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天家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于帝王而言,他的一些习惯和习性,必须让下面的人摸透一些,否则国家的政策就无法平稳地延续下去,手下人在为自己办事时,也很难具备高效率。
但同时,帝王又是绝对不能被摸透的,因为帝王只是一个人,正所谓孤家寡人,他需要一个人面对整个外朝,完全循规蹈矩,就意味着距离被架空已经不远了。
然而,
谁都没想到,
家宴进行到此时,
燕皇会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直接让太子,去说他有什么罪过。
要知道,
太子乃是国本,国本,是需要维护的。
这番当着诸位兄弟的面,让其自陈罪过,这是要太子自毁根基?
让其他皇子心里会怎么想?
郑伯爷正襟危坐,他清楚,此时这里没有他开口说话的份儿,因为他是外臣,同时还是领兵将领。
甭管外面说你是不是“六爷党”,但当着陛下的面,你绝对不能清晰表露出来。
没看宰辅大人此时也依旧不动如山没有站出来为太子求情解围么?
家宴的好处,在这里就得以体现了,若是此时这里坐着满朝文武,在陛下这般质询太子之际,必然会有一群大臣站出来为太子喊冤或者开脱,请陛下息怒云云。
因为维护国本,是臣子们的本能,也是维护君臣纲常的基石,那时,身为百官之首的赵九郎,就必须出面说话了。
现在,
他只是默默地将手中还剩下的半杯酒送入口中,然后又用筷子夹起了一块肉,送入嘴里压了压,而后,放下筷子,双手收下,眼睛微眯,仿佛已然借着这杯酒劲超然物外。
郑伯爷默默地学着这个动作,
双手微攥,
放于腹前,
眼神迷离,
神游天外。
两个人坐在一起,几乎前后时间,一起开始仙气儿飘飘。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燕的宰辅和大燕最为年轻的军功伯爵,全是炼气士出身。
而位于风暴中心的太子,
其本人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慌乱,
只见其默默地再度叩首,
缓缓地直起身子。
有句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皇子和皇帝之间,除了君臣之外,还有一道父子关系,双重纲常之下,身为皇子,你根本就没有反抗的理由。
“儿臣有罪,罪责有三。”
太子开始陈述自己的罪状。
在其身后,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依旧跪伏在那儿,都是将额头抵在地上,在这个时候,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才是正途;
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在父皇面前卖乖的小七,这时候也不敢傻乎乎地抬起头露出自己可爱的微笑。
“儿臣罪一,于国事无建树,现如今,我大燕虽虎吞晋地,但国库空虚,寅吃卯粮,此儿臣之罪也。”
在听到这个罪责时,
跪在一排的老四老五一起微微扭头看向同样跪着的老六。
小七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们都在看六哥,但也还是扭过头看向六哥。
谁都清楚,户部,现在是姬老六的地盘。
太子拿国库说事,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意有所指。
但姬成玦却不动如山,
因为他没必要向其他人解释,国库具体情况如何,跟其他人解释也解释不明白,因为这个世上,蠢货居多。
他只需要自己父皇知道国库有他姬老六和没他姬老六的区别就行了。
之前,
大燕鲸吞三晋之地,如果采取掳掠的措施,学野人或者是楚人,那就根本没什么负担可言,军队所需可以就地刮地皮,甚至从晋地还可以不断地抽血输送燕地。
但他父皇要的是晋地的长治久安,要将晋地永久地纳入大燕的版图,看似只是一个方针的变化,实则是从净收入变成了净支出。
从本可以吸血变成了输血不谈,还得担负你晋地各路驻军的军用所需。
再者,
从南下攻乾开始,原本的营商环境一下子迅速恶化,以前,大燕占据着东西方交界处的位置,转手一道就能挣钱,现在,没那么容易了。
同时,自家老子马踏门阀,史书上必然是恢宏一笔,但一切做得,都太急了,马踏门阀之后马上开启大战,大燕等于是自己给自己身上插两刀,借着这股子疼疯劲儿再马上去跟别人拼命。
打,是打赢了,但门阀本就是大燕经济、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甭管它于国有利有弊,人至少占据了六成以上的份额。
这种激进的用刀子改革的方式,直接打折了原本大燕境内的经济生产运作。
简而言之,
商贸环境的变差,导致大燕原本的贸易收入锐减,偌大的晋地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再加上自身的亏空紊乱。
如果不是自家父皇知道再这么下去大燕将财政崩溃,他怎么可能让自己这个南安县城捕头给重新提拔起来管国库?
就这么一个烂摊子,自己用一年多的时间,让大燕百姓生计虽说比当初艰难一些但还算平稳,国库虽说寅吃卯粮但当毛明才上折子要修望江河工时朝廷还能再挤出一部分去投入。
姬成玦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其他人来,根本做不到给自己父皇的“宏图霸业”兜底。
“儿臣罪二,未能在膝前精心侍奉母后,使得母后过早薨逝,为子不孝,儿臣有罪。”
听到这个“罪责二”,
后面跪着的一排皇子们,除了小七,其余人都有些惊愕地抬头看向跪在最前头的太子。
包括姬成玦。
姬老六先前并不觉得太子拿国库的事儿是要针对自己,因为在这事儿上自己是给父皇背锅的,敲这一口锅就是在敲父皇的脸面。
现在看来,
确实是这样,
太子不是在针对自己,
这是在针对父皇!
皇后突然薨逝,对外宣称是病逝,但病因是什么?
是靖南侯自灭满门!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燕皇当日不知道晚上靖南侯要在田家做什么。
但就是如此,
燕皇依旧准了皇后回家省亲!
那一日后,皇后惊惧成疾,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身为一国之母,却落得那番境地,可能对她自己而言,活着,更是一种折磨。
“儿臣罪三,上,不得父皇喜爱,中,不得百官拥护,下,不得兄弟信任,儿臣愧对东宫之位。
儿臣有罪,
为我大燕千秋万代计,
请辞东宫之位!”
说完,
太子将自己头顶象征着储君的金边飞龙帽摘下,放在了身前,长拜下去。
在此时,
郑伯爷有些把持不住了,
他真的没想到,
原本以为燕皇的忽然问罪,算是最大的一块巨石砸入了,谁料到太子来了个更狠的。
这储君位置,
他不坐了!
郑伯爷本能地想要去看姬老六的反应,姬老六此时在瑟瑟发抖。
是的,
在发抖,
不是激动得发抖,
而是咬着牙,
他,
在恐惧。
虽说谁都清楚,现如今的燕京,是姬老六的“六爷党”在和太子争夺国本之位,按理说,太子被逐出东宫的话,老六上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老大娶了蛮族公主,如今能继续得到领兵的机会已经是邀天之幸。
老三废了;
老四失去了邓家支持后,也是消沉无比,至今无法得到复出的希望。
老五最是普通,一直没什么声音。
小七,太小,除非燕皇能长寿绵延扶持小七,否则一句主少国疑,他就和那个位置无缘。
郑伯爷将目光缓缓地瞥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宰辅,
发现赵九郎依旧在“修仙”。
郑伯爷真的好想去提醒他一句:
喂,你是宰相唉,太子请辞了你居然当没听到?
但人赵九郎确实是当没听到。
赵九郎不说话,自然就更没有郑伯爷说话的份儿了,少顷,郑伯爷调整呼吸,继续入定;
当你不知道前面的沼泽怎么过去时,
没关系,
跟着前辈走,准没错。
燕皇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久久不语。
其实,
太子的三大罪,
与其说是太子的,倒不如说,是他这个皇帝的。
国库的亏空,是因他的好大喜功,连年征战;
皇后的死,是他自己不怜惜发妻。
甚至民间一度传闻,皇后的死,太过突然,也有蹊跷,更有甚者,猜测说是陛下为了六皇子铺路,否则怎么解释六皇子一大婚皇后马上就薨逝的巧合?
至于第三条,
太子得不到父皇的喜爱,得不到大臣的拥护,得不到兄弟的友爱,是因为太子坐在东宫那个位置,本就是一个招牌。
而这个招牌,是皇帝立的。
东宫之位,是莫大的荣耀,却也是一种巨大的束缚。
我,是你立的,你立了后,还拉起另一个弟弟上来打我,这,怪我?
古往今来,
可听得过有几个强势的太子?
诚然,太子的这番话,乍听起来,有些强词夺理,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若是他现在太子妃是郡主,田家还在,母后还在。
其,外,有南北二侯做呼应;
内有嫡长子的身份为支撑。
他根本就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姬老六再能折腾,也断不会威胁到他的位置。
而这些,其实是他父皇亲自给他剪断的。
把我拉起来,
再把我的枝叶剪断,
再问我有什么罪,
凭什么!
你为何不直接将老六立为太子?
马踏门阀之后,你只要说一句立贤不立长,满朝文武,谁敢反对?
没人能预料到,消沉已久的太子,在此时,爆发了。
燕皇的目光缓缓沉了下去,
咳嗽了两声,
身侧魏忠河马上奉茶。
燕皇的脸上,流露出了一抹疲惫。
但老虎未死,哪怕再露疲态,也没人敢去触碰其须。
且,老年的老虎,更为可怕。
“太子,你可知,你最大的罪责,是什么?”
“请父皇明示。”
“为君者,当有百折不挠之志,当有天地齐崩我独立之势。
因为,你的臣子,你的兄弟,你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你不能怯懦,你也不配去怯懦。
换句话来说,
臣子可以降,百姓可以降,
为君者,
该向谁去低头?
这是龙椅,坐上去,就是独夫,你除了老死在这把椅子上,其余走下这座椅子的任何方式,都是绝路!
朕的太子,
大燕的储君,
岂能这般脆弱,
岂敢这般怯懦!”
郑伯爷心里觉得陛下是真的不人道啊,这种养蛊一般的教育方式,对孩子,真的是一种摧残。
但这世上,可没人敢去教陛下育儿经。
“都是死人么,将你们二哥的帽子,给他戴回去。”
燕皇发怒了。
因为燕皇话语里的意思,是让皇子去帮太子戴,所以,魏忠河没有上前。
自然也就没有旁边仙气飘飘二人组的事。
然而,
四皇子继续跪伏在地上,没动。
五皇子继续跪伏在地上,没动。
小七很听话地站了起来,母妃常常告诉他,要听父皇的话,父皇叫做什么自己就得做什么。
所以,他跑到前面去,捡起太子身边的帽子。
在他准备为太子哥哥戴上时,
还特意地扭头看向自己的父皇,
他期待从父皇眼里看见对自己的赞许,
哥哥们不听话,小七我乖吧?
然而,
他在父皇的眼眸中,看见了深沉的愤怒。
小七忽然觉得呼吸一阵困难,马上丢下了帽子,跪伏了下来。
身为天家之子,就算是再小的年纪,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小七现在明白了,为何其他哥哥们跪着不动了。
场面,
一下子尴尬了下去。
终于,
姬成玦站起身,
他不知道这是太子自暴自弃的爆发,还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总之,
姬成玦现在很慌。
是的,
他现在很有用,
平时,也能用自己的一些用处和父皇做一些讨价还价,父子之间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但父皇毕竟是父皇,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父亲的心底到底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父皇,不会对任何人屈服。
一旦触及到大是大非的问题,绝对不能去仗着自己还有用去撩拨属于一个皇帝的尊严。
这就是独夫。
有了儿子后,
姬老六觉得自己怕死了很多。
怕死,
没什么好丢人的,
就比如坐在旁边的那个姓郑的,
他一直将怕死名正言顺地摆在嘴边。
就连入京时,都将剑圣带在身边,更是带到了宫门口,若非魏忠河去拦截下剑圣另做安排,他甚至可能将剑圣带到春芳殿来!
其他兄弟们没动,
是因为他们清楚,
父皇到底是让谁去帮太子戴上这顶帽子。
太子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等于是将东宫之位,给挪了出来。
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谁就去捡。
捡起来不是戴自己头上,而是给太子戴回去。
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太子,
是他这个大燕皇帝立的,
没他的准许,
你想不当太子,不可能!
你想当太子,也不可能!
姬成玦走到太子身侧,跪了下来。
捡起落在地上的那顶帽子,
伸手,
掸了掸上头的灰尘,
然后很是郑重地,
将这顶帽子戴在了太子的头上。
二人的目光对视,
太子的眼里,没有喜悦,没有得逞,有的,只是平静。
姬成玦发现,从皇后薨逝后,每次见到太子,他似乎都是这个表情。
姬老六没有怜悯,
同是池里鱼,都咬着父皇故意抛下来的钩子,谁用得着去怜悯谁呢?
最后,
姬成玦对着燕皇,
跪拜下来。
郑伯爷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这是天家,最为原始的生态,用一句后现代主义的话来形容,就是权力的**已经扭曲了他们这一家的亲情伦理。
如果可以的话,
郑伯爷真想此时拿出画板和油彩,去做一幅画。
去画出燕皇的神情,画出太子的神情,画出姬成玦的神情,再画出下方另外那些皇子的神情;
当然,
陪坐的自己和宰辅,也要一起画进去,他们俩作为局外人,可以给以后欣赏这幅画的人,提供第二个视角。
诸如,
陪坐的这二人,注意他们的目光和神情,从中,你们能看出什么?
欧洲,其实有类似的这么一幅画。
但郑伯爷觉得那幅画,太简单也太直白了,直白得只能引起人们的会心一笑,这就落了下乘。
郑伯爷微微呼出一口气,
再度瞥向身边的“道友”,
发现赵九郎也是做着一样的动作。
同时,
他的目光,也向自己这边瞥来。
老实说,
郑伯爷没能从赵九郎眼里品出什么意思,
同时,郑伯爷相信赵九郎同样没能捕捉自己目光里的意思,
因为他根本就没意思。
这时,
燕皇开口了:
“拟旨。”
魏忠河马上准备笔墨纸砚,然后亲自送到赵九郎桌案边,将桌案上的酒菜撤下,将圣旨和笔墨摊在上头。
宰辅大人在场,拟旨,自然是他亲笔。
“朕龙体欠佳,恐耽怠国事,故,自今日起,命太子监国,统领内阁,处理朝政事宜,钦此。”
赵九郎奋笔疾书。
郑伯爷注意到,赵九郎写的字,比燕皇说的字,要多得多。
这就是基本功了,皇帝说话可以言简意赅,但你写圣旨时,必须要加一些官面上的套话和漂亮话去填充,若是字太少,怎么能让下面的百官去揣摩和学习呢?
赵九郎写好,放下笔,拿起圣旨,轻轻吹了一口气,检查之后,又放了下来。
魏忠河马上拿出大印走过来,上印。
一般而言,皇帝的旨意是要经过朝会的,但这一代燕皇实在是太过强势,他的旨意,就是大燕的天意。
自此,太子正式领监国位,总览政务。
下一刻,
让郑伯爷更加愈发地想要提起老本行作画的冲动又出现了,而且来得是那么强烈。
姬老六,挪动着膝盖对着太子;
四皇子、五皇子以及七皇子也都一起挪动着膝盖对着太子,
所有皇子一同跪伏下来,
脸上洋溢着笑容,
齐声道:
“恭贺太子殿下监国。”
而此时,
郑伯爷看见,
坐在首座的燕皇,
脸上也露出了慈父的笑容。
这画面,
美得让人窒息。
……
宴会结束了。
郑伯爷被魏忠河亲自送出了宫门。
临别时,魏忠河开口道:
“郑伯爷,公主今日留宿秦贵妃处,伯爷大可放心。”
今日册封公主,公主自是需要在宫内留宿一晚的,以向熊家展示出他姬家并未亏待他家闺女,礼数上,是周到的。
毕竟郑伯爷在京城没有府邸;
其实,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在郑伯爷离京前,公主基本都得在皇宫内,好在,郑伯爷在京城的时间不会太长,可能,也就三四天的样子,毕竟雪海关那边还需要他去主持。
郑伯爷知道自己就算不在雪海关问题也不大,毕竟梁程在呢,但外人不知道啊。
“伯爷今晚准备宿在何处?”
没等郑伯爷回答,魏忠河又道:
“先前工部曾有折子上来,建议在京修一座平野伯府,被陛下驳回了,陛下当时说,反正六殿下那里的房子很大,伯爷您又不是长住,临时造一座伯爵府,实在是过于铺张浪费了。”
“谢公公,我明白了。”
郑伯爷原本就打算住六皇子那里去,
怎么说呢,
以他和姬成玦的关系,
真的没必要去遮遮掩掩了,遮掩了也没人信。
魏忠河走了,
少顷,
姬成玦也出来了,张公公随侍在其身边。
小七还养在宫中,老四老五回皇子府邸,不走这个门。
见着郑凡,姬成玦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笑道;
“走,看看我新家去。”
郑伯爷上了马车,
张公公驾车。
一进入马车,
姬成玦脸上先是露出了狰狞之色,随即露出了愤怒之色,再之后,又是委屈之色。
郑伯爷直接道:
“你这样自己不难受,倒是把我看得好难受。”
姬成玦抬起手,
道:
“没,只是以前你不在身边,我想自然点,不用装,也不知道给谁看,现在你就坐在我面前,我想自然一点,真实情绪流露一点,却发现有些不习惯。”
“这是戴上面具太久了,摘不下来了。”
“你又来,这该死的贴切比喻。”
“呵呵。”
“怎么样,这一出好戏,看得过瘾么?”
“累。”
“累?”
“比在外面打仗还累。”
“没办法,我们打小就得这么过日子。”
郑伯爷开口道:“太子监国了。”
“嗯。”
“他是故意的么?”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在以退为进?”姬成玦问道。
郑伯爷点点头。
姬成玦摆摆手,道:“这个无所谓,是父皇在推着他走,他自己是想站着还是想躺着,都是一个结果。”
“也是。”
“监国就监国吧,想来,应该是父皇觉得我这半年来势头太盛,把东宫压得太狠了,所以亲自下场来拉平衡了。
难啊,本来兄弟们之间干干架,很正常,最怕的就是当爹的不能一碗水端平。”
“怎么感觉你在这京城里,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
“所以,下辈子我绝不投胎做皇子了,不管走到什么位置,都得战战兢兢的,你自由啊。”
“我自由也和你没关系啊,我手底下的兵又帮不了你什么,至多哪天你觉得自己玩儿不下去了,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往我那边去投奔我。
如果太子开的价格不够诚意的话,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我谢谢你啊,真的是太感动了。”
“呵呵。”
“对了,刚没吃饱吧?”
“嗯。”郑伯爷点点头,“刚只顾着和赵九郎一起修仙了。”
“我也没吃饱,待会儿回去让思思亲自下厨炒几个菜,咱好好喝喝。”
“好。”
马车很快驶入六皇子的府邸。
下了马车,走入后宅,何思思亲自出来迎接,对郑伯爷一福,
道:
“见过平野伯爷。”
“见过弟妹。”
一边的姬成玦白了郑凡一眼,道:
“脸呢。”
“我本来就比你大。”
“我是皇子。”
“捡帽子的皇子?”
“……”姬成玦。
何思思捂着嘴笑,道:
“知道平野伯爷今日会来,我已经将汤提早炖上了,这就去炒几个菜。”
“有劳弟妹了。”
下人们上来,摆上了小桌。
吃饭的地方在一处似屋似亭的地方,三侧环着流水,旁栽翠竹,很清新雅致。
姬成玦有些骄傲道: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郑伯爷点点头,道:
“容易招蚊虫。”
姬成玦端起茶杯,道:“原以为父皇会在宴会时,问你关于晋地的战事的。”
“晋地哪里有战事?”
“是先攻乾还是先攻楚,父皇的本意,是在最迟两年后,攻乾。”
“随便打那个吧,我反正都无所谓。”郑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惊讶道:“大泽香舌?”
姬成玦抬起头看着郑凡,
骂道:
“你在雪海关过得是什么奢侈日子?”
要知道这茶叶,他自己就只有这么一点,平日里根本就舍不得喝,郑凡来了,他才命人泡了送上来的。
“当凉茶喝的。”
郑伯爷笑了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说正经的,今年朝廷的进项,得从你雪海关那儿补起来,你做的那些货,是真的能卖钱。”
“没问题,作坊应该都盖起来了,很快就能有产出了。”
“嗯,你那儿缺什么,需要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反正我和你的关系在这儿,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闲话。
再加上你这次娶了公主,名望足够,也没人再好意思说什么闲话了,说到底,做买卖,还是你会做。”
“瞧你这话说的,我和公主是真心相爱,两情相悦。”
“………”姬成玦。
“对了,我明天还要去见太子不?他今天成了监国,我怕我明天去东宫的话会被外人以为要改换门庭对你不利了。怕把你给做空了。”
“做空?是打击我的士气么?”
“对,打击你六爷党的士气。”
“太子不派人来找你的话,你就不用去了,谁来安慰都没父皇给他安慰来得效果好。”
“是这么个道理,那我明儿去湖心亭见见三皇子吧,陛下老早就给我那块进出湖心亭的牌子,我一次都没用过。”
“难得你还有这个心,你说你当初怎么能狠心下这么大一个狠手的?”
说着,
姬成玦拿起筷子,
向下一戳,
道:
“啪!”
郑伯爷摇摇头,
也拿起筷子,
向下连戳两次,
道:
“应该是……‘啪’、‘啪’。”
“唉,三哥都在湖心亭赏雪三年了。”
“应该做了不少好诗。”
“怎么做都没你那首笑谈渴饮燕奴血来得好。”
“明明是蛮奴血,或者野奴血,怎么,这首诗陛下也知道了?”
“父皇很喜欢。”
“陛下还是很有眼光的。”
“等待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去看看我儿子,你这个干爹,是跑不掉的。”
“我不帮你带孩子。”
“怎么着,你舍得帮靖南侯带孩子就不愿意帮我带孩子?”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把他当靖南侯的孩子一样养就行了。”
“呵呵。”
郑伯爷笑场了。
其他孩子,命可没那么硬。
“再说了,那是最后的情况,你刚喊了思思一声弟妹,便宜你占了,不能没点表示。”
“唉。”
“若真有那一天,托付给别人,我不放心。”
“好不容易相聚一次,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希望下次我入京,是来帮你争皇位一锤定音的,不是来给你收尸的。”
“你会来帮我收尸?”
“对啊,这能向天下人显示我平野伯有情有义啊,等收完尸后,再拜新皇也不迟。”
“畜生。”
“嗯。”
“其实,我大燕先对哪个下手,并不取决于父皇,而取决于靖南侯,只要靖南侯那边打起来,我大燕不支持也不可能。
我知道你在雪海关现在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是发展的余地,向北,是雪原,向南,是镇南关,只要打破这个镇南关,得以入楚,那局面,就完全打开了。”
郑伯爷摇摇头。
“怎么,不对?”
“你做生意可以,但打仗,你不行,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再给我个三年,我把雪海关建设好,麾下兵马从两万可以扩充到四万,盲目的扩张,会导致根基不稳;
就是靖南侯,一开始就有靖南军这个底子,也是花了十余年的时间去亲自调教。
另外,
镇南关,不是那么好打的,玉盘城下,我们占了那么大的便宜,是因为楚人自己正在内讧,无暇顾及外面,外加野人主力败亡得太干脆,导致孤军外悬了。
但现在楚人不会再犯那种错误了,
一个镇南关,
守军就有数万,
在其后方以及两翼,还驻扎着十多万大楚皇族禁军。
一旦开战,大楚的援军将会源源不断地向镇南关聚集。
得益于你父皇马踏门阀,大楚贵族是不可能让我大燕入主楚地的,其实,楚国的情形和咱们大燕当年很相似,外战会束手束脚,但自保时,会无比积极。
所以,
要打一个镇南关,
需要广筑营寨,需要海量的攻城器械,
光是辅兵和民夫,就得不下三十万,这还是往少了去估计的,且战事必然旷日持久,大军围城攻城所需,每一天,都是庞大的一笔。
这和当年南北二侯十日转战千里连破赫连家闻人家不同,楚人会用他们最擅长的守城战以及他们大楚步卒的优势,和我们死耗。
要攻下镇南关,
我大燕要动员起比当初攻晋更大规模的兵力,必须以举国之力去支撑,去赌。
毕竟,镇南关后头,就是楚人的上谷郡,可谓是一马平川,楚人也知道镇南关的重要性。
能打的话,靖南侯早打了,就是因为这仗,必须得死拼到最后一口气,任何的半途而废,都会导致先前的所有努力和牺牲,付诸东流。
所以,
很抱歉,
除非陛下下定决心先攻楚,提前做好攻楚的大动员,否则,对楚地的战事,根本就开不起来。”
姬成玦叹了口气,道:
“正是因为楚国难打,所以才要先打楚国啊,就是因为打楚国要旷日持久,所以才更要打楚国啊。
一来,想彻底平定天下,一统诸夏,自然得先难后易;
二来,
我怕乾国不经打。”
“乾国,确实不经打,哪怕我听说他们编练了新军。”
祖家军、钟家军,以及各个被乾国官家册封的新的将领,都是在当初燕军入乾时打仗露过闪光的。
但乾国的三边包括乾国的整个北方地形在那里,除非乾国能一下子变出来二十万精锐铁骑能和燕军野战争锋,否则都无法改变这被动挨打的大局面。
姬成玦则道:“但乾国坚韧,尤其是乾国江南,人口稠密无比富饶,很容易就打成泥潭的局面。”
郑伯爷笑了笑,
掏出自己的铁盒,取出一块薄荷糖丢入嘴里,
道:
“你不如直说万一一不小心将乾国打崩了,你的皇位就彻底没希望了。”
“总得给自己找点借口不是,我不是为了皇位,我也是为了大局。”
“虚伪。”
“跟你学的。”
“罢了罢了,先不谈国事了。”姬成玦伸手从郑伯爷的铁盒里拿了一粒薄荷糖送入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郑伯爷摇摇头,道:“你这是炫耀。”
“要个孩子吧,老郑,这男人啊,有了孩子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快了。”
四娘已经答应自己了,等自己这次回去后,四娘的伤肯定已经养好了。
“有了孩子后,就情不自禁地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能理解。”
“有了孩子后,才算是在这个世上,有了一份真正的牵挂,有了一个根。”
在听到“有了一个根”时,
郑伯爷嘴巴忽然张了张,
缓缓道:
“相信我,我比你更需要一个根。”
氛围,
开始变得温馨,
先前,两个大男人聊的是军国大事,
现在,聊的则是家长里短。
但两个人切换得很自如,且还会更自如。
“答应我,以后看在你干儿子的面儿上,善待他,你可以学你大舅哥,做摄政王,然后,尽可能地给他一个体面。”
“嗯,以后等你把我解除了兵权下入死牢准备抄斩前,让我干儿子来给我送顿饭,菜要丰盛一点,酒可以没有,但得有烟草。”
姬成玦点点头,
道:
“我会的。”
“贱人。”
“呵呵。”
“行,那我就学多尔衮。”
“多尔衮是谁?”
“西方的一个国王的名字,也是当了摄政王。”
“然后呢?”
“死后被鞭尸了。”
“这是难免的。”
这时,
何思思亲自端着菜走了进来,放在了茶几上。
多尔衮·郑,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何思思。
然后,
马上撇过头去,只怪自己入戏太深。
“喝酒么?”
姬成玦点点头,道:“把我窖藏的那些好酒都拿上来,今儿个,我要和他一醉方休,明儿就故意不上朝了,让他们都明白我和平野伯之间的关系。”
“好。”
何思思下去拿酒了。
姬成玦将筷子递给郑凡,道:“尝尝,我媳妇儿的拿手红烧肉。”
郑伯爷夹了一筷子,道:“好吃。”
“是吧,你的女人,会做菜么?”
“比这做得好,咱别比女人了,你的差远了。”
“公主这么厉害?”
郑伯爷摇摇头,道:“不是公主。”
“呵,你行,家里藏一个,还出去抢公主。”
“她帮我一起抢的,和我一起入的楚。”
炫耀起媳妇儿来时,没哪个男人会后退一步,绝不认输。
再者,
四娘在郑凡心里,是完美的。
姬成玦皱了皱眉,
道:
“我嫉妒了。”
“嗯,你应该嫉妒。”
“但我有儿子了,我儿子很快就能学走路了!”
“一般比较快的箭更容易中靶。”
“你这是嫉妒。”
“抱歉,这个,我真嫉妒不过来,你自己继续保持骄傲吧。”
“说真的,老郑,我说句心里话,你听着。”
“合着你先前说那么多都是屁话?”
“你认真听着,你不是娶了大楚公主么,这么着,以后,让我儿子封你做楚王怎么样?”
郑伯爷听了,马上摇头道:
“不好。”
“你怎么这么贪心!”
“这样吧,我也说句心里话,你也听着。”
“好,你说。”
“以后,我封你儿子做燕王。”
第二百九十八章 湖心亭
几道小菜,
几杯小酒,
哥俩对坐,
喝着吃着,
就容易畅想未来,
这是自古以来的习惯。
上一次,郑伯爷和姬成玦这般对坐时,还是在北封郡。
这一次,哥俩是在燕京城内。
比之上次,
曾只是虎头城护商校尉的郑凡,现在是坐拥两万铁骑的平野伯爷;
曾只是闲散废物王爷的姬成玦,现在压迫得东宫喘不过气得让燕皇亲自下场拉平衡。
固然,
曾经吹嘘过的你自宫吧或者是我善待你儿子,距离现在还很遥远;
但对比当初,二人,其实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燕京距离雪海关,实在是太远,二人并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得等到何时了,但想来,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应该会比现在,再度发生巨大的改变。
酒,喝了很多,一杯又一杯,双方都没劝酒,但都觉得,今晚不醉一场,似乎有些对不住这几年来的第一次相见。
然后结果是,
双方都醉了。
何思思进来过一次,见两个男人都醉倒在那里,就亲自拿了两条毯子给他们盖上,并未喊醒他们。
等到早上时,
姬成玦先醒了,
他的眼睛通红,显然没休息好,但养成的作息使得他还是准时醒来。
看着熟睡在自己对面的郑凡,
姬成玦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然后忽然觉得自己对着一个男人露出这笑意有点膈应,马上收起。
起身,
他准备上朝了。
虽说昨晚说过今日不上朝的话,但谁叫自己醒了呢。
从郑伯爷身边经过时,姬成玦惊讶地发现郑伯爷居然也睁开了眼。
“哟,醒了?”姬成玦说道。
“仗打多了,想睡得跟死猪一样也难了。”
“那你再睡会儿,我去上朝了,今儿个是太子监国第一天,我得去捧个场,待会儿让思思给你安排早食,记住,去看看我的儿子,昨晚光喝酒都忘了。”
郑伯爷很是嫌弃地对姬成玦挥挥手,像是在赶苍蝇。
外头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姬成玦匆匆洗漱后就上了马车,马车内,照例准备好了一些简单的早食,他其实不饿,但还是强行吃了些。
“殿下昨晚和平野伯喝得很开心呢。”张公公笑道。
姬成玦点点头,道:“这几年,仿佛什么都在变,就他没变。”
“平野伯爷,确实是个妙人呢。”
“是啊,这世上像他这么有趣的人,真的不多了。”
……
郑伯爷也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他向来都是醒了就醒了。
洗漱吃了早食后,何思思亲自过来,要领着郑伯爷去看孩子。
何思思出身民间,同时又知道自家丈夫和平野伯之间的关系,所以没有丝毫的架子和规矩束缚,从乳娘那里接过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后,直接递送给郑伯爷。
郑伯爷接过来抱了抱,
孩子,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
何思思笑着道:“传业,叫干爹。”
“咿呀咿呀………”
孩子现在还不会说话。
郑伯爷有些尴尬道:“我的人都被安排在京内营地了,东西也在那儿,本来准备好给他的见面礼只能下午时差人送来了。”
“伯爷,瞧您说的。”
郑伯爷试了试让孩子的襁褓和自己衣服里的魔丸碰了碰,但魔丸毫无反应。
可见魔丸并不是对所有孩子都感兴趣,而是独宠天天一个。
当然了,
郑伯爷相信以后自己的孩子,魔丸应该会保护的。
嗯,
大概,
可能,
是这样吧。
逗弄了一会儿孩子,郑伯爷就将孩子交给乳娘,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站着一个年轻公公,是张公公的干儿子,小张公公。
小张公公应该是姬成玦特意留下来给自己的。
郑伯爷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问道:
“镇北侯府郡主,回来了吧?”
