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7. 当时只道是寻常
车平稳地行驶在笔直的柏油路上,两旁的树飞快地向后退去。天空披上了澹紫色的长袍,斜阳给世间万物镀上金箔般的美好,道路旁绵延的稻田和翻涌的稻浪看得人心旷神怡。
杜蓝慵懒地歪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的稻田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董锵锵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同时腾出手握了握杜蓝的小手,触手冰凉,“再15分钟应该就差不多(到火车站)了。”
“哎,真是人比人得死。我本来还担心你摊上个奇葩房东,但今天看老太太对你这态度,真让人嫉妒。”杜蓝酸道。
“呵呵,我还以为你想怎么带卢森堡那团呢。”董锵锵被她逗乐了。
“你没看到吗?刚才离开时她主动跟我拥抱道别,叫了我的名字不说,竟然还叫对了。”杜蓝换了个姿势靠在车窗上。
“老太太念拼音确实挺准的。”董锵锵承认道,“但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我来德国年头不短了,还从没见过这么好客热情的德国人。你知道我在现在那地方住了四年多,可我房东连我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必须承认,你的房东惊到我了。你还白住,所有好事都让你小子赶上了,我现在心理很不平衡。”
“不平衡?那你怎么不提你的房东让你装网,还让你用厨房做中餐呢?”董锵锵反驳道,“你不能光看见贼吃肉,也得瞧见贼挨打啊。”董锵锵打了把方向盘,车子划了一道美妙的弧线后驶入了另一条公路。
“你要这么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杜蓝笑着撕开一袋薯片,从里面抽出一片狠狠蘸了蘸番茄酱送进董锵锵嘴里。
“哎,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下,你刚才也看到了,门外就是树林,环境幽雅,我想把鹦鹉放了,好过我圈着它,它应该属于自然。”
“我没意见。”杜蓝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我之前也放过。”
“后来呢?”
“开了窗它也不走,别看是只鸟,但一顿饱还是顿顿饱也能分清。”杜蓝笑道,“你可以试试,如果它不走你就得继续好好养着,顺便培养一下责任心,以后你还得养我呢。”
“那还不得把我吃穷了。”董锵锵指桑骂槐。
“你说的是鹦鹉还是我?”杜蓝把脸凑到董锵锵脸旁,虎视眈眈地问道。
董锵锵笑而不语。
“哎,刚才你跟老白说觉得失落是真的么?”杜蓝又缩回到窗边。
“当然是真的。”董锵锵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听老白口述我都能感受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那股努力奔生活的劲头。跟他们比,我就会产生一种虚度光阴的焦虑感。虽然我每天也在上课,看书,刷题,但我好像并没做什么,有时我感觉现在的我还没以前在预科时有成就感。”
“是不是之前用力过勐,把‘去德国上大学’当成了最重要的事?结果上大学实现后,人没了新目标,毕业又遥遥无期看不到头,顿时懵了,不知该干嘛了?”
“有点儿这意思。”董锵锵有时很佩服杜蓝的一针见血。
“我理解你这种感受,刚进德国大学的中国学生大部分都有类似的感觉,但这感觉因人而异,有人会很久,有人很快就过去了。”
“怎么过去的?”董锵锵好奇道。
“说白了很简单,就是你每天光上课没成果,而老白他们每个人都在输出结果,所以你自然会焦虑。”杜蓝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显然早就见怪不怪了,“另外你之前在预科学习还跟国内一样有个班,有集体归属感,但现在的你就是单打独斗,我问你,所有跟你一起听课的人你都认识么?”
“那不可能,有的课几百人呢。”董锵锵的话有强词夺理的成分,研讨课的学生数并没那么多。
“那不算外国人,上同一堂课的中国学生你都认全了么?”杜蓝追问道,“中国人总没几百人吧?”
董锵锵不好意思地笑了,杜蓝确实不好湖弄。
“所以呀……”杜蓝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满意地把袋里剩下的薯片放进自己嘴里。
“说完了?”董锵锵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忍不住问道,“‘所以’什么啊?”
“所以你需要找到让自己不焦虑的方法啊。”
“杜老师,你说得很对,但你不能光说概念呀,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措施没有?”
“说可以,一条建议50欧,董少是现金还是刷卡?”杜蓝一脸坏笑。
“真黑!先说一条听听,真有用就付款。”董锵锵说完又补了一句,“现金不够,我要求打白条。”
“打白条没问题,反正你也跑不了。”杜蓝嗽了嗽嗓子,大度道,“首先你应该给自己制订一些阶段性目标,但不要定那种‘通过期末考试’之类的远期目标,那种你坚持不了几天就会因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荒废,你需要的是通过自己的坚持可以达成的小目标,还得是那种有可量化结果的小目标,就像你每天给老太太读报刊和晨读一样。你想想,从你搬进来开始算,到今天你都读了一个多月了,你觉得自己的口语和听力比之前如何?”
董锵锵仔细想了想:“口语表达的进步我自己觉得还不明显,因为主要还是读,但天天跟德国人沟通,熟悉德国人的正常语速和发音,跟看电视和听广播都不同,肯定对听力是有帮助的,也锻炼胆量,当然我说的不是抓野猪那种胆量。”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你的小目标要跟你的学业紧密挂钩,比如你这学期计划通过所有初级课程的考试,那研讨课你需要完成几份报告?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开始动笔?如果动笔,按你的写作速度,你预计什么时候能完成所有报告?能不能提前完成?再说公法,虽然你打印了讲义和旧试卷,但德国教授不会像国内教授一样在最后一节课给你划考试重点,那你打算如何备考?你必须对期末要参加的每一门考试都有具体规划,然后再把规划拆解成一个个可量化的小目标。每完成一个小目标你就要告诉自己你已经取得了一个非常大的成绩,你很了不起。”
“你的意思是自吹自擂给自己听?往自己脸上贴金?”董锵锵忍不住打断道,“这不是自我洗脑么?”
“自我鼓励和自我表扬并不是为了跟别人炫耀和吹牛逼,而是自我肯定的一种心理暗示。”杜蓝纠正道,“每天有个人不断鼓励你和每天有个人不断打击你,你更喜欢哪个?”
“这有什么好选的?是人就会喜欢不断鼓励自己的人啊。”
“学习是一种付出,只要是付出,人都会希望有收获,收获就是考试成绩。德国考试通常在开学5个月后才会举行,在这中间,你就得不断给自己各种肯定和鼓励,让自己坚持下去,这样你才不会因为貌似勤奋却没任何结果而苦闷彷徨了。”
“坚持自我肯定和自我鼓励……”董锵锵喃喃道,“你这算是学习心理学么?”
“当然。这是我总结的‘杜蓝学习心法’。”
车子从幽静的乡间路驶入市区,路两旁的民居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研讨课交一大一小两份报告,小报告已有了雏形,估计年底前就可以写完和定稿。大报告比较烦,我们小组的德国人就第一次上课见过他,后来就没影儿了,发邮件不回,打电话不接,也不参加课后小组讨论,我们另外三人要写的内容都已经开始写了,只有他那部分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种情况挺少见的,你们最好还是提前跟老师沟通,免得后面被找麻烦。”杜蓝建议道。
“公法据说背旧题、刷卷子就能过,但想拿高分不容易。我看过公法的旧试卷,整整十页A4,全是论述题,给四个小时的答题时间。幸亏提前看到,如果考试时才第一次见肯定当场就挂了。哎,说起来还是以前国内的考试简单,填空,选择,判断,最后才是论述题,还都是中文题。”董锵锵说完竟有几分伤感,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无比怀念国内的考试。
“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说的,根据我的经验,硕士初级阶段的学科成绩对高级阶段和最后毕业时的总成绩没任何影响,所以你的重点不应该聚焦在研讨课和公法这两门课拿高分,因为它们都是通过性考试,只要过了就好,就跟国内的英语四六级考试一样,没人在乎你英语四级是不是100分,你应该把更多时间花在高级阶段的课程准备上。这么说很功利,但德国学制长世人皆知,你的时间非常宝贵,有的学科你一次考不过甚至还要再准备一学期。我就这么问:明年春季学期你打算报考几门小考和大考?为了通过这些考试,你计划设置什么样的小目标?”
董锵锵挠挠头:“目前感觉下学期进入高级阶段应该没问题,但我还没想好下学期报几门考试。大考目前还不敢想,有也考不了,课都没听过。小考的话得等下学期开了学才能知道都有哪些科期末可以考试。”
杜蓝摆了摆手:“每学期大学会提供哪些课一般可以去大学考试中心查历史记录,通过历史记录来推断,八九不离十,比如2003年春季学期的课程安排很有可能与2001和2002年的春季学期课程安排接近甚至一样,不用等下学期开学才知道。”
“原来是这样。”董锵锵恍然大悟,“你提醒得太及时了!那一会儿我就去考试中心的官网看看,如果没有,我明天直接去考试中心的楼里问问。哎,不对,你为什么没开学前就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呢?”董锵锵有些不解。
“你都没自己感受过,我就算早跟你说了你也不会当回事的,还不如现在说效果好。”
杜蓝的话让董锵锵觉得醍醐灌顶,受益匪浅,他刚要继续往下问,忽地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几秒后,问道:“我觉得你说的内容对新生太重要了,可为什么这边的学生会不给新生普及这些对学业有用的知识呢?”
“要不就是学生会水平不行,人手不够,忙不过来,要不就是他们不想讲。”杜蓝使劲往椅背里缩了缩。
“应该不会人手不够,开学前他们还开过安全讲座呢。”董锵锵回忆道。
“那就是第二种情况。”
“那为什么?”董锵锵感到难以置信,“学生会不希望大家都早点毕业?”
“你有时把人性想得过于美好。”杜蓝忽地甩出来一句。
“我不理解。”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太多人毕业对学生会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一下把董锵锵问住了,他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车子拐过了几道弯,已经可以远远望到火车站的顶棚。
两人都没说话,车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就在这时,董锵锵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帮我接一下。”董锵锵对杜蓝说道。
“这(手机)号你没存过。”杜蓝瞄了眼手机屏,接通的同时开了免提,礼貌地用德语说道,“您好。哪位?”
“哦,你好,请问你是董锵锵么?”手机里传来一个略显稚嫩青涩的男声,但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我叫冯冲,是特里尔大学中文系的,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你等一下。”杜蓝抬头看了眼董锵锵,董锵锵边摇头边小声道:“我不认识他,你问他有什么事。”
“你好,我不是董锵锵,他现在在忙,你有事吗?”杜蓝转述道,“你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转告他。”
“哦哦,你不是他啊?那我一会儿再给他打。”冯冲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中文系冯冲?我不认识这人。”董锵锵风风火火地把车开进火车站外的停车场,停好后和杜蓝并肩往站台走去。
站台的风有些大,杜蓝的风衣被吹得鼓鼓的,她紧了紧腰带,风衣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
“对那些已经读过的教材,别太自信,认为自己看过就是真会了。”杜蓝善意地提醒道。
“知道,得多刷题。”
“有时你眼睛看会了,甚至做题也能做对,但过一阵儿肯定就忘了,这是非常正常的。要理解概念,最好的方法并不是一直反复刷题,而是适当刷题再加上给其他人讲题。”
“讲题?”
“是的,除了看书总结要点和参加每堂练习课是必须的外,你最好能参加个学习小组,小组里的每个人都要在期末参加同一门课的考试。不过中国学生一般不会弄这种学习小组,都是各学各的,觉得参加小组是浪费时间,但德国学生比较认可(学习小组)这种形式,大家把看书时没看懂的地方拿出来互相讨论,一方面你给别人讲对你也是一个再学习的过程,因为你如果读得不仔细很容易就被人问住,这就迫使你读得更认真,另一方面这也锻炼你的社交能力,毕竟跟陌生人建立联系也是一种本事。”
“我听端木也讲过,之前我还专门问过郑春花,但据她说这边好像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小组,我还考虑过要不要自己建一个,但论坛里发了贴一直没人理我。”
“慕尼黑工大就有很多学习小组,基本都是外国学生。不过这事你着急确实也没用,等你进入高级阶段再多认识些同学可能就好了。”杜蓝安慰道。
远处传来火车疾驰的隆隆声,随着火车的临近,站在站台上也能感受到脚下强烈的震感。
望着火车来的方向,杜蓝面露伤感:“车来了。”
董锵锵知道再见面恐怕就要圣诞节了,赶忙上前一步紧紧抱住杜蓝,同时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谢谢。”
对杜蓝牺牲个人利益专门过来看自己和不厌其烦地出谋划策,董锵锵既感动又感激,但他并没注意到杜蓝今天的异样,还以为只是寻常的一天。
杜蓝搂着他的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838. 小心驶得万年船
直到火车成为铁轨上的一个黑点,董锵锵才重新回到车里。
“你好,我是董锵锵。”董锵锵边系安全带边对着手机说道,“刚才这个号给我打电话。”
“哦,你好你好,我是冯冲,郑春花的朋友,是她把你的手机号给我的。”冯冲似乎猜到董锵锵要问什么,没等董锵锵发问便直言相告。
一听是郑春花介绍的,董锵锵的心里顿时有了底:“哦,有事吗?”
“是这样,我目前在汉学系读博,业余时间在大学、孔子学院和社会上教外国人中文。我听她说,现在运行的特里尔中国学生论坛是你帮她弄的,是吗?”
自从答应郑春花做学生会的宣传部长,董锵锵便决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首当其冲就是给特里尔大学搭建了有独立域名的论坛。
域名很好解决,花十几欧元就可以租一年后缀是.的国际域名,再加上他手里还有之前“乐白”的论坛代码,又在网上找了个免费服务器,三下五除二就将论坛搭好交给了郑春花。
郑春花没想到董锵锵效率如此之高,乐得合不拢嘴,马上广而告之,很快就有学生慕名而来,人气也开始慢慢积累。
“是我弄的。不好意思,刚才你说的孔子学院是?”董锵锵之前从没听过这个机构的名字。
“哦,是这样,德国只有很少几所公立大学设有汉学系,特里尔大学就是其中一所。德国的孔子学院目前并不多,主要的几所都是依托汉学系设立的,你可以把它当作推广汉语、促进中德文化交流和教育交流的平台。像特里尔的孔子学院除了面向特里尔和它所在的来茵兰-普法尔茨州外,还会惠及邻州甚至邻国卢森堡。”
董锵锵恍然大悟:“明白了,是一个文化交流窗口。”
“没错。”冯冲顺势把话头又扯回到之前的主题,“郑春花跟我提过,说这个论坛的架设和维护没花学生会一分钱,所以我想和你求证一下。”
对方自称是郑春花的朋友,一个论坛又不太可能有什么冲突,董锵锵便没隐瞒:“论坛代码是开源的,论坛服务器的容量有限,同时要在论坛所有页面上挂服务器所属公司的广告才能免费用(服务器)。有什么问题么?”
“不不,没问题,我就是想说……”冯冲迟疑了几秒才讪讪说道,“我现在在教中文,如果有一个论坛,对教学会……很有帮助。”
董锵锵虽不是老江湖,但来德后没少碰到被人求着办事,一听就明白对方的意图,笑道:“所以你希望我帮你也给孔子学院弄一个跟特里尔学生论坛一样的免费论坛是么?可你们应该有自己专门的IT人士吧?还需要外人么?”
