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毕业。你知道吗?现在我开始发自内心地羡慕你,乐乐,还有端木了。”
“上次电话里你说特里尔给你的感觉是‘既有希望,又很残忍’,现在还是这种感觉吗?”
“比之前好点儿有限,悲观情绪还是有。”
“什么悲观情绪?”老白收敛笑容。
“迷茫、焦虑。”董锵锵板着指头老实承认道,“主要是这俩,郑春花认为我可能有轻度抑郁。”
“你才初级阶段就轻度抑郁,那到了高级阶段还不得重度?”老白一脸难以置信,“而且你在汉诺威时每天生龙活虎的,满脑子奇思妙想,爱折腾,还总能折腾出点什么,那时我可没看出来你有抑郁。”
“可能在那边我确实是你说的那样,”董锵锵摇头苦笑道,“但自从来了这边,好像一切都变了,你说的这些好像一下全都消失了。”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有分析和改变不利局面的基本能力。”老白正色道,“你难道还指望别人帮你分析和改变吗?”
“我没指望别人,只是我不确定我对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
“你就记住一点:除了你自己,没人能确定什么是对你正确的事,甚至你的父母也不行,只有你自己,所以你必须相信自己,即使你的分析回头看是错的,在当时也要坚信和坚持。”老白笃定地又补了一句,“就像当时你认为救我是正确的事一样,这么多人只有你相信这点,不是么?难道你是因为得到他人的支持或者肯定才能救我吗?”
董锵锵咂摸着老白的话,脸上若有所思。
“其实你的迷茫和焦虑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没人告诉你该如何读书了,所以你就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老白幽幽道。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董锵锵的脸上,他没想到老白会如此不留情面地直接指出。
他试图为自己辩护,但搜肠刮肚后却只蹦出充斥着无力感的几个字:“你这话真残忍。”
“但是事实。”
“你之前也这样?其他人也这样?”
“虽然我读的是音乐,不像你读的是文科,但并不比你轻松,艺术考试有时甚至比你们的更难,因为有很多无法量化的知识点。比如都是弹贝多芬的作品,哪怕我一个音都不错,德国同学甚至奥地利和波兰同学的成绩也都比我高,问就是对音乐作品理解的不到位,碰到这种你怎么办?只是焦虑和迷茫有用吗?”
“我去……”董锵锵听的叹为观止,“那你最后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死磕呗。”
“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死磕……”董锵锵回味着老白的这句话,暗自猜测也许老白的头发就是那时全都白了。
过了良久,老白忽然又开了口:“问你一句,说真话。想过放弃吗?”
“你是说我不念了,回国?”
老白点点头。
“那我倒没想过,毕竟我也吃了不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弃呢?不可能。”董锵锵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你回头看。”
董锵锵回头张望,身后不远处便是灯火通明的圣诞市场,那片光影繁华的不像是在德国,反倒更像是国内的某条繁华街道。
“再看前面。”老白又说。
董锵锵转过头,巷子的尽头虽没有身后圣诞市场那般光亮,但依稀可以看到斑斓的灯光。
只有他现在站的地方又黑又暗。
“如果以后有一天你真的读不下去,想要放弃,你记着,你的前途和退路都是光明的,不管你是咬牙坚持,还是痛快放弃,都没问题,毕业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炉,只要你认为对得起自己就好,其他人的看法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你放弃之前,你必须问自己是否已经用了一切方法去战胜困难,如果没有,那以后你肯定会后悔的。我希望你宁恨勿悔。”
老白说完继续朝前走去,董锵锵再次转头回望,心里好像升起了一团火苗,虽然火苗不大,却异常明亮。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巷中的一个岔路口,没等两人完全通过,岔路口另一侧的阴影里有人冷不丁地开了腔:“圣诞快乐!先生们!”
董锵锵在特里尔待的时间虽不长,但每天和房东的聊天让他瞬间听出对方标准的特里尔口音。
借着幽暗昏黄的灯光,董锵锵看到一个外表邋遢的年轻人正背靠着红砖墙慵懒地半坐半卧。灰绿色外套的衣领处傲娇地立着,不知是天冷冻的,还是长久没洗变硬的,裤子上打着补丁,一只鞋的前端是敞开的,露出里面的脚趾。他的身旁杂乱地堆着饭碗、吉他和睡袋等私人物品,无一例外都给人一种脏兮兮感。腿边蜷着一条体型硕大、毛发油光水滑的狗,董锵锵和老白靠近时不仅没发出低吼,甚至头都没抬起来,显得很乖巧。
德国有很多流浪汉,董锵锵早已见怪不怪,但面前这个流浪汉却让他感到诧异,因为对方虽然乞讨,却面色红润,苹果肌饱满,皮肤紧绷,看年龄似乎并没比董锵锵大多少,而往常他看到的流浪汉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上帝保佑你们顺利地滑到明年!”流浪汉说吉祥话的同时把一个黑乎乎、里面只有零星几个钢镚的钱罐推向董锵锵和老白。钱罐在地面上滑动,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声,在深夜里听着颇为凄凉。
“他为什么在这儿乞讨?”董锵锵感到费解。如果流浪汉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残疾人,他多少还会扔个仨瓜俩枣块儿八毛的,但见对方如此年轻又四肢健全,心中顿生鄙夷。
“德国很多流浪汉不是因为穷才流浪的。”老百没理会流浪汉,拉着董锵锵继续往前走。
“因为懒?”
“因为不同的生活理念。”
“懒就是懒,还能扯到‘生活理念不同’吗?”董锵锵有些无语,“他们工作机会那么多,就算不喜欢坐办公室,也还有大把的每月400欧的小时工。再说他有胳膊有腿,模样也像德国人,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找不到工吧?怎么不比乞讨强。”
“你以为他风餐露宿、无家可归很辛苦,说不定人家一个月的救济也有大几百(欧)甚至更多,不比你我穷。”
“一个月啥也不做、坐吃等死还这么多钱?要说还是资本主义国家万恶啊,我也想一个月啥也不做白拿大几百欧。”已经走出很远,董锵锵忍不住回头又望了眼流浪汉的方向,“我还是觉得不劳动者不得食,他这么年轻想的却是不劳而获,没出息。”
“他认为乞讨有意义是他的事,他的人生不需要得到你的认同。”老白纠正道,“就像你觉得学历有用,我整日为钱奔波,就是因为这些是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事,与别人怎么想无关。如何有意义地度过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他人的事还是少管。”
董锵锵这才听出老白在拐弯抹角地敲打自己,他收了声,跟在老白身后,默默地朝着前方银行的方向走去。
巷子里的风吹得一阵比一阵紧,董锵锵觉得,雪可能真的要下了。
854.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1)
透过巨大的银行落地窗,董锵锵看到老白在ATM机旁朝自己招手。
他摆摆手,示意老白自己就不进去了。
但老白还是继续招手,董锵锵以为机器出了故障,推门走了进去。
“机器坏了?”董锵锵问。
“你账号给我。”见他走进门,老白再次低头操作ATM键盘。
“什么意思?”
“赶紧。”老白催促道,“不然这破机器一会儿又出问题了。”
他报了账号,不到一分钟,只见老白拍了夏巴掌:“你查一下。”
但还没等他掏出手机,就已经听到了自己的短信铃声。
手机屏幕上的一串数字零惊到了他。
整整三万欧。
董锵锵勐然想起佟乐乐的话,这才明白她说的好事是什么。
“干嘛给我这么多钱?”董锵锵一脸吃惊地盯着老白的眼睛,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别告诉我这都是你今年带团挣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还要什么为什么?”老白看透了董锵锵的担心,宽慰道,“放心,第一,这些钱都是你应得的,第二,它们都是我干干净净挣来的。其他人的钱也都还了,每个人都有额外奖励,但只有你的最多。”
“可这也确实太多了,我真没出那么多钱,有本金就可以了。”不知为什么,对这些钱董锵锵没来由地有种担心和不安。
“我知道这比你当初借我的多,但这钱不仅是感谢去年你救我,还有你为‘乐白’的付出。我之前说过,虽然你不是公司的显名股东,但在我这儿,你一直都是(股东),所以你可以把这钱理解为公司今年给你的分红。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对帮过我的人,我肯定不会让他吃亏,我这人最讨厌欠人情又欠钱,所以你也别磨叽,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了。”
“这么多钱你真都是带团赚的?”董锵锵将信将疑,“你今年到底带了多少团?”
老白抬头看了眼头顶天花板上的银行监视器,指了指门外:“出去说。”
两人前脚刚出门,后脚佟乐乐就给董锵锵来了电话,让他跟老白马上回停车处,大家已经逛完市场,采购完心仪之物,准备出发去董锵锵家参观,然后再去他租好的厨房做饭、聚餐和聊天。
老白点着烟,两人沿着另一条光线好但人多嘈杂的街往回走。
“寒假有时间吗?给你几个小团。”
“这次就算了,得准备考试。”
老白往空气中吐了个烟圈:“你还记得上次打电话我跟你提过的、徐铜鹰帮我找了两家国内的互联网旅游公司么?”
“嗯,有印象。你后来见了对方么?”
老白边闪躲巷子里奔来跑去的小孩边答道:“对,在汉堡见了,聊的还算融洽。对方考察后决定入股,所以我拿了笔天使投资。”
听到这儿,董锵锵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惊讶道:“你融资了?”
“对,不过钱不是投给‘乐白’的,是投到国内那个公司,”老白掸了掸烟灰,“后面那个公司的架构还要做调整,不过这都是后话。”
董锵锵心一沉,思绪瞬间回到汉堡的那个雨夜。他仿佛看到被埋进泥坑的自己立在雨中奋力地用手挖着腰下面的泥土,而他的指甲上、手上、胳膊上、脸上以及衣服上早已血迹斑斑。
他还在回忆,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震,思绪顿时从回忆中抽离。
望着一脸惊异的董锵锵,老白笑道:“我融到钱了你怎么这幅表情?你难道不该为我高兴……不,我说错了,是为咱们高兴吗?我拿到钱就等于你也拿到钱,‘乐白’会越来越好的。你难道不希望‘乐白’发展得更好吗?”
“你和对方谈的是股权融资么?”
“当然,股权融资只出让公司股份就好了,不用像债权融资一样还本付息。”老白表情轻松地回道,“我懂。”
“你知道很多股权投资都是带附加条件的,”董锵锵警告道,“如果你没完成附加条件里约定的目标,那钱你是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到了那时候,你之前拿到的钱就不再是白拿的了,都变成了债,你明白吗?”
“你说的是对赌么?”
董锵锵点点头:“对方这次投你多少钱?你出让多少股份?”
“两家公司各投140万,徐铜鹰投20万,一共300万,我出让30%的股份。”
“新股东里还有徐铜鹰?”董锵锵略感意外。
“对,我把她拉进来也是希望大家的利益能绑得更紧一些,不过她不方便直接成为显名股东,后面她会找人代持股份。”
“那他们跟你谈对赌了吗?”
“他们希望2003年我可以把公司的收入做到500万,利润250万。”
董锵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高?”
“我尝试还了一次价,但没成功。”
“然后你就同意了?”说话时董锵锵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急赤白脸。
“我跟徐铜鹰对了一下,如果按照目前她发团的速度来算,每个季度只能将将完成目标。为了保险起见,她会再对几家大旅行社给咱们,不过这几家可能前期需要投入一些公关费用。另外她认为驾校培训班这事可以放大做,这样等于有了双保险。那两家互联网旅游公司也答应给我发些团,不过我和徐铜鹰都认为不能对它们抱任何希望。”
“……”
见董锵锵沉默,老白像是为自己开脱似的继续轻声解释道:“还价的时候他们说,如果我不要他们的钱,他们就把这钱投给我的竞争对手。你也知道‘乐白’这样的小旅行社德国这边还有很多,谁能拿到更多钱,谁就有机会成事,公司有钱可以发展得更快,这个道理你肯定懂。”
“收入和利润的要求太高了,这钱是带着刀来的,也许你不该要。”董锵锵露出惋惜的神情。
“你这么紧张只是因为这个对赌条件么?还是这钱让你想起那个老毛子?他后来又找过你和端木的麻烦吗?”
“后来没有。”董锵锵叹了口气,“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至于他有没有联系端木我就不知道了。”
番茄
“其实乐乐和你的担心一样。”老白长吐了口烟气,把烟头在旁边的垃圾桶上使劲撵了几下,“我明白你们的担心,我其实也仔细想过,像我这种普通人想要成功,要么耍手段、贪便宜,走原罪那条路,要么任劳任怨卖苦力,但第一条路我已经走过了,走不通,所以我只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没有原罪的成功是令人羡慕的童话,而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我没理由拒绝。”
855.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2)
两辆车在尤利亚的别墅前稳稳停住,众人前后脚下了车,一字排开站在房前,45°仰望屋内射出的暖色橘光,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意外和羡慕的神色,似乎没人提前想到董锵锵竟住在一幢别墅里。
“你们快看市中心。”有人喊道。
众人齐齐转头向市中心的方向眺望,只见那里灯火通明,彷若一张巨型光网,场面宏大而诡异。
山坡上的气温明显比城里要低,董锵锵推开院门走上台阶,还没来得及打开门将众人让进屋,凛冽的山风已经从屋后张牙舞爪地呼啸着扑了过来,像愤怒的野兽发出骇人的咆孝,把枯叶、树枝和干草任性地摔在众人脸上和身上。
董锵锵赶忙开了门,众人纷纷拎着大小袋子抱头疾走,等到风爷发完脾气,其他人都进了屋,唯独雷兰亭一脸难以置信地站在屋外。
“就你自己……住这么大房子?真的假的?”雷兰亭大声问走向汽车后备箱的董锵锵。
“你小点声儿,邻居对声音很敏感,我可不希望他把警察招来。”董锵锵从车内搬出自己给众人准备的礼物,把车锁好,“房东住一层,我住二层中的一个小间。”
“行啊,老董,哎,用你们BJ话说,这是不是就是‘盖了帽儿了’?”雷兰亭用肘碰了下董锵锵的胳膊,声音不自觉地又高了几分贝。
“让你小点声儿!”董锵锵抡起袋子把对方往院里赶,“我们没这么缺心眼。进屋去!”
“别啊!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让我好好瞅瞅!”雷兰亭兴奋地绕着院墙跑到前后院的交界处,探头探脑地张望了片刻,然后转头一脸激动地刚要说话,看见董锵锵皱着眉,赶忙压低声音问道,“你这大别野带院子少说也得500平吧?”
“一万平!”董锵锵没好气道,“你到底进不进?”
