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杀鸡就用宰牛刀
李富胜的脑壳,有些晕乎乎的,因为郑伯爷先前的那句话,让他有些一时接受不过来。
坦言之,李富胜本身就不是一个好人,当然,他自己也从未标榜自己是个好人;
用他自己的说法,他这辈子造下的杀孽太多,也没想过得以老死病榻得个善终了。
他喜欢杀人,喜欢那种热乎乎的鲜血一层层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这能让其内心,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很早之前,瞎子就说过,李富胜有心理疾病。
李富胜自己也清楚,所以当初第一次和郑凡见面时,还特意叮嘱过郑凡在必要的时候要提醒自己去克制住那种冲动。
然而,
李富胜一直以为自己在第二层,却未曾想,昔日自己提携且看好的小阿弟,居然不声不响地已经上了第五层,需要自己抬头往上看。
他可是还记得,玉盘城下,郑凡传达杀俘命令时,明显带着一种强撑的情绪在,这意味着当时郑凡的内心,有着极大的排斥情绪。
李富胜不清楚“理性”和“感性”这种词汇,但能分辨得出来,当时郑凡心里是不愿意下达那项命令的。
但这才多久过去,
当初的小阿弟,
现在可以很是平静地对自己说,拿那几万野人的命,去练习攻城。
且这绝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在自己见到他,确切地说,是他见到自己以及得知自己带来了这么多兵马过来后,马上就想到的一个方案。
没有预演,也没有深思熟虑,因为雪海关的兵马,打遭遇战和突袭战还可以,但想要像赶羊一样将这数万野人赶向一个区域赶向那两座城,就算他雪海关不留一兵一卒守家全员出动,也做不到。
所以,这真的是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什么意思?
就是忽然嘴闲了,想嚼两片薄荷叶,晚饭想加一盘猪头肉。
而这数万野人的命,在自己这位小阿弟眼里,只是两片薄荷叶,一盘猪头肉。
李富胜自己是对杀戮的渴望,他享受其中,而郑凡,呈现出的,是一种对生命的漠视。
或许,
这是因为李富胜这几年见郑凡的次数不多,天天待在郑凡身边的人,可能感觉反而没那么深,就是郑伯爷自己,其实也没留意到自己心境上的变化。
郑伯爷看向李富胜,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李富胜这才恍然过来,为自己先前的走神讪讪一笑。
这时,
何春来带着人,扛来了一张桌子,一张靠椅,随即,还在桌子上摆上了新鲜的瓜果,靠椅左右,分别插着大燕黑龙旗帜和郑字旗。
陈道乐则将画板放在了斜对面立起,画纸已经铺好,颜料,也已经调配好。
“这是………”
李富胜显然没弄清楚眼前的情况,这是打仗啊还是踏青?
郑伯爷则走到靠椅前,坐了下来,双腿搁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拿着瓜开始吃了起来。
另一边,
陈道乐开始作画。
李富胜走了过来,他虽说是个大老粗,但也清楚这时候自己不该走入“画中”,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郑老弟,你这是?”
“留个纪念。”郑伯爷笑了笑,招呼李富胜一起过来吃瓜。
李富胜摇摇头;
其实,他能理解这种作画的习惯,当初他们一群总兵在镇北侯府时,每个人也被镇北侯请来的画师画了两幅,一幅是身着甲胄,一幅是身着便装,但无疑姿势都是极为正经一板一眼的,哪里有像郑凡这样子的?
郑伯爷此时也没功夫向李富胜解释什么叫“宣传”,作为一个造神运动中的“神”,这是郑伯爷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陈道乐先画一幅,这一幅,是郑伯爷自己收藏的,也可以再临摹几张,送人;
随后,陈道乐也会设计雕刻出一个模版以方便拓印,拓印的版本自然不可能精细,但还是能清楚地看见远处在打仗,近处正在吃瓜的郑伯爷。
过年时,雪海关的铺子里会售卖郑伯爷的年画,军民们会将其买回家,做门神的有之,放家里正堂供奉的也有之。
好在,陈道乐只是做了个轮廓和构图,剩下的,郑伯爷就不用再继续摆姿势了。
李富胜也没等多久,就和郑凡一起来到了前线。
前方,有一座城堡。
这座城堡在历史上更改过很多次名字,因为每一代司徒家家主更替后,都会重新对其进行改名,已经成为定律。
因为在雪原筑城,本就是很光彩的一件事,这意味着晋人不仅仅是将野人完全驱逐出了三晋之地,还能在雪原上对他们进行肆意揉捏。
这两座城陷落后,野人王曾给它们进行过重新命名,一座,叫安乎,一座,叫沓叠。
是野人语中,开始和结束的意思。
野人王的本意,大概是想要宣告,野人被晋人欺压的历史,结束了,野人的光明未来,开始了。
梦想,还是很丰满的,就是这现实,骨感得硌人。
此时,处在郑伯爷和李富胜前面的那座城,就是安乎城。
城墙其实并不算特别高耸,和镇南关,是没法比的,和雪海关,就更没得比了。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果说燕人的天赋在于兵器冶炼和锻造,那么晋人的天赋就在于城池建造。
天难关、镇南关、雪海关等等这类雄关重镇,都是晋人的标杆作品,只可惜:
雄关依旧在,不见晋皇来。
按照郑伯爷的吩咐,燕军兵马,分为了三部分。
中军主力,在安乎城下;
一部分,在金术可和柯岩冬哥的率领下,已经开始对这些部族的牧场和本部进行劫掠。
他们族内的勇士,基本都被驱逐围困在了这里,部族内,必然极为空虚,破他们的牧场本部难度不大;
另一部分,则继续盯着沓叠城,那里的野人兵马一旦有想要突围的意图就马上将他们逼退回去。
麾下兵马足够,做起事来,就游刃有余得多了。
“大哥,请。”
郑伯爷请李富胜和自己一起登上一座箭塔。
如果是真的对楚开战的话,郑伯爷是不会跑到这上面去的,因为攻城战开始后,双方的投石机会不停地对砸,城内投石机的主要目标以及城墙上的巨弩的目标,就是攻城方的箭塔。
但现在野人刚刚被驱赶进去,根本不可能有这个东西。
上了箭塔后,视野就好太多了。
李富胜伸手抚摸着箭塔对敌一侧的铁皮,感慨道:
“郑老弟,我也曾在颖都和奉新那边看那里的匠人造的攻城器具,但你这里的,明显比他们的精细和考究多了。”
郑凡回应道:“那里最开始,也是被我的人培训的。”
当初第二次望江之战,靖南侯挂帅出征,郑凡还是盛乐将军,领兵过去接受调遣,当时以为要攻打玉盘城,所以薛三就带着一帮匠人造了一些器械,那一次,也被田无镜留意到了,这也是之后田无镜将天机阁的人交给自己的原因。
“郑老弟,哥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你了,哥哥我老早就觉得你是个人才,但真没想到,世间竟然有郑老弟这种人物。
所幸,郑老弟你是我燕人,若是生于乾国或者楚国,那我大燕,就真的要头疼了。”
郑凡闻言,笑道:
“若是生在乾国,哪里会从军啊,早考科举去了,东华门唱名才是好儿郎不是?”
“哈哈哈哈,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战场,已经在铺陈开了。
大军前压,箭塔和投石机也装配就绪,但距离真正的攻城还早,先是民夫以及辅兵开始出力,挖壕沟立寨。
城内守军为了防御,往往也会预先设置下陷阱,疏通疏通护城河之类的,但攻城方也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止城内守军冲出来反杀一波。
其实,现在的准备工作,还是以雪海关的兵马为主,李富胜所带来的兵马,则是在旁边看护。
李富胜见状,当即下令道;
“命我部校尉以上将领,凡无外围警戒任务人在这儿的,都给我聚起来观摩。”
吩咐完,
李富胜下意识地伸手在箭塔栏杆上搓了搓,
感慨道:
“郑老弟,瞧着下方秩序井然的样子,你这,真的是得了咱们王爷的真传啊。”
田无镜用兵,最为注重细节和严谨,而这,最直观的体现,就在各路兵种各部兵马的有条不紊的配合上。
在李富胜看来,郑凡是田无镜的亲传弟子,用兵之法上的相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李富胜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些兵马的训练,都是梁程一手操办的。
只能说,梁程和田无镜一样,或者说,真正的强大军队,其必然是注重战术纪律性的。
但郑伯爷早就习惯了将魔王们的功劳据为己有,
当下,
也只是轻轻点头,
向前指了指,
道:
“大哥,你看,第一轮抛射要开始了。”
投石机开始进行抛射,只是,第一轮抛射的效果,并不如人意,除了少数砸到城墙以外,一大半,其实都落在了城墙外头,还有一小部分,砸入了城墙内。
总之,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
“这是试射。”郑凡对李富胜解释道。
李富胜点点头,虽然以前在荒漠时没城池给他攻打,但作为统兵总兵,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不过,虽然站在郑凡和李富胜的这个视角,第一轮试射并未取得太好的效果,但前方安乎城内的野人则是被这石块砸落的动静给吓坏了。
安乎城,毕竟只是个城堡,在挤入大量野人后,里头就显得相当拥挤了,所以,那些砸入城墙后的石块可谓是造成了极大的杀伤,目标太密集了,只要打进去,大概率就能有所收获。
一轮试射刚结束,安乎城内就有四五名野人骑士打着不知道从哪里扯的白布做的白旗一边挥舞着一边向城外燕军这里过来。
野人投降了,因为对于野人而言,这一战,根本就没得打。
从他们在面对燕人骑兵包围从而崩散开始被裹挟后,他们其实已经失去了在这场战争中去抗衡的能力。
哪怕如今被驱赶入了城,但安乎城和沓叠城已经荒废许久了,除了一些牧民偶尔会依靠在墙角边躲避风雪外,其余时候因为这里距离雪海关太近,所以没其他人会过来。
城内,没有粮食,也没有什么守城器械,这城,还怎么守?
最重要的是,除非野人王忽然死而复生,且决定不计前嫌救他们,否则他们连援兵都没有,其他没参与这件事的部族,一来距离太远,二来,他们也不会发兵为了救他们而去和燕人死磕。
只是,还没等那些个野人请降的骑士过来,军阵前排的弓弩手就已经张弓搭箭,一轮齐射之后,请降的野人连带着他们的坐骑,都被射成了刺猬。
真正的攻城战,还没开始呢,郑伯爷怎么可能允许对面提前点投降?
这一幕,自然也被城内的野人注意到了,终于,城墙上,开始出现成群的野人身影。
显然,在投降被直接拒绝后,城内的野人头人们,开始做起了抗争,哪怕这种抗争,注定无力。
而这边,燕军则在继续着自己的“操练”,虽说城内的野人应该很“脆”,但燕军很是珍惜这场来之不易地演练机会,所以完全是杀鸡就是要用牛刀的架势。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伴随着第二轮投石机的抛射,安乎城西面城墙上,遭遇了石块的猛砸,一时间,城墙上本来被安排上来的野人被砸得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而在下方,盾牌手列阵上前,为前排,箭塔在后,被推动前进,最后头,则是攻城锤。
“不得不说,晋人筑城的工艺,是真的好。”李富胜赞叹道。
第二轮的抛射砸得挺准的,但并未对安乎城的城墙造成太过明显的结构性损伤。
这意味着这座城,并不是豆腐渣工程,且要知道,这座城是防备野人的,在之前的岁月认知中,野人,哪里会攻城?又哪里能弄出投石机?
但晋人,就是这般刻板地将城墙修筑得棒棒的。
可以想见,如果野人王当初成功撤退回了雪原,就是这两座小城堡,都得需要追击的兵马花费多少的代价去攻打。
城墙上,开始有野人开始向下射箭,零零散散的,显然,是第一波死伤的野人消耗得太快,第二批还没能安排上来。
且野人除了弓箭,没其他的守城器械可用了。
待得距离足够后,箭塔上的燕军弓箭手开始射击,因为高度的差距被箭塔给拉平了,所以箭矢的杀伤和效果比在下面往上射要好很多。
下方,还有地面的弓箭手躲在盾牌手后头进行掩护。
一时间,燕军攻城这方的箭矢完全将城墙上野人的箭矢给压制了下去。
攻城锤开始前押,野人们再蠢都知道这玩意儿是干嘛用的,但奈何却没有办法解决它,只能看着这个大家伙来到了城门前。
“咚!”
“咚!”
“咚!”
三次撞击后,
城门,
直接被撞开了。
推动攻城锤的士卒们都愣了一下,感觉有些不真实。
远处箭塔上,李富胜喉结动了一下,道:“这,郑老弟,莫非你这推动攻城锤的,都是军中高手?”
郑凡则道:“先前城内有野人出来请降,就是走的这个门出来的,他们应该没在城门后堵塞东西吧。”
“哦,这样啊。”
其实,有件事郑伯爷不知道,那就是野人王当初率军打下了安乎城和沓叠城后,那会儿还没入关的野人可是兴奋坏了,毕竟真的是穷坏了,将城内晋人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洗劫一空,甚至连城门都被拆了带走了,因为城门上有铁钉和铁皮。
最后,被野人王发现了,野人王大怒,当即斥责了他们,下令他们别的可以拿,但你得把城门给我安回去!
迫于野人王的威望,野人们还是规规矩矩地将城门又给安了回去。
但这么个一拆一装,这城门,其实早就成了形式主义的城门了。
就在这时,第三轮投石机抛射开始,第三次的抛射物上浇了油脂,所以抛射出去的,是火球。
这一次抛射,距离稍微拉远了一些,也就是故意地砸入了城墙后头。城内当即又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紧接着,
盾牌手这才让开了道,燕人士卒扛着云梯冲了上去,将云梯架在城墙上后就开始攀爬,已经拉到足够距离的箭塔,因为来自城墙上的阻击实在是太过轻微,所以没有选择拆卸下方的零件让箭塔整个栽倒向城墙,而是直接自上方拆卸下了一个长条形的挡板,当作了桥。
里面的弓箭手直接抽出兵刃,踏着这个桥冲上了城墙。
城墙上零星的野人很快就被清理,燕军很轻松地就占领了西城墙。
李富胜砸了咂嘴,有些惋惜道:“好是好,就是太快了,还没品过味儿来。”
郑凡听了,
笑道:
“这好办。”
随即,
郑伯爷吩咐身后的一名亲卫:
“鸣金收兵,换一面城墙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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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真的狗
作为一头上古僵尸,梁程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人,是这个世上适应能力最强的存在。
这句话,在郑伯爷身上得到了极好的诠释;
还记得当初在虎头城,郑伯爷被选入民夫营,薛三帮他背着甲胄,梁程帮他拿着刀;
那一晚,
梁程和薛三将一个蛮族骑士按在了郑伯爷面前,
郑伯爷一刀下去,
将其给砍死!
两世为人,那是郑伯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且清晰地感知到鲜血扑面而来的滋味,且引起了来自生理上的严重不适应。
几年过去了,
如今的郑伯爷,
却能够在攻城时,很平静地下令退回来,再打一次。
宛若将面前的安乎城以及城内的野人们,当作了红帐子里经验丰富的姐们儿,轻轻一拍:
来,换个姿势咱继续。
在郑伯爷看来,是在这个世界的经历以及风风雨雨,改变了他,促使他变成这样;
但在魔王们看来,是这个世界的“自由”,让主上恢复了他内心的本性。
总之,
在平野伯爷的命令下,已经完全攻上西城墙的燕军,开始撤兵了。
云梯,也自己运了下来,箭塔,又推了回去。
发挥效果太好的攻城锤,在撞开城门后,就又默默地往后挪。
各路兵马,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后退。
李富胜的眼睛眯了眯,赞叹道:
“郑老弟的练兵之法,哥哥我,佩服了,侯爷当初带我们打仗的时候就教过我们说,进攻时猛如虎,这并不难做到,但撤退时井然有序,方为真正的精锐。”
虽说这是在攻城成功后进行的撤退,但各方面都能做得这般严谨,可以说,这支军队,已经不逊靖南和镇北了。
就算是有差距,也可能仅仅是兵员个体素质上的一些差异,这也是源自于郑凡麾下接收兵源时的一些限制所导致的。
但,这仅仅是瑕不掩瑜,最重要的是,李富胜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几年几番大战下来,很多当年自己麾下的老卒,要么战死,要么伤退离开了行伍,新兵补充进来后,虽然看似在战斗力上没有明显的下滑,但真正深层次的变化,他这个当总兵的,是能够察觉到的。
百战之后,老兵凋零。
凋零之外,还有腐化。
镇北军以前是在北封郡吃沙子的,调入京城后,李富胜就明显感觉到自己麾下兵马的转变了,等再进入晋地,驻守一方后,这种转变,更为明显。
日子好过了,也见过真正的花花世界了,眼里瞧着的,不再是北封郡红帐子里膀大腰圆的老姐们儿了,开始瞅上青楼的娇滴滴女子;
所以,李富胜是坚决支持伐楚的,和燕皇所看到的大方向不同,李富胜是担心自己手下这支在北封郡打磨出来的兵马,再过一些年,身上的锐气都要被磨散掉了。
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能歇,不能停,继续打仗,不停地打仗,不停地给麾下兵马灌输杀气,让他们经历血与火的洗礼。
到最后,平灭了乾楚二国,再堕落,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李富胜的想法,就是这么的朴实。
接下来,选择进攻的,是南城墙。
且攻城的队伍,换做了李富胜麾下一路兵马。
同时,
为了避免再出现先前那种野人不出力消极懈怠导致演练效果大打折扣的事情发生,郑伯爷找了两个俘虏,让他们进城带话。
话很简单:
燕军,可以接受你们的投降,但所有贵族和头人,必须被处死!
所以,接下来的第二轮攻城,哪怕李富胜亲自指挥着,但整体所呈现出来的效果,却比第一次,要差太多。
如果说先前郑伯爷麾下的雪海关士卒攻城时行如流水,那么李富胜麾下的这支兵马攻城时,就真的是磕磕绊绊。
且就算是郑伯爷派人给他们传达了“加料”的消息,但他们依旧不以为意。
镇北军,确实是一支骄兵。
就算是第一次望江之败,败的也是左路军,李豹所率领的镇北军一部为大皇子殿后,打得,其实真的可以,无可指摘。
所以,他们真的过于骄傲了。
在看着先前西城墙被攻打得这般容易后,他们这次的进攻,真的是过分轻敌。
轻敌就算了,居然连先前基本的攻城操作都没做好。
投石机砸了两轮,听到城墙上野人的惨叫声后,一名校尉立功心切,许是看见平野伯也在这里,所以也想以校尉的身份亮亮眼,所以未等盾牌手和后方箭塔以及攻城弩的压制上来,就直接带着手下人扛着云梯上去了。
但这次,野人所激发出来的作战意志是真的强,箭矢一下子加大,且城墙上的野人开始不断地从下方补充过来。
云梯攻势一下子受阻,那名校尉倒是个好汉,自己披坚执锐抢先上去,企图在城墙上杀出一个爆点。
他确实也做到了,在其率领下,十几个燕军士卒跟着他一起撑开了一个局面。
但因为他们过于激进,导致节奏上和后续部队没能统一,他们在城墙上占位成功却没能等到及时的后续袍泽相助将这一面给撕开,使得他们一直在城墙上处于寡不敌众的状态。
最后,那名校尉身中数刀数箭,战死在了城墙上。
迫不得已之下,李富胜只能下令投石机再抛射一轮后,收兵。
不是不可以继续打下去,因为燕军强,野人弱,野人就算是一时打出了气势,燕军继续压下去,野人迟早得崩盘,重复先前西城墙的一幕。
但李富胜是越指挥越脑瓜子疼,同时,他也清楚蛮打下去,固然可以给自己挣来面子,但却可能造成更大的损伤,因为自己的面子而造成部下不必要的损伤,不值得。
但这一收兵不要紧,那名校尉麾下剩下的近百名士卒,居然没有根据后方传递来的收兵号角声后撤,而是继续在攀爬云梯继续杀上去。
原因在于,镇北军有极为森严的军律。
若战败,主将战死而部曲存活者,杀无赦!
这是镇北军一直以来所奉行的铁律,而很显然,当那名激进的校尉战死后,其麾下的士卒们已经疯魔了,因为他们本能地认为,撤回去,也是死,与其被自己人杀死,还不如向野人冲去。
由点带面,这帮人的行动牵扯着本来要撤退的其他各路燕军一时犹豫起来,将袍泽丢了继续撤,这事儿不地道,不撤嘛,军令又已经发出了。
所以,和先前郑伯爷下令撤就井然有序地撤截然不同的一幕出现了,李富胜麾下这支燕军撤退时,完全前后脱节了。
弓箭手还想着接应一下袍泽呢,盾牌手却已经退到弓箭手后面去了。
步调一步乱,步步乱。
到最后,李富胜一边咬着牙继续下令撤兵,一边派出自己的亲兵队伍主动上去接应,又折损了不少人马后,才算是将这一场乱糟糟地攻城演练给结束。
而此时,已经站在郑凡身边的梁程开口道:
“其实李富胜自身也有很大的问题,他可能真的是不熟悉攻城战的指挥,外加先前看见咱们做得很好,所以本能地想要跟着咱们的节奏走。
但其实,在那名校尉登上城楼时,李富胜完全可以下令前阵完全掩杀过去了,顺势将这面城墙给清扫掉问题是不大的,偏偏他还在那里按部就班。
至于后续下达的撤兵命令所出的乱子,还是在于李富胜麾下兵马,已经习惯了野战的打法,思维意识习惯,还没能切换到攻城这方面来,确切地说,他们其实还没这个意识。”
郑凡点点头,道:“这个,应该是田无镜去头疼的问题,话说,你觉得田无镜会攻城么?”
梁程沉默了。
“嗯,怎么了,实话实说就是了,不要给他留面子。”
“主上,属下觉得,靖南侯的用兵习惯,其实比之在野战骑兵对阵,更适合攻城战。”
“哦。”
郑伯爷了然,
道:
“原来你刚刚是在给我面子?”
因为我问了一个在你们这种兵法大家眼里,很蠢的一个问题。
“属下不敢。”
“反正,也无所谓,咱们在这里练练手,等伐楚时,肯定还有的练的。我可是听说,大楚的那位年尧在镇守镇南关和田无镜对弈时,可以说是相当的怂。”
根据情报以及郑伯爷亲自走过镇南关附近的所见所闻来看,
那位曾在大楚诸皇子之乱中生擒好几个皇子风光无限的年尧大将军,在镇南关,可谓是将缩头乌龟的功夫修炼到了极致。
燕人挑衅,他在修城;
燕人叫嚣,他在修城;
天气好,他在修城;
天气不好,他也在强行继续修城。
所以,经他一任,他不仅仅在镇南关的东西两侧,修筑了两座防卫森严的军寨,同时还在镇南关北面,仿照着雪海关之余安乎城和沓叠城一般,修建了两座城堡。
田无镜年初时之所以大兵压境,一方面是为了策应在楚国不知道在搞什么但肯定是在搞什么的郑伯爷;
另一方面也是发现这个楚国大将军居然还想继续往外修城!
所以,燕军出动,压缩了镇南关的势力辐射范围,让年尧继续在外围修城的计划泡汤,据悉,当时有两处地方都已经在打地基了。
也因此,
伐楚,不仅仅是要打一个镇南关,像眼前类似安乎城这种规模不是很大的城堡,也需要去攻克。
老田不可能不清楚自己麾下的燕军擅长什么和不擅长什么,所以,类似的教学演练,在伐楚中,必然还会继续。
不擅长什么,就在绞肉场里学呗,这种环境下,学东西,肯定快。
就像是后世的高考,若是考得不好要被枪毙的话,不一定能考上状元,但肯定比不被枪毙要考得好得多一个道理。
这时,
收兵完成的李富胜走了过来,黑着一张脸。
他是真的气啊,气得简直要炸了。
丢人,
真丢人啊!
军人,其实最是要面子的,嘴上就算不说,但其实明里暗里都在较着劲儿;
李富胜这次是完全给郑凡麾下雪海军先前演练,来了一场对立面的反面示范。
待得李富胜来到郑凡面前,
郑凡直接开口道:
“大哥,你先前在那面已经登上城墙时,应该不拘泥于形式,直接下令前阵掩杀过去………”
李富胜耐心地听着郑凡的话,脸色,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梁程在旁边微微颔首,在人际交往方面,他发现自己距离主上的层次,已经在越拉越大。
在平常人看来,当面分析对方刚刚犯下的错误,是很失礼也是极为冒犯人的一件事。
但李富胜这种人,他其实最不需要的,就是虚假的安慰。
他是一个很务实将领,所以,主上现在就直接帮他分析先前的问题之处,其实是最好的缓解尴尬的方式。
学问啊,学问啊。
梁程在心里感慨着。
至于主上现在对李富胜所说的似乎和自己先前说的话有九成九相似这种小事情,他是不在意的。
听完郑凡的话后,
李富胜重重地点点头,
道:
“是啊,自我至下,问题真的不少,好在这次打的不是楚人的城池,否则像刚才那般,我们的损失,会扩大不知多少倍。”
“就当是交学费了,哦不,是束脩。”
“对,对,这话说得好,很有道理,唉,郑老弟,哥哥我真的发现,自己真的比你白大这么多岁了。”
“大哥,你我兄弟之间,没必要再说这些话了,下令埋锅造饭吧,再召集麾下将领,做一下总结。”
“好,我听你的,这样,你,我是请不动的,你给我派一个你麾下你觉得对攻城战最得心应手的给我,让他再给我们讲讲,我也听听。”
郑凡伸手指了指站在自己身侧的梁程,
道:
“就他吧,他,算是得我不少真传了。”
……
入夜后,
郑伯爷来到了野人王所在的帐篷处。
郑伯爷没急着先进去,而是让何春来先进去看了看,得知桑虎不在帐篷内后,郑伯爷才走了进去。
随即,
数十名亲卫持刀警戒于帐篷外。
野人王依旧坐在那里,但手中的链子,解开了,他正在吃东西。
樊力煮的,大杂烩。
见郑凡来了,野人王笑道;“伯爷吃了么?”
“吃过了。”
郑凡席地而坐。
“伯爷今日辛苦。”苟莫离笑道,“但属下有个小建议,可否给桑虎一个机会,让他也能带着手下人试试手练习一下攻城?
伯爷您是知道的,我们雪原人,大部分这辈子就只见过三座城;
安乎城、沓叠城和雪海关。”
野人王是知道郑凡今日所作所为在干什么了,这是在拿野人的命,来为燕军磨刀。
但野人王毫不生气,甚至还想踊跃加入。
“这个,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郑凡说道。
“伯爷说的是,确实以后有的是机会。”苟莫离笑道。
攻城,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会缺死人。
而且,就算是死人,他的尸体,也是有用的。
死人的尸体,可以拿来炼出油脂当火油用,亦或者干脆将尸体用投石机投入城内,引发城内的瘟疫。
“伯爷和这位李富胜总兵,关系很好?”
“苟莫离。”
“属下在。”
“你知道我在燕军中入伍这么久,让我感触最深的,知道是什么么?”
“请伯爷赐教。”
“就是燕军里面,虽然也有各自的山头,但打起仗来时,是可以将后背交给袍泽的。”
“这确实很难得,但,伯爷……”
“你说。”
“那也是因为您一开始就得遇贵人,所以不用去在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再加上后来,您得到了靖南侯的看重,自然没人会在这方面去卡您。
水至清则无鱼,这太阳底下,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听到这话,郑凡微微蹙眉。
细细思索一番后,
郑伯爷还真回忆起来了一出在燕军里,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友军见死不救。
那是邓子良邓参将,被乾国钟天朗夜袭拔寨斩杀。
只不过,在那件事里,对友军见死不救且故意保存实力的,是郑伯爷的翠柳堡。
因为这件事,郑伯爷还被靖南侯敲打过。
所以,
并非是郑伯爷没遇到背后捅刀子的袍泽,而是因为那个会捅刀子的人正是他自己。
当你发现四周全是白色的时候,很可能,那个黑点,就是你了。
但这个例子,这段黑历史,郑伯爷是不会自己再提出来的,没意义。
“伯爷,这一次大军出塞,斩获,必然不小,但想来大军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所以,属下觉得,拔除掉一些部族的牧场,牵走他们的牲口和人口后,可以趁着这场天威,直接对其他部族进行摊派,让他们主动送上牛羊和青壮。
他们欺软怕硬惯了,打个锣,马上就腿软,属下可以为伯爷拟定一份名单出来。”
“行,这事,你看着办。”
“谢伯爷,属下绝不会让伯爷失望。”
“等真正伐楚开始时,我会解开你身上所有链子。”
“伯爷大恩大德,属下下辈子必当做牛做马………”
“那我直接送你去下辈子岂不是更方便?”
“………”苟莫离。
翌日,
燕军上午再度攻城,午时收兵;下午再度攻城,黄昏收兵。
第三天,晋营兵马攻城;
第四天,继续攻城;
第五天,
没法继续攻城了,
因为城内没粮食,
且燕军这种玩法,对城内野人精神上的折磨实在是太过可怕了,简直是魔鬼!
燕人一次次占据了城墙,又一次次退去,然后再一次次地攻上来,根本就不是人能干出的事儿!
最终,
安乎城内的野人们哗变,将自己的头人和贵族全部杀死后主动出城跪伏在野地上,完全放弃了抵抗。
“啧啧啧,没得玩儿了。”
李富胜有些惋惜地说道,他才刚刚找到指挥攻城的感觉。
随即,
李富胜看向自己身侧的郑伯爷,
道:
“换下一个城吧,叫沓叠城是吧?”
“嗯,不过先不急。”
“不急?要做什么?”
郑伯爷笑了笑,
道:
“先给沓叠城送一些粮食过去,让他们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守城不是。”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剑圣出城 (大章,求订阅!)
“姐姐,这一笔开支要特批。”
月馨将一份单子放在四娘的桌前。
四娘正在用风油精涂抹着自己的眉心,她的伤已经养好了,本想着等主上回来了就可以开始自己造宝宝的计划;
偏偏主上回来后带来了要伐楚的消息,得,这下她一个大管家当即忙得脚不离地。
一摊摊,一件件,全都需要她来打理,千头万绪的事儿,都在过她的眼。
到底是自家的事儿,别人不说没这个能力总揽大局,就是有,也不放心将大家伙辛辛苦苦打拼几年积攒下来的基业给一个外人。
说实话,四娘都有些羡慕薛三那混账东西了,到现在还在梁国没有回来,这是真要当他大梁的土行孙将军?
也娶个梁国公主衣锦还乡?
涂抹好风油精后,四娘伸手拿起那张单子。
单子上是一批特制的甲胄,皮甲,以及短刃。
现如今,雪海关的铸造坊夜以继日地正在开工着,期望着在开战前,多给将士们上一些甲胄,打造一些更为锋锐的兵刃,而这批特制的小一型号的皮甲和短刃,制作起来其实很麻烦,很容易打乱原本铸造坊的进度和节奏。
月馨在旁边解释道;“姐姐,这是给义字营的。”
义字营,又称义子营,自盛乐城以来就有一个传统,战死者没有家室亲眷的话,会将自己战死后的抚恤金交到学舍里去,供养一个孤儿长大。
这个孤儿会随他的姓,你给我养恩,我给你继香火。
这些年晋地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孤儿,也就茫茫多,且自打在盛乐城确定这项秩序再到雪海关后,义字营已经有了近八百人的规模。
但……
四娘微微皱眉,道:
“都是些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指的是已经不是小孩,却还没到青年的那个坎儿;
四娘觉得,让他们去上战场,好像还早了一些。
月馨开口道;“我夫君的意思是,他们是咱们伯爵府的未来,这场大战,应该让他们去见见世面。”
义字营,可以说是最纯粹的一支后备力量了,这些孩子都是孤儿,且是受战死兵卒抚恤金以及伯爵府的支应下成长起来的。
在他们的人生里,没有家庭的拖累,只剩下最为纯粹的忠诚。
四娘清楚,依照瞎子的审美,义字营才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既然瞎子这般坚持,四娘也就没有回绝的道理,魔王们本身都有默契的,这种默契也包括主上,那就是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你想怎么玩,都可以随意。
“行,我批了。”
………
伯爵府隔壁的小院子。
剑圣在喂鸡,耀武扬威的老母鸡迈着铿锵的步伐,走过去,低头,啄一下,再抬头,环顾四周,随即,再低头啄一下。
这进食的姿态,活脱脱的那些贵家未出阁的小姐。
而在角落里,有一只鸭子畏畏缩缩地蜷在那儿,肉眼可见的忧郁。
刘大虎回来了,看见剑圣,喊道;
“爹。”
刘大虎是剑圣的继子,但他喊“爹”从没有过犹豫。
剑圣有些疑惑道:“这个点,还没下学吧?”
每日去学舍,是刘大虎的功课。
雪海关的学舍,基本不教什么道德文章,学认字,再学算术,等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选择从军或者进作坊。
度过短暂的磨合期后,从军,能得到快速晋升,进作坊,也能很快做到小头目。
不管是走哪条路,在雪海关地界上,都是家庭生活标准的快速提升。
当然,学舍里的孩子选择从军的要占大多数,一来是受他们山长平野伯的感染,二来,当了标户后,就算是伯爵府自己人了,他们不懂得什么叫“政治待遇”,但他们以及他们的父母知道,只要当了标户,那就相当于是吃上了“皇庄稼”。
“爹,我跟您说个事儿。”
刘大虎主动走到剑圣面前。
“说。”
剑圣找了个板凳,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听自己孩子和自己说话。
剑圣自小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家庭关怀,是他和弟弟相依为命长大,后来有了师傅,拿起了剑,才得以出人头地。
所以,正因为他自己的缺失,所以才更希望下一代不要有遗憾。
“爹,学舍有报名,我也想和义字营他们一起,上战场,打楚奴。”
剑圣有些意外道:“你还小。”
“爹,我不小了,学舍里摔跤,没人能摔得过我哩!就是那狼崽子,如果不耍诈,他力气也没我大哩。”
因为剑圣的要求,刘大虎每天都能吃得好好的,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垮老子,但在这个家里,刘大虎几乎是顿顿有肉。
这般过日子,可糟蹋了,但剑圣坚持这般做,其妻子和老婆婆也不方便说什么,因为人对的是刘家的孩子好,你还好意思说啥?
每天晚上,剑圣会带着刘大虎一起打坐,传授他吐纳的法门。
刘大虎不知道这是在修行,但他喜欢和自己这个“爹”相处,而且每晚打坐后睡得都异常的香,渐渐的,他也习惯且喜欢了入睡前的这个流程。
也因此,刘大虎的身体素质,在同龄人里是很拔高的。
剑婢不参与摔跤,
狼崽子如果不用迂回的方式,
学舍里,
谁都扛不住他。
“上战场,太危险了。”剑圣劝说道。
“爹,我得去哩,先生说,要是这一仗我们打败了,咱们雪海关的日子,可能就得到头了,楚奴就可能要打过来了!”
剑圣当然清楚,这是伯爵府的宣传效果。
从很早时候开始,剑圣就明白,雪海关的军民宣传中,故意将野人和楚人妖魔化,其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消弭掉燕人和晋人之间的矛盾。
早些时候,剑圣和野人王喝酒时,野人王就说过这一招用得很是炉火纯青,因为如果外部没有共同的敌人,接下来,就要开始内斗了。
所以,在雪海关军民看来,野人,时刻都会再打进来,哪怕他们的平野伯爷每次出关入雪原都能把野人脑子打出屎来,他们依旧觉得野人很可能在不久将来再度杀入雪海关。
哪怕楚国的大将军被靖南侯爷逼迫得只敢蜷缩在那里造城了,雪海关军民依旧觉得用不了多久楚人就会兵临城下。
但,怎么说呢,剑圣是少数能知道内情的“平民”。
而且,在从燕京回来的路上,郑凡就亲自和他说过这次伐楚的意义。
剑圣不在乎伐楚胜利的意义,那无非是燕国距离一统诸夏更进一步。
剑圣在乎的是,如果伐楚失败了,那燕国就得崩溃,随后,楚人必然会进入晋地,然后,兵临雪海关下。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场伐楚战事,是不能失败的。
“你,现在还是应该读书。”剑圣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爹,我想上阵杀楚奴。”刘大虎很坚持,“再说了,学舍都准我们报名了,会挑选一批人和义字营一起去前线,既然我觉得我能去,我就应该去。”
“再过几年,我准你去。”剑圣退步道。
“爹,但我现在就要去,伯爷需要我。”
剑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爹,我先和您说好了,我已经自己报名了,等过几天,您再帮我和娘和我奶再说说,反正到时候生米煮成粥了。”
“是熟饭。”
“是。”
“一定得去?”
“要去。”
“如果伯爷不让你去了呢?”
“学舍里告示都出了。”
“你多念几年学,多长两年身体,上阵的话,能杀更多的楚奴。”剑圣循循教导。
“不,我要去,我等不及了,爹,我要让我家成为标户,让爹和娘和我奶这辈子都不愁吃穿。儿子大了,儿子我想出去搏一搏。
这里,是儿子的家,雪海关,也是儿子的家,我们都知道外面现在有多乱,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也知道外面多少人过个冬天就像是过鬼门关的坎儿一样。
伯爷给了我们安定的生活,我们必须和伯爷站在一起,保护我们的生活,创造我们的明天!”
话,
说得很流畅。
剑圣清楚,这是学舍里的教员每天都会教导的东西。
剑圣觉得,这就像是练剑,一套剑式,日久天长地练,就会成本能了。
“好,爹同意你去。”
“谢谢爹。”
刘大虎喜不自禁,道:“爹,我去找狼崽子说去,我要和他一起去伐楚了,哈哈哈。”
看着孩子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剑圣却默默地站起身,
孩子,
还太小了。
他不是不同意孩子去入军伍,而是真心觉得,孩子现在还太小。
义字营的那些半大小子天天会在城内早晚跑操,他也见过很多次,那是一群身上凝聚着煞气的孩子。
但他们每隔一阵子,都会主动出来帮雪海关里的人干活,要么耕地,要么送货,要么修补房屋,因为他们的领队说,他们吃的是雪海关的“百家饭”,自然需要干活来回报大家。
这是一群,很好的孩子。
剑圣摇摇头,
走回屋里,将又被放回原位垫桌脚的龙渊抽了出来。
再走出屋子,扫了一眼仍然蜷缩在角落里的鸭子。
剑圣来到屋外,
转身,
关门。
郑凡率军去雪原了,但剑圣知道,伯爵府里,肯定有留守的人。
他去说话的话,将大虎的名字给拿下来,必然可以。
他站在伯爵府门口,却没急着进去。
可以看出来,
他在犹豫,
最终,
剑圣没有走入伯爵府,
而是握着他的龙渊,
一步一步向南走,
剑圣,
出了雪海关。
……
战事未起,先行的,不仅仅是粮草,还有探子。
大燕皇帝在燕京城一纸诏书发布,
震惊了郢都;
随即,
大楚凤巢内卫派出了绝大部分力量,开始进行战况的刺探。
摆在大楚镇南关的,有两座军事重镇。
一座,是奉新城,因为靖南侯,现在的靖南王田无镜,他的帅旗,一直立在这座城的城楼。
还有一座,就是雪海关。
一来,雪海关的地理位置绝对重要,不仅仅防御着来自雪原的威胁,同时,也是晋东一地,一股极为重要的牵制力量。
二来,世人都清楚平野伯是靖南王的亲传弟子,靖南王在望江准备和野人主力决战时,平野伯率军奇袭后方夺下雪海关;
平野伯在楚国潜伏抢夺公主时,靖南王率军压迫镇南关;
虽然平野伯在体量上和地位上,远远无法和靖南王相比,但二人往往能打出心有灵犀的配合;
所以,雪海关就成为凤巢内卫监控的重中之重。
当然了,以前的渗透和监控,其实就没停过。
不仅仅是凤巢还有银甲卫,甚至,连密谍司也会按照习惯在这里布个钉子什么的。
但雪海关在瞎子和薛三的主持下,反渗透能力极强,甚至还出现过一名被凤巢收买的晋人探子在雪海关听了几场大会后主动投案自首的,导致凤巢在雪海关的另外一个探子也一起被拔了出来。
如今,大战在即,倒是没必要去渗透了,探子当哨骑用,直接盯着雪海关的军事动向即可。
“嗡!”
“嗡!”
两根弩箭射出,射中了一名正在奔跑的男子,男子倒在地上,发出哀嚎。
戴立马上喊道;“撬开他的牙,别让他服毒!”
薛三不在,雪海关里的这个小特务衙门,就是戴立在负责,戴立对此是无比感恩戴德,殊不知,他只是占了他名字的光。
然而,就在这时,自戴立等人身后树上,滑落下来两名手持短刃的黑衣人,一人一个,当场格杀了戴立的两个手下。
“跟我们回去,饶你不死,还有荣华富贵。”
一个黑衣人开口道。
戴立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娘的,你想屁吃!”
这是薛三的口头禅,戴立学了。
黑衣人准备动手;
这些日子,雪海关的哨骑和探子和他们在雪海关的外围区域每天都有厮杀,双方的损失都很重,但雪海关这边毕竟是主场作战,所以,还是凤巢内卫的伤亡更大。
尤其是这个男子,应该是雪海关那边的探子头头,功夫稀松平常,但布置圈套起来却很有手段,导致他们吃了几次亏。
一个黑衣人持刃逼迫而来,被戴立挡下,双方硬拼了几记,另一个黑衣人则不见了。
戴立清楚,另一个人必然已经绕到其身后,但他的功夫,实在是太寻常,根本就无法顾忌背后了。
当下,戴立也发了狠,刀挥舞得更加刚烈,试图和眼前这个黑衣人来个同归于尽好拉个垫背的,而对方很显然也清楚戴立的意图,所以马上开始后退。
“噗!”
这是兵刃入肉的声音。
戴立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伤口。
“噗通!”
在戴立背后,一名黑衣人的尸体栽倒在地。
戴立忙回头看去,发现一个身穿老旧长衫的持剑男子出现在他身后。
老戴是不认识剑圣的,
剑圣之于雪海关,就像是薛定谔的猫。
很多人都知道剑圣可能在雪海关,但他到底在哪里,没多少人知道,外人想要确认的话,得自己来闯闯。
再者,
一袭白衣的剑圣,很好辨认;
一身喂鸡时穿着的便服,就不是那么好认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的道理,并且,不是是个人都有水平从剑气上就能认出使用者身份的。
剑圣走过戴立身侧,向着黑衣人走去,同时问道:
“要活口?”
戴立到底是薛三带出来的人,马上道:“对,他牙齿里会有毒药!”