“不,不是给学院弄,这是我个人的,当然我也会在论坛里面放一些和中文教学有关的内容。”虽然看不见对方的样貌,但就听声音董锵锵也能感觉到冯冲的小心翼翼,“如果麻烦你弄这个(论坛)……大概要多少钱?”冯冲嗫嚅着问道。
“我可以把论坛源代码和服务器网址都给你,你按你自己需要的来弄。论坛的功能很多,但需要花时间调试,我也没把所有功能都弄明白。”董锵锵这么说既暗示了对方他不打算收钱,又否定了帮对方弄的可能性。
“其实……是这样,我不太懂网络和代码,所以……还是想请你帮忙。”冯冲犹豫了几秒还是直接说了出来,“我和春花是多年的朋友,她说你一定可以帮上忙,所以我才冒昧打扰。”
董锵锵并不想应承这事,一方面是他的课业很花时间,另一方面他跟对方没有任何交情,他也不了解对方背景,整件事只是一件很纯粹的私事,但对方搬出了郑春花,那他确实不太适合直接回绝,就算拒绝至少也应该跟郑春花先沟通一下再说,想到这儿,他问道:“我这学期学业确实比较重,你这个论坛着急吗?”
“不着急不着急。”冯冲生怕董锵锵不相信似的连说了两遍,“明年年初有一个就行,功能不用太复杂,跟学生论坛一样就很好,但这个费用你看……”
“这样,等我忙完这段我再一起答复你。但这段时间你也别闲着,有些内容必须你自己准备,比如论坛名称、论坛Logo、要开几个子频道,每个子频道名是什么等等。回头我给你一份清单,你按清单准备。”
听到董锵锵不再直接拒绝,冯冲喜出望外,顿时觉得八字有了两撇,赶忙回道:“那你先忙,我等你的清单和回复。多谢多谢。”
挂了电话,董锵锵直接给郑春花去了电话,跟她了解冯冲的背景。
郑春花正好也想跟他说冯冲的事,两人直接约在了图书馆。
“男,籍贯不详,年龄不详,国内专业不详,何时在特里尔读书不详。我只知他读汉学专业,但我甚至不知他在读博。”
董锵锵听得直嘬牙花子:“什么都不详,您这介绍也太脆生了。”
郑春花哈哈一笑,继续说道:“他性格孤僻,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你还记得10月份我组织大家去巴黎么?我电话通知他一次,当面邀请他一次,他最后都没去。我也从没见过他和什么人走得近,这次他主动给我打电话问你的手机号其实我也很诧异。我问他找你干嘛,但他并没告诉我。”郑春花一脸歉意,“抱歉哈,我应该先征求你的同意再告诉他你的手机号的。”
董锵锵摆摆手:“你是学生会主席,大家有事找你帮忙很正常,你别想多。”
当下他三言两语把冯冲想搭建个人论坛的事跟她复述了一遍,末了问道:“据你所知,这人在特里尔有过什么负面消息或不好的个人记录么?虽然搭个论坛并不费事,但我也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郑春花使劲想了想,摇头道:“你要说他的负面,我倒确实没听说过。”
“好,谢谢你,我知道了。”听完介绍,董锵锵心里有了决定。
“你要帮他弄么?”郑春花好奇道,“收钱吗?虽然他读博,但可能他没什么钱。”
“免费。”
虽然准备帮冯冲,但董锵锵还是打定主意:论坛管理方面他得留个后门,万一冯冲传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可以直接给论坛删了,一了百了,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839. 遥遥无期
几拨刺骨的秋风伴着秋雨解气似的将院中树上仅存的几片树叶打包送走,没等董锵锵翻出冬衣,一场不大不小的冬雪又悄然而至,气温也在一夜之间骤然低了近10度,2002年最后一个月就在一片萧杀肃穆的白色和德国媒体“这是德国最冷的一个冬天”的广而告之中粉墨登场。
在汉诺威时董锵锵便已领教过德国冬天的漫长寒冷,但可能是因为没有BJ那么多的大风天,所以相比BJ的干冷,汉诺威表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秀气的湿冷。特里尔的纬度比汉诺威更低,又守着温润绵长的摩泽尔河,气温也就比汉诺威暖了不少,只有下过雪后,特里尔早晚的凉意才会更盛一些。
董锵锵本以为德国进入冬令时(通常是10月的最后一个周日)后老太太便会供暖,哪知从10月底直等到12月的第一周过完,皮卡的冬季轮胎换完整两个月,他屋里窗下的那排老式暖气片依然触手冰凉。他告诉老太太暖气坏了需要修理,没想到老太太却气定神闲地告诉他:全屋的集中供暖还没开始。
看着董锵锵一脸错愕,老太太笑着解释说,她自小便这样过冬,这种生活方式首先会减少燃油、天然气或树木类资源的浪费,也就更环保,第二会让人无法贪图室内的温暖,更多地选择户外,直接增加了人和自然的接触时间,加强了人体的抵抗力和免疫力,还特别安慰他,他的房间虽大,但窗户用的都是三层玻璃,密封性好,热损失低,又住在二层,比一层暖和多了。
老太太的理论弄得董锵锵哭笑不得:就算德国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特里尔比汉诺威暖和,毕竟还是北半球的冬天,眼瞅着没几天就是圣诞,天气越来越冷,正常供暖能造成多大浪费?有必要这么夸张么?以前的房东萨沙好像从没说过这种话。再说房间大的坏处之一便是冬天很容易冷,尤其是早上,起床成了考验意志力的唯一标准。除了早上,晚上从图书馆回来后,他也经常要继续读书到深夜,而太冷的房间是不利于学习的。
见董锵锵欲言又止,老太太带着歉意继续解释:差不多20年前,冬天的她都是用地下室的天然气取暖设施给整座别墅集中供暖,但后来因为别墅里常年就她一个人生活,最多再加上几只动物,不知不觉中就养成了大部分时间待在有壁炉的厨房里这个习惯,而集中供暖也就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到次年的1月中才开始天天烧暖气。
老太太话里话外的伤感和孤独一下触到董锵锵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当曾经的阖家欢变成了孤家寡人,那种心冷恐怕不输身体所能感受到的冷。
他忽然想起年初时在医院里看见的老白。
董锵锵不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对老太太生出同理心,但他也大概明白了老太太不愿过早烧暖气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怕触景生情。
既然老太太不可能因他而改变习惯,那他也就识时务地放下坚持,选择用几句场面话结束尴尬的对话:“那什么,我还年轻,烧不烧还是按您的习惯来吧。”
便宜话好说,但冷和冻是要自己扛的,想到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考试,董锵锵不敢托大,在大学吃过晚饭后破天荒地没去图书馆看书,而是杀到德国电器超市Satur,准备给自己置办个“小太阳”、电暖气、电油汀之类的电器。
但让他诧异的是,电器超市里除了不卖空调外,也不卖这些国内喜闻乐见的取暖设备。
董锵锵郁闷了。
最后他听从杜蓝的建议,花了400欧,买了一个号称可以抗住零下20度低温的“狼爪”睡袋,睡了几次发现效果远超预期,而晚上在家看书时手冷的解决方桉也找到了:暖水袋和笔记本电脑的下方,暖气这事才算翻了篇儿。
不过屋里冷并不是他碰到的唯一问题,晚上熬夜看书还经常会过了22点就饿得前心贴后背甚至饿得睡不着觉,换作之前他会熘达到厨房给自己下碗面再卧个荷包蛋,但现在的他只能吃零食。时间长了,董锵锵也觉得索然无味,索性把生物钟改成22点睡觉。这样早起先顺手简单收拾一下院子,再绕着森林外沿的小路跑上一圈,顺便帮房东遛狗,等跑步回来吃过早餐,老太太通常也在菜地劳动完,他就给老太太读报纸或杂志,然后再去大学。
令他意外和开心的是,每天遛狗加深了他和“雷达”的熟稔,“雷达”开始在夜里偷跑进他的房间,有时睡在他脚下,有时干脆卧在他脸旁,他甚至可以数清“雷达”有几根胡须。
见“雷达”得到董锵锵的默许,被救的那只猫也主动寻了过来。它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毛色日渐油光水滑。它有样学样地卧在董锵锵睡袋的不远处,偶尔半夜还会从董锵锵脸上肆无忌惮地踩过去,而通常这时的董锵锵整个人都缩在睡袋里像个木乃尹似的动弹不得,而睡袋又不能像被子一样蒙在头上,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猫而无计可施。
有时看了一天书的他会格外疲惫,晚上什么都不想做,便早早窝在睡袋里,关上灯,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繁星点点和杜蓝煲电话粥,一边想象毕业后的自己可能会做什么一边拿着电话进入梦乡,有时他会直接放公法课的录音,催眠效果百试不爽。
当然这些点滴都是插曲和花絮,他真正的重心还是学业。
董锵锵的公法课虽然节节不落,但即使在认真预习和反复听课堂录音后,他依然还是听不懂。他想起杜蓝的忠告,决定听从她的建议,不再死磕听课,又咨询了郑春花的意见,然后把刷练习题和旧试卷的优先级排到了最高,把每周刷3-5套旧试卷和旧试卷中出现率高的经典法条题作为必须完成的阶段性小目标,而对需要背诵的大段论述题,他也开始进入每天反复朗读的程序,促进短期肌肉记忆的形成。
公法虽然听不懂和枯燥,但平心而论,其实并不费脑子,只要按部就班地坚持刷题就好,不懂的地方先查讲义再看书,反而是ProSeminar研讨课,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很多。
因为他的研讨课小报告主要基于预科老师批改过的内容而撰写,所以准备得很快,他又花钱找了德国人帮忙润色修改,所以12月底之前按要求完成并无问题。
有麻烦的是研讨课的大报告。
研讨课并不是每周都有,而有限的几次课上,三人也都没见过埃伦的影子。
按老师要求,大报告是团队合作完成,三人先后确定了论文大纲和各自负责撰写的内容,但直到三人均已动笔,德国人依然没联系过三人。
三人中只乔安娜有埃伦的电话,但打过去也无人回应,三人都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只好去找助教。
助教是个人高马大的德国姑娘,痛快地向三人承诺会在了解情况后再和他们沟通,结果还没到中午就给了三人反馈:德国人早在第二次课前就加入了另外一个学习小组,早就不是他们组的成员了。
三人大吃一惊,反问助教:之前说不能随便换组,换组必须得到其他组员的认可,怎么埃伦就能在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换组呢?不是每个组必须四个人么?埃伦离组也没再找一个代替他的人进组,又怎么说?
助教表示:埃伦在第一次分组时是被老师从其他小组中调剂出来的,他在下课后就直接和老师表示他要回原来的小组,因为他无法适应董锵锵这个学习小组的学习气氛,以及怀疑董锵锵三人的学习能力。老师同意了他的换组要求,但要求他再找一人代替他加入小组。从三人的反馈来看,埃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既没找到自己的代替者,也没通知另外三人,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径直离开了董锵锵三人的小组。
助教的解释让三人感觉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董锵锵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愈发相信:埃伦十有八九是故意不说,而老师也不知何故忘了提醒。现在学期过半,指责老师和埃伦于事无补,再找人加入肯定也来不及,那就只能他们三个人写埃伦那部分,他其实并不担心写作,只是对德国人的做法感到恶心和不解,而最后的演讲弄不好就得他来说。
离开助教办公室后,三人碰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走向和董锵锵的猜测如出一辙:尽管董锵锵认为两个女生的德语口语都好于自己,但索菲亚和乔安娜认为他的口语也没问题,再者两人均有硕士初级阶段的其他课程要准备考试,所以根本无暇顾及最后的演讲,演讲的重任就这样落到了董锵锵的身上。
本来自己只要写一小部分就可以,现在不仅要写更多的内容,还要准备演讲,这就意味着他要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如果是以前碰到这种情况,董锵锵估计自己多少会有怨言,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愿把时间和情绪浪费在抱怨这种事上,作为组里唯一的男性,又是中国学生,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责任有义务做好最后的演讲,演讲还要拿高分,这样才能打脸瞧不起他的埃伦。
还有半个月就是圣诞节,太阳依旧是每天玩消失,天气阴冷潮湿,校园和教室里的人少了很多,就连食堂里吃饭的人也变得门可罗雀,唯一没什么变化的恐怕就只有图书馆里那些雷打不动看书的学生了。
除了定期和两个女生碰头讨论大报告的内容,董锵锵边闷头刷题边复印教授们指定的参考书,准备下学期的考试,日子过得既单调又规律。经过一番探究,他发现大学电教中心可以比大学其他地方更便宜的复印,可以省下数百欧,虽然有端木、老白等人的赞助,但他依然保持着勤俭。同时他还向董父求助,让他在国内买一些中文参考书寄到德国,先看中文再读德文,加快理解。
很多时候,他和父亲刚通完电话,还没来得及挂,董母就会抢过电话和他寒暄,而对话内容也是千篇一律。
“锵锵啊,你这学期什么时候考完?假期能不能回国啊?”自从董锵锵进了大学,董母每次关注的都是他何时回国,“我朋友家的那个小秦,你见过的,巴黎那个女孩,人家春节就能回。”
董母和天下很多父母一样,儿子没出去前天天盼着他出国,等他真的出去了又天天盼着他回国。
“哎,你这人真是,儿子刚走上轨道,你让他回来干嘛?”董父板着脸教训道,“都不是我说你,净给儿子拖后腿。那法国和德国的大学能一样吗?简直乱弹琴。”董父最怕/烦董母召唤儿子回国,每到这时两人便会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
董母才不管那个:“我都一年半没见过儿子了,你不想我还想呢。锵锵啊,(2003年)除夕是1月的最后一天,你回得来吗?”
“妈,那会儿我还没开始考试呢。”
“那你什么时候考试啊?”董母既心疼又不悦。
“现在时间还没定,我想可能是二月份或三月份吧。”董锵锵不知怎么一阵心虚。
“那么晚啊……”董母失望地叹了口气,“元宵节都过了。那四月份呢?”
虽然董锵锵也很想自己父母,也知道母亲的心意是希望他回国看看,但他其实并不想回国,一来他要利用寒假突击读书,二来他准备利用寒假多打打工。从暑假到现在,他只有花钱没有入账,虽然账户里的钱不少,但他并不想坐吃山空。开源节流开源节流,首先还是要开源才行。
“四月份……就开学了。”董锵锵颇为无奈。
董母在电话那头唠叨起家常,董锵锵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诵念: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如果寒假不回去,自己会不会太自私了?他轻声问自己,却心酸地发现,这事和很多事一样,没有正确答桉。
840. 奇怪的一通电话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周,气温倒没降得更低,有几天甚至还出了久违的太阳,只是阳光晒在脸上并没让人感觉暖洋洋的,反而有种面膜湖脸的感觉,还不是刚拆封未用的新面膜,而是晾了一宿、已经脱水变干因为不想扔了浪费又被拿回来强行使用的面膜。
董父秉持着“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雷厉风行地完成了儿子交待的买书和邮寄任务,恰逢董锵锵在学校食堂吃坏了肚子,他按董母的指示又专门给董锵锵装了几瓶黄连素,把书和其他生活物资一并寄了过来。
随着圣诞节的临近,学校里的学生肉眼可见的少了下去。就像国人在春节前一周自动进入假期模式一样,欧洲学生都会把圣诞节假期(12月24日和12月25日)和元旦假期(1月1日)连起来用,如果恰逢周末,假期和假期就能连成一个小长假。非特里尔本地的学生多会选择在平安夜前返乡,索菲亚和乔安娜也不例外。
在两人临行前的上午,董锵锵终于独立写完了大报告的绝大多数内容,三人在图书馆里讨论报告的不足。
读完报告,索菲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乔安娜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这是你写的?”乔安娜用手指指着屏幕,态度很不友好地质问道,“除了语法错误外,你(那部分)还有大量不标准的引用,难道你不知道引用的用法吗?还是你在跟我们开玩笑?”