雷兰亭又东张西望地晃了一大圈,最后才不甘心地走到门边,照着等待多时的董锵锵的肩膀捶了一把,用带着醋意的语气感慨道:“你小子就是命好。”
董锵锵暗想:自己还是别告诉雷兰亭这儿的房租只有几十欧了,免得他更受刺激。
走廊里摆满的鲜花、门楣上挂着的圣诞草环、壁炉上方石台上摆放的桃红色苹果、金黄色的长蜡烛、噼啪作响的炉火和挂满金色星星、铃铛、红绸丝带、LED彩灯及金银球的圣诞树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格外温馨。
虽然和董锵锵很熟,但在见到大批生人后,猫便没了踪影。“雷达”胆子大些,似乎知道来的都是董锵锵的朋友,所以它并没发出吼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董锵锵腿边,不时回头警惕地盯着众人。
因为提前征得了房东的同意,所以董锵锵放心地领着大家逐个房间参观。
众人走马灯似的看着,就听雷兰亭长叹一声:“哎!别看我来的比老董早,但在德国人家里过圣诞节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要说老董这学留得值了,啥好事都让他赶上了,真是人比人得……”
他话没说完,他身后的贺鸯锦使劲掐了他胳膊一把,雷兰亭把那个字吞了回去,转头问道:“你掐我干嘛?”
贺鸯锦没搭理他,走到佟乐乐身边一阵滴咕,佟乐乐冲着雷兰亭笑而不语,看得雷兰亭莫名其妙。
董锵锵刚才就注意到,佟乐乐和老白刚才过来时并没坐在一辆车里,而进屋后似乎老白主动跟佟乐乐说了几句,但佟乐乐就跟没听见似的,压根儿没和他有任何互动,似乎还在生老白的气。董锵锵依稀记得老白刚才在银行外说“乐乐和你的担心一样”,难道她也反对老白拿天使投资吗?
他还在自顾自地琢磨,冷不防有人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你房东是基督徒吧?”
董锵锵回过神,这才看清说话的人是陆苇。他点点头,答非所问:“谢谢你的姜饼。”
陆苇微微一笑:“她人怎么样?对你还不错吧?”
没等董锵锵解释,他就听到雷兰亭在隔壁房间喊道:“喂,老董,这就你之前说那枪吧?我能拿下来么?”
“可以,不过你动作轻点,房东很在意那枪。”董锵锵回了一嗓子,对着陆苇歉意道,“我先去看着他,一会儿聊。”
陆苇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
“放心吧。哎,老白,来搭把手。”雷兰亭乐不可支地从旁边搬来椅子,让老白扶着椅子,他也不脱鞋,大喇喇地抬脚便踩了上去,伸手去摘固定在墙上的枪。
椅子的坐面是皮的,立时留下一双硕大的鞋印。
刚走进屋的董锵锵看到这一幕鼻子都要气歪了,正要发火,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却是房东打来的。
“喂,董,我是尤利亚,你知道郑春花的住址吗?”
“抱歉,尤利亚女士,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您这么问是有什么问题吗?”董锵锵皱着眉头捅了雷兰亭胳膊一下,表情严肃地指着鞋印。雷兰亭知错,点头哈腰地蹦了下来,把枪交给老白,自己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椅子的皮面。
就听尤利亚继续说道:“她喝了不少圣诞红酒,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我打算找个朋友送她回去,但我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
“哦,这样啊,那真抱歉,我确实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
“在您家里,不过过一会儿我和朋友们就出发去大学的公共厨房了,晚点再去民宿。”
“哦,那这样吧,我让人把她送到我家,你把她安顿好,等明天她酒醒了再说。”
“没问题,您把我的手机号告诉您朋友就可以,您也告诉我您朋友的手机号,一会儿她到了我会安顿好她以后再走,您可以放心。”
“董,是这样,我这边很晚才能结束,但郑春花已经醉了,你能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吗?万一她有什么不适需要人帮忙呢?”尤利亚的语气渐重,“我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自从到了特里尔,郑春花帮了董锵锵很多忙,董锵锵当然不会对喝醉的郑春花置之不理,但他的朋友们开了一天车来找他,他也不可能把大家扔到公共厨房和民宿、自己留在家里守着喝醉酒的郑春花。
他略一思索,马上想到:既然尤利亚要的是郑春花的住址,自己又不知道,那他去问和郑春花熟的人不就能得到她的住址了吗?
可这个方法在他脑中存在了还不到五秒,他就发现另外一个问题:他并不认识和郑春花熟的人,除了王云。但他既没有王云的手机号,也和王云关系不好,就算他有对方的手机号,他也不觉得王云会告诉自己郑春花的住址。
上轿子现扎耳朵眼肯定是来不及的,这或许就是董锵锵不积极社交的恶果。
董锵锵只有苦笑,但他还是想到了另一个方案:“或者您让您的朋友把郑春花送到我们要去的民宿,我给她专门订一个单人间。我们有很多人,肯定可以照顾好她。您看这样可以吗?”
“董,今晚是平安夜,按我们的习俗,不管是你,郑春花还是你们的朋友,要么在家,要么在教堂,而不该去什么民宿。”
安顿好了再走不行,送到民宿也不行,董锵锵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他其实也不愿让大家去公共厨房聚餐,但房东这里既不能做饭也不能大声说话,万一因为动静大被邻居报警扰民,大家都会吃不了兜着走,那这个美好夜晚的气氛也就被破坏了,他可不愿冒这个险,可老人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儿,这让他觉得很为难。
“尤利亚女士,您的意思是我今晚必须留在家里吗?”
“今晚你们都不要去什么民宿了,都留在家里。你们!所有人!”尤利亚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这个回答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要求,着实出乎董锵锵的预料。
“尤利亚女士,我们本来是计划去公共厨房做饭聊天的,如果留在您这,恐怕……”董锵锵知道大声说话其实好解决,关键还是做饭。
“没关系,今晚特殊,可以例外。”听到董锵锵的担心,尤利亚的语调缓和了一些,“你们可以用厨房,冰箱和储物间的东西,只要用完打扫干净就可以,还有一点,别都吃光了。”
“尤利亚女士,谢谢!”董锵锵这时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道,“我向您保证,等您回来时,不会发现任何变化。”
856.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3)
董锵锵把房东的意思传达给众人,众人一致认为可以接受,只有老白表达了不同意见。
“老董,明天除了你,其他人都有事在身,当然你肯定也有自己的安排。我觉得吃饭可以放这儿,但热闹完了大家还是回民宿才能休息好,毕竟我们这次来的人多,别墅虽大但床被之物不够。你跟老人解释一下,我相信她也不会真跟你翻脸的。”
董锵锵觉得有道理,点头应允。
“你打算炒几个菜?”佟乐乐问。
“咱们这么多人,光饺子肯定太单调了,”董锵锵张开手掌比划道,“所以我本来的计划是五凉五热。”
“既然老人不喜欢油烟,你炒菜时就少放点油,少一两个菜也没关系,不是还有酒吗?”老白劝了一句。
“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个当地主的肯定不能凑合啊。油可以少,但菜不能少,大不了炒菜时我把厨房窗户大开就是了。”
“锵哥,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打下手没问题。”陆杉自告奋勇道,“刷锅、洗碗、洗菜全都小菜一碟。”
“好,一会儿这些都归你了。”董锵锵也不跟他客气。
“和面我不行,擀饺子皮我可以包了。”佟乐乐边说边挽袖子。
“和面交给我吧。”老白说完看了佟乐乐一眼,“包也没问题。”
“我也能包饺子。”老丁附和道,“摆桌也没问题。我还可以把大家带的水果都收拾出来。”
“我帮你把床收拾出来吧。”陆苇澹澹道,“这样你同学来了就能休息。”
“你们说的那些我都不会,不过我带着笔记本,可以帮你们在电脑上放电影,这样你们就能边包边看了。”贺鸯锦拍着自己的背包洋洋得意道。
雷兰亭正眯着眼仔细端详老枪,口中喃喃自语:“这膛线真特么绝了,德国人当初是怎么做出这么神的东西呢?”
话说完,他忽觉四周一片安静,抬头才发现众人都在盯着他。
“雷兰亭,把枪放下,”老白笑呵呵地用手虚空一点,“一会儿包饺子大伙都出力,你说说你能干点什么?”
“那你们都干什么了?”雷兰亭翻了个白眼反问道。
陆杉快速复述了一遍。
雷兰亭半张着嘴,半晌无语,沉默了几秒后憋出一个字:“吃?”
贺鸯锦嫌他丢人,在他背后隔着毛衣掐了一下,小声埋怨道:“别丢人。”
雷兰亭吃痛后身体本能地向旁闪躲,好在还有急智,马上举手投降:“剥蒜。我给大家剥蒜。这行了吧?”
看到雷兰亭一副气管炎的样子,众人忍俊不禁。
老白摆了摆手:“行了,剥蒜和收拾垃圾都你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雷兰亭满不在乎地一口应承下来,怀抱着老枪缩到一旁的角落细细品味起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到一个小时,厨房里宽大的木制餐桌已经摆不下更多的碗盘了。
酸辣土豆丝、清炒西蓝花、糖醋排骨、白斩鸡和红烧草鱼众星捧月般地把今晚的主角:猪大白和韭菜鸡蛋簇拥在桌子的中央。
董锵锵其实不太会做饭,尤其是鱼,但为了迎接朋友们的到来,他专门上网找了教学视频,谁知照猫画虎居然也做的有模有样,尤其是糖醋排骨的炒糖色极其唬人,只鱼的品相差点,但仍然获得众人的交口称赞。
出乎他的预料,饭桌上的凉菜并不只有他的凉拌海蜇丝、水煮花生、皮蛋拌豆腐、拍黄瓜和辣白菜,其他人也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菜。
老白捧出一大盆晶莹剔透、红里透白的红油猪耳。这个菜是下酒佳品,老白的用意不言自明。董锵锵看到菜忍不住暗叹一声,看来今晚少不得要喝一顿大酒了。老丁带的是卤猪蹄和辣椒凤爪,也都是下酒菜,估计是和老白碰过,看来陪酒的主力也有了。佟乐乐拿的是西芹花生,贺鸯锦贡献了六大包五香牛肉干,陆苇陆杉姐弟合作调了一大碗蔬菜鸡肉水果沙拉。
雷兰亭什么都没带,自知理亏,跑前跑后给大家当服务员,又是摆桌,又是倒酒倒饮料,最后更是要自罚三杯以平“众怒”。
“哎,雷兰亭,你这是自罚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看着雷兰亭乐不可支地给杯子里斟满自己带来的泸州老窖,老白忍不住开了腔。
“当然是自罚啊,罚我空手而来,罚我没眼力见儿,罚我……总之就是先罚一杯呗。”雷兰亭说完,生怕老白过来抢他手里杯子似的马上仰头喝下第一杯,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给自己倒满第二杯。
“你能不能先等等?主人还没致辞呢,你那么猴儿急干嘛?”老白教训完雷兰亭转头冲董锵锵努了努嘴,“你的地盘,你来开场吧。”
“对对,我提一杯,让董锵锵先给大家致辞。”雷兰亭说完,第二杯也进了肚。
董锵锵忙活一晚上给大家做出一桌饭,心中已经极大满足,当下摆了摆手:“我没什么太多要说的,谢谢大家那么远还来看我,我很感动。希望大家圣诞快乐!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上学的早日毕业。工作的生意兴隆。万事如意!”
董锵锵说时没太细想,等目光从陆苇脸上扫过时才勐地想起自己这句“上学的早日毕业”很不合适。他当即偷偷观察了一下陆苇,她倒是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这才松了口气。
“说得好!”雷兰亭装模作样地拍了两下巴掌,顺势把第三杯灌进了肚,喝完抹了抹嘴,“一切都在酒里,一切都在饭里。开动!”
“圣诞快乐!”佟乐乐举起酒杯,红酒在杯中荡漾,“新年快乐!”
众人纷纷举起饮料,碰杯声不绝于耳。
望着眼前有说有笑的朋友,董锵锵只觉得胸口涌动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就在这时,陆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道:“锵哥,你手机响了。”
董锵锵这才发现BJ的母亲给自己打电话,一般家里给自己打电话多是在德国的下午,还从没在德国的晚上给自己打过电话呢。想到这儿,他连忙站起身,闪到旁边的房间接通了电话。
“妈!圣诞快乐啊。您和爸身体还好吧?”
“锵锵啊,你在那边还好吗?”董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和疲惫。
“我和朋友们在一起吃饭呢,”董锵锵看了眼墙上的表,“BJ现在还不到6点,您这起得也太早点了,干嘛不多睡一会儿啊?”
“我在医院陪你爸呢。”
刹那间,董锵锵就觉得耳边炸了一个响雷。
“您说什么?爸他怎么了?”
857.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4)
“你爸他有几个老同学这段时间正好过BJ,他说很多年没见过这些老朋友,就请人家下馆子,因为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可能是回来的路上着了凉,一直咳嗽,咳了几天也不见好,昨晚还烧起来了,我就寻思带他来医院查查,顺便也看看我的老胳膊老腿。”
“那医生怎么说?”董锵锵迫不及待地问道。
“医生说他可能是着了风寒,安排在医院输几天液,也给开了药,回家休息几天再看,我正排队拿药呢,你也不用太担心。”
董锵锵本来大好的心情顿时打了折扣:“那您这段时间可千万注意身体,BJ冬天冷,家里暖气热吗?您添衣服了么?”
“暖气早就来了,衣服也添了。说起来你爸才是不听话的那个,几天前我就提醒他穿上秋裤,可他就是不听,快六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现在可好……”董母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通常很快就会进入吐槽模式。
如果换作之前,董锵锵多少会有些不耐烦,但今晚的他突然变了心境,不忍挂断电话,就想听董母唠叨。
董母自顾自地说了十分钟,眼瞅着就要到拿药窗口了才勐然想起董锵锵打的是越洋电话,回过神的她略带歉意道:“你看我又老湖涂了,你那边还是夜里吧?累了一天你也赶快睡吧,等你爸出院了我再给你打,就这样了,你在那边自己多注意身体,有什么事儿随时跟家里说,挂了吧。”
董锵锵举着电话,目光望向黑黢黢的窗外,他仿佛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中年人正从人群中笑着朝他大步走来,边走边递给他一个信封。等那个信封递到他面前时,从里面掉出的却不是APS证书,而是骨碌碌地滚出几个橘子。董锵锵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自由落体的橘子却在落入他手中之前凭空消失,等他抬起头,眼前的一幕却是中年人正虚弱地躺在医院里挂着吊瓶,他的旁边依偎着一名慈祥的女性。
刹那间,董锵锵就觉得胸口一阵说不出的疼,惆怅和烦躁如洪水般涌向他,再想到自己离开父母已经一年半有余,突然之间,回家的冲动在他的脑中浮现。
不知不觉中,隔壁变得悄无声息,四周万籁俱寂。
就在董锵锵犹豫要不要打开电脑买一张回城卷轴时,手机再次响起,却是端木。
“老董,我送你两个圣诞大礼你要不要?”董锵锵知道端木打电话素来都是直奔主题,这么卖关子肯定是他们的投资又赚钱了,没等他回答,就听端木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快言快语道,“除了威望迪赔了,其他的(期权)咱们都赚了,慕再最多,差不多翻了一倍,不过这俩月它有反弹的趋势,你觉得咱们是再等等还是现在就行权,落袋为安?”