剑圣点头,
黑衣人转身欲跑,
但人跑得哪里有剑快,龙渊呼啸而出,直接刺中了对方的小腿,将其钉在了地上。
剑圣快速上前,在对方咬破毒嚢前,一记掌剑劈在其下颚位置,将其对方的下巴给卸了下来。
戴立马上屁颠屁颠地过来,将对方牙齿里藏着的毒囊取出。
剑圣开口道;
“问。”
“好嘞,您放心,这是我最拿手的,对了,那个,您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位………”
剑圣扫了一眼戴立,戴立马上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什么废话,开始审问起黑衣人。
视死如归的探子,是有不少的。
但视死如归同时还功夫好的探子,其实是不多的。
任何事儿,只要多加一个限定条件,概率就降低了很多。
这是薛三对戴立他们曾说过的话,戴立虽然一开始没能搞懂限定条件和概率的意思,但还是觉得自己听懂了。
很凑巧,
这位黑衣人,是一个视死如归的好汉;
所以,他用说出自己所知道的讯息来换取自己一个死得痛快。
………
一座破败的荒村小院里,
一面容姣好的村妇打扮女人正坐在井口边,她手里挎着一个篮子,正在将花瓣送入口中咀嚼。
在其面前,跪着一个男子,刚刚汇报完情况的他,看着面前村妇的赤足,眼里流露出了一抹欲念,但马上就强行按压了下去。
眼前的这个女人,太让人着迷,却又不敢去亵渎。
因为她是大楚惜念庄的掌门人,秦月月。
曾经,东方四大国,最为强力的番子衙门,就是大乾的银甲卫,不仅仅是对内监视厉害,对外渗透,也是一绝。
燕国的密谍司、大楚的凤巢这两家和银甲卫比起来,必然失色;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大乾的士大夫阶层的壮大固然导致了武将地位的下降,但一定程度上,大乾维持着一种相对意义上的“大一统”;
曾经的钟家依靠着西军,羁縻西南地区,但依旧算不得藩镇,因为士大夫们死死地盯着他们。
这也使得,银甲卫在乾国,是一个统一的衙门,而不像是曾经的燕国以及现在的楚国,一个是因为门阀,一个是因为大贵族的封地,导致隶属于朝廷隶属于皇帝的特务衙门其生长发展的水土环境,一直很逼仄。
惜念庄,暗地里,确实是有着凤巢的背景,但明面上,它其实是一个江湖门派,平日里,也会接一些江湖的活计,享有较大的自主权。
但在国战的背景下,惜念庄站在了朝廷的一边。
同时,外界还一直传闻,秦月月和摄政王之间,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关系,因太后不同意,所以秦月月才没能入宫。
曾经,大皇子起事时,联络过惜念庄,惜念庄答应为其奔走,待得四皇子出兵对付大皇子时,惜念庄反手将大皇子给卖了,导致诸皇子之中除了四皇子之外势力最大的大皇子,根本就没什么发挥,直接就被年尧大将军直捣黄龙擒拿归京。
“唉,也是怪了,这几日,每天都折掉一支小队,不应该啊。”
秦月月一边吃着花一边思索着。
一支小队,其实也没几个人,但这次惜念庄是由她亲自领队带来的,也都是庄子内的精锐,其中,不乏好手。
虽说这里是燕人的主场,雪海关的大军就在那里,但如果派出大批兵马的话,那些训练有素的探子肯定能提前察觉从而进行躲避;
如果是小股探子之间的交锋,他们也应该能做到进退自如才是。
不大可能一折就折一整个小队。
“传令给其他几个小队,让他们往后退退,既然已经知道了李富胜的那一部以及那一支晋营兵入了雪海关,想来应该是奉靖南王的命令在开战之前去扫平雪原野人的。”
“庄主,这时候燕人还敢分兵去扫雪原,是否意味着这次燕人………”
“糊涂。”
“属下………”
“燕人这么做,不是不拿伐楚当回事,而是想要将存在的隐患都暂时抹去,好一门心思地对我大楚用兵。
此次,燕人,是下血本了,你速速将这一消息传递回去,就说燕人这次,是真的要起国战。”
“是,庄主。”
待得这位手下离开后,
秦月月又在井口边坐了会儿。
井里头,有一具燕人传信兵的尸体,她昨夜才审讯完。
其实,她清楚自己这次带人入晋的任务是什么,对于各路兵马动向的打探,其实并不是他们的主职,当然,有的话,更好,没有打探到的话,也没什么影响。
因为燕人除非真的疯了,否则不可能从蒙山那里进兵的,小股兵马渗透还行,但大军从那里过,不说燕人得被蒙山的崎岖蜿蜒的山路耗死后勤,只要大楚择一支偏师守住蒙山出口,燕人就进退不得。
况且,就是那里,由屈氏出面组织,专门盯着,以确保万无一失,还有梁国一线,也专门有军队盯着,梁国可以暂时不灭,但燕人休想再玩当初借道于乾开晋的故计。
所以,甭管再高超的兵马调动,到最后,都得在镇南关前落子。
燕楚两国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守住镇南关,则大楚国境无忧,镇南关若是被破,则楚国将沦为乾国之余燕国银浪郡那般被燕人铁骑一马平川,况且,楚人可没有经营百年的三边可做依托。
秦月月想起了当初自己在诸皇子之乱中对他说的话,她愿意帮他将大楚贵族的力量给再削下一层。
因为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尤其是在得知燕皇马踏门阀之后,他喝了一夜的酒;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和大贵族进行和谈,举行了大仪,以换得国内的快速安稳,同时,屈天南这位柱国则令青鸾军北上。
现在想想,秦月月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他总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远。
如果那时大楚没能顺势拿下镇南关,等到燕人击溃了野人,拿下镇南关的话,大楚的北方门户,将彻底向燕人敞开。
大楚步卒就算天下无双,但燕人的骑兵更是来去如风。
一想到他,秦月月脸上就浮现出一抹笑容。
她一生冷冽,嗜食人血染红的花瓣,唯独对他,笑靥如花。
秦月月离开了这座小荒村,接下来,她要去颖都,她要去亲眼看看,燕国对于这次伐楚所下的血本到底有多厚重。
她清楚,颖都是燕国对这场战事的后勤重镇。
然而,
她还没走多远,在她的前方,就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男子身着老旧的长衫,手里握着一把剑。
男子握剑的姿势,像是拿着一根烧火棍,形象,过分朴实和木讷。
但秦月月的眼睛,却眯了起来,她感受到了威胁,一种来自死亡的威胁。
当上惜念庄庄主后,她就再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种感觉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她可能马上会死。
秦月月的目光,落在了对方手中的剑上。
去燕京的路上,郑伯爷曾和剑圣共坐一马车,一向富有诗名却鲜去作诗的郑伯爷为剑圣亲吟一首: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天下谁人不识君,确实是对剑圣最好的形容。
不认识他的人,一剑下去,也就认识了。
而秦月月这种层次的高手,这种地位的人,她不用等对方出剑,就能猜出其身份。
让自己感受到清晰的死亡威胁,
用剑的,
且在这里;
不是那位传说中伴平野伯左右的昔日晋地剑圣,又是谁?
其实,秦月月也是个高手,昔日江畔摄政王对垒五皇子熊廷山,秦月月也是为摄政王站过台子的。
但这世上高手虽不是过江之鲫那般繁多,但东方四大国,朝堂上站着的,江湖里游着的,乡野里藏着的,掐指算算,也要数上好久;
但真没多少人,敢独自面对剑圣而不打颤的。
虽说昔日剑圣曾败走在田无镜手中,但彼时燕军大军压境,一个剑圣,又怎能挽天倾?
雪海关下,一人于千骑纵横,斩杀敌将,此等壮举,让人惊叹的同时,真正的武道之境的人,也都品出了一些味道;
那就是:
那位,可能已经窥探到三品巅峰之上的层次了。
千军万马中,所谓的强者,无非是大一点的蚂蚁,这是共识;
但眼下是荒郊野外,一条小径,前端站着他,后端站着她。
慌,是真的,但秦月月还是捂嘴笑道:
“怎么着,昔日的晋地剑圣大人,这是要向小女子亲自出剑了?”
一时间,秦月月心里有了个猜测,那就是自己已经完全失去联络的三个小队,不会是眼前这位出手的吧?
他,
怎么会?
他,
怎么能?
似剑圣这般强者,就是君王,都得以礼相待,比如百里剑为太子武师,入上京城时,乾皇于白玉桥上亲迎。
高傲如他,会愿意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来做这等鹰犬探子之事?
剑圣叹了口气,
道:
“明明是我的剑,明明剑在我手中,但像是随便碰到哪个人,都能来指点我剑该怎么用一样。”
当他出现在郑凡身边时,
对面的人,都会发出惊呼或者不屑:你这位晋地剑圣竟然为燕人走狗!
一开始,
剑圣会有些神伤,
慢慢的,
次数多了,
剑圣就有些烦了,
非亲非故的,我的剑,也不是你们教的,昔日自己和弟弟在晋国京畿孤苦度日时,也未曾吃过你们施舍的半碗粥;
却偏偏等到自己剑术大成后,各个在自己面前“好为人师”。
“只是觉得,有些意外罢了,燕人侵入三晋之地,毁掉你虞氏江山,迁京畿太庙入燕京,就这,你剑圣却居然还能为燕人效力。”
剑圣摇摇头,道:
“我非朝堂中人。”
他未曾食君之禄。
再者,
君在燕京城的晋王府内,听郑伯爷说,还过得挺好,太后保养得也很好。
秦月月抓起一枚花瓣,送入自己嘴里,一边吃着一边道:
“那晋民呢?燕人于这三晋之地,是为人上人,你晋民,晋兵,皆为下等人,此等事,剑圣大人,您能忍?”
剑圣点点头,道:
“确实不能忍。”
秦月月微微皱眉。
剑圣又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起算算,玉盘城下,屈天南将我晋民当作两脚羊充作粮食,这事,能忍?”
一个是下等人,
一个是两脚羊,
哪个更严重?
剑圣扬声道:
“八百年前,西有蛮族,北有野人,东有山越百族,与我诸夏不同文不同种,年年犯边,掳掠我诸夏子民以作口粮,称之为两脚羊;
故而,才有大夏天子下天子令,三侯持节开边,驱逐蛮夷。
你楚人入山越之地久矣,许是已然将自己当作蛮夷了。”
秦月月眉毛一挑,
道:
“想不到,剑圣大人的话,和大人的剑,一样锋锐。”
剑圣摇摇头,道:“我本不欲说这些。”
“那又为何要白费口舌呢?”
“因为你们喜欢拿这个说事。”
“是么?”
“而且我慢慢也发现了,杀人之前,说一些大道理,确实能让我心里,舒服很多。”
剑圣抽出了龙渊,目光微凝;
杀机,
无比清晰。
话说完了,
该杀人了。
秦月月也当机立断,将手中的花篮直接向前一抛,刹那间,落英缤纷,同时,花瓣中的毒粉开始弥漫。
若是此时剑圣冲过来,就算不吸入毒粉,其身躯,也必然会被腐蚀。
然则,
剑圣一剑斩来,强横的剑气直接将前方的花瓣给搅碎,尘归尘土归土,只在一瞬间。
但正是这一剑的功夫,给秦月月找到了空档,她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下。
是的,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剑圣对决,虽然,她也是三品高手,但她只是初入三品,且就算是同境界的三品,彼此所修不同,实战上的差距,也是无比巨大的。
更何况,
她所面对的是万法之中最擅捉对厮杀的剑客!
她的身法很快,
剑圣,是没她快的,但剑圣的存在,根基在于一把剑。
这把由大楚造剑师亲自锻造出来的龙渊,已经疾驰而出,直指大楚惜念庄庄主秦月月。
秦月月现在可以赌,
赌她的身形比龙渊还快,这样一来,她就能逃出生天;
她也可以不赌,那就必须回头应对,而一旦回头应对,就再无拉开距离的机会了。
最终,
秦月月回过头,她没选择赌,她是个女子不假,却是一个靠着自己手腕和能力统领一个江湖大派的掌门。
指尖,流光闪烁,于其身前,形成了七道隔膜。
龙渊一口气洞穿了五层,却最终在穿透第六层后,停滞了下来。
然而,
剑圣此时也已经跟上来了。
“封!”
锁凤手!
相传当年初代楚侯就是以此术封禁的火凤,最后收为己用。
此乃大楚皇族不传秘术,秦月月却会,若是外人看见了,必然就是其和摄政王关系匪浅的铁证!
秦月月十指指尖有精血流淌而出,顷刻间化作无数红丝,将龙渊包裹其中。
随即掌心下压,拍在了龙渊剑身上,龙渊没入地面。
先以琐凤手,封禁掉剑圣的龙渊,一如当初田无镜和剑圣交手时那般,将剑圣的剑,都散掉,最后逼迫剑圣以剑气和气血来与其硬消耗。
下一刻,
秦月月面对已经近身的剑圣,不退反进,袖口之中,两柄匕首落出,一把,直接投掷向剑圣,另一把在手,从另一面斜向刺向剑圣。
一切的一切,都在须臾之间发生。
一边是大楚惜念庄庄主,一边是晋地剑圣;
这不是一场平衡的较量,
但不出意外的话,必然是一场精彩至极的对决,惜念庄庄主在先前所体现出来的狠辣和果敢,确实让人钦佩。
然而,
意外,
往往会在最不可能出现的时候才发生,否则,它也就不叫意外了。
一场,
本该十分精彩,日后被外界传说得有声有色的对决,却以一种,彼此双方都未曾想像得到的方式,强行收尾。
秦月月没想到,
就是剑圣,
也没想到。
将龙渊封禁打入地下后,
秦月月已然扑向剑圣。
然而,就在此时,龙渊忽然从地面迸出,从背后,洞穿了秦月月的身躯。
剑圣只是微微侧身,躲过了先前一把被投掷过来的匕首。
而后,
秦月月已经僵立在原地,
表情,
有些惊愕。
龙渊的剑气在入体后,迅速开始疯狂地破坏其生机,她本就不是武者,没那般强横的体魄,这种创伤,已经足以要了她的命。
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看着贯穿着自己身体的龙渊,
为什么,
为什么锁凤手,对这把剑,无用?
剑圣站在原地,面对秦月月投来的质询目光,开口道:
“这是,他造出来的剑。”
这是大楚造剑师造出来的剑;
这把剑上,本身就存在着诸多禁制;
但,
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造剑师会在龙渊身上单独留下一道禁制,以让锁凤手对其无效,根本就无法封禁它。
身为独孤家的核心子弟,身为四大剑客之一的楚国之剑,再算算其和摄政王和皇室的关系;
造剑师,他知道锁凤手,甚至会锁凤手,都不算是什么太过令人惊奇的事。
但为什么,
他会单独在龙渊上针对锁凤手,留下这道禁制呢?
他人现在不在这里,所以无法得到回答。
但造剑师是一个很苛刻的人,对他锻造出来的剑,一直有着极高的要求。
再者,当年造剑师将这把剑送给剑圣后,剑圣也吹捧其,帮他得以哪怕没出过一次手却依旧位列四大剑客之中;
那时,晋国还在,那时,造剑师也不可能预料到,剑圣的剑,会刺向惜念庄的庄主,确切地说,他不认为龙渊,会刺向一个会锁凤手的人。
所以,
可能明知道没用也没这个必要,
但造剑师出于自己的职业素养,
还是将这禁制,加上去了。
然后,
一场本该无比精彩的对决,就此画上了休止符。
于秦月月而言,她还没真的出手,还没真的和剑圣交锋,她刚回头,刚准备厮杀,就结束了。
最终,
秦月月勉力抬起头,
颤声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身为惜念庄庄主,秦月月的隐蔽功夫,无疑很强,而剑圣,他是江湖中人,但江湖里,他并不接地气,他也不是纯粹的朝廷鹰犬,但他,还是找到了自己。
秦月月清楚,就算是资深的自己同行,比如相传雪海关里有个小矮子,是那位平野伯的斥候长,手段很犀利,但就算是他,想找到自己,也无比艰难。
偏偏,
剑圣,
就一个人找上门来了。
“因为你身上的香味。”剑圣回答道。
“香………味?”
“我娘子在雪海关的作坊里上工,那是一个香水作坊,每天,都会有不同的花香,所以,每次下工回来,我都能在她身上闻到浓郁的花香,她也会告诉我这是哪种花的香气;久而久之,我就对花的香味,很熟悉了。我是寻着你身上特殊的花香味找到的你。”
………
郑伯爷凯旋了,
一场本该两天就能完全解决的战斗,
被郑伯爷硬生生地打了十天。
随之而来的,
还有大量的野人奴隶以及茫茫的牲口群。
“郑老弟,伤员就先留你这里帮我照看一下,我这儿就先率军回奉新城向王爷复命了,毕竟多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但哥哥我觉得,这两次攻城战,很值!”
“大哥,我们马上就能再相见了。”
“哈哈哈哈,那是,对了,郑老弟,那个攻城之法,你能不能也像你的那个《郑子兵法》那般,写个册子出个书?”
“可以。”
“好,好啊。”
李富胜大笑着领着亲卫先行出了城,他急着要回去复命。
郑伯爷则回到府邸,出征回来,按照习惯,应该享受享受温柔乡了。
然后,
他看见了在屋子里等着自己的四娘。
“四娘……”
郑伯爷脸上当即露出了笑容。
“主上,剑圣的家人来报案,说剑圣失踪多日了。”
“………”郑凡。
剑圣失踪了,
而且是不辞而别;
这件事,对郑伯爷的打击很大,他还在想着怎么忽悠剑圣跟着自己去镇南关前线呢。
报案的,是剑圣家里人。
但郑凡清楚,
剑圣他不可能是被拐卖了,也不可能是走丢了,他要走,必须他自己想走才可以。
所以,
他是厌倦了这种平常人的生活,觉得这场游戏,玩腻了,所以不辞而别的么?
总之,
在得知剑圣失踪的消息后,
郑伯爷整个人显得无比失落。
他洗了澡,
他穿着一件褂子,
坐在厅堂的门槛上。
公主和柳如卿来看过他,毕竟丈夫出征归来,做妾侍的和做妻子的,肯定得来慰劳慰劳。
但看着郑伯爷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的情形,
熊丽箐和柳如卿都止步了。
公主有些疑惑道:
“相公应该是出门打仗的啊,怎么看起来,像是被棒打鸳鸯了?”
柳如卿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道:
“叔叔莫非是因为李富胜大人今日离开的原因才这样么?”
………
坐到晚上,
郑伯爷美滋美味地吃了晚饭。
然后,
因为外面晚上蚊子多,所以他坐在了屋子里,继续落寞。
“嗡!”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吱呀………”
门,
被推开。
郑伯爷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
来人,
正是剑圣。
“噗通!”
剑圣将一颗人头放在了郑凡面前的茶几上,人头用布包着,但有血迹渗透出来。
郑伯爷脸上当即露出了嫌弃的神情,
起身,
道:
“大晚上的,你把这么吓人的东西拿给我看,是想让我今晚梦魇么?
我的胆子,向来是很小的,可看不得这般骇人的玩意儿。”
一个靠军功上位的伯爵,
一个踩着无数颗人头成就今日权位的大将,
竟然说出这种话;
好在,剑圣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剑圣指了指人头,
道: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瞧不起我,十件!”
剑圣将龙渊,也放在了茶几上,
道:
“答应我,让孩子们多读两年书;人,我替你杀。”
第三百一十五章 晋级
孩子上学?
啥事儿?
作为甩手掌柜的郑伯爷是真不知道有这回事儿,但这并不妨碍郑伯爷听到了剑圣后半句话:
人,我替你杀。
那个,
让孩子读书,也是好事儿嘛不是。
你剑圣要是愿意一直替我杀人,
我完全可以给那帮孩子直接供到去考科举去翰林院去编纂《雪海大典》《四库全书》什么的,都没问题。
郑伯爷看着剑圣,
道:
“我一直觉得,孩子还是应该多读书的,他们是我大燕……哦不,他们是我们诸夏未来的花朵。”
剑圣就这么平静地看着郑凡,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人头就放这儿了,提起剑转身准备离开。
郑伯爷解开了包裹,看见了里面的人头,眼睛当即一眯,
脱口而出道:
“惜念庄秦月月。”
剑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郑凡,道:“你居然还认识?”
“不是,你是觉得我不认识她,你还把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我,还不解释一句,你就不怕我不知道这份礼物到底有多重?”
“你手下,会有人知道她的。”
郑伯爷手下人才云集,这一点,剑圣是清楚的。
比如那位传闻中可以称量天下的风先生,还有那位连苟莫离都觉得害怕的北先生。
还有亲自组建了雪海关探子系统的三先生以及每次开战必然代为掌军的梁将军。
就是那个看起来最憨憨傻傻的大个子,
剑婢也曾对剑圣说过,
自己教她的剑式,她给那个傻大个练一遍,傻大个就能顷刻领会。
剑圣顿了顿,又道:
“有些意外,你居然认得她。”
“昔日江畔,我大舅哥和我………五舅哥?总之,他们在江畔论战,我见过这个女人,她是来刺探我雪海关军情的?”
“不清楚,但大概是。”
郑凡看了一眼剑圣手中的龙渊,
道:
“难为你了,你的剑,在我眼里,应该是天上虹,却不得不做这些地上的事。”
“如果你上次没让我去杀猪,我大概就信了你这句话。”
“瞧瞧,较真了不是。”
“杀她,我心甘情愿,记住你答应我的,孩子,应该待在他们应该待着的地方。”
“我答应你。”
“郑凡,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我的一家子,依旧住在雪海关么?”
如果剑圣想离开,他随时都可以离开。
朝出雪海关,暮登天子堂;
退一万步说,
剑圣完全可以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或结庐而居,或开一家小店,他想要的生活,他可以靠他的剑,去守护。
“为何?”
“伯爵府很多所作所为,我虽不能完全认同,但我喜欢这种治下的氛围;如果你什么时候变了………”
“您就会离开?”
“我会用我的剑,杀了你。”
“太极端了。”
“至少,能让你在我的回忆里,依旧还是那个平野伯,那个盛乐将军。”
“太晋风了。”
郑伯爷站起身,
道;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苟莫离说过,一般以这个做前缀的,意味着说话的人下面要开始骗你了。”
“那家伙路走窄了。”
“但我倒是想听听。”
“其实,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郑伯爷伸手指了指剑圣,“您也一样,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圣人,我不知道,但你我,都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圣人。
就是那乾国的姚子詹,文圣;
我听闻,他去年还纳了一个芳龄十三的妾;
啧啧,可能他们认为这是一桩美谈,但在我看来,却依旧是禽兽不如。”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从未想过当皇帝,你信么?”
“那你一门心思想着造反,难不成只是为了好玩?”
“接你的话,我要是点头说是的的话,你是不是不会相信?”
剑圣没说话。
郑凡走到剑圣面前,伸手去抓龙渊。
剑圣没阻挡,很自然地让郑凡将龙渊接了过去。
曾经,剑圣于京畿城外败走于田无镜之手,龙渊遗落;
后来,田无镜册封郑凡为盛乐将军,赠予龙渊,最后,龙渊又回到了剑圣手中。
“杀她,费了不少功夫吧?”
“没费功夫。”
郑伯爷点点头,道:“也是。”
其实,是真没费什么功夫。
因为造剑师在龙渊剑上加了可以破开大楚皇族才能得以修炼的锁凤手的禁制。
这场战事的细节,如果宣扬出去,造剑师怕是很难再进宫门了。
“哗………”
郑伯爷抽出龙渊,
舞动了一道剑花,
道;
“龙渊,虽乃当世名剑,却也不过是剑长四尺,你我皆非圣人。
然,
天下太大,
我只顾身前四尺!”
剑圣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忽然一变,喃喃复述道:
“天下太大,只顾我身前四尺。”
下一刻,
原本郑伯爷手中拿着的龙渊发出一声颤鸣,直接飞出,直冲剑圣,且在剑圣周围开始旋转。
郑伯爷吓了一跳,
这剑的锋利他是知道的,先前要是一不小心,就是自己的手指齐刷刷地掉落啊。
“天下太大,只顾我身前四尺。”
剑圣继续在重复着那句话,龙渊则继续在其身边飘浮。
“天下再大又如何,我的剑,只有四尺。”
剑圣陷入了沉思,原地盘膝而坐。
“天下之大,与我如何?我之剑身,唯有四尺。”
剑圣开始自问自答。
“我面前四尺,是我;四尺之外,是天下。”
龙渊不断地颤鸣,仿佛有灵,正在自己主人身旁愉悦地欢腾。
“我身前四尺,就是我的天下。”
“嗡!”
龙渊直接落入剑圣身前,半截剑身刺入了地砖之中。
剑圣缓缓闭上眼,
“四尺身前,我………无敌。”
自龙渊剑身上,一道淡蓝色的结界开始显化出来,宛若一座灯罩,将剑圣笼入其中。
边上,
郑伯爷的嘴角下意识地抽了抽,
他当然知道剑圣现在是在做什么,
他在参悟,他获得了契机。
对于剑圣这种层次的存在而言,已然是百尺竿头,想再上半步,甚至只是挪一点点位置,都极为艰难。
但人家似乎拿的就是主角命格,郑伯爷只能羡慕嫉妒恨。
自己只不过是给人家说了点世界观上的东西,结果落入剑圣耳中,则是剑道至理。
虽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事儿听起来很美好,
但郑伯爷心里依旧酸溜溜的。
这次顿悟,剑圣大概率不会得到品级上的提升,但对于剑道的理解,对于剑式的认知,将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三品之境,是一个大境界,而且,所谓的厮杀,也并非纯粹按照境界来划分,否则江湖上的人相遇,直接比拼一下境界,低的就算输,也就没那么多的血腥杀戮了。
一如当初薛三杀福王,福王靠嗑药,进阶可比薛三高多了,但依旧没什么用。
境界要有,但境界也需要招式和实际理念去扶持。
等同于一样的一支军队,交给一个优秀将领和一个草包将领去指挥的区别。
郑伯爷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他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下来了自己的心绪。
唉,
自己为什么不能点拨自己呢?
摇摇头,
拿起茶几上的一壶茶,又顺了果盘里的俩橙子塞入兜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颗脑袋留在了那里,绕过剑圣,走到屋外,回身,将屋门关好。
郑伯爷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剑圣在顿悟,
那自己就护法吧。
仰头,
张嘴,
对着茶壶嘴就是一汽凉茶下肚,带着点淡淡的涩味。
不远处,
肖一波在那里候着,
许是剑圣进来时,没做什么遮掩,所以他才会在外头等着吩咐,比如伯爷传个夜宵什么的。
此时,见伯爷出来,肖一波马上凑上前。
“你,派人去与隔壁邻居说一声,就说他们的男人被找到了,无碍,明日就能回家,话,编得漂亮点儿。
再去给瞎子传个话,就说孩子,还是得好好在学堂里读书。”
虽说郑伯爷不清楚娃娃兵的事,但分管这方面工作的是瞎子,且想都不要想,必然是他鼓捣了什么。
“是,伯爷,属下明白,伯爷,您这里………”
未等他说完,郑伯爷就挥挥手。
肖一波马上行礼下去。
郑伯爷又回头,扫了一眼身后。
将茶壶放在一旁,
摸了摸身上,
却发现没将自己的中华牌铁盒带出来,但此时又不方便再进去拿了,只能作罢。
抬头,
望天,
今儿晚上天气很好,
不会下雨;
这个季节,就算是雪海关,也不会下雪;
如果能下冰雹就好了,
等剑圣出来,看见为了给他护法而被冰雹砸得鼻青脸肿的自己。
唔,
但这样是不是对自己太狠了些?
………
瞎子所住的院子里,
戴立跪伏在瞎子面前,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做了一个汇报。
汇报完后,
瞎子点点头,
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为伯爵府效力,卑职不辛苦!”
“你身上还有伤?”
“小伤,小伤,不劳北先生挂记。”
“你手下的人,抚恤的事情做好,他们,也是为我雪海关而牺牲。其余人,都有赏。”
“卑职代兄弟们,谢北先生,谢伯爷大恩。”
“嗯,下去吧。”
“是,卑职告退。”
戴立离开了,月馨拿着一条薄毯子走了过来,盖在了瞎子的膝盖上。
“晚上潮气重,回屋吧。”月馨轻声道。
瞎子摇摇头,道;“待会儿还有个小崽子要来,你去给我下一碗馄饨待会儿吃。”
“好。”
月馨去厨房了,瞎子家,没有常驻的仆人,只有一个仆妇在白天时,会来清理收拾一下,洗个衣服。
平日里,月馨都在四娘身边做事,瞎子人只要在雪海关,就永远有事要做,不过,不出意外的话,二人的晚食和夜宵会在一起吃,由月馨下厨。
在燕京城,瞎子除了和温苏桐“聊”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听温苏桐分析了一遍京城局面,还和老人家聊了聊他和他孙女的小日子。
其实,挺平淡的,但温苏桐已经很满意了。
这是一个大争之世,而处于漩涡中的人,依旧能够将日子过得平淡,本就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儿。
瞎子对这个妻子,不能说满意,只能说,很合适。
身为魔王,经历了繁繁种种,你再想说去轰轰烈烈地爱上一个人,真的太难为魔了。
人经历得多了,各方面的情绪,其实就会麻木,阈值,也会高很多。
正如四娘曾对郑伯爷说的那句话一样,
老娘这辈子,怕是不大可能对男人感兴趣了,但唯独主上,是唯一的一个,让我不恶心的一个。
瞎子也曾思考过,为什么大家伙的日子,会过成这样;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人的一切伦理道德,都是以百年来计的。
其实,正常人活不到百岁,七十岁,差不离了,在这个世代,平均寿命只会更低。
所以,有限且不够的生命下,人生被无比紧凑地划分了好几个阶段,这些阶段之间彼此相连,甚至,相容。
小时候,得忙着长大,读书;成年后,得忙着挣一口营生,养活自己,同时,还得寻找配偶,繁衍自己的下一代,下一代出来后,再为下一代去辛苦;
幸运的话,临了存够了钱,还能给自己提前置办一口寿材。
其实,普通人的一生,过得很快,快到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你所面对的情啊、爱啊以及种种的情绪,都来不及去分辨,这到底是真的呢,还是仅仅一种惯性。
就如这夫妻之间,理所应当,两情相悦,但别说是这个时代了,就是在那个熟悉的现代,枕边人,能“相看两不厌”已然是阿弥陀佛了。
所以,瞎子并不觉得自己把日子真的过成日子,有什么不对的。
“北先生。”
狼崽子从院墙那里探出头来。
瞎子从沉思之中脱离出来,对狼崽子招了招手。
郑凡曾给狼崽子取名,叫郑蛮。
入学后,狼崽子曾一度觉得自己的这个名字不好听,因为同学一直喊他蛮子蛮子。
无论燕民还是晋民,在种族歧视这种事上,是无比的一致。
郑蛮不敢去求郑伯爷改名,因为他的名字本就是郑伯爷取的,虽然郑伯爷当初取这个名字时,也很随意。
他就找到了瞎子这里,瞎子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郑史”。
不过,一年后,狼崽子就又主动找先生,将自己在学社的名字,改为了郑蛮。
这件事,瞎子也知道。
就算是成年人,在面对这种歧视时,也会很受煎熬,但这个孩子,仅仅用一年的时间就走了出来,不再以“蛮”字为耻,反而引以为荣。
一是因为郑凡军中,蛮族士兵开始越来越多;
二则是沙拓阙石的事迹,他对那句“我本荒漠一野蛮”很是神往。
狼崽子翻过了墙头,来到了瞎子面前,有模有样地给瞎子行礼:
“北先生,您交代我的事儿,我做得好吧。”
瞎子点点头,
道:
“好。”
剑圣已经出门许多天了。
“那这次伐楚,我能去不?”
“能。”
“哈哈。”郑蛮开心地笑了。
“但不能让你上前线。”
“我懂,就是让我去帮忙刷马,我也愿意!”
“嗯。”
“多谢北先生,多谢北先生。”
郑蛮又郑重地行了个礼,离开了院子,来时翻墙,去时走门。
恰好这时月馨端着两碗馄饨走了过来,不由地道:
“该叫这孩子留下来一起吃的。”
瞎子摇摇头,道:“和我吃饭,他拘束,罢了。”
月馨笑了,“也是。”
放下碗,分了汤匙,小夫妻二人就坐在院子里一起吃夜宵。
汤很鲜,馄饨皮薄馅厚且不腻,碗面上撒了些许葱花,添了几滴香油,香。
月馨小声道:
“那位家里已经报官了,说他不见多日。”
瞎子点点头。
“是相公你安排的吧?”
瞎子又点点头。
“算计他,要是留了痕迹,未免不太好看。”
显然,月馨是知道剑圣的身份的。
当然,只要不傻,就不会不留意到能住在伯爵府隔壁的人家,怎么可能会是纯正的小门小户?
再者,月馨平日里都和四娘在一起管账,每日都要进出伯爵府,也是和剑圣见过的。
“我只是提醒一下他,他这会儿,应该做些什么,帮他意念通达。”
瞎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还是危险,我可是听说,他的剑,曾杀过司徒家的皇帝。”
“是家主。”
“但和皇帝有什么区别?”
“好像,的确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觉得,这类人,不是好操控的,相公,我是担心你,你不要嫌我啰嗦。”
“怎么会呢,我知,我知。”
喝了口汤,见自己妻子还是担心的模样,瞎子笑了,
道:
“我只是让狼崽子鼓动一下那个刘大虎去报名上前线而已。”
“那个单子,还是相公你让我找风姐姐批的。”
“嗯,我也就做了这个,但我也不知道,剑圣居然会出城帮我们杀楚国探子。”
“相公,您不知道?”
“他是剑圣,我怎么可能操控得了他,我只知道,他应该会做些什么,要打仗了,放着他留在家里不用,未免过于可惜了一些。
他去伯爵府里找四娘,或者等主上回来找主上,也是一句话的事,但这次出征,他必是跑不了的了。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不是好人,但却是君子。
不过,他比我想象中,要更激进一些,到底是练剑的人,脾气也直,不,不能用‘直’这个字,应该叫通达。
拿得起,又放得下,放下后,还能再随时拿起来,啧啧。”
“相公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记在心里,慢慢品就是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一响,再加三连响,一响,再加三连响。
中间有询问声:
“北先生,北先生?”
“进来。”
瞎子将最后一只馄饨送入嘴里。
肖一波推开门,站在门口,道:“北先生,伯爷让卑职给您带句话,孩子,还是应该多读书。”
“我知道了。”
“先生有什么需要卑职帮忙回复伯爷的么?”
“不必了,我随你去伯爵府。”
“好的,先生。”
瞎子站起身,对妻子道:“劳你收拾了。”
平日里,
月馨做饭,瞎子洗碗。
瞎子洗碗,洗得比正常人还要干净,因为瞎子有洁癖。
当然了,这也属于生活中的一种小情调,既然身而为人,总得活出点人味。
月馨笑着点头,
递给了瞎子一盏灯笼。
瞎子接了过来,
走出门后,
肖一波伸手从瞎子手里接过灯笼,在前头领路。
“北先生,隔壁那位,刚回来。”
“嗯。”
“北先生,您小心脚下,这里有积水。”
“嗯。”
……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梁程拿着一个大瓢,从大桶里将鲜血舀出,顺着棺材口延伸出来的竹管,一路流入了棺材内。
其实,是可以直接倒入棺材的。
之所以要加一根长长的竹管做接引,是因为于冰窖中,血水经过了这么一个距离流淌,等流入棺材后,温度,就很宜人了,带着些许冰凉。
有些人,就是喜欢讲究这种调调。
等舀了大半桶出去后,梁程走到棺材旁,伸手在上头敲了敲,
问道;
“剩下半桶给你冻起来?”
棺材盖被缓缓推开,露出了阿铭的脸,他明明前一秒还浸泡在血水之中,但等其坐起来后,身上,却没有丝毫血渍。
“今儿的血,不错啊。”
“战场上特意挑了些会功夫的野人放的血。”
“有心了。”
“不客气。”
“等下次换你受伤了,我也会对你好的。”
“你,这是在咒我?”
“你还会怕人咒?”
“也是。”
阿铭手臂撑在棺材边缘,道:“又要打仗了。”
“怎么,厌倦了?”
阿铭摇摇头,“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会厌倦呢?我最欣赏的烟花,就是生命的成片凋谢。”
“那你情绪不高。”
“躺太久了,躺得有些懒散,像是找回了冬眠的感觉。”
“被多射几箭就好了。”
“信不信下次你受伤了,我给你旁边整一群死猪来为你提供煞气?”
“我一般,很少受伤,你在主上身边,主上又………总之,你很容易受伤,所以,我下次可以考虑给你放在城内做猪血肠的作坊里。”
“我开玩笑的。”
“我也是。”
阿铭转了个身,从棺材内掏出一个红酒杯,又从棺材背面的冰块里,用自己的指甲取出冰存于中的红酒。
倒了半杯,
轻轻晃了几下,喝了一口。
随后,
将杯子递给了梁程。
梁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唉,咱们这里,除了瞎子,没人会品酒的,真是糟蹋我东西。”
“四娘呢?”
“她那是项目。”
“你继续休息吧,军营里还有事要我去处理。”
“您忙,我等要出发伐楚时再出来。”
“您休息。”
………
“喂,大个子,你说我师傅去哪里了?我可是担心死了。”
月光下,剑婢坐在小院里,手里拿着一把葵花籽嗑着。
樊力挠挠头,道:
“没看出来。”
“我是真的担心。”
“好。”
“你说,师傅他不会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不辞而别了吧?”
“不会。”
“为什么?”
“感觉。”
“我不该问你的。”
“对的。”
“会不会师傅是嫌我笨,所以不想要我了。”
“有可能。”
“……”剑婢。
剑婢气鼓鼓地道:“你难道不应该说我很聪明很有天赋么,我可是天生剑胚,剑胚唉!”
“好,剑胚。”
“……”剑婢。
樊力蹲下来,开始用一块巨大的磨刀石,磨着自己的斧头。
“我说,大个子,你怎么没想着娶个媳妇?”
“没想过。”
“为什么?”
“女人,麻烦。”
“也有女人不麻烦的啊,你看风先生,你再看北先生家的那位,我觉得都很贤惠。”
樊力闻言,皱了皱眉。
“你喜欢什么样的,来,与我说说,我帮你去物色。”剑婢热情道。
樊力道:“臀大,胸大,块头大。”
剑婢低头,看了看自己,道:
“有,猪圈里多的是。”
樊力裂开嘴,笑了。
“没想到,你也这样肤浅,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对。”樊力深以为然。
“我想吃糖葫芦。”
“好。”
“我想吃何春来的糖葫芦。”
“好。”
樊力放下了斧头,将剑婢抱起,让其坐在自己肩膀上。
一大一小两个人,出了门。
一刻钟后,
正在雪海关内的官营红帐子里喝闷酒的陈道乐与何春来,刚结束酒会,也刚说了一些“悲伤秋风”,就领着各自挑选的姐们儿去房间休息。
他们俩,之前在雪海关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但自打上次被郑伯爷带着去了一趟燕京回来后,
二人都有些意志消沉;
在燕京,
二人被瞎子派去送货入宫,
在宫门口,
二人对视一眼。
两个都曾致力于反燕复晋的热血之士,
什么都没做。
因为什么都没做,所以才最难受。
但回来后,该干的活,还得接着做。
今日大军凯旋,他们得以休假,就一起来喝酒。
酒喝多了,人,也就有些晕晕乎乎的了,晕晕乎乎之际,一些事儿,也就顺水推舟了。
身份啊,
地位啊,
前途啊,
复国啊,
仿佛都被自己身边年轻却经验丰富的姑娘用柔荑一节一节地给掰碎,稀落了一地,踩上去,仿佛还能“嘎吱”作响。
陈道乐在房间里,正在脱衣服,却忽然听闻隔壁传来了一阵声响,随即,就是女子的尖叫声。
他急忙起身去外头查看情况,别的地方的红帐子,闹事的人会很多,但雪海关里,绝对没人敢闹事,因为这是伯爵府的产业,且整个城内,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陈道乐推开屋门,
看见樊力左手臂间夹着已经褪去上衣的何春来向外走去。
何春来脸红红的,不是因为酒;
任谁在那时候,忽然被人拉起来,叫去做糖葫芦,都会很痛苦吧?
陈道乐想笑,且笑了出来。
当初隐藏的一个身份,却牵扯出这般大的因果,你说你当初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
而且,你的糖葫芦做得还那么好吃。
坐在樊力肩膀上的剑婢则气鼓鼓地道:
“看吧,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
瞎子入了伯爵府,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郑伯爷。
靠近后,
瞎子在郑伯爷身侧坐了下来。
“烟。”郑伯爷说道。
瞎子取了烟,递给郑伯爷一根。
二人一.asxs.燃,
两颗烟头,忽明忽暗。
“主上,剑圣在里头?”瞎子问道。
“你还用问我?”
瞎子一本正经道:“有些人,是不能随便探测的,会瞎的。”
郑伯爷疑惑地问道:“你还怕瞎?”
“主上,剑圣在里头做什么?”
“在顿悟。”
郑伯爷没好意思说,被他鸡汤一灌,人就开始顿悟了。
瞎子皱了皱眉,然后,笑了笑。
郑伯爷马上道:“嫉妒了?”
因为郑凡知道,瞎子还没升级,其实,他暗示过很多次瞎子可以努力了,但瞎子似乎一直很平淡。
一样平淡的,还有魔丸。
至于一直很想使劲的薛三,人在千里之外。
瞎子点点头,道:“是。”
郑伯爷找到了知己,
伸手搂住瞎子的肩膀,
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后头屋子,
道:
“我觉得啊,老是和拿着主角剧本的人待在一起,就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跑龙套的。”
“主上也有这种感觉么?”
“你故作惊讶的样子真的很不符合你的人设。”
“属下的人设是?”
“就算是一件事你完全不懂,也能装出十拿九稳的样子。”
“主上对属下的误解,可真深啊。”
“没和你说笑,你说,我平日里练武,不算往死里练吧,但终归,也没懈怠。”
“其实,主上的进步,已经很快了,我们不急,再者,咱们还年轻,主上您,也还年轻,正如新生儿的岁数是从降临于这个世上第一天开始算起一样,按照这种算法;
主上,以及我们所有人,其实还不满五周岁。
一群五周岁不到的娃娃,建立了雪海关,麾下精骑两万余,主上您,不满五岁就已然是六品高手,这世上,哪里能找出第二个像主上您这般的绝世练武天才?”
郑伯爷闻言,拍了拍瞎子的后背,感慨道;
“所以,还是得要文化高啊,你看你拍马屁的角度,总是这么的新奇。”
“主上谬赞了。”
“所以我就很奇怪,为什么这次升级,你不急呢?
三儿人太远,急也急不到;魔丸的话,我知道它为什么不急;
但你呢?”
“其实,属下也是有原因的,属下也想向主上敞开心扉。”
“那就敞开啊,无论是什么秘密,甚至是什么癖好,我都能理解,也都能接受,毕竟,你又不是魔丸。”
“但属下的心扉内,空空如也。”
“什么意思?”
“主上,属下,就是这么个意思。”
“但你做事最认真,冲劲也最大,而且你最想造反。”
这是公认的。
瞎子笑道:
“主上,属下觉得,认真工作,追求进步,力求最好的发展结果,这不是什么秘密,甚至,算不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属下认为,这些品质,生而为人,都应该有。”
郑伯爷叹了口气,道:
“感觉你在骂我。”
“属下不敢。”
“那你继续说。”
“属下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只知道认真做面前的事,就是当初在虎头城最初的那半年,主上还没苏醒时,属下也就做了一笔生意,为四娘弄来了第一桶金开了酒楼;
随后,
属下就在酒楼门口坐了半年,晒着太阳,没再做一单。”
“送符水不算么?”
“主上居然还记得?”
“也不知道那位校尉夫人,改嫁了没。”
“丁豪曾给她送过一笔银子,应该,过得还不错吧。”
这次轮到郑凡惊讶了,道:
“这你也知道?”
“知道。”
“行,你继续说。”
“其实,属下很懒的,人也做过,鬼也做过,不人不鬼的,也做过;
而正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所以才迫切地想要把眼前的事,给做到最好,做到极致。
比如主上您,按照这个发展路线,最后如果不能往龙椅上坐一下,属下觉得是一种遗憾。
所以,属下的积极,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就又要去思考,我,到底要做什么?
属下不喜欢这种感觉,这才认真做事,认真生活。”
“我懂了,你这是,迷茫。”
“是。”
“没想到,你居然会迷茫。”
“活着,就都会迷茫。”
“是。”
瞎子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大橘子,
剥开,
然后将一块橘肉,送向郑凡嘴边。
郑凡张嘴,接了,咀嚼,嘴角边,残留一点橘子的白絮。
瞎子伸手,指了指自己嘴角,示意郑凡。
“恶心。”郑凡说道。
“如果属下主动伸手帮主上擦去,才叫真的恶心。”
“不,这其实不算最恶心的。”
“哦?”
“那就是你伸手帮我擦去后,你晋级了,如果这样子的话,能恶心我一整年,不,是十年。”
“主上说得我都想真的试试了。”
“别。”
“属下开玩笑的,不过,看来主上对这个很反感,也是,当初的主上,不管是对女后宫还是对男后宫,都是很不屑的。”
“不,其实在后来工作室解散后,为了多赚点钱,我偷偷画过。”
“后宫?”瞎子试探性地问道。
郑凡点点头,道:“你知道么,去安乐死的价格,很贵的,而且渠道还很难打通,我又不想在活着的时候把仅有的那套房子给卖了,所以得拼命赚钱。”
“属下斗胆………”
“闭嘴。”
“属下好奇。”
“闭嘴。”
“那属下去告诉他们。”
“好,你问。”
“女后宫?”
郑凡点点头。
瞎子脸上露出了理解的笑容,道:“为了生活,能理解。”
谁成想,
郑伯爷道:
“我是画过,然后扑了。”
瞎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所以……
“干嘛这个表情?”
“属下,只是有些意外。”
郑伯爷开口道:“为了生活,应该能理解的,对吧?”
瞎子没说话。
“对吧?”郑伯爷又问道。
“唉。”瞎子叹了口气,“苦了主上了。”
“其实,也还好,而且,那个,真的很赚钱,如果那会儿不是我病情越来越重了,早点知道会这样的话,工作室也不会垮台。就像是咱们现在做的香水,自古以来,女人的钱,最好赚。”
“那也是因为主上画得好。”
“我怎么觉得,你又是在骂我?”
“属下不敢。”
郑伯爷从兜里掏出了先前从屋子里顺出来的俩橙子,剥开一个。
自己吃了一块,
然后剥了一块,递送到瞎子嘴边。
瞎子没开口。
郑伯爷瞪眼:“张嘴。”
瞎子张了嘴,接过了橙子,咀嚼着。
“甜不?”
“主上,属下……”
“呵呵。”
郑伯爷笑了笑。
“主上,现在该轮到属下说,最恶心的事是什么了,那就是如果属下吃完这块橙子后就晋级的话,属下会………不!”