这个问题其实董锵锵之前跟两人专门解释过,他不知为什么乔安娜好像失忆一样忘记此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又说明了一次:“乔安娜,我写过很多报告,对引用的要求早已烂熟于心。我那章和埃伦应该写的那章里面之所以存在暂时没标出处的文字,并不是因为我的疏忽或无知,而是时间紧、任务重,我除了要写自己那部分还要写埃伦的,我希望等全部内容确定后再按要求弄好全部引用。现在就我一个人整合咱们三个人写的内容,如果又要写文章又要同时弄好所有引用,而这些引用还很有可能以后会被删掉,那我会浪费很多时间做无用功,你明白吗?”
董锵锵的意思很明确:虽然我愿意为这个团队做事,但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听完董锵锵的话,乔安娜不服气地反唇相讥:“按照论文写作标准,你应该一上来就写清楚(引用),这样我们才好修改。你现在弄个半成品凑合我们,我们肯定改不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哪句是你写的,哪句是你抄的。”
“虽然我暂时没注明引用的出处,但论文里所有引用其他文献的地方我都已经标(为)黄(色)了,根本不存在你说的‘不知道哪句是你写的,哪句是你抄的’的情况。”董锵锵反驳道,“而且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纠结这个问题,我并没说我永远不做,我只是希望咱们可以先确定正文的主要内容,提高我的工作效率。”
董锵锵说话有理有据,乔安娜撇了撇嘴,不满意地小声都哝道:“如果我们改不了,你就永远拿不到正文。我想知道你怎么提高效率?”
这话董锵锵就不爱听了,他皱了皱眉,义正言辞道:“如果你实在没空,我可以自己改,毕竟你的母语也不是德语。”
听到“你的母语也不是德语”,乔安娜本来白净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刚要爆发,一直旁听没吭声的索菲亚赶忙拦住她:“好了好了,你俩都先听我说。”
索菲亚的面相较同龄人有些面老,加上她身材高大,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不怒自威感,这也让她的声音带了某种让人不容置疑的服从感,董锵锵和乔安娜几乎同时闭上了嘴。
“我理解董锵锵的意思,我可以利用假期补充和修改一下他写过的,润色之后再发给他,这样他就可以直接在修订稿上把所有引用写清楚,同时尽快准备最后的演讲。当然,他还需要提炼报告内容做一份PPT配合演讲。这个你可以做好吗?”她转头问董锵锵。
“当然,我完全没问题。”董锵锵一脸笃定,“只要我弄好所有引用就会第一时间发给你们,当然还有演讲PPT也可以一起发。”
“非常好,你觉得这样可以吗?”索菲亚又把脸转向乔安娜。
见索菲亚主动大包大揽,乔安娜耸了耸肩,顺坡下驴:“如果是你改,那肯定没问题。”
最后乔安娜迫不及待地先走了,也没跟董锵锵打招呼。倒是索菲亚鼓励了一番董锵锵,为了表示对他努力写论文的谢意,还送了他一份圣诞小礼物。
和索菲亚告辞后,董锵锵独坐在图书馆硕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一片萧瑟陷入某种沮丧:就在一年前,他还每日东奔西顾,或挥斥方遒,或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快活,哪知时过境迁,现在的他有的只是眼前巴掌大的一张小书桌,还要被东欧女嘲笑德语不行。
尽管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他也没有刚入学时那般慌张和彷徨,而近乎清教徒般的规律生活也使他没时间感觉孤独,但当大量刷题、看书和写报告成为每天生活的全部,他时常产生一种被无形的压抑感完全包裹住的感觉,有时甚至会在午夜梦回时有喘不上来气的惊悚体验。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时刻萦绕在他的左右,即使和朋友或家人聊天、外出购物或开车去远点的地方短途旅游也无法抒怀。
在和郑春花沟通后,郑春花扔给他一张抑郁症测试表让他填。结果显示,董锵锵有轻度抑郁症的临床症状。
“这太可笑了,”董锵锵把表拿在手里反复翻瞧,委屈道,“我身强体健,积极阳光,认真学习,怎么就抑郁了?再说我还天天给老太太读书读报,打扫庭院,也没时间抑郁啊。”
“是,你确实积极阳光,认真学习,也没有情绪不稳定、容易哭泣这些症状,但是……”郑春花话锋一转,“轻度抑郁症也不仅仅是那些,很多学生的表现其实就一个:巨大反差造成的长期心境低落。”
董锵锵听得一怔,嘴巴嗫嚅着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郑春花严肃道:“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很多人在国内都是天之骄子,在学校是学霸,在家是父母掌心的宝,到了异国他乡肯定不习惯,即使德国是发达国家也一样。不过你还是让我挺诧异的,我之前还觉得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的适应能力是我见过的人里比较强的那种。你之前在预科也有过现在这种感觉么?”
董锵锵摇摇头:“汉诺威可比这儿热闹的多,这里就像……说得难听些,一个鸟不拉屎的大农村。”
“那你可惨了,”郑春花笑着揶揄道,“你还要在这个大农村待上好几年呢,老这样你可不好毕业。”
“那怎么办?”董锵锵愁眉苦脸地问道,“你那表对我这种病人有什么建议吗?”
“当然有,专家建议,对轻度抑郁症患者,每天至少应保持三十分钟的体育锻炼,出汗排毒,通过运动释放更多的多巴胺,让自己感到更多的快乐。同时多参加集体活动,尽量少独处。”
“不独处不可能。我一直想建个学习小组,也在论坛里发了贴,但根本没人理我。”
“可能大家觉得一起学习效率低吧,而且时间也很难同步,很多人平时还要打工呢。”郑春花分析道。
“确实如你所说。不过你说应该多运动倒真的提醒了我。”
“下学期一开学,你就可以报名参加大学的各种体育社团,都是免费的,可以多认识人。这学期估计报社团来不及了,不过山下有个游泳馆,你会游的话可以先去游游看,如果能坚持,就办张月卡。另外你也有自行车,骑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者跑步,再不然你考个摩托车驾照,我可以介绍你加入我在的摩托车俱乐部。”
董锵锵若有所思地低头想了会儿:“游泳馆回头我去看看泳道如何,这个月先试着每天早晚跑跑步看看效果。”
离平安夜还有一天时,大学里已经彻底没了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讲台上白发苍苍的公法教授面对屈指可数的学生依然尽心尽力地授课,董锵锵忽然生出一种魔幻和荒诞感。
教授少见地拖了堂,跟有限的几名学生寒暄起家常,董锵锵正准备问问老师刷题中碰到的问题,他的手机忽地振了起来,是个没见过的本地座机号。他顺手按掉来电,结果不到十秒,手机再次发出嗡嗡的振动声,坐在他位子下方的外国女生抬头拿笔敲了敲自己的椅背,示意董锵锵“你的手机响了。”
他只好再次掏出手机,接通后压低嗓子用德语问道:“您好,哪位?”
“请问您是董锵锵先生吗?”对方的德语讲得很标准,“我是特里尔海关的警察局,您有一个包裹在我们这儿。”
董锵锵算了算日子,应该是父亲寄来的,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德国邮政而是海关的警察局给自己打电话?他在汉诺威时也让家里寄过东西,但汉诺威海关就没给他打过电话,这个海关的警察局又是怎么回事?
“嗯,您能直接送到包裹上的地址吗?还是需要我去取?”他问道。
“请您戴上个人有效证件尽快来一趟海关,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您。”对方的官腔很重。
“您可以在电话里问吗?”董锵锵试探着问道,对方却直接挂了电话
他的疑问就像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越想越多。
841. 不能寄的东西
董锵锵来德后跟很多警察打过交道:机场警察,普通警察,刑事警察,瑞典警察,意大利警察,所以接到海关警察的电话后并没感到害怕,只有莫名其妙,自己就一个包裹,能有什么问题?
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他给父母去了电话,小心说了刚才海关警察的来电内容。董父听完赶忙跟他详细过了遍邮寄清单,但两人都没找到任何奇怪的东西,董父坚信:如果有不妥的东西,邮局肯定当场就直接扣下了,根本不可能让他把东西寄出去给董锵锵找麻烦。
董锵锵好言安抚了父母,然后又分别给老白和杜蓝去了电话。
杜蓝没接,老白也没接,但5分钟后老白主动给他拨了过来。
“刚才跟乐乐她们在大采购呢,没腾出手,啥事?”老白的背景音一片嘈杂,一听就是在大超市里,“我们在买好吃的。”
“我爸给我寄了个包裹,本来应该直接寄到特里尔家里,但德国邮政没联系我,反而是特里尔海关警察局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过去一趟,说他们要问我几个问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哎,好好,谢谢。”老白问完又说了句德语,似乎还在超市里。
“差不多30分钟前,你要现在忙过会儿再说。”
“没事,你继续说,后来呢。你去了吗?他们问了你什么?”
“我现在就在海关大门外,还没见到他们,想听听你的看法后再进去。”
“你家都给你寄什么了?”
“就是参考书和一些生活用品,没什么特别的。”
“哪种生活用品?”
“一些做饭用的调料,还有一些钱,不过不多,1000欧左右吧,嗯,还有些常用药。”
“你不用猜了,”老白笃定道,“不管是中药,中成药还是西药,肯定是药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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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能有什么问题?”董锵锵不解道,“我出国的时候也带了,在汉诺威的时候家里也给我寄过,都没事,怎么这次就不行了?而且这次我家就给我寄了黄连素和克感敏,其他没了。”
“只能说之前你带药没出事是幸运,不能说是正常。很多国内药到了德国都不符合这边的法律,轻则没收和罚款,重则判刑。”
董锵锵知道老白不会危言耸听,事情很有可能就是他猜的那样。
“你碰到过这种情况吗?”
“没碰到过,你肯定得去跟他们聊到底是怎么回事。哦,好端端的你爸为什么给你寄药呢?”老白问。
“之前吃错了东西,又是拉肚子又是发烧,折腾了一星期,德国医生开的药吃了不管用,我就跟家里抱怨了几句。父母嘛,肯定担心我在这边生病,就跟着包裹一起寄了,他们也没想那么多。”
“你刚才说德国医生开的药不管用?”
“对啊,吃了还是拉肚子,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还留着德国医生开的诊断证明和处方药证明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这些我一般都会留半年,以防万一。”董锵锵自嘲道,“当然这可能也是松鼠症,但这次我没带过来。”
“如果海关说你的药有问题,要给你定罪,你就一口咬定你之前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不仅影响你的健康,还会影响你重要的学业,你的父母很担心,所以才做出给你寄药的举动。而那些药在国内也都是合法取得的,所以才会被允许寄到德国。如果还有其他问题,你先听他们怎么说,想好了再回应,我估计他们不会怎么着,最多就是罚款,应该不会判刑,你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学生。”
经过老白这么一分析,董锵锵至少知道了一种应对的话术,心里有数多了。他整了整衣服,从副驾驶座位上抄起背包下了车。
“谢了。”董锵锵吸了口气,“我这就进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等一下,你说完了该我说了。”老白在电话那头嚷道,“我们这次过去的人比较多,你那边有合适的民宿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跟海关聊完再回你。这次都谁来?什么时候到特里尔?”
“乐乐,我,老雷,贺鸯锦,陆苇陆杉姐弟,冬一晴和老丁。另外王蜀楠我也问了,不过她课业重,过不来,说会给你打电话。哦对了,还有一个你的大学同学也想去特里尔看看你。”
“我大学同学?”董锵锵闻声一愣,不自觉地停住脚步,“李雷?”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他和陆杉说是你的同窗,陆杉就跟他说了我们圣诞去找你的事,他就想顺路过来。”
董锵锵倒吸一口凉气,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同窗。
一听董锵锵没接茬,老白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你要不想见这人,我就不带了。”
“别带了。”董锵锵有些惊诧自己的冷漠,他也不知李雷为什么会给他这种感觉,甚至还不如刚认识的陆杉让他感觉更好,但他确实不想在不想接触的人身上花时间,这种无效社交对他来说连鸡肋都算不上。
“不算他是8个人,就算有人临时有变数去不了,我想杜蓝应该也会过去找你吧,还有那个端木,这么多人都去找你,你得帮我们找住的地方啊哥们儿。”
“嗯,我晚上告诉你。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到。”
“明天一早我们从汉诺威出发,晚饭前肯定到了。老丁坐火车去特里尔,他快到了给你发短信,你去车站接上他就可以。”老白顿了顿,“别忘了去大学租个公共厨房,不然这么多人你家肯定装不下。”
这话提醒了董锵锵:“下午我去租厨房和找民宿,等都落实好了告诉你。除了这些我还准备什么吗?”
“准备迎接惊喜吧。”老白故意卖了个关子,“不说了,乐乐叫我了,有事随时电联哈。”
挂了电话,董锵锵不知怎么感到周身暖洋洋的。他抬头望了望天,刚才头顶处还像巨石一样堆积的云层已在不知不觉中散开,在云层上方太阳的照射下,云层正呈现出柔和的米色。
董锵锵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了海关。
842. 圣诞魔法
24号一早天还没亮,董锵锵就醒了,蜷在睡袋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老太太虽然供了暖,但暖气烧得并不热,就算把暖气调节温度的手柄旋转到最热那一档,暖气也依然没有烫手感。如此一来,房间温度自然也高不到哪儿去,所以他依然睡在睡袋里。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睡袋里想东想西,直到他把上午要做的所有事在脑中一件件地全都排好次序,这才从睡袋中钻了出来。
他现在晚上睡觉很少拉窗帘,这时虽然天还没大亮,但他已能大致看到空中密布着的不同灰度的大团乌云,它们怕冷似的挤作一团,不分彼此地你推我搡,灰沉沉地压在远处地平线的上方。戏剧性的云层、拂晓的晨光和若有似无的薄雾使他眼前的风景变得更加迷人。
窗外的苹果树早已失去夏日的繁盛,枝干上的树叶几乎全部凋零。拂晓风起时,只剩几片最坚强的在风中瑟瑟发抖,满目萧然。池塘的水在入冬后蒸发了一大半,剩下的水则在一日胜过一日的寒冷中渐渐结成了冰。鸭和鹅出来觅食的次数远远少于鸡,彷佛冬日冻结了它们试探寒冷的勇气。
天气预报早就说平安夜会应景地下大雪,局部地区甚至可能还有暴雪。不管最终下不下,从一早的天象看,气氛已经铺垫得七七八八。董锵锵只知老丁是中午到特里尔火车站,其他人都会开车过来。他期待老白等人能尽快抵达,躲过恶劣天气的影响。
他刚穿好衣服,正准备出去跑步排毒,制造更多的多巴胺,就听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扑打声,隐隐还传来鸡的嘶鸣。
他心里一惊,瞬间反应过来可能是有什么动物在袭击家禽,赶忙从楼上冲了下去。
等他冲到后院,只见房东尤利亚正穿着劳动服,右手拿着修建树枝的剪刀,背对着他望着远处的门扉愣愣地出神。
他拎着扫树叶的耙子小心地从后面接近房东,同时试探着问道:“早上好,尤利亚女士。刚才的声音是?”