“回伯爷的话,郡主早已回京了,还是住在后园,前些日子,郡主还去了西山雷城寺上过香。”
郑伯爷点点头。
看来,
郡主回京后,应该是苏醒了。
京城到底高人多。
但这就很难办了,
其实,
郑伯爷在京城这几日是没有公务的,只是要备着随时准备被陛下召见入宫,其余时候,都是自由活动。
但郡主那个女人既然在京内,郑伯爷还真不敢瞎跑。
“对了,派人去接我在城外大营里的一些手下入京。”
“伯爷,今早殿下就已经吩咐过了。”
瞎子和野人王他们作为郑凡的亲随队伍,在入城后,就被安置进了城外军营,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但凡在军籍人等,主将入京时,其护卫随从都得先待在军营之中。
也不是没有一些将领会在府邸里安排以前的部曲,但那些部曲都是脱离军籍的。
瞎子他们原本可以不走这个流程,但这样一来未免过于扎眼,京中不比其他地方,还是尽量低调一些为好,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呢。
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有了被盯着的资格。
“伯爷是想出门么,奴才给您安排马车。”
郑伯爷马上摇头,道:“不了,不了。”
那个疯女人在京城,自己还是别出去了。
京城不比雪海关,京城外的大营,一半是镇北军。
那个疯女人很聪明,也必然清楚到底是谁害得她昏迷了小半年。
“是要出门么?”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郑伯爷身后传来。
郑伯爷转过头看去,不是剑圣是谁!
“对,我要出门。”
说着,
郑伯爷手指着小张公公,道:
“备车。”
“是。”
小张公公下去准备了,剑圣则走了过来。
“你昨天还好吧?”郑伯爷关心地问道。
“魏忠河找了两个人,和我喝茶。”
“没说些什么?”郑凡问道。
“要说什么?拉拢我投靠大燕?”
“不应该么?”
“我在雪海关,不也是在为你燕人做事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有些不同的,你懂的。”
郑伯爷不相信剑圣这种级别的高手,朝廷不会动心。
“他们没说,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同意。”
“这就好。”
“你待会儿是要去哪里?”
“去湖心亭。”
“去看那个被你废掉的皇子?”
“这是误会,废掉他的是靖南侯。”
“不是你?”
“我就是个工具,工具。”
“虽然我未曾入朝为官,但我真的很好奇,亲手废掉一个皇子的人,在朝廷当官,是个什么感觉?”
郑伯爷笑了笑,
道:
“他也是一个工具。”
剑圣微微一愣,随即明悟过来。
很快,
马车准备好了。
小张公公亲自驾车,郑伯爷和剑圣坐在马车里,向着湖心亭方向驶去。
“身为大燕的伯爷,在京城,居然也担心有人刺杀。”
剑圣这话,明显带着一抹调侃的意味。
“是那个女人,上次让你杀猪帮忙吓唬的那个。”
“郡主?”
“对。”
“她敢么?”
“小六子大婚那晚,她敢让李良申和身边的那个七叔,去皇子府邸,刺杀小六子。”
这件事,
知道的人很少很少,因为当事者双方,都没声张,也不敢声张。
但小六子在给郑凡的信中,却着重提到过此事,不停地在信中骂那个女人是个疯子,疯子,疯子!
这也能理解,
毕竟小六子的大婚之日,差点成了他的忌日。
剑圣开口道:“那一晚,皇后也薨逝了。”
“为什么你总能抓住问题的关键?”
剑圣开口道;“为什么在你语气里听出了一种我居然能这么聪明的意味?”
“抱歉,我下次隐藏得再深一点。”
“天家,果然是真无情。”
“你好象忘了自己也是天家的人。”
剑圣也姓虞,是大晋国姓。
“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算。”
“但至少算是个宗室,还有,这件事,还不至于牵扯到天家无情不无情上头去。”
“但你自己心里其实有想法了,是吧?”
“不好说。”
“我很好奇,以后你的孩子如果也这样,你会怎么办?”
“他只要不去借印子钱,我就随他去。”
印子钱,也就是借高利贷。
“洒脱。”
“我没想过望子成龙或者望女成凤,这样活得太累。”
“确实,这样对孩子,的确太累。”
“我说是我太累。”
“好。”
“你呢,什么时候打算再生一个?”
“不急。”
“等回去后,抓紧和嫂子生一个,我做孩子他干爹。”
“你的干儿子,似乎不少。”
“哈哈。”
这时,
剑圣忽然开口道:
“有剑气。”
郑伯爷马上从坐姿变成匍匐,
道:
“李良申?”
卧槽,那个疯女人,下手这么快也这么疯狂么!
“是一个九品剑客,在隔壁酒楼。”
“………”郑伯爷。
郑伯爷重新坐了回去,道:“你故意的。”
剑圣没说话。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有安全感。”郑伯爷感慨道。
“你喜欢雪海关?”
“其实我也不喜欢雪海关,那里气候并不是很宜人。”
“你要求真多。”
“其实不多,如果能把京城变得和雪海关一样安全的话,我就满意了。”
“这还叫要求不多?”
“人嘛,总是要有梦想的不是。”
马车,来到了湖心亭。
郑伯爷出示了当年给自己的银色令牌,守卫放行。
剑圣留在门口,没进去。
郑伯爷则在两个聋哑人的带领下,走入湖心亭深处,待得他们打开了铁门后,郑伯爷继续向里走。
他看见了一座湖,也看见了湖中的那座亭子。
郑伯爷沿着长廊,向亭子走去。
亭子内,缓缓探出一个人头,那人一开始应该是躺着的,听到这里的动静爬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白色带着墨迹的衣服,头发有些长,整个人看起来,不算多么颓废,反而有些山间隐士的飘逸。
二人,
四目相对。
“郑伯爷?”
“见过三殿下,看来三殿下居于这般美景之中,也不忘世事。”
“托您的福,在这里邸报我还是能看到的,也知道了郑伯爷你这几年来的功绩,实乃我大燕栋梁。”
郑伯爷叹了口气,
道:
“没想到我会来这里看你吧?”
三皇子笑了笑,
道:
“是啊,没想到。”
然后,
三皇子拿出一副黑色的弩,
对准了郑伯爷。
“……”郑凡。
———
大概一个时辰后,
郑伯爷从湖心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道画轴,
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
小张公公开口询问道:
“伯爷,去哪儿?”
“回去。”
“是,伯爷。”
马车内,
剑圣看着上来的郑凡,开口道:“比我预想中,花费的时间少了不少。”
“其实,也没多少好谈的。”
“我原本以为你们间会有很多话可以聊。”
“我进去时,他拿着一把弩等着我。”
“这不算多么意外。”
“那把弩,是纸做的,他用墨汁调了色。”
“有点意思。”
“他猜到我要来的,我也必须要来。”
“因为这是你的交代。”剑圣说道。
“你连这个都能猜到?”
“你的那种语气,又来了。”
郑伯爷拿出画轴,打开。
里面是一幅画,
画的是一座关隘,是打仗的场景。
“这是他画的,是我的雪海关之战。”
“嗯。”
“他比当年聪明多了,可惜了,你说,人为什么非要遭遇了挫折才能长大?”
“这听起来,似乎是好事。”
“我们要学会感谢挫折,因为它能让我们变得更成熟。”
“所以,那位三殿下,还需要感激你?”
“我说过了,他的事,怪不到我头上,他只是成了陛下给靖南侯的一个出气的沙袋。”
“但他这几年晚上做恶梦时,肯定会经常梦到你的脸。”
“呵呵。”
“他是想出来么?”
“出来给皇室丢人现眼么?靖南侯还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出这湖心亭。
但我需要交代,他也要一个交代,我们互相交代了,燕皇那里,也就有交代了。
然后,他在湖心亭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仅仅是为了这个?”
“咱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也是。”
“我想睡一会儿了,昨儿个没休息好,等回去时,瞎子他们也应该来了。”
郑伯爷刚准备身子往后靠靠,
剑圣忽然开口道;
“有剑气。”
郑伯爷猛地从背靠变成匍匐在马车底部。
剑圣有些意外,
道:
“你还真是怕死。”
郑伯爷扭头看向剑圣,道:“必须的。”
剑圣道:“是那个女人身边的老人。”
马车,
停了下来,
七叔站在马车前,
开口道:
“郡主请平野伯入后园一叙。”
马车内,
剑圣开口道:“她邀请你去她家里坐坐。”
郑伯爷呵呵了两声,
爬起身,
走到前头,
掀开了车帘,
对着站在前方的七叔喊道:
“让李倩自己来六皇子府见本伯!”
第二百九十九章 先生
七叔微微一笑,
道:
“不合适吧?”
郑伯爷也是一笑,
道;
“本伯很忙。”
言罢,
郑伯爷放下了帘子,坐了回去。
小张公公开始继续驾驶马车前进,然而,又停了下来,因为七叔没有让开,依旧挡着路。
但很快,
小张公公咬牙,
能作为张公公的干儿子,小张公公的资质,自是优秀的,他知道眼前拦路的人是什么身份,但同时更清楚自己身后车内坐着的人,和自家主子,是什么关系。
干爹曾教他,
去了根后,
这辈子就是无根之人,
无根之人想在这个世上立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的主子。
你的眼里,应该只有自己的主子。
所以,
短暂的犹豫之后,
小张公公驾车,向七叔碾去。
七叔手中的剑,出鞘一半。
马车内,
剑圣身边的龙渊,也出鞘一半。
下一刻,
七叔让开道路,
马车行驶了过去。
小张公公长舒一口气。
马车内,剑圣将龙渊归鞘,看着郑凡,道:
“怎么感觉,比在雪海关时硬气多了。”
郑伯爷摇摇头,道:
“因为雪海关是我的地方,所以我反而要束手束脚,但这里是京城,我恰恰可以放得更开,他若是继续拦路,我是真会请你帮我给他那一剑给用了,省得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得配着一把剑到处晃荡,累得慌。”
郡主若是在雪海关出了事,那必然是自己的过错;
但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地方。
燕皇在昨日为自己举办了如此盛大的入京仪式,总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今儿个就当街暴毙。
“他那把剑,也修炼不易。”
“我烦他,也烦他身后的那个疯女人。”
剑圣点点头。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重新将后背靠在了车壁上,道:
“不到半年时间,我底气变足了,抛开地方不同的因由之外,还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公主;
一个公主,让先前江湖传闻的四大年轻将领的另外三个,只能在我后头去吃屁,声望能累人不假,但声望,也能保人命。
还有一个,
就是你,
你复原了,
哥,
你才是关键。
说一千道一万,再多的名头再多的差事再大的干系,若是人家能趁着你上街时,直接将你一剑刺死,那就都是扯淡。
我不喜欢把自己的命,放在别人的顾全大局上,因为我自己本身就不是个喜欢顾全大局的人。”
一个公主,一个剑圣,
能让郑伯爷在郡主面前挺起腰杆了。
且还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京城;
再之后,
比双方背景呗;
你身后站着镇北侯府,老子身后还站着靖南侯呢,谁怕谁啊?
……
瞎子和野人王带着一众亲随,已经入了姬成玦的府邸,这座府邸很安全,因为姬成玦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女,聘请了好几个高手以及一众擅长潜伏的人在四周进行着保护。
府邸管事的很细心地招待着平野伯的亲从。
有新鲜的橘子,瞎子抓了好几个,塞满了兜。
雪海关那儿想吃个水果不易,虽说瞎子假公济私地命人移栽了一些橘子树,但说实话,结出来的橘子,并不好吃。
姬成玦府邸的水果,都是新鲜的,也是各地进贡上来的,陛下着内务府会定时送来给自己的孙子吃。
“没脸没皮地跟小孩子抢橘子吃。”
苟莫离没好气地调侃道。
“小孩子身子弱,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瞎子继续剥着橘子。
苟莫离则坐在台阶上,这是待客的小院子,不大,只有一方天,但苟莫离还是贪婪地伸出着舌头尽情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瞎子将一块橘肉送入嘴里,
道:
“像条狗一样。”
苟莫离没生气,他反正也一直自称自己为小狗子,反而得意地道:
“没想到啊,我也能这般尽情地呼吸着燕京的香味。”
“但和你想象的应该不同,方式,不同。”
苟莫离摇摇头,道:“没有,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能率领大军打入这座都城,我在北封郡镇北侯府下做过辅兵,我知道想要征服这个国度到底有多么艰难。
其实,我当初就想着拿下大半个晋地,就足矣了,也不能将燕人惹得太急,谁知道这燕人真的是老虎的屁股,死要面子的亲戚。”
“呵呵。”瞎子笑了。
“本以为在望江那里打赢了一场,应该可以了,划江而治,或者再伺机打下颖都,我要求也不高,我也愿意向燕人俯首称臣的,只要………”
“只要把郡主下嫁给你?”
“那是我的梦想,不,是执念了,你说那会儿,郡主还小,她虽然抽了我一鞭子,但我还真不至于对一个小姑娘起什么心思,反倒是你们夏人,有些贵族很喜欢年龄小的,我们圣族,喜欢的是能生养的大体格。
我连她现在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地想着她,念着她。
因为她曾是我下的誓言。”
“是你蛰伏时给自己设下的目标?”
“这个说法,贴切,对,一次次在泥泞里挣扎,一次次地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一次次地要忍受雪原上那些目光短浅却又自视甚高的部族头人。
我委屈了自己那么久,总得有一个理由让我支撑下去吧?
她,
就是我给自己预留下的奖励。”
“理解。”
“谢谢。”
“但我不喜欢这种日子。”
“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一群疯子,在你们眼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自己开心最重要!”
“那叫顺心意。”
“呵呵。”
“跟你说句实话吧,即使是已经有了现在的家业,有了雪海关的根基,稍微低点头,蛰伏一下,图谋将来,倒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真退到了底线的话………”
“举个例子,什么叫退到了底线?”
“大概就是,我们这些个人的命,或者是要主上交出自己的女人。”
“我认为,不是伯爷自己的命,其他都可以交出去。”
“你看,这就是你和我们的最大不同,其实,我们一直做着实在不行就掀桌子,大不了去雪原,去荒漠,或者去乾国江南开客栈的准备。”
“舍得?”
“舍得。”
“啧。”
“你看,像你这种,伏低做小半辈子,最后大业转头一场梦,亏不?”
“我来过,我看过,我经历过。”
“有点耳熟。”
“伯爷曾说的话。”
瞎子点点头,道:
“官场上越是喜欢标榜自己清廉越是喜欢宣扬自己爱民如子的,其实越经不起查。”
“你在嘲讽你的主上?”
“当着主上的面,我也敢这么说。”
“我不信。”
瞎子剥第二个橘子,道:“真不骗你。”
“有本事等伯爷回来,你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
“说什么?”
“就你刚刚说的话。”
“什么话?”
“就是你说郑伯爷虚伪清高装模作样表里不一………”
“哗啦……”
院门,被推开,郑伯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剑圣。
“……”苟莫离。
郑伯爷看了一眼苟莫离,苟莫离马上跪伏下来。
“你挺闲啊。”
苟莫离瑟瑟发抖。
郑伯爷看向瞎子,道:“公主那边礼,送过去了么?”
瞎子点点头,道:“除了给殿下夫人和孩子的礼,其他送女人的礼,我们先前就已经差人送进宫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和宫内的人交接了。
属下让何春来和陈道乐去的,呵呵。”
何春来与陈道乐,这二人的身份有问题,这是大家伙都心照不宣的事儿。
二人都是晋人,应该都曾参与过反燕复晋的活动。
让他们去送礼,其实就是瞎子的一种恶趣味。
瞧着,
大燕皇宫就在你们俩面前,
上吧。
“这是都送去了?”
“嗯?主上,有什么问题么?”瞎子有些疑惑。
郑伯爷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剑圣,摇摇头,道:
“没事,丽箐自己应该能安排好。”
郑伯爷还准备了一套雪原老山木制作而成的角先生,
此木很是珍贵,
防水,
耐寒,
久握之能有温度,
野人部落经常用它来入药,治疗风湿伤寒一类的病症。
这本来是郑伯爷准备送给晋国太后的,
只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给一道送进宫了。
这话,当着剑圣的面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毕竟剑圣姓虞,你去给人家太后送这玩意儿到底安的什么心?
瞎子自是没料到自家主上和四娘居然还准备了这个礼物,没办法,再料事如神,也难算这出人意料的骚。
他只当郑伯爷是在担心宫内的公主,宽慰道:
“主上,公主出身大楚皇宫,这些事,她应付得来的。”
“嗯嗯。”
郑伯爷点点头,
道:
“对了,先前在路上碰见了那个七叔。”
跪伏在地上的苟莫离忽然抬起头,
瞎子伸手,按住了他的脑壳,将其又按压了下去。
“那位郡主醒了啊。”
“醒了,京城内到底是能人多,她请我去后园,我拒绝了,让她要见,就自己来这里见我。”
瞎子点头道:“这是应当。”
“但保不齐那个疯女人真的会过来。”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苟莫离,
道:
“所以先把这家伙给绑起来,省得待会儿忽然钻出来给我丢人现眼。”
“……”苟莫离。
“姐姐,何事如此开心?”
“呵呵,今儿个我不是去秦贵妃那里去见了见那位大楚公主了么。”
“就是平野伯爷从楚国抢回来的那位?”
“可不是么。”
“姐姐,那位大楚公主相貌如何?”
“不算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但自有那么一股子味道,也算是个可人,唉,不过,人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出身,大楚又向来重规矩礼数,我看她待人接物,确实有着大家之气。
就是在旁边瞧了瞧,就有种自个儿被比下去的意思。”
“姐姐何必如此,姐姐也是沉鱼落雁之美。”
“妹妹,这你就不懂了,世间样貌秀美女子,于凡夫俗子而言,可遇而不可求,需要去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但对于真正手掌权贵的男子而言,不过是身边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罢了。
再好的皮囊,终究也只是个表象,男人到这个当口,更看重的,反而是里子里的东西。
那位公主的一身贵气,你我姐妹这种民间出生的女子,是断然养不出来的。”
蔡贵人是乾人出身,而丁宜人则是晋人女子出身。
二人都出身自民间,后被送入宫来。
蔡贵人受封于永平元年,当时正值燕军入乾。
小六子曾对郑伯爷私底下笑谈过他父皇在那段时候一直临幸几个乾国来的妃子,想着诞下一两个身上带着乾国血统的皇子。
郑伯爷当时还说过真是佩服陛下,日夜为国操劳,当真是殚精竭虑,日理万机。
反正他们俩人私下里,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
而这位蔡贵人,就是在那时得陛下临幸的。
再之后,
晋地纳入大燕版图。
陛下又纳了几个晋地女子入宫。
其实,是晋地的大族主动送来的,这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丁宜人,就是其中之一。
这一年来,陛下也偶会宿于她处。
朝野之间一直对燕皇的身体健康有所猜测,但陛下毕竟深居宫中,这几年哪怕三晋之地尽收,却未曾出巡过,而宫中在魏忠河的打理下,可谓是密不透风,所以外界一直无法拿到关于燕皇身体状况的准确情报。
但有一条,是做不得假的,也是无法遮掩的。
那就是这些年来,
后宫妃子,再无所出。
最后一个有身孕过的,是秦贵妃,但那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且孩子还没保住。
而最后一个诞下皇嗣的,是淑妃,也就是七皇子的母妃。
皇嗣,不可能造假,就是皇帝,也不敢更绝不会在这类事情上做什么手段。
所以,
燕皇这几年来一直无所出,则是被外界普遍当作燕皇身体从永平元年一直不好的一个重要佐证。
要知道,和燕皇年纪相仿的乾国官家,可是年年都有皇子公主诞下,尤其是乾国的七公主,按照其诞辰之日起推算,其母妃受孕时,上京城外的燕军,可还没退去的。
有乾国文人还特意为此写过一首诗,诗中描绘出的官家,面对燕虏来袭,依旧淡定自若,美人捧杯,笑谈之间,燕虏自退。
当然,这可谓是拍马屁拍得有些不要脸了。
但也能从这一角度来看出,乾国官家的身子骨,一直康健。
“对了,姐姐,这是?”
丁宜人指着蔡贵人抱着回来的物盒问道;
此物盒包装精美,条纹细腻有泽度,可以想见,里头的东西也是极为贵重。
“这个啊,那位公主带来了不少礼物,秦贵妃唤我等过去看望公主时,公主让我们挑选的,好物件儿可多着哩。”
“可惜了,妹妹品级不够,去不得那里。”
“瞧妹妹你说的,你这才进宫多久啊就已得陛下临幸,用不着多久,品级也就上来了,到时候啊,我见着妹妹还得给妹妹行礼呢。”
“姐姐又打趣妹妹。”
这时,
有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跑来,
“哎哟,蔡贵人,您可真是让奴才好找啊。”
“嗯?小李公公,什么事?”
“今儿个不是乾国使臣要来见娘娘您么,就在启合殿,您这是给忘了么?”
“呀,我这真是给忘了,只顾着去瞧公主去了。”
“贵人,您还是快和奴才去准备一下吧。”
“是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蔡贵人火急火燎地跟着小李公公去了。
蔡贵人是乾国滁郡人,本是普通小商贾之家,后家里买卖破了,为了抵债,其被卖往去往燕国的商队。
这其中,自然少不得大燕密谍司的运作,后来,蔡贵人就被收入宫中,成为燕皇的乾人妃子。
蔡贵人刚入宫时,
大燕和乾国还没开战,
收到讯息的乾国朝廷做了一件很没脸子的事儿,那就是给蔡贵人留在滁郡的家人赐了爵。
虽然只是一个平头爵位,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但也算是将其一家给荣养了起来。
没办法,谁叫那会儿的乾国对燕国,带着一种极大的不自信呢。
现如今京城外的那座后园,不就是乾人帮燕人先皇修建的么。
自此之后,每次乾使来燕,都会派女官入宫来见见这位蔡贵人,嘘寒问暖一番。
燕国宫内对此也大开方便之门,只是见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前阵子,两国边境频繁摩擦,钟天朗率骑兵让燕人吃了几次憋,但伴随着大皇子姬无疆来到南望城开始主持军务,让乾人在连续几场小规模冲突中吃了败仗;
不想将战事扩大化的乾人马上又派出了使者祈求边境的再度议和,使者既然来了,那按照以前惯例,还是得再来看看这位蔡贵人的。
而蔡贵人对这种“家里人”来访的事儿,也是极为热衷,一来这让这个可怜女子觉得自己也是有娘家的人,二来,她也能从使团女官口中得到自己父母兄弟的一些情况。
但今儿个,她是真的因为见到公主,而一时将日子给忘了。
蔡贵人走得匆忙,
忘记了留在凉亭石桌上的那个盒子。
丁宜人本想叫住她,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转而,将这个盒子拿起,走回自己的寝殿。
刚回到寝殿,放下那个盒子,就有宫女来禀说秦贵妃让她过去。
因为今日公主分发了东西,但能分到手的,都是有品级的妃子贵人,秦贵妃是个会做人的后宫管事,所以开了自己的梳妆屉子,让那些宜人才人答应这些的过来都做了赏赐,且留了晚食。
所以,
当丁宜人拿着一把簪子再度回到自己寝殿时,已经将将入夜了。
之所以这会儿大家回来,没再多留着说说话,是因为快要到陛下翻牌子或者是陛下要决定今晚去哪里留宿的时候。
丁宜人放下这个不是很名贵的簪子,
不屑道:
“就这破东西还好意思送人,真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么?”
丁宜人出身晋地大族,自幼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
随即,
丁宜人将那从蔡贵人那里昧下来的精致盒子,
上面还有一个连环锁扣,不难打开,却给人一种很巧妙的感觉。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打开,
丁宜人最后将盒子缓缓打开,
“这是………什么?”
丁宜人将一个做工无比精致的角先生从盒子里拿起来,这东西,入手居然还有些发热。
但这造型,
看起来,
看起来;
就在这时,
丁宜人忽然发现自己身侧有一道人影,其马上转过身,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自己完全没得到通报的燕皇陛下。
此时,
燕皇的脸,
很阴,很沉。
“陛……陛下……”
“看来,是朕满足不了你了。”
————
今天有点累,就一更了,让龙缓缓。
第三百章 军算
姬成玦回来得很晚,
晚到郑伯爷晚食都吃了很久,瞎子都在准备夜宵了他才回来。
一回来,就直奔郑凡所住的院子,连平日里一回家就必然先去看自己的儿子这个铁律都破掉了。
身子往坐垫上一扔,
姬老六双手撑在地上,
长叹道:
“累死了。”
郑伯爷无动于衷,继续喝茶,大泽香舌没了,但姬老六家里可不缺好东西,郑伯爷不喜欢喝茶,但喜欢喝贵。
姬老六等了等,见郑伯爷连一声安慰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哀怨,道:
“本来今儿个就很忙了,继续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拾掇好了,偏偏父皇又来了,得,大家就继续忙到了现在。”
户部,上需要喂养其他六部,下,地方州县赈灾各地军头都嗷嗷待哺,偏偏大燕现在摊子铺得极大,户部需要不断地寅吃卯粮甚至还得去和各方讨价还价。
说是满堂朱紫贵,但争起预算额度时,比菜市场骂街的还要光棍。
“忙什么?”郑伯爷问道。
“父皇想要问军算。”
“军算?”
军算,算是燕地朝堂这边的说法,源自于早年间的战争模式特性,打仗前,皇帝和各大门阀一起筹算粮草军械兵员等等,大家一起算出一个章程然后再发兵。
简而言之,就是大家合计合计,打一场仗,需要多少钱粮人力。
姬老六知道郑伯爷想问什么,道:“父皇没说要打哪里,只是让我们算一算。”
“哦?算出什么来了?”
“肯定是什么都算不出来啊,现在维系这个摊子都极为不易了,哪里还能来空余的钱粮去打仗,这可不是小打小闹。”
类似大皇子和钟天朗在南望城边境线小股骑兵厮杀的,只能叫小孩子过家家,没动用超过两万兵马以上的规模且时间超过一个月的调动,其实都上不得燕皇的台面。
“其实,要打不是不能打。”郑伯爷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
姬成玦笑了笑,道:“咱是大燕国,又不是大燕寨,总不能次次都赌上家当博一场吧?”
正如郑伯爷所说的,打,是能打的。
现在是寅吃卯粮,要打的话,就将各种税收先收他个四五年之后,对各地坞堡、商贾直接进行军需征收,对城镇村落的民夫,进行强行超出限度的劳役;
总之,就是透支整个大燕的未来,强行赌上一场。
这一招,其实之前燕国就已经用过了。
这头,马踏门阀一结束,镇北侯顾不得细细清理,直接调兵回转银浪郡和靖南侯合兵一处,开始了对乾对晋的征伐。
对乾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
对晋一路,则直接打崩了大半个晋国。
然后靠着对外战争辉煌胜利所带来的威望,燕皇上压制朝堂,君权鼎盛,下慰藉黎民,对外战争的胜利使得百姓们可以暂时忽略掉生活水平的下降。
然而,姬成玦毕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有个基本特点,一个是保本,本是东山再起的可能,一个是稳定,可以持续地收入和发展。
动不动就赌上身家性命求翻身这类的,其实本质上还是没脱离光脚的范畴。
“我就怕父皇,真的要打算这么做。”
“陛下要做,就做呗,你能拦得住?”郑伯爷调侃道,“难不成你姬成玦要率一众大臣,跪到宫门外请愿?
这不是你姬老六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我姓姬,我是个燕人。”姬成玦说道。
郑伯爷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也是很认真地道;
“我也是燕人。”
“大燕,其实可以稳一稳的。”姬成玦道。
“这是你的看法,你觉得你能力很强,自然希望等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后,局面能比现在好一些,甚至,你可能还会有一些私心,要是陛下将事情都办完了,等你坐上那个位置后,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了,那得多无趣?
亿兆生灵,能坐上那个位置的能有几个?
承天之幸,既然坐上去了,总得做些青史留名的事儿,最起码,得留一些故事给后人看。
但站在陛下的角度,他可不会这般想。
他好不容易马踏门阀集权于掌,不趁此机会一举荡平整个东方,一统诸夏,陛下能甘心么?
合着辛辛苦苦殚精竭虑大半辈子,
只为了给别人做嫁衣?
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的儿子。”
姬成玦眯了眯眼,看着郑凡。
郑凡继续道:
“诚然,这个世上大部分父母,是那种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孩子的,自己的财富,自己半生积蓄,甚至,是自己的命………
但,怎么说呢,我不是这种父母。”
“你还没有孩子。”
“不,我觉得以后就算我有孩子了,我也不会………”
“等你有孩子了再说。”
“你让不让我说话了?咱们两三年好不容易见一次,合着要和你说话我还得回去先生个娃再过来继续说是吧?”
“行行行,你说你说。”
姬成玦赶忙服软,其实,很长时间里,他一直觉得郑凡这个人,很是自在,而且,近乎全能。
会打仗,
会做人,
会牧民,
会做诗,
古往今来,精通上述一项者,可留名;精通两项者,那必然是文武全才,可记浓墨一笔。
但在这件事上,姬成玦觉得郑凡错了,没孩子前,他其实和郑凡一个想法,但孩子刚诞生起,确切地说,当自己媳妇儿怀孕那一刻起,他的想法,瞬间就不一样了。
靖南侯为何要将儿子养在郑凡那里?
说真的,
以靖南侯如今的地位和威望,
就是将儿子养在自己身边,
谁能阻拦?
谁敢阻拦?
谁有那个资格去阻拦?
有了孩子后,姬成玦才明白了一些靖南侯此举的深意。
这边,
郑伯爷还在继续自己的话:
“凭什么给孩子啊,谁都是活这一辈子,谁也就只有这一辈子,怎么着也不能亏待了自个儿不是。”
姬成玦点点头,道:
“是是是。”
“你很敷衍。”
“没有。”
“你有。”
“好的,我有。”
郑伯爷伸手拍了拍姬成玦的肩膀,道:
“其实,这只是其一,如果真的完全只是陛下私心,你姬老六,是可以带着大臣们去宫门口跪坐劝陛下不要穷兵黩武的。
实在是怕的话,嘿,让太子牵头嘛,你们兄弟几个一个别落,全都一起去,陛下总不可能直接把你们兄弟几个一锅烩了。”
“哦?愿闻其详。”
“你不在军中,对军中的事情,可能总隔着一道,其实是看不真切的。
陛下想早点动手,在他在位时把事儿干完,也是因为陛下清楚,若是陛下他哪天不在了………”
“我自信,还是能稳住局面的。”姬成玦开口道。
“我信,我信你的能力,否则我不会住你家里,你要是没那个本事,我老早就吃干抹净和你撇开干系了。”
“这话说得,可真露骨。”
“咱哥俩之间,这叫以诚相待。”
“行,你继续说。”
“你能稳住局面,我也信你有这个能力稳住局面,但,你仅仅是稳住。说句不好听的,陛下在时,镇北侯靖南侯永远会站在陛下身后。
一如当年在皇宫内,陛下在前,两位侯爷在后,再之后,是数千两军铁骑。
但陛下若是不在了,谁能调动得起他们?