忽然间,瞎子身上释放出了一道灰色的光芒,四周,也忽然起风了,一股精神力形成的气旋,开始在四周形成。
话还没说完,
这,
就晋级了。
瞎子伸手,拍在自己额头,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史笔如刀
晋地的风徐徐吹来了晋级;
其实,
这一轮晋级的方式,早已经很明确了,毕竟,有樊力先拔头筹,再有梁程、四娘以及阿铭的后续跟进;
在这种事情上,魔王们基本都是“情报共享”的,因为谁也不清楚下一轮第一个会晋级的是谁;
再者,大家都围绕在主上身边,共同地在过这“一生”,可以说,大家伙现在是一个团队,且这个团队自由度还很高,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并不是你晋级了我就无法晋级的利益冲突,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内耗。
而这一轮的关键点,就是四个字——敞开心扉。
一种,脱离了单纯的“舔”的新层次,但其实,也不难。
瞎子之前一直在犹豫,在思索,
正如他所说的,他心扉中,空无一物。
但,
空无一物,其实也是“物”;
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瞎子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往往在做九成九以上的事儿时,会很从容有序,但有时,也会钻入牛角尖。
然而,
晋级本该是一件激动和愉悦的事,毕竟,这意味着实力的进一步恢复;
只是,
这画风,
这铺垫,
让瞎子,很难提取出那种欢喜的感觉。
如同郑伯爷先前所说的那般,如果瞎子在给自己擦去嘴角橘子白絮时晋级了,那他郑凡,会恶心个十年;
眼下,是反了过来。
且“恶心”这种情绪,往往很是奇怪,两个人站在一起,其中一个人恶心时,另一个人,往往会觉得无所谓,甚至,还有点想笑。
“恭喜恭喜。”郑伯爷有些敷衍地道。
瞎子扶额,同样很敷衍地摆摆手。
“我觉得,刚刚应该是恰好情绪到了,和橙子没关系。”郑伯爷说道。
瞎子摇摇头,
道:
“主上,这事,就不用解释了。”
瞎子抬起头,
他刚刚说的话,也让他有些精神上的不适。
“辛苦你留在这里帮剑圣做一下护法,我还有点事。”
这是个糙到不能再糙的借口,因为如果是正经事,瞎子不可能不知道,但瞎子还是点点头,待得郑伯爷离开后,刚刚晋级的瞎子代替他成为了剑圣的护法。
他也需要静静,更需要缓缓。
现在,
最庆幸的,
应该是自己是后半批晋级的,如果自己是第一个,那么自己的这段晋级经历肯定要被其他魔王翻来覆去地要求详细解说好多遍;
这将是一种,恐怖的煎熬;
同时,
画风也很可能被带入一个诡异的漩涡,不叫辣眼睛了,叫眼睛里长针眼。
少顷,
瞎子又默默地拿出自己兜里的第二个橘子,
犹豫了一下,
又放回了口袋。
在其身边,还有郑伯爷留下的半个橙子。
瞎子指尖向前一点,
橙子滚落下台阶,向前滚去;
指尖再一收,
橙子又开始往回翻滚;
滚过去,
又滚过来,
滚过去,
又滚了过来;
最后,
瞎子打了个响指,
半个橙子直接炸裂开,
空气中当即弥漫起橙子的味道,
瞎子嘴角抽了抽,
这令人作呕的酸甜味。
……
郑伯爷的确是有事儿,四娘这阵子基本都在签押房忙碌,自己凯旋归府时,四娘向自己说了剑圣“失踪”的消息,马上就又去整理账簿。
伐楚大战在即,
雪海关至少得出一万五的战兵,同时还有相对应的民夫;
眼下,更是多出了野人奴仆军的加入,算上各项钱粮军需,千条万绪之下,也就只有四娘有这个能力将这些事情给梳理下来。
所以,郑伯爷也不好意思询问四娘:
不是说好我从燕京回来就开始造娃的么,什么时候开始丫?
没去打扰四娘,公主那儿,她每天又都睡得挺早,只要条件允许她就会保持着大楚贵族近乎刻板的作息,郑伯爷也没去。
最终,
郑伯爷走入了一个雅致的小院中。
她不会睡很早,也不可能睡很早。
两个守夜的女婢在看见郑凡过来时,马上行礼:
“参见伯爷。”
“参见伯爷。”
“行了,你们下去吧。”
郑伯爷直接推开屋门,看见里面坐着的一道倩影。
柳如卿入睡前穿着一身紫色的薄绸长衫,将其玲珑身材凸显得淋漓尽致。
这身衣服,只能在卧房里穿,是不可能穿出去的。
虽然人们常说,人靠衣装,但也有一种人,她们可以靠自己,去撑起衣服。
柳如卿就是这样子的女人,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的风情,她的柔弱,一切的一切,在其身上形成了一种最为和谐的共生存在。
若是在宫内,她绝对是那种能使君王不早朝的女人。
甚至,那种属于寡妇的忧郁,也为其在眉心,点缀上了能让人沉醉的迷香,恰到好处,恰如其分。
不是怨,也不是恨,更不是哀,
而是惋;
增之一分则嫌腻,减之一分则嫌淡。
正如郑伯爷所想,别人或许忙,或许早睡,但柳如卿,不会。
于范家,柳如卿寡居多年,白天见到范家人,还得得体地去应对,晚上,入睡前,得先花一些时间叹惋自己的凄清孤单;
来到伯爵府后,还得多叹惋一段离乡愁绪;
今日,因为撞见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其实又多了一段。
范正文将其千里迢迢送到雪海关来,目的是什么,柳如卿很清楚,虽然,她是范正文的弟媳,按理说,范正文这个当哥哥的,应该尽量保全自己弟弟的遗孀;
但奈何,这位曾经被她认为是范家老祖母请来的名医叔叔,其身份,竟然尊贵如斯。
柳如卿的性子,谈不上多怯懦,但实则,依旧摆脱不得当下这个世道女人是男人依附品的格局束缚;
她已然将自己的位置摆好,坐于妾位,同时,在得知自己弟弟柳钟也将来到雪海关后,其心里,已然将伯爵府当作了自己新的归宿。
本是零丁人,此身寄托在范府和寄托在伯爵府,又有何区别?
既然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柳如卿也在等着,等着哪一天,“叔叔”会进入自己的卧房,采撷自己的身子。
这是她该做的,她没想着去反抗;
真要反抗,在从范家到雪海关的路上,她可以有无数个机会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
同时,
说句心里话,正如公主曾经将屈培骆和郑伯爷比较过得出郑伯爷怎么看,都比屈培骆优秀一样;
柳如卿也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亡夫和郑伯爷比较一下,但就连屈氏嫡长子都比不过,范府一个病怏怏的下房公子哥,又怎么能比得过这位大燕的平野伯?
甚至,将亡夫和平野伯放在一起比较,更像是在故意抬举亡夫,在亵渎平野伯。
柳如卿清楚自己脑海中的这些想法不对,但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去往那边去想。
住在伯爵府,吃在伯爵府,行在伯爵府,不去想平野伯,还能去想谁?
然而,
她是做好了准备,
可能是今晚,可能是明晚,也可能是后晚;
但奈何,郑伯爷就未曾在其这里留宿过,倒是白天时不时地会过来,听听自己唱唱曲儿,喊两声“叔叔。”
女人心思细腻,柳如卿本就蕙质兰心,虽说早早头戴白花,但这些年在范府和那些妯娌们,也是时常聊天的。
男人的一些心思,男人的一些喜好,她也是知道一些的。
就比如,
她清楚,
郑伯爷似乎很喜欢听自己喊他“叔叔”。
明明自己是其妾室,是他名义上的房中人,却喜欢自己喊其长辈称呼。
风姐姐也知道了这件事,还曾命人特意喊其过来,让其叫“叔叔”给她听听。
柳如卿当时吓坏了,
因为她清楚四娘在伯爵府中的位置,
就算是大楚公主,在其面前都得做小,更别提她了。
柳如卿以为是四娘怒她以这种狐媚手段来勾引平野伯,
她自己也是有些心虚,因为她也是为了讨得平野伯欢心,所以才未改了这称呼。
然而,
四娘只是让她当面喊了几声叔叔,
又让她喊了几声“爸爸”,
就挥手让她下去了。
这件事后,随着来伯爵府的日子久,柳如卿也逐渐放开了。
平野伯比之范府,确实很冷清,但,她其实很喜欢这种冷清,没有事时,她可以尽情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养养花看看书,不用去对人刻意地做笑脸,在这儿,很自在。
唯一的不自在就是,平野伯到底什么时候要了自己?
虽然清楚,身为女人,思索这个会让她觉得很羞耻,但她不能不去想,因为她本就是“残花败柳”之身。
最重要的,度过一开始的迷茫和慌张后,她本能地想要去为现在的生活,去寻求一份保障。
且,自己的弟弟不日也将来到这里。
自己虽然被下人称之为“姨娘”,但她这个姨娘,可什么都没抓住过呢。
一如一封文书,早已写好,字迹也已干了,却一直未曾盖章。
这颗心啊,
就一直在天上飘啊飘着,踏实不下来。
也不是没想过去故意勾引一下平野伯,但她的媚,乃是由内而外,并非刻意,故意喊“叔叔”已然是她所能做的最大极限了。
再者,
每次看见平野伯,
他坐在自己面前时,
自己都会有一种磅礴的压力。
她,害怕他,怕得紧,怕得难以自抑。
今日,
柳如卿对着镜面,看着自己容颜,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她不想去想自己的相公有龙阳之好,但白日里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而这时,
郑伯爷推开门进来了。
柳如卿吓得站起了身,双手放在胸前,看见郑伯爷后,怯生生地喊道;
“叔叔哎~~”
这,
还是平野伯第一次晚上进入她的卧房,柳如卿的脸上,无法抑制地挂上了两抹娇红。
熟透的蜜桃,仿佛轻掐就能出水一般。
郑伯爷径直走过来,在先前柳如卿坐的凳子上坐下,而后毫不客气地将佳人强搂入怀。
柳如卿发出一声惊呼,
随即将脸埋在郑伯爷的胸膛,双手死死地攥着伯爷的衣角。
若是一切就这般顺理成章,那就…………顺理成章吧。
这不是来得太快太突然,而是来得,太慢了,这种等待,也是一种煎熬。
今日将身子给了他,
明日再面对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喊自己姨娘时,自己心里,也就不用那么虚了吧。
谁知郑伯爷一只手在其下面浑圆处不停地揉捏使得那两瓣不停地变化着形状,
另一只手则提起她的下巴,
让她目光和自己对视。
下方的手,火热且发烫,她的身子,更是越发酥软,鼻息之间,已然带上了湿热气息;
其目光里,
更宛若有碧波在荡漾,漾入人的心坎儿,这不是勾人心弦,而是人心,已然化弦。
同时,柳如卿也感知到抱着自己的这个男子不断起伏的胸膛以及眼睛里,近乎要喷发而出的火。
久旷寡居,宛若一池春水,迟迟等不来吹起其涟漪的轻风;
干柴遇火星,娇羞和窘迫以及那欲拒还迎的急切,
让柳如卿发自内心,发自以情地喊出:
“叔叔哎~~~”
此声入肺,此调入情;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
道:
“乖,再多喊几遍。”
先前帮瞎子进阶,郑伯爷担心自己被晋地的风给吹乱了节奏,虽然他自信于自己是一个直男,但这会儿,也需要柳如卿来帮自己“防微杜渐”一下。
柳如卿双手搂住了郑伯爷的脖子,
将自己的嘴凑到郑伯爷耳边,
唇瓣,似舔似贴,就这般抵在郑伯爷的耳垂:
“叔叔,人家要~~”
……
“哗啦!”“哗啦!”“哗啦!”
一桶桶井水,从头顶浇灌下来。
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的剑婢走过这里,看见井口旁站着的人,有些疑惑,随即,认清楚是谁后,不由意外道:
“伯爷?您这是大晚上地练功?”
郑伯爷没理会剑婢,而是又提起一桶井水,浇灌在自己身上。
呼……
“伯爷,您这也太自律了吧。”
剑婢主动走了过来。
郑凡将手中的木桶丢在一旁,对她道;
“拿帕子和衣服来给我。”
“额,好,伯爷。”
剑婢快步跑出去,拿来了毛巾和一套衣服。
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换上了衣服,郑伯爷伸手从剑婢手里抢过一串糖葫芦,咬了一口,道:
“小孩子家家的,晚上少吃甜的,小心蛀牙。”
说完,
郑伯爷就直接向前宅走去。
签押房内,
四娘还在翻阅着账簿,不时微微蹙眉。
待得郑伯爷走进来时,四娘抬起头,看着他,露出笑容。
“辛苦了,四娘。”
郑伯爷走到桌旁,将手中糖葫芦递送到四娘嘴边。
四娘轻启红唇,咬了一口。
郑伯爷问道:“甜不?”
四娘点点头,道:“甜。”
然后,
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翻着手中的账簿。
“别太累了,注意休息。”郑伯爷道。
四娘点点头,继续看着账簿,道;
“嗯,等奴家把手上的事情做完。”
郑伯爷在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道:
“你说,咱刚刚的对话,像不像,我是富婆包养的小奶狗?”
“主上是想换一个情景模式么?”
“呵呵。”
“如卿妹妹服侍得好么?”
郑伯爷眉毛一挑。
四娘笑道:“不是奴家刻意地盯着,是府邸的那些小蹄子们,大半是奴家在虎头城就收拢过来的,她们见了主上晚上去了如卿妹子的屋,就马上到奴家这儿来打小报告了。”
郑伯爷摇摇头,道;“其实,什么都没做。”
“没做?”四娘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郑凡。
这时,四娘才发现郑凡头发上还湿漉漉的;
心思灵敏的她,马上明白过来郑凡的心意,道:
“主上,奴家不介意这个的。”
“但我介意的。”郑伯爷很认真地说道,“其实,我觉得吧,咱俩人这辈子,在这个世界上,凑合着把日子过了,就挺好的;
你要是想要孩子,咱就要个孩子,不想要孩子,咱日子也照样地过。”
“奴家………”
“总之,在你怀孕之前,我不会碰她们的,你怀孕了,我也可以不碰。”
“但奴家,真的不介意啊,主上完全不用憋着自己,奴家不是在装贤惠,也不是在说反话。”
“我也不是。”
“那如卿妹子岂不是会很伤心?”
“我与她说过了,她也理解了。”
“但奴家这里,事情真的很多呢。”
“你忙你的,今晚,我陪着你,来,我为你研磨。”
“主上。”
“嗯,别客气。”
“奴家用的是炭笔。”
“……”郑伯爷。
……
晨曦将现时,
屋门被从里面推开,
剑圣从屋内走出。
瞎子则顺势起身,笑着问道;“您感觉如何?”
剑圣笑了笑,道:“感觉,想现在就找田无镜再打一架。”
“您必胜。”
“也劳累你了,在这里守了这么久。”
“应该的。”
“郑凡呢?我得谢谢他。从进盛乐城开始到现在,我于剑道之悟,精进良多。”
“主上留下话了,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剑圣点点头,他本就不是什么迂腐之人,看了看天色,剑圣开口道:
“忽然,想喝点儿了。”
瞎子马上道:“成,我去让人置备盘花生米,再配一壶黄酒,三个酒杯。”
“三个?”
“这酒,自然得去苟莫离在的屋子喝,味道才更足。”
剑圣笑了。
………
奉新城外,
一辆马车在缓缓地行使,
一队骑兵,分列左右,进行护送。
前方出现一座临时搭建的亭子,一张木顶,三侧挡板,留一面通风。
亭内,
坐着一身着白色的蟒袍的男子。
马车外围的骑兵即刻散开,马车于亭前停下。
车帘被掀开,一个白发老者在仆人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
老者身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身形看似瘦削,眉宇之间,却宛若有罡风之气。
乾国文圣姚子詹曾自嘲过,
他说自己一生行的是荒唐事,做的是荒唐诗,做的是荒唐人。
这不是自谦,而是因为他确实放荡不羁爱自由,于诗文中,他自由,于朝堂上,他自由,于家族里,他亦是自由。
为了配上自己上述的三句荒唐,
姚子詹还特意点上了另外三位。
大乾江南有一大儒,一甲子之前,就文气远扬,却一生拒绝入仕,中举立家,为家族田亩免去赋税报了家里养育之恩后,没去上京参与春闱,而是一甲子如一日,行走于民间,办私塾,不收束脩,教穷苦人家子弟识文断字;
其年轻时,佳作不少,但执其教尺后,所念所诵,皆以三字经以及一些启蒙诗为主。
却被姚子詹奉为一生做的是正经诗,毕竟,没有比教书育人,有教无类,更正经的诗文了。
大乾西山郡,曾有一位读书人,春闱得中,殿试上,被官家亲点为探花,却未曾去续写那探花风流韵事,而是于半年后,辞官归乡,西山郡因旱灾频发,所以是乾国里少数的穷困之地。辞官归乡后的他,便带着族人和乡民,开挖水渠,设计河道,一做,就是二十年,久经风吹日晒,曾经的探花郎,如今看起来,和老农,没什么区别。
读圣贤书,做圣贤事,再者,民以食为天,社稷,以民为重,故而,他便是一生行正经事。
第三位,
不是乾人,
而是一位楚人。
其出身于大楚陈氏,陈氏,也是楚国二等律贵族,但其人却非陈氏嫡子,甚至,不是庶出,乃是,私生子。
其一生,随母姓,姓孟,名寿。
孟寿成年后,入大楚文史阁,与其座师一同修整了《楚史》,记叙的是从初代楚侯入楚至当下。
《楚史》修撰完成后,三十岁的他,入晋,受闻人家邀,修撰《晋史》,七年得以修成。
闻人家许以千金,想让其于《晋史》中,为自家美言,春秋笔法一二。
但其依旧固执地在《晋史》之中坚持留下一笔,自徳宗皇帝后,帝族大权旁落,三家分晋之象已露。
直接点名了,晋皇一脉的权力,是在徳宗皇帝后,开始被司徒家、闻人家、赫连家这三个封臣家族分食。
闻人家因为这一句,关押了他三年,期间,威逼利诱,均未能逼其改笔。
后,闻人家老家主离世,新家主上位,其人敬重孟寿风骨,赦其离境。
自此,世人都称孟寿,史笔如刀。
修撰《晋史》的七年,加上被囚禁的三年,离开晋地时,孟寿已经四十了,后来,有文人因此做诗,而立入晋不惑出,春风依旧少年郎。
孟寿没有归楚,而是受乾国官家之邀,入了乾,于上京翰林院,花了三年时间修撰了《乾史》。
故而《乾史》开篇太祖皇帝本纪中就直言,太祖皇帝掠其天下。
一个掠字,表明乾国开国,是靠着欺负掠夺人家孤儿寡母才起家的。
乾国官家没关他,也没难为他,礼送其出乾。
孟寿于四十四岁,入燕,修撰《燕史》,这一修,就修到了现在,修了近三十年。
一则是因为,大楚贵族尊崇复古,古籍众多,且保存完好;晋国有闻人家这个喜好风雅文华的大家,也是藏书丰富;乾国更不用说了,一座翰林院,可谓是文华荟萃,且乾国历史,本就短。
而燕国,虽开国八百年,然则几乎一直都在打仗,皇帝都时不时地会战死,其余方面,就很少有人去详细记录了,且燕人,对文教这方面,本就不重视。
也因此,修撰《燕史》,没有那么多手边的史料和古籍去考证和对校,很多时候,只能亲力亲为,早些年,还得去燕国各大门阀之家登门求书;
再者,人上了年纪,精力也就不如从前了,修史,自然也就慢了。
不过,孟寿一人,周游列国,修四大国史,堪称天下史家之最。
姚子詹评其人曰:史笔如刀,非笔如刀,非史如刀,乃执笔者心性如刀;
称其为,做一世正经人。
眼下,
孟寿站在亭子外,看着亭内站着的人。
田无镜走出亭子,俯身一拜:
“老师。”
孟寿入燕,曾求书于田氏,田氏允之,唯一请耳,收田氏子无镜为徒。
所以,孟寿是田无镜文教一道上的老师。
师徒见面,没有丝毫生分。
孟寿摸了摸肚子,道:“为师饿了,有吃的么?”
“备下了。”
“好。”
孟寿在田无镜的搀扶下进了亭子。
亭子内的小桌上,酒菜早已备好。
孟寿拿起筷子,吃喝了起来。
田无镜也拿起筷子,陪着老师一起用食。
少顷,
孟寿放下了筷子,田无镜也放下了筷子。
“你继续吃,为师年纪大了,饭量不行了,常常饿得快,但吃了两口,就饱了,你还年轻,得多吃些。”
“老师,无镜之前用过了。”
“哦,好。”
“老师,大楚派来接你的队伍,再过片刻就到。”
“那感情好,咱们师徒俩,还能再说会儿话。”
“老师何必此时归楚?”
“《燕史》已修撰好,哪有不归家的道理?得亏燕皇陛下马踏门阀,得收门阀藏书入宫,否则这《燕史》,为师有生之年怕还真修不完,哈哈哈,那帮门阀世家,前些年,为师一个个求爷爷告奶奶地,结果只当为师是叫花子去打发,落得这般田地,该,该啊!”
田无镜也笑了。
很久以前,孟寿曾对他说过,说他修了大半辈子史书,就越是分不清楚是非对错了,只知这史书每一页,都浸透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就是那正大光明的歌功颂德的话语之下,往往也隐藏着暗涛汹涌。
读史,可以知兴替;但修史,越修就越容易将自己身上的人味儿给修没了,因为修史时,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也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久而久之,你可能连你自己,也没了。
“对了,徒儿,你可知为师与你作的是什么?”
说到自己得意处,
孟寿双手抓着小桌边缘,身子微微站起向前,看着田无镜,像是老顽童得瑟炫耀自己本事一般,道:
“为师与你修的,是本纪,和那镇北侯一样,也是本纪,在为师看来,我徒儿和那镇北侯府一样,都有资格用那帝王专用的本纪!”
田无镜依旧只是笑笑。
“为师知道你不在乎,但为师得为你做点什么,徒儿,天下人不知你,但为师知你,为师知你之不易!
生而为人,落于史书之中,不过寥寥数笔,但寥寥数笔,怎能写尽一人一生之万一?
若真要做那万一,则要承那万千苦楚。
我徒儿苦,为师知道。”
田无镜依旧不语。
“再往东南行,就要到镇南关了吧?”
“是。”田无镜答道。
“镇南关要是破了,大楚,也就危在旦夕了吧?”
田无镜摇摇头,道:“只能说,若是没了镇南关,燕楚之间,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身为史官,为师希望这次你能破镇南关,直捣郢都,灭了楚国,再行攻乾,平灭乾国。
一辈子史官,修的四国史,看似风光,实则无趣;
自大夏覆灭,八百多年前天下为现大一统,未能修大一统史,实乃我史家八百年先贤后辈共有之大憾。
打,再打出一个大夏,再打出一个大一统来,后世史家,就不用再像为师这般奔波劳苦了。”
“徒儿,会尽力。”
“但……身为楚人,虽半辈子在外飘零,却依旧未曾忘记楚地华美,觅江江畔浣足,郢都城头赏雪,楚辞悠悠……
多好的大楚啊,多好的大楚啊,
要是就这般没了,
也未免怪可惜的,说句心里话,为师这心里,还真舍不得。”
“老师毕竟是楚人。”
“是啊,我毕竟是楚人,所以《燕史》一修完,为师就向陛下请辞归国了,好在,为师也就一老叟,顶不得一兵一卒,否则,为师就算能过得了陛下那一关,等到了徒儿你这儿,怕是也会行那玉盘城下旧例,将为师斩杀于此了。”
田无镜没说话,面色平静。
“好在,为师不中用,也省得我徒儿身上,再添一笔。
其实,为师之所以想要归楚,还有一因。
在史料史书上躺了一辈子,却未能亲眼见过历史,这次,为师就准备在郢都城头,等着见见,徒儿,切莫让为师失望。”
“是,徒儿谨记老师教诲。”
“嗯。”
孟寿伸手,其随行仆人取来纸笔。
“行一处,记一处,写一处,陛下还在,镇北王还在,你,也还在,灯等火灭,人等盖棺;
但为师想着,要是能多写点,多记录点,也能让后世人读之此段时,更为懂你。
别急,
为师知道徒儿你不在意这些,
但为师我在意。
不是为了徒儿你,还是为了为师我自己。
UU小说春秋,基本皆为化骨之人,所幸大争之世于前,天下起浪潮,所幸徒儿你乃浪中撑蒿人,所幸为师还能有这个面子;
须知,
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怎么着都不可能跳得过你去。
若是后人读史至此段,
甭管是对你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是对你不敢认同觉得你心如蛇蝎,是对你讳莫如深不得加引,亦或者,能读懂你田无镜一二者,能共鸣你一二者;
总之,
他们必然都会怪罪老夫我在你的本纪中,为何不多写点,为何不再多写点,为何不能再多留一些关于你的笔墨,留与他们看?
镇北王,为师不熟,他也不稀罕搭理我这腐儒;
陛下,为师是怕问得太多,就离不得燕了,哈哈哈,当初在晋地闻人家,为师没怕,明言其三家分晋;在上京,为师也没怕,直记其得国不正;
但临老,临了,却变得有些惜命了。
扯远了,扯远了,
来来来,来来来。
自古史料之中,最喜色彩添融,读他人色彩时,为师常常嗤之以鼻,但对我徒弟,为师愿为你增彩!”
所谓增彩,就是用艺术加工的手法对历史人物进行渲染,让其更立体,比如编一些他没做过的事儿以及他没说过的话。
若是郑伯爷此时在这里,马上就能听懂,这不就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么?对的,司马公当初就是陈胜身边的那根锄头,他亲耳听到的。
“为师这里,预备为你添彩三段,一段,于你年幼时,为师与你的问答:为师问你,志当如何?你答曰:男儿当有凌云志,横刀立马,再塑天下!”
田无镜摇摇头,这是编造的,他拜师于孟寿门下时,已经不是孩童了,心智也已成熟,怎会这般说话。
他师傅,身为史家,却当着自己这个徒弟也是当事人的面,编造他的童年故事。
孟寿继续道:
“第二段,则是‘天下门阀之覆,自我田家起!’”
说到这里,
孟寿一拍大腿,
道:
“徒儿,你可知,就因为这句话,其后千年,但凡有人读史,都将绕不开你这句!
俗人看的是你的绝情,你的冷酷,你的六亲不认;
但必然也有人,看到的是你的不易,你的付出,你的苦!”
田无镜依旧平静。
孟寿指了指四周,
道:
“来来来,接下来为师还打算再增彩一个,待会儿大楚将军年尧将亲自来这里接为师归楚,年尧会问徒儿你一句话………”
田无镜道:
“年尧不敢来的。”
不是不会来,而是不敢来。
因为有了郑伯爷当初在雪海关前的风骚之举,
导致这之后,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以及什么阵前对答问话,变成了没人敢做的事儿,都怕被来个斩首。
且田无镜本身,就是三品巅峰武夫。
他年尧,绝对不敢来。
孟寿猛地一拍桌子,
怒道:
“不,年尧来了,他就站在那里!”
孟寿指着自己的那位仆人说道。
“………”仆人。
“他,就是年尧,你说,是不是?”
仆人指了指自己的脸,看了看主人和田无镜,最后,点头,道:
“是,奴是年尧,大楚将军年尧。”
“嗯,你看,徒儿,年尧,这不就来了么。”
田无镜摇摇头。
“徒儿,千秋史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凭什么人家能增彩,我增彩不得,我为我徒儿增彩不得?
来,年尧,你来问。”
仆人:“好,我来问。”
“你问,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
仆人:“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
“徒儿,来来来,年尧大将军在问你话呢,快答,快答。”
田无镜最终点点头,
他修过玄,所以能看出来其老师今日看似亢奋,但实则已经走到快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就算是入楚,也时日无多了。
所以,
他愿意在此时配合自己这位老师。
田无镜看着那个仆人,目光微凝。
仆人的膝盖当即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可真是承受不住靖南王的这恐怖气势!
田无镜开口道:
“在本王看来,世间铁骑,分为两类。
一类,是我大燕铁骑;一类,是其他骑兵。”
第三百一十七章 兵发
孟寿提笔,将这段话记下来了,随即,交给了身边的仆人。
这时,外面有一骑士来禀,说是楚人来接孟寿的队伍,到了。
修撰四国史书,孟寿的声望和地位,已经毋庸置疑,每个国家,都希望自己能有此一“宝”,就是一向被外界认为不重文教的燕国,其实也希望留下他。
但“落叶归根”这四个字,确实太重,重到他要离开,连燕皇都无法强行去挽留。
“老师。”
“再坐会儿,让他们再等等,也给个机会让他们窥觑窥觑你燕军中的虚实。”
田无镜点点头。
当然,那是句玩笑话。
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孟寿自己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此次离别,许是师徒二人真正的天人永隔了。
“徒儿,为师修史一生,你可知体会最深的,是哪一点?”
“请老师解惑。”
“史,是为前世之人所修,但,却是为当世之人所用。
为师修《楚史》时,因为自当年传承至今的大贵族大多还在,常常有人登门,求一美言,求一夸功,求一掩过。
为师修《晋史》时,不幸在闻人家,每每提及闻人家之事时,往往受到掣肘,世人皆知为师留下‘三家分晋’之语,被闻人家囚禁三年;
但,不幸亦是大幸,因在闻人家,故而司徒家和赫连家,包括京畿的晋皇,提及于他们,为师大可就事论事,不遮掩,不美饰,行得,倒是痛快。
为师修《乾史》时,虽留下太祖皇帝‘掠’其天下,但从太宗皇帝的北伐惨败,真宗皇帝求神问道之荒唐,仁宗皇帝看似宅心仁厚实则碌碌无为,这些事,记在笔上,却不得不受到制约,不求真解,但得平平。
为师修《燕史》时,前些年,也是为各大门阀所累,但待得燕皇陛下马踏门阀之后,倒是恢宏意气,畅快如流水。
现如今,若是再重新精修《晋史》,也将无比顺畅。
且再观,《夏史》,各国所修撰之《夏史》,前半夏,都是历代天子英明神武;而后下半夏,则大夏朝昏君频出,奸佞成堆,民不聊生。
究其原因,一则因燕、晋、楚,三国太祖皇帝都曾是大夏天子封臣,故而,前半夏需美饰;而之后,三侯建国,登基为帝,为正其统,则需将后半夏涂抹得越是乌烟瘴气,三侯建国就越是顺应天命。
八百多年前,大夏崩塌,燕、晋、楚固然未曾有今日之局面,也依旧在面对蛮族、野人、山越之威胁,但大夏帝都生乱,为何不见三国勤王?
此间之史,也向来不详。
徒儿,为师说这般多,你可其意为何?”
田无镜点点头,又摇摇头。
点头,是因为他知道,摇头,是因为他不在乎。
孟寿忽然大怒,
道:
“为师本意,就是为了提醒你,什么千秋万代,什么英明神武,没有后人帮你粉饰帮你鼓吹,纵然你有逆天之功,依旧能给你删减篡改得衣衫褴褛!
什么遗臭万年,什么昏聩无能,若是你后人在世仍占据高位,史笔如刀说的是史官,史官可以不怕死,但史官家里人,会怕死,史官可以清贫,但史官家里人,也得吃饭!
且,自大夏崩塌之后,原本在大夏朝世袭的史官,在各国,都改为了真正的官职,名义上是由君主选德才兼备者任之,但德才兼备者,可有评测?可有衡量?此间拿捏,全乎君主一心罢了。
徒儿,为师知你心里之苦,为师也知你早已不在意这些所谓的生前身后名;
但,你可以不在意,
那,
他们呢?”
孟寿指着凉亭外那些负责警戒的一众骑士。
“史书很薄,却需载录千秋,他们中绝大部分人,注定于史书中无名无姓的,所以,他们的身后名,其实就在你的身上。
徒儿,你不为自己想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能不为他们想想?”
田无镜目光平静,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为师这番话,不是要你田无镜去造反,世人都诧异为何大燕南北二侯不反,但为师清楚,你们早已上了船,不可能反了!
为师所意,
是想让你留一个身后人。
你田无镜,
这一辈子,是非功过,千年后,大可留与他人去说;
但你可以洒脱,你能洒脱,
这些跟随着你南征北战的虎贲,
他们,
总得有一份保障吧?
最好的保障,
就在史书之中,
史书中得美言,那活着时,总不会太差。”
“老师,徒儿知道了。”
“别怪为师唠叨,此番归楚,为师就变回了楚人,你是燕人,不说什么你我师徒二人恩断义绝这种屁话,但等为师咽气前,还是不大希望能见到你的。”
“那徒儿尽量让老师失望。”
“呵呵,对了,《燕史》中,我不仅给你和李梁亭立了本纪,也给那位平野伯做了列传,但列传列传,终归没得世家来得稳妥。”
田无镜没说话,只是目光放远。
“为师我修史一辈子,史书斑驳,但总归有那么一点道道,就像是老农耕田用的那二十四节气,其实,看多了,也就是四个字——周而复始。
平野伯这人,素来得你看重,为师观此人行事,其实算不得一个好人。”
“是。”
“但古往今来,能在史书上留名的,又哪里来得几个真正的好人?反倒是那些真性情的坏人,更是让人心生好感。”
“雪海关距离此处不远,老师若是想去为那郑凡增彩一笔,徒儿可以派一队骑兵,护送老师前去。”
孟寿闻言,
犹豫了。
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心动了的。
“呼……”
轻舒一口气,孟寿开口道:
“东海滔滔,前浪一潮,后浪一潮,然碧波浩渺,终其一生,最难看懂的,还是今朝。
罢了罢了,为师就不去雪海关了,一来这副骨头架子已然零散,强撑着从燕京到这里,已是不易;
二来,做人和修史一个道理,不能太贪心,做人贪心就容易死不知足,修史贪心会发现太多事情,其实早已死无对证。
我一个人,纵然能修下四国史书,能修满大夏至今八百多年至今,却修不得身后一天!
既然终究无法圆满,又何必再平白地去折腾?
归去,归去;
大半辈子漂泊在外,别的没挣到,倒算是挣出了一些名气,这次回去,陈氏大概会哭着喊着来求我认祖归宗。
徒儿,你说我是认还是不认呢?
认了的话,能进祖坟,为师母亲的坟,也能迁入陈氏祖坟之中。”
“徒儿觉得,这些,应该由老师自己去考量,但………”
“但什么?”
“老师一辈子修史,后人观之,犹如老师立于其身前讲述,既然老师已然活在史中,何必再去计较这类俗务?”
“也是,但为师不愿意认祖归宗,倒也不是因为这个,为师只是觉得,陈寿这个名字,不大好听。”
“老师觉得不好听,那大概就是真的不好听。”
“你啊你,成吧,唤人来接我吧。”
“是,老师。”
楚人的队伍来了,没穿甲胄,但看得出是士卒出身的一群护卫,同时,还有一辆很宽敞精致的马车。
孟寿上了马车,却没急着进去,而是单手被仆人搀扶着另一只手抓着马车车壁,看着站在自己前方的田无镜,
笑道;
“姚子詹曾说为师是在为后世千秋修史,其实为师一直不敢赞同,煌煌史书,就是后世之人人人认识字,亦绝不会人人读史;
比起史书,人们更喜欢的,往往还是那风花雪月,轶事风流。
为师修史,修的,其实是给自己看的,也是给后世,同道中人看的;
吾道,注孤也,却又不觉孤也。
当世人不懂我,则后世有人懂我,若后世人不懂我,必再有其后世之人可懂我。
无镜我徒,
此话,
为师与你共勉。”
田无镜行礼:
“谢老师。”
孟寿坐着马车在楚人的护送下离开了。
田无镜在原地,站了很久。
当晚,
奉新城,信骑尽出;
战争的乌云,
完全笼罩了下来:
“靖南王有令,各部兵马,各路民夫,各路粮草转运,必须按日抵达。延期者,斩!”
………
郭东,今年十六,古县人。
古县,在燕国东部,毗邻马蹄山,晋国还在时,其地理位置,相当于虎头城之于北封郡。
三年前,晋军攻燕,一路赫连家的兵马,曾攻打古县县城两个月,古县男丁,战死半数,撑到了靖南侯和镇北侯率军入南门关打破晋军的那一天。
古县,得以保存。
三年多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三年前,郭东还小,晋军攻城时,他和母亲在家,父亲带着两个哥哥去了城墙。
大哥战死,二哥残了。
战后,
父亲被县太爷提拔为古县山营百夫长。
山营的意思,就是民兵,不入朝廷序列,但可以从县衙里领每隔一段时日得一份固定的粮米。
郭东只记得那晚,父亲喝了不少的酒,和母亲在屋内争吵,母亲哭得很伤心。
随后,
父亲从屋内走出,其脸上,还有母亲留下的清晰抓痕。
父亲郭大勇问郭东:
“拿得动刀不?跟爹我,杀楚奴去!”
郭东回答:
“不去。”
然后,
没敢对着母亲还手的父亲,狠狠地将郭东给揍了一顿。
第二天,
鼻青脸肿的郭东被父亲提着,去了古县的县衙。
县衙的院子内,站了好几百号人,县衙外头,人更多,但以女人和老人为主。
县太爷穿着官袍,手里拿着明晃晃的一卷。
郭东以为,那就是圣旨。
在场大部分人,都和郭东的想法一样。
后来,从军后,见得了不少军令,郭东才知道,陛下怎么可能会单独给古县这个小县衙下达什么圣旨,那个,充其量是户部或者是兵部的调发文书。
县太爷文绉绉地将“圣旨”念了一遍,
开头一大半,其实大家都没听懂,但后头的主要内容,听懂了。
陛下,
要对楚奴开战了!
县衙内,大家当即欢呼起来。
郭东看着欢庆着的大家,看着极为兴奋的父亲,他有些迷茫,上次见到大家这么高兴,还是三年前,守城的人,看见远处出现了自家黑甲骑兵的身影时。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要这么高兴,打仗,值得高兴么?
郭东不喜欢打仗,因为每天看着自己的伤残着的二哥,他就很恐惧家里放着的那几件兵器,看它们,和看城外荒坟地的坟头,没什么区别。
前阵子,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递了过来。
楚人派刺客,要刺杀陛下,三皇子舍身救父,陛下得以无恙。
郭东记得那天,父亲很生气,在家里吃饭时,骂了整整一个时辰楚奴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但,
郭东知道,父亲其实这辈子,还没去过楚国。
郭东对这件事,并不觉得生气,因为他听别人说,三年前在城墙上,自己的大哥,就是为了救父亲,才死在了晋人的刀下。
现在,自己已经习惯了失去大哥的日子,所以郭东觉得,陛下应该也会习惯失去三皇子的日子。
这个想法,郭东从未和旁人说过,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他不敢,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想法,有些离经叛道。
县衙里,县太爷不停地大喊着,告诉大家大燕国即将面对的情况。
楚人和乾人已经约好了,要在几年后,一同攻打大燕。
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攻打楚国!
郭东接触过一些来往古县的商队,他知道一件事,乾国,距离古县,不远,过了银浪郡,就能进入乾国了。
而楚国,距离古县,很远很远,要跨过整个晋国。
郭东很想开口问问县太爷,为什么陛下不攻打乾国而要攻打晋国,但,他仍然是不敢。
很早以前,父亲就说过,自己和两个哥哥不同,自己太胆小,太孬。
县太爷说完话后,
郭东看见自己父亲郭大勇走上前,面对大家,
父亲喊道:
“乡亲们!”
郭东身边所有人都喊道;
“有哦!”
郭东也跟着一起喊了,他总觉得,父亲在面向大家时,目光,会特别注意到自己,所以他不敢不喊。
“三年前,杀晋狗的本事,丢了没!”
“莫丢!”
“莫丢!”
“古县人的血性,忘了没!”
“莫忘!”
“莫忘!”
“陛下旨意下来了,杀楚奴,为三殿下报仇,为陛下报仇!”
“报仇!”
“报仇!”
郭东不知道乡亲们为什么会被自己父亲的三言两语就给鼓噪起来。
他不想离开家,他不想离开自己的母亲,也不想离开对街亲事都快谈好的阿水姑娘。
原本,阿水姑娘家境很好,其父亲在城里开布行的,三年前晋人打进来时,在外送货的父亲被晋人杀了,人死了,货也没了,阿水家,就败下了。
再因为自己父亲当了山营的百夫长,原本没希望的两家人,居然有望结亲了。
阿水姑娘人长得很水灵,和普通女孩儿不同。
每晚,
郭东躺在床上心里都痒痒的,时不时地还会拍拍现在身侧的空荡,露出傻笑。
他不想去打仗!
但他爹将他大哥留下来的一套缝补过的皮甲,给他穿上了。
缝补的地方,就是大哥当初中刀身死的伤口。
就这样,
在古县县尉的率领下,古县县城加上四里八乡的,足足一千五百号青壮,上路了。
父亲郭大勇虽然还只是百夫长,却被县尉很看重,俨然队伍里的一人之下一千五百人之上。
过了马蹄山山脉,
进入晋地,
队伍和其他队伍开始合流,规模也在越来越大。
等到了历天城附近时,又开始有晋人汇合进来,有些,是民夫,有些,则是辅兵。
郭东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古县的这支人马,到底算是辅兵还是民夫,他没去问自己的父亲,因为很大可能,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
但,晋地真的好大,自己,走了好久。
………
颖都,城外。
许安在两年前野人之乱中,失去了父母,成了一个孤儿。
不过,他比大部分孤儿要幸运的是,他成为孤儿时,已经十五岁了。
所以,他的日子,还能过下去,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野人之乱时,颖都就聚集了很多难民,野人之乱结束后,颖都的难民其实并未减少。
因为颖都现在作为整个东晋的军需货运中转地,所以商贸很是发达,平日里,就需要很多民夫。
许安在这里认了个力夫头头为干爹,在干爹手下做事。
每天卖力气,至少能赚个吃喝有着落。
几个月前,颖都城外的兵马忽然入城了,杀了很多人,抄了很多家,据说是那位燕人的平野伯爷调的兵。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许安不清楚,他只知道,曾经不少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不,确切地说,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家里的奴仆们,这些日子,开始出现在他们力夫队伍里讨食吃了。
干爹对许安感慨,说,人啊,就是这么的假,一会儿你高高在上,没准一会儿后,你就又下去了,下到泥潭里去了。
上旬,
干爹忽然请自己吃酒,
许安不喜欢吃酒,他更喜欢吃肉。
结果让他意外的是,桌上居然有一大盘肉。
干爹让他吃,说他平日里疏于对他好,让他受累了。
许安大口大口地吃肉,
第二天,
被干爹送去了民夫营,代替了干爹的儿子,入了这次伐楚的劳役。
许安没哭也没闹,也没记恨自己干爹,甚至还觉得自己赚了。
那一盘子猪头肉,香哩。
当然,
不仅仅是因为猪头肉那么简单,道理,许安也明白,肉再香,怎么着都不会有自己的命来的香。
但怎么说呢,
许安家,本来住在玉盘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他爹妈,其实是被楚人杀的。
当时,他和他爹被抓去玉盘城做苦役,他妈,也被抓了,但不知被抓去了哪里,后来,听自己干爹说过,楚人在玉盘城被包围时,没粮吃了,就吃人肉,当然不是吃楚人自己的肉,吃的是……
做苦役的一大帮人冒险出逃,父亲带着自己一起跟上,最后,父亲没逃出来,他抱着木板儿漂过了望江,最终,跟着难民队伍来到了颖都城下。
所以,他其实是和楚人,有血海深仇的。
他对燕人,没什么好感,因为燕人在颖都,一直是趾高气扬的样子。
但燕人要打楚国,他是愿意的,劳役嘛,民夫嘛,也没什么。
许安看得开,是真看得开。
民夫队伍过望江时,有一艘船出了问题,侧翻了。
许安水性好,跟着一帮人下水,救上来一个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人,问了名字后,得知对方叫郭东。
过了望江后,有军中校尉来组织分配他们。
晋人和燕人,也会混杂到一起,成为一个队伍。
许安知道,这是为了让燕人来监视晋人。
自己的干爹,也会这么做,在做活儿时,往往会让颖都本地人和外地来的人排班,互相监视,怕人手脚不干净。
有些幸运的是,许安所在的队伍在新编后,居然发现郭东也在这里。
郭东的父亲,在民夫营里算是个官儿,至少是说得上话的人,在他的安排下,许安和郭东被编进了一个伍里。
许安知道对方不是在感激自己,而还是因为自己救过他儿子,所以他还想自己继续去救。
但,和郭东在一起,口粮方面,比原本在晋营里要好了不少,许安很满足。
队伍,继续前进,从燕国以及晋国各地赶赴这里的民夫和辅兵,一起汇聚在颖都,然后从颖都出发,过望江;
过江后,又会重新散开,由各自的校尉军官统帅,去各自应该去的地方。
许安和郭东所在的这支民夫营,大概有六千多人,他们的路线,是向正东方向行进。
和其他队伍不同的是,他们行进时,真的只是行进,没有押运什么粮草军械,大家只是徒步走的话,其实挺轻松的。
郭东问许安,这是为什么?