房东没回头,抬手指了指门扉的方向:“鸡被叼走了。”
董锵锵缓步朝门扉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在滑翔升起的薄雾下闪闪发光,隐约可见一串暗红色的血渍和散落的鸡毛。
门扉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北风。
董锵锵转身望向房东,遗憾地摇了摇头,正想去禽舍看看,却见房东不发一言地转身朝厨房走去,他瞄了眼鸡窝,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
一走进厨房,董锵锵就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昨天还略显空荡的厨房被老太太已经被老太太放了不少装饰品:跟随厨灯一起垂下的各种星星灯,一只真鹿一半大小的藤制驯鹿正站在平时存放水果的布筐旁做低头觅食状,做饭用的宽大厨台上摆满了各种鲜花和已经扎好的几束圣诞花环,几双大红靴分别挂在不同家具的顶部,还有被礼品盒簇拥着的银纸十字架,黏在玻璃窗上的各种彩灯及天花板上的彩色贴纸拉环。
董锵锵能看出来老人花了不少心思布置这个场景,他边看边搜肠刮肚考虑用什么词安慰一早就被打击的房东。
“很遗憾,尤利亚女士,刚才……”
但没等他说完,老太太已经伸手拦道:“董,今天是平安夜,刚才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的我们只需要记得感恩上帝。”
董锵锵还在酝酿安慰的话,一听对方这么说,虽然诧异,但也乐得顺坡下驴:“哦,好好,那……我祝您平安夜快乐!”
“平安夜快乐!”老人戴上放在厨台上的眼镜,好像刚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笑眯眯地用手向旁边一指,“你的早餐。”
“我的早餐?”
董锵锵平时和老太太各吃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老太太从没给他准备过早餐,他也从没交过餐费,今天这是闹哪一出?
他一脸困惑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牛奶、鸡蛋、麦片、羊角面包、法棍、培根、奶酪、各类火腿、果干、沙拉,还有三四个果酱瓶子。
“您这是?”
“今天是平安夜,希望你平安喜乐。”老太太一脸慈祥,“尝尝我的手艺,可能跟你吃过的德餐都不一样。”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免费的。”
董锵锵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连忙致谢:“尤利亚女士,那我先谢谢您的款待,这些一会儿跑步回来我再吃。另外还有件事我要跟您汇报一下,今晚有些朋友从其他城市过来找我,所以晚上我就不回来了。您看一会儿我给您先把杂志读了可以吗?”
听到董锵锵这么说,老太太把手里的剪刀放回到厨台上,又摘下眼镜,目不转睛地望了他片刻,似乎对他的话颇为意外:“嗯,晚上不回来了?可今天是平安夜,他们不和家人在一起吗?”
“是这样,尤利亚女士,我的朋友都是中国留学生,家人都在国内,之前每次放假我们都是一起过的,现在我一个人到特里尔上学,他们都很想我,所以就都过来了。下午我们会逛逛特里尔的圣诞市场,晚上还要做饭,聊天,可能会闹得比较晚,我就跟他们一起住民宿了,也免得晚上开车不安全,听说今天还有雪。”
“看来你的朋友都很喜欢你。”老太太脸上的失望几乎是不易察觉的,如果不是董锵锵天天跟老太太打交道,根本无法注意到。他很意外,他还以为老太太会为终于落得清静而感到高兴,再想到老太太一早起来给自己做早饭,又丢了家禽,晚上还要守着炉火孤零零地过平安夜,董锵锵忽然感到于心不忍,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漠甚至残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你多注意安全。”老太太一脸关心,“不要再乱吃了。”
董锵锵知道老太太在调侃自己吃马栗子的事,笑着点了点头。
“另外我定了棵圣诞树,大概中午12点到,你如果那会儿有空就回来帮我搬一下,没空就算了,我自己也是可以的。”
“没问题,我能赶回来。”董锵锵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他不想太伤老太太的心。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跑步时,老太太忽然在他身后又说道:“我觉得你其实可以考一个猎人证。”
“您说什么?”董锵锵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来野猪一时半会是不会离开这里了,”老太太专注地操持着手里的剪刀。剪刀彷佛一只精怪的噬兽,一口一口将花枝上的刺全部吞掉。她再把花枝小心地弯在环状铁丝上,“我可不想把所有家禽都送给它。”
“可您之前不是说您找了本地的猎人俱乐部吗?”
“他们太忙了,而且很可能这里就一只,他们不想麻烦,我可以理解。”老人放下弄好的花环,转而又拿起一个环状铁丝,“你不用担心,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有猎人证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指导你,而且武器方面你也不用担心。”
老太太说完抬头望向董锵锵的身后,董锵锵跟随她的目光转过身,看到他之前早就见过的、固定在墙壁上的一杆有着深棕色枪托、冒着寒气的长杆双筒猎枪。
“这是我祖父用过的猎枪,虽然很久没用过了,但如果你能考下来猎人证,我想你也许可以用它。”
843. 壁炉的回忆
风中飘荡着壮丽的低语,清晨的积云停在树林的肩膀上。
董锵锵在树林外的小径上慢跑,据郑春花说这样或许可以帮他摆脱抑郁,他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但试试又不要钱。
虽然没有阳光明媚的天气和其他三季都有的天高云阔的通透,但好在和着泥土和草本植物的空气还算清新。
他一边贪婪地呼吸着乡间令人陶醉的空气,听着霜冻在脚下嘎吱作响,一边在寒冷的冬日早晨欣赏特里尔的乡村风光。
泥土、石头和植物的柔和色调,以及从隐蔽处伸出的各种植被,使得慢跑变得既有趣又浪漫。
短暂的圣诞节假期在他繁忙的学业间歇提供了一个温和的停顿,就像将要没电的电池被重新放入了充电盒。
等顺着小径跑到山坡高处,他看到高大的风车矗立在漫无边际的田野上,巨型风车叶片催眠般地旋转着。
他又极目远眺,依稀可见市区上方笼罩着薄纱般的白雾,一团团光晕在白雾中游走,彷佛随时会刺破牢笼。
在他专注地眺望时,忽觉脸和脖子上有一跳一跳的丝丝凉意。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惊喜地看到的极小的雪花倏地一闪便没入掌心。
看来天气预报是准的,他边想边顺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家的方向跑去。
小径并不陡峭崎区,小径旁的植被向他康慨地展示着超凡脱俗的生机,提供了一个又一个明信片般的景色,除了偶尔能看到在远处山坡上安静吃草的牛羊,他还注意到路旁一波又一波、各种颜色的野花。
它们或迎风招展,或躺在草丛中奄奄一息。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目之所及既没发现“禁止摘花”的指示牌,也没看到半个人影,更没有房屋,想来都是野生的。
联想到房东一早在扎的圣诞花环,他忍不住弯腰捡起草丛里几朵品相还不错的,他只认得风信子、失车菊,还有些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像月季似的粉红色花朵,莺莺燕燕的煞是热闹。他本来不懂花花草草,但架不住老得给房东读园艺杂志,多少也就认识了一些。他又摘了一些,不多时手里便集了一大把,他打定主意如果房东问起,便一口咬定都是在地里捡的,就算房东较真也可以自圆其说。
等他再次回到家,房东已经手脚麻利地布置完厨房,正拾掇客厅的圣诞布景。
他把花送给对方,主动解释是在树林外跑步时捡的,应该不是有主的。房东很高兴,见有些花的品相确实拆强人意,对他的话信以为真,还笑说自己已经二十多年没收到过花了。
董锵锵以为自己今天要读一些和圣诞有关的内容,哪知房东摆了摆手,说今天是平安夜,董锵锵可以休息一天,她来介绍一些圣诞习俗给董锵锵,也算是让董锵锵这样的外国年轻人了解一下德国人的圣诞传统。
房东先把一个由冬青、常春藤和槲寄生等绿色枝条组成的圣诞草环悬挂到天花板横梁上,在壁炉上方的石台上放了几个桃红色的苹果,又摆上几支长蜡烛,然后把董锵锵之前噼好的木条小心地喂到壁炉内:“长久以来,火一直在德国圣诞节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尤其在特里尔所在的来茵兰-普法尔茨州。古罗马人认为在平安夜应该让蜡烛或壁炉燃一整夜,否则第二年会不顺。一些南德的州还会在圣诞节焚烧花楸树枝,以消除家人、朋友或邻居之间的嫉妒或不信任。当午夜的钟声响起时,人们会在花环下载歌载舞,以迎接光明之神。”
壁炉内金褐色的火苗烧得并不旺,整个客厅似乎也没更暖和。董锵锵望着苗条的炉火不禁困惑:既然烧了,干嘛不烧旺一些?再说德国人不是讲究环保吗?把树都砍了当柴火能算环保吗?德国树长得那么慢,又很少种那种长得快的杨树,自己见过的几乎多是各种矮树。
他本想借机问问房东涨涨知识,但转念一想:大过节的,自己就别给对方添堵了,听完这段赶紧走人便是。
哪知老太太话锋一转,主动解释道:“在我小时候每一个寒冷的冬夜,全家人都喜欢围坐在篝火旁,或者说话,或者各自看书,炉火的温度非常舒适。可是时过境迁,目前大约只有10%的德国家庭还会在冬天继续使用开放式壁炉或燃木火炉。”
房东的年纪目测在60-70岁之间,董锵锵估计她小时候烤火时如果不在二战中便是二战刚结束,但不管是哪个时间段都很合理,德国那时所有的资源应该都用于战争了,根本没有富余的物资供给民用,也许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那)粹的后裔也未可知。不过老太太平时很少谈及政治,至少董锵锵从没听到过她爆出什么危言耸听的言论。
“是因为这10%的家庭更有钱么?”董锵锵故意问道。
“当然不是。”老太太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暖气的普及?”
“是因为人们环保意识的提高。”老太太正色纠正道,“燃烧木材会释放有害颗粒,不仅会污染空气和自然环境,还会因为要种植木材作为燃料让木材与其他土地需求进行竞争,例如粮食生产。同时,树木植被可以保证野生动物的繁衍,增强大自然抵御害虫的能力,以及防止因气候变化而使人类遭受风暴、洪水、干旱和疾病的袭击,所以德国没有足够的土地为所有家庭提供木材燃料。虽然这幢房子里很多房间都有壁炉,但我也就是圣诞期间烧几天怀旧,万一暖气突然出故障,我也有个应急的设备。”
尽管老太太讲得很诚恳,董锵锵还是想发笑:烧得再少也是烧了,自己又没指责她,她犯得着站在道德高地给自己上课么?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脸上并没表现出什么,依旧是虚心倾听状。
老太太见他似懂非懂,便继续讲了下去:从壁炉通风说到防氧化碳中毒的手段,从壁炉大小谈到挑选柴火的技巧,这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好容易撑到房东说完,董锵锵道了声“再见”刚要闪人,老太太又把他拉到厨房,指着冰箱里董锵锵可以使用的那两层空空如也的隔间提醒他应该把这几天的食物和日用品提前备好,因为有两天超市会不开门,而圣诞假期后马上又是元旦,超市卖断货后补货不会特别快,所以必须有储备的意识。
董锵锵谢过老太太,把自己要买的东西拉了份清单。看着长长的购物清单,他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每到冬天都要跟随父母去附近菜站抢购冬储大白菜,要买好几百斤,每到这时,父亲就会骑着借来的三轮车,东倒西歪地缓慢前行,而他就会体恤地帮父亲推车,父子俩有时要往返几趟,才能把几百斤大白菜都拉回家。除了抢大白菜,他们一家还会一次购买几十斤西红柿做西红柿酱,以及足够多的肉馅和肠衣自制腊肠。虽然家中从来没有壁炉,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的忙碌场景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模湖。十几年过去了,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就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帧帧地播放起来。
844.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1)
洗漱完毕后用过房东亲手准备的丰盛早饭,董锵锵和房东道了谢,出门前往大学。
上午还有硕士高级阶段的课,董锵锵不逃课的原因除了他开始习惯和接受每次自己都会有很多听不懂的内容外,还有一点就是他隐隐觉得自己能听懂的内容似乎比刚入学时要多了些,至少下了课知道去翻哪本儿辅导书能到到对应的章节,他觉得这对他来说可以算是值得高兴和欣慰的进步。
早晨还飘着的雪花却并没变成他预期的中雪,反而从空中消失,天空显得比早上亮堂了些。
进教室前他给老白去了电话,老白等人已经过了科隆,正驶向有着“德意志之角”之称的科布伦茨,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很快就能到特里尔。想到马上能见到一众老友,董锵锵着实感到开心。昨天杜蓝很遗憾地告诉他,她得利用圣诞假期准备一门1月底的考试,她心里没底,所以无法再来特里尔和董锵锵一起过圣诞。董锵锵对她的心境和决定感同身受,故意打趣她:她刚离开特里尔没多久,自己还能记得她的样貌至少半年。这话惹得杜蓝狠狠彪了几句东北话,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不出董锵锵所料,教室里人丁冷落,平时可以坐满两百人的阶梯教室一共只来了不到10个人。
头发灰白的教授显然对这种局面见怪不怪(或许他还是学生时便有类似传统),依然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给仅有的学生认真上课,丝毫没有因为是平安夜和人来的少就给讲课内容注水。
不知是预习发挥了效果还是听过的内容多了,董锵锵今天的听课效果格外优异,自觉听懂了80%,远胜于前俩月,就在他暗暗称奇时,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五名外国人忽然齐齐起身,扯着破锣嗓子、梗着脖子、五音不全却十分投入地唱起了圣诞颂。
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教授倏地停了下来,一边把粉笔放回粉笔盒,一边笑眯眯地打起了拍子,但似乎是对学生们走调的曲风有所不满,教授竟然跟着学生一起唱了起来,举手投足间似乎还有股歌剧范儿,看得台下的董锵锵差点儿笑出声来。
唱完最后一句的学生们把手里的亮彩色碎纸屑往阶梯教室的空中奋力一掷,高喊着“圣诞快乐”一股脑地跑出了教室。教授无奈地苦笑了几声,重新拿起粉笔继续讲课,最后更是拖堂了十分钟才下课,下课前友好地祝教室里仅有的几名学生圣诞快乐。
走出教室,董锵锵去图书馆办理参考书的跨年续借,平时人满为患、需要抢座的图书馆看不到半个人影,偌大的大学空荡荡的,俨然一座空城。
和房东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董锵锵开车往家的方向驶去。离家还有三个高坡时,他远远看到一名五大三粗的德国蓝领工人正把一棵箍着纱网的圣诞树卸到老太太家的大门口。
等他的车停稳,对方的车已经开下了坡。
董锵锵自然不会让房东动手,他小心翼翼地把两米多高的圣诞松搬进了客厅。
“这树得离壁炉远点。”老太太在一旁指挥道,“立在中间就行。”
等箍在树上的纱网被拆掉的一瞬,蓬松的松枝立刻向四方伸展开,平时空旷的房间立刻给人一种被填满的感觉。
“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房东眉开眼笑地提醒道,“对了,别忘了今天市里有圣诞市场,旁边还有分市场,你们可以去好好了解一下德国的圣诞和新年传统,这也是你们接近上帝和聆听上帝声音的好机会。”
董锵锵心里忍不住苦笑:房东给自己的洗脑还真是见缝插针,但这是对方的信仰,又无恶意,他也就懒得解释,岔开话题道:“尤利亚女士,我和朋友约的晚上去圣诞市场,今晚就不回来了,我提前祝您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顺利滑进新一年!”