我说的不是那种调动,而是陛下说要收回地方治理权,靖南侯毫无动静,默认且配合了朝廷的这一举措。
若是你在那个位置,你觉得,靖南侯会这般给你面子?
再说了,
大燕之幸,有两位侯爷,一时将星璀璨,不趁着这个时候用兵,把该打的仗赶紧打掉,等以后,天知道还能不能再涌现出这一批近乎战无不胜的帅才。
还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就拿我举例子,
如果那三位都不在了,
坐在龙椅上的,是太子亦或者是你姬老六,你知道我,平野伯,会马上做什么事?”
“会做什么事?”
“听闻你登基的激动消息,我很高兴,当晚,雪海骑兵出城,直接掌控四方区域,将我的地盘,从一个点,直接拉出一个面。
附近的城池,必须由我驻军,听从我的号令。
然后,
上表,
向你表忠心。
我敢向你保证,绝大部分军头子,都会这么做。”
“那,如果在那之前,让靖南侯将靖南军大部分转移给你,完成交接呢?”
郑伯爷“呵呵”了一声,
道:
“那你死得更快。”
姬成玦对郑凡翻了个白眼。
“门阀,其实不是最可怕的,因为就算是当初镇北侯和陛下演戏,镇北军随时可能东进的那会儿,门阀们想要的,无非是让陛下让步一些,给南北二侯封王罢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推翻你姬家。
但军头子坐大,就会迅速成为藩镇割据的局面,到时候,天子,就真的是兵强马壮者为之了。
另外,
乾人在编练新军,楚国摄政王在打压贵族势力平稳地进行集权,乾楚二国的国力,确切地说,是拿来可以对外战争的力量,其实是在每日剧增的。
而我大燕,看似吞并了三晋之地,却根本没办法调动晋地的力量来加持自己,我一路过来,各地驻军虽然都有晋军兵马,但对晋军,都是以提防为主。
战场上,
若是连自己的袍泽都要提防的话,那这仗,真的没必要打了。”
“老郑,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郑伯爷身子微微后靠了一些,指了指姬成玦,道:
“是谁先给我上药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陛下其实是知道,军算是不会算出什么结果的,因为你姬老六和户部,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钱粮民夫来,所以,陛下最后肯定让你帮忙传递了一道………口谕。”
“张伴伴说过,你如果进宫,魏忠河可能就得靠边站了。”
论揣摩上意,姬成玦自认为是陛下的儿子,所以能做到,但郑凡,可不是自己失散在外的兄弟;
但他依旧能做得让人无可挑剔。
“我要是进宫,肯定得想办法把你一起搞进来,咱俩一起去守皇陵去。”
“父皇的口谕………”
“臣郑凡,恭请圣安。”
“死样。”
“流程。”
“我家里,没密谍司的人,搬出皇子府邸后,魏忠河没往我府邸里掺沙子。”
“行。”郑伯爷点点头,其实他压根没打算站起来。
“父皇让你明日朝会后入宫,御书房参赞军务。”
“我就知道,所以你提前给我预防?”
“但我怎么听起来,你似乎是赞成提早用兵的。”
“我是武将,不喜欢打仗难不成去歌颂和平?”
“但大燕………”
“你拗不过陛下的。”郑凡很认真地道。
“我随遇而安。”
“对,早该这样,别太有负担。”
“你明儿和我一起上朝去。”
“我也得去?”
“你可以在偏殿等着。”
“好。”
“行了,你今儿出门了?”
“出了。”
“去哪儿了?”
“湖心亭。”
“还真去看我三哥了?”
“去看了啊,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前不在京,那没事,既然进京了,一些事儿,总得做个收尾。
去湖心亭看看三殿下,在外人眼里,就算是我郑凡依旧是守规矩的,至少,能让陛下看见我的敬畏之心,大家面子上,也都能过得去。”
“我三哥和你聊了些什么?”
………
“陛下,他们,什么都没聊。”
“嗯?”
“三殿下用纸做的弓弩吓唬了平野伯后,虽然做了解释,但郑伯爷之后就在湖心亭的长廊尾端,坐着。”
“坐着?”
“三殿下想和他拉近点距离,但三殿下靠近多少,平野伯就往后退了多少,最后三殿下无法,二人,就隔着极长的长廊,坐了一个时辰,没再说话。”
“这郑凡,打起仗时,善于兵行险招,但平日里,却这般惜身。”
“陛下,或者这就是留存有用之身吧,正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燕皇点了点头,
道:
“李良申入城了么?”
“回陛下,李统领还在城外军中大营。”
“传朕旨意,就说朕这些时日心神不济,命倩丫头给朕抄三百份心经为朕凝神。”
“是,陛下。”
魏忠河知道,这其实是让郡主,自己安静安静,也算是一种警告和变相禁足。
郡主是昏迷着回京,虽然对外说法是在天断山脉处遭了精魅,但那个地方,实在是离雪海关太近了。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陛下是不会让平野伯出什么意外的。
其余时候,胡闹胡闹也就罢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不愿意京中再生出什么乱子。
“咳咳………”
燕皇再度咳嗽起来。
魏忠河马上拿出绢布,却被燕皇一把推开。
“咳咳………”
这次咳得,明显比以往更为严重,待得咳完后,燕皇下颚处,居然也挂着血渍。
“陛下………”
魏忠河马上跪伏下来,帮燕皇擦拭。
“魏忠河。”
“奴才在。”
“你说,朕这身子,还能撑多久?”
“陛下定然长命百岁,福寿………”
“咳………”
见燕皇有发怒且再度要引发剧烈咳嗽的意思,魏忠河马上道:
“陛下,奴才实在不知,奴才的境界比太爷差了太多,若是太爷还在,有太爷亲自酿制的丹丸,陛下的身子也不至于这般。”
“其实,自两年前起,丹丸,就已经没什么效果了,太爷为朕,已经强续了两年,但,还不够啊。”
“陛下………”
虽说民间早有传闻,说宫中太爷于天虎山兵解,将自身气运裹挟着天虎山气运一同汇入燕鼎,弥补了藏夫子斩龙脉所耗。
但陛下,是从来不会这般说的。
“朕这些日子,晚上常做梦,梦到的,居然是当年藏夫子当着朕的面,斩了我大燕龙脉,那条龙,仿佛就是朕的身子。”
“陛下………”
燕皇身子靠在了龙椅上,侧过脸,看着跪伏在自己身侧的魏忠河,
道:
“但朕,还是不信这个,因为朕若是信了,他藏夫子,也就算是如愿了。
炼气士炼气士,勘测天命,占卜吉凶,行的,无非是欺上瞒下的把戏,寻常妇孺被骗,尚情有可原,但朕,岂是妇孺?”
“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可能被蒙蔽。”
“人,都是要老的,也都是要死的,藏夫子斩龙脉,其实就是给朕种下心魔,让朕身体不行时,就开始胡思乱想。”
“是,必然是如此。”
“朕,不信命,朕的命,只有朕自己才能抉择。”
燕皇摆摆手,
道:
“今夜宿这里。”
御书房隔壁,是有偏殿的,方便陛下处理完政务后歇息。
“是,奴才伺候陛下就寝。”
魏忠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燕皇去偏殿,待得伺候好陛下躺下后,再静悄悄地退出了偏殿。
刚退出来,
就有一红袍大太监过来禀报:
“丁宜人,因病,逝了。”
魏忠河点点头。
大太监又道:“那东西,卑职准备………”
魏忠河目光当即一凝,低喝道:
“怎么着,你还想查清楚了再向陛下禀明赏你个办差得力的功劳?”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这事儿,就断在这儿了,不许再提了,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是,卑职明白,卑职明白。”
看着那位大太监灰溜溜地走了,魏忠河摇摇头,在陛下下榻处巡检了一圈后,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白日里,魏忠河寸步不离陛下,但在陛下歇息时,魏忠河也会回到自己的住处歇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卧房内,
魏忠河伸手,
打开了放在桌子上的盒子,
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根角先生。
其实,这种物件儿,在宫中很常见,太监们会用它,宫女们也会用它,就是一些不受宠的妃嫔们,私下里,也是会藏着用一个。
其实,用这个,也正常,但丁宜人只能说无巧不巧地,冲了陛下的霉头。
可不是咋滴,
夜深人静了你自个儿躺床上偷偷用就是了,
居然在那个时候打着灯拿出来看。
魏忠河伸手拿起这一根,
指甲盖在上头轻轻刮了几下,
自言自语道;
“啧啧,天断山产的上好佳木啊。”
魏公公走到自己卧房的书柜前,
这里有很多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堆叠着很多本书,但其实这些书里面是有凹槽的,每个凹槽里头,都放置着一根先生。
林林总总,近百具,都是魏公公的收藏品。
所以,他才能一眼就瞧出这根先生的产地和用料,晋地天断山的佳木,做先生,本就极为合适。
这事儿,本就膈应,陛下必然不愿意再听见关于这事儿的任何消息。
更别说,这事儿可能还牵扯到平野伯。
而陛下现在,是不愿意任何的事儿牵扯到平野伯。
“哎哟,平野伯爷,你这回可是欠了杂家一个人情喽。”
说着,
魏公公将这一根放置入一个空着的格子里。
拍了拍手,
望着满满一书架的收藏品,
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有人爱好藏书画,有人爱好藏剑,有人爱好弓弩,
其实,
个人喜欢什么就收藏什么,本就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魏公公从未觉得自己喜好收藏这个有什么错,
甚至觉得自己收藏这个比那些正儿八经的收藏大家,更为接地气一些。
随即,
魏公公一甩拂尘,
盘膝而坐,
正对一架子的先生,
缓缓入定。
……
昨晚为了等郡主,郑伯爷睡得比较晚。
出乎预料,
郡主昨晚没来。
一大早上的,郑伯爷就被姬成玦喊醒。
洗漱着甲后,郑伯爷出现在院子里,闭着眼,像是在站着睡觉。
姬成玦出来后,拉上他,二人一起上了马车。
依旧是张公公驾车;
这次,剑圣没跟过来,因为姬老六上朝的马车附近,护卫很森严。
有了那次被郡主新婚之夜问候的经历后,姬老六也对自己的安保下了极大的心血。
“来,吃烧饼。”
姬成玦递给郑凡一块烧饼。
通常而言,上早朝时,姬老六都会在马车里随意地吃一点,等早朝结束后,家里会马上有人去户部送一些吃食。
郑伯爷很麻木地啃着烧饼。
行军打仗时,那是另一个状态,但平日里让他天天赶大早起来,还真有些不习惯。
“早朝不习惯吧?”
郑伯爷点点头,他找到了当初上中学的感觉。
其实,姬老六因为这宅子距离皇宫近,所以比一些其他大臣上朝时方便得多,还能多睡会儿。
街面上,已经开始有人潮了。
姬成玦掀开帘子,让外面的声响传进来,道:
“每日上朝时,看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会让我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大燕,不是我姬家的龙椅,而是他们。”
“一大早上,灌鸡汤,会腻。”
“他们,需要休养生息。”
“但兵戈久不动了,必然会生锈,还有句话,叫趁热打铁。”
“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不是我吃了秤砣铁了心,而是陛下召我,他其实早就知道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些什么。”
“父皇并未特意下密诏给你。”
“如果我对陛下说,我他娘的一个武将,敢说不打仗的话,就跟一头狼,开始学着吃素。
昨儿个说你可以带着百官拉上太子等兄弟去宫门跪请,
你其实是不愿意的,因为你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会有多严重。
我呢,
也是一样,
而且我会比你更严重。”
“你昨天其实没这么决绝?”
“晚上又想了一会儿,总算是想明白了。”
郑伯爷喝了口水,顺下了嘴里的烧饼,继续道:
“还有,你那股子矫情劲儿,该散也就散了吧,陛下是你亲爹,哄老子高兴是当儿子的天经地义。”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别想太多,多想无益。”
“身为姬家人,我只………”
“一般有这个想法的人,最后都死得很悲壮,你想悲壮么?”
“不想。”
“那就该干嘛干嘛吧,别和陛下顶,真的。”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
姬成玦跟随文武百官入朝,
郑伯爷则在一位内侍的带领下,去了御书房外的偏厅。
刚坐下,
一位脸上长着雀斑的年轻公公主动凑过来,殷勤道:
“伯爷,您需要用些早食么?”
待遇这么好?
小太监忙道:“这是魏公公提前吩咐的,待会儿陛下和各位大人们下朝回来,也是要用的。”
“有面条么?”
“有,吩咐一声就是了。”
“那就多谢了。”
郑伯爷掏出两颗金瓜子,塞入这位小太监手里。
“哟,奴才谢伯爷赏。”
很快,
一碗面上来了,但居然是素面。
郑伯爷感慨了一声宫里的伙食是真不便宜,但还是吃了起来,至少,比姬老六马车上的烧饼要好吃多了。
将面汤也饮尽后,郑伯爷总算是从早醒的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
起身,
从偏厅走入御书房,这两处本就是挨在一起。
御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崭新的地图,上面标注着燕乾晋楚,以及四大国中央的小国林立区域。
想来,待会儿下朝后,陛下带着重臣们会到御书房,商讨的,也是下一步用兵方针无疑了。
郑伯爷双手负于身后,
看着燕乾的大地图,
他知道,自己脚踩着的,是御书房的石板,是大燕帝国的权力中枢。
在这里,
命令发出去,
镇北侯会向荒漠进军,
靖南侯则会听令开战,
大燕和三晋之地的百姓,会成为维系战争车轮的纽带,无数人力物力,也都将被调动起来,为这里的意志服务。
这就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刚吃了一碗素面的郑伯爷,
在此时,
有些恍惚,
在其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金戈铁马以及一望无边的民夫队伍。
姬成玦劝了郑凡两次,
郑凡也拒绝了两次,
待会儿,
当陛下问起自己的意见时,郑凡已经做好了关于尽早开启新一轮战事的陈述准备。
百姓的休养生息,
他郑伯爷,不在乎。
郑伯爷眼神不好,只看得见自己雪海关下的一亩三分地,大燕和三晋之地的百姓,是否为战争所累,什么兴亡百姓皆苦,郑伯爷毫无触动。
但确切地说,
出于雪海关的立场,这会儿继续种田,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高筑城广积粮,老老实实地埋头一个五年计划。
北拾掇好雪原,经营一下附近的基本盘,就算日后燕京有什么变故,姬老六到底上没上位,他郑凡都能坐得安稳。
但他又想早点开战。
陛下的身体不好,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绝不可能安享晚年;
镇北侯年轻时受过伤,不能习武,其实身体也不好。
这两个人,其实从很早开始,余生就在争分夺秒,掐着日子在过,争取多向老天借一些寿命去完成自己毕生的夙愿。
但还有一个人,他正值壮年,他武者体魄强健,气血充沛,正当巅峰。
那就是田无镜。
但郑凡记得那一天奉新城的小雨,
自己撑着伞陪着田无镜走在奉新城凄清的街面上。
燕皇和镇北侯,是能争取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撑一天是一天;
但对于老田,
多撑一天,
其实就是多一天的煎熬。
当战事开启时,他能抛下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战局之中。
而一旦战事停歇,
四周安静下来后,
天知道他到底在承受着什么。
原本,郑凡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个机会,所以没想那么多。
但自己这次进京后,
却发现,
事情,和自己原本预估的,有着较大的出入。
这个出入,是曾远在雪海关的自己以及瞎子他们都没预料到的,甚至是连姬老六,都没预料到。
那就是燕皇对于重新开启战争的渴望,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更为迫切。
而自己入城时格外隆重和盛大的庆典,
所谓的皇子牵马,太子接驾,
以及上千禁军宫中列阵为自己贺,
这里面,
其实就蕴含着燕皇的意思。
甚至可以说,征召自己入京,其本意,并不是为了单纯地让自己带着公主夸功,宣扬大燕男儿气概,振奋人心。
而是用自己这个大燕年轻一代将领第一人,去充当陛下手中的一把刀,强行帮陛下推开面前的一切阻拦,只为了速速开战。
打,
就打吧。
————
最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写得有点慢。
晚安。
第三百零一章 求战
御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
郑伯爷主动走出来,在门口,看见走在众人前面的燕皇。
燕皇的气色,比前日,要好很多。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平身吧。”
“谢陛下。”
燕皇后头,跟着的是赵九郎,赵九郎后面,则是八位大臣,反正郑伯爷是一个都不认识,但想来应该是各部尚书或者是朝堂大员。
确切地说,应该是这个朝堂真正的中流砥柱。
而在一众大臣身后,跟着的,则是太子,太子后面,则是姬成玦。
大家伙在御书房议事也不是头一次了,不需陛下吩咐,魏忠河就领着一众小太监送上了椅子和桌案。
桌案很窄,为了配合椅子的高度,所以要高一些,站在郑伯爷的视角,就觉得这些大臣们像是坐在婴儿专用座一样。
很快,
一碗碗素面送了上来,燕皇面前也有一碗。
那个脸上带着雀斑的年轻公公再度走到郑伯爷面前,问道:“伯爷,您还要一碗么?”
“要。”
“好的,伯爷。”
随即,
郑伯爷也入座“婴儿椅”。
素面,就真的只是素面,上面撒着些许葱花,这面条也不是用什么特殊制法做的,家常面。
唯一奢侈一点的,应该是面汤是鸡汤。
可能是怕味儿太重,所以都没弄浇头。
在郑凡记忆中,大概只有当初的镇北侯,才敢在御花园里肆无忌惮地烤羊腿。
燕皇动了第一口,其余大臣也都一起举筷,一时间,御书房内,全是吃面的声响。
大家吃得都不慢,一来都清楚接下来还有事情要谈,二来御前进食时本就不可能聊家常。
大家都只吃了一碗,
旁边伺候的太监见谁吃完了,就马上送上来一杯茶以及一个铜盆。
茶是漱口的,直接吐进去。
铜盆是拿来洗脸擦手的。
这倒不是为了奢华和讲究,因为议事时很可能要动笔墨,有的,甚至还要奉命起草圣旨,手必须要洁净,另外,洗一把脸,也能让自己更精神一些。
最后,小桌案撤下,每人面前再奉上一杯新茶。
一切就绪后,
燕皇抽出一份折子,
道:
“无疆亲笔写的折子,对朕说,南望城一线,压力正与日倍增。”
话,其实没说完,但大家都懂。
折子里,提出了问题,那必然也会附带请求帮助以解决问题。
如何解决?
很简单,
增兵。
这里的增兵可以理解成大燕从其他地方调兵入南望城,亦或者是增加南望城一线的军粮军费以及编制。
前一种,很难实行了,因为在吞并三晋之地后,大燕的摊子铺得实在是太大,很多地方,其实都是捉襟见肘。
那就只剩下后一种方法了。
但这也意味着钱粮增项。
对于个人而言,钱粮,确实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你若是钱粮充足,九成九以上的问题就可以不再是问题。
对于一国而言,也是如此。
郑伯爷得靠着户部小六子批条子才能拿到足额的钱粮,其余各地,都只有五成。
大燕向来有养精兵的概念,镇北军和靖南军就是最好的例子,但这实在是没办法了,缺口太大,财政上四处漏风,只能用纸先糊一下好歹面子上能过得去。
这时,尚书左仆射王炼起身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可遣一镇京城外大营兵马南下银浪郡的开城,以震慑乾人。”
开城的位置,差不多算是燕京和南望城之间,一镇兵马入驻,既能继续拱卫京师,同时银浪郡那里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也能更快地南下。
燕军兵马以骑兵为主,机动性上,确实比乾人要强得多。
但这个法子,怎么说呢,很像是囊中羞涩,只能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来用。
其余人,已经无话可说了,因为大家都清楚朝廷财政现在困难到什么地步,王炼的提议,已经很是结合时局了。
燕皇看向太子。
太子起身,
道:
“儿臣附左仆射大人议。”
燕皇看向姬成玦,
在场,
只有姬老六是户部的人,
自从姬老六连续整掉了两位户部尚书后,户部尚书的位置,就一直空悬着。
故而,
每每和各部打嘴仗吵份额时,姬老六次次都亲自上阵,以皇子之尊,和那些大人吵得面红耳赤。
没办法,僧多粥少,吃不饱的人不满意,分粥的人,也很恼火。
但这里毕竟是御书房,不是大朝会,所以没必要撸起袖口干架。
姬成玦也没有去哭穷,
而是起身道:
“父皇,今年可酌情增补一些编制,等明年时,可以再行增补。”
去年,是缝缝补补过去的,今年,是将将就就过去的,明年,是姬成玦和燕皇约定的三年之约,大燕的财政会有明显的好转,但还得还前两年的积债,但至少,这个大帝国的财政,已经被引导向良性了。
燕皇闻言,
笑了笑,
道:
“若是南边有变,你能让乾人晚个一年两年再打过来么,好让我们把兵额补上去?”
姬成玦开口道;
“父皇,今年上半年的开算,早就发出去了,下半年的开算,年初时就已经议定了,国库确实留了一手以备应急,但这不还是得修理望江河工么,河工,自古以来就是吞金兽,吞没钱粮无数,儿臣已经为这事,绞尽脑汁,正在四处化缘筹措。”
燕皇挥挥手,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不清楚国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
燕皇最后还是看向了坐在最后面的郑凡,
道:
“平野伯,你说说。”
大燕有个很奇怪的传统,比如御书房里议事,议的还是军事,但在以往的话,御书房里,其实除了兵部尚书一个,并没有其他军方的大佬存在。
因为大燕的军权,下放得实在是太厉害,镇北侯那边,北封郡以及对蛮族的大部分事宜,都是镇北侯府自己拍板。
东边,靖南侯也是一样。
按照乾人的传统,像镇北侯和靖南侯这种的军方大佬,老早就该解除兵权到京城荣养了,给了太师太傅的各种虚衔完全架空你,需要应对军事时,再喊你过来当个参议,听听你的意见。
所以,这次,还真的是好不容易御书房内出现了一个成色十足的“丘八”。
而大家,一时间也就将目光落在了近年来风头无可比拟的平野伯身上。
且在进入御书房看见平野伯时,大家就清楚,今天,平野伯的建议会很重要,否则,总不至于是让平野伯特意过来旁听的吧?
郑伯爷站起身,行礼道:
“陛下,臣以为禁军可不用调动,南望城一线,也可不必增拨钱粮,可命大皇子和许文祖收缩南望城一线的防线,不与乾人争一时之长短。”
听闻这话,
右仆射曹榷当即开口道:“我大燕面对蛮族数百年,未曾主动退却一步,如今,却要面朝乾人而退?”
尚书令徐秋泰也疑惑道:“平野伯爷,此是何意?”
郑凡面向两位大人拱手行礼,答道:
“因为朝廷不宽裕,所以………”
这时,左仆射王炼打断了郑凡的话,道:“我可是听闻,平野伯的雪海关,钱粮份额可是比其他部所高了两三成。”
说这话时,王炼的目光还在姬成玦的身上扫了一下。
郑凡不知道王炼为何对自己有敌意,他也没空去理会分析对方的政治立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帮燕皇走过这个“抛砖引玉”的流程,进入到下一个重要议题。
故而,郑伯爷直接道:
“大人去过雪海关么?”
“自是未曾。”
“雪海关,北御雪原野人,南遏楚人北上,而我雪海关方圆百里之地,可谓十室九空,近乎杳无人烟。
本伯就算是想压榨地方以补兵马所需,也没地儿可以去。
不求着朝廷,本伯难不成不打仗了,带着将士们去雪原放牧为生还是去南边儿开荒种地为生?”
别的地方的兵马,驻扎地,是能再刮一些油水儿下来的,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不是,但郑伯爷是没这个条件的。
最起码,
从朝廷大佬们看到的关于雪海关的书面情况来看,他们是看不出郑伯爷“自给自足”的能力的。
王炼摇摇头,笑了笑,倒是没看出多生气。
郑伯爷则继续道:
“陛下,臣以为,朝廷眼下既然无多余钱粮可拨付,倒不如干脆以退为进,摆出一副请君登门的姿态,看看他乾人,敢不敢再北伐一次。”
曹榷则道;“平野伯,收缩防务,岂不是意味着我大燕边境线上的国土,将拱手相让给乾人?”
“大人去过银浪郡么?”
曹榷咽了口唾沫,又来?
“本官自是去过的,南望城,本官也去过。”
南望城,本就一度被称为大燕的小江南,也曾是大燕文华荟萃之地。
“那大人可曾去过边境?可曾,去过乾国三边,可曾穿过三边去过滁郡?”
“本官……未曾。”
“那本伯可以告诉大人,乾人,在其边境线上修建堡寨无数,现如今所说的南望城边境线,乃是双方在边境地带一段很宽的互通区域。
也就是说,本就一块犬牙交错的地带,属于双方谁都控制不住,谁都可以跑马的地方。
一是因为我大燕军士不擅攻城,所以面对乾人堡寨,难免无从下口;
二则是因为乾人野战不行,就是这两年那个钟天朗,也不过是率小股骑兵逞凶一时罢了,乾人,也不敢离开堡寨太远向前推进。
所以,南望城收缩防线,无非是让乾人下次再想小股兵马北上时没了可趁目标罢了。”
“若是乾人大军北伐呢?”王炼忽然开口问道,“边境防务,一则是为了固土有责,二则是为了提前预警。
一旦我南望城一线收缩,若是乾人大军忽然北上,我大燕,岂不是没了准备的机会?”
听到这话,
郑伯爷当即面向燕皇,
长拜而下,
道:
“陛下,若是乾人胆敢集结大军北伐,那就请陛下赐臣三万铁骑。”
赐我三万铁骑。
百年前,乾人五十万北伐军,就是被初代镇北侯三万大破之。
而这,也是大燕军伍中人共同的向往。
王炼闻言,道:“狂妄。”
郑伯爷针锋相对:“打仗,本伯还没输过。”
“………”王炼。
太子此时站起身,道:“大皇兄的折子所言,是其压力大。”
郑伯爷马上道:“所以,往后退退,压力就不那么大了。”
“为何要退?”太子问道,“本宫自是清楚朝廷财政匮乏,但明显可以不退,或者说,是没到必须要退的时候,按照王仆射所言,一路禁军南下开城,可警告乾人,分明还没到必须要退的时候。
祖宗辛苦经营八百年之社稷江山,岂能说退就退?”
“敢问太子殿下,晋地,算不算祖宗经营之所?眼下,算不算我大燕的社稷疆域?”
“自然是算的。”
“这就是了,有舍有得,正是因为吞并了晋地,使得我大燕靖南军和两部镇北军,不得不驻扎在晋地,若是靖南军像当年那般依旧驻扎在银浪郡,敢问乾人安敢折腾?
现在,无非是为了保全晋地,先在银浪郡后撤一小步罢了。”
“岂能这般算?”
“为何不能这般算?”
“后人会如何看?”
“后人只会看先人给自己留的疆域,是大了,还是小了,银浪郡退一线,和整个三晋之地比起来,孰轻孰重?孰大孰小?”
太子看着郑凡,开口道:“晋地又如何有失?平野伯,本宫不是迂腐之人,只是思得我大燕任何一寸国土都是我大燕将士以血汗浸染过来的,不到万不得已,本宫不愿意放弃任何一寸国土,否则,你叫本宫如何去面对那些曾为了开疆拓土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
本宫可以答应,但他们,能答应么?”
“太子殿下。”
郑伯爷对着太子拜了下去。
“平野伯,你这是?”
“臣答应的。”
“………”太子。
王炼和曹榷对视一眼,二人眼里,都有一抹无可奈何之色。
这个回答,
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但偏偏,
眼前这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伯爷,却有可以不要脸的资格。
因为他功勋卓著,他为大燕开疆拓土,流过血也流过汗。
所以,
他能这般回答。
太子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熟悉朝政很久了,也见过红着脸对吵甚至要动老拳的大臣,但还真没应付过平野伯这一号的。
姬成玦在此时开口道:“平野伯,太子说的是,那些战死的英灵,他们能答应么?”
郑伯爷马上道:
“他们,也是答应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姬成玦问道。
“不信的话,殿下可以差人去下面问问。”
姬成玦怒拍椅子扶手,道:
“放肆!这是君前,安敢如此!”
太子冷冷地看了一眼姬成玦和郑凡,默默地坐了回去。
燕皇没说话。
王炼则开口道;
“平野伯,本官倒是很想听听你的高见,为何,晋地有失?”
唉,
郑凡有些心累,
终于把话题扯过去了。
当即,
郑伯爷跪伏下来,
开口道;
“臣在楚地得知,大楚有北伐之野望!”
一时间,
御书房内,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给弄得有些懵了。
倒不是说这话的冲击有多强,
而是因为这话,根本就是一句废话!
哪个国家不想向外开拓一统天下?
更何况,对于楚国而言,不北伐难不成现在去和乾国开战?
楚国有北伐的野望,
这话其实和楚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有什么稀奇的,值得在御书房里说?
郑伯爷故意等了一会儿,
等到在场的大人们将自己看作一个二愣子,
才继续道:
“臣得知楚人和乾人已经结盟,相约三年后,共同出兵北伐,意图侵我大燕社稷!”
楚人和乾人结盟,这不是什么秘密。
但三年后,
这个极为关键的时间点,都说出来了,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尚书令徐秋泰当即问道:
“平野伯,此事非同小可,可能确定?”
“本伯确定无误!”
“何以确定?”徐秋泰追问道。
“大人,您去过楚国么?”
来了,
来了,
又来了。
王炼和曹榷马上再度对视。
徐秋泰却笑了,
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边道:
“本官,还真去过楚国,本官年轻时,曾游历天下,去过郢都。”
其余在座的大人,脸上都露出了看戏的笑容,瞧瞧,这真有个去过的,你还能怎么接?
郑伯爷马上追问道:
“敢问大人,可曾见过楚皇?”
“………”徐秋泰。
我去见楚皇干什么!
而且我都说了我年轻时,我年轻时还没入朝为官呢,怎么去见楚皇?我当官后,更怎么去见楚皇?
姬成玦马上开口道:
“平野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先说,三年后乾楚联盟发兵共犯我大燕到底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是从谁人口中得知的?”
郑伯爷当即大声回答道:
“是大楚摄政王,亲口对臣说的,当时,臣和大楚摄政王坐一辆马车。”
“………”徐秋泰。
“………”在场所有大人。
官儿做到这个位置上,其实都是人精,大家都察觉到了今日的不同,以及,都感觉,平野伯这似乎是在胡扯;
但,
没人敢说郑伯爷说谎,没人敢说他在胡扯;
因为人家带回来了大楚公主。
而且,
还有一首“怒发冲冠凭栏处”流传而出。
姬老六再度打破了沉默,
指着郑凡开口问道:
“孤不信,可有人证?”
大家一起看向姬成玦,投去麻木的目光。
你这,
捧哏得也太明显了。
先前就一唱一和的,比茶馆里说话先生和徒弟玩得还顺溜。
郑伯爷马上回答道:
“公主可为证!”
诸位大人都叹了口气。
姬成玦却继续问道;
“那你说乾人和楚人联盟,如何做数,莫非,也是乾国那位官家亲口对你说的?”