许安反问他,你不是最喜欢偷懒么?
没东西让你运,不让你手脚磨破,没有失期的处罚,不好么?
郭东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担心我们到时候吃什么!
军械,他们这些民夫以及辅兵,是用不上的,除非前线战死的人多了,有了缺口,才会由辅兵顶上去。
但军粮,他们必然没有正规军士吃得好,但至少,是有的吃的!
就这般两手空空地过去,等自家带的口粮吃没了,大家吃啥?
许安回答说,他在颖都做力夫帮往来的官货以及民间的商队卸货上货时,不止一次地听人家说,雪海关那里的人,日子过得很好。
郭东闻言,惊喜地问自己等人是不是要去雪海关?雪海关他知道,平野伯爷可是他们燕人的骄傲!
最终,
队伍自然不可能去雪海关的,而是在镇南关的东北侧,停了下来。
大家被分派了任务,开始去四周伐取木材,安营扎寨。
不是他们睡的营,而是军营。
战时,士卒的精力和休息很是重要,所以,这些活儿基本都是民夫和辅兵来干,正规军士卒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准备战场杀敌。
翌日,有一队从北面来的骑士来到这里,取代了这里营建营寨的指挥权,开始要求民夫和辅兵们按照他们的要求营建他们所需的军寨。
要求很高,意味着郭东和许安他们,要付出预想中双倍的辛苦。
但等到第二天正午,一队装着粮食的车队从北面过来,开始埋锅造饭后,大家伙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了,因为他们看见了肉!
吃食上的提升,极大地激发了大家伙干活的士气。
郭东仗着自己父亲郭大勇的关系,每顿可以多分得一碗肉,和许安分着吃。
三天后,军寨已经立起来了。
郭东和许安等人被重新召集起来,向南行进二十里,开始修建第二座军寨。
第二座军寨修建到一半,从北面来了民夫队伍,怎么说呢,在郭东和许安二人看来,那支从北面来的民夫队伍,他们的精气神,比自己这边的要高很多很多,他们干活时,还会一起唱歌,知道的,懂得他们是民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军士。
因为民夫和辅兵,每天干着重复枯燥的体力劳动,想要士气高涨也很难,但他们却做到了。
因为有了从北面来的民夫加入,所以第二座军寨,修建得很快。
然后,
队伍继续往南二十里,开始修建第三座营寨。
郭东自是不懂为什么要不停地修了营寨却不用还要继续修的道理,一直在生气,在不满。
他不敢对其他人发泄,只能对许安发泄。
许安安慰他,看在伙食的面子上,忍一忍。
至少,许安是满足的,因为干的是他在颖都时就干的活儿,吃的,却比颖都好很多。
在第三座营寨修建好的那一天,
从北面来了八百名骑士,在他们的安排下,从燕地和晋地来的民夫们,被要求去附近河里洗澡,而且按每一什给了一块香皂,让他们用。
郭东看到香皂,眼睛都直了,要知道在古县,香皂,可是能上嫁妆的金贵物,在这里,居然发给他们民夫来用?
大家洗了澡,身上都带着香气,很多人这辈子都没这般清爽和香喷喷过。
甚至,不少人在洗了澡后,还会去邀请别人来摸自己,感知着用过香皂后身上的滑腻。
紧接着,
从北面来的军士召集了大家,重申了军纪。
这些,郭东和许安一路上其实听了很多遍了,但在这里,多了两条,一条是不允许喝生水,水必须烧开,另一条,则是要保证营寨里的干净以及他们自身的干净。
重申完这些后,民夫们被邀请进入几个帐篷里做检查,进去的人,得将衣服脱光。
许安被检查后,拿到了一个木牌子。
郭东出来后,哭丧着脸,他手里也捏着一块牌子。
郭大勇特意来到这里,看见自己儿子手中的牌子后,很高兴地大笑起来。
原来,这是雪海关在挑选士卒,身体素质过关的,才能入选。
郭大勇因为年纪大了,身上还有老伤,所以没能入选,但自己儿子入选了,作为一个淳朴且爱国的老男人,他很高兴。
等郭大勇走后,许安伸手戳了戳郭东,问道:
“怎么还哭丧着脸?”
郭东恨恨道:
“脱光了衣服做检查也就算了,里面居然有个军士把我下面那活儿给提起来盘了两圈,我膈应!”
许安笑了。
被发了牌子的民夫,就不用再做民夫的活了,他们被分了皮甲和兵刃,重新编队。
自此,营寨内,
先前民夫和辅兵不分彼此杂糅的情况不见了,辅兵开始进行每日操练,民夫则继续负责干活。
又过了三日,
忽然间,
营寨里传来了号角声,
紧接着,
自北面,出现了一大片黑色的阴影,是骑兵,好多好多骑兵。
营寨的大门被打开,
一队队骑兵排着极为整齐的方阵开始进入营寨。
郭东和许安一路上其实都见过很多支兵马了,就是镇北军和靖南军这等天下精锐铁骑,他们其实也是见过的。
但绝对没有眼前这支骑兵给人的震撼!
那种秩序井然,那种沉默,那种压抑和肃杀感,给人以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
终于,
郭东和许安看见了队伍中,有一名身着金甲骑着貔貅的将领缓缓进入营寨大门。
一时间,
所有从北面来的民夫全部跪伏下来,
高呼:
“平野伯爷万胜!”
“平野伯爷万胜!”
这番带动下,郭东和许安等人也都跟着跪伏下来,开始高呼。
郭东不喜欢打仗,怕死,但他是真的崇拜平野伯,喊得很热切。
而骑在貔貅背上正在入营的郑伯爷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万众瞩目和欢呼了,但此情此景,还是给予他不少感触。
他扭头看向自己身侧并排骑行的梁程和瞎子,
道:
“还记得么,三年多前,在南望城外,我带着翠柳堡的兵,在外围,也是这般看着靖南侯和镇北侯骑着貔貅从我面前过去的。”
瞎子开口问道;“主上心里当时想的是大丈夫当如是还是我可取而代之?”
郑伯爷摇摇头,
道:
“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的想法是,队伍怎么这么长还没走完,这太阳,好晒。”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卷风
郭东今天很兴奋,兴奋到了晚上还在辗转反侧。
睡在他身侧的许安当然清楚他为什么这般,还不是因为白天看见了平野伯爷?
许安没郭东那般激动,因为他不是燕人。
于燕人而言,崇拜平野伯爷,那是一种必然。
朝廷,需要塑造出一个英雄;
而平野伯爷,甚至都不用去刻意地美化了,因为他的战绩以及他的事迹,真真实实地拿出来,就比别人美化过的看上去还要更美化。
用孟寿的话来说,就是增彩。
许安不是很喜欢燕人,因为在颖都,燕人总是高人一等。
燕人的商人,燕人的军士,燕人的官,甚至是那些从燕地迁移过来屯垦的燕民,他们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极为清晰的高傲。
干爹有一次喝醉了酒时,曾骂过,骂过这帮燕人看他们,就像是在看下等人一样。
然后,干爹又哭,哭着说要是当初没这帮燕人过来,他们这些晋人,连人都做不了。
醒了酒后,干爹又说,这世道,就是这般,你拳头比他大,你把他打服了,他自然就对你更为硬气。
人家的人,到我们地界上,就是人上人。
自古以来,未尝闻正常一国的百姓在面对比自己弱的国家来人时还卑躬屈膝自家民众还自居下等的,真要这样了,才算是滑天下之大稽。
干爹的很多话,许安都听不懂,但有一点他能理解,他并不觉得燕人趾高气昂有什么不对的,就像是干爹在打过几次群架后,对着其他几个力夫帮派的头头也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一样,很理所应当。
但不崇拜归不崇拜,得知自家分到了这位伯爷麾下后,他还是挺满足的。
从颖都聚集再到这里,自己的所见所闻,再到郭东讲述的他们从燕国的古县一直到这里的事情,许安清楚,在这里,伙食应该是最好的。
先前,许安还在疑惑,为何自己这帮人来到这里时,没有运送粮草过来。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粮食会从雪海关运过来。
许安又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干爹,干爹曾说自家力夫帮派上头那位官面上的管事儿的,可谓是真正的财大气粗,人瞧不上自己的这些孝敬,只是为了谋一个差事做做事,哪怕自己不给孝敬,维持住市面上的平稳别有力夫闹事就足矣。
或许,平野伯爷,也是“财大气粗”吧。
别家兵马,都是靠民夫运输粮食过去,他打仗,是自带。
另一点,许安知道平野伯爷打仗的本事,没有一个士兵不喜欢跟着常胜将军打仗,辅兵和民夫也不例外。
这一晚,
许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郭东,
则失眠了。
翌日,
军鼓声响起。
许安马上起身,同时将身侧的郭东摇醒。
二人马上穿上皮甲,拿上兵刃,快速地冲出帐篷去集结。
他们已不再是民夫了,而是辅兵,正儿八经的辅兵,不用再去干活,只需要准备好去拼命。
有五个人,集结得晚了。
他们被燕人校尉命人抓起来,一人五鞭子,以儆效尤。
随即,
就是操练。
大家伙排着队列,开始跑操。
刚成立起来的辅兵队伍,纪律上还没那么严明。
郭东一边跑着一边忍不住对自己身边的许安问道;
“马呢?马呢?”
燕国是产马地,晋国其实也算是,毕竟,早年间野人之乱没爆发时,雪原就像是晋人的后花园,马匹会源源不断地从那里输送进晋地,三晋骑士,才能有自信去和大燕铁骑别苗头。
郭东这批人从古县出来时,其实也是带着马匹的,虽然驮马居多,但也是能有可以上得了战场的马匹,这些马匹一路上都被精心呵护着。
需要用时,则会配给给马术最娴熟的古县年轻人。
燕地向来就有自备兵甲马匹从王出征的传统,一些地方,也会集一村一镇甚至是一县之财力物力,给自家的青壮配上最好的战马和甲胄,让他们去战场上挣得军功;
等战事结束叙功后,他们也会来回报乡里。
昨天见了平野伯爷后,郭东激动得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一直在憧憬着自己骑着战马跟随着平野伯冲锋陷阵的画面。
结果,
马呢,
我马呢?
许安回答道;
“攻城哩,哪里用得着马。”
宛若一盆冷水,直接泼在了郭东的脑门上。
跑操到一大半后,领队的校尉示意他们可以放下步子,开始行进。
在走到营寨外围,快要回去可以吃饭时,郭东看见自己的父亲,被两个燕人甲士按压在地上,抽鞭子。
郭东眼睛当即瞪大了,被打的可是他爹啊!
但,
他还是没敢上去阻拦,也没敢出声。
郭东的父亲郭大勇原本就是古县这支民夫队伍的小头头,整编后,成了正儿八经的一支八百人民夫队伍的管队。
燕人军官检查营寨外的壕沟时,发现深度不足,外加里面没有按照要求挖出角度,故而以懈怠之罪,责罚了郭大勇。
被抽鞭子,不算什么,但当着这么多人以及自己手下的面儿被鞭笞,当真是丢人得很。
郭大勇在古县也算是有声望的人家了,否则阿水姑娘家就算没落了,也不会答应和自己儿子结亲。
但,
该打还是要被打。
雪海关内森严的军律,被移植到了这座营寨里。
打完后,你还得继续干事,带着你手下的人将壕沟重新整修好,逾期未能完成,则加重处罚。
辅兵队伍回到营寨,军需官开始分发食物。
干饭,一人一条腌肉,外加一大勺酱。
不算多丰盛,但出门在外,能有这个伙食标准,真的可以了。
郭东一边吃一边在掉眼泪。
“你爹没事的。”许安安慰道。
“我是在哭我的马,枉我一路上精心伺候着它。”
“……”许安。
饭后,辅兵们被分发下来了盾牌,开始列队举着盾牌在校尉的带领下于营地外的空地上开始反复来回跑。
这次的训练,就比较严格了,谁错位了或者谁慢了亦或者快了,都会吃鞭子。
而这种极为枯燥的举盾牌训练,一直持续了三天。
每天都是早起,跑操,跑操回来,吃饭,吃完饭,举盾牌列队开始折返跑以及变化那几种固定的阵形。
郭东不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人,但在鞭子的鞭策下,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训练间隙,许安忽然伸手捶了他一记,
“看,那边。”
郭东望过去,看见那边塔楼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身着甲胄,另一人,却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可以看出来,对方的衣着很干净。
军寨中规矩森严,能在这里穿着随便的,有且只有那位了。
郭东高兴地喊出来:
“看,平野伯爷在那儿看着咱们呐!”
“禁止喧哗!”
一名甲士拿着皮鞭过来,不过没落鞭子,而是踹了郭东一脚。
接下来,休息结束,大家再举着盾牌开始操练时,明显精神头和士气上和先前截然不同了,大家都使出了全力以最为严格的标准完成训练任务,只为了让远远的那位身影满意。
哪怕,
那位身影可能根本就不是在看他们。
郑伯爷也的确没在看他们,他在剥橙子,旁边站着梁程。
“明日,咱们各路兵马应该都能到齐了吧?”郑伯爷问道。
其实,已经来了一万多战兵了,金术可、柯岩冬哥、高毅三镇已经到了,丁豪和左继迁的镇兵马负责留守雪海关,还有徐有成的一部,仍然在路上。
徐有成那一部之所以那么慢,因为那支人马负责监控也押运近三万野人奴仆兵过来。
桑虎率领的三万众部族来投,但遴选出合适的,也就一万出头,先前雪原上的攻城战,也收拢了一万多的战俘,双方凑起来,不到三万人。
后续其实还会有,因为雪原各部也被要求进献青壮和牛羊,但都在路上。
这一波,只是雪海关前期所要投入的力量。
算起来,原雪海关战兵总计十一个营,差不多是一万六的战兵。
野人奴仆兵三万,好在这三万人成分不同,毕竟曾兵戎相向,所以可以彼此制约着。
外加郑伯爷所在军寨的两翼,也将有其他部燕军和晋军驻扎,理论上并非是郑伯爷靠一万六千人看押着三万奴隶,而是周遭整体上数十万大军在帮忙一起看管着他们。
另外,从颖都那里接收来的民夫六千余,雪海关那儿也出了近万的民夫。
这一万六千余民夫之中,遴选出了六千辅兵。
如果按照将民夫也算进去的兵力计算方式,再凑个整,郑伯爷完全可以打出“十万大军”的旗号。
但怎么说呢,没什么意义。
毕竟现在大家兵对兵王对王,接下来,就要在以镇南关为主的楚人防御体系面前死磕,再吹什么牛皮,又有什么用?
“明日应该就会分批到了,按照传信兵的报备,各路兵马,应该已经抵达完毕,大军粮草现在还算充足,第一轮战事,应该可以开始了。”
大军在前线,加上民夫战马的嚼用,每天,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粮草是永远都不会有绝对充足的一天,所以,绝对不能完全傻等着,只要粮食目前足够,那就将面前的仗先打起来。
后勤方面,一边打再一边补充嘛。
除非田无镜打算用类似“长平之战”的方式,来比拼国力;
但这显然不现实,燕军的后勤压力比楚人可是要大得多。
“行吧,估摸着没多久中军帅帐就要………”
“报!!!!!!!”
一名传信兵策马疾驰而来:
“靖南王令,召各路将领于明日帅帐听令!”
“瞧瞧,来了。”
郑伯爷没下去接令,只是站在塔楼上对着传令兵挥挥手。
这看起来很是跋扈,
大战在前,
如果其他将领敢这般敷衍对待帅令,
换做其他大帅,
估计就得先斩其首级来一出杀鸡儆猴了。
但郑伯爷就是恃宠而骄,且他也相信这位负责传令的亲兵回去不会嚼自己的舌头。
“瞧瞧,来了,说实话,在田无镜手下打仗,还挺干脆,他喜欢把各路兵马的运作动向目的全都给你标注好了,你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去完成。”
帅才,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将才,大燕倒是不缺;
且为将和为帅的难度,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也因此,在战场上,当一个“木偶”,其实也挺幸福,总好过让你去独当一面面对复杂环境抓瞎时要省心得多。
“主上,正如属下当初所说的一样,属下觉得,田无镜的用兵之法,在这种阵地战时,反而能够得到更好地发挥,他喜欢抽丝剥茧的指挥一切,反而是那种骑兵大兵团的迂回作战,未知变量实在太多。”
“我知我知,合着以前的仗都是在委屈着老田呗,嘿嘿。
对了,
你先说说,这仗目前来看,得是怎么个打法,我担心明儿个开会时,老田又让我先说话。”
作为靖南王的得意门生,自然是享有这种特殊对待的。
所以,为了不破坏自己在田无镜心里的形象,也让田无镜有种自己调教出下一代军神的满足感和自豪感,
郑伯爷还是习惯性地去押题,再背答案。
这不是作弊,
这叫彩排。
“楚人早有经营,也早有防备,此战,必然旷日持久,所以,属下觉得,既然那位年尧大将军以镇南关为依托,修建了这么多的城堡和军寨,那咱们大可让中军压阵,抵着镇南关的楚军主力,其余各部轮流攻打一处城堡或者军寨;
一来,可以拔除掉楚人在镇南关外围设下的刺;
二来,可以让一向善于野战却不擅长攻城的燕军得到一次很好的锻炼机会。”
“嗯,完了?”
“大方略,其实就这个了,镇南关摆在那里,其实燕楚双方都是明牌在打,在破局之前,其实双方都没有什么很好的契机。
无非是燕军死攻,楚军死守。”
“等下,等下,阿程啊,我是信你的。”
“主上,属下觉得在会议上您阐述一下这个,应该就没问题了。”
“不够。”
“不够?”
“会议结束后,田无镜大概会留我,再说几句话,你先前说的契机,是什么?”
“对于楚人而言,自然是我燕军后勤不济,或者燕地或者晋地生乱,不得不退兵,此时,楚军就大有可为了。
而对于我军而言,毕竟我方是攻打方,既然是攻打方必然还是得以占据着主动的,等到将镇南关外的刺儿都拔了,就可以尝试对镇南关的攻打。
先不求攻破镇南关,但可以尝试将镇南关东西两侧的那两座大型军寨,给推掉。
其实所谓的关卡,就如同咱们当初的盛乐城和现在的雪海关一样,关卡的效果,取决于它的辐射范围。
一旦我军能够将镇南关周围清理干净,使得镇南关成为一座孤城,让其辐射影响范围下降到最低,到时候,我军就可以分兵出击,绕过镇南关入楚境了。
是破其粮道还是骚扰其地方,迫使镇南关里的大军出援作战,主动权,还是在我们手中。”
“哦,懂了懂了。”
郑伯爷叉着腰,点点头。
“对了,记得明儿提醒我把我让瞎子写的也拓印出来的《攻城要则》带着一起走,正好在会议上可以发一发。”
“好的,主上。”
雪海关一直有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那就是瞎子点灯,瞎子看信以及瞎子写书。
“距离咱们最近的,应该是楚人的遂城吧?”
“是的,主上,其实只是一座城堡,守军,应该不足万。”
“楚人最近什么情况?”
“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虽然他们知道自己一方是主守,但想来,还是希望可以搞一点事情的,这不是年尧大将军所能够决定和控制得了的。
这几日,楚人小股骑兵不停地在和我方哨骑进行撕咬,显然,他们不甘心从一开始就做缩头乌龟。
我方民夫和哨骑,这些日子,也有些伤亡。”
“以我的名义,知会一下两翼的友军,大家各自的哨骑统筹安排一下,这点面子,他们应该是会给我的。”
“属下觉得,明日会议之后,这左右两翼的友军,田无镜应该会交给主上您来统筹,毕竟,在东北方向这一面,就咱们三家兵马。”
“嗯,明儿我去问问。”
………
入夜后,
郭东和许安开始互相给对方挑肩膀上的水泡,这是这些日子练习盾牌时磨出来的。
“嘶,疼疼疼!”
郭东喊道。
“你这不是有护垫么?没用?”
前日,郭大勇给自己儿子送来了一条皮护垫,用来绑在肩膀和另外几处位置。
当爹的,还是心疼儿子的。
“那玩意儿绑着热死了都,我没用。”
“嗯,也没必要用了,再磨一阵子,就得起老茧了。”
这时,
一名甲士走过来,掀开帐篷,道:
“郭东,外营有你乡人找你。”
“好,我晓得了。”
待得那位甲士离开后,郭东马上笑呵呵地对许安道;
“肯定又是我爹来给咱送吃的来了,他这几日带着人一直在外围林子里砍木头,常能顺手打猎回来打牙祭,等着啊安子,今晚咱俩又能加餐了。”
许安笑着点点头。
一刻钟后,
郭东掀开帘子,
神情恍惚地站在帐篷口。
许安问道:
“怎么了?”
郭东忽然大哭道:
“安子啊,我爹,我爹没了,我爹没了啊!”
——————
这两周上午都要上课,导致更新时间受到挤压,好在快结课了,今晚就一更了,有点太累了,休息一下。
第三百一十九章 噩耗
清晨,
郑伯爷醒来,
何春来在做早点。
这位昔日的晋地复国义士,在遇到樊力后,被强行开发出了属于他的新职业。
其在食物上的造诣,堪称一流,就是郑伯爷的口味,他在熟悉之后,马上就能做出相应的菜式。
说白了,在食物一道上,哪怕是历经千年,它的变化,其实并不大,好吃且讲究,才是永恒的主题。
哦,这里的变化不大,指的是对于权贵阶层而言。
你会发现,一千年前权贵吃什么,一千年后的权贵,差不离也吃什么。
郑伯爷的早食很简单却不失精致,
两个煎鸡蛋,要煎得蓬松一些;
四块炸馒头片儿,金灿灿的;
一杯羊奶。
军寨里,有单独一个地方,专门饲养着给平野伯下蛋的鸡以及产奶的羊。
这就是战场离家近的好处,再说了,郑伯爷也不觉得自己铺张浪费或者奢靡了,陪士卒一起吃饭同甘共苦什么的,还不如想办法给士卒的伙食标准提高一些来得实在更能收获他们的感激。
吃着早食时,瞎子来了,进来后直接坐下,拿起一块炸馒头片咬了一口,道:
“主上,徐有成一部已经在后面的营寨里安扎好了。”
野人奴仆兵数量太大,他们,是战场上的消耗品,自古以来,驱使奴隶作战的例子简直数不胜数。
但这种方式也有不稳定性,一个不好,还可能伤到自己。
比如若是将奴仆兵安置在自己中军大营附近,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或者里面的奴仆兵炸营了,很容易掀起连锁反应。
所以,将他们安置在后头的一座营寨,零存整取,风险可以降到最低。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是攻坚战,攻坚战的双方,其实都束手束脚的,打的,也是呆板仗,所以郑伯爷才能这般安置,要是遭遇战或者迂回战,这般布置的话,等于是将自己最弱的一环完全暴露给了对手。
大皇子的第一次望江之战就是这般败的,靖南侯曾一脚踹翻大皇子,呵斥他为何不将左路军打散,要是左路军里当时有个一万镇北军,也不至于被野人强行推下望江。
“嗯,甲胄和军械,能跟得上么?”郑凡问道。
瞎子摇摇头,道:“辅兵的甲和兵器,倒是能跟得上,但奴仆兵的,很难跟上了,而且提前给他们备好了军械,管理起来,也不方便。
驱使他们攻城时,让后面的人去捡前面战死者的兵刃弓弩继续上就行了。”
郑伯爷喝了一口羊奶,点点头。
“属下建议,再推迟一下苟莫离来前线的时间,等到真正要开始攻城时,再让阿力将其押送过来,苟莫离懂得那些野人,也擅长鼓动他们去送死。
太早将他弄来,属下担心会出意外。
让他鼓动几批野人去攻城送死后,他搞意外的可能,就小很多了。”
“嗯,下次等我吃完了早餐再聊这种话题,你懂的,一大早本来神清气爽的,聊完这些后,整个人都有些抑郁了。”
“是,属下疏忽。”
“没,是我矫情了,呵呵。你还要再吃点么?”
“属下来之前就吃过了,昨儿个哨骑还抓了一个楚军活口回来,我早上审讯了一下,没问出来什么。”
“好,那咱们出去走走。”
“好的,主上。”
郑伯爷和瞎子走出了大帐。
去王帐议事,得是黄昏时,现在就动身,未免太早。
“这阵子,天气难得的凉爽起来。”
郑伯爷说着,伸了个懒腰。
“主上,雨季要来了,这会儿,颖都和望江那儿,应该已经进入多雨季节了,咱们这儿,估计也快了。”
“我问过阿程了,攻城时,这个对咱们倒是影响不大,反正影响是相互的,再加上守城方反而会因为下雨导致一些守城器械和准备用不上。
倒是楚人的那些军寨,下雨天的话,会很麻烦,地面一旦泥泞形成泥潭,咱们的战马根本就冲不起来,下马步兵冲锋的话,也容易被阻滞住。”
“是。”
“另外,多预备一些药材,雨季来了,人就容易生病。”
“主上放心,属下已经准备好了,另外,还特意再派人去天断山脉里采药,供给全军自是不可能,但供给咱们自己,应该将将够。”
“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嗯?那边怎么回事?”
不远处,有一群民夫和一群辅兵聚集在一起,里头,还时不时地传来哭声。
郑伯爷对着前方的一名甲士招了招手,那名甲士马上过来。
“怎么了?”
“回伯爷的话,昨日外出伐木的一支民夫队伍遭遇了一支楚人探马,被楚人杀了一些,尸体今儿个才运了回来。”
“哦。”
郑伯爷点点头,记得昨儿个梁程才和他说过这事。
楚人不甘心从一开始就做缩头乌龟,所以现在在展现出属于他们的最后倔强,哨骑战,就是其中之一的表现。
不出动大部队,只派小股游骑骚扰和渗透,这不是什么大方略上的呈现,只是,纯粹地恶心恶心你。
当然,燕军并非无事可做,攻城之前,先压缩掉楚人的活动空间是第一步,按照梁程昨天说的那般,最好将楚人剃头剃得只剩下一座镇南关。
“死了的那位是古县民夫队伍的一个头目,其子则在辅兵营内。”
“哦。”
郑伯爷挥挥手,那名甲士马上退了下去。
随即,郑伯爷开口道:“瞎子,你知道么,听到这事时,我心里,完全没什么感觉。”
瞎子开口道:“打仗,必然是要死人的,主上经历得多了,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这样了。”
郑伯爷摇摇头,道;“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当初,我也是民夫营里的一个。”
瞎子略作沉吟,主上这是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青春?
郑伯爷吸了口气,道:
“当初李倩用两千民夫当诱饵,将沙拓部吸引出来再行全歼,我一直记着。”
“主上是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不知不觉间,已经向那位郡主靠齐了么?这,其实应该是迟早的事。
就比如现在,如果牺牲掉一万民夫,一口气吃掉楚军的一支主力,想来,还是很划算的,也大概,还是会这般做的。
主上,没什么好愧疚的。”
“不是愧疚,我一直都说,李倩的那次,让我深刻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算是给我来到这个世界所上的第一堂认知课。
我其实,没恨过她,从来没有,我讨厌她,因为她是一个疯女人,一个有背景的疯女人,我自己可以疯,但我不喜欢和我一样疯的人接触。
但我从未批判过她当初的抉择和做法,因为哪怕那时候的咱们,还只是在虎头城内开着小酒楼的平头百姓,但我的屁股,莫名其妙地就坐上了统治阶级。
我居然能够去理解她……
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主上,这是人之常情。”
“你这是让我自我安慰的理由?”
“那么,主上,想要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内心这般平静,是不应该的。”
“为将者,必然铁石心肠。”
“要分细类,比如,我曾经是民夫出身,现在看见民夫死了,我还能无动于衷,这就不对。以前经常听到一句话,总觉得是套话,叫深入群众,融入群众,现在品品,其实道理很大。
我从民夫中来,却已经完全忘记掉自己的根本了。”
“这………”
善于分析人心的瞎子,这会儿居然发现自己跟不上主上的步调。
最后,瞎子只能归结于,主上的早饭,可能吃得太好也太饱了。
“真要变得冰冰冷冷的,好像也没太大意思哦,是吧?”
“但冰冰冷冷的主上,才是我们想要的主上的,理想型。”
“啧,但我还没玩够,如果说这辈子是一场新的开始,就算是一盘游戏,既然能邀天之幸可以重开一盘,那我就得全身心投入地去玩。
上辈子没来得及看到的风景,这辈子,得去多看看,多感悟感悟。”
瞎子已经有些受不了了,他终于明白了,这是矫情,因早饭吃得太饱而产生出的矫情情绪!
其实,
瞎子想得没错。
眼下,无事可干,军议还早,人一旦闲下来了,就开始寻找“多愁”探秘“善感”了。
“没道理,你们一个个地开始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从平面活得越来越立体,我就得逐渐从立体向平面靠拢,这不公平。”
“是的,主上,这确实不公平。”瞎子敷衍道。
“我想更好地拥抱生活。”
“是的,主上,毕竟,生活这般美好。”瞎子继续敷衍道。
郑伯爷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道:
“唉,其实人家死了,我却还在这里唧唧歪歪一大通的,也是一种漠视,是吧?”
瞎子闭上了眼,道:
“民夫外出伐木以供军寨所需,这,本就是民夫的职责,正如军卒战死沙场一般,是再正常不过的归宿。
主上可以上去安抚一下他们,鼓舞他们的士气,将他们的伤心和悲痛,转向楚人,更何况,人,本来就是楚人杀的。”
郑伯爷摇摇头:“但,今儿,我不想这么做。”
“还请主上示下。”
“难为你了。”
“主上,说这话就见外了。”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打我?”
瞎子沉默。
“我现在是不是看起来很欠打?”
瞎子点了点头。
“唔,你可是个瞎子。”
“属下,嗅到了。”
“呵呵。”
郑伯爷摇摇头,问道:“你说你今早刚审讯了一个楚人哨骑?”
“是。”
“人还活着么?”
“被看押着。”
“命人提来,那边不是有个儿子在辅兵营么,让那个儿子,亲手杀了那个楚兵,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是,主上。”
很快,
那名楚卒被提了上来,送了过去。
燕、晋、乾和楚,四国的衣服发式,都传承于当年的大夏,可谓出自同门;
但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也都有了各自的改变。
燕人喜欢简洁,且在原本的大夏发式上做了简化;乾人热衷于盘发,而楚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成年男子都喜欢将两侧的头发特意地留长,最好是那种摘去帽子后两侧头发可以遮耳,且越长越好,其余地方的长短,倒是没什么约束。
所以,这名楚人哨骑,虽然被褪去了甲胄,但看其发式,依旧可以极为清楚地认出其楚人的身份。
一名亲卫上前,指了指架子上的几具民夫尸体,问道:
“哪位是其子?”
这时,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郭东身上。
郭东向前走出两步,伸手擦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水,道;
“是我。”
亲卫将自己的佩刀抽出,丢在了地上,指了指自己身后被两个袍泽压着的楚卒道:
“伯爷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战场上,吾燕地儿郎只流血不流泪,谁让我流泪,我就让谁流血。”
说完,这名亲卫往后退了两步,目光和那两个袍泽对视了一下。
他是长舒一口气,因为这话,他自己做了扩充。
身为亲卫,在传话时,得有这个自觉。
当然了,做得好,叫锦上添花,做得不好,那就是画蛇添足,在给其他重要人物传话时,就没你发挥的资格了,但面对这群辅兵和民夫时,倒是可以。
先前,在提取这个楚卒的路上,他其实已经在打腹稿了,现在流畅地说出来,已是殊为不易。
郭东有些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刀,而周围其余民夫和辅兵,则开始目光搜索。
终于,
他们看见了远处穿着黑衣便服站在那儿的男子。
伯爷,
是伯爷!
郭东咽了口唾沫,他捡起了地上的刀,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架子上的父亲遗体,随即,对着面前的楚人发出一声怒吼,举刀砍了下去!
第一刀,砍歪了,刀口砍在了对方肩胛骨位置,郭东抽刀时一时没能抽出来,如果是老兵,遇到这种情况大概就是双手握刀再一脚踹过去,将刀再拔出,但郭东并没有杀人的经验,这阵子的训练也只是跑操和举盾牌。
所以,他试了好几次,刀都没能拔出,而那个楚卒则疼得哇哇大叫,让郭东更为心烦意乱。
一气之下,
郭东干脆撞向了楚卒,将其压在了身下,不管刀了,直接双手掐着这个楚卒的脖子,发力,发力,发力!
楚卒在挣扎,但很快,他的身体连续两个颤抖,就不动了。
郭东张着嘴,从楚人身上下来,目光,再度落向了远处的那道黑色身影。
“噗通!”
郭东跪了下来,
大喊道:
“伯爷,伯爷,古县郭东愿为伯爷效死!”
站在旁边的许安看着此时的郭东,他当然清楚这个住一个帐篷的伙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懒,他畏缩,且还自命清高,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都聪明。
但在此时,在这种环境下,许安能感受到郭东喊声里的真诚。
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和瘫痪的二哥还在遥远的燕国古县,在晋东,在这里,他原本就极为崇拜平野伯,而如今,他也只剩下平野伯这一个依托了。
四周不少辅兵和民夫都跪伏下来,向着平野伯爷所在的方向,大喊道:
“愿为伯爷效死,愿为伯爷效死!”
“愿为伯爷效死,愿为伯爷效死!”
而远处,
看到这一幕的郑伯爷,则只是很平静地对身边的瞎子道:
“唉,辅兵果然只是辅兵,梁程安排得对,还是让他们继续练习举盾和推云梯吧。”
郑伯爷有些忧伤,自己的“十万大军”大旗,还是别扯了。
除了自己的本部那经过雪海关整编整训且派遣过来的一万六战兵,其余部分的战斗力,其实都得打上一个问号,而且是一种极为心虚的问号。
所以,兵,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在质量没办法提升上去的前提下,过多的暴兵不会让你的战斗力得到等比例地提升,反而会压垮你的后勤。
好在,是攻城战,攻城战,让战争变得残酷的同时,也变得简单。
需要人命去填,需要活着的人去做事。
“主上没听见他们的欢呼么?”瞎子问道。
“听见了。”
“虽然主上没打算去作秀,但这秀的效果,其实比亲自上前露面,要好得多得多;属下现在,有些佩服主上了,这应该,是田无镜给麾下军士的感觉吧?”
“老田确实是告诉过我,别总听那些与子同袍与子同食或者给士卒吸脓疮的故事,那些故事看起来很有道理,但写这些故事的,都是不知兵事的文人。
但我刚刚可没耍什么心眼。”
郑伯爷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清白。
“有招胜无招。”瞎子感慨道,“才是真正的胜招。”
“不,不是这样。”郑伯爷否决道。
“哦?”
“而是当你站在舞台上时,你就算不是在演戏,但台下坐着的观众,却依旧是在看戏的心态。”
“精辟。”
“行了,矫情够了,册子准备好了么?”
“昨儿个阿程对属下说过了,已经打包好了。”
“好,待会儿我带去王帐。”
“剑圣陪同么?”
“算了,我觉得剑圣自从那次参悟之后,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我怕带他去王帐他先忍不住要和老田打一场。
还是带阿铭吧,对了,阿铭呢?”
“估计在哪个地方睡觉吧,哦,应该是在棺材里。”
世人传颂平野伯的事迹时,往往会记得一条,那就是平野伯每逢大战,必带棺上阵。
嗯,
早年,带着的是沙拓阙石。
现在,阿铭养伤期间,在棺材里住得太巴适了,所以这次又将棺材带过来当床睡。
看在阿铭在战场上要为自己挡箭的份儿上,郑伯爷准了。
遛弯之后,
郑伯爷就回帅帐,开始看一些军中粮草军械的明细,其实看这个没什么用,但,大战在即,总得找点自己正在严肃做事的感觉吧?
午后,
郑伯爷就收拾好东西,带着阿铭和数十名骑士出了寨子,经过外面正在继续进行着盾牌训练的辅兵营时,辅兵们训练时的号子声忽然比先前响了一倍有余。
上午的事,已经传遍军寨了,对于原本雪海关的士卒而言,郑伯爷这种举动,他们虽然早已经习惯,但仍然感动。
而那些新来的燕晋两地民夫,则更是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觉悟。
只能说,这例子,实在是太好。
父亲被楚人杀了,
平野伯丢来一个楚卒,让儿子杀了报仇。
堂堂正正,快意恩仇,简直就是抢公主的翻版,让军寨里的人知道这事后,都觉得无比畅快和提气。
且郑伯爷也和瞎子一起分析过,为什么自己随便抖落点鸡汤,像陈大侠和剑圣这种人就能马上有所感悟?
得出的结论有二,一是他们本来就无比优秀,人中龙凤,主角模板持有者;
二,是因为相对单纯,宛若一杯清水,你稍微滴一点墨水进去马上就能起反应变色,而郑伯爷自己呢,鸡汤早喝腻了,颇有一些百毒不侵的意思。
同理,
这也适用于这些士卒们,
多单纯啊。
这倒不是耍心机,毕竟,郑伯爷今儿个是懒得表演了,碰巧给无心插柳了;
不过,就算是耍心机,就算是作秀,又有何不可?
说白了,
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燕皇、靖南王,还是野人王,甚至包括他郑凡,
所行所做的,不过是鼓捣人为了王侯霸业去赴死罢了。
既然,都是要人家去送死,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赴死,反而更显得人道一些。
燕军各大营,大体分成三个部分。
田无镜所坐镇的中军大营,无疑兵马最为强盛,乃是伐楚大军绝对的主力。
郑伯爷所在的东边大营,算是一面,隔壁还有一营镇北军,战兵人数在万五。
李豹战死后,原本李豹的那一镇被拆解成了三部分,一部分归李豹儿子统领,其也继承了父亲总兵官位同时还有爵位;一部归李豹的女婿统领,另一部,则直接就地化身为曲贺城的驻军。
但因为李豹的战死,无论是其儿子还是女婿,在军中的地位,一下子缩水太大,所以,他们的兵马在望江之战之后的两年里,并未得到太多的补充,颇有一种奶奶不疼舅舅不爱的意思。
郑伯爷的这位邻居,就是李豹的女婿,李豹在时,姓李,李豹死后,改回原姓公孙,叫公孙志。
另一位邻居,姓宫名望,是一个纯粹的晋人。
在晋地,能够单独统兵独辖一营的晋人将领可谓少之又少,因为燕人作为征服者,对于晋地兵马,一直带着一种警惕和戒备。
宫家是司徒家的家将一脉,早年,司徒雷还在镇南关刷声望时,宫望就是司徒雷手下一名将领了,可谓是嫡系。
司徒雷驾崩后,按照遗诏,成国归燕,宫望也就投诚了大燕,且因为司徒雷曾在单独给燕皇的遗诏里列举过宫望的名字,劝谏燕皇宫望可信可用,再加上朝廷的参考,最终让宫望得以凭晋人的身份,继续在燕统晋地下,主将一方。
只不过郑伯爷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快五十了,也算是老将了。
郑伯爷出寨向中军王帐去时,并未约同隔壁两位一起,这毕竟不是学社放课后一起手拉手去捉泥鳅,且各大营的距离还是有的,没必要凑一起,万一被一支深入的楚军给包圆儿了那就好玩了。
等到了中军王帐处,郑伯爷才发现自己来得还算晚的。
老规矩,
靖南王的军议,基本都是大家伙先用食。
食物也不会精细,毕竟不是开庆功宴,馕加酱料以及菜汤。
在场的燕晋将领,基本就没总兵官儿以下的,在各自军寨里,也都是“一言九鼎”的主儿,但现在一个个都跟田间老农一样,蹲在地上,一口囊一口汤,遇见熟悉的人后,再露出门牙“呵呵呵”笑笑。
郑伯爷到来时,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很多人都主动上来和郑伯爷打招呼。
这就是名望。
名望的用途,就在于让比你低的人,会更自然地去仰望你,而让和你同阶层的人,不得不去敬重你。
比你年轻的人,以你为主,比你年长的,不仅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倚老卖老,还得小心翼翼以期望你能在日后提携一下自家子侄后辈。
郑伯爷先行礼一圈,道;
“郑某不才,写了一些关于攻城之法要则和一些注意事项,非为显摆,也非为出风头,只是我燕军向来善于野战而薄于攻城,故,让大家见笑了。”
有两种方式,最为得罪人,也容易没朋友;
一,是在人面前炫耀你现在过得好;
二,是在人面前表露出你的优点和特长。
所以,一些谦虚的话,必须说在前头,否则这些册子送出去后,说不得还会被人在背后说道。
这时,蹲在最里头正在吃囊的李富胜闻言,开口喊道:
“郑老弟,这需要客气啥,在场的都是兵海里厮杀出来的,哪能不知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道理?
你郑老弟得咱王爷真传,外加自己也曾做过《孙子兵法》,这打仗的本事,俺是服你的。
来来来,给俺一册。”
说着,李富胜拍拍手,走上前拿了一册,举起,道:
“诸位,谁家麾下儿郎不精贵?都是些跟着自己从沙场上滚过来的,有这册子,说不得能让麾下儿郎们少流一些不必要的血。
再者,郑老弟攻城的本事,我李富胜是亲眼见识过的,没得说,说句大家伙不爱听的话,我以前打仗,除了镇北王和咱们王爷外,
我没服过其他人,但现在得多一个,我,服他!
都别愣着,上来领,文人喜欢说什么来着,一字之师,哈哈,咱们这些丘八就不兴这些酸溜溜地道道了,就当欠下一顿酒一场红帐子,等仗打完了,记得请人家高乐高乐!”
诸位总兵马上蜂拥过来,开始取册子,所有人都依次道谢。
就在这时,王帐被掀开,一名亲卫道:
“王爷有令,诸将入帐。”
“喏!”
“喏!”
………
而在此时,
与晋东相距十分遥远的乾国三边,梁镇府城内。
一封加急书信从陈镇送至,信使入城时背插五彩旗,意味着十万火急之军情,故而得以提前开城门后城内纵马长驱直入。
最终,
这封书信落在了大乾三边总督姚子詹的案上。
而当时,姚子詹本人则在府衙后院里教书;
确实是在教书,
教的学生里,有刚启蒙的,也有弱冠之年的。
这位大乾三边都督,自打上任后不久,就开办了一座私塾。
所收所纳的,都是大乾三边武将子弟。
虽说大乾官家开始提拔武将地位,但大乾重文抑武的民间和官场风气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改过来?
就算是天子,也无法做到刹那间改人“心中天下”。
所以,能入姚师门下,可谓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日后于仕途上,也是极为光辉的一笔。
文人如是,身份地位普遍矮好几层的武将子弟,自然更是眼热疯狂。
姚子詹知道自己不通兵事,所以他这个三边都督,从不插手军务。
涉及到军情军务的事儿,他都差人去询问老钟相公,让其来拿主意,同时,杨太尉在回归朝廷后不久,就又被委派以滁郡太守之位,距离三边,也近得很,时不时地,也会帮忙参谋一些。
姚子詹则专心致志地教书,吸纳人心,让三边将领归附,同时,梳理和解决好他们的矛盾。
其实,其所作所为,和郑伯爷在雪海关是一样的,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儿。
且自其赴任至今,大乾三边风气有了极为明显地整肃,他,确实做得很好。
仆人来报,紧急军情,姚子詹急匆匆地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赶回自己的签押房。
待得其拆开信封,
扫了一眼上面无比简短的内容后,
姚子詹整个人如遭电击,
身形一个踉跄,
摔坐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脸色煞白,
大嚷道:
“天不佑我大乾,天不护我大乾呐!”
——————
这里不是故意断章,因为为了明天的大章布局,还是留个悬念合适一些。
昨天课程结束了,不过今天上午是结业典礼,也用了半天时间。
月初时说,这个月要更新30万字,看了一下,加上这章,这个月更新了29.5万字,因为上了半个月课的原因,确实影响到了码字精力和时间。
下个月,目标还是30万字,会先把这个月欠的补上。
正好最近铺垫得差不多了,课程也结束了,明儿又是新的一个月,努力码字!
第三百二十章 陨
魏镇的节度使姓贾,名天化,刚出仕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曾上书弹劾过当朝韩相公,直言韩相公刻意懈怠大乾武备,使大乾社稷危如累卵。
韩相公最有名的,就是那句“东华门唱名的才是好儿郎”。
且韩相公还是一个出了名的暴躁脾气,自诩刚正不阿,故而在收到这封弹劾后,干脆撂挑子不上朝时。
当朝大员被这般弹劾,一般都会请病,待得官家发落后,再重新上朝入衙,这叫体面。
然而,作为当朝宰辅之一,每天所要面对的弹劾攻讦自然数不胜数,早就不适用此例了,但韩相公也不知怎么的,偏偏看这贾天化不顺眼,选择了看似最为得体实则最为狠辣的一招。
官家,
您要我还是要他?