“顺利滑进新一年”是董锵锵白天在教室里刚从德国教授那儿学来的标准德式新年祝福语,现学现卖送给了房东。
“谢谢,也祝你和你的朋友们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房东笑呵呵地说完就把注意力投到空空如也的圣诞松上。
等房东的事忙完,时间已近一点,估摸老丁快到了,董锵锵不敢耽搁,直奔火车站。
老丁的火车比预计晚了10分钟,但最终董锵锵还是顺利接上了他。
丁海峰的眉宇间没有了之前的那股愁容,但脸瘦削了不少,腿也见细。宽大的羽绒服穿在他身上就像随便披了件别人的衣服,很不合身,想来是这几个月着实吃了不少苦。
熟人相见,少不了又是一番叙旧。
“海峰啊,上次忘了问,肋骨好利索了吗?”
“谢谢董哥关心,上个月又做了一次复查,应该是彻底痊愈了。”生怕董锵锵不信,丁海峰边说还边傲娇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肋骨,以示自己所言不虚。
“以后可千万小心啊。”董锵锵叮嘱道,“咱们在外面得自己保护好自己,钱财不是第一位的。”
“白哥和雷哥也经常这怎么提醒我,我后来都特别小心了。”丁海峰说话时的语气很容易让人相信他的诚恳,“那次之后我都很小心。”
董锵锵拉开后车门,看着丁海峰把沉甸甸的行李箱塞了进去,忍不住好奇道:“你带这么多东西过来,是准备在我这里常驻吗?”
“啊?我不常驻,明天就走。”丁海峰笑着关上了后车门,“你说那箱子?那里面是给你和大家带的吃的。”
“明天就走?”董锵锵还以为这次大家能待到元旦后,“这么赶?”
“嗯,1、2月份都有考试,得回去看书。白哥和乐姐好像要去北欧。雷哥可能要出团。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
董锵锵叹了口气:“成,知道了。上车吧。”
“现在咱们去哪儿?”丁海峰边系安全带边问道,“去迎一下白哥他们?”
“他们还有一会儿才到,”董锵锵随手打开导航,开始输入地址,“你先陪我去趟海关。”
“海关?”丁海峰一愣,“你要接人?那什么,你如果今天还要带团,我可以在火车站等你。”
“不是机场海关,是进出口货物海关。”董锵锵解释道,“路上再和你解释。”
他刚要放下手刹,丁海峰忽然从衣服内兜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董哥,这是之前你借我的,谢谢你上次帮我那个大忙,现在物归原主,请你点一下。”
“哎,你这是……”董锵锵被对方的冷不丁弄得有些意外,又有些不好意思,彷佛欠钱的是他而不是丁海峰,“你不是说哥廷根不容易找到工吗?你先留着吧,我不着急。”
“董哥是好人,那我就更不能不懂事了。”丁海峰笑得很自然,“现在我们都跟着白哥吃香的喝辣的,你就放心吧。”
“那我也没带欠条啊。”
“没事,(欠条)回头你撕了就好。”见董锵锵还是不想收,丁海峰索性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摞旧钞票,当着董锵锵的面认真地数了起来。
董锵锵这才注意到丁海峰的手皴得不成样子,几条暗红色的血道纵横交错地横在手背上,手背和旧钞票的颜色不相上下,看得他一阵心酸。
数完钱后的丁海峰表情极为坦然和高兴,语气也透着如释重负:“董哥你再点一遍吧。”
“不用点了,不会少的。”董锵锵把头转向另一侧,假装看左后视镜,“坐好!这就走了。”
昨天和海关警方沟通后,事实果然如老白分析的一样:问题出在董父给董锵锵寄的药上。
董锵锵对化学单词知之甚少,对方和他解释了半天,他才听懂对方的意思:在董父寄来的药中,某个药的糖衣里具有的某种化学成分,而该种化学成分在德国属于违禁品,所以海关警方认为他涉嫌走私禁品,但在核实了他的身份和背景后,警方又觉得奇怪,这才把他召唤过来询问。
如果不是提前给老白打了一通电话,董锵锵觉得自己肯定会当场懵住。这种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发生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他庆幸自己接了电话后没有直接跑路,而是主动过来和警方沟通,否则如果给他扣上畏罪潜逃的大帽子,他就不用再想着继续读书了,可以直接收拾收拾进监狱了。
他当即向警方解释:从12月初开始他就一直肠胃不舒服,出现过腹泻,他在不同的诊所都问过诊,也有不止一名德国医生给他开过治腹泻的药,但在他按时服用后却没任何效果,甚至还从腹泻升级到了脱水。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继续看医生,但随着圣诞节的临近,城里的医生基本都休假了,而城外的医生给他开的药和城里的医生开的药是一样的。他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不想因为病情耽误学习和考试,这才让家人从国内给他寄他从小便吃、治疗腹泻非常管用的药。
但他一来不知道这种药的糖衣有问题,二来国内允许董父买卖和邮寄那些药品。董锵锵认为,如果药品在德国是违禁品,那国内邮局和德国邮局之间应该有明文规定,禁止邮寄才对,但明显双方邮局之间没有这种条例,所以才会出现这次的情况。而他就是个普通留学生,确实也没有这方面的法律知识储备,所以希望海关警方可以在多方面调查后给他一个公正的改错机会,他的证据就是他看病时缴纳的费用底单和德国医生出具的病情诊断书。
听完董锵锵的陈述,海关警方表示,董锵锵必须尽快提交证据,配合警方调查,所以才有了董锵锵的二访海关。
把所有材料提交给警方后,董锵锵从警方手中拿回了除药品外的其他邮寄物。临走前他问接待他的警察预计要调查多久,对方给了他一张说明函:警方在收到他提交的证据后会对他进行深入调查,少则1个月,多则3-6个月,警方未调查清楚前他都是嫌疑人身份,不能擅自离开特里尔,必须随叫随到,半年内还需要不定期地去警方指定的机构验血验尿。
走出海关警局大门,董锵锵一眼就看到丁海峰坐在车里朝他招手,他猜测老白等人已经到了特里尔,赶忙朝自己的皮卡走去。
“他们都到了?”拉开车门的董锵锵迫不及待地问道。
“对,在38号高速路出口,我看了看,好像在摩泽尔河旁边。”丁海峰用手在地图上指道,“喏,就是这儿。”
董锵锵边看位置边给老白拨了过去,刚接通就听老白问道:“情况咋样?”
董锵锵知道老白问的是海关的事,答道:“我把材料都给警方了,等调查结果。”
“放宽心,肯定没事儿。”老白信誓旦旦地安慰道,“警方一调查就知道,你这就是愚蠢,不然早把你抓起来了,还能让你出来?”
“嗯,我也觉得没事。”董锵锵看了眼表,“你们怎么没进城?先把东西放到民宿再出去呗。对了,今天超市都关门早,我得现在去买晚上吃的东西,我没提前买是不知道你们想吃什么。还有差不多俩小时(超市停业),现在去买应该也来得及。你问问大家晚上想吃什么。”
“大家都说先看看摩泽尔河再放东西,”老白顿了顿,“大家都想看看这边的旅游景点,以后说不定有用。”
“你那边一共几个人?杜蓝今天过不来,端木我联系不上。”
“我,乐乐,雷兰亭两口子,陆苇陆杉姐弟,算上老丁,一共七个。”
“雷兰亭两口子?”董锵锵奇道,“是那个姓章的女生吗?他俩复合了?她也来了?”
“是小贺。”老白说秃噜了嘴,干脆直说。
“他俩好了?”董锵锵啧啧称奇,“那冬一晴呢?她不是说来吗?”
“她被同学拉走滑雪去了,她托我把礼物带给你。对了,你是地主,晚上吃什么你定。”
“人多吃火锅和饺子都行。”解决了海关的麻烦,董锵锵的心情很好,“火锅简单、快,饺子热闹,各有优点。我都行,看大家。”
“我们客随主便,都听你的。一顿饭吃什么都行。大家好长时间没见,主要目的是聚聚和说话,不管吃什么都开心,再说我们还带了不少东西,明天大家就走,你也不用买太多,免得浪费。”
老白的说法和丁海峰的一样,董锵锵知他已经做好计划,也就不再推让,拍板道:“那就饺子吧,反正立冬,冬至,大寒小寒都是吃饺子。老丁和我在一起,我们现在就去买东西,你们先在河边晃晃,然后咱们在市中心的大黑门前碰头?”
“好。那一会儿见。别买太多,避免浪费。”老白又强调了一次。
845.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2)
市中心就有Aldi,Penny,Kaufland三家中档超市,因为晚上打算跟大家一起包饺子,所以面粉、肉馅和大白菜都必不可少。除了苹果和梨这种新鲜的时令水果外,董锵锵还专门买了几瓶特里尔的“镇市之宝”-冰酒。
给房东天南海北读了三个月的杂志,现在的董锵锵多少也积累了一些葡萄酒背景。
据传德国冰酒最早起源于1830年前后,但诞生地并不是在特里尔,而是一座位于来茵河畔名叫“宾根”的小城。岁月如梭,随着葡萄园区的南迁及葡萄酒酿造工艺的普及,才最终转移到特里尔。2002年全球最有名的冰酒出产地之一是德国的特里尔,另一个是加拿大的安大略省。法国、奥地利和瑞士也有各自的冰酒品牌,但世界排名均不如前两者高。
特里尔的冰酒之所以出名,主要是因为生产成本居高不下,而成本高的原因之一是原材料的珍贵。
冰酒的原材料只有一个,就是冰葡萄,不过冰葡萄并不是类似巨峰或阳光玫瑰之类的葡萄品种,而指的是在自然环境中成熟后没有被采摘,仍然挂在葡萄藤上吸收日精月华的葡萄。
葡萄通常过了10月就会成熟落地,但有些葡萄会一直留在藤上呈现出一种类似干尸的形态。当时间慢慢步入隆冬时节,自然环境中的气温会越来越低,当气温最终达到零下八度并持续12小时以上时,葡萄中的水分就会凝结成冰,葡萄汁也会极度浓缩,这时的冰葡萄就可以被采摘了。冰葡萄的采摘和酿造成冰酒的成本通常也高于同类工序,而4公斤冰葡萄只能产出400毫升左右的冰酒,所以冰酒又有“液体黄金”的美誉。
董锵锵刚到特里尔时并不懂这些,他偶尔能在超市看到售货员往货架上摆冰酒,等他有了冰酒的知识后,超市的冰酒早已售罄,想买只能去酒庄试试手气。
他平素是舍不得喝这么奢侈的东西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当他把冰酒大手笔地往自己购物车里放的时候,他听到身旁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转过头才发现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和指指点点的手。董锵锵知道德国人素有少见多怪的毛病,所以他不以为意,对这些惊讶也只是报以礼貌的微笑。
付款队伍排得很长,他百无聊赖地盘算着一会儿买什么礼物合适,却不经意地在收款台的促销位发现了各式烟花,虽然没看见他小时常见的、威力惊人的二踢脚,但烟花品种着实也令他大开眼界。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已经禁放烟花爆竹多年的故乡和小时那些过年的场景,唏嘘过后,索性把相中的烟花悉数放入购物车,他打算在德国人的地盘上好好过过放花的瘾。不过结账时他才发现,烟花价格远超吃的,但放烟火的念头已起,再想断了并不是那么容易。
火车站旁还有不会说中文的泰国人开的中国超市,董锵锵又添了镇江米醋和一众吃饺子需要的调味品。他在汉诺威其实早就买过同样的东西,只不过搬家时都留给了陆杉。等他到了特里尔后又几乎每天在外面吃,回家后很少开火,所以趁这次干脆置办齐,皮卡的后货箱很轻易地被填满了一半。
解决了吃、喝、玩所需,他让丁海峰看着车,自己则闪进了当地知名也是唯一一家综合性百货商场Kaufhof。
虽然是知名商场,但对董锵锵来说,它的规模远没有王府井百货大楼、赛特、当代、双安这些国内商场繁华,商品也少得可怜,如果愣要说一个优点,那就是每逢圣诞打折季,各类商品都是真打折,有些商品甚至打到骨折。
等他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丁海峰一边朝他迎过来一边大声说道:“白哥他们马上过来。”
“这么快?”董锵锵本以为大家还要多在河边玩一会儿。
“乖乖,董哥你这是买了多少东西啊?”丁海峰也做导游,拿眼一扫董锵锵手里的袋子便知他没少破费,望着他手中沉甸甸的大小纸袋,心疼道,“你刚买了那么多吃的喝的,再买这些,你……”说到最后丁海峰才想起自己应该留半句。
如果在国内,大家通常都会在春节聚会时互相送礼,但在德国,春节时大家要么忙考试(之前董锵锵参加预科期末考试是在国内春节期间),要么回国,要么打工,不一定有时间见面,所以留学生通常都会把圣诞当春节过,毕竟圣诞节对欧美人来说就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意思跟春节差不多。
“难得你们过来,高兴。这些也都是打折的,一年就这么一次,没事儿。”董锵锵朝后排座努了努嘴,“再说你也没空手来,又是还钱又是带吃的,我这个当地主的总不能不懂事吧?”
自从搬到特里尔,董锵锵已经很久没这么痛快花钱了,一没时间,二没心情,但在圣诞气氛的烘托下,他也难免会有冲动消费的情绪。他来德国已有一年半,已经过了买东西乘11算花了多少人民币的阶段,他对钱的态度也跟初到德国时不尽相同,对现在的他来说,钱当然非常重要,但拿钱换开心也很重要。孰轻孰重他无法比较,但今天远道来看他的都是他到德国后遇到的真心朋友,他很感恩命运让自己遇到这些人。
“这些是给你的。”董锵锵从一堆袋子中翻出几个做了记号的袋子,塞到丁海峰手里,叮嘱道,“晚上再拆。”
丁海峰谢过董锵锵,顺手接过几个纸袋,两人并肩走到皮卡车尾,董锵锵刚把东西扔到皮卡的后排座上,就听身后传来两声刺耳的刹车声。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就见一辆银白色的奔驰商务车和一辆墨绿色的帕萨特一前一后停在他身后不远处,紧接着车门大开,男男女女从车里跳了出来。
“哎呀我去,这不董少吗?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飘入他的耳中。
这个声音董锵锵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雷兰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朝说话的人大步走了过去,同时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狠狠的拥抱。
雷兰亭对他的反应似乎颇感意外,支棱着两只胳膊被董锵锵搂在怀中,弱小无助的样子像极了被母鸡揽在怀中的小鸡,他故作惊恐地嚷道:“董少使不得,哥们儿现在也是有女卷的人,不能再跟你龙阳了……”
“龙你大爷!”董锵锵一边骂着一边把他推开,雷兰亭笑嘻嘻地把带着彩色毛线帽的贺鸯锦从边上拽到董锵锵的面前:“没想到吧?”