郑伯爷马上回答道:
“臣曾入过乾国上京,曾当面和那位乾国官家说过话,当时,乾国官家当着臣的面,亲口说,这次他大乾吃下去的亏,受下去的辱,三年之后,必将联合楚国一同向我大燕讨要回来!”
在场所有大臣:“…………”
姬成玦忽然身子一颤,
指着郑凡,
道:
“你,你,你都见过了?”
“是,臣都见过了。”
郑伯爷露出了达成见过东方四大国所有皇帝大满贯成就者的自信目光!
晋皇,他也见过,只是这次本准备送给晋太后的角先生,出了问题,找不到了。
姬成玦抖抖索索地转身,
面向燕皇,
瘫软,
着地,
跪伏,
怅然,
哭道:
“父皇,儿臣掌户部诸事,可以说,我大燕如今财政之艰难,未有比儿臣更知者;
但依平野伯所言,
三年后,
乾楚将尽发百万大军伐我大燕,此诚我大燕危急存亡之秋也。
儿臣斗胆,
请父皇为我大燕八百年江山社稷计,
提早发兵,讨伐乾楚!”
说完,
“咚!”
姬成玦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御书房的青石砖上。
姬老六放弃了上朝途中街面上的烟火气息,接受了郑凡的劝导。
郑凡则用拳头猛地一击在自己左胸口,
大声道:
“臣愿为陛下前驱,击破镇南关,饮马郢都!”
————
感谢ws蓝狐成为魔临第一百三十二位盟主。
白天有事出门了,晚上才回来的,今天就一更了,明天开始恢复两更。
第三百零二章 成势
在座的诸位燕国朝堂大佬在此时,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他们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吃惊于怎么一封来自南望城大皇子的折子,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居然引申到了:
请陛下发兵讨伐乾楚!
因为这里是御书房,
因为这是在御前,
因为陛下就坐在那里;
在朝堂浮浮沉沉这么多年,大家伙的政治敏感度自是不需多提,先前六皇子和平野伯那近乎是明摆着的双簧,可能并不是他们的演技差了,而是他们只是想提供一个由头,一个契机,或者叫,一个说法。
至于提供给谁……还能提供给谁?
其实,国战嘛,从来都是我想打你,然后找了个借口,因为如果我国力不如你觉得打不过你,我会有无数种借口去不打你。
国与国之间,向来是弱肉强食,这一点,在场的大佬们不可能不清楚。
陛下,
是准备发兵了。
在大燕财政格外紧张近乎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下发兵。
一时间,
在座大人们之间目光快速交汇。
就是先前站出来主动“不怀好意”的王炼,在此时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因为先前针对郑凡,并不是说他想要去针对,而是他清楚,陛下不希望自己麾下的大臣们是铁板一块和和气气,现如今六皇子势大是不假,但太子刚刚领了监国之责,总得让陛下看到朝堂里,是有真正说得上话且有分量的人物愿意站在东宫那边的,否则就是不给陛下的“监国”面子。
但接下来,
当矛头再度交托到陛下手中时,
大家伙到底该如何发言,到底该如何去表态,就需要多多思量了。
因为他们得看陛下的态度。
陛下如果呵斥他们俩,
那大家伙就可以跟着“落井下石”,或者“捞一把”,总之,有的是手段把眼前这一切给“推”过去。
陛下如果笑骂他们一句,
那大家伙就可以稍微提一点儿意见,打着幌子劝阻一下陛下,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在此时再次发动一场大战,意味着大燕将要承担怎样的风险。
陛下如果很认真地发问于他们,
那大家伙就只能当泥胎了,因为不敢和陛下的意志彻底违抗。
当然,
若是陛下……
“砰!”
燕皇的右手,猛地拍打在御案上,沉声道:
“乾楚二国,贼心不死,两国已达合约,竟然背信弃义,妄图三年后齐齐发兵犯我大燕,真当朕,真当大燕满朝诸公,都是泥捏的不成!”
明明是很明显的双簧,
最直接证据居然是平野伯一人的话语,
虽然他确实是见过大楚摄政王和大乾官家,整个天下,见过这么多皇帝的人,也挑不出几个了。
但仅仅是一人之言,就要发动国战?
至于什么背信弃义,
是的,
大燕和乾国楚国都相继签订了和约,但大燕转过头就坑杀了数万青鸾军,就这,楚国还是同意继续签订和约,然后平野伯就跑去楚国境内抓公主,靖南侯主动发兵压迫镇南关。
至于乾国这边,大燕也是逢年过节地不停地向乾国加岁币,故意撩拨乾人情绪。
所以,
是大燕这边将和约文书当作擦屁股纸。
但怎么说呢,
强国,
自然就有不讲理的资格。
燕皇的态度,
很清晰了。
下面两个年轻人一唱一和,
他当真了,
他也发怒了。
言外之意,
在座的诸位,
你们看明白了么?
大燕朝堂,君权之盛,远远超过往昔;
因为古往今来,做臣子的,有太多太多的办法可以制约得了自家的君主。
而权力的核心,则是兵权。
想那乾国官家,想要动上京禁军,想要动三边,也得等到燕人打过来了,趁着这股子东风才能真正下手刮骨疗毒,搁在以往,饶是他身为官家,也怕仓促下手引起下面的反噬。
因为除了开国帝王,后辈天子,是很难掌握真正的兵权的,就是在外领兵的将领,他们本身,其实也有着各自的交际人脉网格,大家会自然而然地团结在一起,去抵消来自天子的“生杀予夺”。
而在燕皇这里,
他可以说没有军权,
因为大燕最能打的两支军队,也是每年吞噬掉泰半粮饷的兵马,其实并不在他的手上。
但偏偏那两位真正执掌大燕兵权的人,没有丝毫要谋反的架势,且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燕皇的身后。
兵权是下放了,但君主的地位,却被无限地拔高。
这是一种很匪夷所思的现象,但却真实地出现了。
你可以说这种权力架构,极不稳固,甚至,有些过于想当然,任何一个但凡正常一点的皇帝,都不会去选择这么做,甚至会本能地去扼杀这个苗头;
但奈何,
当今燕皇,
确实是一言九鼎。
门阀去除之后,朝堂势力空余了一大片,这位天子,可以任意地选用自己的人去填充朝堂。
再加上赵九郎当百官之首,却又极为听命于燕皇,在大燕,可以制约君权的要素,基本不存在,他,就是独夫。
下一刻,
赵九郎起身,
向着燕皇跪伏下来,
大声道:
“陛下,乾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请陛下为子孙将来计,发义师,讨伐乾楚!”
宰辅首先表态。
随即,
王炼、曹榷、徐秋泰起身,跪伏下来:
“臣请陛下为将来计,讨伐乾楚!”
剩下的大臣们,也都纷纷离开位置跪伏下来请愿。
前一刻,
还在为大燕这狼狈无比的财政状况而忧心忡忡的朝堂大佬们,此时各个义愤填膺地请求陛下发兵开启国战!
有的,老泪纵横;
有的,满面通红;
有的,不服老请赐一长戈愿为前驱;
有的,甘愿散尽家财,为大燕筹措军费。
事儿做错了,顶多被罚;
态度如果摆错了,那,要你何用?
所以,
大家的态度转变得很快,也很彻底,毫不拖泥带水。
就连太子,
此时也跪伏下来,
“儿臣请求父皇发兵,讨伐乾楚!”
早早地抢了前排跪坐位置的郑伯爷在此时有些心神澎湃;
他其实对那把椅子没什么兴趣,确切地说,他对皇权的神圣,并没有什么感触;
毕竟在他曾生活的时空里,买张票就能进故宫转转。
但这种根本没有势,却因为燕皇的一个态度,硬生生地将势给掀起来的感觉,郑伯爷很是迷恋,也很是陶醉。
在雪海关,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子的。
他可以不计较利益的值,去纯粹凭自己喜好宣布一些举措,麾下魔王们不会阻拦,其余人,也不会阻拦。
但那只是一个雪海关,
眼前这位,却能号令整个大燕,包括三晋之地的子民,无数人口、财富、粮食,去走上他所想要的征伐之路。
他要逆势而为,
整个大燕,就得听从他的诏令,逆势而为。
郑伯爷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
叫“皇帝的新衣”。
很多人读这个故事时,觉得皇帝很傻,百官很傻,子民很傻,然后感慨一下,只有最后那个孩子保留着孩童的纯真。
但换个角度来看,
一个能让全国子民,只要是有思维能力的成年人,都配合他演戏,一起“指鹿为马”的皇帝,他对他国家的掌控力,到底有多恐怖?
御书房内,
大局已定。
郑伯爷甚至觉得,就算自己不参与这场戏,燕皇自己强行推动的话,也不难。
自己的加入,无非是使得这件事,更顺滑了一些。
今日御书房里达成的共识,明日,朝会时,将传遍整个朝堂,到时候,大燕帝国的一切,都将为即将来临的国战再度运转起来。
但燕皇,显然是一个务实主义者,他不满足于口号,他迫切地想要自己的功业,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实下去。
所以,
他马上抛出了下一个议题:
“先攻乾,还是先攻楚。”
燕皇想要接下来的朝会,在这件事上,彻底沦为走过场,不想再将扯皮的事,丢到那里去。
大方向已经被扭转过来了,现在,不管心里是否愿意,大家只能在这个方向下,去做出选择。
王炼当即道:
“陛下,臣以为应先攻乾,乾国富饶。”
乾国的富饶,是众所周知的事,因为乾国的疆域,大部分都继承自当年的大夏,地理位置本就得天独厚,再加上经营开发已久。
打乾国,能方便以战养战。
曹榷也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当先攻乾,乾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其国官家已露厉兵秣马之志,假以时日,乾国必将成为我大燕心腹之患,且乾人三边直面我银浪郡,先攻乾,可解我大燕南面之局。”
虽说大燕已经吞并了三晋之地,但燕人还是会将自己的固有国土当作真正珍视的地方,不管怎样,先保住自己老家再说。
另外,打乾国,可以方便人力物力地运输,减轻后勤压力。
而如果打楚国,死磕镇南关,相当于大燕的军事调动以及后勤保障,也离开大燕本土,横跨整个晋地。
是个人,
都知道此时打乾国最合适。
讲真,
如果郑伯爷不是雪海关总兵,如果靖南侯不是在晋地,郑伯爷也觉得先打乾国最合适,就算乾人这几年编练和扩充了新军,但郑凡不相信乾人的战力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取得质的飞跃。
而且打乾国,一路啃一路收,就算是亏本,但也决不会亏太多,可以有清晰可见地补足。
但奈何,
如果先攻乾,没自己什么事儿啊。
靖南侯到时候可能会调兵去攻打乾国,自己呢,只能守家。
打赢了,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着流口水;
打输了,那大燕的局面将直接崩盘,三晋之地不稳先不提,楚人挥师北伐时,他的雪海关会在第一时间成为一块楚人大军包围下的飞地。
且楚人可不是野人,楚人最强的就是步兵,真让楚人包围上来,他们攻城的手段可绝不是当初野人能比的。
最坏的情况下,
郑伯爷很可能被逼迫地出关去雪原,率领魔王以及剩余的麾下,去雪原上当名副其实地“野人伯”。
打仗嘛,就当是一场赌博,甭管输赢,他娘的总得自己去丢筹码过了手瘾到时候就算是输了也不觉得憋屈不是!
横竖自己玩儿过了,也经历过了,最后什么结果,自己都可以认。
但隔着老远看着别人摇骰子自己被动地承担后果这叫什么事儿?
只是,
没等郑伯爷开口进言,
甚至姬成玦也没开口,
太子,
就先开口道:
“父皇,儿臣以为,若要行国战,我大燕必要分一个先后。”
这是废话。
大燕现在财政艰难,就算透支压榨国力,也只能勉强应付一个战场。
但太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御书房内的大部分人,都惊愕了一下。
“所以,儿臣以为,当先攻楚,于乾主防,其因有三:
一,乾人性懦,我大燕先攻楚,乾人可能观望隔岸观火;百年前,我大燕和蛮族血战时,乾人尚且选择北伐,可见乾人目光短浅甚重;
二,自京师至银浪郡再至乾人三边至滁郡,一马平川,乾人兵马但敢北上,我大燕依仗骑兵之利,也能占据优势;且就算是真的情况危急,镇北王也能从北封郡调兵回援,也来得及。
三,靖南侯在晋地,对楚熟悉。”
最后,
太子犹豫了一下,
又道:
“还有第四条。”
燕皇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御案,道:“说。”
“儿臣素闻晋地兵马不稳,但晋地辽阔,需晋营以充实,若攻楚,可消耗晋人青壮。”
晋地一大不稳定因素就是晋地兵马,基本上,他们驻扎的地方,附近都会有一支燕军以作盯防。
这些人,可以当攻楚的炮灰。
攻打楚国,必然是从晋地发兵,这些晋地兵马调动也能方便,而如果攻打乾国,必然要从晋地抽调燕军去乾国战场,到时候,三晋之地的燕军少了,晋人兵马谁来去看防?
反正都是不稳定因素,倒不如去当炮灰得嘞。
这话,说的没错,但怪就怪在,居然是太子说出来的。
燕皇目光一凝,道:
“身为储君,应当修德。”
王炼马上跪伏道:“臣兼领东宫詹事,未能教导好太子,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太子这建议,其实没错。
错就错在,他是储君,亲口说这种话,不合时宜,会失了体统。
就比如玉盘城下的杀俘,
楚人的和约燕皇看都没看,因为他知道那边田无镜的做法;
最后,也只是顺势削掉了田无镜的王爵。
他自己,还是干净的,坏名声,都是靖南侯背着。
这不是双标,也不是虚伪,而是身为皇帝,他本身就有着凝聚国家民心的作用,所以,他必须得是纯净的。
要让子民们认为他是可依靠的,是慈祥的,是大家的父母。
太子也低头下来,
道:
“父皇恕罪,儿臣孟浪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因为太子的建言,很好,唯一的瑕疵,只是说话的方式,但瑕不掩瑜。
郑伯爷下意识地去看姬老六,
很显然,
姬老六被太子抢白了。
既然姬老六已经决定听从郑凡的建议,去侍奉自己的老子,让老子开心,接下来,肯定是支持先攻楚,否则和自己明里暗里都算是穿一条裤子且为名义上六爷党下第一干将的平野伯岂不是全无用武之地了?
但太子先将他要说的话给说了,
最可气的是,
太子居然抛弃了他原本的“宅心仁厚”,抢夺了自己的人设!
一时间,
就是姬老六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这个二哥的套路了,
一会儿玩儿颓废,一会儿玩儿激进,
难不成一个监国位子,就让他又燃起了斗志?
“成玦,你说。”
被点了名,姬成玦只能开口,而且还不能复述太子先前的话,复述别人的观点,在政治上,是大忌;
“父皇,儿臣认为,应当攻楚,若要行大战,战场距离我大燕本土,自是越远越好。”
晋地,尤其是原本成国的东半部,早就因为野人和楚人十室九空了,本就是打烂了的地方,那就继续打呗。
御敌于国门之外还有另一套说辞,那就是战场也距离自己的传统领土越远越好,三晋之地是新附之地,而大燕原本的国土,才是八百年来祖宗辛苦经营之所,是姬家,是燕人的根本。
姬成玦又道:
“且上次我大军攻乾,固然打到了上京城下,但后方领土,其实都未能占领,乾人三边坚固,只需固守,我大燕兵马只能进退不得陷入泥沼。
而若是攻下镇南关,则对楚局势主动权易主,是否继续扩大战争规模的主动权,就在我大燕手中。
儿臣觉得,若攻楚,必先克镇南关,且就算是欲攻乾,也必须先克镇南关,以堵塞楚人北上之路!”
燕皇则将目光落在了郑凡身上;
“先攻哪个,都有利有弊,分析来分析去的,也不会有万全之策。平野伯,你说说,说一些,他们没说过的东西让朕听听。”
“臣请陛下先行攻楚!”
燕皇笑了笑,
很平静地道:
“继续。”
郑凡深吸一口气,
掷地有声:
“因为臣在那儿!”
第三百零三章 烽烟起
“因为臣在那儿。”
这话,说得很自信。
曾经,大燕的平野伯和蛮族小王子、楚国大将军年尧以及乾国钟天朗称为下一代的军中四杰。
但现在,已经没人再去执着这个说法了,就是乾楚之人,也不会再提这个。
文人,可以靠吹捧起来,毕竟任何时候,文人一直玩儿的是曲高和寡的东西,自己圈子里吹一吹,互相捧一捧臭脚,外人很难置喙,敢置喙就是你有眼无珠,品不出佳作。
但武将,纯靠吹捧,终究是立不住的,而且,武将的功绩,真正经得起吹的,不在内,而是在对外战场。
蛮族小王子据说在荒漠纵兵征战诸多不臣部族,但一来荒漠距离东方国度未免过于遥远,二来,其向大燕皇帝陛下自降辈分之举,太过于给其形象减分。
钟天朗曾一度在边境线上吃了好几座燕人堡寨,但当大皇子来到南望城后,钟天朗那边也安分了,颇有一种欺软怕硬的意思。
年尧大将军除了在国内抓了几个皇子外,最大的对外战争功绩,就是依靠着镇南关,曾和靖南侯对弈过。
世人都知道和靖南侯田无镜对弈到底有多难,但这对外战绩,听起来,确实有些憋屈。
唯有郑伯爷,
三百骑下绵州城,斩知府而走;
千骑深入乾国腹地,斩福王而走;
三千骑随李富胜一镇入乾,上京城外赏雪;
万骑千里奔袭夺雪海关,一举葬送野人主力。
因为靖南侯在民间不讨喜,故而民间吹捧平野伯的极多,更有甚者,都传出了平野伯将兵多多益善的话语。
对于在场的大燕朝堂大佬而言,他们其实早就过了热血澎湃的年纪,如果说做官也分品级的话,他们已然踏入了不动如山境。
这不是瞎吹,而是乾国那位藏夫子早年间带领麾下弟子修炼如何入定,曾带一众弟子去上京,入翰林院。
乾国的翰林可谓无比尊贵,但要想以后仕途通达有望问鼎相公之位,必须经翰林院磨砺一遭。
翰林们在为将来的朱紫贵和清凉伞于翰林之中苦修,
而炼气士则在隔间内看着他们苦修入定;
更有甚者,藏夫子亲口说过,当朝相公们的心境修为,比他,只高不低。
御书房内的诸位大人,相当于乾国的诸位相公级别,他们不喜欢孟浪,只喜欢治大国如烹小鲜,想着求稳,而且还反感这种太过激进的色彩。
但面对平野伯的这句话,
他们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到底是马踏门阀之后燕皇亲自简拔起来的大员,因为大权独揽外加君权稳固,所以在选拔这些大员时,燕皇可以不用像他国同行皇帝那般太多考虑政治平衡和贵族以及士大夫派系的纠葛。
所以,这批大员可能性格上各有不同,私下里,也难免会有一些个人癖好,但在大是大非方面,是和燕皇站在一起的。
先前,很多人都陈述了理由。
但平野伯的这个理由,看似简单粗暴,却反而让大家觉得,最为站得住脚。
这位大燕年轻伯爷,自入伍以来,确实没打过败仗,而且但凡他参与的,都是大捷,且还最擅长以小博大。
当然,除了他之外,还有站在他身后的那位靖南侯。
以当下大燕的局势,强行掀起国战,那真的是在赌博,赢了,问题就算还有,但至少能保持社稷大方向上的稳定,而若是输了,社稷就会有倾覆之危。
所以,
大佬们现在内心的想法,在郑伯爷的那句话说出来后,
居然变成了:
既然是要赌,那为什么不选手气很好从未输过的人来?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但大家就是抑制不住往那方面去想,无他,图个吉利。
这时,
徐秋泰开口道:
“陛下,镇北王需要镇守北封郡,不到万不得已时,朝廷不会调其离开,若开国战,为帅者,必是靖南侯爷。
所以,臣以为,当以攻楚为先。”
这一次,身为尚书令的徐秋泰直接一口咬死了靖南侯。
因为上一次东征大军,是由大皇子先挂帅的,结果出了纰漏,导致左路军大败,伤亡惨重。
虽然大皇子的指挥行事并无失当之处,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大家都清楚,若是第一时间就请靖南侯爷挂帅,第一次望江之败,就不会发生。
陛下想开国战,我们答应,但有些事情,陛下心里也必须有数。
燕皇的目光,微微沉了下来。
他能听出徐秋泰的言外之意,他是担心攻乾的话,自己又会让大皇子领兵,或者,是前期领兵。
但,
燕皇并未生气,因为曾经不争气的,是自己的儿子。
这一次国战,统帅,必然是田无镜,因为李梁亭的身体,本就不好,也不适合再来回奔波一次。
所以,
必然是田无镜的统兵的前提下,让其从三晋之地发兵即刻攻楚,是最为合适的选择,毕竟,三晋之地的一应军权,其实很早就已经落入靖南侯掌控之中。
先前入京途中,
平野伯以靖南侯军令可直接调遣颖都城外各路大营就是最好的佐证。
终于,
燕皇点头,
道:
“明日朝会,先起战势,再直指伐楚。”
下方,诸位朝堂大佬一起叩首:
“臣等遵旨。”
“臣等遵旨。”
这意思很简单,今日确定好了主题,你们回去后和各自的势力通个风,明天,大家一起把这两个方针给确定一下,走个形式。
其实,燕皇的这个话,和先前太子的话一样,都有损“圣君”形象。
这种暗箱操纵把持朝政的事儿,说得这么清晰直白,显然是不合适的。
但大家伙敢去批评和质疑太子,
却没人敢质疑燕皇。
“就到这吧,郑凡留下。”
“臣等告退。”
“儿臣告退。”
大人们和两位皇子都离开了。
魏忠河领着一众宦官将椅子搬走,但还是留下了一张,且还将那张椅子向前挪了挪,示意郑伯爷坐得离陛下近一些。
皇帝一天天的事情很多,哪里有口水天天浪费在“赐座““赐茶”“坐近点”上,还是得靠这位贴身大宦来传达。
郑伯爷坐了下来,
燕皇站起身,离开了御案。
皇帝站起来了,郑伯爷只能再度站起身。
“朕与你,也是许久未曾见了吧。”
“回陛下的话,是有两年多了。”
“嗯,日子,过得可真快。”
“虽然臣在这两年多里,未曾再目睹天颜,但天恩浩荡,却常伴臣身边。”
燕皇听了这话,笑了,道;
“难为你了,明明是个将军,但说漂亮话比那些佞臣都顺。”
“………”郑凡。
“郑凡,你说,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臣以为,二者皆可。”
“朕最不喜欢从臣子嘴里听到模棱两可的回答。”
“陛下恕罪,臣不是这个意思,在臣这里,是时势造英雄,若非赶上英明神武的陛下在位,对外开拓,臣自然无法靠军功封爵,可能,现在还只是一个黔首,或者依旧在虎头城亦或者是翠柳堡当个校尉和守备;
但在陛下这里,则是英雄造时势。
国战,因陛下一念而决,万千虎贲为陛下开疆拓土,潮涨潮落,皆为陛下意念所控。”
燕皇伸手指了指身边伺候的魏忠河,
道:
“学学。”
魏忠河马上笑道:“奴才一直在学着哩。”
“郑凡,现在就朕和你,你与朕说说,这镇南关,到底有多难打。”
“回陛下的话,镇南关城墙高耸,且驻兵众多,楚人也在认真经营,想攻破镇南关,确实很难。”
“很难,但你却向朕拍胸脯保证了。”
“回陛下的话,臣一向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燕皇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缓缓点头,“有些意思。”
“好叫陛下知道,镇南关之于晋地,如鲠在喉,不拔出这根刺,晋地难安。”
“朕知道镇南关之重要,但朕更清楚,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无法攻克的城墙,朕相信你能做到,也相信无镜能做到。
你们在前线打仗,
朕能做的,
就是坐镇京城,保你们无后顾之忧。”
“臣必然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来,与朕细细说说,楚国那位摄政王和乾国那位官家,到底是何等风物?”
郑伯爷这才明白过来,燕皇让自己留下,先前说镇南关只是顺口一提,真正的原因是燕皇想要通过自己了解了解自己的两个同行。
“陛下,先说哪位?”
“乾国那位官家吧,听说他很会养身?”
“回陛下的话,乾国那位官家,确实很会养身,其人应该是修行过一些吐纳打坐法门的,臣见到他时,其身穿一件道袍,半敞着身子。”
“其人品性如何?和朕比,又如何?”
“臣惶恐。”
“直言即可,朕恕你无罪,莫要婆婆妈妈的,实话实说。”
“是,臣认为,乾国那位官家,当得上一位明主,其人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都极为高明,与陛下您相比,臣觉得他缺乏陛下您这般的胸襟和气魄。
陛下是开万世基业之雄主,他则是守成明君。”
“那,那位楚国摄政王呢?”
“回陛下,他,年轻。”
作为一个皇帝,楚国摄政王无疑是年轻的。
而且,楚国摄政王身边也有一只灵,也就是说,楚国摄政王本身就是个修行者。
燕皇品咂着这两个字,
发出一声叹息。
年轻,
他如果能再年轻十年,
如果李梁亭也一样风华正茂,
这天下,
彻底荡平又有何难?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大后天,你就离京回去吧。”
“臣遵旨。”
“好好做事,朕,不负有功之臣。”
“臣明白。”
从皇宫里出来时,郑凡发现张公公的马车在宫门口等着。
姬老六从御书房离开后就去户部了,马车暂时用不上。
这辆马车其实还意味着,附近保护着马车的高手也都就绪,毕竟,在惜命这件事上,郑凡知道姬老六可不差自己丝毫。
待得郑伯爷上车后,张公公殷勤地问道:
“伯爷,回府么?”
“晋王府。”
张公公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奴才晓得了。”
其实,
上次去看三皇子时,郑伯爷就打算去晋王府看看的,但谁叫那时身边坐着剑圣呢。
眼下,正好姬老六的高手在旁边保护着自己,自己也就能安安全全地去看了。
都是老熟人了,自己进京后,总得去拜会一下。
晋王府,坐落于东三街,西边,是巡检司衙门,东边,则是燕京府尹衙门,可谓是,防卫森严。
当然,除了这个以外,燕皇并未苛刻对待晋王一家人,在这一点上,燕皇向来是大气的。
晋王府内,丫鬟奴仆有上百人,每年由大燕内库支出奉养,维持奢靡生活,不成问题。
除了逢年过节,需要晋王着正装出来露个脸以外,燕皇没有再特意下诏宣过他进宫。
晋王府的大门,很大气,门前的守卫兵丁也很多。
当张公公驾驶着马车来到王府大门口时,一排兵丁当即下来将马车围住。
晋王,本就被软禁在府邸里,给你荣华富贵,却不可能给你自由,且燕京内,也没人会来拜访他。
连陛下都不会拿他当猴儿看,给了最基本的面子,其余王公大臣就算想耀武扬威一番又哪里有这个胆子?
当郑伯爷从马车里出来时,
周围兵丁一齐下跪:
“参见平野伯爷!”
“参见平野伯爷!”
这一身金甲,辨识度确实很高。
今儿个因为要入宫面圣,所以郑伯爷还是穿着金甲。
“本伯,刚从皇宫里出来。”
郑伯爷对扯虎皮这件事,已经玩儿出经验了,他是刚从皇宫出来,但可没有奉旨来看看晋王一家子,但这意思,其实是一样的。
在晋地,郑伯爷习惯了,在燕京,其实也没怎么收敛,究其原因,还是自己奇货可居,能打仗能办事,恃宠而骄呗。
就是这事儿被燕皇知道了,也不会当一回事儿,正是用自己的时候,什么都不算事儿的;
而真要拿捏你时,
就算你在家里沐浴焚香天天祈祷燕皇长寿福康,都能治你个诅咒天子之罪。
周遭兵丁闻言,马上退开,领头的一个校尉马上吩咐手下,
“开门!”
府门,被打开了。
但那位校尉上前,踹了一脚自己的手下,又骂了一句。
府门,又被闭合了,随即,正门,被打开了。
先前开的,是侧门。
“伯爷,您请。”
郑凡笑着摇摇头,还是下了马车,没让马车直接从正门进去。
晋王府里,花草繁盛,园子打理得不错。
一众仆役因为开门声音而被惊动赶了过来。
“劳烦通禀一下晋王殿下,就说故人来访。”
……
郑伯爷被晋王府的下人安排在了客厅里,上了茶。
等了一会儿,
发觉厅外有脚步声传来,
但进来的,
居然不是晋王虞慈铭,而是一身红裙的晋太后。
郑伯爷当即起身行礼:
“见过太后。”
“听下人说,府里来了一位金甲将军,哀家就猜到了是谁,这不一看,果然是平野伯爷您。”
“太后,晋王殿下呢?”
没道理让一个女人来待客的。
“可不凑巧,昨日是祭祀太庙的日子,王爷他需要闭门侍奉先祖三日。”
“还挺巧的。”
“………”太后。
郑伯爷又坐了下来,问道:“太后,在京的日子,如何?”
“日子,过得倒是很好,陛下给了我们足够的体面。”
“嗯。”
郑凡点点头,环视四周,他清楚,这座府邸里,肯定有不少密谍司的人,所以,一些话也就不方便说了。
场面,
也就顺势冷了下来。
太后打破了沉默,开口道;“哀家还得感谢平野伯爷,帮我晋地驱逐野人,解救我晋地百姓于水火。”
“这是我应当做的。”
然后,
就又是尴尬的沉默。
太后道:
“平野伯爷这次前来,所为………”
“哦,我在京中熟人不多,也难得回来一次,就想着走访看看。”
“原来如此,其实,王府里平日,也不会有客人。”
然后,
继续冷场。
郑伯爷坐得,有些不自在了,只能起身,准备告辞。
太后见状,也起身,准备相送。
她本不应该出来见客,但一来虞慈铭还在王府祠庙里闭关,二来,凡是能进这王府的客人,都不是一般的尊贵。
“那,我就告辞了,稍后我差人送些晋地特产来。”
“多谢伯爷。”
“太后还缺些什么么,本伯可以一应送来。”
太后的脸,忽然一阵泛红,忙摇头道:“不必了,不必了,这里,什么都不缺。”
“那好。”
郑伯爷走出了晋王府,坐回了马车。
“啧啧………”
这,没意思啊。
郑伯爷心里,有些未尽兴。
“伯爷,接下来去?”
“回府。”
“是,伯爷。”
马车从东三街出去,在街口,遇到了另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小张公公。
掀开帘子,瞎子从那辆马车里下来,上了郑凡的这辆马车。
“主上是去晋王府了么?”
“嗯,去看看,你呢?”
“属下准备去看老丈人。”
“哦,对,你还有个老丈人在京里。”
“主上要和属下一起去么?”
“去看看吧,也算是故人。”
“对了,主上,还没问您今日御书房的结果?”