这,没得选。
故而,贾天化这位固然没有位列状元、榜眼、探花却也依旧是名列前茅仕途一片风光的新科进士,直接被官家一道圣旨贬去了琼岛。
琼岛,位于大乾的最南端了,据说那里气候炎热,遍布瘴气,外人进去了,很少有不生病的,被委派去那里做官,相当于是死缓。
琼岛百姓是否这般认为自家是这种骇人地界尚且不知,但官员和文人们,早就将那里当作了“赴死”之地。
想当年姚子詹年轻时,曾因一首《杏花赋》,描绘了那时一位宰辅妾室于元宵灯会上乘轿掀帘的风情万种;
故而传出那位宰辅大怒,想要将那时还在翰林院当翰林的姚子詹贬谪去琼岛的消息。
姚子詹闻讯后,大哭三天,写下了十八首《离别赋》,又写下七十八首的《赠》。
离别赋,回忆的是自己从出生到读书再到科举最后入仕的一幕幕,和自己的过去,做一个追别。
赠,则是赠亲朋,赠座师,赠友人,赠同僚,和大家告别。
大概意思就是,
啊,
我要去琼岛做官了,
啊,
我要死了。
等到调任令下来后,姚子詹将自己身边的小妾们全都赠给了友人,让自己的正妻带着孩子回老家,自己一人孤身赴任;
那一日,上京城外去送别姚子詹的人很多,仿佛他不是去赴任的,而是去赴死的。
然而,
姚子詹刚离京不久,人还没进琼岛呢,忽然传来那位宰辅病死的消息,新宰辅当政,自然要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出一些不同气象,就又将还没到达赴任地的姚子詹给招回来。
姚子詹喜极而泣,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
然而,姚师没去成琼岛,但这位贾天化,却是在琼岛待了十多年,且还在琼岛做得有声有色。
琼岛那儿有海寇出没,其编练岛民武装,整合岛上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土著兵,配合祖家军打了好几场大胜仗。
三年前,
燕人南下,大乾三边形同虚设,燕人马蹄叩问汴河,震动上京。
燕人退去后,韩相公等几位相公下野退位,官家借此机会开始收权。
贾天化才得以被从琼岛调回京城,任兵部侍郎一年后,又调向三边,成为魏镇节度使。
其实,他的人生轨迹和姚师很相似,都因得罪了宰辅而被整,目的地还都是琼岛。
但谁叫人姚师是文圣呢,文圣,沾了一个圣字,他命就是硬。
人那位宰辅在其还没赴任到琼岛就病死了,反观贾天化的韩相公,在当朝诸位相公里,公认的身子骨一等一,要是没有燕人南下的那一场,韩相公还能在朝堂上屹立十年,能和当今最擅修身养性的官家比一比到底是我做顾命大臣还是你赐予我“文端”。
但不管怎么样,贾天化,回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天子更迭得等天子驾崩,所以,相较于此,一朝相公一朝臣,要好等一些。
“哎哟,在琼岛待久了,热着热着,也就习惯了,可偏偏从那地方再调任至三边,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贾天化在打着趣。
而坐在其对面的那名年轻将领则笑道;“贾大人,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要知道在咱们北面的银浪郡,已经算是燕人疆土里,气候最温和之地了。”
这名年轻将领在贾天化面前谈笑自若,因为,他有这个资本。
大乾近五十年,被公认的最能打的,就是西军。
而钟家,在刺面相公之后,主持西军局面数十年,可谓根深蒂固,他,则是钟家这一代新的执旗手。
陛下更是赐予帝姬为其妻,成为当朝驸马,恩遇,一时无俩。
只不过这位驸马娶公主时,正好碰上了那位燕国的平野伯抢楚国公主,完完全全地风头被盖了过去。
在二人对面坐着的,还有两位将领,一人长须在脸,英武异常,姓韩,家排老五,外号韩老五;
一人眉宇之间英气内敛,乃是乐焕。
韩老五出名于其在三年前燕人南下时,自己主力被燕人击溃后,却依旧救出了自己的丈人,更是带着自家丈人一路逃回了上京,嗯,在上京城下,面对那位平野伯的进攻,又逃了一场。
但世人都赞其高义,艳羡其老泰山确实是招了个好女婿;
且其曾和大燕平野伯数次交锋,虽败却依旧能保持一定建制的能力,伴随着平野伯的名声这些年越来越大,其段位,也就水涨船高起来。
但平野伯,是不记得他是何许人也的。
二人第一次交锋时,郑伯爷还在李富胜麾下,李富胜率中军击溃了以祖家军为中军的乾国联军,大军追逃时,郑伯爷本想去收这韩老五的人头,结果发现是个硬茬子,一向小心谨慎地郑伯爷果断“悬崖勒马”。
乾国有传闻,韩老五曾在乱军之中和那位大燕平野伯大战了三百回合,最后棋逢对手,平野伯赞其勇武无双,最后二人更是有些惺惺相惜。
韩老五一直没否认;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确实曾有幸在战场上和平野伯对视过一次,如果当时他知道那位的身份,说不得就调转马头要火中取栗一把!
但,
若是提前杀了他,他也就没后来的巨大名望了,自己杀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至于第二次交锋,乃是在上京城下,韩老五打着其丈人的名义收拢了一支溃军,于上京城下和平野伯对弈,虽然战败,却解了上京之危,可谓是忠肝义胆!
且有百里剑和百里香兰兄妹一剑未出扭头就走在前,更衬托出了韩老五的大无畏!
然,
其实那天平野伯只是在上京郊区找了户地主家洗了个澡。
最重要的是,百里家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发声做什么解释,但实际上却是,他们兄妹二人当天是有很大的机会杀了平野伯的。
因为那时平野伯身边护卫不多,且也没遇到晋地剑圣,
但偏偏韩老五一顿操作,带来一群乌合之众后吸引到了燕军军寨注意发来一营兵马,迫使百里兄妹不得不回身,一定程度上,是韩老五帮郑伯爷解了围。
但,
缘分嘛,就是这样,有来有去。
他韩老五靠着平野伯刷声望,一定程度上,也是应得的,也还了人情了其实,哪怕,他自个儿其实不知道。
至于乐焕,三年前其实和韩老五在一支联军里,二人曾一起溃败过,只不过韩老五溃败回去后是往南逃,顺带救了自己的丈人,而乐焕,则是率领残部向北,光复了好几座被燕人占领的城池。
当然了,所谓的光复,其实水分很大,因为燕人长驱直入,很多小县城其实是传檄而定,连主官都没换,大家见王师来了,马上就杀了“投敌”的主官,再次喜迎王师!
且之后燕人撤兵时,依旧快如闪电,乐焕也没起到什么阻击的效果,但,这一举动,足以为其挣得极大的政治资本。
最关键的是,三年前的那一仗,大乾打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不得不矮个子里拔将军,把那些虽然吃了败仗却依然有闪光点的将领拿出来做做宣传。
也因此,乐焕和韩老五如今才能有资格作为统领官坐在钟天朗和贾天化的身下。
“官家这些日子,来了三封内旨,圣心已然清晰,燕人伐楚,那我大乾北伐燕国,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贾天化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琥珀戒指,这枚戒指是陛下亲赐的,以慰勉其在琼岛十余年之辛苦。
钟天朗开口道;“北伐是必然,若是此时我大乾不北伐,反而坐山观虎斗的话,未免太短视了些。”
“呵呵。”贾天化摇摇头,笑了笑,他年轻时因为气盛而吃过苦头,所以对眼前这位优秀年轻将领存了几分维护之意,道:“这些话,当得我面说,当着韩统领和乐统领的面,都能说,唯独不能落在奏折上。
要知,朝堂上,想要坐山观虎斗的大臣,可是很多的。”
钟天朗不屑道;“皆尸位素餐之辈。”
贾天化叹息道:“可不能这般说,其实,按理而言,坐山观虎斗,是对的,燕国伐楚,楚国必然全力以赴,两虎相斗,必然旷日持久。”
钟天朗则开口道:“那要是燕人攻破镇南关,兵锋横扫楚国,我大乾,将如何自处?古往今来,想要隔岸观火的人,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
“不不不,话不是这般说的,因为只有失败者,才会被冠以‘隔岸观火’四个字,胜者,通常都是‘运筹帷幄’。
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大乾这几年固然在厉兵秣马,但和燕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三年前,燕人七万兵马,就能直接打到我上京城下,使得官家蒙羞;
百年前,我大乾五十万精锐北伐,不也是落得那般个下场么,燕国的尹郎郡都因此改名了。”
钟天朗直接道:“大人,三年前那一场不谈,彼时承平百年,燕人骤然发难,我大乾边事荒废,才酿出大祸;
但百年前那一场,到底是因为什么,大人您难不成不清楚么?
当年,要不是那几位将军忽然发难,我大乾五十万精锐怎可能被那镇北侯以三万骑兵直接冲垮?”
贾天化皱了皱眉,呵斥道:
“此话,休要再提。”
对面,坐着的韩老五和乐焕,脸上倒是没有露出那种听到秘辛的惊讶。
也是,
他们中,一个丈人也是一方封疆,一个恩师也曾是刺面相公后曾主持过西南战事的儒帅,寻常人无法得知的一些事,他们是能够知道的。
百年前,大乾太宗皇帝引五十万开国精锐北伐。
因其是以皇弟身份继承的皇位,且太祖皇帝时的太子,可还在呢。
故而,大军北伐入燕境时,当时的数路将领直接发动了兵谏,请太宗皇帝还位于太子,交还国祚。
其实,太宗皇帝当初刚继位就急着北伐,也是想用北伐的胜利来换取自己的声望,好使得自己镇压住军头头子,因为其哥哥就是靠着兵马起家,他能收拢朝堂,却不见得能收拢军心。
但凡事操之过切就容易出问题,兵谏,是太宗皇帝万万没料到的。
大军出征,本就面对着燕人坚壁清野所营造出来的困局,再加上兵谏的原因,忠于太子的和忠于太宗皇帝的兵马竟然在燕国领土上对峙了起来。
所以,后世传闻什么初代镇北侯多么多么用兵如神,以及用各路方士术士将自己麾下将士身上弄得光芒闪烁发动冲锋,这些,其实都是边角料。
真正的原因在于,初代镇北侯率领三万铁骑冲击时,大乾兵马除了外围有一些警戒外,内在的各路大军,恨不得就要火拼了。
且就算是五十万头猪,好歹也是太祖皇帝带出来的开国之猪。
初代镇北侯就算真的放开手抓,也很难短时间内抓得完,事实上,因为初代镇北侯的出击,使得内部对峙的平衡被打破,双方都以为对方动手了。
然后,
初代镇北侯在外面打,里面的各路乾国大军则自己人砍得欢,最终,酿出了大溃败!
但凡一国,刚立国时,往往武德最为充沛,军队战斗力也最强,而乾人,则是用这一出骚到不能再骚的操作,直接被打断了武运脊梁。
同时,也为大燕做出了卓越贡献。
大燕之所以能在近百年来,将荒漠蛮族制服,逐渐压制住来自西方的威胁,转而开始东拓,正是因为镇北侯府的设立。
而初代镇北侯的泼天之功,就是乾人主动送上的。
百年前那一战后,倒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军中的刺头基本都死在了燕国,且太宗皇帝洪福齐天,身上虽然中箭却依旧坐着牛车逃回了国。
北伐固然失败,但其哥哥留在军中的势力,也没了。
第二年,太祖皇帝设立的太子,也就是太宗皇帝的侄子,病故。
第三年,太祖皇帝的一个庶子,被封为王爵的那位,也病故;
第四年,太祖皇帝的小儿子,游船时落水感染风寒,病故。
接下来,太宗皇帝在为时,太祖皇帝那一支,基本每年都有人亡故,高宗皇帝继位后,太祖皇帝一脉则继续保持着这种噩耗传统。
等到仁宗上位时,太祖皇帝一脉才摆脱了这种厄运,但并不是因为仁宗多么宅心仁厚,而是因为那会儿太祖皇帝一脉已经人丁凋零了,再者,帝位传承了几代后,太宗皇帝这一脉的位置,也稳当了,再继续下手,未免吃相过于难看。
见此时氛围有些凝滞,
韩老五开口道;
“贾大人,末将以为,此时我大乾应当北伐,坐山观虎斗,很可能最后变成被燕人各个击破。”
贾天化目光落到乐焕身上,
乐焕也起身道:
“大人,末将也认为,此时应当北伐。”
贾天化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壳,道:“陛下想北伐,你们也想北伐,难不成,像本官这种犹豫的,以及朝堂上凡是不主张北伐的,都是看不得大乾好的奸佞之辈?”
“末将不敢!”
“末将不敢!”
三个将领全都拱手告罪。
贾天化站起身,道:“燕人伐楚,根据银甲卫提供的线报,已然是豁出一切的架势。但诸位要知道,燕人还有一路强军,在北封郡。
上一次燕人用兵,蛮族未动,这一次,你们谁能保证蛮族会动?
若是那位镇北侯,再率北封郡燕军南下,我军,该如何抵挡?
自三边向北,至燕国都城,俱是一马平川之地。”
“打,不是不能打,我大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推过去即可。”钟天朗回答道,“说一千道一万,战场上的结果,终归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大人,末将不是针对您,末将对您向来是佩服得紧;
但我大乾朝堂之上,实在是太多空谈之辈。
现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三边各路大军北伐,赢了,甚至可以直捣黄龙,败了,他燕国现在也无力攻我乾地;
且无论胜败,都能支援到楚国。”
只要打,就是有效果的,这是钟天朗的看法。
“那,谁为主将?”贾天化问道,“谁来挂帅?”
韩老五马上开口道;“自当由钟老相公挂帅。”
乐焕也道:“自然得由钟老相公挂帅。”
大乾三边,在杨太尉主政时,倒是能维系住表面上的平和;
但实际上,一片靠着走私、喝兵血过日子的军镇集团,他们的内部,怎么可能真正相安无事?
魏镇、梁镇、陈镇,统称三边,但这三边其实有着很强的独立性,早些年燕乾没打仗时,他们互相甚至因为走私关口的分赃不均还闹过械斗。
杨太尉虽然是个阉人,但在整合上面确实是一把好手,这也是他当初做三边总督时朝堂大人们也选择默认的真正原因。
现如今的姚子詹,更是个好好先生,也是极好地维系住了局面。
但如果要打仗,要出兵,该怎么配合?
三边不提,还有西军,还有祖家军,还有其他各地这几年移驻过来的客军。
谁能号令三军?
这不是圣上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事。
乾国不同于大燕,那两位侯爷,甭管谁统兵,下面各路兵马都不敢有屁放。
所以,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老钟相公,才勉强有这个资格。
然而,
当话题拐到这里时,
钟天朗却没有像乐焕和韩老五一般,说出自家父亲的名字。
贾天化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当朝驸马爷。
随即,
乐焕和韩老五也看了过去。
钟天朗深吸一口气,没说什么,
因为他的父亲,
他那位自去年就躺在病榻上的父亲,
他,
不支持北伐。
……
西军北上后,就未曾调离三边。
对于乾国朝廷而言,如果说百年前的那一场大溃败已经过去太远印象有些模糊的话,那么三年前的燕人南下,足以让他们这一代人刻骨铭心。
故而,
燕人离去之后,
乾国朝廷调动江南之力,开始重新编练新军以及继续充实三边,毕竟,那是对燕的第一道防线。
因为这几年,乾国朝野一直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燕人很可能会再度攻乾。
无他,
打乾国,
太容易了。
甚至,不少人觉得,燕国那位皇帝是否会后悔,要是当初镇北军和靖南军主力是南下攻乾而不是攻晋的话,所取得的收获,应该是更为巨大吧?
毕竟,有战略眼光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
他们很难以理解,燕人主力开晋并非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然,因为彼时赫连家和闻人家的联军,已经近乎攻破了燕人的马蹄山防线。
再打下去,三晋骑士不用半年,就能开赴燕京城下耀武扬威了,让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皇,体验一把乾国官家的待遇。
再者,
乾国上次在战争中,确实丢人现眼,但正是因为乾国三边重镇以及三边大军的存在,燕人哪怕是打过了汴河,却依旧只能选择退去,未能占领乾国一寸土地,因为不破三边,燕人根本无法真正染指大乾。
好在,这一条,懂的人很多,所以战后,朝野上下都赞同继续扩充三边,且挤掉三边兵册上的水分,整顿吏治。
西军的驻地,其实还是在绵州城,就是那座曾经被郑伯爷两度刷军功的城池。
只不过,西军以绵州城为中心,建立了一座规模极为庞大的军寨,且在近年,又开始对绵州城进行新一轮的扩建。
不得不说,
大乾,
还是有钱。
三年前燕人南下时固然行军极快,除了少数几个州府外,未能真正地去搜掠地方,但一通兵戈,乾国北地其实损耗很大,燕人还极为阴损地选择了在春耕前开战,直接影响了整个乾国北方的一年耕作。
但即使是这样,乾人依旧能继续调兵北上,继续修建城池,同时还能维系住整个三边体系的正常运转。
那一晚在上京城,小六子喝多了,曾对郑伯爷说过,可恨江南不在燕国,若是他姬老六手拥江南这块膏腴之地,他爹别说横扫东方一统诸夏了,就算是发病了想要攻打荒漠,甚至打穿荒漠后再去西方看看,他都有信心满足他爹。
甭管能不能打得过,但至少,可以有这个依仗和资本,敢去做这个念想。
也因此,这也是燕皇念念不忘攻乾的原因所在了,乾国,太富饶了。
可能也正是因为太富饶了,所以打仗不行。
而此时,
于西军中独当一面,堪称旗帜,且于整个三边体系之中说话都绝对有分量,连姚子詹这位文圣兼三边总督都得事事恭请的西军统帅,钟文道钟相公,正躺在病榻上。
一名老妇,正在伺候他喝药。
老妇已经年过五十,不是妻,也不是妾,她是一个西南土著,小时候乾国平定心安之乱,她被钟文道救下,自此之后就留在了钟文道身边伺候。
她是仆,但在钟家却有着极高的地位。
就是钟天朗见着她,也得喊一声“嬷嬷”。
“老爷,二老爷在外面候着呢。”
钟文道睁开了眼,他的脸上,已经浮现了很多处老人斑,这位曾经叱咤西南一手擎起大乾西军衣钵的男子,终究是…………老了。
老妇看着眼前的男子,
心里,十分落寞。
她还记得当年,英俊的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将自己提拉上马,阻止了自己被杀红了眼的乾军士卒蹂躏的悲剧。
土人其实没有什么国家观念,也没有民族观念,在他们眼里,很多时候,对面山头的寨子和乾人一样,都是他国人。
所以,她对钟文道,并没有什么国仇家恨。
但岁月无情催人老,
昔日横刀立马的年轻将领,如今也难逃老卧病榻的宿命。
“让他,进来。”
钟文道吩咐道,声音里,满是疲惫。
老妇点点头,喂完最后一汤匙药后,缓缓地退去。
少顷,
钟文道的弟弟钟文勉走了进来,时人称钟文道为老钟相公,而称呼他钟文勉,则为小钟相公。
钟家门楣,其实就是靠他们支撑起来的。
三年前,老钟相公先行率十五万西军北上,随即,在朝廷的运作下,西军精心培养出来的西山营骑兵,被分裂出去,执掌者,正是钟文勉。
西军的分家,也是从那时开始。
近年来,朝廷一边大力编练新军一边则扩大了对老军头的补给,尤其是在大肆裁撤了京营这尊每年吞噬财帛钱粮无数却在战时毫无作用的累赘之后,朝廷对西军的支持,更为游刃有余。
但一码归一码,西军的分割,却从未暂缓,现如今,算上钟文道和钟文勉两部,剩下的西军,更是被一分为三,都是由另外三家原本也属于西军将门体系却在钟家之下的将领分辖。
同时,对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也在施行,朝廷开始着力于治理西南。
但,这些,在钟文道看来,太急了。
虽然韩相公他们在朝堂时,大乾以文抑武得很厉害,但韩相公他们其实是懂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对西南局势,也有着深切的认知,西南局面的破解之法,不在当代,而在下一代,甚至是,再下一代。
用时间去换取西南土著的认同感,让他们认为,自己是乾人。
但韩相公垮台后,官家提拔的新相公们自诩为新派,做事情,格外激进,这无疑让大乾这座开国百多年却已经暮气沉沉的大帝国焕发出了生机,却也因行事急躁,弄出祸患。
比如近年来从老家的信里,钟文道可以看出来,西南的局面,又有了不稳的迹象。
说到底,西军主力北上后,对西南的统治力和威慑力已经大打折扣,这时候应该维稳才是。
“哥,你的病,好些了吧?”
钟文勉跪伏在床榻边,看着自己的哥哥。
兄弟俩,打小就一起生活,感情也是极好,后来,更是一起追随刺面相公平定西南,兄弟情加战友情,不可分割。
但情是情,关于西军分家的事,是另一码。
“快了。”
钟文道开口道。
世上,有些老人,是越老越怕死;
而另外有些老人,越老反而对生死这件事,越来越淡然。
钟文勉没想到一向顶天立地的哥哥竟然这般消沉,不由道:
“哥,你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钟文道有些艰难地笑了笑。
其实,在前两年,也就是燕人刚刚退兵的半年后,钟文道就以自己年迈身体不适为由,上书奏请朝廷希望自己可以回西南老家疗养。
他年纪大了,是真的不习惯三边的气候。
但彼时朝廷怎么敢让他这位定海神针离开三边?就直接回绝了,且加官进爵。
之后,每隔半年,钟文道都会上书朝廷,让自己告老还乡。
但朝廷一方面正在肢解着西军,不愿意让其回去震慑住局面,另一方面,也是有人认为钟文道此举,是在安朝廷的心,以示自己不贪恋权位。
所以,每次奏请,朝廷都拒绝,且继续加官进爵,甚至还让钟天朗尚了帝姬。
但只有真正的亲近的人才清楚,钟文道,是真的因为身体状况请求还乡。
但,朝廷却死死地将他按在了三边。
三年,
三年,
三年,
水土不服的影响,对于这位老将,尤为致命,已然,耗尽了他的元气。
他很可能没有战死沙场的机会,
反而大概率,会被朝廷,以这种方式,按在三边煎熬干最后一点生机。
“哥哥。”
钟文道猜出自己弟弟来见自己是为了何事,
当即道:
“伐燕?”
“哥哥,燕人正举全国之力伐楚,正是我大乾北伐的好机会,若是楚国被破,我大乾,将………”
自从三晋被灭之后,乾楚,就成为了同盟,共同抵御燕人。
钟文道缓缓摇头,道:
“不可。”
“哥哥,为何?”
“燕人势大,却不得长久,楚人非鱼腩之辈,亡楚,很难。我大乾,应继续,厉兵秣马,厉兵秣马。
阿弟,哥哥,哥哥我知道,你想要,想要什么。
但哥哥我,出征不了了。”
“哥哥,但这次北伐,必须………”
钟文道又笑了,
道:
“哥哥我身子不行了,强行北伐,阿弟,阿弟啊,你是否想着,到时候,就是由你来替哥哥我撑起这个局面?”
大乾若是北伐,
必然是钟文道挂帅,西军为中军,三边大军和各路客军为左右两军听从调遣。
而一旦钟文道身子骨支撑不下去,那么北伐大帅的位置,也就会顺理成章地滑落到钟文勉头上。
钟天朗固然是一颗将星,但他,毕竟年轻,无法服众的。
“哥哥,官家也有意北伐,各路将领,也都希望北伐,哥哥放心,就算是他燕人将北封郡的兵马调过来,我大军沉着应对,步步为营,也能让燕人溃败!
我不信,不信燕人能同时支撑两路开战!”
“你………”
“哥哥。”
“你没这个能力。”
“………”钟文勉。
“我大乾,不动,就是不败,动了,很可能……很可能大败,军心未能调理好,后勤未能跟进上,调派未能理顺。
就是我挂帅,也就是维系个表面,面服心不服罢了。
等,
可以等的,
真的可以继续等的。”
“等到什么时候?”钟文勉语气加重了。
他简直对自己哥哥的这次选择,无法理解,甚至是觉得,不可理喻!
姚子詹曾写过一片赋,直言,古往今来,求战容易,都清楚主战能得美名,避战求和,成也骂名败也骂名。故而,主战者,非皆忠良,避战求和者,也有苦心孤诣之辈。
很多人以为,姚子詹的这篇赋是一片正儿八经地官面文章,为大乾先前百年对燕国的“卑躬屈膝”在擦屁股。
但这里面,其实有着一种必然的道理。
钟文道挺起了身子,
道:
“等他燕国,耗尽国力!
等那燕皇,驾崩薨逝!”
“哥哥,为将者,哪能寄托于这些?”
钟文道冷笑道:
“打,打不过。”
“你………”
“强行再打一场,无非是重复百年前旧事,但凡刺面相公在世,我大乾,也有他燕国,他燕国那……那……那南北二侯的人物可统揽军心。
我,我钟文道,第一个为……为其牵马,第一个……请战!”
说完这些话,
钟文道再度剧烈咳嗽起来。
外头候着的老妇马上进来,开始安抚其后背。
待得稍稍平息下来后,
钟文道又厉声道:
“阿弟,你拿走了西山营,哥哥我不怨你,人各有志,哥哥懂。
但你休想借着我的名义去挂帅北伐,
哥哥我,得为大乾边军数十万儿郎的命,负责!
阿弟,你没这个本事,别祸国殃民!”
说着,
钟文道一巴掌拍在了床榻上,怒目瞪着钟文勉。
钟文勉又气又怒偏偏见自家哥哥这般样子还不能发作,
只能拱手道:
“哥哥好好歇息养病。”
言罢,
一挥衣袖,
直接离开。
老妇伸手,继续抚摸着钟文道的后背,没说话,她从不掺和外面的事,就是家里事,和钟文道作息身子无关的,她也不掺和。
钟文道长舒一口气,
又躺了回去,
闭上了眼;
待确认其睡着后,
老妇细心地为其按了按被角,起身轻步离去,她在卧房外,有一张床。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
钟文道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外头,
外头,
已经天黑了。
钟文道有些口渴,想喊老妇进来给自己倒杯水。
但身子一侧,他却摔下了床。
不痛,
一点都不痛,
他甚至还自己站了起来。
紧接着,他走到茶几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两杯茶,喝了。
随即,
他走出了卧房。
刚出卧房,他就看见老妇端着粥走进来。
“老爷,老爷!”
老妇马上上前,搀扶住钟文道,她不知道为何钟文道忽然起了身。
“屋子里,闷得慌,带我,带我出去走走。”
“老爷,外面风大。”
“听话。”
“是,老爷。”
老妇马上吩咐下去,备轿。
随即,府衙内的亲卫们马上被惊动,在看见钟文道行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容,他们的老钟相公,病似乎是大好了。
只有老妇,在搀扶着钟文道坐进轿子后,偷偷地在抹眼泪。
轿子,抬起。
在钟文道的命令下,轿子来到了绵州城的北城墙。
钟文道下了轿子,回过头,对着这些先前帮自己抬轿的亲卫道:
“呵呵,早年年轻时那会儿,可真没料到,自己以后会坐轿子;
当时就想啊,人死后,都得进棺材,怎么那些文官们,却老喜欢提前坐进去试试,那么着急的嘛?”
“哈哈哈哈哈哈……”
一众亲卫当即大笑起来。
在大乾军中,戏谑那些文官,也是一种风气。
钟文道拾级而上,走上城墙,挥手,示意自己的亲卫不要跟上来,他想一个人,吹吹风。
其实,现在正值夏日,晚风不寒冷,且能给人一种清爽宜人的舒适感。
钟文道走上最后一层台阶后,才开始喘气,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伸手,擦了一把。
自己,
已经很长时间没流过汗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撑着墙垛子,却看见墙垛子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正拿着一只烧鸡正在吃着,吃得很香。
钟文道饿了,
他走了过去,他也想吃。
那人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多的样子,瞧见他,也不见得有丝毫畏惧,反而问道;
“想吃?”
钟文道点点头,像是个孩子一样,伸出手,想要去抓那只烧鸡。
“爪子洗了没?”
钟文道摇摇头。
“那不给你吃,我老早就说过了,这西南之地,瘴气毒虫极多,雨水频,军寨里,必须整洁,否则就容易生病,这一生病,还容易传一大片。
文道啊文道,我都说了好多次的事儿了,你怎么就没往心里去呢?”
“手,干净着。”
钟文道回答道,“刚,刚从家里出来,不脏。”
紧接着,
钟文道又补充道:
“听你的吩咐,以后我西军军寨里,都很注重整洁。”
“赏你个鸡腿。”
男子拔下一枚鸡腿,递给了钟文道。
钟文道接过了鸡腿,没急着吃,而是捧着鸡腿笑着。
“怎么着,这你也得留给你弟弟?要我说啊,你那阿弟也是,自己哥哥的赏赐,他每次吃着用着还真好意思。
当哥哥的确实要爱护弟弟,但弟弟得懂感恩,否则啊,小心养出个白眼狼。”
钟文道吸了吸鼻子,
摇摇头,
喊道:
“大帅,文道,文道想你了。”
男子闻言,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烧鸡,道:“想我作甚,别想我,我在那里,过得也挺自在的。”
“大帅,大帅,晋国,晋国没了。”
“没了,就没了吧。”
“燕人在打楚国了。”
“打,就打吧。”
“可惜您不在,否则咱们,就能北伐了。”
男子却大笑起来,
伸手拉开自己的头发,
露出完整的侧脸,
指着上面的字,
道:
“指望着我,指望着我什么,看清楚,瞧清楚,我可是个贼配军!
就是在朝堂上,
在枢密院,
在上京城的街面上,
我也能从那些看着我的人眼里,
瞧出来他们对我的鄙夷。
文道啊,这世道,不对,真的不对,很不对。
凭什么这些只会吟诗作赋满口道德文章的穷酸能站在咱们头顶耀武扬威?
他们敢去和燕人吟诗作赋么?
他们敢去和西南乱民讲道德文章么?
他们不敢,
他们真的不敢,
但他们就敢在我们这些丘八脑袋上拉屎,
凭什么!”
男子越说越激动。
钟文道的眼睛,也开始越来越泛红,他攥着手,附和道:
“对,凭什么,我们护他们的荣华富贵,护他们歌舞升平,他们却依旧拿咱们当贼,当下贱人。
一群酒囊饭袋,一群废物饭桶,一群杂碎,一群混账玩意儿,一群畜生!”
城楼下,亲卫们虽然按照吩咐没有上去,却依旧靠着石梯在默默等候着。
“你们听,咱们大帅,在上头像不像是在骂人?”
“哈哈,应该是大帅在床上躺太久了,憋得慌,现在身子好了,就想着骂人出出气了。”
“也是,这么久没被大帅骂,我反而有些不习惯哩。”
“你这贱皮子。”
城墙上,
钟文道骂痛快了,也骂舒服了。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
道:
“大帅,你要是还在,该多好啊,要是一直都在,该多好啊。
三年前,你是不知道啊,七万燕人,七万,就七万啊,七万燕人就能打到咱们上京城下啊!
直娘贼,
我大乾,
到底是怎么了?
大帅,要是你还在,按照您当初说的话,等咱们平定好西南后,就该去北边,去找那燕人算账,去一雪百年国耻。
您要是没走,该多好。”
男子的情绪倒是平静下来,伸手拍了拍墙垛子,道:
“走了也挺好,省得再去看,再去听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心里头,也能多一些舒坦。”
“是啊,您心里是舒坦了,可我呢,可我呢?”
“文道,苦了你了。”
“不苦,我应当的,谁叫当初大帅您在上京被下狱时,我阻拦了麾下弟兄们兵谏的请愿呢?
这是我该的,我该,直娘贼,我该!”
“文道,我没怪过你。”
“但大帅,我心里过不去这坎儿啊!”
“过不过得去,重要么?不重要。”
男子转过身,面向南方,
道:
“只是可惜了,桃花酿,没喝得过瘾。”
“大帅,我阿弟,文勉,想领军出征北伐哩。”
“呵呵呵,哈哈哈哈………”
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简直要喘不过气。
“呵呵,哈哈哈………”钟文道也跟着笑了起来。
男子笑骂道:
“他钟文勉算哪根葱,一个靠着你这个当哥哥的余荫混上来的纨绔,巧了没碰上什么大战,就自以为自己的本事能上天了不成?”
………
这时,在得知自己大兄起了身,气色转好,且坐轿来到城墙透风后,还未离开绵州城正在和几个哥哥麾下大将吃酒的钟文勉火急火燎地骑马赶来。
“参见二爷!”
“参见二爷!”
城墙下,钟文道的一众亲兵向钟文勉行礼。
钟文勉点点头,下马,准备上台阶。
却在这时,上头传来:
“他钟文勉算哪根葱,一个靠着你这个当哥哥的余荫混上来的纨绔………”
“………”钟文勉。
钟文勉的脸,是一阵红一阵白,脚是迈上去不是,迈下去也不是。
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周围的这些亲卫,
亲卫们则同时低下了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
城墙上,
男子拳头砸在垛子上,
道:
“是啊,有些人,总以为读了几本兵书,就知道该怎么打仗了,总觉得,把兵马数量堆上去了,仗,就能打赢了。
但,仗,不是这么打的,真的不是这般打的。
文道啊,也是你的不是,我走后,你怎么就没能长进起来呢?”
“大帅,文道,本事,就这么大,能撑着这个盘子不崩,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我大乾,如画江山,地大物博,人华荟萃,怎么着,这些年除了你钟文道这个老不死的,就没再出几个人才?”
“倒是我那小儿子,钟天朗,还不错。”钟文道笑道,像是在男子面前故意卖弄一样。
“钟天朗,比之燕国那位平野伯爷,如何?”
钟文道不笑了,摇摇头,道:
“不如。”
随即,
钟文道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大帅,你怎知道他的,我,可还没来得及说呢。”
男子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故意将脸凑到钟文道的面前,
道:
“你当,我是谁?”
“你是,大帅。”
“哦。”
男子摇摇头,道:“不,我不是大帅。”
“你,就是大帅,一模一样。”
“呵呵,其实你知道我是谁。”
钟文道目光里的明亮,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逐渐暗淡了下来。
“大帅,官家想北伐哩。”
“你刚刚说过了。”
“要输的,真的要输的,百年前,是镇北侯,百年后,可能还得碰到镇北侯。
呵呵,世人都说,镇北侯府替燕国,镇压了荒漠百年,但它其实也镇压了我大乾,百年,百年啊。
大帅,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想着,等我大乾北伐时,荒漠蛮族必然也会动手,到时候,燕国的镇北侯府,若是南下,则燕人西部直接敞开大门。
若是不南下,则燕国将受我大乾和蛮族夹击。
但,
但,
但蛮族,他不傻啊,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地都信誓旦旦地以为,蛮族会出兵,上次,蛮族出兵了么?
没有,
这一次,
蛮族也不会出兵。”
男子问道:“文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大帅,你没老,但我,老了,那个蛮王,也老了,所以,我越发能明白那位蛮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蛮族,早就不是百年前那个在王庭旗帜下一呼百应的蛮族了,早已经不是了。
那位燕皇,最擅长去赌,但他,毕竟是一位帝王,我能感觉到,他的一只眼睛,正盯着我大乾。
不,
他一直在盯着,从未挪开过片刻!
他,
他甚至可能,
正在等着我大乾北上,他,在等着。
他巴不得我们所有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一起疯,一起疯掉,一起疯完。
我不知道那位燕皇的底气是什么,但我不会错的,不会错的,真的不会错的。
在我们都以为他是一名帝王时,他像是一个赌徒;
但当我们认为他是一个赌徒时,他会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
上次,世人都以为燕人攻乾,但燕人,却忽然入晋;
这次,世人都以为燕人伐楚,接下来,谁能料得到呢?
我大乾三边精锐,依托城墙,那绝对是他燕人的噩梦;
而一旦再来一次百年前的那场战败,
只剩下这断壁残垣,这冷冰冰的一片片,它能拦得住谁?
再修养十年,
不,
只要五年。
依我大乾之富饶,物力人力,被打醒了的官家和当道诸公有了奋起之心,我大乾,定能一扫百年积弊,再度站起来。”
男子又问道:
“但他们,还是要打的,他们觉得不打,就是放弃了一次大好的机会,就是觉得,自己,是愚钝之辈,会被史书笑话的。”
“是啊。”
“你能让他们不打么?”
钟文道闻言,
沉默了,
沉默许久之后,
钟文道点点头,
再度露出了笑容,
道:
“能。”
…………
“我大乾此时必须北伐,一则,可解楚国之围,需知唇亡齿寒,若是此时我大乾隔岸观火,坐视楚国被破,我大乾于东方,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那时,燕人已破两国,携此大势再攻我大乾,我大乾将危矣。
二则,燕人人力物力,都集中在了伐楚上面,其国内,必然空虚,我大军北上之际,届时蛮族必然响应,燕国将立刻陷入夹击之势,此乃千载难逢之好机会!”
课堂上,
姚子詹听着自己手下那名出身自魏镇李家子的见解,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这些学生,基本都出自三边将门,虽然身上难免会有一些纨绔子弟的习气,但大底上,还是有家门之风的。
“不错,很好,谁还想再说说,说得好的,为师就帮你们写进折子里,给官家看看,让官家也瞧瞧,我大乾边地将门子弟绝不是浪得虚名。”
这时,一名坐在最后面的学生站起身。
他姓石,叫石开,其父是陈镇转运使,其实是文官子弟,算不得武将之家。
“石开,来,你说说。”
“是,老师。”
石开很恭敬地向姚子詹行礼,
转而,
又面向先前发过言的李成密,
道:
“李兄先前所言,若是在下没听错的话,李兄说,此时,正是我大乾千载难逢之机遇?”
“是。”李成密点头道,刚刚得到姚师认可的他,有些自得地反问道:“莫非石兄对此有异议?”
石开也点点头,道:
“有异议,在下不才,觉得李兄说得不对。”
“哦,还请赐教。”
“百年前,有过比眼前更好的机遇。”
“………”李成密。
“………”姚子詹。
课堂上,所有人,都因为这话,停止了动作。
如果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那么百年前,
燕人正在荒漠边和蛮人打得脑浆都要迸出来的那次,又算什么?
要知道当年,那可是颠峰时期的蛮族,他们的王帐,他们的黄金家族,还是荒漠至高无上的主宰!
李成密脸被憋得通红,
指着石开,
道: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石开没再去看李成密,而是转而又向姚师行礼,
问道;
“老师前些日子才教我们圣人之言,教我们立身为正,学生一直铭记在心,老师教诲,在课后,也是时常于心中反刍。
但学生有一事不解,还望姚师解惑。”
“大可讲来。”姚子詹抚须微笑道。
“老师曾教过我们,夏夷须严辨,春秋存义。
那请问老师,为何先前如李兄所言,我大乾北伐,竟还要指望蛮族来帮忙?
众所周知,八百年前,燕侯持大夏天子令为诸夏开边,始才有燕;
而我大乾,太祖开国,曾于东山之巅祭天明示,大乾之国祚,继承于大夏正统。
学生有惑,
若是这般,从法理,从正统上来看,燕国和我乾国,都出自于大夏,属于诸夏之国。
但和他蛮族,又有何干系?
我大乾和燕国开战,形同于兄弟于家门内内斗。
什么时候,他蛮族,也属于诸夏之一了?
李兄先前所言,联络蛮族,共同伐燕,此举,和引之外贼入门,又有何区别?”
在场所有人,又再度失言。
原因很简单,
大乾,是一个注重文教的国家,他们有极为辉煌灿烂的文化,有最为华美的道德文章,自诩为真正的礼仪之邦,受万国敬仰。
但在百年前,先祖们做的一些事,却很难洗白。
百年前,燕人和蛮族血战之际,太宗皇帝,他北伐了。
但偏偏,
燕、楚、晋三侯,都是正儿八经受大夏天子令开边的,而乾国,因为赵家得位不正,所以发动了一大批文人帮忙写祖上历史,说赵家,八百年前一样,也是大夏天子麾下的一名重臣,和那三侯是一样的地位。
但大家伙心里都清楚,本朝太祖皇帝,曾是先朝皇帝的义弟,出身于上京城一军户之家。
但文宣口是这般认定的,也是这般宣传的,大家就得认,所以大家八百年前,就是一家了,但这就又和太宗皇帝以及现在所议之事,违背了。
姚子詹笑着开口道;
“为师问你。”
“老师请问。”
“若你母亲重病了,你隔壁邻居家有药,此药能救你母亲,邻居却不愿意给你,你会去偷过来么?”
“会。”
“偷窃之举,乃君子所不齿也。”
“然,母上事大,学生甘愿担此恶名。”
“然。”
石开张了张嘴,他清楚姚师的意思,就是火烧眉毛了,坐等燕国灭楚,下一个,就是大乾。
自家都要亡国了,还能去计较个什么大义不大义法理不法理的?
石开俯身一拜,道:
“弟子受教。”
姚子詹则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他先前,是用诡辩的方式回答了对方,其实,是不应该的。
好在,
这时外面仆人来通传,说有紧急军情。
姚子詹如蒙大赦,离开了课堂,直奔前院签押房。
………
签押房内,
仆人看着姚子詹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关切地问道:
“老爷,究竟出了何事?”
姚子詹看了一眼仆人,
长叹一口气,
抿了抿嘴唇,
道:
“钟文道,昨夜突发癔症,今早,病故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众将搭台,伯爷骑马
晋东,
燕军中军王帐。
晋地的靖南王王旗,升了又降,降了又升,但其实对田无镜本人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是侯爷亦或者是王爷,都无法改变他是三晋之地兵马真正掌控者的实际事实。
更何况,玉盘城杀俘后,朝廷虽说削去了田无镜王爵,但军伍里,依旧称呼其为王爷,燕地丘八尤其是那两军的丘八,早野惯了。
一众总兵官进入王帐,这一次,许是军队兵马极多造成军议规模也大,所以,条件好了一些,帅座之下两侧,摆着好几列的竹席。
入帐后,大家开始各自就位。
位置,其实是一件很讲究的事,毕竟,论资排位嘛。
郑伯爷也没想着去坐到最下面去,毕竟这里不是燕京的御书房,在御书房里,一众朝堂大佬加太子王爷,他平野伯,只能坐最下面;
但这是在军中,你想刻意低调也不行,否则你往最下面一坐,你是舒服了,其他人往哪里坐?
不说燕军将领之中有人要嘀咕了,那些晋营将领该怎么办,难不成让他们坐王帐外面去旁听?
李富胜倒是光棍得很,直接坐到了左手下的第二个位置。
作为镇北军里分出来的总兵官,他的地位,毋庸置疑。
在三年前的三国大战之前,军中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种说法,那就是大燕分四类总兵官,一类,是镇北军里的总兵,一类,是靖南军里的总兵,一类,是禁军中的总兵,最后也是最下面一类,就是地方军里的总兵。
田无镜入晋之后,靖南军得到了快速扩充,麾下原本的靖南军总兵实力和兵马,顺带着地位,也就水涨船高。
但再怎么涨,你也很难涨得过李富胜,人资历,摆在这儿,江湖地位,也肉眼可见,你们在进步,他李富胜又不是搁那儿干躺着。
三国大战,他孤军深入,打到上京城下,向乾国官家问好;
望江两战,他也都参与了。
他往左手位第二一坐,谁敢去坐第一?
然而,刚坐下去的李富胜马上就伸手招呼郑伯爷:
“郑老弟,来来来,这儿,这儿,这儿!”
指着的位置,赫然就是他上头那一个座。
郑伯爷略作犹豫了一下,
唔,
按照郑伯爷内心的排位顺序,他坐一列的首座,那是理所应当的。
论战功,论“圣眷”,
他平野伯坐一列之首,靠田无镜最近的一个位置,不过分吧?