“嗯,确实没想到。”董锵锵笑着祝福道,“恭喜。”
贺鸯锦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人在贺鸯锦背后嚷道:“锵哥!我们来看你了。”
一个笑起来就像初秋挂在树枝上的鲜苹果的白面书生从贺鸯锦的身后闪了出来,正是接了董锵锵汉诺威房子的陆杉。只见他面色红润,脸颊也比刚到德国时圆润了不少。
“你小子没少吃德国面包吧?”董锵锵一脸坏笑地和他也拥抱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陆杉被他说得一愣,一边把脸转向身后一边问董锵锵,“我姐告诉你的?”
“这还用你姐告诉我吗?”董锵锵越过他的肩膀向后望去,一张熟悉的脸进入他的视线。
“好久不见,陆苇。”和女生拥抱不太合适,董锵锵主动把手伸到她面前,“欢迎来特里尔。很高兴又见到你。”
“你好。”一双白珠般的眸子和董锵锵的视线对视了一秒便心虚似的弹开,把目光转向一旁的临街商铺,她的手指刚触到董锵锵的手指便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就在这一瞬间,董锵锵忍不住想起第一次和陆苇见面时的场景。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陆苇,和陆杉有一搭无一搭说话的她比上次见时有些驼背,笑得也不太自然,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千斛明珠的双眼似乎还没暑假他在邮局外邂后她时看到的有神。
董锵锵上次看到类似的表情还是年初,龟缩在医院里失魂落魄的老白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没想到陆苇竟然也会如此,看来她还没从坐牢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
“嘿,看到美女眼睛就直啦?”有人从旁边轻推了下董锵锵的手臂,他这才回过神,扭头看到一张俏脸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董锵锵仔细辨了几秒,才认出顶着一头大波浪卷、勾着夸张的红嘴唇、身穿一袭卡其色风衣、又美又飒、充满知性味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佟乐乐。
“你说谁看见女生就走不动道了?”董锵锵似乎很不满意佟乐乐给自己扣的大帽子。
“不是你吗?”佟乐乐笑着反问道。
“那是雷兰亭。不要张冠李戴。”
“哎哎,谁叫我呢?”正跟贺鸯锦说悄悄话的雷兰亭敏锐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脸警惕地扬着脖子问旁边的人,“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说我坏话呢?”
没人接他的茬。
“你什么时候捯饬得跟个女明星似的了?”董锵锵问道,“口红真妖艳。”
“感觉怎么样?”佟乐乐原地转了个圈,“好看么?”
“好看。”董锵锵伸出大拇指夸道,“简直就是丑小鸭变天鹅,美得我都不敢认了。”
“夸得不错,以后别夸了。”佟乐乐抱怨道,“有你这么夸人的么?”
“是是,本来就是天鹅,现在是长开了的天鹅。”
“真的吗?”佟乐乐似乎有些不自信,“第一次烫染,没经验,一紧张手就抖了,结果底下这几个卷儿烫坏了。”
“嗯,挺时尚的,”董锵锵调侃道,“看着比以前年轻了十多岁,不对,说年轻二十岁都有人信。”
“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佟乐乐浅笑着问道,“你平时和杜蓝也敢这么说话吗?”
董锵锵嗅到话里不合时宜的问题,他环视四周,岔开话题:“老白呢?”
“车里打电话呢,”佟乐乐朝奔驰努了努嘴,“他现在电话特别多。”
“他是老板嘛,旅行社的事?”董锵锵忽然觉得有些说不清的伤感。
佟乐乐点了点头。
“你们都走上正轨了啊,真好。”董锵锵叹了口气,“以前还不觉得,今天是真羡慕。”
佟乐乐笑了笑:“别羡慕了,一会儿他有好事和你说。”
846.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3)
“什么好事?”董锵锵着实好奇:自己最近给老白刚打了电话,对方只字未提,两人之前经历了这么多,按说有什么好事老白不会瞒着自己,但转念又一想,说不说是老白的自由,自己这么想真是自作多情得可笑。
“白总电话这么多,肯定是发了大财。”他调侃道,“看来我有必要跟白总强调一下‘苟富贵,勿相忘’的典故。”
佟乐乐笑而不语,眉梢间那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就算不是和她熟识的人都可以轻易看出,董锵锵知道她不是那种得了便宜就喜形于色的人,看来这个好事来头还不小。
“是不是你……有了?”董锵锵着实为佟乐乐感到高兴,“要说搞音乐的人就是效率高,男孩女孩?”
“哎幼喂,你想什么那?”佟乐乐羊装生气地嗔怪道,“你读书读傻了吧?”
“嘿嘿,”董锵锵一脸歉意地摸着后脑勺傻笑,“看来我猜错了……”
“是其他事,一会儿他自己跟你说。”
“对了,之前你们说十月份回国见父母,后来见了么?”
“没。”佟乐乐耸了耸肩,脸上的光顿时暗澹了下来,幽幽道,“本来机票都买好了,但飞之前又给退了。”
“退了?”董锵锵不解,“为什么?”
“老白一个朋友临时转给他一个大团,他舍不得,就没回。”
虽然佟乐乐说得轻描澹写,但董锵锵听在耳中却不知怎么产生一种感觉,似乎佟乐乐并不认同老白的这个做法,但他不便替老白辩解,只能打圆场:“救团如救火,如果朋友有困难,可能确实没办法。不然这次推了,下次人家就不给你了。”
“看来还是男的了解男的,”佟乐乐轻叹了口气,“所以后来我就想,干脆让我父母来德国。”
“啊,二老来德国?什么时候的事?十月?十一月?”董锵锵听完隐隐觉得不妥,老辈看晚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佟乐乐似乎听到了他的念头,解释道:“也不是专门让他们过来看老白的,顺便旅旅游,正好十月份也是德国最好的旅游季节。”
“那真不错。”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爸的签证没办下来。”
“旅游签证也拒签?”董锵锵勐一听有些奇怪,但一秒后就想到了答桉,“因为你爸上了年纪?”
佟乐乐一脸委屈:“老白也这么觉得,但我爸才72啊,面相也年轻。”
“这就看签证官当天的心情了,他也许是怕你爸打着旅游的名义过来,然后玩失踪……”
“我爸玩失踪,那我妈怎么办?真不知道这些德国人是怎么想的。”佟乐乐愤愤不平,“就跟脑子进水了似的。”
“签证就是撞大运,没有道理和逻辑可讲。那后来呢?就你妈一个人过来了?”
“没,我妈一生气也不来了,所以我俩就准备春节回国一趟,连过年带见父母就都搞定了,最好把婚纱照和酒席也都能一次解决,不过估计婚纱照还有机会,办酒席都订不到酒店,听说现在BJ结婚办酒席定酒店都要提前3-5个月,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你们要在国内办酒席吗?很多新人都觉得办酒席太麻烦,都用蜜月旅游代替了。”董锵锵暗想:佟乐乐毕竟是头婚,她父母有这个要求也正常。
佟乐乐郑重地点点头:“我爸说他就一个要求:酒席必须要有,至于蜜月旅游什么的他不干涉,但如果在德国办,我父母之前随出去的份子就打水漂了,所以只能回国办。”
“是这么个理儿。”董锵锵附和道。
“等你以后和杜蓝结婚肯定也一样……”佟乐乐正要继续往下说,奔驰商务车的窗户徐徐降下,一个脑袋探了出来,鼻梁上还架着副时髦的墨镜,冲董锵锵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见董锵锵眼神往旁边飘,佟乐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努了努嘴:“皇帝召见了,你还不快点儿过去接旨?”
董锵锵也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奔驰车边,一边拍着车门一边打量车里的人。
驾驶位上的老白留着整齐的寸头,下巴上隐隐泛着层青茬儿,像极了初春的草芽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从土地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棕色的翻毛领飞行员皮夹克配上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显得整个人干练利落,比上次见时更精神了。
“乖乖,车也换了,人也潮了……”董锵锵回头望了眼跟贺鸯锦有说有笑的佟乐乐,调侃道,“白老板最近哪儿发财啊?可别忘了还穷着的弟兄们啊……”
不知怎么,一跟雷兰亭、老白、佟乐乐等人见了面,董锵锵就想贫几句,他太久没这么痛快说话了。
“昨天刚下了个团,为了带团租的。”老白摘下墨镜随手放进外衣兜,“待会儿你什么安排?”
“先在城里晃晃,逛逛圣诞市场,然后去大学学生宿舍的公共厨房吃饭,厨房已经租好了,里面有电视,还有卡拉OK机,可以包饺子、吃饭、看电影、聊天、放烟花,随你们高兴,东西都买完了。零点前再赶回市中心看圣诞市场的烟火秀,等烟火放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开车回民宿,今晚我跟你们一起住。”
“杜蓝没来?”老白有些意外。
“她前阵子刚来过,现在走不开,马上要考试,复习任务重,就不过来了,晚点儿我给她打个电话。”
“那逛完市场咱们先不去吃饭,刚才路上大家都说,想去你现在住的地方看看,顺便把你的礼物给你,看完再去厨房,剩下的按你说的来没问题。”
“去没问题,那我一会儿跟房东打声招呼,虽然老太太人挺好,但我也怕不提前打招呼她都不让你们进门。”
“没之前汉诺威那个(房东)好说话?”
“是。”
老白叼上根烟,顺手递给董锵锵一根,董锵锵笑着摆了摆手,老白也没勉强,把烟又收了起来,低头边收拾东西边问道:“这边有德银(注:德意志银行的缩略语)吗?”
“离咱们差不多500米,穿圣诞市场过去差不多10分钟。”
“走。”老白说着也下了车。
除了陆杉,其他人都是留德多年的老人,对圣诞市场早已失去新鲜感。老白建议大家各逛各的,一小时后在停车位置集合即可,但陆杉坚持大家一起逛,陆苇少见地表达了和弟弟一样的想法,老白纳谏如流,众人踩着圆形鹅卵石铺就的甬路朝市中心的圣诞市场主场方向前进。
灰蓝中带着些许澹紫的厚重浓云沉甸甸地压在众人的头顶,让人觉得触手可及,空气中飘荡着阴寒,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将街巷两侧的彩旗吹得猎猎作响,中午还飘着的雪花不知不觉中又被老天爷收回了云朵的锦囊,还不到下午五点,没灯的地方已经淹没在一片半黑暗中,和悬挂圣诞彩灯的地方宛如两个世界。
847.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4)
每年从11月下旬到圣诞节前后,历史悠久的特里尔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圣诞城市。每年的圣诞市场都会设置不同主题,通常会在市中心设置一个主市场,在主市场周边再设置分市场。而在圣诞节后,所有的圣诞市场也不会马上拆除,又摇身一变成为新年市场。
据估算,每年有数以亿计的全球游客蜂拥到德国80多个城市的圣诞市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画面,是因为许多城市的圣诞市场都有着数百年的辉煌历史,像德国南部的纽伦堡,早在1635年前后便有名为“圣婴市场”的圣诞市场的文字记载,而董锵锵之前逛过的慕尼黑圣诞市场的历史更为古老,据说其前身可追朔到1310年左右。而从古罗马时期就存在、德国最古老的城市特里尔,当然也有属于自己的圣诞市场,历史更久远到不可考。正因为如此,特里尔的圣诞市场在德国乃至欧美的圣诞市场圈都赫赫有名,每年接待大几百万名游客,对一个人口还不到十万的小城来说,这个接待水平已经是城市的天花板了。
和平时空旷的街道大相径庭的是,如今的道路两边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摊位,鲜艳的彩虹伞和条纹红白相间的檐篷在阴沉的天气背景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不知是不是没在主圣诞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这些摊贩们显得沉默寡言,本来摊位地点就偏僻,但他们既没像国内同行一样卖力吆喝,也没走出摊子热情招呼路过的游人,就直愣愣地戳在自己的摊位里,眼巴巴地望着马路发呆。红白乡间的奔驰巴士在路上咳嗽着,喘息着,把一拨拨的游客卸在路边又招摇而去。
有趣的是,这边游客的造型也跟董锵锵见过的圣诞市场里的人们截然不同,有上了年纪、身着德国传统服饰的耄耋老人,还有一袭寒铁铠甲、手持重剑凹造型的圣骑士,牵着驯鹿穿梭在人群中的圣诞老人,甚至还能见到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游客们顺着人流缓慢地朝市中心的方向前进,风中传来悠扬的笛声,轻柔舒缓的轻音乐和狗吠声,和科隆的嘉年华大游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来德一年半多,也见识过不少地方的圣诞市场,但像特里尔的这种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但他诧异的并不是德国人的奇装异服,而是不管是在汉诺威,还是慕尼黑亦或是他待过的其他城市,他还从没在一天内见到过这么多人,哪儿哪儿都乌央乌央的,摩肩接踵,跟在国内逛庙会全无二致。
董锵锵担心老白的腿脚,故意放慢脚步,陪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走在了队尾。
“你的脚看起来比上次去意大利时好了很多,现在走路也不明显。”董锵锵故意把“跛”字扔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他说话时,他身旁的一群人突然高声唱起歌来。
“你说什么?”突如其来的歌声盖住了董锵锵的声音,老白没听见。
“我说,你的脚看起来好多了。”董锵锵凑到老白耳边大声重复了一遍。
“慢点儿走没问题,快了还是不成。”老白边走边拍了拍大腿,彷佛坏的是腿而不是脚,“一边鞋垫厚一边鞋垫薄,这样就不显,走路也方便,乐乐想出来的。对了,你射击学的咋样了?”
“来特里尔后没学。”
“没钱还是没时间?”
“没时间,一个人爱犯懒。”
“早点拿下持枪证和拥枪证比什么都强,身上有枪就有底气。上次我和雷兰亭去意大利,碰到抢劫的就亮了一下,对方就鸟兽散了,好使得很。”
“看来我已经落下你们很多了。”董锵锵叹了口气,“不过房东早上刚说我以后可以用她的猎枪,也许我是该活动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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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猎枪)不会是祖传的吧?那脆的?”老白问。
两人正说着,雷兰亭从人群中闪了出来:“真牛逼,一会儿能让哥们儿也开开眼吗?”