郑伯爷笑了笑,
道;
“准备打仗了。”
第三百零四章 大怒
温苏桐的府邸并不大,但布置得很具有江南风味,到底是来自乾国的官宦世家,在品味和格调上,那是真没得说。
郑伯爷和瞎子来访,温苏桐开正门,拄着拐杖亲自来迎。
随后,
郑伯爷独自去了书房小憩;
一是因为上午在御书房的奏对耗费了太多元气,二则是想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他们翁婿,自己至多在最后要走时露个面说几句客气话。
许是因为身上披甲的缘故,所以身体自然而然地切换进了一些在战场时的机能,入睡总是能更容易一些。
郑伯爷还真睡着了。
而在郑伯爷睡着的时候,
一名红袍大太监领着旨意来到了湖心亭,打开了那扇铁门。
“庶民姬成越接旨。”
一身白衣的三皇子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已经做好今生无望离开这里的他,真的没想到圣旨会在此时来到。
“儿臣………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袍太监微微一笑,宣读了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庶民姬成玦…………”
旨意大概分为两个意思。
一个意思是训诫其当初犯的错,当然,圣旨里不可能明确说明姬成玦当初到底做了何事,二无外乎就是懈怠、忤逆这类的;
第二个意思是陛下觉得你这几年在湖心亭思过态度良好,让你可以离开这里,皇子王爷身份是不可能恢复的,但准入宗人府。
也就是恢复你皇族的身份,却不会给予你待遇。
但他毕竟是皇子,此朝得出,日后再赶上个大赦天下,至少是能承袭个爵位的,总之,最难过的一个坎儿算是过去了。
“儿臣,谢主隆恩。”
姬成玦跪伏在地上,双手托举。
红袍大太监将圣旨放在其手中,搀扶其起来,三皇子已然泪流满面。
“殿下,奴才搀扶您回去,陛下的意思是,让您继续住在皇子府邸,宫中御医也已经准备好了,为您诊断一下身子。”
“多谢公公,多谢……父皇。”
在湖心亭关了几年,对身体的摧残,是显而易见的,很容易就落下病根,出去后,自是需要按照御医吩咐好生调理。
而这位红袍大太监看着自己面前的三皇子,怎么看都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说到底,这位三皇子,现在和自己是同门中人了。
这男人一旦去了那根,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养出一股子阴柔之气;
况且当初三皇子本就是喜读诗书的,身上气质本就偏文质。
红袍大太监马上驱散掉自己脑子里的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自己到底在瞎寻思啥呢?
马车内,
红袍大太监亲自端送了一杯茶给姬成越。
姬成越双手接过茶,恳求道:
“公公,我在那里还留了一些书和字画,先前走得急,未曾顾上,劳请公公………”
“殿下瞧您说的,您吩咐一声就是了,杂家可担不起殿下您的‘请’字,稍后杂家就派人去取来。”
“多谢公公。”
“殿下客气了。”
马车,于街道穿行。
姬成越嗅到了烧饼的香味,鼻子下意识地吸了吸。
红袍大太监自小就是伺候人出身的,虽说现在爬上了宫内高位,但看家本事可从未丢下过,马上吩咐外面的一名小宦官去买来两个烧饼。
热腾腾刚出炉的烧饼,姬成越捧在手里,狼吞虎咽。
“殿下,您慢点吃,慢点吃,小心噎着。”
其实,湖心亭的伙食,虽然以粗茶淡饭为主,但这粗茶淡饭,对标小民生活的话,已经不算差了,只不过饭菜送来时需要勘验,待得真的落到姬成越面前时,基本已经凉了;
夏日还好,冬日的话,就只能自己用煮茶的小炉子热饭。
他不是馋这烧饼,
而是馋这热腾腾的烟火气息。
换句话来说,
他馋的是这自由的味道。
两个烧饼吃了下去,姬成越长舒一口气,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且还将茶沫子留在嘴里继续咀嚼着。
这是他这几年在湖心亭里养成的习惯。
随即,
姬成越看向这位红袍太监,道:
“公公,我何时可以去向父皇谢恩?”
“这,陛下并未吩咐。”
“我知道了。”
姬成越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
“我说,老五,你都要走了,还在这里忙活着什么呢?”
四皇子坐在旁边桌子上,看着五皇子在那里画着图纸。
“四哥没看见么,弟弟我这是在画图纸,古书记载的以及弟弟自己收集来的一些水利之法,不图能有什么用场,只求一个可以相互印证。”
“呵,我知道你在画图纸,但你这河工啊,多半是修不成了。”
“哦?四哥有消息了?”
“不才,兵部那里还有几个熟人。”
四皇子的母族是三石邓家,虽说邓家在第一次望江之战中败落了,但总归有些遗泽留下了,再者,其本身就是皇子,一些消息打探起来,本就不算难。
“什么事?”
“今日御书房内,似乎是议了军事。”
“这有什么?”
“兵部那边下的口风,明日朝会上,似乎是要起风了。”
“起风?”
“可能,要打仗了。”
“现在,打仗?”
“是,能上朝会的仗,可不是大皇兄那般在南望城那里和乾国那小子的小打小闹。”
“怎么打?咱大燕国库现在是什么情况四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然咱哥俩也不至于还住在这儿。”
按照成例,皇子开府国库和内库都会开出一笔“安家费”,用以购买宅子,同时,皇子的月例也会大幅增加,以供家用。
而住在皇子府邸时,理论上这里是有大锅饭的,会提供饭食,也提供几个太监和宫女使唤,其月例,更是低得和宫内的小七差不多。
其实,不仅仅如此,这两年,家里老人走了,等着承爵的后人其递送的折子,也都被搁置了下来。
你晚一年承爵,朝廷就能省一年的钱粮,对你说是在走程序,勘定你的身份,判断你的品行,看你是否够资格承爵,且承爵时需要降几等。
你要敢闹?
可以。
严重点的,判你品性不合格,直接夺了你家的爵位,轻一点的,也让你多降个两等给你长长记性。
大燕的亲王,也就是拿四皇子和五皇子为例,他们现在比肩的是亲王的政治待遇,等到开府之后,就得等同于亲王的生活待遇。
这个待遇,得一直持续到他们之间有兄弟登基,他们和至尊的关系从皇子变成了皇兄弟,然后按照传统,他们会自请降爵。
撇开他们在朝廷里的差事那点俸禄不谈,其实也就一年两百两银子,但作为亲王,他们一年能拿到一万两银子外加粮一万石,这里头,还不包括四节福利冰炭孝敬的宫内赏赐。
其他的爵位,每年的钱粮肯定没有亲王那么多,但架不住大燕的勋贵数目也是不少的,所以林林总总加起来,这规模,就大了去了。
郑伯爷现在这个伯爵,银子一年是两千两,粮是两千石,这一笔,在朝廷向雪海关输送钱粮时,会额外标出明细。
总而言之,
光是四皇子和五皇子,他们就是在皇子府邸住着,每年就能给朝廷省下两万两银子和两万石钱粮支出。
姬老六这两年在宗室和勋贵之间的口碑,非常之差,原因就在于朝廷财政困难,他就毫不犹豫地向宗室和勋贵开刀。
不仅仅是在额定钱粮上各种卡脖子,还用商行的银票来兑他们的钱粮,让他们凭此票去商行里提对等价值的货物。
票号这门生意,其实早就有了,乾国江南那边更是早就成风,但基本都是做生意时方便对接用的,民间流传度并不高,姬老六没敢大面积地使用这个,只是拿来给宗室勋贵发补贴,同等的票据,在街面上收的话,得打八折,这是明明摆摆地剥削勋贵和宗室啊!
只可惜,
燕皇如今君威太盛,外加,马踏门阀的余威依旧存在,要是换做其他的皇帝,宗室和勋贵们估计早就扶老携幼地去宫门口哭门去了。
面对这位,他们不敢;
这也算是从侧面反应出大燕财政之拮据,因为对宗室对勋贵,只要条件允许,还是要好好荣养着的,哪怕其中有些已经成了米虫,但还是得养着,毕竟人家祖上为大燕为你姬家拼过命,抛头颅洒热血才挣来的子孙后代福蒙。
一旦这方面处理不好,以后谁愿意为你姬家继续卖命?
大家伙,求的,不就是一个公侯万代封妻荫子么?
四皇子笑了笑,
道:
“我估摸着,是真可能要打了。”
“没钱没粮,怎么打?”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真要打,总是能有办法打起来的,所以,你这河工,应该是没必要修了。”
要打仗了,
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和民力往河工上送。
五皇子摇摇头,道:“父皇没下旨之前,我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
“行,你乖巧。”
这时,
外面传来了声响。
五皇子身边的伴当太监跑过来通禀道:
“主子,四爷,三殿下回来了。”
四皇子和五皇子马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震惊。
讲真,
他们早就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和老三不再相见的心理准备了,因为无论怎么看,老三都不大可能从湖心亭出来。
四皇子喃喃道:“我听说,昨日,郑凡去湖心亭看了老三,所以,这算是给了交代,冰释前嫌了?”
五皇子摇摇头,道:“我不觉得三哥会真的冰释前嫌。”
“呵,你是没被关在那里过。”
“如果关在那里,可以给我提供木料的话,我倒是真不介意。”
“你这是疯了。”
四皇子从桌子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五皇子则将自己做木匠活穿的衣服换下来,重新换一件。
不管怎么样,三哥回来了,他们这做弟弟的,自然得去请安。
在要出门时,四皇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没记错的话,下旬应该就是明妃的生辰吧?”
明妃,素有贤名,其性子平淡,知书达理。
三皇子早期喜好诗书,也多少受到其母妃的影响。
五皇子闻言,开口道;“你是说,昨晚父皇宿在明妃那里了?”
四皇子当即踹了五皇子一脚,
骂道:
“这是我能知道的么!”
要是连父皇昨晚宿在哪里我每天都能接到汇报的话,那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五皇子耸了耸肩,道:“我以为你知道的。”
“别害我。”
“嗨,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不过我倒是觉得,如果明妃知道郑凡去看过三哥,应该会趁势去向父皇求情,父皇可能看在明妃生辰在即,就同意放三哥出来了。”
“唉,咱们父皇,心,还是软的。”四皇子感慨道。
“四哥,你是发烧了在说胡话么?”
四皇子瞥了一眼五皇子,道:
“是你先烧起来的。”
……
三皇子刚刚入住皇子府邸,四皇子和五皇子就来串门了。
“弟弟给哥哥请安。”
“弟弟给哥哥请安。”
“弟弟们请起,请起。”
接下来,是一番兄友弟恭,大家围坐在一起寒暄。
不过,因为御医来了,所以四皇子和五皇子也就告辞了。
出来后,四皇子伸了个懒腰,道:“老三以前一直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也不拿正眼瞧咱们,现在看来,被关了两年,变得接地气多了。”
“是啊。”老五附和道。
“可惜了,我看,老三是没报仇的机会了。”
“你觉得三哥还想报仇?”
“呵呵。”四皇子笑了两声,“我不信他不恨了,因为每到晚上,他都会恨的。但人郑凡已经是平野伯了,皇子牵马,太子接驾,唉,怎么比?”
“我待会儿要去六弟府里,送一些我自己做的玩具给孩子。”
“你倒是殷勤,是去见郑凡吧?”
“是吧,毕竟郑凡后日就得离京了,父皇没下发新旨意的话,我还是得和他一起去晋地的。”
“你就不怕别人把你也当作六爷党?”
五皇子“嘿嘿”一笑,
道:
“四哥。”
“嗯?”
“三哥都出来了。”
“怎么了?”
“再差,能差得过三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弟弟我换个方式说吧,像郑凡这种的,废了皇子,却依旧能封爵,凭的是什么?是能力。
不管上面是咱父皇,还是二哥或者六弟,
只要他们坐上了那个位置,
什么血统啊,兄弟啊,子嗣啊,
都没有能干事的人来得重要。
所以,这次就算是没有人力和物力支援,弟弟我,望江,是必须也一定会去的,尽自己一份力,别被真的当作一个废物。
这个意思,四哥你听懂了么?”
“听懂了。”
“那就好。”
“你在骂我是废物。”
“………”老五。
午觉醒来,郑伯爷去了温家的客厅。
然后,
郑伯爷就意识到,先前没带着瞎子去看晋太后,实在是巨大的错误。
此时,
瞎子和温苏桐二人面对面地坐着,二人手里都端着茶。
“您看起来精神真好。”
“你瘦了,应该是事情太多太忙了吧,要注意。”
二人在聊着家常,
但语速很慢,
往往很久才接下一句。
郑伯爷知道,瞎子是在用“精神锁链”和温苏桐进行着交流。
晋王府里有密谍司的人,这很正常;
温苏桐家里,密谍司的人,也绝不会少。
郑伯爷无法去找个密室和晋太后说些私密话,因为只要他这么做了,燕皇的怒火马上就会降临。
燕皇的志向,是一统诸夏,怎么可能坐视自己手底下自家的将领去侵犯一国太后的事情发生?
这也就使得郑伯爷的晋王府之行,过于寡淡,和自己所期待的,差距太大。
唉,
如果有瞎子在,
就方便多了,还能说些私密话。
最后,
郑伯爷又坐下来喝了半杯茶,和温苏桐聊了聊雪海关和燕京城的气候,茶刚凉,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六皇子的府邸,众人吃了晚饭。
苟莫离询问郑凡能否带着他去一趟密谍司大牢,郑伯爷犹豫了。
外界都清楚,
野人王战败被俘,送入了燕京城。
有传闻,野人王已经被问斩,也有传闻,他还一直被关押在密谍司大牢里。
郑伯爷当然清楚真正的野人王在自己面前,而此时关押在燕京城里的那位,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叫阿莱,一个长相酷似野人王,且心甘情愿成为野人王影子的男人。
如果苟莫离请求自己带他去后园见郡主,
那郑伯爷肯定一脚踹翻他,
但请求自己这个,
郑伯爷有些为难,
只能道;
“我让姬老六的人帮我给魏忠河传个话,就说为了清晰应对雪原局势,想去见见那位野人王。
具体的能不能见到,
还得看魏忠河的意思。”
苟莫离跪伏下来,重重地向郑凡磕了个头。
今晚,
姬老六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来,回来后没来找郑凡,而是回屋就休息了。
翌日清晨,
郑伯爷刚醒,洗漱完后,走到小院儿里正准备来一根起床烟;
却看见院子里的长椅上,
姬老六正坐在那儿,
手里拿着一杆水烟。
时下,乾人喜好五石散,那玩意儿,效果可比烟草重得多得多。
而烟草,一大半被当作药材使用,吸食烟草的人,有,但并未形成风气。
且怎么说呢,这个世界,越是年纪大的,越是身体不好的,抽烟的反而越多,因为他们认为烟草的烟可以去除疾病。
姬老六手中的水烟,造型精美,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他腰上还挂着一个玉髓佛手鼻烟壶,也是极为贵重的物件儿。
大燕国库是紧张,但紧张不到他姬老六的生活上,只要政治条件允许的话,他和郑伯爷一样,还是喜好享受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依靠朝廷国库的银子来享受,事实上,按照姬老六的说法,大燕做生意人家里,论缴税的一丝不苟和严谨,他姬老六麾下的商行,当属第一。
郑伯爷走到姬老六身边,拿下了他手中的水烟,道:
“别碰这玩意儿,对身子不好。”
说着,
郑伯爷自己用火折子点了烟,吸了一口。
“你自己呢?”姬老六白了一眼郑伯爷。
“我是六品武者,身体好。”
“合着你郑凡练武就是为了弥补这个的亏空?”
“呵呵,你今儿不上朝么?”
“告假了,和父皇告了假,你明日就要离京了,我带你逛逛。”
“这么隆重?”
“必须的,天知道下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行。”
“马车已经在等着了,带你去宽民巷去吃早食去,那里的,最正宗。”
“好。”
依旧是张公公驾车。
宽民巷子,是燕京城的一条老街,街面不大,人气却很足。
早食,吃的是小馄饨。
姬老六吃了两碗,郑伯爷吃了三碗,张公公吃了四碗。
随后,二人没再坐马车,而是开始了闲逛。
去了尹郎祠,和银浪郡一样,最早因为当年那位大燕宰辅而闻名,只不过京城里的这座祠,已经变成了字画古玩市场。
姬老六一边和郑凡并排走着一边对郑凡介绍着古玩行情。
“京城里,很多人都喜欢到尹郎祠里来逛逛,总想着捡个漏什么的,但怎么说呢,买的永远不如卖得精,想在这儿捡漏啊,难。
金银玉器,是不可能被摆在这里的,傻子才卖那个。
而像这种古书画和砚台瓶窑这类的,一来,假的居多,二来,就算是真的,你若是自身喜好,买了收藏把玩不想着转手那无所谓,想着捡漏翻卖,也得瞧着是不是有同样和你懂行的人,且那个懂行的人,身家还富裕。
且这玩意儿,真到时候,去米行,也换不来什么粮食,米行的伙计,可欣赏不来这个。”
说是这么说,但姬老六还是给郑伯爷买了个砚台、一幅画以及一块杂色玉佩。
“砚台是真的,料子好,值。画是假的,但临摹的人也有些年代了,一两银子买入,卖不出百两,但十两银子打出去,轻轻松松。这玉佩,还没养好,其实是上等的怀柔玉,佩戴在人身上,养个三代人,到你孙子成年时,质地会变得极为剔透顺泽,就值钱了。
如果那会儿米价和现在差不离的话,可以值得个五百两银子。”
郑伯爷拿着一个布包,将东西收入其中,张公公笑着接过去帮忙保管。
“你这还真是饿不死,没钱吃饭了就来这里转转,倒腾几下,什么都有了。”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就是这个理儿。
姬老六摇摇头,道:“这些,都只是小道而已,说白了,这些玩意儿,在我眼里,很稀松平常。”
生在皇家,母族是闵家,寻常人眼里的珍贵古玩名贵件儿,在姬老六眼里,和自家后厨里的砧板没什么区别。
“那你当初怎么穷得没钱吃饭的?”
姬老六随手拿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了祠堂街口前面的一个耍猴艺人铜锣里。
猴子马上欢快地起身,对着姬老六磕头行礼,随后还翻了个跟斗。
“你看,就如这猴子,它不见得喜欢翻跟斗磕头,但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人喜欢看它做这些。”
“呵呵。”
“这座燕京城,算上这次,你也只来了两次,父皇,你也只见了两次,在你眼里,父皇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应该是畏惧父皇的。”
“我不喜欢畏惧这两个字。”
“好,那就换成……忌惮?”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觉得在京城大街上聊这个,很危险?”
“算是吧。”
“父皇,对你很好。”
“嗯。”
“但你还是去了历天城。”
“是。”
“天子,就是这样,让你感恩,又让你畏惧。”
“不恰当。”
“我知道不恰当,在别人身上适用,在你身上,并不适用,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舍得,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就是,你仿佛将你自己的人生,将你这辈子,当作了一场尹郎祠里逢年过节会表演的社戏。”
“这个,就贴切了。”
“我做不到你这么洒脱。”
“你还需进步。”
“等你有孩子后,你也不会那么洒脱。”
“又到了生孩子的问题了?”
“午食想吃什么?”
“早食还没消化。”
“那就去喝茶吧,京城的茶馆,也是有名的。”
“没意思。”
“茶馆里这阵子,一直在讲你的故事。”
“我口渴了。”
茶馆喝茶,
喝到了正午。
待得肚子饿了,瓜子花生压不住饥饿感时,郑伯爷和姬老六走了出来。
“怎么样?”姬老六问道。
“听完自己的故事后,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郑伯爷是三品武者,大战楚国十八太保!
没人知道楚国是否有十八太保,估计连公主自己都不清楚;
当然,
郑伯爷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然是三品巅峰武者。
从茶馆出来,
郑伯爷感觉自己脚步有些虚浮,
鸡汤灌得有些多,要溢出来了。
“午食想吃什么,除了烤鸭。”
“还是想吃烤鸭。”
“全德楼烤鸭现在不好吃了。”
“我从来没觉得它好吃过。”
“行。”
午食,在全德楼。
姬老六点了一只烤鸭,一壶酒。
酒,他和郑凡分了,烤鸭,给张公公一个人吃。
他们又从全德楼门口的摊贩那里买了几道菜。
“燕京城里,有一个规矩,一家店,能做一样招牌就只做这一样招牌,同时,不禁外门同行摆摊,你想添个菜,就直接喊他们送进来,店家不得赶。
毕竟,就算是这店家,也都是从摊贩做起来的本钱才盘下的这店,指不定等自己儿子孙子接手时,老鹰又变成小鸡儿了,又得跑回去摆摊,这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能吃个七分饱,就得留食儿给人喝汤。”
“你和我说这些干嘛,教育我吃相太难看了?”郑伯爷问道。
“我是个生意人,这话,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既然是生意人,就难免喜欢和气生财,有些时候,我是觉得你的一些做法,未免太过了。”
郑伯爷摇摇头,道:“我只求自己开心。”
“只求自己开心,其实也是一种自私。”
“自私,不好么?”
“也,挺好。”
“可不,人活这一世,求个痛痛快快,足矣。”
“呵呵,这话说得,像是你已经活过一世感悟众多一样。”
“或许是吧。”
“有时候,我也很无奈,其实,我心眼儿比二哥大多了,我也不喜欢把事情做绝,而二哥,其实才是真的心眼儿小。
大哥之所以会站在我这边,也是看中了我这一点。
但问题是,
现在外人,尤其是宗室勋贵和户部以及地方的一些小家族,却觉得我是酷吏,而太子,才是仁厚之君。”
“乌鸦不知道自己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位置不同,方式不同罢了,你在太子那个位置上,你也会变得宅心仁厚,其实,我一直觉得人嘛,都是一个样;
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的话,谁愿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啊?
能妻妾成群的话,为何不潇潇洒洒?
无非是位置不同,没办法尽情选择罢了。
人,还是那个人。”
“也是哦。”
“所以,你矫情了。”
“毕竟这几天你在我面前天天晃悠着,被你带偏了。”
“走一个。”
“干。”
一杯酒下去,
姬成玦一边斟酒一边道:
“我三哥从湖心亭出来了。”
“难不成下午的安排是去看望你三哥?”
“不去伤口撒盐了,太残忍了。”
“怎么说话呢,他能出来,我也是帮了忙的。”
“那我让他今晚带着礼物上门感谢你?”
“我这人乐善好施,不喜留名。”
“下午,去做什么?”
“你是导游。”
“导游?这词贴切,后园风景可是极好的,里面俱为乾国江南园林景致。”
“再好的景致,养了头老虎,也就没什么欣赏的情调了。”
“听说,父皇罚她在家抄心经。”
“陛下英明,我觉得,四书五经和各种古人经典,都可以来几遍,对陶冶情操很有好处。”
“去城外跑马吧?我这两年,倒是经常练练马术。”
“你跑不过我。”
“不见得哦。”
“我骑的是貔貅。”
“………”姬老六。
下午,
没去跑马,也没去后园,而是去了一家迎春楼,喝了一下午的花酒。
姬老六点了九个姑娘,
自己和郑凡一人身边俩,仨跳舞,另外两个唱曲儿。
但玩儿的,都是素的,至多揩揩油,但谁都没有真的去进里屋借香榻一用。
黄昏时,
二人有些醉醺醺的出来。
姬老六伸手拍了拍郑伯爷的肩膀,问道:
“如何?”
“下次还是别来这种地方了,传出去,对我们名声不好。”
“盛名所累?他们要是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平野伯,必然会自荐枕席的。”
“他们要是知道你是皇子,会更发狂的。”
“我要去见见我三哥了,你瞧瞧这天,都这么晚了,再不去怕来不及了。”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这时,
张公公的马车旁,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参见伯爷。”
男子亮出了自己密谍司的腰牌。
姬成玦揉了揉眼,道:
“怎么的?”
“我求魏公公让我去见一下野人王。”
“哦,好,看来魏公公是愿意行这个方便了,那你去吧,我坐马车去皇子府邸。”
“我是客人,马车肯定给我用。”
“这是我的马车。”
“我是客人。”
最后,
不得已之下,
两个对安保都极为看重且极为怕死的人,一起坐着马车先回了六皇子府邸。
郑伯爷下了车,
六皇子坐着自己的马车去皇子府邸,郑伯爷则带上了瞎子、苟莫离以及剑圣,坐上了小张公公驾驶的马车,去了密谍司京城大牢。
“野人王”,被关在大牢最深处。
有密谍司的人搬来椅子,给郑伯爷坐,郑伯爷坐下了。
剑圣、苟莫离和瞎子,站在郑伯爷身侧。
牢笼里,
阿莱缓缓地睁开了眼,
目光扫过郑凡,也在其身后三人身上扫过。
然后,
他低下头,
笑了,
越笑越大声。
他笑了很久,
笑得咳嗽,咳嗽完后继续笑,然后继续咳嗽;
一直笑到没力气了,喉咙也嘶哑了,却还双手抓着铁链,继续冲着郑凡张着嘴。
“星辰不灭,圣族永存!”
“星辰不灭,圣族永存!”
一直到最后离开时,
坐在椅子上的郑伯爷,一句话都没说。
和在晋王府,在温苏桐府邸时一样,京城内,能正常说话的地方,不多。
野人王牢笼旁边的几个牢房内,天知道关押着的,到底是不是犯人。
随后,
郑伯爷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牢房。
在外头,
一名红袍大太监等候在那里。
“奴才给平野伯爷请安。”
这人,应该是密谍司的头目,魏忠河的手下。
“伯爷,您似乎什么都没说呀?”
郑凡笑了笑,
伸手拍了拍这位红袍大太监的肩膀,随即更是搂住了他,
道:
“看看昔日的手下败将,这感觉,已经足够舒服了,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儿,确实是这个理儿。”
临走时,郑伯爷掏出一小把金瓜子,塞到了这位公公手中。
“伯爷,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奴才哪里敢要您的金子。”
“使得,使得,劳烦公公待会儿向魏公公汇报时,就说我对野人王说了不少话,我啊,怕魏公公要是知道我来这里见那野人王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会笑话本伯没出息。”
“呵呵呵,使得,使得。”
随即,
郑伯爷坐上小张公公驾驶的马车,离开了。
马车内,
苟莫离有些惆怅。
郑伯爷微微闭着眼。
苟莫离伸出三根手指,
道;
“雪原野人,将出三万青壮为大燕攻城。”
………
白天,虽说喝了两顿酒,但晚上时,郑伯爷却没能早早入睡。
明日就要离京了,倒是没有不舍,只是有些落寞。
他没有黄巢那种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豪情,
有的,
只是一种仿佛明知道自己下次再来时必然会物是人非的淡淡的思绪。
这种思绪,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
瞎子也没休息,而是坐在床边,默默地回味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有魔王里,对造反最热衷的,就是瞎子。
因为其他魔王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而瞎子的爱好,就是造反。
野人王也没休息,他蜷缩在墙角里,那只绣花绣,已经被丢在了一边,他捂着自己的左脸,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在哭。
何春来和陈道乐,对坐喝茶,茶是苦的,但他们心里,其实更苦。
这里是燕京,是大燕的心脏,他们来到这里,却什么都不敢做。
皇子府邸内,
倒是极为热闹。
三皇子出了湖心亭,兄弟几个一起喝酒。
就连小七,都被其母妃送了出来,只不过哥哥们喝酒,他坐在边上喝冰饮子。
太子人没来,却送来了两坛好酒。
姬老六到底不是修行者,酒量没郑伯爷好,加之白天已经喝了两顿,已然喝高了的他,指着两坛子太子送来的酒,
大骂道:
“这没良心的东西,还是兄弟呢,算个屁的兄弟,见一面都不肯!
宗室那边,
勋贵那边,
都说我姬老六是个扒皮鬼,说我冷血,说我吝啬,说我是酷吏,哈哈哈哈哈,都说他太子仁厚,他算哪门子的仁厚!
冷血,
无耻,
不留情面!”
最后,
喝醉的姬老六,被张公公用马车运回来了,
据说,
喝醉后的他,还在继续骂着太子,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
翌日清晨,
郑伯爷在宫门口接了出宫的公主,公主出来时,随行配上了公主车架,姬家很大方,陪送宦官八十,宫女一百六,以及各种礼妆二十多箱。
郑伯爷将礼物和陪送的宦官宫女都留在了六皇子家,让他看着安排,笑话,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和东西,自己回到雪海关得耗费多长时间?
这次回去,
连马车都没要,
全体亲卫都骑马而出,一离京就策马奔腾。
公主坐在郑凡怀里,貔貅载着两个人没丝毫问题。
“相公,这般着急回家做何故?”
郑伯爷大声回答道:
“打你家。”
………
永平三年五月,
明妃生辰,帝赞明妃贤能知礼,册为贵妃,摆大宴;
席间,请楚地乐师奏《阳春古曲》以助兴;
曲半,乐师抽刀刃于琴底欲刺君;
皇子越舍身救驾,中刀不治;
帝大怒。
————
晚安。
第三百零五章 伐楚
“思思,我的鼻烟壶呢?”
姬成玦一边系着自己的官服腰带一边问道。
大燕,皇子不出意外都享亲王爵,自有成定式的蟒袍以备,但古往今来,但凡有志向的皇子,相较于蟒袍,更喜欢穿官服,这意味着自己在朝廷里有差事,意味着自己不是那种纯粹的闲散米虫王爷。
六皇子观风户部的差事一直担着,以皇子的身份加尚书衔会显得吃相过于难看,破坏游戏规则,所以,身为皇子同时又是户部实际掌控者的姬成玦,平日上朝和在衙门里穿的,其实是六品官服,但被刻意摘去了一些具体的样式,差不多,就是个白板。
但姬老六倒是挺喜欢这衣服,穿得舒服,自在。
这就和郑伯爷不喜欢穿金甲一样,越是亮丽夺目的衣服,其在穿着舒适度上,必不可免地会打上折扣,蟒袍,也是如此。
姬老六觉得,龙袍,应该穿得也不舒服吧。
“夫君今日还要带鼻烟壶?”
今日,是三皇子发丧的日子。
因为三皇子是为了救驾而死的,所以陛下下旨,以国丧发之。
“带,为什么不带?”
“这里。”
何思思将自己相公最喜欢的那个玉髓佛手鼻烟壶递了过去。
姬成玦拔开塞子,对着鼻子吸了一气,眼睛闭起,随即缓缓张开,口中也长舒一口气。
鼻烟壶的重点向来不在里头,而在外头,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把玩和显摆的。
姬老六坐上了张公公的马车,马车内,准备了今日的早食还有两块白布。
将白布绑在手臂和额头上,姬成玦身子微微往后靠在车壁上。
马车过街时,一股肉香飘散过来,是煎饺的味道。
“张伴伴,买两份煎饺来尝尝。”
“好的,主子。”
张公公停下马车,去买了两份煎饺递送了过来。
姬老六吃得津津有味,马车刚到宫门口,他正好吃完。
下车时,
张公公着急地提醒道:
“主子,嘴,油。”
姬老六笑了笑,用官袍的袖子擦了擦嘴,随即,将袖口向身后一甩,看着面前这座巍峨的宫门,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
今日来上朝的大臣们全都绑了白布,按理说,皇子治丧,不至于这般隆重,至少,波及不到燕京的文武百官。
以往,宫内或者皇室的哪位贵人逝世,大家伙至多这两天禁个饮宴就是了。
“三哥啊,三哥啊………”
四皇子在身边两个宦官的搀扶下,一边嚎着一边往宫门过来。
他的马车,停得比往常要远一些,所以步行距离,比以往也就长了不少。
姬成玦循声转身看过去,然后就站在那里,面朝着自己的四哥。
“三哥啊,三哥啊………”
四皇子姬成峰踉踉跄跄地过来,
然后,
他看见自己的六弟,
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姬成峰忽然间,有些局促。
他不知道这股情绪源自于哪里,但却真真实实地在自己心里出现了。
“四哥。”
“嗯,六弟。”
“过了。”
“………”姬成峰。
散伙饭,其实已经吃过了。
离别之情,也都在那一晚的酒里了。
在事发之后,姬成峰不是没有想过老三的死是否有猫腻,不,确切地说,老三的死,怎么可能没有猫腻!