董锵锵有日子没关注慕尼黑再保险的新闻,再加上父亲住院的消息让他心烦意乱,所以对端木的问题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用问题当回答:“第二个好消息是什么?”
“我们公司下半年换了家知名的律所,我跟律所的意大利人处得还行,就花了些钱让他帮我查查老毛子的底,看看他投咱们的钱有没有危险。”
“查到什么了吗?”董锵锵听到这也来了兴趣。
“给咱们打钱的公司除了投了咱们,还投了至少20家公司,都是做投资的,规模有大有小,当然捕蝉算小的。对了,这20家里还有其他中国人开的公司。据他说,目前从法律程序上是看不到洗钱嫌疑的,当然从其他方面他就不好说了。”
“其他方面?”
“你知道的,他是俄国人。”端木提醒道,“俄国人在欧洲不吃香。”
“没有洗钱嫌疑确实是个好消息,”董锵锵表扬道,“你花了多少?值了。”
“三万。”
即使看不到端木的脸,就是听他的语调董锵锵也能想象他的得意。
“人民币?”董锵锵咂舌,“这么贵?”
“欧元。”端木轻声纠正道。
“3万欧啊?”董锵锵失声喊道。
“老董你别激动,你听我说,我知道这钱不是个小数儿,但你刚才也说了,这钱花得值。之前咱俩前怕狼后怕虎,这不敢买那不敢动,不就是怕花了他的钱让咱俩进监狱吗?现在好了,律师说了,这钱非常干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咱们可以大展拳脚了啊。只要咱们继续坚定地买各国股市中的做空期权,很快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百万,哦不对,是千万富翁。”端木仿佛看到自己的眼前正飞舞着花花绿绿的各国钞票,“以后你就不是董锵锵了,你就是金融大鳄了。”
董锵锵刚才确实有些生气端木不跟他商量就擅自做主花钱找律师,但转念又一想,这公司本来也是端木的,他的压力肯定最大,现在钱也花了,结果也让人满意,自己生气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当下口气一软,揶揄道:“我还头回听说花钱多变金融大鳄的,难道不是挣钱多的才是大鳄吗?”
“先苦后甜嘛,对了,慕再卖不卖?”
“我回头研究一下再答复你。”
“成,那你记得早点回我,我担心它再弹回去。”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端木中意的股票的想法,这才挂了电话。
“跟谁聊这么久?”老白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大家都等着你呢。”
“跟家里聊几句,跟端木说几句公司的事。”
“一切都好吗?”老白关切地问道,“俄国人又找你们的麻烦了?”
“没有,都好。”
“走吧,”老白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收礼物的时间到了。”
858.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5)
趁董锵锵打电话的功夫,众人已把各自的圣诞礼物准备好,静等他回来。
看着各人手中的礼物,董锵锵既感慨又感动,毕竟除了老白其他人都是穷学生,而老白虽然貌似有钱,但刚还了自己一笔大的,而融资拿到的钱意味着什么董锵锵心知肚明。
他发自肺腑地谢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汉诺威和特里尔隔着那么远你们还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大家的心意我领了,礼物大家还是收回去吧。”
“锵哥,我们这可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陆杉搂着陆苇的肩膀,脸上洋溢着青春的萌笑,“还是你看不上我们的东西啊?”
“陆杉……”陆苇皱了下眉头,冲弟弟使了个制止的眼色,嘴唇一抿一抿的,似怒非怒。
没等董锵锵否认,那边佟乐乐笑道:“主要是我们怕你忘了汉诺威还有帮穷朋友。”
“不管国内还是国外,学艺术的有穷人吗?”董锵锵发现佟乐乐的眼睛笑起来就像夜空中的月牙,他以前似乎从未注意到。
“老董,你先别着急拒绝,我问你一个问题,刚才包饺子的时候我见你偷偷摸摸去了好几次走廊,你能告诉我们你在走廊角落的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么?”老白从董锵锵的身后走到他的前面,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董锵锵没想到自己刚才那么小心还是没逃过老白的慧眼,只能用讪笑代替回答。
老白拍了下巴掌,双手一摊:“你觉得不好意思收我们的礼物,那我们就好意思收你的礼物吗?”
“那不一样。”董锵锵辩解道,“我租厨房不要钱,包饺子也没几个钱,民宿你们是自费,我几乎没花钱,跟你们租车、加油的成本比不值一提,所以才准备一些小礼物……”
“不是你那么算的。”老白朝他一摆手,纠正道,“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小贺,哪个你没帮过?冬一晴虽然没来,你不也借过她钱帮她延签吗?交朋友得将心比心,耍嘴皮子和空手吃白食的事儿我们可做不出来。”
“就是就是。”陆杉积极附和道,“白哥说得太对了!”
董锵锵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也不知道今晚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多愁善感。
“谁第一个?”老白转头问道。
“必须是我和我姐啊。”陆杉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陆杉送了董锵锵一个橘色狼爪登山包,董锵锵从包里又掏出一件橘色狼爪冲锋衣。他刚把冲锋衣抖落开,一本书从衣服里掉到地上,捡起书他才发现是本崭新的圣经。
“好家伙!俄罗斯套娃啊!”董锵锵赞道,“多谢。”
佟乐乐送给董锵锵的圣诞礼物是一台做工精良的咖啡机,它硕大的包装箱向众人宣告了它的身价不菲。
“乖乖,这一台得不少钱吧?”雷兰亭拍了拍箱子,酸熘熘地问道,“500欧不止吧?800?”
但佟乐乐并不想说价格:“Bialetti是意大利的牌子,货真价实的国民品牌,你这款是全自动的,是老白专程从克鲁西纳洛拉回来的,直接把咖啡豆放进去就什么都不用管了,比我们那台半自动的方便多了。不过你记着,虽然咖啡是熬夜必备,但也别喝太多,小心钙流失。”
来德之前董锵锵一直觉得喝咖啡是装小资的人才有的做派,哪知到了德国后,他也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主要是熬夜看书时,咖啡比茶的效果更好,喝了茶真有可能一晚上睡不着,而咖啡是帮人把最困的那阵顶过去,时间到了该困还困。
“还有这袋保健品也是你的。”佟乐乐把一个塑料袋放到咖啡机包装箱旁,打开袋子口,“大蒜精、护心丸、维生素,都是双心的。”
“干嘛给我这个?我又不是老年人。”董锵锵奇道。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房东的。”佟乐乐笑道,“你记得说是我们大家送她的。”
董锵锵瞬间明白了佟乐乐的心思,心里忍不住感慨:要说有心还得是佟乐乐,但他同时又很疑惑,佟乐乐为什么会提前想到给房东准备礼物呢?
“喏,给你个防抑郁的宝贝。”老白将一把原木色的吉他和一张光盘交到董锵锵手中,“教学视频都在里面,记着先把和弦练熟,有空多爬格子。”
老丁送了董锵锵一支Zippo防风打火机。
最后是雷兰亭贤亢俪。
贺鸯锦跟董锵锵并不是很熟,主要是因为佟乐乐和雷兰亭的关系才认识,所以并没准备礼物,雷兰亭就不一样了,这群人里董锵锵最早认识的男生就是雷兰亭了。
雷兰亭递给董锵锵一个大信封,挤眉弄眼对他说道:“打开看看。”
董锵锵打开信封,从里面掉出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各类纸卡。他疑惑地抽出一张念道:“(斯图加特)麦琴根打折村专用折扣券。”
“哈哈,这里不仅有麦琴根的,还有不来梅、汉堡、慕尼黑、法兰克福这些地方奥特来斯的折扣券,如果全用了,帮你省个1000多欧易如反掌。怎么样?哥们够意思吧?”雷兰亭得意地拍了拍董锵锵的肩膀。
虽然素知雷兰亭抠门,但董锵锵万万没想到对方会送他折扣券。
“谢谢雷总,攒这些你花了不少时间吧?”董锵锵故意调侃道。
“雷兰亭,你还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男人。”老白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对了,按这些地方用折扣券的要求,如果董锵锵要省出来你说的1000多欧,他得先花多少?”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开店的。”雷兰亭撇了撇嘴,“总之老董机会多,早晚用得上,用不上我就爱莫能助了。”
“现在该我了。”董锵锵神秘一笑,转身从走廊角落里拉出一个大纸箱。
陆苇得到一台双立人的水果榨汁机,陆杉则拿到了一副森海塞尔的高档耳机。
“好好学德语,别光听音乐。”董锵锵叮嘱道。
考虑到老白和佟乐乐可能会在结婚后搬新家,董锵锵送了两人全套的WMF厨具,算是替两人温居。
老丁拿到的是花花公子的皮带和领带,以及一支护手霜。
雷兰亭的礼物也是Zippo防风打火机,外加一盒奥地利雪茄。贺鸯锦收到的是意大利的Fendi围巾。
除了各人的礼物外,董锵锵还给所有女生各备了一套化妆品,冬一晴的那份则让佟乐乐回汉诺威后代为转交。
“雷达”本来警惕性很高,但看到来的人和董锵锵一副很熟悉的样子,戒心也逐渐放下,甚至允许佟乐乐给它抓痒。
礼物刚交换完,有人按响别墅的门铃。门分左右,一名身材高大的慈祥长者一身寒气地站在门外跟开门的众人打招呼,然后解释郑春花已在车中睡着。
为了避嫌董锵锵没伸手,佟乐乐和陆苇两人一左一右搀着睡得五迷三道的郑春花下了车。
被屋外的冷风一激,郑春花似醒非醒地跟众人打了招呼。
董锵锵见她面色绯红,打招呼时虽然没有大舌头,但走路时却脚步踉跄,心中不免诧异:他还从没见过郑春花失态的模样,她这是喝了多少?为什么要喝成这样呢?
女生们把郑春花安顿到提前备好的客房,男生们则借机跑到屋外抽烟。
饭桌上只剩下董锵锵和佟乐乐。
859.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6)
董锵锵起身收拾碗快,把肯定没人再吃的残羹篦了菜汤后倒入厨余垃圾桶。
水池下面就是大功率的西门子洗碗机,一次放10多个碗盘也绰绰有余,但董锵锵不想用房东的东西,他挽起袖子,熟练地倒上洗涤灵开始慢悠悠地刷起碗来。
隔壁房间的电影念白,走廊里的窃窃私语,窗外呼啸的夜风和从门外飘入耳中的男生们若有似无的谈话,所有一切都让董锵锵不自觉地想起以前在家时,每晚吃完饭都是他负责刷碗。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故乡的父母,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是不是应该先把机票定了?他轻声问自己,但他还不知道哪天考试,那应该考试前回还是考试后回?如果考试前回,回去了还能复习吗?回去几天合适?到底哪天能飞?自己能一次通过所有考试,顺利进入硕士高级阶段吗?
他的思绪从一个想法跳到另一个想法,就像在没有出口的高速公路上迷了路,又像在无休止的循环中转来转去。
忽然有碗快相碰的清脆声从身后传来,他半转过头,却只看见佟乐乐一个背影。
“你放那儿吧,就这点儿东西不值当两人都沾手,一会儿我来收拾就好。”董锵锵劝道,“冰箱里有好酒。”
“我收拾你刷,快。哎,我把这些凉拌菜都折箩了哈?”佟乐乐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吃得真干净,你手艺有进步哈。”
“有啥进步,比以前差远了,住进来后我就没正经做过饭,年初我做饭都比现在强。”董锵锵无奈一笑,“老太太讨厌油烟,不喜欢中国人炒菜。”
“有的超市里卖海鲜炒饭、豌豆鸡丁盖饭这种意大利餐的半成品,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味道虽然和炒的不能比,但胜在有菜有肉还没油烟,你回头可以找找试试,省得老吃肉夹馍,没营养。”
董锵锵喜出望外:“如果真有那倒是简单了,回头我也去寻摸寻摸,来这边还真没怎么太逛过超市。”
“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佟乐乐用手背擦拭了一下脸,“这年真不经过,一晃就没了。”
“是啊,一年前……”话一出口董锵锵立刻意识到不妥,自己还没怎么喝怎么就会犯傻提一年前呢?他急忙改口,“谢谢你给房东准备的礼物,我疏忽了,压根儿没想起来这事儿。”
佟乐乐显然对董锵锵说的事不以为意,边擦桌子边问他:“哎,你觉得她为什么今天让咱们留下来?”
“你说房东?”
“对。”
“我觉得主要还是她想让我照顾郑春花吧,她们俩好像关系很好,上次我出事房东也是第一时间通知郑春花去医院的。”
“医院?”佟乐乐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眸子里闪动着关心,“你出什么事了?又抓野猪(受伤)了?”
“没抓野猪,是另一件蠢事。”
董锵锵简要叙述了自己是如何在误食马栗子后中了毒,如何被送到医院,房东又是如何对待他这个错误的。
佟乐乐静静听完,半晌才叹了口气,重新恢复擦桌子的动作。
“也许你的房东一个人太久了,希望有个人能陪她经常说说话,每天给她读报纸,毕竟人上了年纪都受不了一个人待着,所以她才会宽容你的错误。”
“也许你分析的是对的,不过郑春花认为还有种可能:我和房东的儿子有些像,看见我能让她觉得亲人还在身边。”董锵锵在自己面部虚空画了个圈,洗涤灵沫调皮地跳到了他的脸上。
“你像她儿子?”佟乐乐似乎来了兴趣。
“喏,冰箱上有她儿子的照片。”董锵锵朝冰箱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先把冰箱里的冰葡给我,现在喝应该最好喝。”
佟乐乐从冰箱里取出酒递给董锵锵,然后端详了冰箱门上的照片良久,又转头打量了董锵锵半晌,不住点头:“除了头发颜色不同,真像。哎,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收你的房租才这么低吗?”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来其他理由,当然老太太人确实很善良,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给流浪猫包扎,那,就壁炉上那只。”
猫在温暖的壁炉上方四仰八叉地躺着,发出均匀的呼噜声。圆滚滚的肚子一鼓一瘪,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那你确实应该好好感谢郑春花,那姑娘看着很不错。哦对了,养老院今年的体检我做完了,一切正常,院长还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去做,我说不知道。”
“我应该不会再去了。”
董锵锵把洗好的锅碗瓢盆放到水池旁的沥水碗架上,把手里的毛巾拧干后搭在水管上,注视着餐具中没控干的余水滴滴答答落到架子下面的托盘里,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望了眼厨房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过来后,这才说道:“老白刚才把去年的钱给我了。”
他边说边注意佟乐乐的表情,如果她表现出惊愕,那就说明老白事前根本没跟她商量过,那他就要掂量剩下的话还要不要说了。
佟乐乐神色不变地点点头:“我知道。”
董锵锵一边防备有人突然走进来一边压低声音道:“他给了我3万欧。”
佟乐乐莞尔一笑,脸上的表情仿佛早就知晓董锵锵说的数字:“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不用向我汇报。”
见佟乐乐的表情真挚不似作伪,董锵锵走到她身边,字斟句酌地说出自己的疑惑:“可刚才在圣诞市场,我看见你们俩……吵架了。”
佟乐乐没说话,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刚才那样放松。
董锵锵拿起酒瓶,把冰葡缓缓倒进佟乐乐面前的杯子里:“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
佟乐乐沉默地注视着杯子里琥珀色液体表面的漩涡慢慢消失。
“如果……你们俩是因为钱的事,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转账,我不需要这么多钱,我可以把他多给的钱都还给你,你知道,我直接还给他是不可能的。老白在这件事上有些……固执,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们俩不是因为钱的事(吵的)。”佟乐乐端起酒杯,轻轻抿了口冰酒,“是其他事。”
“你指的是他跟别人对赌吧?”董锵锵索性挑明,“你不希望他拿这种有风险的钱。”
“对。这是其中一件。”佟乐乐喝了一大口,杯中酒有些见底。
“你什么时候喝酒这么快了?”董锵锵试图放松有些紧张的气氛,“慢点儿,酒管够。”
但没等他继续问另一件事是什么,佟乐乐已经把最后的福根一饮而尽。
她把空杯放到桌上,又盯着杯子看了好久,等再抬起头看董锵锵时,董锵锵这才发现她的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动。
“她回来找他了。”佟乐乐抹了抹嘴边的酒。
860.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7)
董锵锵被她说得一头雾水:“谁回来找谁?”