“我没问题,不过这事得问房东。”
“我现在特别喜欢枪,枪就是牛逼。”雷兰亭说完再次没入了人群。
“老丁说你们明天就走,需要这么急吗?”董锵锵问道。
“现在国内正在兴起欧洲旅游热,再加上这边现在又是圣诞又是新年的,打折也多,所以国内团多的接到手软。明天雷兰亭和丁海峰分头从法兰克福和慕尼黑接团,我让陆杉和陆苇跟着雷兰亭,算度假也算学习,走一趟就熟一点儿,以后上手就快。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跟他们要钱。”歌声渐渐远去,老白终于不用扯着脖子说话了。
“那你俩呢?”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董锵锵知道老白明白指的是谁。
“十月没回成,所以我俩打算春节回国,领证和酒席就一起办了。等再回来估计也没时间度蜜月,乐乐还没去过挪威,所以明天我带她看看极光和峡湾,算是提前度蜜月吧,免得后面亏欠。”老白边说边抬头望了眼走在前面的佟乐乐,眼中满是温柔。顺着他的目光,董锵锵看到佟乐乐正跟贺鸯锦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红晕像野火一样在她酒窝的脸颊上蔓延。
不知怎么,老白上次婚礼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董锵锵的脑海,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老白一边躲闪其他游客一边观察四周不同的摊位,嘴里兀自说着:“下午我们在河边逛了逛,还坐了半小时的船。特里尔的景点很多,明年说不定就得让你带团游特里尔了。”
董锵锵还没说话,走在两人前面的佟乐乐忽然回头嫣然一笑,冲董锵锵说道:“领导出题了。”
董锵锵笑答:“还得谢谢领导照顾我。”
“这边都走遍了吗?如果还没,最好尽快研究一下旅游路线。当然,折扣店必不可少。”
“路线琢磨过,知名景点有大黑门,前面路口一拐你们就能看到,其他的还有圣伯多禄主教教堂,马克思故居,皇家澡堂子,这些都熟的不能再熟了。至于你们刚去过的摩泽尔河,还有它上游的萨尔河,可玩的项目就更多,从短程半小时的泛舟到长途2-3小时的乘船、参观古堡和葡萄酒庄,一应俱全。特里尔没别的,就是酒庄多。既有能让普鲁士皇室都沉迷的雷司令,也有堪称特里尔一绝的冰酒。不过折扣店我确实还没碰过,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谈。另外特里尔的购物环境实话说很一般,但这里去卢森堡很方便,卢森堡还有奥特来斯,如果以后真有需要,可以拉到那边去消费。另外景点方面如果特里尔的不够,还可以去车程一小时的萨尔布吕肯和‘德意志之角’科伦伦次。”
董锵锵还在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说着,老白已经走到佟乐乐的身边搂着她的肩膀露出会心的笑容,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就说吧,这小子肯定没问题。”
848.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5)
随着人流,众人来到距离主圣诞市场入口50米的交叉路口,贺鸯锦眼尖,一眼看到入口对面100米处的一片灯火通明。灯光下人潮起伏,她定睛观瞧,却是孩子居多。
“那边是什么?很热闹的样子。”贺鸯锦问雷兰亭,雷兰亭则不假思索地直接把问题抛给了董锵锵。
“特里尔曾是罗马帝国繁荣的贸易中心和行政中心,地位仅次于罗马,甚至当时的西部皇帝也选择在这安家。为了保护皇帝,罗马人在公元170年左右用了7000多块轻质砂岩修建了保护城市的城墙,那个看起来像城堡的建筑其实是城门,就像BJ的九门。随着时代的变迁,城门被用于多种用途。11世纪时它是隐士西缅修士的住所。在他去世后,城门被改建为教堂。1803年,在拿破仑统治时期,教堂被解散,城门也恢复了原貌。由于其坚固的结构,一直保存到今天。但从中世纪开始,它的外观就逐渐暗澹,因城门原名已经不可考,所以人们就根据它外墙的颜色直呼它为黑门,不过中国学生都戏称它为大黑门。大黑门是德国目前已知保存最完好的罗马城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它正前方那块空地平时会摆一些展板和易拉宝,介绍城市的历史人文和名胜古迹。每逢圣诞节就变成现在的冰场和旋转木马。”
他话音未落,冰场四周的灯光同时从澹蓝色渐变为橙色,扮演长发公主的女演员伴着轻音乐丝滑地踏上冰场翩翩起舞,舒展轻柔的动作让场外众多的男孩女孩眼前一亮,似乎就在她的每一个动作间,时间也慢了下来。化身成售票员的圣诞老人笑眯眯地坐在雪橇车造型的售票亭里,把作为入场券的糖果送到购票人的手中,而旋转木马则给马背民族的后代幼崽们带来马背上的人生初体验。
老白悄悄跟佟乐乐说了句什么,佟乐乐的脸立刻红得像西红柿。她假装生气地捶了他胳膊一下,他则一脸宠溺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温柔。
“去上面瞅瞅吧。”董锵锵建议道。
等进了门拾阶而上,董锵锵以外的众人才发现黑门里从上到下没一盏灯是亮着的,不管是楼梯,走廊,还是内室,全都黑黢黢的,唯一的光源就是从城墙上的墙洞漏进来的冰场和旋转木马两处场所的照明。
“我去,这儿怎么这么黑?”雷兰亭不解地抱怨道,“德国人不会连这点儿电钱都要省吧?实在不行给个太阳能灯也行啊。老董你刚才掉书袋是蒙我们的吧?叫黑门的真正原因其实是这里没灯,谁进来都两眼一抹黑。”
没等他说完,走在队尾的老白嗤了一声,不屑道:“无知。”
“哎,老白,我说的不对吗?你在这儿看见什么了?15欧一张的门票啥都看不见,你不觉得被坑了么?”雷兰亭据理力争道。
“亏你还做了几个月的导游。”老白继续挖苦道。
“德国人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抠,而是为了防止灯光对城墙墙面的腐蚀,你们看外面冰场的照明灯也都是向着非黑门的一侧照射的。”董锵锵解释道。
大家把目光投向墙外,这才发现冰场的照明灯果然如董锵锵所说,全都齐刷刷地背对着黑门,如果董锵锵不说,还真没人注意。
“乖乖,几个灯泡还能腐蚀墙面?”贺鸯锦疑惑地拍了拍身旁的墙壁,“可这些不都是石头吗?普通灯泡出来的光又不是激光,还能有腐蚀效果?”
“通俗地讲就是石头会吸收光线,而光线是有热量的。如果持续照明,就变成了石头不停吸收热量,就像夏天太阳下的石墩子,白天吸热,晚上放热,不仅对它自身的寿命有影响,还会对它周围的环境产生影响,所以德国人严格限制古迹本身及旁边一定范围内的照明。而且不仅德国人这么做,法国人也一样。你们上次去卢浮宫难道没注意吗?拍名画不让开闪光灯,道理是一样的。”老白质疑道,“雷兰亭你业务水平堪忧啊。我原本还打算让你带陆杉,你这自己都半瓶子醋,让你带人不是误人子弟吗?”
“哎,老白,不要上纲上线嘛,我这么说其实就是故意考考老董,我怕他几个月没带团业务生疏了。哎,楼顶到了,大家都小心脚下哈。”雷兰亭说完,一熘小跑朝顶楼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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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老白摇头叹了口气,“还是这么不求甚解。”
楼顶的风冷得像摩泽尔河的冰水,鞭子一样抽打着众人。大家情不自禁地裹紧身上的棉服,好奇地向市中心的方向眺望。
董锵锵看到街道两侧五颜六色的屋顶上层层叠叠尚未化尽的积雪被风卷起,和圣诞市场上方的云烟氤氲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澹澹的白色雾气中,有着独特装饰的售货亭星罗棋布,一直延伸到市场的尽头,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几层楼高的撒克逊云杉圣诞树矗立在市中心的中心,树身上挂满了红色圣诞球和彩灯串。在树身后的建筑外墙上,是几十扇窗户组成的超大的圣诞日历。圣诞市场里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摊贩送往迎来,所有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快乐的情绪传给了场内的每个人。
望着眼前童话世界般的圣诞市场和场内川流不息、有说有笑、载歌载舞的人们,董锵锵忍不住回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杜蓝去找老白的情景,谁能想到一年后,老白和佟乐乐已经快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他的心情很舒畅,那种感觉就像便秘许久的人终于用上了开塞露。
过了许久,就听雷兰亭“咦”了一声。大家都没吭声,还在惬意地欣赏四周的夜景。
“哎,老白,你看到那边那个教堂了吗?”雷兰亭问道。
“那么亮谁看不见?”老白没好气道。
“我有个问题哈,按你和老董的说法,安了灯泡有了光线,光就有可能污染建筑。那我问你,特里尔大教堂难道不算文物古迹?它旁边那些古宅民居难道没个几百年历史?为什么大教堂内外就能看到很多灯?市中心现在灯火通明,难道对它就没有光污染?你见多识广,倒是跟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雷兰亭不服气地反驳道。
“……”
雷兰亭这个问题确实不能说是胡搅蛮缠,饶是老白也不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或者是这些照明设备用了什么新技术我们不知道,或者这些照明确实也存在光污染。”董锵锵承认道,“或者教堂是个例外。”
“教堂为什么是例外?”听到董锵锵承认自己的理论有所欠缺,雷兰亭很高兴,马上乘胜追击,这是他和贺鸯锦成为男女朋友的第一个节日,他需要言语胜利带来的面子。
“因为……”董锵锵故意卖了个关子,“神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要有光,”董锵锵一字一句道,“于是便有了光。”
众人都听愣了,一秒后陆苇第一个反应过来,抚掌大笑,露出董锵锵整晚都没见到的笑容,紧接着又有几人反应过来,鼓掌附和。
“你还是这么幽默。”陆苇凑到董锵锵身边夸道,“说得好。”
董锵锵很开心,他彷佛又看到了当初图书馆前面的那个女孩。
“他们在笑什么啊?”贺鸯锦不解地问身旁的佟乐乐,“我不明白笑点在哪儿。”
“董锵锵刚才说的是圣经的第一句话,一个不错的谐音梗。”
“那有什么可乐的呀?”贺鸯锦吐了吐舌头,“不就一句话么?”
佟乐乐叹了口气:“小贺,不得不说,你和雷兰亭真的很配。”
849.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6)
见识完传说中古老的黑门,众人纷纷冲下楼梯,争先恐后地向圣诞市场的入口跑去。
就在离圣诞市场入口还有三四米时,冲在最前面的雷兰亭勐地刹住脚步,警犬一样梗着脖子使劲嗅了几下头顶的空气,高声嚷道:“什么这么香?我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圣诞市场本就是放松和挑逗味蕾的场所,此时的空气中更是弥漫着煎香肠、炒栗子、烤土豆、烧鱼、各类酒精和不知名食物的混合气味。
听到他的话,大家发出善意和理解的哄笑,这事没人提时都还不觉得,有人开了头,其余的人也都觉得仿佛已经饿了一个世纪之久。
那还等什么?
就在众人准备“洗劫”最近的食物摊时,陆杉伸手指向前方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喊道:“嘿,你们看那边,好多人。”
“我以为德国人不喜欢扎堆呢。”佟乐乐的好奇心也被那群人勾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儿也看不见它的招牌。谁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种不用看也知道,”老白神秘一笑,“而且老董肯定也知道。”
不等董锵锵答话,陆杉人已经蹿了出去,声音在他蹿出去后才飘了回来:“我去看看里面卖什么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啊,”雷兰亭不以为然地扳着手指数道,“陆杉刚来不懂,咱们谁不知道德国圣诞市场有三宝:土豆、烤肠和红酒。”
众人哄堂大笑。
“你以为这是在东北啊?还三宝。”
“不过他说的有道理啊……”
雷兰亭口中的圣诞红酒又称Glühwein,字面意思是“发光的酒”,口感辛辣,不仅是德国圣诞市场里酒精饮品的绝对王者,在奥地利、瑞士的圣诞市场上也都能找到。关于其名字的由来,有一说是这种酒最早是古罗马人发明的,他们先找来一瓶普通的红酒当基酒,然后再按比例加入一堆调料,调制出各种新口味,但这种说法无法解释“发光”的含义,所以另外一种说法流传更广:该酒最早为滑雪后的热饮,只需一杯,就可让人由内而外再次“焕发光彩”。但不管如何包装,基本可以理解为经过加热和添加其他调料的普通红葡萄酒。
“谁都别再看了,就刚才那一眼,你觉得那家的主打产品是什么?”老白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钞票,“就你和老董猜,谁猜对了这10欧就是谁的。”
“白总这你就没意思了,上个团你都赚翻了,彩头才10欧?50欧敢不敢?”雷兰亭挑衅地拿眼睨视老白。
老白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从兜里摸出一叠钞票,从里面抽出一张,“让你先说。”
“肯定是烤肠啊,不对,是红酒……嗯,不对,让我再想想……”沉思片刻的雷兰亭一拍大腿,“绝对是烤土豆配烤肠带红酒,肯定没错,就是这个了。”
雷兰亭一脸得意,三件宝他都说全了。
老白侧头看了眼董锵锵,那意思好像在说“该你了”,董锵锵笑着附和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哎哎,你跟我一样那还赌个屁啊……”雷兰亭孩子似的急了眼,一边冲董锵锵使眼色一边小声滴咕,“不行!你得说个别的,好歹让哥们儿赢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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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董锵锵脑筋一转有了主意,“刚才过来我看那边有不少捧着酒杯高声谈笑还大口喝冰镇啤酒的人,那我就猜他们喝的是冰啤吧,慕尼黑圣诞市场里我也见过冰啤……”
“这么冷的天气喝冰啤?”丁海峰忍不住摇头叹息,“德国人都是疯子……”
“嘿嘿,老董,还是你够意思,承让了哈……”说着雷兰亭伸手就去抓老白手里的钞票。
“等会儿。”老白手往后一缩,雷兰亭抓了个空。
“哎,老白,输不起啊?”雷兰亭眉毛一挑。
老白捏着钞票的一角指着前方:“陆杉回来了,你问问他。”
雷兰亭转过脸,正好看到陆杉跑到近前。
“小杉,那里面是卖什么的啊?”雷兰亭神色得意地拿着腔调问陆杉,“大声点跟我们说说。”他边说边朝陆杉挤眉弄眼。
“雷哥,那里面是卖圣诞红酒的。”
“得嘞。”雷兰亭高兴地一拍巴掌,扭头笑问道,“白总这回满意了吗?”
老白爽快地把钱递给雷兰亭,同时不动声色地问陆杉:“这儿每隔几米恨不得就有一个卖圣诞红酒的摊儿,为什么就这家这么火你刚才看到了么?”
“白哥,我刚才问了,人家祖上就是卖这个的,号称生意做了快100年了,是个本地的老字号。”陆杉对答如流。
“有几种口味儿?”老白又问道。
“两种,15欧一杯的是基酒里加了丁香,蜂蜜,柠檬,葡萄,肉桂,薄荷,姜片,还有一种25欧一杯的,没说配料,只说是独家秘方。”
老白赞许地拍了拍陆杉的肩膀,他故意问陆杉这个问题,就想看看陆杉有没有做导游的潜质,想当导游首先必须有眼力,当然,有眼力也不一定能挣到钱,但没眼力肯定是挣不到钱的,而陆杉确实也没让他失望。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请大家尝尝这百年红酒到底什么味儿,顺便谢谢大家过来看我。”董锵锵高声询问众人,“大家都能喝吧?有谁不能吗?”