他是老早就从兵部那里获得了一些风声,父皇有意再开国战;
然后,
老三放出来了,
然后,
老三救驾死了。
这么巧?
怎么就这么巧?
同时,他也回忆起了那一夜,老三从湖心亭出来的第二天晚上,兄弟几个一起聚在一起喝酒为老三“洗尘”;
太子没来,只送了酒;
按理说,依照太子平日的习惯,他是不会放弃这种表现出自己仁义兄友弟恭的机会的。
而老六,
那一晚却很反常地大骂没来的太子,
骂他冷血,
骂他残酷,
骂他无情,
后知后觉间,
姬成峰忽然意识到,老六,他真的是在骂太子么,还是在骂?
老五姬成玟陪着平野伯一同离京了,因为起晚了,平野伯也没等他,所以他火急火燎地追出城了。
所以,
姬成峰现在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原本老五在时,他还不会那么孤单。
现在老五人不在这里,他忽然有一种好无助好心慌的感觉。
且这种感觉,在看见一脸淡定的姬成玦时,达到了顶峰。
合着,
你们都猜到了,
就自己被蒙在鼓里?
联想起老五离京前对自己说的“有用”“没用”的话,姬成峰忽然觉得,老五可能也早就猜到了什么。
这种被完全孤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这种自己居然是智商洼地的认知,也真的很难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姬成峰接受。
但他不得不自己按着自己的脑袋,强行让自己接受。
其实,
姬成峰今儿个的眼泪,倒不完全是假的,他是真的哭出来了,并不是在演戏,也没去涂抹生姜。
不过,并不是在为老三而哭,而是在为自己而哭。
一想到,
爹弄死了他自己的一个儿子,也就是他姬成峰的同类;
而另外几个同类,居然都能提早预判到这个结果,偏偏他后知后觉;
都是一个爹生的啊,
凭什么啊!
姬成玦眼帘微垂,
平淡道;
“姬家男儿,流血不流泪,出息。”
当弟弟的这般对哥哥说话,是很没礼数的,但这话从姬成玦嘴里很正常地说出来,姬成峰也很正常地听进去了。
他擦了擦眼睛,
强行平复起心绪。
姬成玦则绕过了姬成峰,走到宫门外的官道上。
姬成峰有些好奇地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那里,
一群年轻官员齐齐走来,和其他大臣所不同的是,这些年轻官员身上缠绑着的,不是象征着伤感悲哀的白布,而是喜庆的红布。
他们没有沉默,也没有哀悼,他们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
他们大笑着,一起走了过来。
姬成峰认出了他们中不少人,这里头,绝大部分都是这几年的进士出身官员。
“大胆,尔等竟敢如此放肆无礼!”
上朝时,
宫门外和宫门内,都是有负责秩序的宦官存在,他们手持皮鞭,于宫门开启上朝时挥舞,同时,也担负着维持秩序的职责。
而后者,通常意义上,很少会被顾及到,因为能上朝的官员,都会在意自己的身份,不敢失仪。
然而,今日是三皇子发丧的日子,先来的群臣,都在哀悼,唯独这帮人,却穿着刺目的红过来,笑声不断。
这群人的为首者,正是这几批进士出身官员中晋升最快的胡正房,年纪轻轻已经是户部侍郎,这里头,有其自身勤勉的因素在,自然也有姬成玦的因素在。
胡正房面对着眼前呵斥自己众人的宦官,
大笑道:
“敢问公公,我等何来放肆之说?”
“今日乃是陛下下旨为三殿下发国丧,正当举国同哀,尔等居然………”
“让开!”
胡正房忽然上前一步,胸膛近乎抵在了这个公公的身子。
公公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当即意识到自己失了体面,马上举起自己手中的鞭子。
就在这时,
公公的手被身后的一只手抓住了,他有些恼怒地回过头,随即一脸愕然,因为抓住他手的,正是六殿下姬成玦。
“六殿下,您,您这,您这是………”
“问清楚了再说,他们,都是国之栋梁,必然不会行无端之举,倘若冤枉了人,这一鞭子下去,就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公公闻言,顿时一惊。
他当然清楚这群进士出身的官员平日里有多抱团,而且也明白,未来再过个几年,大燕朝堂上,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他们的比重必然会越来越大。
自己先前若是一鞭子下去,皇宫的威严是保护住了,但他的这条小命,多半是得丢了。
公公看向姬成玦的目光里,带上了一抹感激。
他其实没想到那一茬儿,真正能调动这群进士出身官员的,不正是眼前这位六殿下么?
这在大燕朝堂上并不是什么机密,之前好几次朝堂政争之中,这群进士出身官员其中不少都充当了六殿下的马前卒。
姬成玦看向胡正房,大声道:
“给孤,一个解释。”
随即,
胡正房以下,
其身后一众身披红带的官员一同拱手行礼。
胡正房开口喊道:
“我大燕,八百年祖宗社稷,是如何保下来的?
是靠着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燕地儿郎与蛮族死战,与他国死战,才得以庇护宗庙至今;
我大燕传统,
但有外敌来犯,
战死者,发喜丧;
送丧者,着红带;
高歌曰:君且先去,君且缓行,君且待我,君且置酒,君且铺席,我等即来!”
胡正房环视四周,
扯起自己身上的红带子,
高举双臂,
大呼:
“今,楚奴贼心不死,遣刺客行大逆之事,所幸陛下洪福齐天,所幸三殿下至诚至孝,得保我大燕至尊无恙!
然,
楚奴既已亮刀,
吾辈燕地血性男儿,
安可继续坐视无动于衷?
三殿下且先去,三殿下且缓行,三殿下且待我,三殿下且置酒,三殿下且铺席…………”
下一刻,
胡正房身后一众年轻官员齐声大吼:
“我等即来!”
此等气势,当真使得宫门似乎都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大燕的血性。
姬成玦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他们,
良久,
姬成玦将自己身上的白布摘去,
伸手向前,
道:
“可还有红绸?”
胡正房让开身子,后面人也让开身子,那里,有十多个汉子推着满载红带子的板车在那里候着。
姬成玦迈开步子,走上前,取出一根红带子,缠绕在自己身上。
随即,
姬成玦伸手指向了前方那一排排侯在宫门外的大臣们,
道:
“分发下去,一切后果,由孤承担,今日,国丧喜办!”
众进士出身官员大笑着开始分发红带子,
一大半的大臣早已被这慷慨氛围所感染,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身上的白布摘去,换上了红带子。
大燕,
甭管财政如何,国库如何,
你无法否认的是,
大燕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东方第一大国!
八百年来,大燕铁骑为东方御蛮,浸养出了一股子自信的横骨;
而自从当今圣上登基以来,一场场对外战争的酣畅大胜,更是让大燕子民的荣誉感和骄傲感达到了一个顶峰。
百姓如此,
这些当官的自然更是如此!
其实,入朝为官,为博青史留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主战。
也有一些大臣,他们明显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有些高层次的大人,已经提前得到了风声将启国战,然后三皇子就这般被刺杀了,且被刺杀的三皇子在前不久才刚刚从湖心亭里给放出来。
真的,
这么巧么?
但当赵九郎从姬成玦手中接过递送来的红带子披上后,宫门外,所有大臣都换上了红带子。
进士官员们的鼓动,
皇子的推波助澜,
再加上当朝宰辅的一锤定音,
根本就没给宫门外一众大臣们第二条路可选。
或心甘情愿,或有些迟疑,但都换上了红绸,一场国丧,即刻间变得“喜庆”起来。
大家在笑着说话,有的甚至在高唱燕地民歌,虽然有些强行,却也营造出了一种欢闹的氛围。
姬成峰默默地站在姬成玦身后,他清楚,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六弟安排的。
那个胡正房,本就是六弟的官场亲信。
若是换做以往,姬成峰觉得自己肯定也会慷慨激昂,虽然他自小和老三的关系不好,确切地说,老三因为性子原因,和兄弟几个,其实都不亲近。
但饶是如此,大家毕竟是兄弟;
且姬成峰和大皇子一样,军旅背景多一些,自然愿意主动求战以期获得带兵历练的机会。
但现在,
但眼下,
姬成峰却激动不起来。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六弟,像是一只秃鹫,兄弟的尸体就在面前,他没去悲伤,而是去啃食着兄弟身上的肉。
姬成峰害怕了,
以前,
他不觉得,
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其实不差的,也是有机会可以去争一争那个位置的。
哪怕三石邓家倒台后,姬成峰依旧还有信心,他可以蛰伏,可以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但此时,
他发现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弟弟,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父皇的冷酷无情,以自己儿子为开战借口,已经让姬成峰觉得无比胆寒;
但自己的这个弟弟,却像是和自己父皇一样的人一般,哪怕是血亲,只要有价值,也会尽可能地去压榨出来。
“砰!砰!砰!”
三声鞭响,
宫门开启。
一众身披红绸的大臣,步入宫门。
宫内的汉白砖面上,流淌着一道刺目的红。
姬成峰下意识地跟着姬成玦的步伐往里走,然后,他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太子。
太子,消瘦依旧,他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着自己兄弟二人。
不,
确切地说,
是在等老六,和自己没关系。
姬成玦走到太子面前,行礼。
太子站在那儿,没回应,只是淡淡地道;
“大手笔。”
“还有。”姬成玦说道,“现在,西直门那里,应该开始聚拢起百姓了。”
楚人派出刺客,企图刺杀陛下,三皇子舍身救驾,死于刺客刀下。
楚人的阴狠,三皇子的纯孝,以这几样为主题,茶馆、街市以及国子监等学舍学生们地主动奔走相传,使得这件事,在燕京城里,已经路人皆知了。
而属于燕人的怒火,也在顷刻间被点燃起来。
燕人,太骄傲了。
他们的铁骑,压制了蛮族百年,让蛮族王庭的小王子现在都不得不伏低做小,自称晚辈;
他们的兵戈,击垮了乾人,数万铁骑,一路南下,饮马汴河边,让那上京除了繁华之外,也多了一抹兵铁之声;
曾自以为也是当世强骑的三晋骑士,直接被燕人铁骑打崩;横行无忌的野人,也被尽数逐尽!
玉盘城下望江边,四万楚人青鸾军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是燕人的痛快意气!
燕国,燕国朝廷,燕地百姓,
都已经习惯了从一场胜利走向另一场胜利,
胜利的惯性像是一个车轮,
如果战无不胜,
谁会去厌恶战争?
“你做得很好。”太子说道。
太子知道,京城里,很多产业背后的大掌柜,就是自己眼前这个六弟。
“是父皇安排得好,停灵十日,就为了查明凶手再发丧。”
十日,
已经足以把一阵风,来回吹好几遍了。
其实,下手的不仅仅是姬成玦自己产业下的人,还有密谍司的人。
这时,宫门外,又走出了一群人,他们身着祖传甲胄,在大宗正的带领下,从另一个宫门入宫,汇聚向这里。
他们,是宗室,是勋贵。
有些宗室和勋贵,已经提不动刀了,或者,根本就没在军中和朝中任职了,甚至,平日里连朝会都不会来上。
但今日,却都将祖宗曾穿过的被供奉在家祠堂许多年的甲胄和兵刃取了出来。
当然,
宗室和勋贵的队伍,气势上,是悲壮的,但感觉上,却有些日暮残年的意味。
这很正常,
其实郑伯爷也是勋贵了,但人家在干嘛?
就算是不和平野伯比了,其实宗室和勋贵之中,能上进的,基本都在军中效力了,留在燕京城内的,的的确确是老弱病残居多。
“这是二哥你的手笔?”
姬成玦清楚,因为自己拿宗室和勋贵的俸禄粮食开刀,导致在他们那里,自己的风评极差,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去主动向太子靠拢。
这是人的本能,也是一个群体的本能。
当然,姬成玦当然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后果,只是,他依旧选择这样做。
公心之论先不谈,
正儿八经的官员,是瞧不上这群“国之蛀虫”的,再加上姬老六也没给百官们发那种银票劵儿,所以,姬老六对宗室和勋贵越不好,百官这里,他的印象,反而能得到加分。
乾国那边的文官,动辄就主动碰瓷勋贵,就为了找个机会对他们吐一口唾沫骂一句“国之蛀虫”。
大燕这里的风气虽然没乾国那般夸张,但马踏门阀之后,朝堂内,要么是新科进士,要么就是黔首出身,大家和勋贵宗室,本就是天然阶级对立面。
恶了这群上不得台面的,再把这群猪队友推到太子身边去,很划算。
“让六弟你见笑了。”
“共赴国事。”
太子点点头,
幽幽道:
“老三已经走了。”
老三已经走了,那就让他走得,更有价值一些吧。
老三已经走了,他都能走,我们不好好配合父皇,不听话的话,父皇,也能让我们跟着老三一起走。
杀鸡儆猴,人好歹杀的是鸡。
父皇呢?
这时,
腰佩天子剑的燕皇从大殿内走了出来,在其身侧,跟着魏忠河。
一时间,
全场寂然。
就是姬成玦和太子也马上走向自己该站的位置。
燕皇站在御阶之上,森严的目光扫视全场,他一人站在那里,就宛若山岳横亘于前,这,就是天子之威。
“诸位臣工,这是要做何?”
胡正房没开口,因为这会儿,他没有开口的资格。
此时,
出列向前的,
是宰辅。
赵九郎走到御阶下,
摘下官帽,放在身侧,
随即,
其本人缓缓地跪伏下来:
“陛下,楚奴欺人太甚;
三皇子何辜?
明贵妃何辜?
陛下何辜?
大燕何辜?
我八百年社稷宗庙何辜?
今,
臣请陛下降旨,发兵伐楚!”
一时间,
赵九郎身后,
文武百官,
勋贵宗室,
全都跪伏下来,
齐声喊道:
“臣请陛下降旨,伐楚!”
“臣请陛下降旨,伐楚!”
声雷震震!
燕皇却开口道;
“我大燕现如今,国库空虚。”
姬成玦跪伏上前,大声道:
“父皇,祖宗创业何其难也,先人守业何其难也,难过当下无数!
祖宗赐我骨血,
先人赐我精魂,
骨血不可辱,精魂不可堕,
国库虽疲,
我大燕儿郎热血浑厚,
自古以来,
燕地不缺慷慨之士!
儿臣愿自降俸禄,以补前方,但求伐楚,破其郢都,毁其祖庙!
燕地男子,
共赴国难!”
后方,
满朝文武勋贵宗室齐呼:
“臣愿自降俸禄以补前方,燕地儿郎,共赴国难!”
燕皇攥紧了拳头,
走下御阶,
一脚将姬成玦踹翻,
姬成玦被踹倒,额头撞击在了台阶上,破了口子,流出了血,却马上又跪伏了回来。
“逆子,你可知楚乃大国,我大燕连年大战,百姓早已疲敝,再起国战,你让朕的百姓,何以度日?
百姓,乃朕之子民,朕今日只是没了一个儿子,朕却不希望朕的百姓,食不果腹,家家缟素!”
太子跪伏上前,
跪伏下来,
朗声道:
“父皇,儿臣请父皇移驾,登西直门,看我大燕民心!”
赵九郎抬起头,
开口喊道:
“摆驾,西直门!”
魏忠河脸上露出惊慌状,
自己的差事,怎么被抢了?
且陛下,还没下旨啊,这宰辅,居然敢当着圣上的面矫诏!
但魏公公马上又露出慷慨之色,
大声道:
“摆驾,西直门!”
“尔等放肆,放肆!”
百官、文武、宗室、勋贵,禁军,簇拥着燕皇来到了西直门。
当燕皇的金吾龙纛旗帜在西直门宫墙上立起时,
西直门外,人山人海望不到边的百姓们沸腾了。
一开始,他们只是大声地高呼,
有的在高呼陛下万岁,
有的在高呼诛杀楚奴,
有的在高呼为三殿下报仇,
到最后,
无数百姓的高呼声,逐渐汇成一处:
“伐楚!”
“伐楚!”
“伐楚!”
“伐楚!”
城墙下,堆着木柴。
有一群拄着拐杖的老者站在柴堆旁。
场面,
当即安静下来。
“楚奴欺人太甚,陛下怜我百姓,不忍靡耗国力伐楚,但想我燕地子民,对外,一直挺着腰杆儿,这话,就算是以后到了下面去,也敢当着祖宗的面对祖宗说一声:后人未曾堕你们名声丝毫!
老朽已经七十了,要是再年轻个三四十,老朽必然披甲买马,跟着我大燕黑龙旗帜,去让那楚奴尝尝我大燕马刀的锋利!
要是再年轻个二十,老朽必入那民夫营,为我大燕将士输送粮秣,喂马扎营立寨!
但老朽,
已经老得不行了,
老朽现在能做的,
这身子骨,已经做不成事儿了。
老朽现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走入这火堆之中,省下老朽这一口吃的,能让前头的儿郎们多吃一口饭,好有力气杀敌!
陛下啊,我去了,
陛下,
伐楚啊!”
柴堆点燃,
老朽径直走入大火之中。
随即,
一个个老人先跪伏下来对着西直门宫墙上的金吾龙纛高呼三声伐楚,
随后,
主动走入大火之中。
他们,不愿自己成为累赘!
西直门宫墙上,太子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姬成玦。
姬成玦微微摇头,
这不是他安排的。
所以,
这真的是十日之后,燕京城的这些百姓,这些老叟,自发的。
因为现在不仅仅是官员知道国库空虚,百姓们,也被放风了,对外宣传是,陛下因国库空虚,不忍继续压榨民力发兵伐楚。
看着一个个老叟步入火堆之中,或发出惨叫,或发出大笑;
金吾龙纛之下,
燕皇双手死死地攥着宫墙垛子,指尖,已然流血,泪流满面。
此时,
一同登上宫墙的百官再度下跪:
“臣请陛下,发兵伐楚!”
“臣请陛下,发兵伐楚!”
宫墙下,禁军跪伏下去:
“请陛下发兵伐楚!”
“请陛下发兵伐楚!”
宫墙外,
百姓们也全都跪伏下来:
“伐楚!”
“伐楚!”
“伐楚!”
燕皇伐楚一声怒吼,
拔出天子剑,
高举,
大喝道:
“今朝,朕决意伐楚,不破郢都,誓不回转!”
第三百零六章 狼烟
“这,就是望江了啊。”
五皇子姬成玟站在望江边,眺望着眼前。
雨季和汛期还没来到,但尽管如此,望江的水,依旧雄浑,想当年,围绕着这条江,燕人和野人以及楚人打了两场大战。
算上杀俘的那一次的话,这几年里,望江曾被鲜血浸染过三次。
只是,现如今,江两岸,植被水草茂密,如果不刻意地去挖开泥泞松软的地面仔细搜查一些断刃白骨,是真的无法再联想到昔日大战的惨烈的。
姬成玟长舒一口气;
燕皇不喜出京,自登基后,銮驾基本没离开过京城,皇子们,除了大皇子一直被养在军中,小六子以闲散王爷自居经常跑腿办差和游历山水恣意荒唐以外,其余的皇子,基本都没什么机会出去走走看看。
姬成玟又喜欢木匠活,平日里连家门都懒得出,这次,算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出来这么远。
“滚滚望江北逝水,浪花淘金英雄。”
姬成玟转过身,看向站在其身后的平野伯,笑道;
“一直听闻平野伯爷不仅仅是在兵事上用兵如神,诗词一道,也是让人惊叹。”
“诗词只是小道,平日里拿来陶冶情操当游玩把件足矣,没必要过分去追求,一如那乾国,文风第一又如何,道德经典华丽文章,也拦不住铁蹄一踏。”
“平野伯说的是,归根究底,还是兵强马壮当为国之第一,国无羽翼,一切都是累卵,我受教了。”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在我看来,殿下所钻研的东西,也是于国有大用的。”
这不是郑伯爷在这里吹捧,事实上,郑伯爷根本就没必要去重新吹捧一个皇子,他已经和小六子绑定在了一起,如今再脚踏几条船不是英明而是愚蠢了。
事实是,姬成玟这次来晋地所携带的图纸,郑伯爷看过了,瞎子也看过了,虽说三儿不在这里,天机阁的人也不在这里,但根据一些后世经验,还是能看出姬成玟图纸内的一些进步的因素。
造高达那是玩笑话,但姬成玟的有些设计和想法,确实是超前于这个时代的,他的设计,其实不仅仅是在木匠活方面,在锻造和锅炉方面,他都有自己的想法。
之所以会留下他只喜欢做木匠活的印象,
毕竟住的是皇子府邸,总不可能把锅炉立在那里开始做实验吧?
一个皇子,
在京城自己的府邸里开始升锅炉锻造东西整天哐当哐当的,
您这是想干啥?
这是想造反造得脑子都进铁水了?
而这其中,最让瞎子感兴趣的是,在有几份图纸里,还呈现出了类似西方阵法纹路的东西。
雪海关也有自己的铸造坊,规模还挺大,一来雪海关自身对盔甲兵器的需求一直巨大,二来,想要发展和建设以及很多作坊的生产也离不开它的支持。
三儿很早就发现了,无论是燕国的匠人还是晋地的匠人,他们在打造炉子时,往往会在炉子内部和外部故意雕刻出一些纹路,且在纹路内镶嵌一些特殊的材料,倒不算是名贵,但也称得上是罕见,比如有一种粉末石体,当地人称之为灰晶,得在天断山脉内才能找寻得到。
薛三曾拉来瞎子,对铸造坊炉子的纹路用精神力探查过,瞎子得出的反馈是,这些炉子在遇到高温时,纹路上会有一股极为微弱的能量波动,一定程度上,对提高冶炼成功率确实有帮助。
雪海关内有当初小六子帮忙搜集来的燕人工匠也有晋人工匠,通过对比可以发现,燕人工匠的冶炼和锻造技术明显比晋地工匠强一些。
这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燕人立国于东方门户,从立国之初就和蛮族一直在打,而蛮族又处于东西方两大文明的中间区域,无形中承担起了郑伯爷熟悉的那个时空里曾经“阿拉伯商人”的角色。
燕人尚黑甲,这里面,不仅仅是对“黑”色的尊崇,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意味。
精兵,配合上坚甲利刃,这几年来,大燕铁骑的所向披靡,其实里面也有着客观因素在。
雪海关有三儿建立下来的底子,再加上吸纳了天机阁那帮人,但想要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完全自给自足的军械供应,还很难,每年朝廷那里输送钱粮时,其实还有不少的军械份额。
郑伯爷又是个完美主义者,
幻想着以后自己麾下骑兵,人人披甲,而且不是那种皮甲,都是坚甲硬弩,这自然意味着极为恐怖的成本,但梦想,总是要有的。
如果不是姬成玟的身份不方便的话,
郑伯爷真想给他一板砖敲晕带回雪海关去,他不是喜欢宅么,自己可以让他尽情地当一辈子技术宅。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
这边,
姬成玟被郑伯爷的一句吹捧,使得心情十分愉悦,他当然清楚,眼下大燕能让平野伯去曲意吹捧的人,不是没有,但自己很显然不在其中。
“伯爷,咱们在此就要分别了。”
“是。”郑伯爷点点头。
他们赶路算是快的,所以燕京城里的风声,还没传到这里。
所以,他们并不晓得,一股复仇伐楚的怒火,已经从大燕的心脏燕京城,开始不断地弥漫出去,即将辐射整个大燕。
皇子被敌国的刺客刺死,这对于燕人而言,是奇耻大辱。
如果三皇子不是死在宴会上,而是死在疆场上,燕人兴许还不会那么愤怒,因为在燕人朴素的世界观看来,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技不如人兵不如人势不如人,战死了,也就战死了。
毕竟,百年前,姬家子弟连连征战荒漠,皇帝都战死了好几个。
但这种下作手段,只会激发出燕人心底的怒火。
再者,
燕皇马踏门阀,确实是毁掉了很多人的既得利益,但朝廷收纳掉了原本属于门阀的田亩之后,还是分发给了当地百姓在耕种,算是重新册田。
这种类似皇室大皇庄的方式必然会容易滋生**土地兼并以及一系列的各种问题,但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儿了,就像是瞎子曾说的,当年明太祖弄了个卫所制度,其实这个制度在一开始确实发挥了极大作用,只不过在明中后期才废弛了下去。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种方式确实在民间得到了巨大的拥护,一个国家承平日久之后,比如当初的燕国,百姓去种自己的田真不如去给门阀做佃户,因为门阀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人口使得朝廷的占有量必然减少,从而分担到下面的田赋和劳役自然就更多,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而老百姓给门阀做佃户,只给门阀交一笔租子,这租子不可能轻,但比朝廷的“苛捐杂税”要少,同时还能免去劳役。
但新田亩刚分发没几年,任何事物在其最开始时,必然是相对“纯净”的,外加小六子薅羊毛也没傻乎乎地想着往黔首身上薅,所以底层百姓确实是得到了实惠,故而,马踏门阀确实得罪了一个阶层,但却收获了来自更底层阶层的拥护,在皇子们看来无比恐怖冷酷的父皇,在民间百姓眼里,简直是当世仁皇。
同时,这几年连续对外的胜利,不但转移了燕国内部动荡等一系列矛盾,也极大的拉升了燕皇的个人声望。
在朝廷上,燕皇一言九鼎,君权至高;
在民间,燕皇简直就是图腾。
刺客要杀的是三皇子么?
三皇子是谁?
已经被囚禁在湖心亭几年的三皇子,一如退隐幕后的戏子,老百姓早就不记得他了,他们只知道,卑鄙的楚奴居然敢用刺客来行刺他们英明的皇帝。
这怎么能忍?
郑伯爷靠着瞎子等魔王的帮助,以前在盛乐现在在雪海关,都在进行着“造神运动”,效果显著,但人家皇帝,才是此道集大成者。
天子,天子,
天之子,
代天牧民,
一定角度来看,天子,本身就是“神职”。
这边,
郑伯爷和姬成玟还在面对着望江江面聊着天时,
那边,
燕国的愤怒,自上而下,又从上到下,伴随着燕皇的一道道诏令,开始运作起来。
燕国境内,各路兵马开始调集。
同时,
更大规模的征兵以及民夫征发也在开展。
燕人自古以来就有为王前驱,与姬家天子共同上阵杀蛮人的传统。
哪怕门阀没了,隶属于门阀的私兵也早就被抽散一空,但这一项民间传统,并没有丢弃,但凡男丁传家五代以上的,哪家哪户家里没个祖传的兵刃或者甲胄?
哪怕兵刃早已经锈蚀断裂,哪怕甲胄早就无法穿着,但这意味着在早年间的大燕,那是真正的全民皆兵。
八百年前三侯奉大夏天子令开边,但野人和山越,比之蛮族,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所以晋国和楚国很早就尘埃落定了,楚地虽然山越族时有叛乱,却翻不出浪花。
而燕人一直到百年前镇北侯府建立,才算是将这个恐怖的邻居给压制了下去。
也就是说,在极为漫长的岁月里,燕国和晋国、楚国和乾国不同,后三者是稳定下来的国家体系运作,而燕国,更像是一个和蛮族王庭一样的战争部落。
只不过百年承平,还没来得及完全消磨掉其骨子里先辈和蛮族厮杀的血性。
朝廷的政令,无比畅通,整个帝国的中枢和官僚体系,在皇帝的意志下,开始疯狂地运转。
同时,
无数良家子自购甲胄兵刃马匹,主动从军,而良家子,向来是质量最好的兵员,他们数目庞大,先开始从各地县衙集合入册,随后去各府各郡进行汇合,宛若一条条溪水汇聚成大河一样,再度输送向需要他们的地方。
他们将成为大军的补充兵员,同时在战场上也会作为辅兵,且训练和整合,在开拔的路上,就有军官开始进行了。
民夫,则更多,因为一场国战下来,后勤压力无比巨大,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为前线提供支撑。
同时,税赋的加收,也已经进行下去。
以前,是寅吃卯粮,现在,真的是开始将税进行提前几年收取了。
各大门大户,则主动开始“毁家纾难”,凡是上的了名号的,都至少得散出一半以上的家财和存粮,否则就是立场不坚定。
轰轰烈烈的战前准备,已经如火如荼。
据说,
姬老六曾茫然地坐在自己户部签押房内整个下午,谁喊他都没回应。
因为善于理财的姬老六心里已然清楚,
这场国战下来,
原本就堪堪维持的大燕财政,将直接宣布破产。
不谈这么多钱粮的投入,
就是这大规模的青壮年劳动力的调动,将他们从原本的生产运作中剥离出来,以此造成的亏空,也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场仗,
只能胜,
不许败。
胜的话,不求能补全亏空了,毕竟这根本就是补不回来的,大燕加上晋地,这么大的疆域这么多的人口,无论伐楚缴获再大,也不可能像雪海关那个小地方一样,靠打仗来算账,做到不亏本还有的赚的模式。
大燕这边的举国动员,已经开始了,同时,燕皇的旨意也开始下达入晋地。
原本对晋地“含情脉脉”的大燕朝廷,在此时,终于显露出了属于征服者的狰狞气息。
各路晋军营开始调拨,同时准许扩充,晋地兵马开始向晋东区域开拔。
晋地各大城以及各大族,则被分别进行了摊派。
燕廷根本就不和你商量,也不会去考虑你的具体难处,
定下的钱粮、人力、以及各种物资需求,你必须满足,否则就是抗旨。
这种做法,颇有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思。
这是国战,国战的意思就是压上国运。
我干了,
你随意。
俗话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穿上鞋后和那些光着脚的,心态就不同了,小富之家其实是最珍惜这种安稳的,而大富之家,则想着提升门第,以求富贵多代。
而皇室,
帝王,
其实已经到达了一种巅峰。
为何帝王喜欢求仙问道?礼佛拜神?
就是那乾国官家,也喜欢穿着一身道袍在暖房里溜达;
难不成是他们真的一心向道?向佛?向神?
非也;
无非求的是能让自己延年益寿,好在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多享受几年。
已是人间至尊佛,何需他处觅庙门?
只能说,
燕国是个异类;
其异类的本身,并非是郑伯爷和七个魔王在这个世界苏醒时的位置,在燕国。
有时候,郑伯爷也会不由自主地思量一下,到底谁才是魔王?
和那三位比起来,自己这边,还真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一个军权直接下放的皇帝,将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的枕边人,视为草芥;
一个自灭满门的南侯,在举族准备迎接门第封王的喜庆当晚,将一切血洗;
一个将自己的女儿送出去,自己的儿子还不明不白的北侯,坐拥大燕最为强大和最为忠心的军力,却心甘情愿地在荒漠啃沙子。
这三人,生在一个国度,站在一起,到底是这个国度的幸运还是不幸?
西直门举剑盟誓那一天起,
从中枢向大燕向晋地发布的诏令,宛若雪花一般;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同时也是最为奠定基调的两道旨意,
是:
恢复靖南侯田无镜靖南王爵位;
册靖南王为征楚大元帅,统管晋地以及即将进入晋地的所有兵马;
赐天子剑,晋地官员,上至太守,下至庶民,无论燕晋,皆可不问而斩!
还有一道旨意更为言简意赅:
伐楚期间,上至天子,下至黔首,但有弹劾、非议靖南王者,杀无赦!