但你要他自己就这般直白地坐过去,未免有些太着急了,吃相过于难看。
好在有李富胜这个帮衬,郑伯爷只得洒然一笑,再微微摇头,看了看四周,和众人眼神对视了一下,走了过去,坐下。
曾经,郑伯爷和野人王感慨过,说燕军之中没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儿。
而寄人篱下一向对郑伯爷“百依百顺”的野人王却难得的顶了郑伯爷一句,大概意思就是,他不信。
后来,郑伯爷琢磨开味儿来了,估摸是苟莫离不敢直言一句“灯下黑”;
自己之所以没遇到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那是因为他才是玩这些狗屁倒灶事儿的集大成者。
众人入坐,
右手那边,坐着任涓、罗陵、陈阳、马友良、薛楚贵、赵安德、李光宗,这些,都是最早的靖南军总兵,身上,都挂了爵位,在他们后头,还有扩军后新晋的一众靖南军总兵,基本都曾是他们的手下。
左手这边,郑伯爷坐第一个,下面是李富胜,随即是公孙志等一系原本镇北军派头的总兵,接下来是宫望等晋军营的总兵官。
虽说整个伐楚大军,确实是在靖南王田无镜的掌握之下,但下面人,还是有着一种泾渭分明的意思。
任何时候,嫡系就是嫡系,客军就是客军,至于晋军营,其实还没脱离“奴仆兵”的层次。
镇北军一派被拆分后,依旧自成团体,晋人营口也是抱团取暖,靖南军嫡系保持着自己王爷铁杆的骄傲。
说白了,看眼下,门户之见,成分区分,比之那大乾三边驻军,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讧就极端了,但整出个隔岸观火,死道友不死贫道,那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不说别人,
郑伯爷绝对会第一个这般做。
他眼里只有“大局”,且这个大局对自家雪海关是利是弊,可没什么大燕的大局以及所谓的家国情怀。
辛辛苦苦积攒下这些家业不易,说郑伯爷是郑扒皮也丝毫不为过。
但,
谁叫上头有田无镜压着呢。
这就是主心骨,这就是旗帜,这就是真正的大帅。
田无镜一道军令之下,
当初在盛乐城的郑伯爷就得乖乖奉献出自己积攒的粮草供田无镜大军出征雪原;
在望江畔,郑伯爷就得带着自己麾下那一万兵马冒着可能被野人大军包饺子的危险深入敌后;
也是田无镜的一道命令,
一向惜命的郑伯爷就得去楚国走上一遭。
郑伯爷尚且如此,其他各路军头子,自然更为服帖。
大军出征,除非是单一成分的集团军,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且就算是单一成分的集团军,只要林子大了,里头必然也是派系山头林立,军内无派,才叫真的奇怪。
而那些动辄多路大军聚集在一起的,帅位人选,就更得慎重了。
此时,田无镜坐在帅座上,指了指前方。
数名亲卫上前,将中央区域的一个放在地上一大块油布给掀开,里面,赫然是一座沙盘,只不过这沙盘不是在桌上,而是直接在地上。
沙盘这种东西,古来就有之,算不得稀奇。
但田无镜的这座沙盘,真的让郑伯爷惊讶到了,其对地形掌握之精细,让郑伯爷生出了拿尺子去量比例尺的冲动。
沙盘之上,镇南关位于中央偏南的位置。
镇南关两侧,是两条茫茫山脉。
在其后方,也就是南方楚国境内,还有一座军寨,且再之后,还是楚国上谷郡的郡城。
在其前方,也就是晋地之内,镇南关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大寨;再北方,还有两座军堡。
军堡可不是乾国在三边那里修建的一座座燧堡,而是完全摒弃了民用,纯粹作为军事重镇的城池存在。
这两座军堡,上头分别插着旗帜,一座叫东山堡一座叫西山堡。其后头,正中央,还有一座特意用红色旗子标志出来的军寨,叫央山寨。
楚人那边叫什么名字,无所谓,自己这边好区分就行。
两座堡寨作为前凸,像是两只对外张开的手,在这道弧下,还有一连串的小军堡存在。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是郑伯爷也没想到,那位楚国大将军年尧竟然是玩土木工程的真正行家里手!
这才多久的功夫,居然就已经修建了这么多的堡寨!
且这些大小军堡和军寨之间,隐约有一种合纵成势之感。
如果不是靖南王年初时发兵给他来了一下,再给那位年大将军几年时间,他真敢把镇南关当作核心给你修出一座长城来!
众将此时都默不作声地看沙盘,原本坐在后面的人,此时也顾不得礼数了,开始向前挪动步子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其实,地形图纸,靖南王早就派人发给各部了,但大部分人对这种军事地图只能看个大概,看个意思,肯定是没眼前这种沙盘来得更清晰直接的。
良久,待得诸位将领都看得差不多后,田无镜才开口道:
“郑凡,你说说,这仗,该怎么打。”
众人将目光都投向了平野伯。
平野伯的战功,他们是认可的,更何况平野伯先前在王帐外还分发了攻城要则,这意味着这位平野伯还是个攻城战的行家。
坐在第一排,被老师提问的概率,确实是最大的。
好在,郑伯爷早有彩排。
外人对靖南王的观感,是神秘而恐怖的,但作为最亲近的人,郑伯爷也算是摸出套路了,不敢摸虎须,但敢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根。
郑伯爷起身,道:
“王爷,末将以为当先剪除楚人于镇南关外围羽翼,一步一步挤压掉楚人除了镇南关外的依仗;我军不善攻城,也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锻炼一下我军攻城的能力。
随后,再等待契机。”
李富胜捧哏道:
“契机,啥契机?”
郑伯爷上前,伸手在镇南关上指了指,道:
“当楚人只剩下镇南关这座雄关时,这座雄关,也就挡不住我大燕铁骑了,那时,我军可预留一部分主力,就在镇南关下盯着楚人,另纵数路偏师绕过镇南关,直入楚人上谷郡,给楚人朝廷压力,再让楚人朝廷给镇南关压力。”
梁程对郑伯爷科普过,说当年后金对大明,玩的就是这一手,先破掉大明在关外的堡寨体系,压缩大明的边防对外空间。
然后就是每隔两年就找个地方入边,打打草谷攻攻里面的城,顺带再到大明京城下面遛个弯儿,迫使明军主力出来野战,仗着那会儿的八旗兵的战力吃掉明军敢出来野战的主力,最终,将大明的北方防御体系给掏空。
战争,其实和政治是脱不开的。
郑伯爷对自己的答案还是很满意的,
毕竟,这是梁程给出的参考答案。
谈不上惊艳,毕竟最终都得落子攻城,你大军又飞不过去,怎么惊艳起来?
但绝对是老持稳重。
诸位将领听了后,也都纷纷点头,稳扎稳打,慢慢耗,慢慢磨呗,大家伙其实对各自兵马的攻城能力,都要打一个问号,正好有一个缓冲期可以练练兵。
虽说,这种练兵方式,死伤肯定很大,但怎么说呢,攻城方还是有比较大的心理优势的。
然而,
坐在帅座上的田无镜却摇了摇头。
郑伯爷一时陷入了疑惑,
嗯?
参考答案出错了?
不应该啊。
田无镜从帅座上走了下来,
看着脚下的沙盘,
道:
“楚人军堡、军寨,可互相呼应,互相增援,互相策应;
就是我军能将其围起来攻打,也很难将他们所有都围住;
且全围住兵力一分散,等于全都没围住。
慢慢打,
对于我军而言,确实是老持稳重之言,但对楚人而言,也正是他们最乐意见到的局面。”
提议,
被否决了?
郑伯爷倒是没顺着田无镜的思路在思索到底该怎么办,
而是在思索梁程的答案怎么会是错的呢?
不应该啊?
按理说,梁程带兵打仗的本事,不会比老田差啊。
对麾下魔王的能力,郑伯爷向来是有着无比的自信。
任涓开口道:
“王爷说的是,楚人不敢与我军决胜于野,他们的算盘,就是想着靠着这些军堡军寨来消耗羁縻我军。
说到底,还是和乾人学的把戏。”
楚人,并非是学乾人,而是弱抗强,就得用这种一步一步消耗步步阻击的法子,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缺少战马的国家想抵抗骑兵集团的进攻,只能靠城墙来抵消掉对方的骑兵机动优势。
李富胜也开口道:“对,我大军这次出征固然极多,但楚人兵马,也不比咱们少,我在荒漠打仗,说句不怕大家笑话的话,一直等到南下攻乾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城池得有多能打,否则,当初我早就将乾国那位官家掳过来送去京城让他陪咱们陛下喝茶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众将一起大笑。
郑伯爷没笑,而是在继续钻着自己的牛角尖。
田无镜则挪动了一步,一时间,全场再度肃静。
“楚人这些军堡军寨,宛若一盘活水,互相可接济弥补。”
这个时代,没有立体防御纵深的解释,但绝对有这个意思,也就是你打甲堡,乙丙堡会派出援兵,援兵可以袭击你,也能够直接冲进城去运送给养和兵源。
但如果你死死围住,得动用更多的兵马消耗更多的精力,且也别想着围点打援,楚人完全会说放弃就放弃,就让那座孤城来耗你。
你就慢慢打,慢慢耗,慢慢放血。
有玉盘城下青鸾军的前车之鉴,这次,楚人必然是将粮草准备得足足的。
而如靖南王所说的活水,其实就是加大了燕军攻城时的军事成本。
田无镜伸手,
指了指楚人诸多军堡军寨所围之正中央,也就是上面标注着的央山寨,
道:
“本王,欲先取央山寨,断其活水!”
………
“本将军,就猜他田无镜会先攻我央山寨,断我本源!”
镇南关的帅府内,年尧坐在门槛上,
其下诸多将领则全都坐在院子里,席地而坐。
年大将军手里拿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
下方诸多楚国将领,也都捧着半个西瓜,也全都用勺子在挖着吃。
将军府内有冰库,这些西瓜,也都是冰镇过的。
诸多将领中,
有性子野的,懒得用勺子挖着吃,也有出身贵族,不喜这种吃瓜做派的,但都慑于年大将军的权威,规规矩矩地学着年大将军的方式乖乖吃瓜。
“本将军知道,你们先前一直觉得本将军锁着你们不准你们出战,鞭策你们埋头筑城修寨,委屈了你们?煎熬了你们?
唉,
这么说吧,
屈天南,屈柱国,他的本事以及青鸾军的精锐,在座的没人不服吧,人都得靠着玉盘城守着,咱们呐,就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噗……”
吐出一口西瓜子,
年大将军继续道:
“当然啦,谁要觉得我老年丧权辱国了,有污国格了,畏敌怯战了,不用偷偷地给王上写密信,真的不用。
我老年,对上那田无镜,我确实怂了,我认啊!
但你们,
谁要不怂,谁要有胆量的,当着我的面,大可讲出来。
放心,
我老年不会怪罪你,我会敬重你,放下西瓜马上就给你磕个头。
为啥?
就因为你比我有种!
有种的人,老年我佩服。
然后,你就给我领你本部兵马做中军出战,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去送死,左右两翼兵马,我给你安排好,后军,我亲自给你压阵。
咱呐,就大大方方地和燕人打上一场,将燕人给打出去,省得燕人堵在咱家门口我也看得厌烦!”
在场诸将,只是默默地听着,倒是没人敢起来说他不怂想受年大将军磕头礼的。
燕人野战之强横,他们是清楚的,其实,大楚也有骑兵,偌大一国,真要养马怎么可能养不起来?
但问题就在于,大楚骑兵是战争的辅助,而燕人,他们的主力,就是骑兵。
曾经不可一世的三晋骑士,就是被燕人给打崩了的;
入关之后一副将要重新崛起的野人大军,也被燕人给打崩了。
种种战绩,让大家都熄了和燕人野战争雄的心思。
年大将军又舀出一大口瓜,一边大嚼着一边道:
“所以啊,咱们言归正传,其实,原本,本将军是想将央山寨修成城堡的,但一来,工程量太大,二来,那田无镜也没给咱这个机会。
不过,也无妨了,这央山寨,本就是本将军置于咱诸多军堡军寨之中的一道鱼饵,等着他田无镜来上钩。”
说到“上钩”这两个字时,
年大将军皱了皱眉,
忙挥挥手,
道:
“不能说上钩,不能说上钩,罪过罪过,叫什么来着,对,请君入瓮,请他靖南侯,来做客。”
人,总是会有些忌讳的。
有些人,或许不敬鬼神,但世间,总有一些他敬重的人和事。
年大将军本能的觉得,用“鱼饵”和“上钩”来形容田无镜,不好。
“大将军,那田无镜会咬这个饵么?”
一名将领问道。
年尧直接将手中的勺子砸过去,
骂道:
“叫请君入瓮。”
“是,是,末将知罪,敢问大将军,燕人,真的会入瓮么?燕人善于野战,这个,我们都认,但燕人欲先取央山寨的话,我军外围诸多军寨军堡,可直接来一出关门打狗,他燕人就不怕被我大军团团包围于中央困死锁死么?”
年尧摇摇头,
道:
“他是谁啊,他是田无镜啊!”
“………”一众楚国将领。
不管怎么样,大家现在是敌对关系,燕军大军陈列在外,正欲伐楚,身为自己这边的大帅,这般评价对方主帅,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啊。
但年大将军却没这个觉悟,反而道:
“别人不敢的事儿,他田无镜敢,别人不敢行的路,他田无镜敢行。
这两年,我于镇南关外修建了这么多军堡军寨,已然连成一势,燕人无论攻打哪一处,我军都可增援可呼应。
他田无镜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而这央山寨,居于中央,四通八达,正是活水之源,他燕人不想和咱们慢慢苦熬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口气先拿下央山寨,以力破我之活水。
到那时,咱们,就只能被压缩回镇南关,看着燕人在外面,一座一座地拔钉子了。”
“大将军,末将请求增兵央山寨。”
“增兵?怎么增?央山寨就这么大,囤个万把兵马已然臃肿不堪了,再囤,人往哪儿堆,打仗,不是这般打的。
再说了,真把我中军帅帐押上去………”
一名将领拍马屁道:
“那燕人就不敢上钩了。”
“放屁,是老子怕他田无镜不管不顾地来冲老子帅旗!”
“………”一众楚国将领。
“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行,本将军就这么干了,怎么滴?
本将军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一仗,咱得缩着头打,在座的,有不少都是贵族出身,但在战场上,他燕人,可不讲什么贵族不贵族的。
柱国,他燕人也是敢砍的!
要么,
就让王上撤了我大将军的职,
要么,
就得听我的。
诸位放心,他燕国已然押上了一切,咱们在这儿,多耗一天,他燕国距离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而起,就近了一天!
这一仗的胜败,也不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拼的,是国力!
这些话,本将军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了。
央山寨,
他燕人敢拿,
本将军就敢关门!
他燕人不拿,
本将军就慢慢地和他们耗!
但本将军还是觉得,他燕人还是要拿的,他燕人耽搁不起,就算是倾全国之力,也支撑不住太久。
依照本将军对田无镜的崇………
对田无镜的以往战绩的了解,
八成以上,他会先下手央山寨。”
“那大将军,我们为何又要去关门打狗,我们………”
“糊涂,央山寨,必须得保下,否则燕人就轻松太多了,这不行,另外,本将军先前是说了要主守,但守是守,和关门打狗不冲突的。
因为这一仗,就算是打起来了,也是为了更好地守。
大家也切莫丧气,
敌势强我自当避其锋芒,待其气馁,先前受的委屈,咱总有机会把场子给再找回来!
我老年是家奴出身,在座的,也都清楚,老年我没读过几年书,但我知道一个道理:
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传令!”
一众正席地而坐吃瓜的将领们马上放下手中的瓜,轰然起身应诺。
“独孤念,本将军与你左路五万禁军兵马,绕至西山待命!”
“末将遵令!”
“萧楼,本将军与你五万禁军兵马,绕至东山待命。”
“末将遵令!”
“其余各营各寨各堡各军,兵马都发动起来,咱先给他将口袋,布起来,坐等。”
大楚皇族禁军,其实是年尧手中能用的机动力量,掌握着镇南关和后营。
而其余各堡各寨,里面驻扎着的,基本都是各家贵族的私兵,也是由他们族内将领在统领。
这倒不是在故意消耗贵族的力量,面对燕人来势汹汹,大楚贵族们经过摄政王的一番敲打,也还算是明事理的。
毕竟,熊氏皇族至多也就是想剪一剪他们的羽翼,而燕人,是想灭他们全家。
再者,外面军堡军寨,也就没人敢投敌了,毕竟,谁家投敌谁作战不利,就在后头处理谁家,就是铁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去和燕人死磕。
而年尧虽然先前自称家奴出身,但在军队里,可没人敢小觑和不敬他。
一则是因为其本身就战功赫赫,军伍里,最服的就是有本事的人;
二则,他毕竟是摄政王的家奴,也就是天子家奴,此家奴和彼家奴,还是不同的。
最重要的是,后方摄政王一边稳住了局面,一边,对他投以近乎无限的信任。
且这次看似只动用了十万禁军,但镇南关里,可还有他年尧率中军亲自坐镇着,同时,这十万皇族禁军等于是给这密密麻麻的河道里添了一股活水,所引动起来的,可是整个镇南关前沿所有军堡军寨的所有楚军,规模,可谓极其庞大。
“大将军,末将观燕人这些时日,广修军寨,广布营盘,看似不大可能行此险招。”
一名叫郑迟的将领开口道。
他是年尧的心腹爱将,是年尧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他敢在年尧发布完命令后再说出自己的猜测。
同时,伴随着燕国那位平野伯的崛起,郑迟也被拿来打过趣,很多人都问过他,是不是燕国那位平野伯爷的啥子亲戚。
楚国贵族林立,所以,很喜欢讲姓氏传承,你郑迟和那平野伯都姓郑,说不得还沾亲带故的不是?
每每遇到这种问题,郑迟总是很无奈,想那位平野伯是燕国北封郡人士,自己是楚国人士,二者相隔了整个晋国加上整个燕国,就这,哪能有什么联系?
面对郑迟的发问,
年尧大将军只是笑笑,
道:
“是你懂田无镜还是本将军我懂田无镜?”
“………”郑迟。
“………”一众楚国将领。
来了,来了,
大将军又来了。
年大将军重新坐回了门槛上,
双手向下压了压,
一众将领马上盘膝而坐。
年大将军又拿起没吃完的西瓜,一众将领马上也拿起先前放下来的瓜。
年尧治军之森严,可见一斑。
看似洒脱无拘无束,但其实草莽之气中,却不失绵里藏针。
昔日花船之上,作为景氏子弟出身的景仁礼在得知对方是年尧后,马上就闭口不做声。
因为就是军中的这些贵族出身将领,很多的,其实也是崇拜年尧的,也被年尧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家奴上位,怎么可能没本事?
说白了,
大乾现在最缺的,就是像年尧这般有军功有手腕且正值壮年的帅才,乾国只能靠着一些老将老军门来支撑个门面,要是乾国官家手里有一个年尧,估摸着做梦都能笑醒打出个鼻涕泡。
“田无镜用兵,最喜用障眼之法;
三年前,燕人借道于乾开晋,此是其一。
逐野人时,将镇北军和靖南军与地方军晋军的甲胄对换,诱得野人主力与之决战,此是其二。
是,
没错,
燕人现在是在外面广修军寨,做出了一副要稳扎稳打地态势,但田无镜到底是田无镜,他不会满足就这样打呆仗蠢仗的,他也得考虑他燕国后头的压力。
央山寨这一手,本将军就落子在这儿了。
他燕人就是不来,就当让儿郎们趁着这个机会都活动活动,省得在城寨内待得不动给憋坏了。
但本将军还是觉得,
他田无镜,
还是会来的。
本将军就在这儿,
等着他!”
………
“本王觉得,对面的楚军主帅,应该会在央山寨这里,等着本王。”
田无镜双手负于身后,站在沙盘前,神情平静。
这时,罗陵开口道;“王爷认为,央山寨,是楚人给咱们设下的套?”
田无镜摇摇头,道:
“本就是一步必须要下的棋,这个位置,位于楚人各路军寨军堡的正中央,其沟通四方之用,本就是落子之地。
谈不上是下套。”
这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李富胜则道:“王爷,先拔央山寨,确实好处多多,相当于一拳砸穿了楚人的气海,使得其气血无法再输送四肢百骸。
但末将觉得,楚人不会看不清楚这一点。
且按理说,这边东山堡和西山堡,都修城了军堡,这个重中之重的央山寨,为何还只是军寨?”
军寨和军堡从防御性角度而言,其差距,可是太大了。
当然了,修建军堡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耗费的代价也不相同。
就是乾国那种钱粮人力恐怖的国家,除了三边以及国内的一些重镇,其余普通的县城小城池这类的,其实并不具备太多的军事防御性,只是有那么一个框架在而已,中看不中用。
但在这里,他年尧已然修建了这么多军堡了,却唯独漏了央山寨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太令人匪夷所思。
田无镜点点头,
道:
“他是想修的,但本王没让他修成,除了年初那一次,去年,他每次想在央山寨这个位置修建军堡时,都被本王派一营兵马给搅了。”
李富胜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国战,是眼下刚启,但真正的战事真正的交锋,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确切地说,是在驱逐完野人,田无镜的帅旗从颖都迁到奉新城时,就已经开始了。
只不过前两年,燕国尚未安抚好三晋之地,且未曾做好和楚决战的准备,田无镜也没有起大军集结,故而,只能默认了楚人依托镇南关在修建城堡工事。
但这一切,其实都在田无镜的注视之下,且动用自己手头能用的力量,去让楚人的行动,不要过界。
比如这央山寨,楚人几次想修都被打断,比如年初楚人想要扩大修建范围,将防御面给再度撑开,就被田无镜给又压缩了回去。
你可以修建堡寨,你可以加固工事,你可以增强防御,
但你得在我的允许限度内,
否则,
我以后打你时会很费力。
李富胜的一句“明白了”,倒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佩服得无话可说。
他早年,是跟着镇北侯打仗的,但怎么说呢,镇北侯府经营百年,这百年时间里,镇北军一直在走上坡路,而荒漠蛮族王庭则一直在走下坡路,很清晰的就是我强敌弱态势。
在北封郡打仗的感觉,和在这里跟着田无镜打仗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再复杂的局面,它都能料敌先机。
对李富胜而言,这挺好,不用动脑子,只需要找机会让自己上去尽情杀戮即可。
而这时,郑伯爷也想明白为何梁程给的参考答案和田无镜的不符合了,因为梁程着眼于的是雪海关自身,雪海关新进了这么多野人奴仆兵,不去消耗养着还浪费粮食,自然稳扎稳打慢慢磨最划算,至于什么大燕的后勤,大燕的压力,梁程根本就不在乎,也不是他考虑范围内。
出发点不同,给出的答案,自然也就不同。
陈阳在此时开口道:
“王爷,我军若是先取央山寨,楚人发兵一围,再借助外围军堡军寨体系,很容易将我军给围住,成锁龙之局。”
到那时,燕人擅长的骑兵机动能力以及优势,就将被抵消掉。
试想一下,燕军主力被困在楚人预先设置好的军堡军寨体系之中,等待燕军的,只能是被分割和包裹。
那种情形下,楚人的方阵和步卒优势反而可以更大程度地发挥出来。
田无镜指着面前的沙盘,
道:
“本王不让他们在这里修成军堡,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锁我们的机会。
两军对垒,初时,双方必然都士气在巅。
我大燕举全国之力伐楚,各路兵马民夫集结,其势已成;
楚国面对我大军压境,前有玉盘城下之耻,今有被我大燕兵马围堵家门口之辱,其实心里,也在憋着一股气。
既然大家都有气,总得找个机会碰一碰。
他们想锁龙,龙躯太大,才容易被锁。
本王决意,
以一路兵马,单独深入,直取央山寨!
其余兵马,共分十三路,全都布置于外围,一路盯一堡,一路盯一寨。
哪一路楚军敢出来关门,就给本王打哪一路。
本王亲率靖南军中军,直面镇南关北大门,镇南关内楚军敢出兵,本王就敢直接冲他的城!
他楚人主帅不是想给本王来一出请君入瓮么,
那本王就给他还一个喧宾夺主。
本王就是要欺负他,没了城池军寨做依托,厮杀于野,他楚人,不是我大燕铁骑和三晋骑士之对手!
这,
伐楚,
第一战,
本王,以及在场诸位,都是压阵,只为了给那一路深入之军搭台。
此战决胜之局,
当属这一路兵马能否啃下央山寨。
此役之后,
楚人于镇南关北面辛苦经营两年之局,可告破泰半,虽只夺一寨,却可重创楚军士气,接下来,其余军寨军堡被截断联系后,如无根浮萍,自可徐徐图之,一一攻克。”
田无镜的目光环视四周,
道:
“这一战,本王要让对面的楚人主帅,要让对面的楚军,要让楚国的那位摄政王清楚一件事。
既然本王来了,
那他,
他年尧,
他摄政王,
他楚国,
就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儿!”
田无镜伸手指向沙盘北面,那里,是一座座燕军军寨,上面插着各路兵马的旗帜。
“谁愿替本王,将他部之旗,插在这央山寨之上,夺下这份,伐楚第一功!”
一时间,
王帐之内,
诸将群情激愤,都拍起了胸脯。
这是何等的荣耀,
整个伐楚大军都为其搭台,就看他一部表演,此战若胜,各部之中其战力,当属第一!
这不仅仅是名声的事了,而是在以后的战损补充、兵额补给方面,最能打的那一部,必然会获得更多,于主将个人,于其部众,都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翻身仗”。
“王爷,末将愿往,不破此寨,誓不还踵!”
“王爷,末将愿为王爷前驱,拿下央山寨!”
“末将愿往,求王爷成全!”
“末将必当竭尽全力,不负王爷厚望!”
“末将………”
这就是田无镜挂帅的优势之处了,其个人魅力,可以让这些军头子们不会计较眼前自己实力的损耗,因为大家都清楚,只要拿下功勋,战后的收获,必然会更大,在这一点上,靖南王素来赏罚分明。
而若是主帅资格不够服众的,这种仗,就很难打,因为大家都在担心是不是要故意消耗掉我的实力?
看着面前诸将请战心切的火热一幕,
郑伯爷深感欣慰啊。
看了看在请战的李富胜,看了看在请战的罗陵,看了看在请战的陈阳,再看了看请战的宫望……
好,
很好,
我大燕有你们这些忠贞之将,
未来可期!
郑伯爷默默地低着头,仔细地看着沙盘,一脸凝重,仿佛面前的这座沙盘,有着莫大的魔力,正在深深地吸引着他。
笑话,
自家的家底子,攒起来容易么!
瞎子隔三差五地开会,收拾人心,四娘每天都忙得很晚,就为了甲胄钱粮,梁程栉风沐雨地操练兵马……
孤军深入,冲人家军寨,这可不是遭遇战上的冲锋陷阵。
军寨,郑伯爷在乾国时打过不少,怎么说呢,就是战五渣的乾军,在有军寨做依托时,也能够给当时的镇北军带来很大的麻烦以及不小的伤亡。
不去,不去,
坚决不去,
老子那里还拉了数万野人奴仆准备当炮灰呢,
老子才不愿意将自己本部兵马拿上去消耗。
再说了,
名声,
我缺么?
战功,
我缺么?
我又不是明天就造反,这么急切干什么?
且为了和同僚们相处得当,总得给他们一些表现的机会嘛不是。
这叫,雨露均沾,可不能老是自己吃独食,影响不好。
郑伯爷心里想着这些心思,眼睛,则继续盯着沙盘,时不时地还微微颔首,像是在反刍着靖南王先前说的那些话。
甚至,
郑伯爷连看都没去看田无镜那边,不敢看,不能看,看不得。
然而,
下一刻,
面对请战的诸将,
田无镜开口道:
“可惜了,你们,都来晚了。”
正在看沙盘的郑伯爷眼睛猛地一瞪,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上旬,平野伯郑凡就给本王上了关于这次军议的折子,他给本王两条建议,一条,就是他先前说的,一条,就是本王所说的。”
“………”郑凡。
郑凡扭过头,终于将目光从沙盘中挪开,看向了田无镜。
不是,
哥,
你不能这样,
不,
你不能!
“当时,平野伯认为第二条奏折可能会被本王觉得太过激进;
但本王却认为,深合吾意,我大燕将士,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下这份谁与争锋的豪气,此乃我大燕,立国之本,立军之魂。
平野伯在给本王的折子上说,他部下乃当世强军,号称雪海铁骑,愿为本王前驱,打响他雪海铁骑的名头。
他说,等他拿下央山寨后,其余诸位,再拿着他写下的《攻城要则》,慢慢学着把那些军堡军寨给攻下来就是了。”
众将都将目光投向了郑伯爷,
郑伯爷则继续盯着靖南王。
预想中的那种,众将无比愤怒地看着平野伯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哪怕郑伯爷在“折子”里将他们比作了“徒子徒孙”;
无他,
因为想愤怒也愤怒不起来,
因为人家确实是傲,傲得不得了。
但人家,确实是有傲的资本。
但大家的目光,都很委屈,知道你能打仗,知道你厉害,也知道你得靖南王的看重,更是靖南王的关门弟子;
但,
但你平野伯爷能不能给我们大家伙留点儿面儿?
然后,
大家发现平野伯的目光里的委屈,居然比大家更深重。
当下,
郑伯爷一不做二不休,
马上跪伏下来,
道:
“王爷,末将觉得公孙志将军和宫望将军都………”
“准了,东方面本就只有你们三部,本王命他们在日后战事中,受你部节制。”
“………”郑凡。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公孙志和宫望马上跪伏下来受令。
“王爷,末将觉得自己………”
靖南王目光一凝,朗声道:
“好,本王知道你一直有着莫大的自信,为将者,自当有这种舍我其谁的霸气。”
“………”郑凡。
“雪海关总兵大成国将军平野伯郑凡,听令!”
郑伯爷张了张嘴,
来了,
来了,
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来了。
每次都是这样,
次次都是这样!
郑伯爷咬了咬牙,
抱拳道:
“末将在!”
“本王命你部直取央山寨;
胜,本王为你记伐楚第一功;
败,就不要回来了,大可直接去问问对面楚人,问问他们,还收留不收留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大楚驸马。”
“末将……遵命。”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天选之人
军议结束,各部都接到了靖南王军令;
翌日清晨开始,燕军各路兵马都开始了准备和调动。
梁程说过,文官喜欢讲一个治大国如烹小鲜,但实际上,兵家之事,更是如此。
兵者,在外人眼里,是刚烈至极之事,然则可将钢刃化作绕指柔,才是真正的上家本事。
大军调动,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尤其是各部兵马还有对应的目标,且还要讲究个循序通体相进,自是急切不得。
燕军这边在动,楚军那边,其实也没闲着,不谈年尧命令之下从镇南关后迂回而出的左右各五路兵马,各军堡军寨各部,也已经活跃开了。
靖南王说得没错,这是一台大戏,搭台的人,极多。
燕楚两国汇聚于此的兵马,再算上民夫做一些添头补足,说是百万大军垒阵作观,真的是一点都不夸张,搁在史书里,也是少有的没什么水分了。
而作为一方即将登台的唱角儿,
郑伯爷的心情在这几日里,却极不爽利。
事儿,已经吩咐给梁程了,梁程会负责安排以及制定规划,郑伯爷需要做的,就是把这闷气给自己一个人生了。
此时,帅帐的帘子被掀开,樊力牵着野人王的手,一起进来。
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
一个身材明显瘦削个头也不高的野人王,
他们就这般旁若无人地牵着手,从外营下马,一路行至帅帐。
樊力是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他只知道主上的吩咐,是必须得看守好这苟莫离。
苟莫离呢,自是更不在乎这些玩意儿了,若非自家清楚自家外在条件,真可以的话,他倒是挺愿意染一染这晋地风气的。
嗯,
好歹他也曾是野人王,
论身份论地位,
不见得比那晋国太后差了不是?
但可惜了,
这位平野伯似乎不喜此道。
伯爵府里,那位风先生,就是他苟莫离见了,也得缩一缩脖子;
寻常妇人,厉害也就厉害在后宅争斗方面,但苟莫离清楚,那位风先生的真正专长,其实在前宅;
至于那位公主,那位柳姑娘,
唉,
苟莫离是不晓得“收集癖”这个词儿的,
但雪原上有一种没什么能力的妖兽,叫锦鼠,喜欢收藏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到自己洞穴里,所以不少人靠捕猎锦鼠来寻其老窝,往往能发现一些金银之物,运气好一点儿的,兴许还能发现金银矿脉。
所以,在苟莫离看来,在美色之道上,平野伯是此中锦鼠,且是那种寻常金银俗物都入不得其法眼的高段位。
郑伯爷挥挥手,示意樊力下去。
樊力憨憨一笑,下去了,留苟莫离在帅帐中。
苟莫离当下屈膝:
“属下给伯爷请安,伯爷福康。”
郑凡说过,等伐楚时,会解其锁铐。
这就意味着,自己将成为郑凡的手下人。
这话,郑凡可以忘记,苟莫离却得时刻谨记。
“起了吧。”
“谢伯爷。”
苟莫离起身,笑了笑,道;“伯爷心绪不佳啊,可是因为央山寨之事?”
“你都知道了?”
“北先生先前和属下谈过一次了,伯爷,属下有一事不解,此事,分明是天大的好事,伯爷为何郁郁寡欢?
百万大军为您搭台,您一人独唱,啧啧,此等场面,比之您去京城时皇子牵马太子接驾,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伯爷耷拉了一下眼皮。
“伯爷,是在担心部下的损耗?”
郑伯爷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央山寨的驻军,并不多,因为它只是一个军寨,且听靖南王的意思,这还是楚人特意下的一个饵,如果这个饵下得太大了,谁敢吃?
但这个饵,其实也有八千驻兵。
具体的,还得等自己今晚和梁程去那里看看。
但总归,战力是不弱的,至少,不是三年前乾国那帮渣渣能比的。
冲寨,讲究的是一个时效和速度。
田无镜帅大军压阵,按照梁程的说法,最多只能震慑住楚人两日。
央山寨毕竟是楚人军堡军寨体系的中心,年尧也不是普通人,两日之后,足够他再调兵遣将将局面给扳回来。
所以,郑伯爷只有两日的时间去冲央山寨。
这还得算上突袭过去的时间,是突袭,时间又有限制,准备好的攻城器具,自是来不及推过去的,且到了地方再想打造,也不可能。
一个“冲”字,就已经说明了所有。
所以靖南王才特意提点过,要以一支“虎贲”去行此事。
但,这也意味着极大的伤亡,比之当初死守雪海关的伤亡更大,因为这次还是他主攻。
苟莫离有些诧异,
因为他是真的不懂平野伯的脑回路。
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怎么落到你手里后,还愁眉苦脸?
要是故意卖乖卖委屈也就算了,
但苟莫离清楚自己还没那个资格让平野伯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
“伯爷若是不愿,为何还要接下来这差事?”苟莫离问道。
郑伯爷摇摇头,道:“军议时本伯没说话,是靖南王钦点的本伯。”
苟莫离深吸一口气,
感慨道:
“靖南王对伯爷您,可是真好。”
“这我知道。”
这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
看那些将领们在王帐中拍着胸脯要抢这差事就清楚了,这绝对是真正的大好事。
但郑伯爷并不想要这个大好事,
在军议时,他难不成不知道他若是开口请战,靖南王大概率是会将这差事给他的,但他就是不想。
这不是矫情,也不是惺惺作态;
他家底子薄,所以看护得很好,再者,他能保证自己麾下的这几路兵马,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会无条件地跟随着他。
就是高义这个人,因为出身靖南军,所以可能会有一些犹豫,但他领的兵马最少,且还是自己的亲兵营,也无法翻出浪花来。
这些家底子,散去一些郑伯爷都会心疼,这一冲寨,岂不是得散掉一半去?
说白了,
这不是后世玩策略游戏,兵损耗了还能再继续招;
这些士卒,这些标户,在郑伯爷眼里也不是什么数据流,而是活生生的人。
郑伯爷平日里喜欢在白龙鱼服后在雪海关里溜溜弯,喜欢感知着自己治下的生活气息;
剑圣为什么喜欢雪海关,还不正是被这种生活气息所吸引么?
并非狠不下心来,郑伯爷也懂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但他不是准备了数万野人奴仆当炮灰去消耗么,还不就是为了自己麾下攻城时能少死一些?
但奈何,
自己已经默不作声了,偏偏田无镜直接来了一招“无中生有”。
立大功的机会,田无镜直接给了自己,这是对自己的爱护和扶持,道理,郑伯爷懂。
但成年的孩子对自己父母打着“为你好”的旗帜还有逆反心理呢,何况郑伯爷这么大的一个将军?
正如梁程给出的方略和田无镜的方略不同一样,
大家出发点不同,自身需求不同,方向,其实也不相同。
打仗,可以死人,但死得回到雪海关后,家家缟素,很开心么?
虽说这一仗,干系到雪海关日后的生存,但这只是这场仗中的一战,李富胜也能打的,靖南王麾下的靖南军嫡系,其实也是能打的。
“伯爷,宅心仁厚。”苟莫离说道。
这话,不是作假。
有一说一,在苟莫离看来,眼前这位,确实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但在对待自己人方面,他是真的仁慈。
“军令都已经下来了,这会儿再计较这个,也没什么意义,我心里不舒服是我自己的事,喊你来,也是有事要和你说。”
苟莫离笑了,心细如他,哪能瞧不出郑伯爷的想法,当下直接道:
“伯爷放心,野人部,愿为前驱。”
“呵。”郑伯爷笑了一声,等后续。
“这次冲央山寨,伯爷所带兵马,不宜过多,太多的话,一来行动不便,二来龙身子太粗了,不是锁也是锁了,得最好悬在那个临界点。
让对面楚人觉得吃下去,又担心崩了全部牙口,只能眼睁睁地被靖南王所率燕军兑子在那儿,看着伯爷您施为。
最好的局面,大概就是让楚人觉得,伯爷的兵马,比央山寨守军也不是多很多,让楚人,有信心可以守住。”
苟莫离顿了顿继续道:
“所以,伯爷这次出兵,出一万就足矣。”
郑伯爷眯了眯眼,继续听着。
“至于伯爷担心的伤亡,伯爷大可放心,死人的事儿,我野人部来死就行了。
桑虎麾下有一千可用野人勇士,皆为精锐,再从野人奴仆那里头,择选出两千来,是那种家眷也都为奴仆的,让你有所顾忌。
冲寨时,
三千野人骑士在前,抱以死志开路。
管他楚人军寨再坚固,管他楚人军阵再精妙,三千死骑,就是用血肉之躯砸,也能砸开一个缺口来。
那时,伯爷率本部铁骑顺着这缺口一冲,破了这寨子,易如反掌。”
“三千死骑?”
郑伯爷心动了。
正因为郑伯爷上过很多次战场,才明白,任何一支军队,在突然遭遇重大创伤后就很难有不溃乱的。
军队的精锐高低,很大程度取决于其所能承受的伤亡比例。
三年前的乾国边军,那是一触即溃;
郑伯爷不认为三年后有所准备的楚军会那般不堪,但毕竟也不是铁打的。
若是前头有三千野人骑士不顾一切地扛下所有,砸开军寨,砸破楚人的军阵,生下来的仗,无疑就好打多了。
“伯爷放心,属下我别的本事没有,但忽悠野人去送死的本事,当世雪原,无人可超越属下。
另外,
不是属下有其他心思,而是真的,伯爷给属下解绑的时间太多了,否则,就可以不是三千,而是五千,六千,七千,八千了。
甚至,伯爷一声令下,本部可以不动,属下一人领野人兵马上前,就算拼得十不存一,就算是用牙口咬,也能替伯爷将那央山寨给啃下来。”
想当初,
野人王就是靠着这个本事,
让一盘散沙的野人,先是硬刚了司徒家,再在望江边,打赢了燕军一次。
其实,就是被靖南王击败的那一次,野人王麾下的野人大军,在气势上和勇气上,也没输,在冲锋时,各路部族勇士,其实都是抱着死志的。
冷兵器时代,勇气所能激发出的战斗力,绝对不低。
但奈何他碰上的是勇气和气势上不逊于他的大燕两大野战军精锐,且战场素质和能力更是远超他麾下拼凑起来的各部野人大军,最后在靖南王庖丁解牛的方式之下,大军崩溃。
“值么?”
郑伯爷忽然开口问道。
那些野人奴仆兵,郑伯爷不心疼,同时,他也知道,野人王不心疼。
但郑伯爷更清楚,那些能被其再度武装和组织起来的“死骑”,野人王肯定是心疼的。
野人王曾说过,雪原上最有理想最有抱负的一代野人,已经被他葬送了,现在的雪原上,全是些目光短浅之辈。
但怎么说呢,事无绝对,雪原那么大,他还是能继续拾掇起遗珠的。
郑伯爷不相信野人王已经完全归附于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带路党。
那样子的话,野人王,就不是野人王了。
“伯爷,心疼,还是有些心疼的,但,值得。”
说着,
野人王笑了笑,
道;
“属下曾和伯爷麾下那位蛮族大将金术可,聊过,那一次,北先生也在。
属下知道,最开始,蛮族人在伯爷您眼里,也是不入流的。”
郑伯爷不置可否。
“人嘛,总有个亲疏远近,这是人之常情,为上者,更需要有亲疏远近的意识,给予自己亲近的人好处,优待,否则就没人会支持你。
属下现在要做的,就是用野人的命,去换伯爷您这里的一个认可。”
“认可?”
“属下相信,付出足够多后,总能让伯爷,将我们野人,也当作自己人的。”
“这个,本伯可不敢保证。”
“但伯爷您却是这般做的,伯爷兵马之中,燕人极少,晋人蛮人极多,文人喜欢喊个有教无类,但在属下看来,伯爷您,才是真正的将有教无类用在了实处。”
“我麾下燕人少,是什么原因,你应该清楚。”
“那只是因,因是一个点,果也是一个点,但因和果之间,却有很长很长的一条线,这是佛门秃驴喜欢讲的话。”
“你,下去准备吧。”
“属下,谢伯爷。”
野人王没下去,
而是开口道:
“伯爷,还有一件事。”
“说。”
“这次冲阵,万众瞩目,以野人作先锋冲寨,在其他将领眼里,这是神来之笔,他们只会佩服伯爷您善于驱使犬马;
但,
有一人,估计是瞒不住的,伯爷您最好,可以提前打一声招呼。”
“我知道了。”
“那,属下告退。”
说了告退,但苟莫离却没下去。
郑凡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郑凡,
少顷,
苟莫离指了指身后,
道:
“属下,要去野人中间去了?”
“去啊。”
“属下,真的要去了?”
“你不想去?”
“不,不,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属下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就不去了。”
“别别别,属下知错,属下知错了。伯爷,说句心里话,您也真是放心。您就不怕等到冲寨那一日,属下发生什么变故?”
“你,这叫自污?还是忽然觉得,活得有点腻歪了?”
“属下只是和伯爷您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冲寨之日,百万大军压阵,给你三千野人骑,你能做什么?战场上反叛,将我抓了,送给楚人?
你说,你把我抓了送给楚人后,是你死,还是我死?”
毕竟,
自己可是楚国驸马。
自己去燕京时,摄政王还派景仁礼过来送了公主和驸马的行头。
“嘿嘿嘿。”
野人王笑了起来,
起身,
道:
“这楚人,也真是造孽了哦。”
言罢,
苟莫离一拍裤腿,
道:
“伯爷,您就等着瞧好吧,狗子,定不让您失望。”
………
苟莫离离开后没多久,梁程就来了,其身后,还跟着阿铭和剑圣。
“不是得等晚上么?”郑凡问道。
本来,今晚应该是去前线探查敌情的,毕竟,对央山寨所发起的,是突然袭击,既然要讲个时效性,自然就没可能让你到那儿后再慢慢观察寻找弱点什么的。
基本上,奔袭到那儿后,稍微拾掇拾掇,啃口干粮蓄一下马力就得开始冲锋了。
战场上的变化,瞬息万变,多耽搁一小会儿都是对自己安全的最大亵渎。
梁程回答道:“主上,从今日清晨开始,各路燕军都加大了斥候量,现在已经完全压制住了楚人哨骑。
我们趁着这个时候伪装成一路哨骑进入,也最是合适;
另外,若是真等到了天黑,观察效果,也不见得会好。”
“行,待我着甲。”
两个亲卫上前,帮郑凡着甲。
那套金光闪闪的甲胄,郑伯爷是不打算穿的。
着甲时,郑凡看了一眼剑圣,见其依旧是普通长衫,道:
“刀剑无眼。”
这是让剑圣着甲。
剑圣道:“行动不便。”
郑伯爷又道:“我怕显眼。”
剑圣无话可说,
只能让郑凡的亲卫也帮自己着甲。
“伯爷,属下去将貔貅牵来。”一名亲卫道。
“很好,你明天不用来这里了,去马厩专门负责给貔貅刷毛。”
“………”亲卫。
“哨骑”队伍,出发了。
郑伯爷身边,梁程、阿铭和剑圣,外加十个亲卫骑。
人数再多,就显眼了,一般哨骑队伍,也就这么个规模。
午后的阳光,显得有些阴沉。
众人策马行进时,郑伯爷时不时地抬头望天。
“瞧这架势,是要下雨了。”
下雨天攻城,影响其实不大,很多攻城器械其他的不怕,就是怕火。
但下雨天或者雨后冲寨,难度就大了,毕竟攻城时用不得战马,而冲寨时,还是需要借助马力的。
试想一下,
军寨外,全是一片泥泞,马蹄陷进去很难拔出来,这还怎么冲?