“怎么跟蜜似的那么甜?”佟乐乐把脸转向另一侧,用手腕擦了擦眼角,答非所问,“这酒又冰又甜,应该跟高脂肪食物搭配才对,你怎么没准备点儿薯条、坚果、烤肠和牛羊肉什么的?”
“谁回来找谁?”董锵锵没理会她的建议,又问了一遍。
见董锵锵还没反应过来,佟乐乐轻叹道:“华菱。”
“华菱?”董锵锵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佟乐乐说的是老白的前妻,“他俩不是去年离婚了吗?她回来找老白干嘛?老白不都净身出户了么?”
佟乐乐拧开瓶盖,给自己倒第二杯。她的动作有些急,酒杯眼看就要满了,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董锵锵急忙伸手抬起瓶口,再慢一步酒就从杯中溢出来了。
佟乐乐盯着顺着杯外壁缓缓流下来的酒珠足足有一分钟,才从牙缝中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复婚。”
“复婚?你开玩笑呢吧?”董锵锵拉开椅子坐到佟乐乐身边,将信将疑道,“这是老白说的还是你猜的?”
“你觉得我像跟你开玩笑吗?”佟乐乐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反问道,“看来老白刚才只还给你钱,没跟你提她。”
门外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有人就要推门进屋,董锵锵赶忙压低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聊天声瞬间高了几分贝,隔着门都能听到雷兰亭在喊,然后是一片哄堂大笑。
董锵锵皱了皱眉,尽管笑声有些刺耳,但他并没出声制止雷兰亭。
“差不多一周前,有天晚上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平时他接电话从来不避我,但那晚不知怎么回事他就跑到另外一间屋去接。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事,所以等他接完电话我就直接问他谁打的。可能是因为之前我从没问过这种事,所以他虽然故作镇定,但在我看来确是一种慌张。趁他洗澡时我记下了那个手机号,第二天找了个公共电话拨了回去。”
“电话那头是华菱?”董锵锵一脸的不可思议。
佟乐乐抿下一大口酒算是对他的提问表示肯定。
“慢点儿。你在电话里跟她说什么了么?”
“一开始我什么都没说。”佟乐乐放下酒杯。
“然后呢?”
“然后她就知道打电话的人是我了。”
“女人的直觉真狠。”董锵锵感叹,“你们俩都是。”
“毕竟这么多年的同学。”佟乐乐幽幽说完再次端起酒杯。
“那她上来就说她要复婚吗?”董锵锵疑道,“她怎么知道你和老白……”
“她在电话里并没说,只是约我见面。”
“在汉诺威?”
“汉堡。”
“我还是没想明白她这是闹的哪一出……”董锵锵话没说完,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他们不会没离吧?”
“老白给我看过他的离婚证,”佟乐乐还想继续喝,被董锵锵强行把酒杯抢了过去,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不知是失望不能继续喝酒,还是意外华菱的骤然现身。
“所以她是和你见面后才跟你提出她要和老白复婚的?那说明她不仅知道你俩好的事,还很清楚你们就快结婚了。”
“她应该都知道。”
“那这就挺奇怪的,她为什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你们马上结婚前提呢?难道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让对方难过,董锵锵急忙闭嘴。
佟乐乐对他的话倒是没生气:“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定是和老白华菱都有交集的人告诉她的,比如你,当然你不可能去说,我只是说像你这种同时认识他俩的人还是有的,甚至是老白自己告诉她的也有可能。”
“旅行社的事渐入正轨,老白又拿到天使投资,前妻就这么……出现啦?”董锵锵苦笑着摇头感慨,“你不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吗?”
“生活本来就比电影还要戏剧化。”佟乐乐一脸澹然,“不管这是不是巧合,都不重要。”
“那你怎么答复她的?”
董锵锵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佟乐乐待人亲和,处世温柔,不是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他担心佟乐乐脑子一热会和华菱承诺什么。
“我说我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退出?你应该直接拒绝她。”
“我之所以会说我要考虑一下,是因为她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
“来德国的第一年,我有门考试考得很不理想。拿到成绩的那天我的心情简直糟糕到家,恨不得买张机票就走。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风很大,我和华菱躺在学校后面的草坪上,什么都没说,就那样望着天,吹着风,流着泪,不知道自己在干嘛。那个时刻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而且实话说,我当时很庆幸华菱能陪在我旁边。”
“我不明白这和她给你的照片有什么关系?”董锵锵没想到佟乐乐竟然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是你俩那天的合影?”
“她给我的是那片草坪的照片,”佟乐乐的口气忽然变得无比伤感,“我确实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董锵锵听懂了她的意思,换了个话题:“那老白知道你们俩……见面了么?”
“作为情侣,我不想有事瞒着他。”佟乐乐暗然地把视线挪向远处的炉火,眼中却没有光亮,“但他觉得我既不该偷看他的手机,也不该背着他见华菱。”
董锵锵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那他没跟你说他对复婚的想法?”
“他说了,他不会和华菱复婚。他已经拒绝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为什么我觉得你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好像还在担心什么似的。我多问一句,你是怕他骗你?还是你已经后悔了?”董锵锵敏锐又诧异地发现自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女生在某个年龄段会特别想安定下来,想和她的王子结婚,有他们爱的结晶,以前的我也是这样。可自从知道华菱回来,我突然没之前那么想结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对进入一段婚姻没把握,也许是对自己和老白都没信心。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大风天躺倒在那片草坪上。”
她的话像匕首割开董锵锵的回忆锦囊,董锵锵突然又想起了陈雨,那时的她是不是就像佟乐乐说的渴望安定,想找个人结婚过一辈子呢?
他失神地想了不知多久,等缓过神来,才发现佟乐乐正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他:“你没事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结婚,就等想清楚了再作决定。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作为你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好像为了完成任务似的仓促结婚,不管是和谁,不管那个人向你许诺了什么,不管你有多爱他,如果你没有想清楚或者你就是不想结婚,那就不结。我们的人生很短,结婚不是你的唯一选择。”
在熊熊炉火的映衬下,佟乐乐的眼神渐渐迷离,她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把头靠到了董锵锵的肩膀上。
“谢谢。”佟乐乐轻声道,“谢谢你的建议。”
看到佟乐乐的举动,一直趴在地上默不作声的“雷达”忽地从地上抬起脖子,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没等董锵锵作出反应,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861.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8)
董锵锵完全没想到佟乐乐会突然把脑袋靠到自己的肩膀上,更没想到鼻腔里刚窜入她发梢的香水味,身后就会突然出现人。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到一阵细密的电流声,就像老旧的收音机在茫茫电波中找寻正确的信号波段,等他从电流声中反应过来站起身时,身后的脚步早已停住。
因为担心身后站着的人是老白,他有些心虚,没敢马上转身,虽然他和佟乐乐什么都没做,还是佟乐乐主动把脑袋歪过来的,他的手也一直规矩地放在桌上,但这种事他该怎么解释?
细微的电流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嗡嗡声,像极了他小时从他家门外狂野驶过的拖拉机。
他当然不能怨佟乐乐,所以他只能自责,可责备自己似乎又有些冤,思来想去,只剩懊恼:这算怎么回事?
身后的人没说话,也没继续朝前走,似乎轻叹了口气。脚步声再响起,却似乎是在往外走。
董锵锵心虚地缓缓转身,一个娇小的背影消失在厨房和走廊的交界处。
尽管身后的人并不是老白,董锵锵的心依然有些沉甸甸的:陆苇刚才肯定看到了佟乐乐的动作。她会去告诉老白吗?他是不是应该叫住她跟她好好解释一下:刚才她看到的只是误会。
虽然他很想追上去,但某种力量让他挪不动腿,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敲打他:会不会越描越黑?
他低头看了眼佟乐乐,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小口啜着酒,根本没回头看身后的人是谁,仿佛刚才的事并没发生,又像是根本没听到后面来过人。
“刚才……陆苇来了。”
佟乐乐左手托着脸颊,歪着脑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拎着酒杯轻轻晃动,望着杯中的漩涡怔怔出神,对董锵锵的解释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分漠然。
就在这时门铃一响,大部队从门外走了进来,几片树叶也趁人不备顺着门边儿偷偷熘进了屋。
走在最前面的雷兰亭只一眼就注意到厨房桌上的酒瓶,三步并作两步蹿了过来。一把扒拉开站在桌旁的董锵锵,扫了眼酒标后惊喜地问道:“冰葡?有这好东西刚才怎么不拿出来?”
董锵锵假装若无其事地抄起酒瓶:“刚才没冰好。来,大家都尝尝,这酒甜,女生应该会喜欢。”
“我姐打电话去了吧?我去叫她过来。”见房间里没有陆苇的身影,陆杉转身出了厨房。
“你这是特里尔的特产么?”老白问道,“多钱?”
“我也不懂这玩意的行情,不过我这瓶不贵。”董锵锵边倒边不时回头望向门边,对即将出现的陆苇竟然生出忐忑。
“回头你把卖冰葡的酒庄都找出来,以后肯定用得上。”老白盯着酒杯里的液体,“国内可能有好这口的。”
“哎,我看国内的葡萄酒动辄都大几百甚至上千,像那个什么拉菲就特别夸张。你们有没有人想过这边买酒运回国卖?就挣差价就能赚海了。是吧老白?”雷兰亭问道。
“很难。”老白摇了摇头,“我到德国第一年就琢磨过这事。国内葡萄酒的销售渠道主要是夜总会、酒吧和超市,但人家根本不需要从你这儿进货。”
“为什么?咱们直接从源头买肯定是最便宜的,没有中间商了嘛。哦不对,咱们就是中间商。”
老白笑着拍了拍雷兰亭的肩膀,诡秘一笑:“因为人家不需要真酒。”
“都喝假酒?不是吧?”雷兰亭一脸震惊。
“国人本来也没有喝葡萄酒的习惯,如果你真要折腾这么小众的东西回国卖,就要做好赔钱的准备,否则不如简单些,直接把感兴趣的买家拉到酒庄让他自己挑。”
“那还是算了。”雷兰亭悻悻道,“我还以为这里有个大机会。”
“冰葡我之前喝过,”老丁端着酒杯附和道,“据说每颗冻葡萄只能产一滴冰酒,所以酒的果味和酸度都非常特殊,也因此价格昂贵。”
“行啊老丁,没看出来,行家啊。来,走一个。”雷兰亭搂着老丁同时灌下一大口,惹得他身后的贺鸯锦皱着眉头拉他的衣角。
喝完杯中酒的雷兰亭抹了抹嘴角,一脸失望:“不成,国外这酒喝着没感觉,跟糖水似的,我还是习惯喝咱们的白酒。”
说完他弯下腰,在自己带的大双肩包里一通勐翻。
老白喝了一大口,回味了几秒后道:“这酒的口感有点像红宝石波特酒。”
“也是冰葡?德国的?”董锵锵没听过这个酒名。
“是葡萄牙红宝石港产的一种葡萄酒,酒精含量20%,和你这冰葡的口感很接近,都有种甜蜜的狂野。”老白解释道。
“甜蜜的狂野”这个评语不知怎么让董锵锵想起了刚才佟乐乐的举动。
“老白你说的那酒不会是特别不卫生的那个吧?”老丁笑嘻嘻地凑到两人身边,“我怎么听说那酒的酿造方式很奇葩,好像是酿酒师赤脚在葡萄桶中踩葡萄什么的。真是那样么?你喝过?”
“你说的那是他们的古法酿造方式,人家现在用的都是发酵法。”老白纠正道。
“你们尝尝这个。”雷兰亭把一个东西“啪”的一声戳到桌上,正好立在佟乐乐的手边。
“使这么大劲干嘛?”佟乐乐似笑非笑地白了雷兰亭一眼,“故意显摆么?”
“嘿嘿,剑南春,这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国内背过来的。哎,本来想着毕业的时候喝,现在看来毕业是没戏了,那还不如早点喝,早喝早开心。”雷兰亭一脸惋惜,不知是遗憾自己的肄业,还是没有早点喝成白酒。
夜,慢慢深了。
862.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9)
就在董锵锵伸手从橱柜中取出更多新酒杯时,他听到身后传来陆杉惊喜的声音。
“嘿,你们怎么都喝上啦?这是什么?冰酒?”
董锵锵拎着酒杯转过身,见陆杉正捧着酒瓶,对着酒标一字一字地念道,而他的身后,正是在圣诞市场刚给了自己一个温暖拥抱的陆苇。
除了在圣诞市场送董锵锵礼物时开了次金口,陆苇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董锵锵依稀记得,两人拥抱时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而现在她的脸上仿佛结了层霜。
董锵锵的脸腾地就红了,她的眼神像刀子在他的脸颊左右虚刮着,冰冷的刀锋让他心里打鼓:陆苇会把刚才的事捅出来吗?
当他想到这点时,他就更不敢正视陆苇的眼睛,只好垂下目光,低声道:“这是特里尔的特产,刚冰过,味道正好,你们尝尝。”
就在他准备从陆杉手中拿过冰酒给对方斟时,却意外地被雷兰亭一把拦住。雷兰亭一脸不屑:“小杉,老董给你喝的就是个甜水儿,没劲。是男人就喝白的。来,尝尝我这个。”
雷兰亭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白酒,伸手去拿陆杉手中的酒杯。陆杉望着酒瓶犹豫了两秒,终是不敢拒绝,把杯子交到雷兰亭的手上。
董锵锵移转目光,发现陆苇仍在望着他。
他不禁一愣,冰酒拿在他的手中,似乎给陆苇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心里明白自己就是心虚,心烦意乱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冯冲,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之前是不是教过中文?”