是的,
这道明显违背制度的旨意,在燕皇的强力推行下,还是从中枢发了出来,旨意中,连天子都被规范在其中。
郑伯爷曾当着乾国官家的面说过您不知兵。
其实,自登基后就没离开过京城,同时从未统兵过的燕皇,大概,也是不知兵的。
但燕皇所做的,
就是将兵权和前线战事完全交给统兵大帅,
自己,
心甘情愿地坐镇后方,为其压制来自后方的压力和不和谐声音,同时,为其筹措粮草兵源。
………
郑伯爷和五殿下在望江边分开,五殿下要去颖都,同时,他打算带领一帮懂得治水的颖都官员去亲自查看一下江道;
虽说他心里也大概清楚,国战将开,自己多半是没能力去修河工了,但圣旨一日没至颖都,他就得继续做自己的事。
而郑伯爷,
则继续昼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雪海关。
郑伯爷胯下的貔貅还好,其身边的亲卫们,因为马力的原因,居然落下了一大半在途中,可见郑伯爷赶路之坚决。
也确实应该坚决。
郑伯爷是夜里回到雪海关的,
将疲惫不堪的公主送回后宅休息后,郑伯爷马上召开了军议大会,雪海关内,参将以上者,全部参加,同时,下达了三道命令:
一,雪海关内外,所有标户兵丁,全部脱离生产,集结备战;
二,管控内需,进行战时储存;
三,所有作坊、天机阁,开始全力打造攻城器械;
这三道命令下达之后,
在座的各镇将领,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随即,就是狂喜!
这是要打大仗了,
不是对雪原,
必然是对楚国。
原因很简单,
打雪原部族你打造个攻城器具做什么?
雪原上有城池让你去攻么?
雪海关外确实还有两三座当初大成国修建的城堡,但野人部族早就从那几个城堡中撤出来了,没人敢占着那里,而雪海关这边因为兵力不足等一系列原因,暂时也懒得派人去那里驻守。
且就算是自家伯爷要造反,也不可能,一来自家伯爷刚从京城受奖回来,二就是自家伯爷如果要造反,也不应该是主动去打造什么攻城器械,而是要防备靖南侯率大军过来攻打雪海关才是。
所以,
必然是要打楚国了,
而且真正意义上的攻打!
风尘仆仆嘴角都有些开裂的郑伯爷坐在首座,
目光扫视下方的各路将领们,
道:
“请诸位,助我封侯!”
……
乾国的江南,以文华荟萃而闻名,那里的诗词歌赋、花魁风流,仿佛将江南的风,都浸染上了一层书香气息;
而楚国的郢都,则是以浪漫而闻名,夏日初来,正是冷暖适宜之际,这,也正是楚人名士最为洒脱最为放纵的季节。
郢都外有一条河,叫觅江,说是江,其实是河。
相传,当年楚侯寻找都城建址时,火凤落于此河之中仿佛在寻觅着什么灵粹,故因此得名。
一场场盛会,就沿着郢都外的觅江展开。
有歌舞,
有丝竹,
有文士,
有琴棋书画,
甚至还有争跤、斗兽等等。
楚地大贵族中,大部分贵族都有家族嫡系子弟在郢都生活或者为官,所以大家的游乐项目,极为丰富。
觅江沿岸,当真是热闹非凡,按照常理,楚皇也会白龙鱼服来这里与民同乐与贵族同乐,上代楚皇还曾亲自在觅江的争跤场里连下五个力士一举夺魁,传为佳话。
就是不喜好这些热闹的,
也可以选择清淡和放纵,
比如,
每每这个时节,总少不得楚人在觅江江边赤足而行,楚人认为觅江的水,能得火凤喜爱,自然是纯澈的,可以洗涤自己身上的尘埃和厄运。
今年,
因为上半年晋地的燕军忽然压迫镇南关,导致郢都这边的风气紧张了数月,现在,战事退却,报复性的玩乐,也就出现了,郢都人想要用更为尽情地方式,来弥补自己上半年的缺憾。
一艘花舫,漂浮在觅江江面上。
花舫上,坐着四个人。
为首者,是一个年纪很轻的青年,处于那种刚从孩童蜕变出来却还残留着些许稚气的阶段,但他身份尊贵,是大楚八皇子,同时,也是摄政王最为疼爱的弟弟。
在其左手边,坐着昭察,昭氏子弟;
在其右手边,则坐着司康,先皇在位时,其父司建以奴仆身份得到提拔,从而发家。
只不过,因为年尧大将军实在是功位太过显赫,所以时下以奴仆出身得贵者,逢谈必提及年尧,但在年尧之前,则逢谈必提司家。
坐在八皇子对面的,乃是景仁礼。
昭氏和景氏,加上屈氏,乃楚国历史最悠久的大贵族,楚侯开边时,就随侍在楚侯身边,
楚国有一官职,叫三闾大夫,其差事就是主持宗庙祭祀,兼管贵族屈、景、昭三大氏子弟教育,可见这三族,在大楚地位之显赫。
“仁礼兄在雪海关未曾见到丽箐姐姐?”
八皇子笑着问道。
景仁礼得年尧推举,相传其曾深夜独自去面对那位凶名赫赫的燕人南侯,凭此功绩,得摄政王召见,后被派遣以私人名义去了雪海关,给公主送嫁妆。
其实,
楚国皇室给雪海关送嫁妆,和燕皇隆重对待大楚公主且让其留宿宫中,是一个意思,燕楚虽然是敌国,但在姬家眼里,能和自家在历史和地位上平起平坐地,也就那两家了。
虞氏,已经不算了,就只剩下熊家。
楚国皇室送嫁妆,也不是低头认小,而是规矩如此,体面如此。
景仁礼马上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回殿下的话,郑凡和公主,不在雪海关,去燕国都城了。”
“哦,去燕京了,呵呵,这是拿我皇姐去夸功了啊,唉。”
昭察笑了笑,道:“燕人土蛮,腥气重,最喜做这种事。”
这是将燕人比喻做了没见过世面的穷亲戚,一有好东西就急不可耐地出门炫耀。
随即,
昭察又道;“不过,公主之事,也确实说不上来。”
因为在座的都清楚内情,都知道屈氏大婚时,是公主主动要和燕人平野伯走的,而并非外传的那般燕人平野伯劫持了公主。
八皇子摇摇头,道:“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私底下开开玩笑,挖苦挖苦屈氏没关系,但今日在座的,有四家人,没必要落这个口实。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艘更大的花舫,因为这里江面两岸都搭建了台子的原因,本就不宽的觅江江道就难免显得有些狭窄,所以,八皇子等人所在的这艘花舫不得不停了下来。
对方花舫上出现一个壮汉,
对着这边很是嚣张地喊道;
“还不速速让开!”
八皇子“呵呵”一笑,昭察也是淡然抿了下嘴唇,司康和景仁礼则马上站起身,八皇子和昭察,出身高贵,自然可以矜持;
而司康和景仁礼,一个门第刚起,一个还是家族刚冒头的人,自然得充当下手出面。
司康呵斥道:
“哪里来的瞎了眼的奴才,出门也不看看黄历!”
景仁礼则喊道:
“自己掌嘴三十,否则今日,就绞断你的舌头!”
对面花舫大汉马上呵斥道:
“放肆,你可知我家大人是谁,竟敢这般说话,再不识相,即刻撞翻尔等的船,让这觅江的水,好好给尔等清洗清洗!”
这时,那大汉身后又走出来一个青年,瞧了瞧下方,道:
“我说是谁呢,敢拦我姐夫的船,但瞧着各个长得都还挺清秀,得,爷喜欢,今儿个,爷就给你们个机会,把后门儿好好洗洗,让爷采摘了,给你们一个锦绣前程!”
这等污言一出来,
八皇子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一直老神以待的昭察,则猛地站起身。
八皇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有些疑惑道;
“到底是哪家的人,这么不懂规矩的?”
郢都,身为大楚国都,自然是卧虎藏龙之地,高官贵族子弟,不计其数。
但那种酒囊饭袋且只知道一味在外头给家里惹事的膏梁子弟,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
像那种出门因为一些小事儿争风吃醋或者茬架,然后自报家门当面锣对面鼓地比拼家世的,更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做出的选择。
膏梁子弟出门,一是互相看穿着,楚人好长衫,喜欢个衣带飘飘,也爱玉和各种配饰,这些细节上,可以看出对方家底深浅;
再看随从,紧接着看气质;
若是有出矛盾的苗头,双方看样子就要怼上了,基本都会下意识地按捺住火气,由自己或者身边人去旁敲侧击一下。
若是家世相当,那没得说,各自退去,互相给了台阶,本就是出门消遣的,谁都吃不消给家里惹一个旗鼓相当地仇敌回去;
若是家世悬殊,踢到铁板了,那该认怂的马上认怂,面儿给足,高位者也会为了风度不会与你计较,在楚国,雅人之量是一种贵族的标准涵养。
像对面花舫上,一开始就目中无人,随即又口出脏言的,啧啧,还真是没怎么见过。
八皇子身为皇帝,只等过阵子摄政王登基即刻就能加封王爵,算上其身边的昭氏、景氏子弟,这大楚,谁家人还敢对着他们这般嚣张跋扈?
昭察冷声道:
“敢问足下到底是何家?”
那公子哥拍了拍胸脯道;“廖家。”
“廖家?”
在场诸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知道廖家是从哪里来的,在他们的印象里,大楚贵族中,没这个姓氏。
难不成是偏远之地的小贵族土包子第一次进郢都?
公子哥见下方花舫上人的反应,
似乎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生气,
反而撤高气昂道:
“我家姐夫,乃是当朝大将军!”
大将军,在楚国是官位。
昭察闻言,倒是不气了,坐下来,端起酒杯,开始喝了起来。
身为昭氏子弟,他可不怕什么年尧,说破了天,他年尧现在确实是比当年的司建要官位显赫,但司家立家这么久,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着呢,那年尧,也是有意思,才起来几年啊,其族人就这般狂妄了?
但昭察不方便说什么,因为年尧是摄政王的家奴出身,也就是熊氏皇族的家奴,他不方便去说什么。
打狗,也得主人打。
八皇子目露微冷之色,
道;
“让年尧那狗奴才滚下来见我!”
对面花舫上的大汉愣住了,那个公子哥也愣住了,再蠢,他们也知道对方在自己自报姐夫家门后还敢说这种话,不是傻子就是真的有依仗。
前者,不大可能。
公子哥马上转身去喊姐夫。
少顷,
一身便服的年尧就走到甲板上来,在见到下方花舫诸人尤其是在看见八殿下后,当即抿了抿嘴唇。直接弯下腰,
“噗咚!”
因为年尧所在花舫比八皇子的高,所以他是滚落下来的,然后继续往前滚,一路滚到了八皇子的身前。
谄媚道:
“奴才给八殿下请安。”
这是真的应证了先前八皇子的话,让年尧滚过来见他!
年尧这般做了,八皇子反倒不好说什么,他是知道四哥对这个家奴看重,虽说暂时将其从镇南关调回来了,但日后,显然还是有大用的。
先前,他也是气急了才这般说。
此刻,
既然年尧已经给足了自己这个主子的面子,八皇子当即道:
“不成想是年大将军,来,起来喝一杯。”
“奴才不敢,主子们在这儿高乐,被奴才扰了雅兴,奴才惶恐,奴才身份卑贱,哪敢和诸位主子们同桌饮酒。”
昭察“呵呵”一笑。
司康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家和年家,都是家奴出身,自家却一直小心谨慎,但见年家人这般狂妄,今日得了教训,心中也是快意。
“年大将军快快请起,请喝………”
这时,
觅江对面一身着火凤烧云服的男子从那边飞跃而来,其脚尖每次落在水面后又马上弹起,当真是好身法!
而此人的身份,看其穿着就已呼之欲出,凤巢内卫!
和乾国的银甲卫一样,凤巢也是楚国皇族禁军的一支,只不过后来被单独出来成为了特务衙门。
所以,他们也是有官服有衙门口的。
来人落在花舫后,
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在见到八皇子时,愣了一下,
但还是马上朝着跪伏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的年尧单膝跪下行礼道:
“大将军,摄政王有令,即刻召大将军您入宫面圣!”
八皇子认得眼前这个传令人,是其四哥身边的亲随凤巢内卫,既然四哥让他出来喊人,显然是出了大事。
所以,八皇子当即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位凤巢内卫也没隐瞒,直接答道:
“回殿下的话,燕地我凤巢内卫星夜疾驰刚发来消息,燕国皇帝下明旨,举国伐我大楚。”
八皇子闻言,当即愣了一下。
燕国,
皇帝,
举国伐楚?
不是上半年那位燕人南侯摆摆样子的做法,是举国!
八皇子深吸一口气,
记忆中,
玉盘城的回忆再度袭来。
那日,若非造剑师带他走得快,可能他自己也得沦为望江边的一缕孤魂,无法幸免。
他舔了舔嘴唇,
尽量让自己继续保持淡然,
同时,
将酒杯举起,
对年尧道;
“既然是国事,年大将军饮了这杯后就速速去见…………”
未等八皇子说话,
年尧已经起身,
主动伸手接过八皇子手中的酒杯,
一口饮尽,
道;
“嗯,我这就去。”
第三百零七章 奴才
年尧喝了酒,
自称也从“奴才”变成了“我”,
气质上的改变,尤其明显;
先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奴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楚的大将军。
八皇子在此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眼前的这个“奴才”,在此时给了他一种当初面对屈天南时的感觉。
到底是曾掌二十万大楚皇族禁军的大帅,哪怕现在赋闲在郢都,但这份资历和经历,是无法抹杀的。
景仁礼微微低下头,其实,在得知对面花舫是年尧的船后,他就默默地退到了角落,不再言语。
别人可以瞧不起年尧的出身,
他景仁礼就算再不重视,但毕竟姓景,自然也能在年尧面前摆摆谱,但景仁礼当初到底是被年尧推了一把,这才能有机会以景氏旁氏子弟的身份得以入这个圈子。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对年尧不敬。
再加上,年尧这个人,别人不清楚,景仁礼是清楚其手段到底有多么老辣的。
好的出身,能让人在仕途上事半功倍,而差的出身,往往代表着事倍功半,所以,年尧以家奴出身得以居高位,可见其能力。
年尧伸手指了指花舫上的船夫,道:“船靠岸。”
那几个船夫被这一指,当即就有一股子自额头到尾巴骨的刺冷寒意袭来,马上开始摇船靠岸。
待得花舫靠岸停稳后,
年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又将自己腰间的配饰摆了摆,这才轻轻一挥衣袖,下了船。
昭察看着年尧和那位凤巢内卫远去的身影,
不屑道:
“呵,这奴才,还真会装腔作势。”
八皇子拿起酒壶,给昭察面前的酒杯斟满。
昭察笑道:“多谢殿………”
“啪!”
八皇子端起昭察面前的酒杯,将里面的酒,直接泼在了昭察脸上。
一边,司康看见这一幕,神色震惊。
景仁礼则双手放在身下,面容平定。
昭察眨了眨眼,没去擦自己脸上的酒水,任凭它们滴落。
八皇子又默默地给昭察倒了一杯,
这次,
没泼,
而是开口道:
“凡军中,一旦出事,士卒看伍长,伍长看什长,一路往上看,看到自家将主,然后各路将主,则一起看大帅。
故而,谁都可以乱,唯独军中大帅不能乱,他是定海之针,必须稳住。
我大楚的柱国,柱国,何意?镇国柱石也。
你瞧瞧,觅江这儿,多少达官显贵云集于此?多少小民目光汇聚于此?
先前邓满身穿一身火凤烧云服,直接用轻功从水面踏波而至,这一身衣服,这一身手,让附近多少家的目光就靠了过来?
你说,
若是他们待会儿看见年尧慌慌张张地不等花舫靠岸也这般上岸,再火急火燎地往皇宫赶去;
各路猜测、谣言,马上就会起来,从而人心浮动,引发动荡。
年尧,做得对,懂了么?”
昭察点点头,道:
“懂了。”
八皇子笑了笑,拿出帕子,帮昭察擦了擦脸,昭察就坐在那儿,让他擦。
“我呢,生于皇家,你呢,生于昭氏,大楚还在,咱们就能一直富贵安乐下去;
咱们可以声色犬马,可以纵情消遣,就做一条米虫,也挺好的;
但绝不能做蠢虫。”
昭察再次点头,道:“懂了,多谢殿下赐教。”
“那下面,咱们该做什么?”
昭察开口道;“回去,将这件事告知家里?”
八殿下摇摇头,叹了口气,显然,对这个答案,他不满意。
随即,
八殿下伸手指了指站在那里的景仁礼,
道:
“你说。”
景仁礼马上指着船夫,喊道:
“把船开回江面上去。”
船夫们依照吩咐,将船又开回了江面,和年尧家的那条花舫,又靠在了一起。
而此时,
见那艘船又开了回来,
年尧的小舅子和那个大汉仆人,全都跪伏在甲板上,瑟瑟发抖。
他们先前已经从年尧那里,知道了这艘船的主人身份。
再联想到他们先前的出言不逊,甚至是那些污言秽语,再看那艘船又来了,此时宛若天塌了一般。
景仁礼却翻身上了对方的花舫,搂着年尧小舅子的肩膀,笑道:
“来,下去,咱们殿下请你喝酒。”
小舅子浑浑噩噩地被带上了八殿下等人所在的花舫。
景仁礼默默地又退回到了一边,
八殿下则主动起身,拉着年尧小舅子的袖子,让其坐下。
同时笑呵呵地道:
“相逢是缘,就像是那些红粉帐里的春姐儿喜欢说的那口,打是疼骂是爱,只是兄弟,你这口臭的毛病,以后得改改,骂也别骂那般难听。”
“是,是,是,殿下,我罪该万………”
八殿下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坐在对面的昭察道:
“愣着干嘛呢,给咱们新朋友倒酒,以后,大家就一起玩儿了。”
昭察脸上挂出了谦谦公子的和煦笑容,起身,倒酒。
很快,
这艘花舫上再度传来了欢声笑语,
八殿下还作词一首,大声吟诵出来。
渐渐的,
附近花舫和岸边架子上,喧闹的声音,渐渐恢复。
……
而另一边,
年尧拒绝了邓满要求的骑快马入宫的建议,而是坐上了他家的马车。
马车里,
年尧对这位摄政王身边的凤巢内卫亲信道:
“凳子,别慌,慌也没用,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不能慌,越慌就越容易坏事儿,知道你小子打小有练武的天赋,但今儿个那轻功水上漂可耍的不是时候。”
邓满也是四爷家里人,还不过比年尧小一茬,邓满小时候还喜欢跟着年尧屁股后头转,所以说话时,也就没什么拘束。
“是,年大哥,我莽撞了。”
“你啊,还是事儿经历得少了,来,与我具体说说,省得到王上那边再浪费口舌了。”
“现在,只知道燕人皇帝下达了伐楚诏书,其余的,还不清楚,这消息,是燕京城内的东西拼了命地送回来的,为了将它早日送到郢都,咱们在燕国和晋国这条线上的兄弟,折损了很多。”
燕国的密谍司,乾国的银甲卫,以及楚国的凤巢,他们对内,是特务衙门,方便皇帝对自己国家的掌控,对百官的掌控,但同时,他们也承担着对外刺探军情的作用。
一定程度上,对外渗透和刺探,才是他们的真正主职。
这一点上,乾国银甲卫做得最好,在情报战线上,银甲卫一直未曾落过下风,甚至一度让燕国密谍司很是狼狈,只可惜乾人的军队太过拉胯,白费了自家很多银甲卫的牺牲。
燕皇在燕京当着百官百姓的面下达了诏书,这事,不用瞒,也瞒不住。
包括此时大燕以及三晋之地内正在进行着的可称之为疯狂的战争总动员,也是不可能瞒住的。
这,毕竟是国战。
但区别意义在于,如果一方能够早点获悉,从而早些做出反应的话,局面,会不同很多。
所以,为了将这个消息早点传递回郢都,凤巢探子不得已违反身为在他国潜伏的条令和准则,从而被密谍司顺蔓摸瓜,挖出来很多条。
但好歹,
消息,
及时传递回来了。
这里的“及时”,指的是他们所能做到的一种极致。
但事实上,
当大燕已经在开始进行战争总动员时,楚国这边,必不可免地会迟缓,不过好在楚国是防御方,转圜余地还是比较大的。
年尧皱了皱眉,为将者,他很不喜欢在打仗时两眼一抹黑的感觉,但他也清楚,对这事,也不能强求过多,凤巢在这次事情上,已经尽到全力了。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这次燕国出兵的规模,务必要尽快打探出来。”
“放心吧年大哥,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因为地缘距离的关系,想要再在此时于这里在情报上加力,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寄托于那边的凤巢内卫,还能够继续传递出几道讯息过来。
“年大哥,您觉得这次………”
年尧摇摇头,道:“你知道那位先前来咱们楚地抢了公主的平野伯吧?”
“自然知道,让他得以离开,是我凤巢之耻。”
“他当初在燕国银浪郡一个堡寨里当守备时,就曾数次在没有军令的前提下,主动率兵南下乾国,绵州城,他就打了两次。”
“年大哥,这个我知道的,郑凡这个人的履历,已经在我脑子里记着了。”
“不,我的意思是,当初的郑凡,就和现在的田无镜一样,当初的郑凡麾下兵马少,所以每次南下,虽说都能劫取战功,让乾人灰头土脸很没意思,但乾人的三边,依旧是三边。
田无镜也是一样,上次我和田无镜对弈,是因为我也吃准了他田无镜这会儿不可能真的来攻城,所以,我才能相对从容一些,我知道只要我稳住气,他田无镜就算是军神在世,总不可能孤身一人来到镇南关里刺杀我吧?”
“年大哥,您说这个意思是………”
年尧抿了抿嘴唇,
道:
“但当燕人大军南下时,先前让那郑凡一个人啃三五年都不可能啃下来的乾人三边,瞬间被撕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燕人的骑兵,甚至一度打到了乾人上京城下。
同理,
上一次,田无镜也只是玩玩而已,我们彼此都清楚,镇南关下,不可能尸山血海的;
但这次,
下诏的燕国那位皇帝,
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是边军将领自己手痒的用兵,和一个国家全力以赴地用兵,两者差距,堪比鸿沟!”
说到这里,
年尧默默地闭上眼,
继续道:
“镇南关,绝对不容有失。”
这是一句废话。
原本,楚人和燕人是不接壤的,但在燕人吞并了晋地之后,可以自北向南直接威胁到楚国。
想当初,三晋骑士也是无比高傲,但还是被燕人给打趴下了。
而镇南关后的楚国上谷郡,可谓是一马平川,燕人一旦攻破镇南关,其铁骑即刻迅速横扫而出,依托上谷郡的地形直接从楚国身上挖下一块肉来。
年尧的眼睛又缓缓地睁开,
伸手,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道:
“就看这次赌桌上,谁下注得更快,也更狠了,但问题是,我知道燕国那位皇帝,在燕国,是一言九鼎的,燕国的门阀没了后,除非李梁亭或者田无镜忽然造反,否则整个燕国,都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说到这里,
年尧的眼睛开始微微泛红,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燕人真的敢豁出一切,或者说,根据军情传递回来的时间来推算,燕人可能已经正在往外豁了………”
年尧顿了顿,
咬着牙关,
一字一字道:
“而咱们的王上,还得先召集国内大贵族先行议事,和那些大贵族商量着各家出多少兵出多少粮出多少民夫!”
楚国朝廷的力量,在经历了诸皇子之乱摄政王上位这一历程中,确实得到了加强,因为一些扶持皇子争位的贵族得到了清算。
但总体而言,楚国贵族力量,依旧强大且无法忽视。
如果燕人掀起真正国战的话,单靠朝廷的力量,是不够的。
“年大哥,这些话,不是你我能说的。”邓满目露关切地说道。
年尧笑了笑,道:“我知道。”
紧接着,邓满像是发现了什么,看向了马车外,问道:“邓大哥,这不是去皇宫的路?”
“我要先回去,换朝服,再入宫面见王上。”
“这………”
“不差这一会儿功夫,还是那句话,得悠着来,甭管燕人那边怎么样,我们自己,都不能乱了阵脚。”
“但这些,王上派我来找年大哥您时,并未吩咐。”
“因为王上知道我懂得怎么做。”
马车,
驶入大将军府。
年尧下马车时,对邓满道:“你且先回宫吧,我随后就入宫,从后面出去。”
“是。”
邓满只得从后面离开回宫复命。
年尧则来到了后宅,后宅内,自己的妻子孙氏正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在玩耍。
见年尧回来了,孙氏站起身,道:“好啊,居然敢瞒着我带那个混账玩意儿出去耍。”
混账玩意儿,就是孙氏的弟弟。
年尧摇摇头,道:“总不能一直给人憋在府里。”
“他不守规矩,这里是郢都,在知道你就是大将军后,他在老家就已经开始欺男霸女连县太爷都不敢管他了,我这才派人去将他抓到郢都来,你倒好,居然带着他出去胡闹。”
“唉。”
年尧叹了口气,
先一脚踹飞地上的一个竹球,自己的一儿一女马上跑去捡;
而年尧,则趁机在孙氏脸上亲了一口。
孙氏回过神,马上掐了年尧一记,啐骂道:“你这是作什么妖。”
“嘿嘿,就是看我媳妇儿漂亮,忍不住。”
虽是老夫老妻了,但孙氏听到这话,脸还是红了一下,
道:
“那混账玩意儿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先回来了,换身衣服就入宫见主子,他还在觅江上喝酒呢。”
“觅江上贵人多,你哪能留他一个在那儿,说不得就会得罪………”
“我的娘子哎,你男人在外面拼死拼活赚下来的这番功业,总得有人来帮咱们摆摆谱吧,否则我就总觉得亏得慌。”
“你这是哪般的道理?”
“就是我年家的道理。”
“你这是在惯着他。”
“不是在惯着他,是在惯着我自个儿,这辈子,当奴才当习惯了,就是当了大将军了,有些习惯,也改不掉了。
所以,看看他,我就觉得像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你又说这些奇怪话,当奴才有什么不好,咱是主子家的私奴出身,别人还羡慕不来呢。”
“是是是,我的娘子唉,但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能不对他好么?行了行了,赶紧将我官服找来,可不能让主子等着了。”
在孙氏的伺候下,年尧将官服穿好,骑上马,招上府邸里的左右一众部曲亲卫,大大方方地向宫门而去。
熊丽箐曾说过,燕国的皇宫和楚国皇宫比起来,寒酸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楚国皇宫的宫墙和大门,都给人一种极尽雍容大气之感。
宫门口,早就有准许宫内骑马待遇的年大将军,还是主动地下马,步行而入。
他有一种预感,
这一次,
是真正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所以,也不知怎么的,这次入宫,心里,忽然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他记得,
就在前年,
当自己将二皇子捉拿回来时,
问过主子:
主子,要不咱干脆学那燕国,将咱们国内的这一帮劳什子也给清了吧。
主子问他:你这奴才今儿个怎么忽然这么大个口气?
自己回答:是奴才觉得主子自当在这大楚一言九鼎,成为大楚真正的至尊!
后来,
因为燕人忽然打崩了晋地,迫使摄政王的很多在国内的谋划不得不落空,转而先请屈天南率兵北上。
年尧走到了大殿前,
看着上方的金砖碧瓦,眼睛,眯了眯。
其实,那天,他没和主子说实话。
他年尧之所以忽然问出那句话,
是因为,
在他看来,
如果大楚国内那帮劳什子贵族都被扫掉了,
那他年尧,
就再也不是奴才了。
————
最近在参加一个写作培训,每天上午要上半天的课,所以影响到了更新,外加作息强行调得过于正常,还需要适应。
今天就一更了,明天大章。
还有这段大剧情,我想要铺垫得好一些,认真写,所以节奏会必不可免地慢一些,大家见谅,慢工出细活嘛。
第三百零八章 大仪
此时,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殿内的氛围,并非压抑,而是,明快。
七个舞姬正在翩翩,摄政王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左手抓着一把干果,一边吃着一边欣赏着;
年尧走了进来,舞姬们还在继续,并未停下。
坐在角落里的熊廷山对年尧招了招手,示意他一起坐过来,年尧应命而去,在熊廷山身侧坐下。
良久,
一曲舞毕,
摄政王笑了笑,
道:
“赏。”
“谢王上。”
“谢王上。”
待得舞姬们退去后,摄政王身子后仰,双手架在台阶上,脸朝上,看着上方的雕梁画栋。
熊廷山起身靠了过来,道:
“皇兄好兴致。”
摄政王摇摇头,道:
“打赢了就是朕运筹帷幄,心有沟壑,不动如山;打输了,就是朕耽于享乐,不思进取,醉生梦死。
其实横竖和听曲儿赏舞本身没什么关系。”
熊廷山点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赢了,做什么都是对的,输了,多吃半碗饭都是罪大恶极。”
摄政王指了指自己身侧,示意年尧坐。
年尧坐了下来。
摄政王继续躺在台阶上,道: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虽然凤巢那儿传来的消息很简单,但其实已经够了,想来那位燕国皇帝陛下既然是在京城里下了明旨,这场仗,必然就小不了。
也是有意思,刚刚还盛大欢迎了丽箐,册封公主号,马上掉过头就要对我大楚开战,那位燕皇,倒是家事国事拎得清楚得很。
但不管怎么样,人已经决意要打了,咱们,只能接了这招。
镇南关是关键,燕人要打,必然也是要从那一路来打,年尧,你在那儿驻守过,说说你的方略。”
“回王上的话,奴才的方略就是,打呆仗。”
摄政王笑了起来,对熊廷山道:“五弟,你瞧瞧这奴才,唉。”
熊廷山则道:“少做,就意味着少犯错。”
摄政王点了点头,道;“朕知道这个道理,但朕心里,还是不舒服。”
年尧马上跪伏下来:“奴才该死。”
“不是因为你,而是朕心里也清楚,我大楚想要在野战上抗衡燕国骑兵,确实过于吃亏。”
熊廷山则道;“皇兄,我大楚步卒,就算是遇到燕人骑兵,其实也不见得真的会吃亏,步卒方阵用得好,再配合上我大楚虽说不多,但也算是精锐的骑兵做策应,就是在野外,和燕人打起来,胜负,还难说,前提,得是精锐。”
年尧则开口道:“奴才有罪。”
熊廷山砸了咂嘴,道:“这是君前议事,不用藏着掖着计较个什么身份,你到底是我大楚大将军,腰杆子,还是硬些好。”
“五弟说得对,都是家里人,随意些。”
“是,王上,是,殿下。殿下,您先前所述,奴才不敢认同,诚然,我大楚步卒之精锐,俱都是和山越人厮杀出来的敢战之士,再配合上我大楚传承已久的步战之术,兵阵之术,双方摆下阵仗下来,就是奴才,也敢指挥着和燕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干上一场。
但,这买卖,不划算。
燕人骑兵最为厉害,且燕人的那位南侯,包括以那位平野伯为代表的一众燕人将领,他们最擅长的,就是骑兵穿插迂回的战术。
燕人在吞并晋地之后,不缺养马之地,尽纳三晋骑士,骑兵,毕竟四条腿,人天生就比咱两条腿的步卒跑得要快,故而,可以在战场上,占得先机;
而奴才先前所述之迂回战术,则分为大迂回和小迂回。
大迂回,则如当年燕人南北二侯开晋一战那般,赫连家闻人家的主力,在马蹄山一线攻打燕国城池,结果燕人最强的两支骑兵合流,绕了一个大圈,出现在了他们身后,这才有十日转战千里连灭二家的后续。
小迂回,则指的是战阵之上,燕人骑兵依靠着训练有素和久经战阵所养成的配合战法;
第二次望江之战,虽说田无镜成功地以偷梁换柱之法,诱骗得野人王主力于其麾下真正精锐决战,但当时,野人大军主力,在数目上,依旧比田无镜麾下主力多得多。
然则战场之上,双方万人以上,则开始散乱,双方各十万人,战场规模之大,更是难以想象,如果一方结寨而守,层层设防,那还好,但若是双方于旷野之上完全铺陈开去厮杀,主将根本就来不及去掌握全局,至多以预备中军为引试图牵导。
而燕人,就是靠着这种以乱打乱的方式,于冲阵之中自我分成多路,多向进行切割穿凿,硬生生地将野人的主力给打乱,从而打崩,进而打溃!