就是下马步战硬扑,人也是靠腿走路的,也一样会极大的限制活动能力,加速冲锋时,也会加大自身气力的消耗。
梁程开口道;“主上,看今日的风向,应该今晚就要下了。”
郑伯爷摇摇头,这叫什么?祸不单行。
众人继续一路深入,有时会从一些楚人的军堡军寨外经过,只不过楚人在一开始还想着在哨骑战上和燕人掰掰手腕,后来发现燕人哨骑实在是厉害,对拼消耗之后,楚人选择了内收。
所以,郑伯爷等人从那些军堡旁边过去时,只远远地听闻那边的敲锣声,倒是未曾出现军堡内派出兵马来阻击的情况。
但总体上给人的感觉,楚人确实不是三年前的乾人能相比的,他们明显更整肃,并非是在消极防御。
待得黄昏前,郑伯爷一行终于来到了央山寨外围。
亲眼目睹了之后,郑伯爷才发现,央山寨的占地面积,极大。
这里的极大并非指的是军寨体量多大以及驻兵多寡,而是这里,更像是一个待开工的施工工地。
套用郑伯爷上辈子的形容,就像是一片烂尾楼区域。
可以看出来,楚人是打算在这里修建一座规模极大的军堡的,地基也打好了,该挖该穿凿的地方,也都布置好,但工程却最终停工了。
不得已之下,现在的央山寨,只能毗邻着这里来修建。
这里,算不得是一座山,只能算是一座土丘,有坡度,也有厚度,不算陡峭,寨子依托着地势修成,西侧是“烂尾楼”,北侧因为直面战争方向,所以隔着老远就能瞅见一排排的工事。
军寨的栅栏也修建得极为严密,让郑伯爷看得就头痛不已。
一行人继续行进,从东侧绕上了坡,这时,远远地可以看见寨子内有一股骑兵出动,来至营门口。
应该是军寨内的哨塔早已发现了这一行人,但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远,无论是追击还是驱散,都有些白费力气,所以军寨内的那支骑兵并未出击,但若是郑伯爷这边再拉近一些距离就保不准了。
“从这儿攻打的话,会如何?”郑伯爷问梁程。
梁程摇摇头,道:“主上,其实无论从哪个方向主攻,都没什么区别,相较而言,还是从正面打更合适一些;
主上请看,此寨西侧,有原本军堡的基建做依托,相当于借了一堵墙,从那里攻打,着实不易;而其东侧,也就是我们现在正面对的这一侧,外营,中营,内营,楚人布置了三道防线,不仅仅是栅栏这些,属下可以保证,其间,更是会有壕沟等陷阱做依仗。
我军若是从这一面攻打过去,前锋军就算真的能豁出一切,都未必见得能撕开这三道防线,而一旦前锋军未能取得有效战果,后军就得继续往里面填人,就彻彻底底打成消耗战了。”
“那从背后绕过去,肯定也不行。”郑伯爷说道。
看似从高处向下扑很具有优势,但可行性上,其实并不大,首先你攻击时,还得先爬坡,就算是骑马,爬坡之后也得消磨掉极大的气力,另外,缺乏足够的助跑距离,骑兵的冲击性优势根本就没办法发挥出来。
当然,真正开战时,肯定会有一队骑兵跑那儿去游弋骚扰一下,分散分散守军注意力。
“所以,只能从正面打了?”郑凡问道。
“是的,主上,正面,看似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其实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因为这座央山寨不仅仅是负责防守驻点的,还担负着各路兵马中转的功能,主上看那边的寨门,开了三个,其目的,就是为了能在中转时效率更高一些。”
其实,军寨这种存在,若是布置在崇山峻岭上,效果会很好,但在平原上,哪怕眼前这座勉强算是建在山腰上,你要说它有多坚固,真谈不上。
足够的攻城器具前提下,磨一磨,耗一耗,敌军耗不死,但那些防御工事也差不多被耗烂了。
真要论防守,还得是军堡和城池,军寨的作用,只是一个依托处,亦或者是驻军防备偷袭所用。
大会战时,防守一方,也会借助军寨成阵,于野外进行依托进行大会战。
所以,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某某场攻坚战打了半年或者一年,终于攻克一座军寨的战例。
可偏偏,这央山寨落在此处,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它就在那里,
它就是在明摆着恶心你,
你却很难一口气吞掉它,
且若非靖南王这次排出了大阵仗压阵,冻结了楚军的调动,你甚至很难有攻打它的机会。
除非是一波流冲垮它,只要稍微耽搁一下,四周军堡军寨包括镇南关内,都会派出援军对你进行包夹。
“还好,没让他在这里修建出一座军堡来。”郑伯爷感慨道。
真要是一座军堡立在这里,想靠偷袭,一波流或者几波流就打下来,除非郑伯爷麾下全员樊力化。
“这仗,只要打进寨子里就好打了,凭借着我军战力,我军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下马步战,也绝对没问题。”
雪海关的兵,是梁程亲自训练出来的,他对自己的心血很有信心。
“你就不心疼?”郑伯爷问道。
“主上,既然决意要打了,就顾不得心疼这种事了。”
“那咱们还真没共同语言。”郑伯爷笑着调侃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有些担心地指了指天空,“我看………”
话还没说完,一滴雨,就落在了郑伯爷的鼻尖。
“下雨了。”
这场雨,似乎酝酿了许久,一开始只是稀稀落落,随即就开始大雨如注,来得,可真够及时。
央山寨前,地势本就低洼,这场雨继续下下去的话,那里,很容易就会变成泥沼潭,这对燕军的骑兵,绝对是一种噩梦。
乾人百年前那场大败后,痛定思痛,不惜耗费巨大的民力物力将乾江水引出一支来,妄图让乾江改道,在上京前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甚至,还广布水田,其目的,就是为了阻遏住燕人最为强大的骑兵。
只不过乾人比较倒霉,百年后,燕人居然是趁着冬天一路打过来,借着结冰的汴河河面直接来到了上京城下。
“其实,挺好的,主上,这样等我们动手时,楚人也会来不及防备,他们不大可能我们会趁着雨天或者刚刚雨后地面还泥泞时突袭冲寨。”
郑伯爷看向梁程,道:“你在安慰我?”
“不是的,主上。”
“那你说这下方的泥泞该怎么解决?”
“冲阵时,每一骑都带一袋土就行了,把水坑给填了。”
“哈哈哈哈哈。”郑伯爷笑了起来。
“呵呵呵。”梁程也笑了起来。
一边的阿铭翻了个白眼,
剑圣则继续不动如山。
笑了好一会儿,
郑伯爷见梁程没再说话,不笑了,有些惊讶地问道;
“你不是在开玩笑?”
………
央山寨内,
景仁礼刚刚宣读好给央山寨守将迟明义的大将军令。
迟明义本身并不是贵族出身,但其是白蒲白家的女婿。
白家的封地在长溪郡,毗邻大泽,郡内也有不少大泽延伸出来的水系,妖兽骚扰先不提,这水匪,也是极多的。
白家虽然只是三等爵,但祖上,曾是一等爵,奉楚皇之命,受封于白蒲,以镇压和肃清长溪郡内的水匪之患。
三等爵,是因为早年间白家家主曾犯了事,被治罪降了爵第。
这么多年来,水匪一直没清剿完,这倒并非意味着白家剿匪不力或者在养寇自重,而是因为大泽本身就是楚国的“藏污纳垢”之地,楚国的游侠和泼皮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乃惹急了爷爷,爷爷就一刀剁了你再入那大泽去!
所以,一直不缺新鲜血液的长溪郡,很难真正的安宁,但有白家以及白蒲军在,倒是一直维系着表面上的安定。
这一次,白家出兵八千余,皆为精锐,一则,是希望能够为国效力,二就是渴望在这场大战中获得功勋,好将家族的门第再抬回去。
“迟将军,大将军的命令,就是这般,你这里,可得好生看守着,切不得出现什么意外。”
迟明义笑了笑,道:“我知,不就是拿我和这支白蒲军当饵么。”
“话可不能这般说。”
“说不说都一个样,迟某只希望大将军能记得白蒲军的付出就可以了,也请劳烦景兄回去告知大将军,白蒲军在,央山寨就在。
当初被选派入驻这座军寨时,迟某就清楚会遇到什么情况的,他燕人没来就罢了,若是来了,那就让他燕人看看我白蒲藤甲兵的厉害!”
“迟将军高义,景某佩服。”
“不至于,不至于。其实,景兄,你没必要特意跑这一趟的,这些日子,燕人哨骑猖獗,也危险。”
“该来,还是得来的,景某在军中,就是这一门跑腿的营生不是,哈哈。”
景家着力于大楚文教方面,在军中,其实没太多影响力,这次摄政王动员下,景家也没出成建制的私兵,而是贡献了很多奴仆作为民夫。
景仁礼走军中这条路,更多的,还是得靠自己。
这时,军帐外传来了下雨声。
迟明义掀开帘子和景仁礼一起走了出去。
景仁礼笑道:“这雨,还不小呢。”
迟明义则叹息道:“看样子,燕人这阵子,是不会来了,燕人的马蹄陷入浆泥之中,根本就进退不得。”
“是这个理。”
“所以,迟某一直觉得,就算燕人能打破镇南关,其战马落入我大楚水泽之地,也绝不可能像在晋地那般威风的。”
“迟将军这话,对我说说还好,切莫对外人说,镇南关,不容有失的。”
“我知,我知。”
景仁礼看向西侧,发现那里有两架投石机停在那儿,不由得笑道:“迟将军这里,怎么还有这个?”
按理说,军寨里,不会配置投石机的。
“前阵子本来要从我这里运向西堡的,但中途坏了,工匠就将它留在我这里修补,恰逢燕人加大了探马力度,正准备让西堡自己派人来运过去,我是懒得费这个功夫了。”
“呵呵,我倒是听说,燕人那位平野伯似乎也擅长机造之术,昔日野人攻城时,也用过这个。”
“燕人的机造之术,也就学个皮毛罢了,上不得台面。”
“也是。”
“哦,对了,来人。”
“将军。”
“先前不是来报东侧出现燕人探马么,走了没有?”
“回将军的话,未曾,徐副将还准备请示将军是否派出一队骑兵去驱逐。”
“搭理那些苍蝇作甚,平白地浪费力气。”说着,迟明义指了指那台投石机,道:“将匠人唤来,让本将军和景兄开开眼。”
景仁礼道:“迟将军,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终究是玩玩罢了,这玩意儿丢我这里,我还嫌它占地方,真到了开战时,这玩意儿也是屁用没有。”
军寨的防御纵深不够,等敌人冲到寨前时,这投石机一来抛射距离尴尬了,二来,强行抛射还可能帮敌人砸开进寨的缺口。
景仁礼则借坡下驴,道;“可打得中么?”
“除非那支燕人探马真的八字犯冲,否则,大概是打不中的,但,吓唬吓唬他们也好,哈哈。”
………
“真的要填土冲寨?”
郑伯爷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虽说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你就用这种土办法总给郑伯爷一种你是在逗我的即视感。
“主上,就用这个办法,又不用全部填满,填出一块来供给战马提速冲撞就可以了。”
“行,你觉得能行就行吧。”
“主上,那边军寨里有动静。”阿铭指着前方说道。
动静,是有的,郑伯爷一行人现在所处的地方,恰好是在半山坡还要再往上一些,也算是半个居高临下了,所以对军寨里的情况还能看得比较清晰。
“楚人在做什么,拉投石机?”阿铭说道,“看样子,还是想打咱们。”
什么叫拿打炮打蚊子,这就是了。
再优良的投石机,顶多就做到我想砸城墙不至于砸到城内去,我想砸城内不至于落到城墙上,想要精准地远距离打击一小撮人马,做梦呢。
梁程也开口道:“这要是能打中咱,才叫有了鬼了………”
郑伯爷马上瞪向梁程,指了指他和阿铭,道:
“你们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心里不清楚?”
说完,
郑伯爷马上挥手下令道:
“撤!”
言罢,
郑伯爷第一个策马开奔,麾下众人则一齐跟上。
一直以来,
郑伯爷对自己的战场气运,都没什么信心,这一点,可以从每次战后阿铭身上的洞洞数目上看出来。
因为阿铭身上的箭口,大半都是给自己挡箭挡下来的。
那种在战场上百战不死的天选之子,到底有没有,郑伯爷相信是有的,但很抱歉,他似乎并不属于此类人。
不是他想从心,而是事实告诉他,命运之神不仅仅不眷顾他,而且挺喜欢看他“中道崩殂”。
“嗡!”
央山寨内的投石机,发射了。
一个巨大的石块被抛向了空中,然后做抛物线运动,向下砸去。
郑伯爷一马当先,
在其身后,
一众亲卫们先抬头望天,
紧接着,
是阿铭和梁程抬头望天,
只见那块巨大的石块从他们头顶呼啸而去,直奔前方已经甩出他们挺远的自家主上。
骑着马的剑圣这会儿简直气得发笑,
骂道:
“他居然这么有自知之明!”
他居然真的清楚自己会那么倒霉,
而且,
事实上,
他还真的这般倒霉!
合着他死皮赖脸地求着自己陪他上战场并不是真的怕死,而是他真的很容易死啊!
他是怎么活到今天且还一场场战场里夺取军功的?
“散开!”
剑圣发出一声低喝,
身形从马背上弹起,径直追向前方还在策马狂奔的郑伯爷。
郑伯爷也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啸声,
回头一望,
瞳孔当即一阵收缩。
“嗡!”
胸口的魔丸在此时忽然启动,
以前是飞出去帮忙砸人,这一次,魔丸直接砸向了自己的老子。
“咚!”
一记重锤,砸在了郑伯爷的胸口位置,反向力之下,郑伯爷直接被砸飞下马,战马则继续向前。
“砰!”
巨石落下,直接将郑伯爷的麾下战马砸成了肉泥,紧接着,落地的巨石一些部位碎裂开,石块向四周飞迸。
好在此时剑圣出现在了郑伯爷身前,
龙渊飞舞出密集的光影,将飞迸向郑伯爷的碎石尽数绞成齑粉。
郑伯爷捂着胸口,
“咳咳………”
吐出了一口鲜血,魔丸砸得有点狠,力道也有点大。
就差一点点,自己就要和清太祖作伴去了。
众人都心有余悸围过来,阿铭上前,将郑凡搀扶起来。
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倒是郑伯爷,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后,倒是获得了些许愉悦感,
道:
“还好,没骑貔貅出来。”
随即,
郑伯爷扫了一眼远处雨帘之下的央山寨。
本来咱们没梁子的,
现在,
结了!
………
塔楼上,
迟明义和景仁礼站在上头。
“打中了么,怎么看样子像是打中了呢?”景仁礼一边张望着一边说道,因为距离太远,外加下雨阻挡了视线,所以看得不是很真切。
迟明义倒是显得洒脱多了,
道:
“待会儿等雨稍停了再派人过去看看就是了,反正就是砸中了也是小猫两三只,上不得台面,景兄,你总不能让我提两条燕人小杂鱼去向年大将军请赏报军功大捷吧?”
………
雪海军军寨里。
瞎子刚刚从野人王那里出来,野人王正在从奴仆军里挑人。
回到帅帐附近时,
瞎子看见一名甲士正在马厩里一边给貔貅刷毛一边在哭,泪流满面。
而貔貅,则是舒服地不停地打着响鼻。
“怎么了?伯爷呢,出营了么?”
那名甲士马上起身向瞎子行礼,
“北先生,伯爷出营了。”
“哦,那你哭什么?”
“小的在伯爷出营时问了伯爷一句,要不要将貔貅牵出来,伯爷,伯爷,伯爷就将小的开革出了亲卫营,让小的来专司刷马。”
“哦。”
瞎子点点头,
对这个哭得很伤心的亲卫道:
“好好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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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虽然都是一更,但每更都是一万字以上的大章,都是二合一的,其实字数上比以前两更时只多不少。
另外,这本暂时没打算点科技树造枪炮,这本侧重点就是江湖的故事、庙堂的故事,小人物的故事,再加一些热血和历史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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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痛快
人的机遇,有时候,真的说不准,说不着,甚至是,说不得。
若是郑伯爷看见央山寨里拉出投石机后,没有跑,而是淡然自若地站在原地,兴许,那块巨石就不会向他砸来。
若是景仁礼没有注意到那两架因故停留在寨子里的投石机,迟明义也不会动用这俩东西去砸很远处的一小撮燕人探马。
若是剑圣没在郑凡身边,郑伯爷就是能被魔丸提前“拽”下马,但大概率也会被飞溅而出的石块削去半截脑袋。
总之,
只是差之毫厘,
靖南王的桌案上,就会出现大燕平野伯爷战死的奏报。
郑伯爷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何自己的战场运道,这般的差?
曾经,姚子詹在盛乐城时,和郑伯爷夜谈对饮,用他那自称上不得台面的观气之法,说过郑伯爷周身煞气太重,可能对运势不利。
当时,郑伯爷还觉得姚子詹这是开玩笑开到自己头上了。
现在想想,
可不是咋滴?
身边一头僵尸,一头吸血鬼,瞎子也是死而复生的人,胸口里还藏着一个九世怨婴,这阵容,也是豪华得没谁了。
搁普通人身上,早暴毙无数次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没他们,郑伯爷觉得自己,也早暴毙无数次了。
鸩酒在前,
不喝渴死,喝了会中毒,还是喝吧,反正都是死,求一个死前润喉。
最终,死里逃生的郑伯爷从楚人地盘范围回来后,没有先回自己的军寨所在地,而是来到了王帐,也就是靖南王所在处。
这次,罕见的被门口的王爷亲兵给拦住了。
“伯爷,咱们王爷正在见后方来的转运使。”
转运使这个官位,在大燕,平时是负责税赋钱粮的运输,而在战时,则直接化为了军方体制,向前军运输粮秣军械等。
“哪位转运使?”郑伯爷问道。
转运使有不少,各地方都有转运使。
“伯爷说笑了,其他转运使能进咱们王爷大帐么,自是颖都转运使。”
颖都转运使是这次供给后方粮秣军械的最大转运使,并非指的是其官职多大,而是颖都这里本就是支援前方的最大中转站。
不过,郑伯爷听到这个消息后,想的是,孙良来了?
孙良自是孙有道的二儿子。
“本王不想听你有何难处,本王要看到的,是每次准日押运过来的粮草军械,逾期、缺额,但有问题,本王就先斩你;
莫说是你,就是你父,就是成亲王本人站在本王面前,本王,也是这番话。
本王军令之下,敢有不从者,杀无赦!”
“是,王爷,卑职晓得了,卑职晓得了。”
可以看得出来,孙良在里头被靖南王吓得不轻。
郑伯爷知道,老田打仗,极为看重军资所需以及后勤保障。
三年前三国大战时,许胖胖肩挑重担,给他都忙瘦了一大坨,但人许文祖是真的有能力的人,硬生生地扛起来了。
再之后,靖南王远征雪原时,是盛乐城负责后勤,有瞎子和四娘的安排,后勤补给也是没出什么纰漏。
望江之战时,颖都承担粮秣军械的供给,当时的帅帐就在颖都城外,但有懈怠延期者,直接斩主官,但有弃官者,当即抄家灭门。
原本颖都因为战乱的关系,司徒家已经破损的那套官僚体系,在以那些人头人血做润滑后,马上高效运转起来,就是这种高效运转的代价,有点费人头。
孙有道后来之所以能将自己儿子推到颖都转运使的位置,也是因为前任被砍了好几茬脑袋。
“传中军军需官。”
孙良走出了帅帐。
亲卫则对郑伯爷道:“伯爷,您是现在进去还是………”
“等王爷传完军需官吧,我不急,不急。”
而这时,孙良也看见了郑伯爷。
一时间,眼里有泪水在打转转的孙良见到郑伯爷像是见到了个亲人一样,双手马上抓住了郑伯爷的手腕。
其实,
孙家兄弟对郑伯爷的印象,也是极差的,尤其是颖都那天,郑伯爷直接带兵冲入孙家做抄家之举,更是将孙良给吓坏了。
但怎么说呢,现在孙家毕竟和郑伯爷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上一轮的钱粮军需运送过去时,孙良在其父指挥下亲自操手,不可谓不丰厚,真正儿地是在损其他而补雪海关。
且刚刚被靖南王的气场震慑了一番后,
郑伯爷,
居然变得格外亲近起来。
其实,也是苦了他了,郑伯爷清楚,孙良的办事能力是有的,但就是性子上,软了一些,但没办法,他哥哥是个残废,眼下又被圈禁在家不得出门,孙有道年纪又大了,只能靠他来支撑门面。
“可是粮草转运出了什么问题?”郑伯爷问道。
按理说,不应该啊。
这战事还没真正开打,双方才都做完热身呢,这眼下后方粮草军需转运要是都出问题了,这仗还打个屁?
且国战国战,顾名思义,倾全国之力的一战,这么不禁花销?
不可能啊,烂船还有三千钉不是。
何况当今大燕,燕皇一力推行伐楚,再加上小六子那刮地皮的本事,怎么着也不可能在这刚开战的当口就哑火了后勤才是。
“回伯爷的话,粮秣军械倒是不缺,缺的,是民夫,今夏,望江上游下了好几**雨。”
“可是决堤了?”
“未曾。”
“未曾决堤那………”
“是,是,是………”孙良近乎又要哭出来,双手攥得郑伯爷更紧了,“是既要征发民夫运输粮秣军械又要治理河堤,我颖都,我颖都难啊………”
“还要治理河堤?”
怎么可能今年还要治理河堤?
这打仗呢!
要知道,河工之事本就是大事,所耗民力物力不知凡几,就是承平年间,想要修理河堤都得一国朝廷户部提前个一两年就做出预算安排,眼下这边正在伐楚,那边还要修理河堤?
那,五皇子在那儿岂不是真的在做事了?
孙良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卑职才特意过来,请求王爷,让我等输送粮秣军械一事,缓缓。”
“军国大事,怎能容缓?”
郑伯爷清楚,孙良所说的缓缓,并非是不送来,而是因为后方民夫不足,所以在调运时,难免会误期;
所以,他是提前来求靖南王松一松口的,因为一旦失期,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但很显然,没能成功。
“那个,你看着办吧。”
郑伯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之,让他和他爹去想辙吧。
“唉,伯爷,卑职就先告退了,待会儿还要回去。”
“嗯,路上小心。”
孙良走了。
郑伯爷心里则狐疑开了,修河工?
朝廷这是在搞什么蛇皮?
军需官进去后,又很快出去了。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在亲卫掀开帘子后,走入了王帐。
王帐内,田无镜坐在帅座上,手里,正拿着折子在看。
一方主帅,断不是开个军议下达完命令后就无事可做的,数十万大军在前线,再加上民夫等等,一桩桩一件件,需要主帅来拿主意的,极多。
且各地兵马整合在一起,所要面临的问题,也更多,若全部都是靖南军,那事儿倒是可以少一些,但,也就是少一些罢了。
其实就是李富胜那种大大咧咧的,回到其自己军寨里,也是有忙不完的事,想休闲,自然也可以,但没人敢。
唯独郑伯爷,倒是可以有充足的闲暇去生闷气。
无他,魔王们能力足够强,各个都可以独当一面,且还不用担心架空反叛自己,这是福报,羡慕不来的。
“末将,参见王爷。”
郑伯爷给靖南王行礼。
田无镜放下手中的折子,抬头,看了一眼单膝跪在下方的郑凡,道:
“开战在即,你来做什么?”
“回王爷的话,末将刚刚去南边打马转了转。”
田无镜点点头,知晓这是去侦查敌情去了,此举固然危险,却又是为将者必不可少的一步。
哨骑就算是能探测出消息,但真正用兵时,还是需要主将来拿主意。
就是他田无镜,当初借道于乾开晋时,那条行军路线,也是他自己曾亲自走过的。
“央山寨驻军,是楚国长溪郡的白蒲藤甲兵,长年于大泽边缘处剿匪,兵甲兴许不如青鸾军凌厉,但这韧性,确实不错。
你去看了一遭后,可有什么发现?”
“发现,倒是没有,就是自个儿,差点被那楚人军寨中的投石机抛出的石头给砸死,人没事儿,就是战马被砸成肉泥了。”
听到这句话,
田无镜的目光忽然一凝。
其实,郑伯爷说这个,倒不是想要表现出自己多么的不容易,只是单纯地死里逃生,见着靖南王,就想和他说道说道,也只是单纯地说道说道。
“你素来,是命大的。”
郑伯爷抬起头,笑了笑。
“唯独有个毛病,别人的惫懒,或许是在自保,是在自污,而你的惫懒,却是由内而外。
想想你从北封郡的民夫营死人堆里爬出来,走到现在,多不容易,现在就惫懒了,岂不可惜?”
“王爷,就是因为当年太不容易了,也太苦了,好不容易苦熬打拼到现在才有今天,如果不惫懒一些,懈怠一些,贪图点安逸,那岂不是意味着我先前的苦熬奋斗,都没了意义?”
王帐内,
氛围,
凝滞了。
田无镜不说话,
郑凡也不说话。
可能,换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当着靖南王的面说出这种话;
靖南王的看重,靖南王的扶持,都是肉眼可见,实打实的,别人想羡慕也羡慕不来。
但,
换一个人,他可能也得不到这种待遇了,也就没这个假设和可能了。
军中,
立功心切的人,
和红帐子内渴望接活儿的姐们儿一样,随手一指就是。
靖南王想提拔谁,那个人,也必定感恩戴德,豁出一切,去争取,去拼搏,去奋斗,去努力。
绝不会像前些日子军议那天一般,
站在众将后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沙盘,仿佛他根本就不在王帐之中一样。
良久,
田无镜从帅座上起身,
缓缓地走了下来。
伴随着田无镜的脚步一同下来的,还有磅礴的气势。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单膝跪在那里,一直到,那一双靴子,出现在了自己的低垂的视线之中。
“郑凡。”
“末将……在。”
这一刻,
郑伯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那是田无镜直接一脚踹出,将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不求上进的蛆了心的孽障脑袋给踹爆。
郑伯爷知道,
田无镜如果要这般做,
魔丸,
也根本救不了自己,
很大概率,会连同自己一起被踹爆。
你的顶头上司是个狠人,这个,不算罕见;
你的顶头上司是个狠人的同时,还是个三品巅峰武者,这就很煎熬了。
不过,
最极端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其实,郑伯爷心里也清楚,不会出现的,老田,舍不得杀自己,是舍不得的。
田无镜在郑凡的身侧,缓缓地蹲了下来,伸手,落在郑伯爷的后脑上。
“啪。”
“啪。”
轻轻地拍了拍。
每拍一下,郑伯爷的身子,都轻微颤抖一下。
他是真的生怕田无镜没能掌控好力道,将自己脑袋像是西瓜一样拍碎。
随即,
田无镜伸手,搭在了郑伯爷的肩膀上。
讲真,
这个动作,郑伯爷在雪海关时经常做,但没人敢对他做。
现在,有人敢了。
同时,郑伯爷也深刻体会到了自己在雪海关拍下属肩膀时下属的感觉。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以,安享太平了?”
“末将未曾这般想过,末将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哦,喘口气。”
郑伯爷点了点头。
田无镜伸手,从二人面前的沙盘上,取下一根旗帜,攥在手里,同时,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面的沙盘,
道:
“这是什么?”
郑伯爷嗫嚅了一下嘴唇,
回答道:
“这是………人间。”
“呵,呵呵呵。”
田无镜笑了起来,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这个人,很聪明。
“继续说,将本王想对你说的话,自己说出来。”
郑伯爷嗫嚅了一下嘴唇,
道:
“这是沙盘,也是人间,正如诸多军寨兵马在沙盘上就是一杆旗做标志一样,天下就如这沙盘,既入盘中,你在与不在,你退与不退,你进或不进,就不是由你自己这枚旗子所能决定的了。
不听话,
不中用,
就会如同这枚旗子一样,被站在沙盘边的人,伸手给取下来。”
沉默,
沉默,
继续沉默。
“你很聪明,寻常人出十分力尚且可能做不成的事,你出六分力就能做成,留三分悠闲,剩一分自赏。”
郑伯爷默默地听着。
“道理,其实你都懂,你甚至可以说得,比本王更好,那你先前那般种种,又是为何?”
“心里……不自在。”
“不自在?”
“是,不自在,末将知道王爷是为末将好,但末将心里,还是不自在,而且,这种不自在,不能和别人去说,只能对王爷您说。”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继续道:
“不怕王爷您笑话,这辈子,在这世上,对末将好的人,真的不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末将就拿王爷您当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哥哥,那一日带着丽箐入王帐,王爷您让丽箐叫您哥哥时,其实最喜的,不是她,是末将自己。”
于民间,哪怕是在大燕百姓眼里,自灭满门的田无镜,无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
好在这位大魔头一直领兵在外征战。
就是在军中,军士们对待这位王爷,也是无比的敬畏。
唯独,郑伯爷是一个特例。
他的特例,是在于他的身上,有一种迥然于这个世界的特质,甚至,这种特质,连同样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魔王们身上,也没有。
王帐中,
此时只有靖南王和郑伯爷两个人。
田无镜开口道:
“郑凡。”
“在。”
“我这一世,过得不痛快。”
“………是。”
“所以,我希望你能过得痛快。”
“我……懂了。”
田无镜站起身,走回了帅座,坐了下来。
身上早已经被冷汗所湿透的郑伯爷身子微微一晃,缓缓地起身。
心里,
不知怎么的,
舒坦了,
也舒服了。
呼……
见坐在帅座上的田无镜又拿起了折子,
郑伯爷行礼,准备告退。
但刚转身,
郑伯爷才想起来先前只顾着矫情了,自己特意来这里的正事给忘了。
野人王说过,冲寨一战,用野人骑兵当赴死之骑用,别人可能看不出什么,但曾和野人王正面对弈过的靖南王,必然能看出来。
“王爷,末将,还有一事。”
田无镜看着折子,脸都没抬,只是平静地道:
“说。”
“那个,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野人王,其实在末将手里,送去京城的那个,其实是假的。”
田无镜合上面前的这份折子,
拿起另一道折子,打开,
间隙,
道:
“知道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王旗!
再多的谋划,再多的粮秣,再多的民夫,再多的军械,再多的纸面上的纸面下的,那一路将领的心思这一路将领的猜忌……
甭管有再多的再多,
最终,
还是得落到真正的刀枪见血面儿上来。
躲不开,
也逃不掉的。
古往今来,纵然有不少兵不血刃就灭国亦或者全国皆降举国上下无一是男儿的例子,但其实也是流过血的,只不过是提早流过了。
雨停,
晴,
正午时分,
雪海关军寨里,计一万两千余骑兵出寨,其中,野人骑三千为前军,当年曾搅动三晋之地不得安宁的野人王,赫然就在阵中;
此外,金术可和柯岩冬哥各三营兵马为后军,倒不是郑伯爷故意去消耗蛮族兵,而是因为论忠诚论战力,蛮族兵,都最值得信赖。
这一仗,
作为伐楚的开门一战,
只许胜不许败!
骑兵队伍疾驰如雷奔,在绕过东山堡后,就一路向南,直插镇南关之前,楚人军寨军堡合纵的腹心之地!
东山堡首先升起了狼烟,
这不是燕人探马,
这是燕人大军!
随即,
各军堡各军寨烽火全都燃起,
这也标志着燕楚这东方两大国之间的国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
镇南关,将军府。
一身戎装的年大将军走出厅堂,对前方跪伏在地的传信兵问道:
“燕人来了多少兵马。”
狼烟不仅仅是预警的功能,狼烟的颜色、粗壮,同时也能传递出敌袭的规模和程度。
“回禀大将军,前方传信,入内的燕军,万骑左右。”
“万骑?”
年大将军皱了皱眉,伸手推开了站在其身侧正在帮其打理甲胄上银穗的亲兵,“就万骑?”
“报!!!!”
第二轮报信的传信兵赶至:
“燕人骑兵向我镇南关而来!”
“放屁的镇南关,他们是要去央山寨。”
年尧拿起自己的佩刀,下令道:
“击鼓传将,城楼议事。”
城楼,自是镇南关的北城墙城楼。
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见狼烟,也能尽早地洞察军情变化。
这是一盘棋,
他坐南面,
北面坐的是田无镜,
和这般的对手对弈,
年尧不敢有丝毫懈怠与马虎。
……
雪海关骑兵一人双马,故而未做停歇,直奔央山寨;
狼烟升起那一刹,其实就意味着这场战局的开启,纵然有靖南王率各路大军压阵,但郑伯爷也不敢当对面大楚的那位大将军是个摆设。
终于,黄昏前,央山寨,出现了在了大军的视野之中。
梁程即刻下令,哨骑外放,左右各一千骑前压,其余兵马,一半歇息进食一半则拿起铲子,开始挖土。
麻袋,可是早早地就备好了,且是从辎重民夫营那里直接要来的。
郑伯爷这次骑的是貔貅出征;
金甲,
没好意思穿,
但貔貅,各路兵马众目睽睽之下,还真不好意思留在寨里。
且冲寨之时,最需要武勇鼓励,郑伯爷作为吉祥物,更是这支兵马的士气之凝聚,自然得显眼一些。
央山寨的前方,本就地势低洼,即使今日放晴,但那里依旧形成了水沼泥泞。
且一来是提前收到了狼烟预警,二来则是亲眼所见,故而央山寨内的藤甲兵马上也开始运作起来,全力备战防御。
……
迟明义站在高台上,不停地下达着命令,下方,一列列藤甲兵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布防。
自他所站的位置向北看,可以看见一片黑色的阴影,但问题是,这阴影,比自己想象中,要稀薄很多。
“报,西营外出现燕军!”
“报,东营外出现燕军!”
迟明义马上道:“吩咐东西两营小心戒备,那只是燕人的佯攻,没大事。”
“喏!”
“喏!”
迟明义说得没错,那两路骑兵确实只是佯攻,跑上去溜溜马,顺带射个几箭,打个招呼。
而在正军那边,
进食过的士卒开始更换先前挖土的,继续开始填充土袋。
土袋,已经逐渐垒起。
郑伯爷这边,自有人为其搭了个小帐篷,已经躺进去了,闭眼,歇息。
其余兵马,则在梁程的指挥下,于入夜前,完成了布防任务。
燕人打仗,自有那么一股子气魄在这儿,而雪海关这边,因为他们伯爷的关系,从军士到各级将领身上,也有着那么一股子睥睨的气势。
大家,
该挖土的挖土,该烧水的烧水,该歇息的歇息,明明是在打仗,却有着一股子在春游的闲适。
但凡军队兵马,
能做到临阵不乱,就已经算是可战之兵了;
要是能做到临阵从容,那绝对是精锐。
战马,就在四周,不少人休息时干脆就躺在马背上。
待得入夜后,每隔两个时辰,就有两千多骑出动两千多骑回归,去央山寨外围转一圈,射射箭,打打火把,喊一喊,叫一叫,甚至,还唱起了那荒漠蛮族的歌谣。
随后,就是换班。
休息过的人马上上马再上,回来的人则继续休息。
兵马调动,战马蹄子践踏的声响,不可谓不大。
但这里面的士卒,凡是睡觉的都睡得很安详,大战在即,都清楚该如何蓄养自己的精力。
战马需要蓄养马力,人,其实也是一样的。
而这种晚上不间断地骚扰,疲兵之计倒是其次,最主要的目的还是防止央山寨里的守军来搞夜袭。
这可是郑伯爷起家时的常用招数,故而在防备这一点上,可谓极其慎重。
而其余各处的楚军军寨军堡方向,梁程只派出一些哨骑做警戒,并未大张旗鼓地做防备。
因为按照时间,这会儿,燕军各路兵马应该已经兵对兵王对王的就位好了。
莫说楚军想来个“锁龙”阵了,就是那些脑子灵活的将领想发兵过来偷一手,等到其兵马出寨或者出堡时,马上就会发现有一支燕军已经在恭候着了。
离开堡寨的依托,那楚人就得和燕军野战,虽说燕军下面各路兵马战斗力不一,但怎么说呢,在野战方面,大家都有绝对的信心。
郑伯爷这一觉倒是睡得极好,确切地说,是打那一日差点步清太祖巡查敌情后尘归来,
进入王帐后,
郑伯爷心里的抑郁之气,已经尽散。
其实,心里本就那点矫情,且那点矫情还在于一种出于弟弟对掌控欲极强哥哥的逆反。
老田连那话都已经说出来了,郑伯爷心里,自然也就痛快了。
人无杂念,
自然神意通达,
排除一切情绪上的干扰后,
下面的,
就是老老实实地准备打好这一仗。
首先,
睡好觉。
这些蛮兵野人,以前放牧时习惯了这种吵闹喧嚣,故而在这种环境下,依旧能休息充足,待得翌日清晨,大家伙看见神清气爽的郑伯爷在那儿伸懒腰时,才不得不佩服,自家伯爷才是真正的镇定自若!
阿铭提着水囊,一边浇一边让郑伯爷洗漱洗脸。
水囊里的水,很珍贵。
因为附近的井要么被填要么被下过毒,就是溪水也不敢随便喝,所以大家伙都是喝自己水囊里自备的水。
梁程也没派人出去找水源做什么的,反正战果,也就今天出,打赢了,啥都有,打不赢,那就只能调转马头撤军,可不能给对面楚人大帅又重新布置调派的机会。
所以,全军上下,也就只有郑伯爷能够这般恣意浪费饮用水。
“呼………睡得真舒服。”
“岂止,昨天睡你隔壁,净听你打呼了。”剑圣一边吃着馕一边喝着水没好气地说道。
他也是奇了怪了,
按理说这位爷平日里在雪海关,也算是养尊处优得很了,结果昨晚那个呼噜声,啧啧。
“哈哈哈。”
郑伯爷笑了,道:
“别说,这穿上甲胄上在战场上,睡觉就是舒服,也容易睡得沉。”
战场是直面生死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什么抑郁症什么精神衰弱啊什么有的没的这些毛病,通通都不见了。
“明晚不睡你旁边了。”剑圣说道。
郑伯爷马上道:“这可不成!您不睡我旁边,我可放不下心打那呼噜。”
剑圣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水,又送了一口馕。
而这时,
号角声传来,
所有士卒迅速结束手头的一切,整理好自己的甲胄翻身上马就位。
冲寨,
要开始了!
三千野人骑兵在最前面,
野人王在桑虎的陪同下,来到阵前。
他右手握刀,左手高高举起,随即,刀口划过左手掌心,将鲜血,擦在了自己额头。
一时间,过半野人骑兵也都学着野人王,用刀口划过自己掌心,将鲜血擦在自己额头,其余野人们,晚了一步,但也跟着完成了仪式。
“星辰在上,我将在星辉深处,等着你们,这一战,不是为了圣族,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你们的家小。”
野人王面露狰狞地吼道:
“这一战后,你们将吃着和他们一样的食物,喝着和他们一样干澈的水,穿上和他们一样精良的甲胄。
我们将分得自己的帐篷,自己的屋子,自己的牧场,甚至,自己的奴仆!
你们,
将成为一个个,新的头人!
你们,
将拥有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部落,自己的女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靠着你们现在,用你们手中的马刀,用前方敌人的鲜血和首级去换取!
上吧,
圣族的勇士们!
自出生以来,我们就不畏寒风,不惧严寒!
上吧,
圣族的勇士们!
星辰,
已经再一次给予了我们机会,
为了星辰,
为了将来,
为了温暖滚烫的油茶,
去向前方的敌人,
宣泄出属于你们的怒火和咆哮!!!!!!!!”
一开始,
当野人王用野人话喊话时,后方不少蛮族士卒脸上其实是带着看笑话的神色的。
他们瞧不起野人,是真的瞧不起。
他们中有一部分人,是揍了野人后抢夺的雪海关;
大部分人,来到雪海关后,别的没怎么干,就是去雪原上打野人了。
他们甚至觉得,野人王喊的那些鸟语,听起来,真的好好笑。
但伴随着野人王情绪的不断高昂,
前方的这些野人们脸上的神情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后,
这些蛮族兵们慢慢收敛了脸上的戏谑之色,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剑圣目光看向前方的苟莫离,
对站在自己身边的郑伯爷道:
“你终究,还是把他放出来了。”
郑伯爷摇摇头,
靴子在地上踩了踩,
道:
“不,他永远都在我脚下。”
………
新的一道狼烟,从央山寨内升起,因为他们瞧出来了,燕军,要冲寨了。
且因为燕军并未包围央山寨的原因,所以寨子内的信骑可以自由地出寨去向后方镇南关报信。
而镇南关北城墙城楼上,
眼眶有些泛红的大将军年尧收到了奏报。
“怎么,就只有万骑进来了?”
年尧对这个燕军数目,一直不解,但隐约间,也有一种被人冥冥之中掐住七寸的感觉。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和发展。
“报,央山寨传讯,燕人进攻了!”
年尧咬了咬牙,
就一路燕军,就一路,难不成燕人是想靠这一路兵马,就吃掉我央山寨?
燕人的意图,
田无镜的谋划,
到底是什么?
战场的迷雾,依旧深重;
年尧下令道:
“传令央山寨附近的几座军寨军堡,进行策应。”
既然眼下战场局势迷雾重重,年尧不介意先来一出“打草惊蛇”,先摸一摸燕人的盘算。
然而,
这不摸不要紧,
这一摸,就宛若沸油添水,局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不出半个时辰,
各路军寨军堡,
纷纷扬起了狼烟!
“报,西山堡发现敌情!”
“报,四合寨发现敌情!”
“报,独孤寨发现敌情!”
“报……………”
哪儿哪儿哪儿的,都发现了敌情!
年尧当然不可能相信燕人直接开始全面进攻了,燕人再怎么自大,也不可能全线攻城。
这只能说,原本就有燕军兵马在各路军堡军寨的外围,当里面的楚军有要出动的架势时,燕军马上现身开始进行逼迫。
他们不攻城,
但若是楚军出来,
他们必然会打!
“传令下去,各军堡军寨,坚守不出,严加防范!”
“喏!”
这个时候,年尧自然不会傻到再强行调出各路军堡军寨的兵马出来,否则,一通大乱战,是必不可免的。
到处都会交锋,到处都会厮杀,战场被分割成无数块。
这本应该是自己盘算着对付燕人的招数,但没成想,将要被分割的,居然是自己。
打,
怎么打,
自己现在将军队调出来才是真的傻,燕人付出再大的伤亡也是比攻城要划算得多得多!
“报,央山寨信骑!”
“喊来!”
年尧清楚,如今局面的导火索,就是最先进入战场的那一路燕军;
甚至,
年尧有一种荒谬感,
那就是看看先前报上来的狼烟四起,
要做出这般大的阵仗,整个燕军大概率是各部都出动了。
所以,
这数十万燕军,只是为了那一路燕军在压阵?
到底是谁,
有这般大的牌面!
到底是谁,
值得田无镜去给他这般大的牌面!
总不可能那支孤军深入的燕军,是田无镜本人在领兵吧!
“大将军,我寨前方燕军,打的是‘郑’字旗!”
“郑字旗?”
年尧愣了一下,
不用想,
一个“郑”字,外加这种待遇,他马上就知道了那支燕军到底是谁的兵马!
不正是燕国的那位平野伯,
自家大燕的驸马爷么!
虽然素来有传闻,说那燕国的南侯,现在的南王,对那郑凡极为看重;
但年尧真的不敢相信,
他居然会为那个平野伯,做到这种地步!
燕楚双方合计百万大军,
就为了给那个平野伯搭个唱戏的台子?
“直娘贼,你他娘的对那姓郑的这般好,你自己要不要也亲自来压一压场子啊!”
年大将军忍不住骂道。
他崇拜田无镜,揣摩研究其战术打法,这在镇南关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正因为如此,他对燕国靖南王对那平野伯的态度上,感到十分愤怒!
且这愤怒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
他的谋算,空了!
且隐约间,有一种心慌的情绪在蔓延。
一万骑,就想在一天之内冲掉有八千藤甲兵驻守的森严军寨?
他是不信的,他不信燕人真的是各个天神下凡!
但领军的是那位曾孤身入楚拐走公主的平野伯,一个曾转战千里拿下雪海关善于创造奇迹的异类,
年尧心里的信心,就不稳了。
“报,大将军,我关西北方向十里处出现燕军兵马!”
“有多少?”年尧马上问道。
“三万!”
呼,
三万,
不多。
居然敢堂而皇之地逼近自家镇南关下。
是,
镇南关的守军,其实也就六万多,毕竟这是一座军事重镇,不是传统意义的城池。
就是比镇南关还大的雪海关,大半的民户,其实还是住在城外区域的,关内,其实容不下太多人口。
但镇南关东西两侧军寨里,可是各有四万多大楚皇族禁军驻扎,镇南关后方,还有一座大营。
你那边一万燕军去冲央山寨,年尧还能理解,这边三万骑就敢来冲我镇南关!