陆苇目光如炬地望着他,没吭声。
“我一个朋友说,特里尔大学可能会在寒假开对外汉语班,他想找人跟他一起教,问我会不会,可我没教过,你如果能教我帮你问问。”董锵锵说完忽觉自己近于谄媚,忍不住自己都感到恶心,两人都陷入沉默。
陆苇又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真的没有给自己倒酒的意思后才转身离开。
但没等董锵锵松口气,却看到惜字如金的陆苇主动去寻老白说话。
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在陆苇嘴上,但碍于雷兰亭的声音实在聒噪,他愣是没听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心下感慨如果自己懂唇语就好了。
老白在听到陆苇说了什么后,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有深意。
“这酒真辣。”陆杉咧着嘴哈气道,“各位哥哥,离放花还有段时间,要不咱们打会儿麻将吧?自从到了德国我还一次都没玩过呢,之前准备高考的时候我爸妈还陪我打了几圈呢。”
“你这事等会儿再说,先说正事。”雷兰亭笑嘻嘻地走到董锵锵身边,伸手强行搂住他脖子,朝楼上努了努嘴,不怀好意道,“我替慕尼黑的杜小姐问一句,刚才来那姑娘,啥情况啊?”
他这话一出,屋内所有的交谈全都戛然而止,除了董锵锵外的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众人一时只能听到炉火的燃烧声、猫咪的呼噜声和屋外的隐隐风声。
“郑春花,学生会主席,跟房东交好,我能住这房子还多亏了她,刚才在市场里老白就见过她和房东了。”董锵锵搬救兵似的朝老白的方向望了一眼,希望他能帮自己也说两句,却不期然撞上陆苇探究的眼神,“她喝多了,房东不知道她住哪儿,就把她送这儿来了,要不然这会儿咱们都在民宿了。”董锵锵盯着陆苇解释道。
雷兰亭酒虽然没喝几杯,但因为喝得太快,脸已经红得和壁炉上的苹果似的,他一脸坏笑地摆了摆手:“你老实说,你俩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董锵锵不明所以。
“装,装,没劲了哈……”雷兰亭吐着酒气用手掌轻轻拍了拍董锵锵的前襟。
“雷兰亭你喝多了吧?”董锵锵这下真有些不高兴了:雷兰亭才喝了多少就开始说胡话?还是他故意撒酒疯?当着这么多人,怎么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这种玩笑也是可以乱开的吗?
“你们说什么呢?”陆杉听得一脸迷茫。
“小杉啊,”雷兰亭下意识地提了提音调,“你锵哥可不是普通人,他可是出了名的桃花仙……”
“你醉了。”董锵锵皱着眉头去拉雷兰亭的胳膊,语气也生硬起来,“早点睡吧。”
许是听出董锵锵声音中的不悦,雷兰亭倏地闭上了嘴,眼珠子骨碌碌地左右转了几圈,再一开腔却是冲着陆杉:“小杉啊,不是当哥哥的批评你,你都多大了还打麻将?”
“多大打麻将?”陆杉被他问得一愣,脸一红,辩解道,“可今天不是过节吗?在我老家,过节都打麻将,不信你问我姐。”
“哎哎,别说你老家的习惯,这是德国。”雷兰亭粗鲁地纠正道,“你都到德国几个月了?也该入乡随俗了。”
“那德国人平安夜都干嘛?聊八卦还是互相吹牛?”陆杉认真地请教道。
“聊八卦?你是小学生吗?”雷兰亭先是诧异后是鄙夷,“你都是接受德国高等教育的人了,有点儿追求行么?”
“那聊啥?”陆杉被对方说湖涂了,“总不会是大家围着火堆读圣经吧?我们又不信……”陆杉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跟陆苇道歉:“姐,对不起……”
“废话,当然是赚钱。”雷兰亭手里的杯子不知不觉中已经空了。
“每次都讨论赚钱,你们不是已经赚了不少吗?”陆杉的脸上写满了天真和不解。
“我累了,先去睡了。”一直没吭声的佟乐乐忽地把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然后挥了挥手,“你们慢聊。”
“哎,师姐,你不看烟火了?”贺鸯锦嚼着薯片指着墙上的钟表,“刚才我们发现从房子门口看山下的烟火正合适。”
“来德国都这么多年了,早看腻了,你们看吧。”佟乐乐头也不回地向厨房外走去,“大家晚安。”
“那师姐你先上去,我看完花就去找你。”贺鸯锦没心没肺地盯着电视说道。
从董锵锵旁边经过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佟乐乐的手肘碰到了董锵锵的胳膊。董锵锵犹豫了一秒,似乎意识到佟乐乐有话想说,忙道:“那我带你去客房。”
“我也上去了。”陆苇突然说道。
863.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20)
二层的三间客房以董锵锵的屋最大,剩下两间的大小差不多,郑春花占了一间,还剩一间。
董锵锵执意让所有男生都住他那间,三个女生分住在有郑春花的两间就好,但对于女生们具体如何分房,董锵锵有些为难,毕竟大家劳累一天,谁都希望能睡个好觉,而跟陌生人郑春花共居一室,多少还是会让人心生芥蒂感到不便。
佟乐乐对董锵锵的担心心知肚明:虽然她,贺鸯锦还有陆苇都是女生,也都算董锵锵的朋友,但从白天和晚上两人交流的次数看,陆苇似乎和董锵锵走的也没有多近,甚至可以说基本没交流,而贺鸯锦就和他隔得更远了,这两人不用猜都知道肯定不愿和郑春花同住。想清楚这点的她轻描澹写地表示她可以和郑春花住一间屋,让陆苇和贺鸯锦住一间。
之前看到陆苇跟上来,董锵锵心中立时冒出不好的念头。他其实很担心陆苇和佟乐乐住同一间,但又不便明说,佟乐乐的建议让他彻底松了口气。
他帮陆苇把行李拿进屋,又给她指了卫生间。趁对方进卫生间的功夫,他本想把众人需要的被子枕头之物从一楼储物间抱到二楼,但大家都带了睡袋,只需枕头就好,倒省了他不少事。
取回枕头,见陆苇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佟乐乐又在客房收拾衣物和准备洗漱工具,董锵锵感到戳在客房很不合适,便准备道声“晚安”后就退出客房,但他刚迈出房间一只脚,就听佟乐乐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先别走,有事儿问你。”
董锵锵心里正盘算看完烟花让另外四人睡他屋,他在厨房收拾完直接打地铺即可,反正守着壁炉料也冷不到哪儿去,勐听到佟乐乐没头没尾的一声招呼,下意识地转身应道:“你说。”
佟乐乐眼帘低垂,手随意地摆了一下,示意董锵锵坐在客房入口旁的其中一张床上。
董锵锵想了想,放下身段,虚坐在离客房门最近的一张床上,门就大敞着,这样不管是从楼下上来人还是从走廊里过来人,第一眼看到的都会是他和他的双手。
他的眼睛盯着卫生间的方向,耳朵则竖起来听着楼下的动静。
“据你所知,旅行团的游客如果想在这边开个人的银行账户,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借记卡账户,开的了吗?”
“德国银行?用旅游签证?”董锵锵考虑了几秒,坦然相告,“如果是来这边上学的留学生肯定没问题,但如果就是过来短途旅游,然后就飞回国,那我估计没戏,至少德国没戏。不过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毕竟欧洲这么多国家,德国不行的事也许在其他欧洲国家可以,比如南欧那几个。你干嘛问这个?”
“我问了几家德国银行,他们的答复跟你一样,都说不行,”佟乐乐小心地望了眼门外,低声道,“但老白好像之前在忙这事。”
“你确定?”董锵锵将信将疑。
“雷兰亭有次说漏了嘴。”佟乐乐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没直接问老白?”
“华菱那事后我俩有几天没说话,”佟乐乐看起来忧心忡忡的,“你碰到过或做过这种事吗?”
“我做这行没多久,不如老白经的事多。”董锵锵安慰道,“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无须担心,先不说老白心里有分寸,就算是他想,可银行就是开不了,也白搭。而如果银行允许他开,那就说明这事合法。合法的你还担心什么?”
“我确实觉得帮别人开户这事太不安全,因为这些人什么背景我们根本不知道。有些人一看就不是普通游客,我这么说你肯定能懂。”佟乐乐缓了口气,但面色却比之前更差。
“不是普通游客?你的意思是,老白给那些偷渡的……”董锵锵心里咯噔一下,一时觉得难以置信,“不能吧?他疯了?”
“那倒没,我们现在接的团里如果出现有那种嫌疑的游客,老白都会第一时间要求国内旅行社把嫌疑人从团里除名,如果旅行社不同意,他就直接推掉这单,根本不会接这种给自己惹麻烦的事,这也是徐铜鹰和投资方对他的硬性要求之一,他不会也不敢犯这种错。”
“那你说的是什么人?”董锵锵听湖涂了。
“你先别纠缠这个,还有件事你得知道,老白前段时间给你那个叫‘端木’的哥们儿打过电话。”
董锵锵越听越奇,他知道端木一直对老白没什么好感,去年他筹钱救老白时还跟端木借过钱,却被对方一口回绝,这事老白也知道。他一直没听说两人有什么联系,没想到老白竟会找他。端木晚上刚给自己打过电话,却一点儿口风都没漏,他不由对佟乐乐的话产生怀疑:“真的假的?你确定?”
“端木这个是复姓,所以我印象深刻。”佟乐乐苦笑着打趣道,“现在你是不是也开始担心了?”
董锵锵确实不知道游客是否可以设立银行账户,他需要等银行开门后去问才能知道答桉,但他现在确如佟乐乐所说,有些担心老白。
卫生间的门把手发出“吱吱”的转动声,里面的人就要出来了。
就在这时,楼下发出一阵哄笑,董锵锵听到笑声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似乎有人上了楼梯。
“你先别胡思乱想,等我问清楚了再告诉你。”董锵锵开导道,“老白跟以前不一样,可能他就是想为了你们的未来多攒点钱,你应该相信他。”
“但愿吧。”佟乐乐轻叹一声,“我只觉得他整个人跟暑假时完全不一样,给我一种急功近利感,我……确实需要再考虑考虑。”
董锵锵当然听得出佟乐乐在犹豫什么,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一味替老白说好话的正确时刻,而且就算没有融资和开户的事,也还有华菱的不请自来。
他一时无言。
“如果一切还都停留在过去该多好,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佟乐乐小声滴咕了一句,转身走向自己的行李。
卫生间的门从里面打开,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有空的话帮我问问,谢谢。”临出门前,佟乐乐目光灼灼地盯了下董锵锵的眼睛,然后拎着洗漱用具进了卫生间。
董锵锵本以为陆苇会跟自己客气几句,哪知对方只说了句“晚安”就关上了门,多一句话都没有,还没两人在监狱里聊的多,似乎对他有什么不满。
董锵锵很郁闷,带着一脑门子官司从楼上缓步走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他虽愿相信老白不会再做去年那种出格的傻事,但他隐隐有种预感,佟乐乐和老白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未婚妻评价未婚夫急功近利肯定不能算是好评。
864.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21)
但他转念又一想,下午佟乐乐看到自己时还盈盈浅笑,难道是因为见到自己开心?他细一思索便有了答桉:佟乐乐十有八九是认为他能劝老白才展露的笑颜,哪知老白和董锵锵见面后只说了融资和还钱,却绝口不提华菱和替人开户。那两人真会因此就不结婚吗?毕竟两人有感情基础,双方父母也应该都已知晓这门婚事,佟乐乐的父亲更是连酒席、份子这种细节都考虑妥帖,能说停就停?
思来想去,董锵锵决定还是先给端木打电话问问佟乐乐提到的老白给游客开户究竟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
哪知这个念头刚起,兜里的手机就欢快地跳唱起来。他怕影响楼上三位,赶忙边接边往楼下客厅走,来电的正是这次没一起过来的王蜀楠。
他前脚迈进客厅,就见老白、老丁和陆杉三人各蜷在沙发的一角热络地笑谈着,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着光彩。见他进来,三人纷纷站起并邀请他加入“趴窝者联盟”。
董锵锵登时猜到三人把厨房留给了雷兰亭和贺鸯锦,便含笑退出客厅,信步走出别墅正门。
屋外寒风凛冽,空气清冷,异常安静。虽然路灯已经全灭,但旁边一栋栋小房子里射出的温暖橘光让人心里倍感温暖。
随着零时越来越近,市中心上空已有零星烟火在暗夜里绽放出绚丽冷艳的花朵。
王蜀楠的开场白还是一如既往的铿锵有力、中气十足。董锵锵打趣她不愧是学医的,底气如此充足一看就是上课上开心了。
可细聊之下才发现,王蜀楠也是一肚子苦水。
原来王蜀楠虽然拿录取通知书和入学比他早,却因在国内没接受过高等教育而只能从硕士初级阶段的第一学期读起。而她读的还是医科,教授布置的书单浩如烟海,除了要读德语专业书,还有很多大部头的英语书要啃。直接被书海淹了的她不敢托大,这学期只报了三门考试,却依然感觉课听不懂,书看不完,作业写不完。更雪上加霜的是,她所在城市的打工机会很少,平时就算她想打个400欧元的小时工都找不到,所以在这个阖家欢乐、朋友相聚的日子里,她只能蜗居陋室,独自一人伴着窗外呼啸的海风听着有杂音的上课录音,在寒冷的夜里燃灯苦读,自言“甚是凄惨。”
当她听到董锵锵免了硕士初级阶段几乎所有的课,谈笑间下学期就要开始读硕士高级阶段,不禁一愣。
她很清楚:课少意味着相应的考试也少,节约了大量的读书时间,毕业就有提前的可能,以后的工作时间自然也就多了。
想到董锵锵在学业上后发先至,假期还能和朋友们相聚热闹,王蜀楠不禁连说几声“羡慕”,然后“酸熘熘”地表达自己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悲愤和嫉妒”,只是她过完元旦就进入考试季,不敢大意,而考完试马上又要紧锣密鼓地打工。当然这都只是她的乐观估计,如果她的考试有挂科,那下学期开始前就连打工她都别想,和朋友们的见面只能遥遥无期。
董锵锵本就没炫耀的意思,赶忙安慰对方不能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虽然免课多,但他也有跟对方一样的困难:长书单不是医科独有,经济专业也一样,他上课也有很多听不懂的地方需要下课后自己努力,有些课的作业需要团队合作,碰到不友好的团队成员就会无端生出很多曲折。
王蜀楠比他能吃苦,也不是爱抱怨的人,马上又反过来鼓励了董锵锵一番。
最后董锵锵用老白的名言勉励双方:弯路才是人生的捷径。
放下电话的两人不约而同都在心中燃起一团火:大家都是从头开始,困难一样多,对方很努力,自己也要更勤奋才行。
和王蜀楠的通话结束后还不到10秒,冬一晴像约好了似的也打来电话。
冬一晴的学业比其他人都好,听口气似乎还有个一年半载的就可以毕业。董锵锵刚想表示恭喜,就觉得一股刺鼻的油烟味儿毫无征兆地窜入鼻子。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炝锅独有的味儿,赶忙结束通话,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厨房,厨房里的画面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厨房里,通向后院的门和几扇窗正门户大开,冷风嗖嗖地往屋内灌,室温明显比刚才低了好几度,穿着大衣的董锵锵愣是没觉得热。他这才明白老白他们刚才为什么都跑去隔壁房间。
房间里看不到贺鸯锦的身影,雷兰亭正系着围裙喜滋滋地站在灶台边,老练又专注地端着碗绕着圈地往油锅里倒鸡蛋汁,倒完后又掂起热锅轻轻转动,鸡蛋汁立刻汇成一张金灿灿的饼。
董锵锵哭笑不得,德国家庭的厨房里没有抽风机排风扇一类的东西,虽然门窗已经大开,但这么大的油烟味并不是可以在短时间内就能散尽的。
他心有不悦,本想说雷兰亭几句,但一想到雷兰亭是专程过来看自己,又主动通风,多说无益,徒伤感情,而自己本来也打算晚上在厨房睡,干脆整宿开窗,能散多少散多少,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红扑扑脸蛋儿挂着微醺笑容的雷兰亭放下炒锅,关了火,顺手端起灶旁的酒杯灌下一大口,喷着酒气长叹一声:“怪不得德国人说酒是圣诞节最振奋人心的解毒剂。有酒有肉有朋友,这才是完美的节日啊。”
他自说自话,也不看董锵锵,歪着脑袋志得意满地左看右看,欣赏自己的杰作,越看越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哎,老董,你说咱这个(鸡蛋)外焦里嫩一点湖的地方都没有,牛不?”