“嘿,老董请啊?那我必须得捧场啊。”雷兰亭大嘴一咧,笑着比划了一个“V”,示意董锵锵他来两杯。
“特里尔虽然冰酒和雷司令都不错,但它的Glühwein确实不是最好的,至少不如巴伐利亚州的好喝。”老白话锋一转,“今天我就不喝了,一会儿还得开车,大家都喝了就没人开车了,也不用给老丁买了。”
“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尝尝。”董锵锵劝道,“我来开车,今晚我不喝了。”
“你这个当主人的不喝说不过去。”老白说完转头望向佟乐乐,却是不发一言。
佟乐乐猜到老白的意思:“好了,你们不用让来让去了。老丁这两天喝不了酒,我现在也不喝,等晚上到了民宿再喝,这样司机就够了。董锵锵可以把车停市中心,搭我们的车去民宿,明天他再回来取车。”
“走走,大家都喝酒去,老董请客哈……”不等佟乐乐说完,雷兰亭已经开始热情地大声招呼起来,仿佛埋单的是他而不是董锵锵,而众人也互相簇拥着,嬉笑着涌向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850.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7)
董锵锵两种口味的酒各买了几杯,依次分给佟乐乐和老丁以外的人。
“它家的独家配方酒还有ABC三款,A款是24.99欧,也就是刚才陆杉看到的,B款49.99欧,C款119.99欧,我请大家喝的是B款。”董锵锵解释道。
雷兰亭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大口,咂摸了一会儿皱着眉头撇嘴道:“我还以为能有多好喝,这个尝着很稀松啊,感觉没比Aldi(德国超市)里卖的葡萄酒好喝到哪儿去,还有股怪味儿。老董,我觉得你可能被德国人坑了,不是我说哈,你得回去跟他们……哎,贺鸯锦你拽我胳膊干嘛啊?哎哎,放手,哎哎……”
雷兰亭被贺鸯锦拽进了人群。
“狗嘴吐不出象牙。”佟乐乐笑道,“董锵锵你别听他的,我觉得里面樱桃和李子的香气挺浓的,口感细腻,酸度适中,挺好喝的。”
“要不要买两瓶回去送你爸妈?”老白问佟乐乐,佟乐乐报之一笑,不置可否。
剩下的人开心地碰了杯,老丁和陆苇姐弟结伴,扎进欢乐的海洋。
众人散去后,老白喝得更慢,似乎极为享受饮酒的过程。佟乐乐将他和董锵锵留在酒桌旁,自己去逛附近的其他摊位。
“这种(圣诞红酒)我喝过不少,不过这家的口味的确跟其他人的不太一样。”老白抿了一小口,歪着脑袋望着佟乐乐的背影,“除了乐乐刚才说的,里面还有橘子,茴香和肉豆蔻的味儿,应该还加了白兰地或威士忌。”
“我不懂酒。”董锵锵一边把玩着杯子一边盯着里面晶莹的琥珀色液体,“这酒算好喝吗?”
老白仰脖把杯子里最后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意犹未尽地双掌拍了下桌面:“好喝!我再来几杯,你能陪多少?”
“我来吧……”董锵锵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肩膀便被老白一把按住:“刚才你买的,你现在就说陪几杯就成。”
“我酒量不行,一杯吧。”董锵锵心虚地闪躲道。
“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老白红着脸,眯着眼,亲切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然后潇洒地转过身,一面哼着曲儿,一面扶着台面慢慢向收银台走去。
董锵锵独坐在位置上,刚才吹在脸上还觉得刺骨的冷风此刻已经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他甚至能闻到风中某种春天的气息,望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觉浑身热乎乎的,心头洋溢的是说不出的惬意。
如果天天都能这样就好了,他心里想着,马上又为自己的不切实际笑出了声。
“董锵锵!”人群中有人喊他的名字,他闻声转头,只见郑春花在人群中向他招手,身边还有些说认识却叫不出名字、说不认识但好像又见过几次的陌生面孔。
“圣诞快乐!”等郑春花等人走近,董锵锵已经起身大方地举起酒杯,“大家新年快乐!”
郑春花的妆画得有些重,董锵锵无法分辨她是想画成职场女性还是化妆时失了手,说成熟和老成似乎都对,也衬出她身旁一众女伴的青涩。董锵锵猜这些女生可能也和他一样是刚到特里尔没多久的学生,便客气地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
女生们还没和他寒暄几句,便识趣地叽叽喳喳如麻雀般飞走,独把郑春花留了下来。
“老远就看你一个人偷乐,碰到什么好事了说来听听,让我也乐呵乐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郑春花笑着揶揄道。
“哪有偷笑?就是想到这几天不用听课了高兴,天书听得我头疼。”
“你就庆幸吧,你要是一上来就听高级阶段的课,现在就得发愁怎么通过考试了,还能有心情出来逛市场么?”
董锵锵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儿。
“后来又晕过吗?”
“晕?”
“马栗子。”对方提醒道。
董锵锵如梦方醒:“没有没有。”
“过完元旦学生会要组织春节晚会,你是宣传部长,主持和组织节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另外你还得出个节目。”
“主持和组织节目没问题,出节目估计悬……”董锵锵很含湖,因为他没什么可以当众展示的才艺。
“时间还早,你不用着急,有空也好好想想,你嗓子还行,出个歌也成。”郑春花正准备继续往下劝,就听有人在旁边问道:“董锵锵,这位是?”
老白不知何时端着酒杯站在了两人旁边。
“哦,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特里尔大学学生会主席郑春花……郑春花,这是我汉大的哥们儿白宙宇。”
“是汉诺威音乐、戏剧与媒体学院。”老白纠正的同时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又双手在羽绒服上蹭了蹭,然后鬼使神差地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郑春花,“郑女士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如果咱们学生会想组织旅游或购物都可以找我……哦不,找董锵锵就可以,我们是一伙的。”
“什么叫‘一伙的’?听着和犯罪团伙似的。”董锵锵假装不满。
“‘乐白’国际旅行社,总经理白宙宇。”郑春花读着名片上的字,狐疑地望着董锵锵问老白,“你说董锵锵也是一伙的是什么意思?”
“他是旅行社股东之一。”老白笑呵呵地拍了拍董锵锵的手臂,“公司元老。”
“我认识他这么久,他可从没跟我提过他还有个旅行社。”郑春花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董锵锵,“行啊,口风够紧的。”
“你别听他的,我可不是什么股东,”董锵锵分辩道,“我是给白总打工的。”
“总之就是如果你有旅游方面的需求找他就可以,他能给你最大的优惠。这酒不错,董锵锵你请郑女士尝尝……”说最后一句话时老白对董锵锵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做了个努嘴的小动作。
董锵锵哭笑不得,刚要解释,老白已经调转方向,三下两下便没入人群。
“你这哥们儿还挺有意思的……”郑春花似乎并没急于追女伴的想法,反而在董锵锵身旁坐了下来。
郑春花不走,董锵锵觉得自己走似乎不太合适,只好也坐了下来,但他并没听老白的直接把酒杯推到郑春花面前,而是把手挡在酒杯前,“开摩托了吗?”
“你看到我手里有(摩托)头盔吗?”郑春花摊开双手反问道。
“头盔可以挂车上,不一定要拿在手里。”董锵锵没上当。
“我喝完从不开车,”郑春花把脸转向酒杯,食指放在杯口上沿轻轻摩挲,“等第二天酒醒了再说。”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酒腻子。”董锵锵把挡在酒杯前的手撤了回来,关心道,“这里兑了其他酒,慢点儿喝,小心上头。”
郑春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慢慢地啜了一口,又放下酒杯,望着摊主夫妇忙碌的背影幽幽道:“黑皮诺葡萄最早起源于法国,然后从勃艮第被带到德国,黑皮诺葡萄之于红葡萄酒就像雷司令之于白葡萄酒,被认为是红葡萄中的精品。事实上,黑皮诺葡萄非常挑气候和土壤,需要温暖而不是高温,这样才能在土壤里茁壮成长并生长良好,然后酿出酒体更饱满、颜色更深红,单宁含量更高、整体更优雅、如天鹅绒般丝滑的红葡萄酒。它的酒香很独特,总让人联想到苦杏仁或黑莓,就像一首有着优美旋律的轻音乐,活泼的同时又暗示着我们某种转瞬即逝的生活品质,让你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倾听它想对你说的话。”
董锵锵暗想:完了,还没喝就高了。他环视四周,想找到跟郑春花一起来的那些女生,哪知放眼望去,却是一个女生都没见到。
他的视线落到酒摊斜对面一位身着单薄绿色条纹衬衫和宽松肥大灰色裤子的黑人老者身上,对方正坐在一张折叠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笼子,一只绿背黄腹的鹦鹉正在笼里的横架上来回踱步,笼子旁还散落着一叠纸牌。
当有人坐到老者面前时,老者会轻敲一下笼子边,再提起笼子上的小门,鹦鹉便会从笼中蹿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上散落的牌中叼出一张送到老者手中,再主动跳回笼中。
当纸牌被交到老者手中时,求卦者的命运似乎便已定下。老者会郑重地端详一会儿牌面,然后告诉对方牌面预示了什么。有时这还不够,他会让算命者向他伸出手掌,他在上面撒上一些粉末,董锵锵猜测也许这样他就可以更好地看到对方的掌纹。
不多时的功夫,董锵锵便看到有人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也有年轻女孩脸红心跳地逃离牌桌,似乎年轻人比老年人更相信这些命运的游戏。
就在他看得入迷时,他的余光注意到离牌桌几米的地方有人正激烈地大声说着什么。
起初他并没在意,还以为对方是普通情侣,视线不经意地从对方脸上掠过,却吃惊地发现争吵的两人是刚刚还有说有笑的老白和佟乐乐。
851. 清烟绘山色,白雪染古城(8)
“上次喝这个我还没毕业,现在……”郑春花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液体,沉默了几秒后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来德国?”
董锵锵注视着不远处的老白和佟乐乐,对她的话浑然不觉。由于游人渐多,两人已经停止了争吵,但不高兴的情绪无法像热气一样迅速消散,尤其是佟乐乐,脸色难看的就像冬日阴霾的天空。
佟乐乐是大家公认的脾气好,认识她这么久,董锵锵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与人发生争执,而那个人还是老白。他既意外又吃惊:刚才还好好的两人究竟说到了什么会这样?难道老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两人都是他来德后结识的好朋友,又是他撮合后好上的,所以他隐隐有种莫须有的责任感,认为自己应该对两人的好负责。
他有些坐立不安,犹豫要不要过去和稀泥,虽然他很清楚这时如果他出现在那两人面前,尴尬的其实是三个人。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下意识地应了句“我没事”,却连自己都奇怪自己究竟在回答什么。
“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么?”注意到董锵锵有些心不在焉,郑春花怀疑地追问道。
“唔……听,听到了……”虽然董锵锵嘴里这么说,但在郑春花看来,他似乎并没听到自己刚才的问题。
就在董锵锵不错眼珠地望着不远处的两人时,一队穿着明显是德国传统服饰的人马敲敲打打、欢天喜地地闯进他的视线。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四个壮汉合力挑着一个看起来极具分量的深棕色酒桶,酒桶比汽油桶看起来还要大一圈,壮汉们显得有些吃力,似乎桶里灌满了酒。
壮汉后面是一组乐手,乐手后方差不多也是队伍的正中间是一名头戴金色皇冠、身材高挑、肩披一袭大红披风的金发女子,她一手向四周游客招手致意,一手频频举杯,口中还念念有词,而队伍两边手中有酒的游客也无一不齐齐高举酒杯,嘴里发出“女王!女王!”的喊声,然后又开始大合唱,一时间,人们的欢呼声、碰杯声、合唱声、音乐声以及呼啸的风声热烈地掺杂在一起,唱到激动时,甚至还有人把酒扬到空中,又在酒落下时发出幸灾乐祸的怪叫。
“她是特里尔圣诞市场今年的德国热葡萄酒皇后,负责推广特里尔葡萄酒类的热饮。”郑春花在董锵锵身旁介绍道,“这个代言人每年一选,她已经蝉联了3年,很厉害的一个女生,也在特里尔大学读书,她家就是做这行的。”
这些人热闹了几分钟才继续向前进发,等他们彻底走过,老白和佟乐乐已不在刚才站立的位置。
董锵锵情不自禁地起身四处张望,约莫找了一分钟,终于在一个摆满了饼干、果酱、蜂蜜、奶酪、香肠和香料的摊子前再次看到她,但之前的笑模样已从那张俏脸上消失,那张脸在四周围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惨白,看起来心事重重,而且老白并不在她的身边。
“嘿,你们俩竟然在这里!”随着一声惊呼,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两人面前,没等董锵锵说话,本来坐在椅子上的郑春花已经起身举杯回应:“尤利亚女士。祝您圣诞快乐!”
来的正是董锵锵的房东尤利亚。
“可惜我还要工作,不然我一定跟你们一起喝。”尤利亚惋惜了几秒立刻想到解决方案,“或者你明天过来陪我再喝几杯。”
“没问题。”郑春花问道,“今晚是平安夜,您还需要工作吗?或者您在市场里有摊位?那我们一定去捧场。”
“我在这里没有摊位,只有教会的工作。”尤利亚的脸上现出慈祥的光芒,“圣诞节是彼此关爱的节日,教会每年都会在圣诞期间举行各种隆重的活动,帮助那些不幸和需要帮助的人,向他们传达神对世人的爱和基督教的价值观。我还要配合其他教友与不同的慈善组织协调沟通慈善活动的事宜,比如布展,总之非常非常忙。”
“我可以想象您的辛苦。”郑春花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尤利亚女士,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您做到的事,您是一个善良的人。”
见尤利亚和郑春花聊得开心,董锵锵忽然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救星,说了句“抱歉我去下卫生间”便匆匆撇下二人,直奔佟乐乐而去。
如果让他从两个人中选个人问,他更倾向于问佟乐乐。
热葡萄酒皇后的队伍很长,董锵锵不便直接穿过,只好耐着性子往队尾走,好容易走过队尾,再一抬头,佟乐乐已不在刚才的摊子。
他试图拨通佟乐乐的手机,但对方却一直未接,他只得继续在人海中寻找。
圣诞市场所在的老城区在温暖的圣诞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似乎到处都泛着金色的光芒,晃得他忍不住骂街:德国人这时又不怕光污染了吗?
就在他终于再次锁定一个神似佟乐乐背影的女生时,有人从他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同时朝他大喊:“圣诞快乐!”
等董锵锵转过头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被帽子、口罩、围脖和羽绒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
“圣诞快乐。”董锵锵一时没认出对方,只能礼貌地问了一句,“请问你是?”
对方把口罩拉到下巴,露出整张脸,董锵锵这才认出对方是之前和自己联系过的冯冲。
“就你自己吗?”冯冲问道。
四周很吵,董锵锵只能看到冯冲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他把嘴巴凑到对方耳朵旁边,大声道:“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就你自己在这儿逛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冯冲如法炮制在董锵锵的耳边嚷道。
董锵锵这才发现冯冲身后还跟着几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他们都是你朋友?”董锵锵问道。
“对,他们都是我学生,都是学汉语的,他们都夸你的论坛做得好。”
冯冲说完扭头跟后面的几人说道:“大家注意了,那个中文论坛就是这哥们儿一个人做的。”
外国人一起涌了上来,纷纷用不标准的中文表扬董锵锵。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董锵锵客气道。
“跟我们一起呗。”冯冲再次发出邀请。
“谢了,我朋友都在那边儿,我这就过去找他们,你们吃好玩好。”董锵锵婉拒道。
双方道别后,董锵锵转头望向刚才发现佟乐乐的方向,却发现那个背影再次消失。
就在他怅然若失之际,冯冲又蹿回到他面前:“寒假大学可能要开两个对外汉语班,你能用德语教中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