“直娘贼,真当我年某人是吓大的么!”
“大将军,还有………”
“说。”
“那支兵马中,打出的,是燕国靖南王的王旗。”
“………”年尧。
——
镇南关西北处,
一支疾驰而来的骑兵军团,停歇了下来。
前方,
就是楚人的雄关,就是楚人的军寨,那里,驻扎着楚人最为精锐的皇族禁军。
全因那一道立于军阵前方的,身着鎏金甲胄骑着貔貅的伟岸身影;
仿佛炎炎夏日里从南方刮过来的风,
都在这里,
静止。
第三百二十五章 填坑
梁程策马来到郑伯爷身前,
行礼道;
“主上,一切妥当,请下令。”
郑伯爷微微颔首,
道:
“开始吧。”
轻飘飘,一句话。
野人王需要在大战前对野人进行演讲,让他们的大脑被兴奋情绪所影响,从而使得他们在短时间内克服人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让他们成为不畏惧死亡和伤痛的战争野兽。
其实,以前郑伯爷也是做类似的活儿。
既然是图腾,既然是吉祥物,总得在开战前出来遛一遛,说说话,让士卒们信念坚定,给他们再灌输些杀气。
但,
现在,
不用了。
因为雪海关的兵马,已经成熟了。
瞎子隔三差五地开大会,梁程的严格训练,雪海关生活生活节奏的带领,归属感荣誉感等等的一切,已经让这支兵马,不需要战前再去打什么鸡血了。
他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以后,除非是碰到极为危急的情况,否则,郑伯爷也不用再去前面喊什么口号鼓舞士气了。
那种动辄喝酒摔碗盟誓的场景,
往往是发生在江湖草莽亦或者是乌合之众的身上。
真正的精锐,
真正的铁骑,
将令所指,
自当所向披靡!
“属下遵命!”
依旧是梁程指挥兵马,这一战,干系重大,大燕各路兵马为自己压阵,自己绝不能出什么纰漏。
所以,还是交给梁程,更放心一些。
再者,冲寨不似野战,以郑伯爷现在的水准,野战指挥能力倒是不怵,而冲寨时,往往需要根据对方阵中的情况对己方进行快速地微调。
所以,
退一万步说,
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上前而是会留在后头左阿铭右剑圣的郑伯爷,
那指挥个屁!
梁程举起刀,其身侧,各有三名持旗手。
“起!”
旗帜挥舞。
一时间,可以听到勒住缰绳甲胄摩擦的肃杀之音。
“列,开!”
前军开始提起马速,中军跟进,后军也开始提起。
另外,两翼各有数百骑分出队列,他们的任务,就是去军寨的东西两侧制造压力,要是放着他们不管,他们也可以套绳拔寨亦或者是干脆下马翻腾过去,所以,不可能不管,这样也能分散守军的兵力。
自古以来甭管是攻城还是拔寨,就从未有过只单独打一面的,围三缺一是围三缺一,但真攻城时,还是会几个面都照顾到,只不过侧重点不同罢了。
且要是守军真的疏忽了或者发现守军漏洞了,佯攻马上变主攻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郑伯爷骑着貔貅,停在原地。
在其身后,站着两个执旗手,立着他平野伯的帅旗。
左右,则是阿铭和剑圣。
剑圣看着前方兵马奔腾的场景,下意识地道:“兵马和兵马之间,差距其实很大,若是昔日在雪海关下,面对的是这样的一支铁骑,我……”
“杀不了格里木?”郑伯爷笑着问道。
“杀还是能杀得了的,但我大概也是斩不了那么多野人,最后,也不可能活着出来。”
说白了,野人那会儿因为雪海关被占,早就是惊弓之鸟了,外加格里木麾下的本就是野人后军,素质本就不行,真正的精锐,则被野人王带在身边对峙在望江东岸。
郑伯爷缓缓点头,道:
“真正的铁骑围攻高手,我是见过的。”
沙拓阙石,就是被镇北军铁骑给硬生生地磨死的。
也正是因为沙拓阙石的那件事,才让郑伯爷认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身边的精锐铁骑,越多越好!
单纯地提升自己的实力再带动魔王们的实力提升,有着太大的不确定性,但麾下兵马足够多,那些所谓的高手,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当然了,
剑圣现在上战场就在自己身侧,回家就住自己隔壁,安全感,那是真没得说。
而央山寨内的藤甲兵,已经严阵以待。
楚人重步卒,且白蒲白家的藤甲兵早就适应于大泽边缘的地形剿灭水匪,前几日刚刚下了雨,今日才放晴,所以军寨前方低洼处的泥泞,反倒是他们最为喜欢的作战方式。
他们身上的甲,是用长溪郡生长在大泽边特有的一种藤处理后制成,极为轻便,也具有极强的韧性,里面再裹以单层布甲,防御力真的不弱,最重要的是,轻便的甲能使得他们在泥泞的环境里更为省力地行进和腾挪。
“盾!”
“咚咚!”
盾牌兵举起盾牌,成阵。
其实,步兵方阵中,真正的基础或者叫中流砥柱,就是盾牌方阵,他们立下了根基后,其余兵种则是依附在他们前后左右进行地搭配。
没有坚固的盾牌兵方阵做依托,那整个步兵方阵就如同是无根浮萍,根本就立不起来。
“矛,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长矛手上前,第一排蹲下立起长矛,第二排则是举起。
“刀,正!”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刀斧手立于盾牌兵身后,卡在盾牌兵和弓弩手之间,他们的作用是在长矛手将骑兵阻滞下来后,上前砍杀。
其实,方阵之中披甲率最高且最勇武的,往往就是刀斧手。
长矛兵,更多时候是消耗品,他们在最前列直面骑兵冲击,就是手中长矛得手,他们自己大概也会被奔驰而来的战马撞飞,非死即残。
而后,刀斧手会上前负责收割,同时,如果没有第二批长矛兵上前重新做补充的话,刀斧手就会充当接下来冲击的第一道防线。
所以,绝大部分军队里,长矛手都是用辅兵来充当,有些时候,甚至是民夫来充当,无他,便宜耳。
当然了,事无绝对,据说乾国东南的祖家军,其军阵中长矛兵承担着更多的职能。
但怎么说呢,
面对燕国这种骑兵为主的对手,第一排的长矛手的命运,往往注定是悲壮的。
迟明义的藤甲兵是在营寨内列阵的,因为央山寨本来承担的,就是中枢运转的作用,所以,不似西边可以有原本打算建城没建起来的夯土墙作依托,也不似东边可以几道栅几道沟的进行布置。
因为你总得让运转的粮秣、军械甚至是兵马,可以快速从你这里进出吧,故而,前门,其实是工事防御最为薄弱之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它是军寨,它不是城堡;
再者,
燕人确实是昨日黄昏前到的,但到了之后,燕人的袭扰就一直没停止过。
虽然迟明义清楚,这大概是燕人的疲兵之计,但他不敢赌,万一来真的呢!
战场上,真真假假的事儿,还少了去了?
所以,央山寨的驻军,昨夜基本没合过眼。
但好在,只是一夜而已,问题是有,但不太大。
且燕人大早上就发动进攻了,这固然是士卒最为疲惫犯困的时候,但依旧是能克服的,真要被燕人这般没日没夜地袭扰个几天,那人就真的吃不消了。
其实,梁程并非不想这般做,用最小代价获得胜利一直是小本经营心态至今的雪海关宗旨,但奈何,燕军的时间,也不充足。
“儿郎们,让燕狗尝尝咱们长溪男儿的厉害!”
“咚!”
“喝!”
“咚!”
“喝!”
一阵阵伴随着鼓点的呐喊从军中传出。
对己方的士气,迟明义还是很满意的,他是庆幸燕人攻击得早,但同时也疑惑,按理说,昨日自己就点了狼烟示警了,大将军应该是知道了,可能是在等待;
但总清晨起,发现燕人有真的要发动进攻的架势后,央山寨马上再度点了一道狼烟,也派出了信骑向后方通报。
可偏偏,
都到这会儿了,
燕人都已经吃过早食都已经结阵且已经发动冲锋了,
为何友军,还不见踪影?
要知道,央山寨并非是孤立无援的,它其实是被保护在最中央的。
“轰轰轰!!!!!!!”
马蹄如雷,气场惊人。
将迟明义的心神给拉了回来,不管怎样,援军虽然没来,但燕人,比预想中,也要少很多。
前几日景仁礼来时,带了大将军的军令和口信,迟明义已经做好了自己被十万燕军甚至是更多燕军包围的心理准备,眼下,燕军规模不过一万出头,压力,没想象中那般大。
再有,
呵呵,
站在塔楼上的迟明义将目光投向了军寨前方的泥泞洼地。
他清楚,马蹄一旦陷进去,极容易崴了马腿,燕人的骑兵就算再犀利,在这泥潭之中,也不可能再神气起来。
随即,
迟明义先后看了看东西营寨,那里,也有燕人骑兵在做袭扰。
唉,
迟明义心里微微发出一声叹息,
自己的兵力,还是不够多。
保险起见,他就不打算冒险让麾下藤甲兵趁着燕人陷入泥沼时主动出击了,还是保住营盘要紧。
但想来,
失去战马犀利且宛若老农一般在泥潭中行进且还要强行继续进攻的燕人,
会深刻地领会到他大楚步兵方阵的厉害!
楚军的鼓点,伴随着燕军越来越近开始变得越来越密集起来。
寨内守军,仿佛此时连呼吸都开始同步,大家或攥紧了手中的长矛或刀斧或盾牌,等待着燕人的冲击。
不得不说,自百年前,燕人大破乾国北伐军开始至今,大燕铁骑,就已经成了压在东方其他诸国头顶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了。
迟明义默默地咬紧了牙,手臂举起,时刻准备下达命令。
然而,
就在这边楚军已经准备就绪时,
忽然,
前方正在冲锋的燕军竟然开始了转向。
前军直接分成两列,开始迂回调头。
已经调整好精气神状态来应对燕人冲击的楚军现在真的有牟足了劲儿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趔趄感。
就是塔楼上的迟明义在见到这一幕后,身形也是微微一晃。
燕人,
这是在搞佯攻么?
但自己这边是严阵以待,你那边还在耗费马力,这种佯攻,到底是图什么?
很快,
迟明义就明白燕人在搞什么了,
那些燕人骑士在调头时,将自己携带的麻袋口倾斜,将里面盛装的土直接倒入身下坑洼之中。
倒完土后,马上就调头。
后方的燕军,则继续倒土,继续填坑,顺带再用自家马蹄踩一踩,然后再调头。
双方的距离,其实还在弓弩的射程外老远,除非央山寨的楚军主动出寨拉近距离,否则根本不可能伤害到那些燕军骑兵。
所以,
那些燕军骑兵倒土时还显得极为认真,丝毫不马虎,尽量将一麻袋里的土全都倒下去,且还得撒得均匀一点,不能那边多了这边少了。
嗯,
大家都很有责任心,没人糊弄交差;
毕竟,大家伙也清楚,这些泥沼洼地的坑不好好填起来,待会儿真正冲锋闹不好就得崴了自己的马腿。
乖乖,
冲锋时的速度有多快,他们这些做骑士的能不懂?
马腿一崴,他们要么连人带马一起砸下去,要么就被马甩出去,砸远点儿,还好,不太倒霉的话也就断几根骨头,但这是大家伙一起冲锋的,砸下去,大概就得被袍泽的马蹄给践踏过去了,是断无活命可能。
所以,这也是梁程选择在大早上就发动进攻的原因,一来,昨天到的是昨天到的,但得挖土;
二来,你还得花费功夫去填土。
前方调头回来的骑士又回来,提上新的装满土的麻袋又再度上前,继续填坑工程。
大家干的,很有劲头。
而这一幕,让塔楼上的迟明义看得眼睛里近乎要冒出火来!
他不是气燕军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填土,
而是气,
这么多的土,燕军自然不可能是从老远地军寨里带过来的,肯定是昨天到了后才开挖的。
所以,
这支燕军孤军深入,至少目前来看,是孤军深入到这里后,
竟然还极为老神地挖了很久的土?
直娘贼,
到底谁在营寨里头谁在营寨外面!
你们到了这里,也不立寨,甚至连帐篷都懒得立,就在那里挖土准备第二天填坑么?
这到底是有多瞧不起自己对手,
瞧不起这央山寨内的自己以及自己麾下的藤甲兵!
啊啊啊啊啊!!!
迟明义虽然是白家的上门姑爷,但其人若是不够优秀,也不可能登得上白家的门,白家更不可能让白家子弟做其手下而让他来领这支藤甲兵。
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
再眼睁睁地看着前方那些长得不像燕人却又是燕军的骑士在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填坑,
当真是受不了!
其实,
本就是瞧不起。
郑伯爷本人,履历辉煌得惊人,其麾下的这支雪海铁骑,也是真正的骄兵悍将。
骑兵对步兵,本就带着一种天然的压制和……蔑视。
好歹,楚人不是乾人,如果这次不是伐楚而是攻乾,面对乾军时,燕军会更加的放肆和肆无忌惮。
太过骄横的兵马,容易吃亏,但这种骄横所能带来的精神属性加成,其实极为明显。
大皇子在银浪郡,麾下都是地方郡兵,却依旧能够在边境线上和乾人杀得有来有回,且对手还是乾国三边精锐,精神气势上的加成,其实占比很大。
就是瞧不起你,打你,就是自信!
看见你,就像是看见了唾手可得的军功,怎能不欢喜?
反观对面,看见燕军旗号,自身胆气就怯了三分,此消彼长之下,战争的天平,其实早就倾斜了。
瞎子曾和郑伯爷调侃过,这就像是另一个时空里,对上咖喱一样,理性上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重视对手一定要重视对手,但感性上却告诉你,实在是很难做到。
剑圣其实也不通兵事,所以,面对这种开战前临时填坑的一幕,也是有些讶然。
这仗,
居然真的能打得这般接地气。
阿铭再度将自己的水囊拿出来,
“主上,天热,再洗把脸吧。”
“好。”
阿铭倒水,郑伯爷伸手接水擦了擦脸。
水倒完了,
阿铭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可以空着准备装“酒”了。
洗了脸后,郑伯爷神清气爽,指着远处央山寨中的塔楼,
道:
“我听说,真正的剑仙可以一剑扶摇至苍穹,再引天雷下来,那能不能将对面那个塔楼里的给先解决掉?
如果上面那位没了,这仗,就简单多了。”
这其实就是难为人了。
但,
继续看着前面还没完工的填土工作也着实有些无聊,所以找点话题和乐子。
面对郑伯爷的揶揄,剑圣只是笑笑,道:
“不需剑仙,平野伯你只需要有田无镜的实力,直接冲上去,那塔楼上的人若是身边没有足够的高手护卫,他也只能吓得跳下来藏入军中。”
郑伯爷耸了耸肩。
阿铭则“呵”了一声,
伸了个懒腰,
懒洋洋道:
“要是主上有三品巅峰的实力,哪里用得着那般麻烦。”
剑圣则纠正道:“三品巅峰,确实很强,但却不是神。”
阿铭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一个三品巅峰不是神,
那七个呢?
————
其实想一口气写完的,但今天白天上午出门有事,昨天一宿也没睡,这章是昨晚熬夜写的,本打算回来后再补,但现在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容我睡一觉明天起来把这段剧情都写完。
晚安,抱紧大家!
第三百二十六章 星辰
这边还在聊着天,畅想着七个葫芦娃或者七个白雪公主的故事;
而那边,
战事,已经进入了新一轮的阶段;
哦不,
确切地说,是进入了新一轮的填坑阶段。
外围区域的泥泞坑洼已经被填补好,再近距离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段,则不能再那般旁若无人地填了,多少,得给对面楚军一点面子。
接下来,是一部骑兵冲锋上前,在距离拉得足够近后,借着马速给的势能,张弓搭箭射出,基本都是抛射。
营寨内列阵的楚军遭受到了一轮箭矢打击,其实这种打击并不是很致命,因为距离比较远,但依旧有不少倒霉的楚军中了箭。
前头的长矛兵因为身上甲胄和防护比较少,所以中箭倒地的不少,后头的盾牌手因为燕人先前的填坑动作也有了一些松懈,盾牌就没能继续保持密集和整序,使得盾牌下也有人中箭。不过因为后方这些士卒身上都穿着藤甲,问题倒是不大。
藤甲兵阵列,一时有些松动。
当然,松动不是崩溃,而是冷不丁地对面箭矢来袭,自己这边袍泽有中箭倒地,难免会有些惊慌。
白家的兵,其实没那么不堪。
远处,燕军第一轮抛射后,马上调转马头向后,随即,后方的袍泽继续用麻袋运土,向前填坑。
因为双方距离已经拉近到一个“危险”的地步了,故而,迟明义也下达了放箭的命令。
“举————射!”
“嗡!”
楚军军阵中,箭矢射出。
但一来楚人是原地起射,射程自然就先天不足,二来就算是有零星的箭矢落入燕人军阵之中,但保持着移动的燕军骑士再配上他们身上精良的甲胄,使得箭矢在他们甲上也只是发出一声脆响后,滑了下去,只留下一道凹槽或者一道苍白的白印。
雪海铁骑雪海铁骑,身上没个几斤铁,还好意思叫铁骑?
要知道,郑伯爷对喂养自己麾下甲士可是真正地用心了的,真要拉扯出那种农民兵还不容易?
但一来那般看似声威雄壮,实则羸弱不堪;
二来,也有违郑伯爷和魔王们的审美;
试想,大军一出,将旗一立,身后,是一堆穿着羊皮的奴仆兵,啧啧,忒上不得台面。
燕人开始以这种一轮抛射一轮填土的方式,继续推进;
伴随着距离的进一步拉近,双方箭矢的打击效果,也在逐渐呈现出来。
迟明义终于下令,让前方的两列长矛手后撤入阵中,盾牌兵前移一段距离,掩护后方的弓弩手进行还击。
燕军这边,野人王的这支三千野人骑则没有再继续进入填土作业,而是停留在后方,三千骑全部下马,盘膝而坐。
野人王坐在最前面,开始唱跳起星辰之舞;
他的舞姿,在外人看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在野人们眼中,却是实打实地星辰接引者的韵味;
他的歌声,带着极大的沙哑,却又极为贴合此时的情绪。
前方依旧马蹄雷动,但这些野人们,却都将目光落在了野人王身上。
瞎子曾说过,苟莫离最大的特长,在于其极为恐怖的学习能力,为了学习镇北军的骑兵战术,他在镇北军下当了好多年的辅兵,而至于雪原祭祀的一些看家本事,他,其实也是会的。
他不会放弃任何的机会,任何的空档,给予自己这次带出来的三千骑任何增补杀气的机会,哪怕,仅仅是多增添一丝。
因为,这是他的赌命之战;
这一战里,他要向后方的那位伯爷,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其实早就证明过自己的价值了,只不过是负面价值。
即使是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皇,也只是将“他”囚禁于燕京之中,因为往前几百年,无论是天断山脉里的野人还是雪原上的野人,都是被晋人随意揉捏的玩料,却因为出了一个他,而差点改变了整个东方诸夏的局势。
苟莫离要做的,是要让这位伯爷清晰地看见,自己是能够成为其手中一把锋锐的刀的。
至于伤不伤己,苟莫离觉得这位伯爷在这件事上,比燕皇,其实看得更开,因为这位伯爷到现在,虽然一直在做着某种准备,甚至可以说是从基础开始做起时就在奔着那个目标,但他,以及他身边的那些个先生们,似乎对“家天下”的概念,有些模糊。
苟莫离自然不可能相信他们是不懂,但,他们可能真的是……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桑虎默默地看着前面“载歌载舞”的野人王,
一时间,
眼里开始有泪花闪烁。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初见时,他将野人王给绑了,让他跳星辰接引者的祭祀舞蹈,他跳了;
那时的他,是自己的俘虏;
随后,自己成了他最忠诚的手下。
桑虎不懂得命运是一个圆这种概念,却有类似的体会。
只可惜,
再抬头看时,
头顶的这片天,好似还是原本的那片,却又似乎,已格外遥远。
桑虎没有人生若是可以重来的感慨,反而有一种,生命正在继续延续的感激。
是的,
感激。
“举—————射!”
央山寨内,楚人的抛射,还在继续。
塔楼上,伴随着一根箭矢射中其身前的柱子后,两名护卫当即举着盾,挡在迟明义身前。
燕人的填土作业,已经快完成了。
其实,按照正常情况,于昨晚,迟明义应该在营寨正门位置挖出两条壕沟来,壕沟这种东西,在面对骑兵时,往往比铁蒺藜和拒马羊角这类的,更为有用且踏实得多。
当敌人来袭时,央山寨也就暂时失去了中枢中转的功能,改为全力防御,所以,正门的进出口,应该最快时间给堵上,弥补自己的弱项。
但奈何,昨晚他被燕人袭扰了一整晚。
那边的燕人在进行挖土作业时,他则是领着亲卫不停地在营寨四周查看。
不是没机会去动手,而是他太求稳了。
出征前,白家长辈也就是自己的岳丈,摒弃了他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的大舅哥,而选择自己挂帅领着白蒲兵出征,也正是看重了自己的稳重。
比起渴望去前线杀敌光耀门楣的大舅哥,他更入得岳丈的法眼。
但在此时,迟明义却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时居然还因此沾沾自喜,因为他现在已经吃到了自己稳重所带来的苦果。
燕人的好整以暇按部就班,完全就是建立在自己稳重的基础上的。
若是昨晚自己有些动作,局面,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慢慢地被燕人以这种方式给填平一切劣势。
但,
迟明义觉得自己并没有大错,因为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何狼烟升起了好几道,信骑也发出了好几批,可偏偏,燕军已然在自己面前待了一整晚加半个白天了;
友军,
友军呢?
终于,伴随着最近几轮的互相箭矢问候后,燕人开始了撤退。
填坑作业,结束。
原本央山寨前方的一片泥洼处,虽然不可能整平起来,但,已然可以承重,数万只马蹄来回地踩踏,比民夫用木槌砸击夯实的效果,似乎还要更好。
两边战局,
又陷入了短暂的平静之中。
迟明义舔了舔嘴唇,在他的命令下,长矛兵再度上前重新列阵,自己麾下的那些将领们,也都开始下去对自己的士卒进行训话。
藤甲兵,都出自白蒲,并非都是白氏子弟,但基本都是沾亲带故的同乡人,这样子的军队,他们往往不喜为真正的统帅所喜欢,因为他们很容易抗命,但放在恰当的地方常常也能起到奇效,那就是,他们会很坚韧,不容易崩溃。
真正的较量,就要开始了。
迟明义回过头,看向下方军阵中央的六架披着沾布的方块。
先前原本停放在其寨内的两架投石机已经于前日被送走了,雨后,他曾派人去远处查看过,据说砸死了一个哨骑。
虽然只留下战马的碎肉身子,但马都被砸死了,马背上的骑士难不成可以幸免?
应该是同行的燕人探马将其尸首给收走了吧。
不过,尽管如此,迟明义还是将那两辆投石车给交了出去,换来了三架巨弩。
再加上其寨子里本就有的三架,凑成了六架巨弩。
因为,在迟明义看来,还是巨弩更适合自己的寨子,投石机的抛射效率太低,且自己据寨而守,那玩意儿效用不大,但巨弩,对着当门,立于军阵,足以成为任何向自家军阵冲锋敌军的噩梦。
先前燕人在填土时,他忍着没用巨弩,虽说那样子的话,也能造成一些燕人的伤亡,但还是等到燕人真正冲锋时再用,保管能让燕人大吃一惊。
迟明义的目光眺望远处正在重新结阵的燕军,
手指,
死死地掐着塔楼的墙板,
来吧,
我就不信,
你们燕人号称自家的铁骑再无敌,
难不成,
还真能不怕死!
………
“对方身上穿着的是藤甲,为什么不用火攻?”
一边,已经在等待着接“酒”的阿铭问道。
剑圣有些疑惑道:“火攻?”
郑伯爷则笑了笑,道:“火攻能有用?”
阿铭道:“不是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么?”
“诸葛亮是谁?”剑圣问道,“难不成,是诸葛家子弟?”
诸葛这个姓,不算常见,但也不算罕见。
郑伯爷摇摇头,道:“你当是做火爆腰花?”
“属下就是问问。”
“藤甲这种东西,没那么易燃的,再说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楚军难不成会不懂?防火的话,藤甲外头披一层鱼皮就是了。
诸葛亮火烧藤甲兵本就在正史上没有过记载,另外,有个常识,大火里死去的基本是被烟给闷死的,被火烧死的其实是少数。
再说了,真论防火的话,咱们的甲胄反而不见得比对面更防火,铁甲本就更容易导热,火烧起来往铁甲上搁点孜然,就可以直接烧烤了。”
“哦,原来如此,是我想简单了。”
剑圣微微颔首,心想还有这么多的道道,当下,又问道:“我观那楚人阵列还是很稳健的,接下来冲阵可不好打。”
“自古以来,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阵列再好,也怕不要命的。”
郑伯爷的目光,落到了前方野人阵列那儿。
抬起手,向前一挥。
身后那名执旗骑士将旗杆交给袍泽,自己,则又将一面旗杆提起,策马上前。
“伯爷赐旗!”
苟莫离抬头看向那面刚刚被送来的旗帜,那是桑虎先前带部族归附时其制作的雪狼皮王旗,只不过后来这面旗被伯爵府给收纳了,现在,物归原主。
“替我谢伯爷。”
苟莫离伸手接过了王旗,举起。
其身后,一众野人骑士纷纷提起自己手中的马槊,发出大喝。
曾经,在这面王旗下,野人王纵横雪原,招纳部族,也曾破关而入,侵入三晋之地,更曾望江江畔,一举将数万燕人赶下江面化作水鬼。
眼下,
这面王旗再度回到了苟莫离的手中,任其挥舞。
剑圣长舒一口气,道:“在于让人去送死的事情上,你不比他差。”
“心疼了?”
“哪的话。”
“不心疼就好。”
“对野人,就一直这般么?”
“一直让他们去送死这件事?”
“是。”
郑伯爷点点头。
“就一直么?”剑圣问道。
“也不一定。”
“到什么时候为止?”
“到你觉得心疼为止。”
剑圣沉默了一下,道:“所以,我上面那句话说得对。”
“哪句话?”
“在于让人去送死的事情上,你不比他差。”
……
伴随着梁程一声令下,
真正的冲寨,
开始了!
打前排的,并不是野人骑,而是柯岩冬哥率领的两千多雪海战兵。
这两千骑在冲锋至一段距离后,张弓搭箭,进行抛射,随即,大半直接下马,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上前,顶着央山寨内射出的箭矢,开始清理央山寨外围的路障。
好在,因为大军来得突然,且一直袭扰,导致央山寨正门外围,并未有机会留下太多布置,所以,在付出一定伤亡清理开路障且用绳索借着马力拖拽下外围栅栏后,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呼喊声,野人王挥舞着狼皮王旗,率领自己身后的三千野人骑,开始了真正的冲锋!
这场冲锋,没有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
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郑伯爷一边伸手抓着胯下貔貅的鬃毛一边开口道:
“昨晚的袭扰、挖土,今日的填土推进,包括先前柯岩冬哥带人下马推开路障,这一切以及为此所付出的伤亡,都是前戏;
为的,就是苟莫离的这一哆嗦。”
剑圣点点头,道:“很生动,也很形象。”
“怕你听不明白。”
“谢谢。”
郑伯爷“呵呵”笑了两声,道:“破阵其实和摔碗一样,看的,其实就是这一遭。
他苟莫离那三千野人骑,只要能撞开里头楚军的军阵,这场仗,就基本上拿下了。”
“要是撞不开呢?”
“撞不开,那就得慢慢磨,慢慢耗了,我军中马槊全都给了苟莫离那三千骑,其余兵马,可没了马槊,就是想再冲一遍阵,也很难真的冲起来。
再者,军阵这种存在,最怕的就是让对方打出了气势,打顺了手。就得在一开始,给他狠狠一闷棍敲瘫了!
这是我给苟莫离的机会,就看他自己,抓不抓得住了。”
……
“预——————起!”
“咚咚咚咚!!!!!”
央山寨的战鼓声不停响起,意味着命令正在不断地被下达。
前排长矛手再度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矛,而后,中军位置,开始向两翼退开,八台巨弩被推向前方。
迟明义先前又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燕人整军时,他下令寨内除了应付两翼燕人散兵袭扰的士卒外的其余士卒,开始放弃外围,全都依附于军阵。
然而,
燕人整军之后,竟然来了一处下马清理。
不仅仅是外围路障被清理了,连自己的正门两侧的栅栏,都被拽下了不少。
而自己阵中,虽然一直在用箭矢进行射击,也射杀射伤了不少燕人甲士,但并未阻止住燕人目的的达成。
虽然还有东西南三面的寨墙,但正门口,却被人燕人给剃了干净,燕人骑兵真正冲锋时,自己这据寨而守,变得和在野外面对燕人冲锋似乎没什么区别了。
迟明义心里,有点慌,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错误,从昨日到现在,犯得有些多。
燕人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做事,自己,则在“有条不紊”地后悔。
他明白原因在哪里,就在于他以及他的白蒲兵虽然在长溪郡剿匪时,战无不胜,但说真的,水匪哪里来的勇气主动向白蒲兵进攻?
就是偷袭,稍微有点防备,水匪也就作罢了。
最重要的是,水匪就算是有马,又哪里来得这般恐怖的清一色骑兵阵仗?
犯错的原因,在于没经验。
但,他现在,却只能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燕人的铁骑时来试错,这成本,怎能让他不慌?
好在,
那六架巨弩,给了他极大的心理抚慰。
“举…………射!”
“举…………射!”
军阵中的弓弩手仍然在继续抛射,前方,冲锋而来的燕人骑兵,不时就有落马者。
六支巨弩预备完毕,
在迟明义一声令下,
齐发!
“嗡!!!!!”
巨弩射出的弩箭,宛若六根长矛,划出了六道流光,直接没入了冲阵中的燕人骑兵。
当即,
于燕人冲锋骑兵中,出现了六道血雾,每一根巨弩上,都穿透了少说四五个野人骑士,像是一串串冰糖葫芦。
巨弩的杀伤力和效果,让楚人很满意。
然而,
让迟明义诧异的是,巨弩的巨大杀伤,并未阻止最前端燕人骑兵的冲锋势头。
他们根本就没有出现慌乱,甚至,宁愿踩踏着前方坠马的袍泽,也不愿意放低自己的马速。
他们像是完全不惧怕死亡,不惧怕弩箭一般,继续径直地向这里冲来。
并且,迟明义发现,最前端的这支正在冲锋的燕人骑兵,虽然拿着骑兵中比较贵重的长兵器马槊,但他们只有一半身上有皮甲,还有一小半,甚至只穿着羊皮衣!
这绝不是燕人的正军,
这分明是………野人,是奴仆兵,
但这支奴仆兵向死而生的勇气,却是那般的雄壮和无畏!
也正是因为没能阻滞到他们,使得当六架巨弩刚刚重新上箭完成时,最前端燕人的马蹄,已经到了!
没了泥洼之地,没了军寨外的障碍,使得燕人的冲锋速度,比预想中快了很多,尤其是燕人先头军队的悍不畏死,
导致迟明义再次发现了自己犯了一个迄今为止最为严重的错误!
他将巨弩放在军列中央,为此,不惜让原本中军的位置向两翼推开,但一轮发射之后,燕人来得太快,还没等巨弩再度释放出二轮杀伤,燕人的骑兵就已经撞向了己方的长矛兵!
此时,巨弩是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继续发射的话,最先射中的是阻拦在前的己方士卒,不射的话,六架巨弩摆在正中间的位置而无所作为,却等同于自己给自己军阵本该最为核心的位置挖了一个坑!
且这个位置,
还是燕人冲阵的核心区域!
“杀!!!!!!!!”
野人王已经忘记自己上次亲自冲锋在第一线是什么时候了。
一开始创业时,自己还是得亲自在前,带动士气的,但慢慢的,随着基业不断地扩大,麾下兵马也在不断地增多,使得他在指挥作战时,也越来越平野伯化。
他更喜欢做的,是留在后面指挥,总揽大局。
但这一次,他没办法,他必须也只能冲在第一线。
先前,楚人寨中忽然射出的巨弩,让野人王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一根巨大弩箭近乎就是擦着他身侧过去的,原本伴随着他一起冲锋的一名野人骑士,身体直接被弩箭给穿透开,鲜血,溅洒在了野人王的后背和头发上,热热的,腻腻的。
但好在,
自己已经成功了让这支野人骑兵暂时忘却了生死,开始不顾一切,所以,冲锋的势头,并未受到阻拦。
哪怕前方,
是明晃晃的长矛,
但野人骑士们依旧继续催动着胯下战马向着长矛,主动撞了上去!
“砰!砰!砰!砰!!!!!!!!!!”
第一层的楚人长矛手,没有退去。
他们的长矛,刺入了野人骑士的马躯,亦或者,是干脆将骑士给挑了下来。
但战马所带来的恐怖惯性以及庞大的马躯,也会顷刻间将长矛折断,身体横砸过来。
长矛手,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做着第一线的消耗。
然而,野人骑士那边,根本就无惧这些,前面的袍泽落马或者下马,并不影响他们催动胯下继续前冲。
埋伏在盾牌手的刀斧手,在第一线长矛手和燕军接触后,正准备离开盾牌阵,上前进行砍杀,却发现,根本没他们发挥的余地了。
因为燕人的骑兵,不,确切地说,是燕人的骑士,压根就不是来作战的,而是来送死的!!!
他们催动战马,无视身侧,直接将自己连带着战马当作人肉炮弹一般,砸向了楚人盾牌阵,一些野人骑士马术更高,甚至能让自己战马先前一步起跳,越过盾牌,砸入后方去。
撞击声,此起彼伏,且极为密集!
塔楼上的迟明义看到这一幕后,嘴巴张得大大的,这不是他在故意表演什么,也不是在夸张什么,他现在,就是这种表情,也是这种……心境。
战局的发展,从接触的第一时间,就给了他一记狠狠地闷棍!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怎么能这样!
迟明义心里不断地在重复和咆哮着这些话。
要知道,这些冲锋的骑兵,当他们将自己和战马当作沙包一样砸出去时,他们心里其实已经清楚,自己是九死无生了!
因为这种撞击,这种砸,会使得他们陷入楚人之中,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不用楚人上来杀,他们自己,很可能就已经被砸得重伤,砸废,甚至……直接在这剧烈冲撞下,自己先被砸死!
但他们所造成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首先,马槊上,只要运气不差,基本都能带上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的楚人士卒,其次,他们自己加上战马的冲撞,也能撞开一小片区域。
而上千个,两千多个他们一起这般生生砸下去后,楚人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军阵,像是骨牌一般,从前头开始像割麦子一样一片一片地栽倒下去,两翼不断地被往外撤,中军和后军也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像是刚打在碗里的鸡蛋,用手指,去戳入它的蛋黄。
外加那六架巨弩的原因,使得楚人中军的空档,被穿破,甚至没等后方第二波金术可率领的骑兵冲来,第一批的野人骑兵,竟然已经有的,冲入了楚人中军缺口之中!
换言之,
就是不仅仅冲出了楚人军阵的缺口,还成功捅了进去!
这一捅,就意味着楚人军阵想再运转或者调动的话,就根本无从谈起了。
野人王的坐骑,也是高高跃起,但他使了个心眼儿,在中途,跳下了战马。
所以,战马砸了过去,他安全地落在了地上。
但很快,一名刀斧手就举着斧头劈了过来。
“嗡!”
一把刀,更快地斩断了这名刀斧手的手腕,桑虎及时赶到,一脚踹翻了这名刀斧手。
随即,
桑虎扭头看向野人王,嘴角露出了笑意。
野人王死里逃生,也正准备笑,却看见桑虎忽然拄着刀,单膝跪伏在了他的面前。
苟莫离目光下移,
看见了桑虎腹部残留的那一截长矛。
余下部分,被他自己斩断了。
桑虎固然是一个高手,但千军万马的冲阵之中,高手,也不过是大一些的蝼蚁。
但即使如此,桑虎依旧开口道:
“王,我保护你。”
野人王马上喊道:
“那你快站起来,死前再替我多杀几个人先!”
“嘿嘿。”
……
“如何?”郑伯爷看向剑圣。
“还是和当初雪海关下比?”剑圣反问道。
“对。”
“腻了,不想比。”
“那可真不配合。”郑伯爷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很久以前,其实我以为,骑兵冲锋,就应该是直刺刺地对着人家的军队,撞过去。”
那是上辈子受影视作品影响得到的固有印象。
“后来,我才知道,骑兵,不该这般用的,我曾伴随着镇北军南下乾国,乾人,其实也擅长军阵。
当时,镇北军是外部袭扰,压缩,恫吓,一点点,一步步,让乾人先出现崩溃的趋势后,再给它来一记猛的将其一步捣碎!
步卒在骑兵面前,本就如同待宰的羔羊。
基本不会一开始就直接对冲对撞,你可知为什么?”
剑圣摇摇头。
“因为骑兵贵啊,因为不划算,但,这只是代价问题,事实上,对着人家脑门直接干,直接冲,直接砸,效果,绝对会非常之好!
就比如现在,
效果,
真的很好很好。
这三千野人骑,战后,能活下来的,估计十不存一,但这场仗,已经简单了。”
说着,
郑伯爷开始策动自己胯下貔貅向前。
剑圣好奇道:“既然这场仗要拿下来了,你还要上前?”
“如果势头不好,陷入了鏖战,我得上前去鼓舞士气。”
“但现在,局面连我都能看出来,一片大好。”
“那我就更要上去啦!”
剑圣恍然,
道:
“也对。”
随即,
郑伯爷的将旗开始前移。
而此时,
金术可所率领的第二批次的骑兵冲锋,顺着野人骑硬生生砸出来的那道口子,继续向里头切入。
先前只是指甲刀撕开的伤口,现在,则像是被一把匕首,狠狠地挖开!
楚人的军阵,被彻底打乱,藤甲兵们开始陷入各自为战的状态,他们就是想要结阵也根本结不起来了。
他们已经无法阻止燕人继续进入寨内,只能近乎本能地去杀向自己眼前的燕人骑兵,或者,被后方忽然纵马过来的燕人骑兵一刀砍翻。
在郑伯爷的王旗进入央山寨之前,
由梁程率领的第三批次的骑兵也冲入了央山寨之中,但梁程却并未继续指挥兵马向正中央冲,因为那里已经淤积了大量本方骑兵,再继续往里头添柴火,没什么意义。
所以,梁程果断地下令兵分两路,
分别冲向楚人军阵的侧翼,削去楚人侧翼后,再进行迂回包圆儿。
而雪海骑士本就战阵经验充足,分开两翼后,有空档,他们就进去冲杀,没空档或者前头被己方袍泽拦住的话,就开始射箭。
藤甲兵的名号,其实一直挺响亮,那是因为他们在长溪郡的水寨和泥沼中面对凶神恶煞的水匪时,可以更为灵敏地闪跳腾挪和追击行军,故而无往不利。
但在面对甲胄精良的雪海战兵时,装备优劣和差距,马上就显露出来了。
水匪的装备………其实,水匪哪里来的成建制的装备?
而雪海骑兵身上的甲胄,那真的是郑伯爷和麾下魔王一点点攒起来的家底子再毫不犹豫地砸入铸造坊锻造出来的!
要真是还不如所谓的藤甲,
那好,
以后不要锻造了,雪海关开始全民种藤活动,用藤甲多好啊,多省钱多省事啊!
所以,事实证明,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在哪里都说得通的。
军阵被破,
近战自杀时对方的甲胄明显比自己防御力更强,且对方无论是在战马上还是下马步战的厮杀能力比自己又只强不弱,
再举目望去,
仿佛四周都是骑着马在飞驰的燕人;
终于,
这支白蒲兵,
崩了!
事实上,他们能支撑到现在才崩,已经很不容易,甚至是极为优秀的了。
搁在当初南下攻乾时,乾人的军阵在面对野人第一轮冲撞时大概就已经全面崩盘胆气皆丧,而这只白蒲兵,还坚持鏖战了许久,最后,是真的力有不逮。
从惊慌,但咬牙坚持,再到看不见希望,随即,绝望,麻木,最后……崩盘。
开始有成批的士卒丢下兵刃开始投降,他们不是不想溃逃,而是这是在他们的军寨里,他们连逃都无法逃跑。
这一次,燕军并未杀俘,看见丢下兵刃跪伏在地上的楚军士卒也没有一刀招呼上去,而是绕过他去寻找下一个还在负隅顽抗的对手。
而这一幕,也使得更多的楚人放弃了继续抵抗,选择投降。
塔楼下方,数个燕军骑士用锁钩套住两根支撑木,然后借用马力开始拉拽。
在塔楼倒下前,迟明义提前一步从那儿跳下来。
他想要挥刀上去杀敌,他没想投降,也没想逃,到底是能被白家委以重任的姑爷,到这时,别的没有,骨气还是有的。
战局,已经崩了,他这个统领,其实也已经无力回天。
甚至,他现在已经懒得再去想明明就在四周不远处却为何一个都没能见到的友军,而是想着在战死前,多杀几个燕狗回本。
然而,这个心愿,燕人没有满足他,许是知道他是个楚人大官,所以,四周的骑士直接抛出了绳索将其给套住。
迟明义运转气血,挣脱了绳索,却被两根箭矢射中。
一根,射中了其膝盖,另一根,则射在了其右臂,正是其握刀的手。
随即,再一圈绳索下来,套住了他。
“啊!”
迟明义发出一声怒吼,左手抓着绳子,猛地向自己这边一拽。
那名骑士被拽翻下马,但未等迟明义将对方给跩到自己跟前,另一道绳索却已然又套在了他脖子上,骑士策动战马冲刺,将迟明义掀翻在地向后拉拽起来。
紧接着,
两个骑士再一拥而上,将其按住。
其中一个,更是用锁钩刺入其琵琶骨,这是三爷发明的玩意儿,专门用来捉拿会武功的目标。
迟明义被锁住了,被制服得很憋屈。
而这时,央山寨内的厮杀,也已经进入了尾声。
郑伯爷骑着马,左边阿铭右边剑圣身后自己的将旗,姗姗来迟。
央山寨原本寨门这一处位置,可谓是尸横遍野,堆积了好几层。
战马的尸首以及双方士卒的尸首,还有不少伤者,躺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嚎。
“留俘?”剑圣问道。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郑伯爷说道,“日后攻城时,让他们穿着楚人的甲胄举着楚人的旗帜攻城,更能瓦解楚人军心。”
“啧,真脏。”剑圣评价道。
“您的意思是,我现在下令杀俘就是仁慈了?”
剑圣没回答,
他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位。
一身铁疙瘩护甲的樊力站在前方,看起来,有些寂寞。
以往,攻城拔寨时,他往往是自家的主力先锋,但这次,野人骑士发挥得实在太好,让樊力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
大热天,白穿了这么久的甲胄,平白闷出了一身汗。
“升狼烟。”郑伯爷对身侧一名执旗手下令道。
“喏!”
狼烟是可以调制颜色的,自己琢磨着加料就行,且这料,郑伯爷也带着了。
很快,
三股红色的狼烟升起,
这是在告知四野,这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伯爷伸了个懒腰,目光微凝。
伤亡,比预想中,要小很多。
但前提是,不把野人的伤亡算在其中。
而如果野人的伤亡也算在其中的话,估摸着,这一仗,伤亡者,不下五千,这里的伤,很多是重伤,或者是就算复原了也很难再上得了战马只能退役的伤势。
没野人骑当先锋,雪海关这次带出来的一万六战兵,就得折损掉三分之一,而且还是战斗力最强也是最为忠诚于自己的蛮兵。
而此时,
立下这一仗最大功勋的野人王,
正抱着奄奄一息的桑虎,坐在尸体堆上。
桑虎嘴里,全是血,但还是开口道:
“王………真的有星辰么………我死后………也能去星辰………么………”
野人王眼里,有泪花闪烁,伸手,擦了一把,
笑骂道:
“有个屁的星辰。”
桑虎笑了,
道:
“对………屁个………星辰………”
随即,
桑虎最后一点生机散去,死在了野人王的怀中。
野人王伸手,想将桑虎的眼皮合上,却发现怎么合都合不起,不由地骂道:
“你这死不瞑目是什么意思,诚心让我心里不安是么!”
说罢,
野人王又继续伸手抹了几次,还是没能闭合上。
最后,
野人王放弃了,改用那面雪狼皮制成的王旗将桑虎的脑袋包裹住,
随即,
他又继续抱着桑虎,
身子,
轻轻地摇晃着。
“其实,我也希望,真的有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