他欣喜地等着董锵锵的表扬,却半天没得到回应,忍不住转过头,却见脸上不阴不晴的董锵锵正闷头收拾桌上的残羹,疑心董锵锵对自己有所不满,他连解释带问道:“菜都吃完了,干喝太无聊。我寻思弄个下酒菜,但你在外面打电话,就自作主张用了你六个鸡蛋,你不会心疼吧?不过我可听你的把门窗都大开了,你别看现在味儿大,一会儿就没了。”
不等董锵锵回答,他就扒拉着桉板上的蛋壳继续说道:“不过你家鸡蛋也挺逗的,个头有大有小不说,还都是彩壳,壳上还粘着鸡粪,我还从没在超市里买到过这种蛋,要说你们这儿跟汉诺威还真是不一样。”
一听这话,董锵锵心里咯噔一下,抹布往桌上一扔,紧走两步打开冰箱,往里扫了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咋的还不信啊?我真就拿了六个,骗你小狗。”雷兰亭望着缓缓关上冰箱门的董锵锵不解道,“老董不是我批评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小心眼儿了?”
见雷兰亭误会了自己,董锵锵郁闷道:“你炒的蛋是房东散养的走地鸡下的,不是我的,(冷藏室)最下面那盒才是我的。”
雷兰亭听得瞪大了双眼,在眨巴了几下眼睛后,满不在乎道:“那……应该没事吧?你房东是那种爱计较的德国人么?不成把你的鸡蛋放回房东的鸡蛋盒里,你买的鸡蛋比她的鸡蛋大,她不吃亏。如果她硬要问,你就说你喝醉了拿错鸡蛋,要是还不成她这鸡蛋多少钱一个?我赔给你还不成么?”
见雷兰亭光说赔钱也不拿钱包,董锵锵心说你又不是刚到德国不了解德国人的陆杉,鸡蛋虽不起眼,但如果房东计较,那就是麻烦,可他心知和雷兰亭吵也于事无补,只好作罢:“算了,回头我再跟房东解释吧,如果你明早再吃鸡蛋还是用我的好。”
雷兰亭放下酒杯,砸吧了两下嘴,用两根手指捏起蛋壳,边观察边自言自语:“我说怎么看着跟超市的蛋不一样呢,敢情是走地鸡的。”
董锵锵把通向后院的门关上,只留窗户大开,转身招呼道:“让这边再透透气,咱们去客厅说话。”
“哎,老董,有个事儿问你。”雷兰亭上前几步,把厨房和走廊间的门抬手关上,一脸神秘地望着董锵锵。
“你该不会又要借钱吧?”董锵锵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心想这个雷兰亭倒真会挑时候,老白前脚刚还了钱,后脚他就来借钱,时机把握得简直不要太好。
“我在你心里就这形象?”雷兰亭不满地撇撇嘴,“放心,我不跟你借钱。是乐乐。”
“乐乐?”董锵锵心中一跳:他俩的事雷兰亭也知道?
“我听说她跟老白……好像……最近有点不愉快。”雷兰亭吞吞吐吐地说着,小心地观察着董锵锵的反应。
“哎,雷兰亭,”董锵锵故意板起脸教训道,“聊八卦?你是小学生吗?你可是接受过德国高等教育的人了,有点儿追求行么?”
冷不防被董锵锵用自己刚才教训陆杉的话噎回来,雷兰亭一时无语,憋了半天才红着脸无力地反击了一句:“你别打岔成么?我是认真的。”
见他表情严肃,董锵锵也不再用调侃的口气:“那你听谁说的?”
“小贺。”
“她怎么说的?”董锵锵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知道贺鸯锦素来和佟乐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她说她这个师姐最近好像不开心的时间比以前多,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跟以前每天笑呵呵的大不相同,就像换了个人。”
“我都不在汉诺威了,你们平时接触的比我多。”董锵锵不想跟雷兰亭讨论佟乐乐的细节,认为有口舌之嫌,“只从我今天接触的情况看,我觉得她看起来还行啊。是乐乐跟小贺抱怨过什么吗?”
“我还以为你俩走得近,她会跟你说道说道。”雷兰亭不相信似的追问道,“刚才你送她上楼她没说什么吗?”
“她应该跟我说什么吗?”董锵锵反问道,“这难道不是她的私事么?还是说,你对她还有想法?雷兰亭我必须提醒你,你已经有小贺了哈。”
“咳,你想哪儿去了,我现在对她没想法。”雷兰亭红着脸压低嗓门悻悻道,“她有次跟小贺感慨,说还是单身好。那时我和小贺刚好没多久。而小贺对她这个师姐又推崇备至,所以这话给我吓够呛。我的意思是,不管她想不想和老白结婚,我都没意见,也对她没想法,但这事她不该跟小贺说,小贺本就是个容易被他人影响的人,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她师姐。万一小贺也不想结婚,那坑的不就是我吗?我又不是老白。乐乐这么做对我不公平。”
雷兰亭一脸愤然地啰里啰嗦说了一大串,董锵锵这才听明白:“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你和她说……”
雷兰亭话音未落,厨房门“吱扭”一声从外面被推开,贺鸯锦穿着大衣站在门口,狐疑又警惕地望着两人:“你俩关着门嘛呢?”
“雷兰亭刚炒好鸡蛋,我怕烟味儿窜到其他屋,就把门关上,窗户打开,透气散味儿。”董锵锵笑着解释道,“有事吗?”
“山下开始放花了。”贺鸯锦虽怀疑董锵锵的说辞,但碍于雷兰亭终还是没继续再揪着这个话题,转而拉起雷兰亭的胳膊,边摇晃边小女人似的嗲嗲撒娇道,“你陪人家去看看好不好?看完他们的再放咱们的。”
“看没问题,放也没问题,”雷兰亭皱着眉头纠正道,“但你说话能不能别一嘴港台腔,一点儿都不好听。”
贺鸯锦乖巧又顺从地一笑,幸福地把头贴到雷兰亭的肩膀上。雷兰亭苦笑着把盛着鸡蛋的盘子递给董锵锵,冲他无奈一笑,挽着贺鸯锦的手出了厨房。
众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门前高处向市中心的方向远眺。
高矮错落的古老建筑济济一堂,教堂的尖顶灯塔般屹立在建筑群的最高点。街市中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灯源汇聚成一张无边光网,将所有建筑置于庇护之下。而在光网之外,借着昙花一现的烟火,众人依稀看到冰冷神秘宛若黑龙的摩泽尔河正游走在城市的边缘,又在眨眼之间和绵延的黢黑群山融为一体。
平心而论,烟花很一般,但众人看得都很陶醉。
“此一程山高海阔,莫相忘月下故人。”
听到有人念白了一句,董锵锵忙转过头,却见雷兰亭紧紧把贺鸯锦拥在怀中,全然不顾身旁吃吃笑着的眼睛。
又一颗烟花在夜空中怒放,董锵锵的余光情不自禁被二楼窗户上的反光吸引,却不经意发现有人在窗后默默注视着他。
董锵锵没想到陆苇竟还没睡,微一愣神,窗帘已经放了下来。
他转过头,正好撞到老白探寻的目光。
“你们先看着,我去后院准备烟花。”董锵锵说完便转身向后院走去。
865.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22)
因为担心在山上放烟花不安全,董锵锵本想拉着一票人直接杀到山下空旷的停车场,但在看到德国邻居也都是在自家后院里放时,他便不再纠结,把准备好的烟花交到各人手中。
他买的本来就多,而放花人数又比预计的少,所以众人都放得极其痛快。直到放完所有烟花,楼上三人一个都没下来,想来是累了一天,早已进入梦乡。
众人互道“圣诞快乐”后便纷纷回屋,但董锵锵心重,担心飞溅的烟花引起火灾,于是收拾完院中的烟花残骸后继续留在院中观察,准备过个半小时再回屋睡觉。
陆杉放花时已然困得睁不开眼,好容易坚持到放完,也不等其他几个男生,打着呵欠自顾自上楼睡了。
老丁来德久了,熬夜的本事早已从每次备考中练就出来,虽也有困意,但终究比陆杉要好得多。而他安静了一晚的电话也在放花时渐渐多了起来,没等放完,人已不见了踪影。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雷兰亭和贺鸯锦。
壁炉里刚添了新柴,炉火噼啪正盛,屋内暖意盎然,跟屋外的冬寒截然两个世界。
贺鸯锦裹着柔软的深红色毯子,慵懒地缩在沙发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电视,颇有股把德国电视台逢圣诞必播的《茜茜公主》三部曲熬夜都看完的架势。
雷兰亭哈欠连天地指着电视机:“你们女的是不是都爱这个?就跟当初看《红楼梦》似的?”
“好看呗。这都不懂?”贺鸯锦看都没看他一眼,“你都这样了干嘛还不睡?”
雷兰亭一边竖起耳朵雷达似的搜寻老丁的动静,一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两人,估摸老丁不会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后,才意味深长地滴咕道:“如果我没猜错,老白这次跑这么远,应该不是就和董锵锵吃顿饭这么简单,肯定有事。”
“什么事?”贺鸯锦顺着雷兰亭的目光也瞄了眼窗外,却只能看到两人模湖的背影,心下忽地一片雪亮,“你意思是老白刚拿的那笔钱里还有董锵锵的一份?”
贺鸯锦比雷兰亭小了几岁,刚到德国时佟乐乐曾想撮合二人,奈何彼时的雷兰亭只对佟乐乐剃头挑子一头热,两人也就没成为男女朋友。
时过境迁,眼见佟乐乐选择了从头再来的老白,雷兰亭终于明白女人的心不是长情和苦情就能熔化的,他马上现实地选择了在他心中姿色中等、性格大条却家境不输佟乐乐的贺鸯锦,但因为年龄差,他心里其实一直拿对方当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贺鸯锦通过佟乐乐知道老白融资成功的事并不让他意外,但贺鸯锦竟能意会他的潜台词,这让他着实有些刮目相看。
“说不好,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雷兰亭耸耸肩,眼睛依旧盯着外面,“当然也有其他可能,比如他又发现什么赚钱的路子了,他这方面的嗅觉是所有人里面最灵的,甚至老董这点都不如他。”
“你是想打听赚钱的路子还是嫉妒董锵锵?”贺鸯锦把脑袋转了回去,重新把视线投到欢快的剧情上,有一搭无一搭道,“如果是后者,谁都知道老白的命是他救回来的,对了,还有他那个女朋友。你们当时都不愿伸手,就他出头,那现在他可不就被高看一眼吗?有这层关系,老白发现赚钱的路,找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么?”
见雷兰亭眉头紧锁、不言不语、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贺鸯锦颇有些恨其不争,忍不住鼓励道:“你如果真好奇就出去跟他们一起聊呗。”
“再等等吧。”雷兰亭刚才故意往赚钱的话题上引,就是想听听老白或董锵锵是不是又有什么赚钱的新法子,哪知他的话头还没展开就被佟乐乐无情地打断,老白更是没接茬。他当然想出去和两人聊,但又担心贸然出去老白会让他吃瘪,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他习惯性地摸出烟叼在嘴里顺手想点上,不料却被贺鸯锦一把揪下:“你是不好意思过去吧?”
雷兰亭没料到贺鸯锦会一针见血,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借着手上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慌乱,当下反手又塞了根烟进嘴,结果不到一秒又被贺鸯锦拿走。他不想浪费烟,只得作罢。
“你别这么人小鬼大好不好?”雷兰亭强颜欢笑,“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拉倒吧,你看看人家都送董锵锵什么,再瞅瞅你。”贺鸯锦冷笑一声,“之前你说你自己准备,我还当你备了什么尖儿货,哪知就是几张破优惠券。早知这样还不如让我买,害得我也被瞧低,你都不知师姐刚才是怎么打趣我的。”
雷兰亭知道贺鸯锦口中的“尖儿货”是BJ土话“好东西”的意思,源于上世纪90年代的打口CD,贺鸯锦佟乐乐都是学音乐的,自然对这些东西不陌生。
雷兰亭不好意思打听佟乐乐是怎么逗贺鸯锦的,毕竟他刚才也看到其他人送董锵锵的礼物特别是董锵锵回送自己和贺鸯锦的礼物,心中已有悔意,今晚就是送个打火机或红酒也比优惠券拿得出手,但他倒驴不倒架,依旧嘴强牙硬地反驳道:“优惠券怎么了?优惠券不是钱啊?而且谁说我就送优惠券了?我还有个挣钱的大买卖要送给他呢。再说了,我开车过来看他,我不用掏油钱吗?我这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管其他人怎么想干嘛?三老四严不知道吗?你这是虚荣心在作祟!是攀比!是拜金。哦,不对,应该是拜物!”
雷兰亭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贺鸯锦一脸。
贺鸯锦没好气地抽了张湿巾边擦脸边道:“其他人也是开车过来的,为什么送的是东西?再说租车不是老白掏的钱吗?而且车子租来的时候不是满箱油吗?我倒是想攀比,可你也得给我长脸啊。你可倒好,礼轻情意重最后就剩一个‘礼轻’了吧?还有,刚才你说有个挣钱的大买卖要送给董锵锵,你先说给我听听,我看是不是大买卖。”
雷兰亭被贺鸯锦连珠炮似的话怼得英雄气短,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闭嘴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盯着贺鸯锦运气。
见雷兰亭闭嘴,贺鸯锦等了几分钟才语气缓和地说道:“你其实并不是小气的人,之前追我时你出手不也挺大方的么?我诚心建议你:如果以后你还想跟他俩玩儿,千万别跟他俩算计,尤其是老白。你这样一点儿都不爷们儿不说,还显得眼窝子特别浅。现在能出国的谁都不比谁傻,你省一次钱,下次人家就不跟你玩了。如果他俩现在正在谈怎么赚钱,不就没带你吗?”
贺鸯锦数落的声音虽小,但在雷兰亭听来却如针芒在背。他忍不住想,贺鸯锦教训人的派头倒是和佟乐乐如出一辙,果然师出同门。
“你要真不好意思硬往上凑,”贺鸯锦抻了抻有些滑落的毯子,“你就一会儿给他俩一人送杯你那什么酒,御御寒,喝着喝着不就聊上了么?”
雷兰亭眼前一亮,这个法子好,他没想到贺鸯锦教训完还会给他支招,忍不住凑上前作势要去亲她,却被对方嫌弃地一掌无情推开:“走开,别挡我看电视。”
雷兰亭哈哈一笑,也不勉强,起身直奔厨房。
董锵锵把烧过的烟花筒都浇上水,又往院子各处零零散散地洒了水,这才放下心来。
清冷的风很快吹散了院子里的火药味,董锵锵以前虽喜烟花却并不喜欢硫磺和硝石燃烧后的气味,但现在却发现,过去让他觉得刺鼻呛人的气味并不难闻,反而还让他产生一种身在故乡的错觉。
头顶天空的澹粉云团中混着一抹澹青,看起来颇有厚重感,因为云的关系,四下里并没伸手不见五指的暗。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白霜附着在已经失去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团黑影从一棵苹果树的枝头轻盈地跳到另一棵的枝头,目标似乎是残留在枝头的苹果。
他在院子和树林的边界处站了好一会儿,树林的嘶鸣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低音提琴最低沉的琴弦上弹奏出的深沉音符,而从树林深处传来的叹息声则像一个巨人在长时间地呼气。他忍不住向似乎起了白色薄雾的树林深处张望,却意外听到枯草在他身后嘎吱作响,紧接着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有野猪么?”
他转过身,见老白正站在池塘边低头打量草地上已经塌陷成阴影的冰坑,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足迹。
放花间隙董锵锵偷偷观察了老白,只觉他神色如常,并没兴奋或沉默,心里就明白陆苇并没告密。
他趁众人说笑之际给端木去了电话,想问清事情原委,但端木的电话却迟迟无人接听,不知又跑哪儿嗨去了。
他想着明天众人走前他再问老白,没想到老白并没回屋。
“还没睡?”董锵锵一时没想好问还是不问。
“夜还长。”老白用手指着地面,“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
虽然老白问得没头没尾,但董锵锵还是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他走近认真观察了几秒,摇头否定:“比野猪的(蹄印)小。”
“还以为能捞点外快。”老白似乎并不是很失望,“刚才看你一个人站那儿,不怕野猪偷袭你么?”
董锵锵指着远处的点点灯光和零星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刚才咱们那么大阵仗,又是花又是火的,野猪哪儿敢过来。”
“也对。”老白手一翻,手中多了个棕红色皮套,他做了一个掂的动作,示意董锵锵把东西接过去。
“什么玩意?”
老白诡秘一笑:“自己看。”
董锵锵解开皮套扣儿,发现里面是一柄通身漆黑的手枪,也就董锵锵巴掌大小,触手冰冷,分量轻巧,结构紧凑,一看就是便于隐蔽携带的那种,难怪他没看出来老白带了枪。
“好轻。”董锵锵赞道。
“格洛克的,你也看到了,体积小、质量轻、插入腰带看不出一点儿破绽,最重要的是后坐力柔和。我本来想买把沙漠之鹰的,都打算下单了,乐乐感觉太招摇,最后选了这把便宜的。”
“沙漠之鹰多少钱?我只在CS里见过,还没摸过真家伙。”
“都下来差不多600欧,合法的哈。”老白补了一句,“你也抓紧,考证不麻烦。”
“没时间,也没钱。”董锵锵笑着把枪还给老白。
见董锵锵甚至都没拉拔枪栓做瞄准状,老白就知道他对此不感兴趣。
老白把枪重新放进枪套,别回腰间,往池塘努了努嘴:“这你挖的还是本来就有?”
“原来就有,不过又小又浅,我稍微挖深了些。”
老白点点头:“是想养鱼么?”
“没。就是给房东干活时挖着玩的。”
“如果房东不反对,你可以再挖深挖大一些,”老白用手在空气中划了个大圈,“桑基鱼塘听过吗?”
董锵锵摇摇头:“你问道于盲了。”
“坑挖深后,先在坑底铺层鱼塘专用的防渗膜,建材超市就有。”
“铺那个干嘛?池底不就是现成的泥和土么?”
“不用没问题,但用了可以增加池塘的蓄水功能,防止水渗入土壤。如果水渗到土里,除了影响土质,池塘里的水也会变少,水里的含氧量也就随之降低,对养鱼不利。另外用了防渗膜,你以后清理池底的淤泥什么的都更简单,捞出来的淤泥直接给你周围这些树当肥料,树的果实可以给鸡当饲料,鸡的粪便晒干后再进到池塘作鱼饲料,这种鱼塘就叫桑基鱼塘。”
“你不学音乐的么?为什么和音乐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都懂?”
“刚来德国时在一个大户人家打工时学的。”老白把一颗石子扔到池塘的冰面上,冰面发出脆响,“不过你这个(池塘)太小,估计养不了大鱼。”
“最多也就养几条金鱼。”
“那也不一定,”老白站起身大手一挥,“你回头把这个小的(池塘)弄好,让房东看到效果就会同意你再挖个大的,不要老想着一步到位。”
董锵锵心说:老白可真敢想,老太太连装WIFI都不能接受,还能让他挖鱼塘?
866.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23)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来德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我是在学院里和教授、同学一起过的。教授说圣诞节对德国人来说是一个放慢脚步、反思、充电和寻找和平的时刻,尤其是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代,能在大自然中漫步是你能给自己最好的礼物。”老白走到苹果树下,一边轻抚浅褐色的树干,一边仰望稀疏树杈上方愈发厚重的灰白云团,“新闻说今年是个暖冬,果然不假。白色圣诞跟春节不放炮一样,没年味儿。”
“德国有句谚语:白色圣诞节,绿色复活节。绿色圣诞节,白色复活节。如果12月温和、多雨、无雪,那就是绿色圣诞节,冬天不会难熬,但转过年的复活节就不好说了。”董锵锵给老太太读的东西多且杂,对类似内容信手拈来。
“这你都知道?可以啊。”老白表扬道,“知识储备越多越好,艺多不压身。”
“都是些没什么用的知识,(雪)说不定明天就下了。”董锵锵有口无心地随声附和了一句,心里盘算自己到底该不该问,又该怎么措辞。虽然跟老白有过非同寻常的求生经历,但董锵锵能感觉到,现在的老白意气风发,跟年初的颓丧迥然不同,而老白晚上在银行外对开户只字未提,似乎讳莫如深。董锵锵感到纠结: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却又不得不提。
就在他思考时,一直呼啸的风渐渐停歇下来。
见董锵锵无话,老白用带着问号的目光睨视着若有所思的他,心有灵犀道:“想问什么就问,憋心里不好。”
董锵锵被说中心事,愣了一秒才自嘲地笑出声,既不好意思又如释重负,他不禁抬眼望向老白,正好撞上曾经见过可怕事物的眼睛也在盯着他,那对眸子泛着精光,就像躲在黑暗角落里寻找捕食机会的勐兽。
董锵锵苦笑着摇摇头:“(我)挂相了?”
“太明显了。”老白推心置腹道,“老董,咱俩都是简单的人,你真不用绕。”
董锵锵不再多想:“刚才跟端木闲扯了几句,他说你找过他?”
“对,俩事。”老白倒是坦诚,“一个开户,一个公司财务。”
董锵锵心想,只要他开口,老白倒不瞒他,心中顿生被信任的感觉:“什么开户?”
“上次带的团里有几个游客想在这边开个人银行账户,问我做不做,他们愿意支付额外的服务费。这方面我不懂,就想问你,但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服务区,对方催得急,我就只好找端木。他还不错,都给解决了,而且也没要我给他的分成,说起来他肯帮忙也是看你的面子。下团时那几个客人说,可能下个月还会找我帮忙再开一些户头,费用照旧,我也跟端木提了,这次和下次的(分成)一起给他。”
见老白眼神真诚、表情平和、语调平缓,手里也没各种微动作,不像撒谎,董锵锵又想起自己前段时间主要泡图书馆,而那里面的信号确实不好,当下便信了老白的这番解释,正要继续往下问,哪知老白已经提前猜到他的心思:“如果你担心开户是否违法,我问过端木,他说不违法,我不放心又找大学律师专门咨询过,也说不违法。”
董锵锵的问题被噎了回去,只好用笑掩饰尴尬:“你现在业务线真长。”
“没办法,拿人手短。”老白叹了口气,“拿不到的时候抓心挠肺的难受,拿到了痛快是真痛快,但拿完了就是压力,毕竟人家投我1元是想从我身上赚10元,所以所有能带来合法收入的我都不能也不会拒绝。”
董锵锵瞬间想到谢尔盖拉投给端木和他的500万欧元,心里忍不住长叹一声:这得赚多少钱对方才能满意?而对方到现在别说谈投资要求,就连面都见不到,说起来对方是投资人,是债主,但似乎又都不沾边。
“你刚才说你财务有麻烦?”董锵锵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管得太宽那种。
“乐白财务没任何问题,只不过我那个投资方明年1月1日起要派个会计给我,先查我这边的账,再查国内公司的账,都没问题了才会把投资款打给国内的公司,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会计要替投资方管账。”
“对方是怕你在钱上搞小动作所以找人监视你吧?”董锵锵沉思道,“没想到现在国内的投资人都这么小心了,这可能和今年不少美股上市公司财务造假有关,你也别太在意。”
“我当然不在意,我又不打算造假,而且将心比心,我非常理解对方这么做的心情。”老白目光炯炯地目视前方爽朗地笑着,“反正我想做的都已经做了,他们就算查出账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归结为历史原因。”
望着老白眉宇间压不住的得意,董锵锵忽然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所以你给我钱?”
“如果现在不给你,明年那钱可能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老白转身看着董锵锵,“我其实还有个想法,但还没和投资人及端木提,我打算拿出一小部分钱让你俩来帮我做投资。”
“我俩算哪门子的投资者,”董锵锵自嘲道,“我们甚至连投机的都算不上。”
老白对董锵锵的自嘲颇不以为然:“你也别妄自菲薄,只要能挣钱不就行了吗?说一千道一万,这个世界很现实,哪儿都是笑贫不笑娼,真金白银才是实力的代名词,不然人家大公司能看上我这样的小公司?还不是因为我可以脚踏实地的挣钱。”
“挣钱也不能违法。”董锵锵纠正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你是不是还打算说‘有所为有所不为’?‘小财靠勤,中财靠德,大财靠命’?”老白打趣完神色一凛,正色道,“对了,还有件事,我问端木老毛子有没有放财务到你和端木的公司,他说没有,我就明白为啥老毛子上次要埋你了。”
“为什么?”
“因为他要镇住你和端木,让你们不敢动歪脑筋,死亡威胁可比扔一个财务到别人公司有威慑力。”
董锵锵只觉得老白的观点匪夷所思,却又无从反驳,只好另觅话题:“说正经的,你跟对方赌利润,有信心完成吗?500万收入,利润250万,如果没达到怎么办?我怎么都觉得你跟圣诞市场里架在火上的烤猪一样,这根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老白心下雪亮:董锵锵今晚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在力劝自己稳妥为上,如果他不跟董锵锵说清楚细节,恐怕过了年董锵锵还会继续唠叨他过于激进,而董锵锵之所以会如此关心,并不是想偷窥乐白的利润,更多还是出于对他的关心。
“老董,乐白不仅是我的公司,也是所有股东的公司。我说过,这里面有乐乐,有你,有徐铜鹰,还有投资人,以后还有雷兰亭,老丁,小陆……资本能教我如何组建团队和扩大业务规模,引入资本能让乐白处于更理想的位置,可以在新的机遇浪潮中冲浪。我希望在未来三到四年内,能把现在的估值翻它个100倍。”
“100倍?”董锵锵觉得像天方夜谭。
“没错,”老白话锋一转,“但现在我不想跟你讨论估值,我想跟你谈谈未来构成乐白收入的四个板块。因为徐铜鹰说,估值越高,对收入和利润的要求也越高,没有后者,撑不起高估值。”
“哪四个板块?”
老白把手摊开:“第一肯定是旅游团。如果按今年最后一个季度的收入数据70万做明年的保守预估,那明年大概能有300-400万收入,因为这70万只是徐铜鹰带来的客流量,而且还是没花一分钱广告费的结果。现在我有投资,就能花小钱打广告。去不了美国的游客虽然会被日韩和东南亚分流一部分,但东南亚和日韩还是没法和美国比,和美国最像的只有欧洲,所以我和徐都相信,明年下半年来欧洲旅游的人会呈几何倍数的增长,这并不是我痴人说梦、异想天开,我有数据:今年下半年乐白接待的来欧洲旅游人数接近上半年的1.6倍,当然这里存在上半年游客基数小的原因,但投资方也承诺会给我们带来更多游客,所以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明年乐白这部分的机会肯定比今年更多。”
听完老白的这番话,董锵锵呆住了。
他初时还为老白捏了把汗,担心他是因为盲目乐观或为了融到钱而喊出百万级的假大空口号,更隐隐担心他会为了得到投资人的钱铤而走险,哪知老白有理有据。虽然凭一个季度的数据就敢预估全年依旧有冒进嫌疑,但第四季度属旅游澹季,仅有10月值得一提,11和12都是陪太子读书的月份,跟旺季的月份不可同日而语,单凭这点,夸老白极具浪漫冒险主义也不为过。而真正让董锵锵震惊的是老白已经不声不响地把乐白的季度收入做到这种规模,惊讶和佩服之余,他才注意到老白眼中此时正闪烁着喜悦的光芒,那光芒是如此闪耀,以至于董锵锵看到后竟生出一种混合着羡慕和无法理喻的嫉妒的复杂情绪,这让他的问题不仅带着怀疑的口气,甚至显得不太友好:“你刚才说有70万?这么多?”
“准确讲是68万多,当然我说的是人民币哈。虽然这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尾款,确款要等到明年一季度,但这些客户基本都是徐的关系,所以坏账的可能性不大。”老白说完把食指扣到掌心,“接下来就是驾校培训。跟徐聊完后我和老丁又讨论了一次,我觉得这部分其实比我俩想的市场还要大,我们不应该画地为牢,自我设限,既然能给中国人做培训,那就也可以给外国人培训,反正考试内容是不变的,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收入。”
“这个逻辑没错,但你们如何获客?找外国客户不可能像你们找中国学生那么容易。”董锵锵没有被老白的天马行空牵着鼻子走,还在考虑落脚点的问题。
“是。”老白承认得很痛快,“但我也不只盯着学生,那些拿着务工签证的同胞也可以是我们的潜在客户。这部分人群也不比学生少,只不过我们平时看不见罢了。”
“继续。”
“第三部分是雷兰亭和冬一晴共同启发我的,我可以做那些到德国或欧洲其他国家参加展会的商务团的生意。”
见董锵锵一脸迷茫,老白继续解释:“汉诺威每年除了CeBIT工业博览会,还有像农业机械展览会、汉诺威国际博览会、世界机床博览会、美国芝加哥世界制作技能博览会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展会。而除了汉诺威,德国全境和欧洲全境每年组织的世界级展会不下万场。虽然咱们国家是去年刚加入世贸的,但国际化和全球化早已是大势所趋,每年出国考察的公司也日益增多。雷兰亭之前就当过二房东,把他的房子租给来德国参展的展商工作人员,那些人很多都是不愿花大钱在这边住酒店的。那除了租房,雷兰亭当时还把那些人的饮食、交通、购物和旅游全都接了过去,而冬一晴做过展会的翻译工作。我相信如果乐白也做这部分,肯定会比单打独斗的学生做的更好。”
“这块听起来感觉比你驾校的业务靠谱,你已经开始做了还是就想想?做了的话有收入了吗?明年这部分的收入你也做预估了吗?”
老白笑道:“暂时还没做。这部分不着急,我需要先把成本和客户来源都摸清,不考虑成本就上项目,既烧钱又浪费时间,这俩我都舍不得,投资人也不答应。”
这次董锵锵没接茬儿,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老白正搭乘一列疾驰的火车前行,而他已被抛下很远。
一阵久违的失落感和被抛弃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清晰地记得:上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8月份,那时其他人都已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只有他两手空空。
老白越说越兴奋,整个人神采奕奕,似乎并没注意到董锵锵的异样。“至于第四部分,我想在乐白下面再做一个子品牌,名字还没想好,但定位我已经想清楚了:为客人精心设计和定制慢速旅游路线,提供前往世界上最有趣、最炫酷、最神秘和极限之地的冒险活动,大小团不限,南北极不限,亚非拉不限,无边界地域的束缚。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这个品牌可以突破乐白目前的天花板。”
“等等,你说的慢速旅游是什么?”董锵锵第一次听到这种观点,“是小团游吗?”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旅游的意义是什么?”老白表情严肃地望着他。
“人家不是说旅游就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跑到别人呆腻的地方吗?”董锵锵干笑两声,见老白不苟言笑,他也收敛笑容,“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认为旅游最大的意义是开阔眼界、增加阅历、更全面的了解这个世界。可这跟慢速旅游有什么关系吗?”
“在我的认知里,旅游是放慢脚步的艺术,而慢速旅游是一个超越简单从A到B的概念,可以作为商业模式中精品旅游团的思考。”老白说这番话时字斟句酌,显然不是信口胡说,而是认真考虑后的想法。
董锵锵不敢打断,专心听着,四周一片寂静。
“你刚才说的大团小团都是形式,是术,我不拘泥于形式,我追求的是道。”老白莞尔一笑,“我希望从现在就能推广有别于同行的旅游哲学,思来想去,我希望打造一个基于慢游理念的子品牌,而不仅仅是领着客户,牺牲他们的宝贵时间,只为从一个人满为患的城市到另一个人满为患的城市走马观花地参观。”
“你刚才还提到什么天花板?”董锵锵问。
“刚才说的那三个板块都无法摆脱只做中国人生意的限制,但在定制产品这块,我希望不仅可以做中国人的生意,还能做德国人甚至欧洲人的生意。针对德国人开发的中国定制游和针对中国人开发的欧洲定制游,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你想组织德国人去中国旅游?那德国人能听你的吗?他们虽然对旅游狂热,但他们不会轻易信任你,因为你是非欧美的外国人。”董锵锵相信老白自己也很清楚他所言非虚,“信任这道看不见的门槛很高的。”
“确实不容易,但慢速旅游本身就是为了庆祝旅程和旅游目的地的诞生而存在的。通过走鲜为人知的路线带来意想不到的体验,从而发现那个地方的灵魂,或者在一个地方停留更长时间,更深入地了解那个地方的人文、社会和历史。慢速游虽然对你是新鲜事,但专业的欧洲旅行社早就普遍接受并推广这个概念。有专注体验整个欧洲大陆所有铁路线的旅行,有观摩人迹罕至地区山川风光的冰雪路线,还有为攀岩者提供的极限逃生之旅,至于皇宫、酿酒厂、钻石店这些五花八门的体验旅行就更多了。在我看来,作为德国最古老的城市、前罗马帝国和摩泽尔葡萄酒的中心,特里尔也有机会开发出一条甚至多条精品路线,我很看好你可以担起这部分工作。不过如果真要做,还是我刚才说的,需要先做好成本和客户来源的全面分析。所以这事儿没那么快,明年弄不了就后年弄。重点肯定还是前三个板块,毕竟还有对赌在前面堵着路。对赌目标他们给了俩,我觉得至少收入得达标,这样就算利润没实现,才有和对方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老白的话让董锵锵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财务造假的公司多是为了利润铤而走险,但乐白的规模还远未达到那个量级,所以他把要泼的善意凉水从一盆变成了一勺:“首先我觉得你的计划并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但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尤其是最后这块,你这步子会不会迈得大了些?别忘了那句话,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老白闻言愣了一秒,然后放声大笑,四面八方即刻传来他的回音:“我步子大吗?”
“计划很宏伟,很壮观,让人仿佛瞥到烽火台的一角,又像是已经看到了连绵起伏的长城全貌。”董锵锵说得很真诚,“但计划确实也充斥着揠苗助长的味道,你难道不担心去年911那种悲剧再次重演?如果再来一次,刚刚有恢复迹象的旅游业势必再次跌回泥潭。我感觉你不融资可以做得更从容,没必要压迫自己,无非就是发展得慢一些而已。”
“悲观者正确,乐观者赚钱。”董锵锵的夸奖让老白很受用,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董锵锵批评的力度,老白用坚定的语气打断道,“实话说,我还真没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条件,虽然有难度有挑战,但老话说的好: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人有时必须逼自己一把,否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少。”
董锵锵虽然口中劝着对方,但在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老白说的是对的。老白是那个一直影响他的人,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以他为榜样。也许这才是留学的真谛,而不是像他一样每天蹲在图书馆里读死书死读书,怎么看怎么傻。
“刚才说的这些其实只是我第一阶段的计划,乐白以后肯定还要融资,所以我还有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的构思,比第一阶段还宏伟。想不想听?”
“还有第二阶段?”董锵锵一脸懵逼。
老白表情神秘:“我第二阶段的目标是做旅游金融。”
见董锵锵再次恢复不解的神情,老白更加得意:“欧美有一种酒店,这种酒店通常离名胜古迹、购物村、美食地三者一样近,同时在旺季很难拿到房间,一票难求,而在澹季又冷清的可怕。”
董锵锵当导游也有段日子,听说过这种酒店,但他不明白老白想说什么,索性单刀直入:“我不明白这算什么旅游金融,而且游客一般也不会坚持住这种酒店,比普通酒店贵很多,性价比太低。”
“其实这种酒店旺季的折扣房价可以很便宜,但我们拿不到。”
“?”
老白耐心地进一步解释道:“因为旺季的酒店房间被人在澹季就打包租走了,然后等到旺季再转租出去。比如你在澹季花100万人民币一口气租了6个月,这6个月当然把旺季也包了进去。等到了旺季,你再按200万租出去,钱直接翻倍。”
“这钱既然挣得这么简单粗暴没有一点儿技术含量,酒店为什么不自己挣这钱?干嘛还要把嘴边儿的蛋糕分给别人?”董锵锵没想明白其中的道道儿,“这都不是不合经济原理的问题,这就是不合逻辑呀。”
“酒店经营很复杂,欧洲的人工又那么贵。你别看很多酒店旺季火的不行,澹季那也是真的惨澹,就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你要说它马上倒闭都有人信,尤其是恐袭后,游客数量极不稳定。而相比一个客户一个客户的做生意,有些酒店不排斥直接租给一个公司,既省心省力,现金流又好,你知道欧洲企业普遍重视现金流,酒店巴不得有人跟它一起分担风险。至于酒店的收益,自然可以通过提高租金来做到堤内损失堤外补,从而位于不败之地。
“你的意思是以后你也打算这么搞?”董锵锵初听还不明所以,等老白说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就反应过来,但他不明白的是,老白凭什么可以拿到这种酒店6个月的租约。
“如果资金允许,我当然愿意尝试。首先,这种酒店能给消费者带来更好的体验,交通便利意味着花在路上的时间更短,也就等于变相延长了客户的购物时间。你想想,你带着客人在繁华购物区逛6个小时和带着客人赶3个小时的长途后再匆忙购物3小时,哪个体验更好?”老白乐意提点董锵锵,毕竟他对董锵锵也有所图,“其次,国内游客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定会出现消费上的分层,有钱人谁不在意私密性?谁愿意和不熟的人一起玩?你得琢磨有钱人的消费心理。”
“你要早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董锵锵揶揄道,“这不就是给有钱人提供特权服务么?”
“所有都是术,服务才是道。”见董锵锵上道,老白马上点到即止。
听到现在,董锵锵颇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目不暇接感,他很难想象老白的第三阶段是什么,但有一点他已经看清,那就是老白已经把明年甚至后年的发展规划都考虑得详细扎实了,不需他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这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关心一下老白和佟乐乐的感情了呢?
就在董锵锵想把话题转到佟乐乐身上时,两人同时听到门开合的声音及草皮被踩出“嘎吱嘎吱”声。
两人迅速转向声音的来处,只见雷兰亭挂着豪华酒店迎宾门童般的笑容端着酒杯朝两人大步走来。
递给两人的酒里藏着炉火和人心的温暖,雷兰亭笑盈盈地望着二人,正要开口,就听一个女声在三人身后响起:“你们快进来!”
喊话的正是贺鸯锦。
三人不知何故,面面相觑。
雷兰亭话没说上、酒没喝成,悻悻地朝站在门口的贺鸯锦往下甩了甩手,颇有些轰她进屋的意思:“催什么?我们说完自然就进去了。”
“哎,晚了就看不到了……”贺鸯锦看见手势就明白雷兰亭什么意思,滴咕着闪进了屋。
“小贺一般不这样,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雷兰亭嗽了嗽嗓子,刚要继续往下说,老白拍了下董锵锵的肩膀,朝客厅的方向努了努嘴:“乐乐和陆苇好像也下来了,走,看看怎么回事。”
见两人都往回走,雷兰亭只好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回屋的路上忍不住心里埋怨贺鸯锦没眼力见,打断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说话良机。
屋内灯火通明,除了郑春花,所有人都围在电视机旁看插播的突发新闻。
“第三部我刚看了十分钟就跳出来了,然后就是这个,我赶紧叫你们大家进来。”贺鸯锦盯着电视小声解释了一下自己刚才为什么喊大家过来,无人搭茬,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新闻里的画面。
一身深色西装的德国男主持正戴着口罩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一条看起来既现代又繁华却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众人屏气凝神,屏幕下方的新闻字幕已经告诉所有人男主持现在的位置正是国内南方某大城市。
男主持又走了几分钟,好不容易看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妪,正欲上前攀谈,老妪见他白皮蓝眼,转身骇而疾走,片刻便没了踪影。
遍寻不着采访对象,男主持只能不甘心地对着摄像机一顿念白,众人听得心惊胆战,等到听完男主持的最后一句话,众人皆脸色大变。
“鉴于目前这种情况,德国卫生部建议德国民众近期不要前往该城市旅游度假和商务交流……”
“老白,你见过或听说过这种事吗?”董锵锵皱着眉头盯着电视里的画面问道,“德国卫生部的建议是不是意味着形势挺严峻的?会不会影响旅游?”
老白面色凝重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兜里的手机就响了。他低头看了眼手机,滴咕了一句“她怎么现在打电话”就匆匆离开了客厅。
此时屋内的所有人也都纷纷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给国内亲人打电话。
董锵锵也不例外,但他的手机不知怎么在屋中死活找不到网,他只好穿上羽绒服,站在院子里打。
他边拨边回忆自己昨晚和母亲的通话内容,当他想到父亲和朋友吃酒后一直发烧,咳嗽,心中愈发不安:这个症状和刚才德国男主持说的会是一回事吗?
家里电话没人接,他这才想起母亲可能还在医院,赶忙拨母亲的手机。
不知为什么,董母的手机一直占线,最后干脆连忙音也没了。
董锵锵心急如焚,只好合上手机,盘算给国内哪个走得近的亲戚打电话,让对方帮忙联系一下。
约莫过了半分钟,就在董锵锵决定好给哪个亲戚去电时,手机屏上的来电显示突然出现“妈妈”的字样。
“妈,爸怎么样了?你们还在医院吗?我看电视上说,广州那边出现奇怪的……”
没等董锵锵说完,电话里传来董母的哭腔:“锵锵啊,你爸刚才离开医院没多久突然就倒了,120刚到,我们马上送你爸去医院……”
董母还在说着,董锵锵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他大声嚷道:“妈,您先告诉我,爸那几个同学是从哪儿过来看他的?”
“好像是……广州。”董母又想了几秒,确认道,“对,是广州,他们送给你爸的点心盒子上写的都是‘广州小吃’。”
“那爸现在还烧么?”
“哦,说起来昨天就退烧了,哎呀,怎么现在又这么烫了?哎,医生,他这温度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不会再烧了吗?”
董锵锵还想再说什么,又怕错过董母和医生说话的内容,一时不敢出声。
而电话里在传出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后,倏地断了线。任凭董锵锵如何再拨,往日通畅的网络电话都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他尽最大努力平息从喉咙里升起的恐慌和窒息,脑中同时再次浮现出父亲的音容样貌,那个把他架在颈上、意气风发陪他一起放风筝的英俊男人,忽地变成站在海关外偷偷抹泪看着他一个人走向未知国度的中年人,但此时的他却怎么都看不清那张曾经无比熟悉和亲切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在朝他慢慢挥手。
他的手机倏地从手中滑落,没入脚下的草丛。
马上回家。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大片的雪花从他的头顶无声无息地飘落,又被一阵风卷走,吹向苍茫的远方……
(卷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