这就是小迂回之法。
其实,双方战阵对面厮杀时,战死的士卒,并不算多,但野人主力被打溃之后,就是那雪海关没有被燕人那位平野伯提前夺下来,野人主力能逃回雪原的,也不会太多,而对于我大楚步卒而言,于外野战,胜,燕人大可从容后撤,我军很难追得上,就算强行追上了,也很难包围歼灭,还得小心燕人来个诈降,于我军追击途中设伏;
而若是败了,燕人骑兵掩杀过来,我军能撤下来者,估计寥寥。
当年燕军攻乾,也是这般,骑兵施压,冲阵,待得乾军崩溃后,就是从容漫山遍野地捕杀。”
熊廷山常年在梧桐郡,所对付的,也是那些不听话的山越部族,而山越之中,水路纵横,山谷密集,哪里来的骑兵作战的环境。
所以,他对骑兵战术,不能说不了解,但毕竟没有真正地和骑兵兵团交过手,听到年尧的话后,他也不由得有些讪讪。
摄政王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道:
“如此说来,我大楚,岂不是永无和燕人野战争锋之日?”
年尧马上道:
“非也,王上,自王上平定局面以来,王上已经在皇族禁军之中培养马队,虽说我大楚的马,不如燕人的高大,但调教得当的话,也能当一用;
依奴才之见,我大楚一,得和乾国那般,继续扩招骑兵,继续训练;二,对外,则以稳扎稳打地方式为主,避燕人之锋芒;
三,真要打,也可以,但必须得择天时地利人和三项之二,方可出击。”
熊廷山叹了口气,道:“皇兄,我觉得年尧这奴才说得对,他大燕劳师远征,打我镇南关,得横跨整个晋地。
我大楚以逸待劳,不妨就在镇南关那儿,和他磨一磨,看他燕人,打算在镇南关下填多少条人命,咱奉陪就是。
待得燕人疲敝,我大楚再伺机而动。
要知道,那位燕皇一直传闻身子骨不太好,而皇兄你,还年轻。”
摄政王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早就有方略了,先前,只不过是让自己麾下最信任的两员大将“开诚布公”一下。
尤其是,自己的这个五弟,一直想着去前线领兵,摄政王是信任这个五弟不会谋反的,要谋反,人家早就可以动手了,没必要先投诚再转身造反。
但他担心的,是自己五弟会自傲轻敌,也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会让其心生芥蒂,故而才特意看着舞姬跳舞,等年尧过来,与五弟说一说。
身为楚国暂时有实无名的皇帝,不,确切地说,往上数好几代楚国皇帝,都需要有这种长袖善舞的能力,以便维持这种楚国共生的政治形态。
其实,如果撇开镇北侯府这种存在,楚人在这种政治生态上其实做得是东方四大国之中最好的。
乾国国内士大夫阶层编织出了一层层的网,不仅仅包裹进了武将,也将官家也一同包进去了,就是如今那位乾国官家,也是靠着燕人上次南下,算是帮忙将那个网撕开了一个口子,他才能有所作为,一举罢免了几位相公,开始真正意义上地掌权。
晋国就不用说了,晋国皇室在燕京住的是晋王府,而司徒家在颖都,则住的是成亲王府。
都是投降者,皇室正统的待遇居然还没自己名义手底下的一个诸侯来得高。
燕国,就是在走钢丝,自己喂养出了镇北侯府这个庞然大物,若非匪夷所思的那铁三角关系,现在的燕国可能不是在忙着对外开拓,而是在忙着内战了。
“年尧。”
“奴才在。”
“你即刻启程,去镇南关,重新布置和完善防务。”
“奴才遵旨。”
“五弟。”
“臣弟在。”
“你留在京中,抓紧将手中的那支兵马训练好,另外,过不了多久,各路兵马会汇聚于郢都,也都由你来调理。
必要时刻,你需要北上。”
“臣弟遵旨。”
“不要怪哥哥不给你机会,而是这种事,哥哥我想求稳。”
年尧的能力,摄政王是清楚的;
另外还有一点,在面对田无镜时,年尧没有丝毫当初在平定诸皇子叛乱时的不可一世,而是从一而终地………怂。
这是令摄政王最为放心的一点。
“三天后,朕将举行大仪。”
所谓大仪,是楚国的一种传统。
楚国内的贵族,分为七等,大仪,则是楚皇召开的,前三等贵族聚集在一起的议事。
先前,摄政王平定诸位兄弟叛乱后,曾举行过一场大仪,就是在这场大仪上,他确定了自己楚国皇族正统的身份。
“咱们先动起来,再慢慢看,燕人这次,到底打算下多少血本,朕之前和诸位臣工商议的结果,是燕人在灭晋之后五年内,应该不会再行大战,现在,看来那位燕国皇帝,又想赌了。
真是个……疯子。”
摄政王伸手,
将手中剩余的干果洒落在了地上,
道;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
燕国将要伐楚,这个消息,被封锁压制住了。
当然,想要永久隐瞒,是不可能的,一是没这个可能,二也是没这个必要。
战事一起,兵卒开拔,能瞒得过谁?
真全都瞒住了,谁去打仗?
眼下的封锁消息,只是为了给政局一个平稳的过度时间,以让朝廷得以从容地布置和安排。
三日后,
郢都皇宫内的金凤殿,
摄政王坐在龙椅上,
在其下方,坐着六十余位贵族。
里面,老人和中年人,各占一半。
楚国的政治习惯,朝廷内,有一半的官位,其实就是贵族们的囊中物,非有对等贵族身份者,不得担当此任,有些官职,甚至成了某家贵族的世袭传承。
大殿中央,燃着一排火把。
相传当年楚侯和麾下封臣们每次议事,都是以火把为引,大家团坐一圈,所以,这个仪式,一直传承了下来。
其实,各大贵族族长,只要没有特殊情况的,基本都会在郢都任职,就是有一些因为身体情况而不得不回到封地养老的,也会派出族内下一代内定的族长来郢都接替自己的职位。
大仪想举行的话,真的可以和朝会一样,第二天就能凑够人。
之所以等三天,是因为距离郢都比较近的那些贵族,他们的真正的话事人,需要从家族里赶来,而且这几个家族,算是楚国最为强盛的一批。
比如昭氏、景氏、独孤氏这类。
而这时,
待得所有人入座就位后,
景氏老族长亲自上前,拔出一根火把,转身,走到摄政王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伏下去,将火把举过自己的头顶。
摄政王伸手接过了火把,将其插在身侧准备好的铁笼子里。
景氏老族长缓缓起身,后退;
所有贵族一齐起身,面向摄政王,在景氏老族长的带领下,行三跪九叩之礼。
景氏在楚国一直负责文教一事,最早,在初代楚侯身边时,景氏就负责祭祀和礼仪了,相传,景氏的祖辈,曾在大夏朝礼部任职。
大礼结束,
诸位贵族重新落座,等待摄政王开口。
摄政王伸手,对身侧招了招,数名宦官捧着龙袍和通天冠以及一应属于帝王的配饰,放置于位置中央,随即安静地退下。
诸多贵族面面相觑,这是哪一出?
虽说都知道摄政王登基是迟早的事,但今日的大仪,不应该是商讨燕人伐楚的对策么?
怎么龙袍通天冠这些帝王行头给摆上来了?
景氏老族长和独孤老族长对视了一眼,前者向后者投去了问询的目光,因为他知道,独孤家的造剑师,和摄政王关系很好。
独孤老族长微微摇头,示意他不清楚情况。
景氏老族长则在心里寻思起来:
楚国民间向来有冲喜的传统,且若是遇到战事,男子入伍时身上若有婚约,按照风俗,会提前完婚,一是代表忠贞,二也是一种祝福。
难不成,
摄政王想要在大战开始前,冲冲喜?
那自己,
该不该劝谏一下呢?
其实,朝堂上的事儿,和贩夫走卒的事儿,也没什么区别。
大贵族有封地,有人口,商贩有一点本钱也有一批货;
大贵族需要和其他贵族搞好关系,时机合适时,也会打压吞并他;商贩需要和同行搞好关系,时机合适时也会落井下石。
大贵族需要讨好皇帝,因为楚国皇室,依旧掌握着大楚最为强大的力量;商贩则需要讨好坊市的官吏。
所以,在这个时候,景氏老族长开始思索是不是要顺水推舟一番,也就毫不奇怪了。
但摄政王只是伸手指了指中间地上摆放着的龙袍和通天冠,
很随意,
眼里,
还带着一抹嫌弃,
开口道;
“这个,你们谁要?”
一时间,
所有贵族再度起身,齐齐跪伏下去:
“臣等万死。”
“臣等有罪。”
虽然不知道摄政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朝堂上,自然有朝堂的礼仪和规矩,比如在这个时候,先认罪摆个态度,是没错的。
摄政王没让他们急着平身,
而是摇摇头,
道:
“燕人要来了,这次,看比年初那会儿燕人那位南侯,来得阵势要更大数倍;
你们说,
朕现在要不要准备一套白衣素服,再去寻一头羊来,
主动开个门,
穿着白衣牵着羊,直接向燕人投降了?
怎么着,也能混一个亲王的位置荣华富贵一生,是吧?”
景氏老族长当即抬起头,大声道:
“王上,怎能出如此言语,我大楚社稷,怎能拱手让给燕蛮!”
“是啊,王上,这可是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啊。”
“王上,我等誓死保卫王上,保卫大楚。”
“请王上收回刚才的话,否则臣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王上………”
“够了!”
摄政王猛地一拍御案,其本身,就是一个修行者,其体内还孕养着一只灵物。
这一拍,
御案直接断裂,
这一喝,
更是使得金凤殿内鸦雀无声。
“三日前,朕派凤巢内卫给你们一个个传了消息,我大楚三等爵以上贵族,共六十四位,话事人,全都在此就坐;
但这三日时间,
真正已经动员封地内民夫粮草兵马者,只有十一家,只有十一家!
朕就想问问,剩下的五十三家,你们在等什么,在观望什么;
在等着朕来求你们么?
在等着朕来与你们讨价还价么?
这大楚,
是朕的,
没错,
但这大楚,
也是你们的!
这场仗,
要打,
就给我砸了家底好好地打,将燕人挡在外头,等战后,你们依旧是三等爵以上的大贵族!
如果不想打,
可以啊,
朕去燕国皇帝那儿求一个亲王位置,保留一下宗庙香火;
你们,
则可以去和那位曾马踏门阀的燕皇陛下,
好好聊聊。”
————
怕大家久等,先发一章,凌晨一点左右,还有一章,莫慌!
第三百零九章 演练
“前!”
“前!”
盾牌手开始前进,掩护己方的弓弩手在后方进行压制,同时,策应攻城锤的前进。
说是攻城锤,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这东西和影视剧里服化道费用紧缺直接一群人扛着个圆木往前冲不同。
这其实更像是一个高大的战车,攻城锤在里头,上方,有箭塔,下方,则有用皮革和木板铺陈开的撑开面,一些关键位置,甚至用铁皮进行了包裹以增强防护。
进攻时,里面可容纳加弓箭手在内上百人,下方人在冲击城门时,除非运气特别背的,否则不用担心来自城墙上的箭矢威胁。
甚至,连热油也不用太害怕。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火攻,但天机阁的人也做了一些防火处理,尽可能让其很难被点燃。
这只是攻城锤,
后方,
正规的高耸箭塔矗立在那儿,可推行前移,下方做了拆卸口,等到了恰当位置时,可直接自下方拆下一个关键零部件,然后箭塔会自然而然地向前倒下,那时,顶端装备有抓钩的箭塔,就将成为最为结实耐用的云梯,守城方就算是想将其推下去,这么大的分量在这儿,也很难。
再后面,则是攻城弩,那粗壮的巨大弩箭,就是一身甲胄的樊力被射中,都得直接暴毙。
林林总总这类的攻城器具,数不胜数,有些可能有用,有些可能没用,具体的,得等实战后才能因地制宜做出选择。
最关键的,则是投石车。
雪海关的投石车,三儿本来就做过设计,天机阁的人,则在里头加了一些类似阵法纹路的东西,使得投石车在发射时,射程更远,精度也更高。
一寸长一寸强,在投石车上面也是一样的,因为想来城内的楚军,必然也会有投石机安排。
现在,雪海关士卒则正在梁程的指挥下,直接将雪海关南面的一侧城墙给空出来,做攻城配合演练。
这些士卒都是骑兵出身,但总不能在攻城时让他们骑马去撞城墙吧?
好在于很早之前,就因为看出了燕人攻城的弱项,雪海关这边就着重练习过步阵之法,所以,眼下也不完全算是临时抱佛脚。
“这些,都能量造么?”郑凡开口问站在自己身边的天机阁阁主曾疏朗。
“回伯爷的话,关键零配件提前在咱们这里打造好带着,等到镇南关前时,可发动民夫去砍伐材料,只要民夫足够多,工匠也足够多,量造,不难的。
等到了战前,我们可以直接在营寨里垒砌工坊。”
这是打算一边打仗一边生产制作器具。
其实,这也是很常见的一种做法,围城战,一打就是半年甚至一年以上的都是常有的事儿。
当初玉盘城内的楚军如果不是粮食的亏空,怎么可能投降,屈天南如果决意要死守,且粮食充足的话,那真的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而镇南关……
除非楚人脑子进水了,否则郑伯爷不会天真地认为镇南关守军会缺粮。
“伯爷,小人多嘴,伯爷手下都是精兵,拿来蚁附攻城,委实过于浪费,多好的兵啊。”
“总得有备无患,真正攻城时,谁知道哪天轮上咱们?跑,是跑不掉的,推,也推不得,真要硬着头皮上的时候,咱总得让自己的牺牲,变得有价值一些。
而且,咱们已经没了退路。”
虽然燕皇决意攻楚,让郑伯爷有事可做了,不用像攻乾一样,蜷缩在东北角落里画圈圈。
但,这确实是燕国的赌博,同时也是他平野伯的赌博。
打破了雪海关,将战略区域推到楚国境内去,那他雪海关,就能真正安全了,说不得还能抱着自己干儿子去找田无镜求一求:
哥,
你看这镇南关,
长得和孩子最喜欢吃的麻花儿好像啊。
当然,后者是郑伯爷的臆想。
但如果攻不破雪海关,大燕为此耗尽国力,到时说不得晋地百姓揭竿而起,燕国境内也是民不聊生,乾国再一使劲,楚人即刻出镇南关入晋东。
然后,
他郑凡只能去雪原当下一任野人王了。
“这些器具上,你再多费些心思。”
攻城,其实靠的就是这些优良且源源不断的器械外加充裕的粮食以及稳定的军心,否则,就会沦为像当初野人攻打雪海关那样,看似热火朝天,实则基本没造成太大的威胁,只是白白空耗了人命。
“是,伯爷,小人知道,小人定然不会让伯爷您失望的。不瞒伯爷您,天机阁当初曾为赫连家闻人家都有制作,但,其实没用到多少,这,一直以来都是小人心中的遗憾。”
天机阁是一个江湖门派,但其身上,也是有官方的影子。
最初,是某一代晋皇所立,但慢慢地,随着虞氏衰败,就被剥离了出去,最后逐渐成为一个江湖门派。
至于曾疏朗所说的遗憾,大概就是当初田无镜和李梁亭十日转战千里直接将那两家精锐给打崩了,也把大半个晋地的民心给打崩了,野战解决了晋人大部分主力后,城池上,基本就是传檄而定。
所以,天机阁曾为这两家打造的器具,其实没派上什么用场。
“放心吧,这次,有的你玩儿的。”
“谢伯爷。”
郑凡下了城墙,城南那边,梁程在指挥兵马练习攻城,而城东那儿,瞎子则在组织着动员大会。
听会的,大部分是民夫,这些民夫在雪海关里不算标户,但战场上,他们又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随时可能变成补充兵员加入战场。
且他们基本都是家里的青壮,耳聪目明的,对他们进行宣传后,再由他们去各自家里坊间进行传达,效果,就能很容易出来了。
大会的开场,是雪海关百姓最喜欢看的一出社戏。
主要剧情是一群身穿野人皮毛衣服和楚人甲胄的演员,先冲杀了过来,将晋地百姓砍杀,摔死孩子,侮辱妇女;
期间,婴孩的配音要凄厉,女人的叫声,也要惨烈;
做完这些后,
这些个演员再走到舞台边缘对着下方的观众,极为嚣张地大笑。
演技,
确实是浮夸;
但下面的观众即使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却依旧恨得牙痒痒的。
实在是这里的晋人,大半都和野人和楚人有着血海深仇。
同时,有些观众入戏太深,还导致几个扮演坏人专业户在街上被人敲了闷棍送去医馆救治;
等到愤怒的情绪被提起来后,
“郑伯爷”出场了。
饰演郑伯爷的演员,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很英俊。
在来雪海关逃难前,本就曾是当地戏班子里有名的小生。
“郑伯爷”出场后,领着几个蛮族演员和晋兵演员,
先大喊一声:
“哪里逃!”
然后,
掩杀过去。
武斗的场面,挺好看,虽说是在耍花枪,但里头,其实也是有一些真功夫的。
打败了敌人后,
“郑伯爷”再走到台中央,开始大声地说一些“爱民如子”的话,然后,落幕。
随即,
观众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去年的时候,社戏刚开始排演时,为了更好地烘托气氛,每一场结束,还会特意从做苦役的野人奴隶里选择俩伤残地过来,就在舞台上,斩首示众。
豁,
那场面,那氛围,别提了。
也就今年开始,才消停下来,让舞台归于舞台。
社戏表演结束后,
瞎子先带着大家回忆一遍,吃的是谁的饭,是谁让大家现在能吃饱穿暖,冬天不挨冻,病了有药可以吃。
然后下面早就听了很多遍也懂得配合的观众会一起举起手握拳高呼:
“平野伯!”
“平野伯!”
“平野伯!”
最早见到这一幕时,站在后方看戏的郑伯爷,真想举起手指,跟着氛围大喊一声:
“摇滚不死!”
但群众的眼睛其实是雪亮的,他们分得清楚,到底谁真的对他们好。
接下来,瞎子开始对他们阐述即将来临的大战对大家伙的意义,主题就一个,只许胜不许败,必须拿下镇南关。
郑伯爷没去打扰正在繁忙的瞎子,而是去了冰窖。
天儿,其实开始热了,雪海关这里,能让人觉得热的季节,其实很短。
郑伯爷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亲自在冰窖里敲了两块冰块放进去,一边喝着一边走到一口棺材前。
伸手,
敲了敲。
很快,
棺材盖被推开,
露出了躺在里头的阿铭。
阿铭的目光落在了郑伯爷的酒杯上,
道:
“主上,那是品质最好的一批酒。”
言外之意,主上您要喝葡萄汁儿的话别糟蹋好东西啊。
“小气。”
郑伯爷在棺材边坐下。
之前自己带公主离开雪海关时,阿铭就躺在冰窖里,由梁程每天早晚地给他浇血。
等自己回来时,阿铭其实已经恢复大半了。
“你要快点完全恢复啊。”郑伯爷关切道。
面对这种关切,阿铭并不觉得多感动,因为他知道,要打仗了。
“主上,您答应不再喝我的葡萄酒,我大概就能赶在开战前恢复好。”
“这么现实?”
“因为,心情好了,伤势可能恢复得也就快了。”
“很有道理。”
“嗯。”
“那我要是说除非你明天就完全恢复,否则我后天就将你所有葡萄酒都分发给士卒,那效果会不会更明显?”
“……”阿铭。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下次给我榨点橙汁什么的,我还喝不惯葡萄汁呢。”
帮阿铭将棺材盖给盖上,郑伯爷端着红酒杯,走出了冰窖。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很忙,但其实,他真的没什么好忙。
物资储备,有四娘负责,城中士气,有瞎子在负责,练兵,则是有阿程在负责。
自己该干的事,都已经有人在干了,而且干得只可能比自己更好;
但这种大战前的闲适,
让郑伯爷有一种极大的空虚感。
所以,
他来到了后宅,
来到了柳如卿的宅子里。
因为在这里,
再大的空虚,都能被那一声“叔叔哎~”给完全填满。
只是,让郑伯爷有些失望的是,熊丽箐此时居然在柳如卿的宅子里。
这让郑伯爷有些踌躇,
站在院子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恰好这时,肖一波找了过来:
“主上,那位说要找您。”
那位,指的是野人王,在这个府邸里,只有野人王,不能被直接称呼。
郑凡点点头,走入了后宅的另一侧。
和郑凡一起去了一趟燕京城回来后,野人王的待遇有了很大的改善,不住地下密室了,住屋里了。
但这屋子里,依旧有一个铁笼子,但给野人王在笼子里加了一个床,一张茶几,甚至,还有一个洗漱台。
郑伯爷进来时,野人王正坐在茶几前看着书。
书,拿倒了。
郑伯爷知道对方是故意的想要自己笑话,但自己就是故意不笑话。
“吃了么?”郑伯爷问道。
野人王放下书,笑呵呵地道:“回伯爷的话,小狗子这一日三餐都定时定点的,规律得很。”
“找我做何?”郑凡在笼子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伯爷,狗子我想和伯爷您商量商量等我那支兵马到了后,该怎么指挥。”
“兵马,我现在还没见到呢。”
“信,既然送出去了,估计得消息,也就这两天了,这一点,请伯爷您放心,如果不是绝对靠谱的事儿,狗子我也不敢拿自己这颗脑袋和伯爷您开玩笑啊。”
“我很好奇,你留的那支兵马,只有八百人。”
八百人的部族,在雪原,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伯爷有所不知,那八百人所看守的,是一个牢房,一个,比属下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大得多的牢房。
当初属下在雪原称王时,迫使了不少部族将他们的少族长送到了我这里来,也就是当质子,那批人,现在还被我最忠诚的八百手下看押着。”
“最忠诚?”
“他们不会相信我死了的。”
郑凡摇摇头。
“至少,他们的忠诚,能保持十年以上。”
“但我不认为那些质子,能有什么效果,少族长这种东西,是可以生的,有些部族,可能原本的族长都已经死了,早换了新人当头人了。”
“伯爷说的是,所以需要伯爷您的配合,这些质子,在属下手里,除非属下人在雪原,否则很难换取到足够的筹码,但现在属下交给了伯爷您,就能去好好谈谈了。”
“麻烦。”
“伯爷您如果怕麻烦,大可以将狗子我放出去,由狗子我一手施为,到时候别说是三万野人兵马,就是拉起十万来,狗子我也信心可以做到,毕竟,我是伯爷您忠诚的狗子。”
“好。”
“嗯?”野人王自己都觉得听错了。
他就这么随口一说。
“本伯,可以送你上路。”
“………”苟莫离。
郑伯爷站起身,走到笼子前,看着苟莫离,一字一字道:
“我知道,你还有事情在瞒着我,这八野人百勇士的事,你也就说说,我也就听听,但等到了日子,我没看见三万野人过来,你的脑袋,我就拿来给我即将开拔的大军祭旗。”
苟莫离低下了头,道:“伯爷放心,狗子我,还没活够呢,现在能住进有阳光的屋子,还想以后能有自己的院子呢。”
“呵。”
苟莫离跪伏下来,
笑着喊道;
“伯爷,狗子我想听听,这三万野人的命,可以给狗子换来什么?”
“现在,你想和本伯讲条件?”
“狗子不敢,不是讲条件,狗子我已经将那只鞋丢在路上了,狗子我现在想再捧一只新鞋。”
“哦?那本伯倒是想听听,你,想要什么?”
“狗子听北先生说,咱们雪海关现在,商贸队伍很多,往后,只会更多,这些队伍,需要人看护,毕竟雪海关以后还指着他们来产羊奶。”
“说下去。”
“狗子想求一个官职。”
“何职?”
“雪海关,护商校尉。”
…………
此时,
距离雪海关北城墙七十余里处,一支人口规模近三万的野人部族,正在向南进行着迁移。
第三百一十章 打秋风
这么大一支部族的迁移,不可能完全遮人耳目,除非部族里没有老弱妇孺,全是可以骑马弯弓的青壮勇士,后者可以通过一路劫掠灭口外加疾驰转移来形成自身的隐蔽,而前者,拖家带口的话,基本没这个可能。
与此同时,附近各个野人部族也都派出了自家勇士,开始出来进行监视,且这些勇士聚集得越来越多,你部两三千,他部四五千的,很快,在这个部族迁移路上,总计加起来有近两万多各部野人勇士开始虎视于他们。
各部之间,也开始快速地传递着消息,同时,自外围,开始不断的有新加入的勇士进入。
雪原一直有着自己的生存发展模式,用瞎子的说法就是,越是生产力低下的地方,生存法则就越是清晰。
整个雪原,就是一个巨大的养蛊场。
前几年,养出了一个野人王,野人王被燕人击败后,雪海关上的黑龙旗帜成为了雪原诸多部族的噩梦。
好在,这个噩梦暂时没有大举进入雪原的意思,所以,大家虽说不敢再像乃蛮部那般蹦跳,但继续维持着部族的吞并吸收发展是肯定的。
这支新出现的迁移部族,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外围各部派遣来的勇士,就是打算来进行肉食的分割。
很快,有一些有见识的部族长者,从这支迁移部族身上的一些特点中得出了猜测,认为这支部族很大可能是从极北之地来的。
雪原大,但适合居住繁衍的地方,其实不多,极北之地,对于雪原野人自己而言,都算是一个生命禁区。
但这并非意味着那里完全没有部族生存,其实也是有的,但那里的部族一般都很孱弱,且极为分散。
因为,但凡强力的部族,人早就从极北之地出来,去雪原其他地方抢夺一处牧场了。
且外围游弋的这些部族领头人也看出来了,这支部族,看似是一起的,但实际上,应该是拼接起来的。
雪原野人部族迁移是常有的事,从一个牧场去往另一个牧场,从而达到休牧的目的,这是大部族才有的待遇;
中小部族,因为环境变化,水草变迁,使得自己不得不全族迁移,这才是雪原的常态;
所以,雪原部族基本都有迁移的经历,也具备丰富的经验。
凡迁移时,部族牲畜群和老弱妇孺,都会有具体位置的安排,部族内的勇士,则会被整合起来,分出一个主力,作为拳头,在前方行进,另一部分,则围绕着部族进行游弋。
前者向其他敢于动心思的部族炫耀自己的武力,后者,则防备一些人顺手摸鱼制造混乱。
而眼下这支迁移部族,他们之中的勇士虽然装备极为简陋,甲胄都很少见到,但人数,其实不少的,队伍里,老人很少,这也就意味着,累赘很少,毕竟在极北之地那个地方,能活下来的,都经过了大自然地残酷筛选。
但他们的青壮,都分部在队伍的各个部分,根本就没有聚集起来,尤其是在发现外部不怀好意地部族军队时,近乎本能地分成了一个又一个地团体。
雪原的生存定律,当你面对群狼时,你要将自己最后的箭矢,对准一头狼,从而让整个狼群都忌惮你。
但这支队伍,显然没有做到。
几个出兵的大部族已经开始吹响号角打出自家的旗帜了,先前的等待,一是为了等待各方面的勇士聚集,二则是商议眼前这支三万人的迁移队伍,到底该如何分食,这是一场属于大家的盛宴。
迁移队伍前端,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串人头骨的头发花白老者眯着眼,环视四周。
在其身边,有近千勇士保护。
他是桑虎,曾是野人王麾下的一大战将,本是和星辰祭祀有仇的他,被野人王安排在了星辰使大长老的位置上。
望江一败,他和野人王失散了,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雪原。
作为最忠诚于野人王的部下,他去找到了曾经入关时野人王特意留下来的八百忠诚勇士,这是最后的后手。
领着这八百多勇士,桑虎去了极北之地,在那里,收拢了一大批散落的小部族,终于又成了点气候。
他在等,等待王的回归;
哪怕外界传闻,王已经为燕人斩杀或者俘虏至燕京,但他依旧在等着。
他无儿无女,无牵无挂,这样子的人,其实最为忠诚。
终于,
他收到了来自王的书信。
所以,他即刻率领这支东拼西凑起来的部族,开始向南迁移。
此时的他,面对着四周野人部族兵马的环伺,眼里,没有丝毫恐惧,而是默默地让手下人打出了野人王的王旗!
野人王的王旗,是以雪狼皮革制作而成,于阳光下,熠熠生出银辉。
曾经的王旗已经失落在了战场上,被燕人当作战利品带回了燕京,这一面,是桑虎亲自猎杀雪狼重新制作出来的。
当野人王的旗帜再度出现时,
四周盯着这里的部族军队,当即出现了不小的慌乱。
野人王,曾是雪原的骄傲,他如同骄傲的孤狼那般,近乎带领雪原野人创造出了一个奇迹,虽说最终失败了,但已然是数百年来,野人最为震撼人心的一次,也是距离故土最近的一次。
但很快,
在各个头人的安抚下,各部族勇士们的情绪马上平复了下来。
野人王的威望确实还盘旋在雪原的上方,但他的人,毕竟已经不在了。
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桑虎默默地抽出自己的刀,
在他的眼里,
四周的诸多部族兵马,不是同族,而是,真正的仇敌。
事实上,
现如今雪原上的格局,等于是野人王时代之后的重新一次洗牌。
当初相信且愿意追随野人王的部族,都派出了族内精锐跟随野人王入关,那些自视甚高的大族则继续坐视观望着;
而等到野人王败亡的消息传来后,这些大族则马上开始吞并那些野人王追随者的部族。
乃蛮部,就是其中最好的一个例子。
当初贡献出族内勇士甚至是头人追随野人王的部族在损失了族内青壮后,元气大伤,面对其他部族的吞并,已经没了反抗的能力。
贵族一脉被屠戮,部族人口沦为将其吞并部族的底层奴隶。
桑虎记得,野人王曾对他们一众人说过,圣族之所以没落,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自己。
因为圣族自己的劣根性,虽然都接受星辰的指引,但每个部族头顶的星空,其实是截然不同的。
野人王教导他们,要懂得允许那些目光短浅的同族存在,等到自己这边大业成功,再去领导他们,将他们拉到自己身边来。
但他们呢?
他们,
是如何做的?
当格里木率军攻打雪海关为大军回归雪原打通退路时,在雪海关的背面,那些部族们选择了按兵不动。
如果当时他们也发兵攻打的话,腹背受敌的雪海关,很可能就坚守不住了。
他们选择了坐视自己同族的消亡,同时,啃食起那些人的部族。
桑虎对于这些野人部族的愤怒,已经超过了对燕人的愤怒。
事实上,对燕人,真没什么好恨的,毕竟燕人确实强大,将他们直接击溃了,输得,也算是心服口服。
但这种吃里扒外的同族,往往最能激发出人内心深处的厌恶和痛恨;
在外面,敌人捅进你胸膛的,是锋锐的钢刀,拔出时,带着的是你自身滚烫的血液,疼也只是暂时的,死也就死了,心里,最起码还有一份属于星辰的眷顾;
但被自己人捅刀子,他们用的,是沾染着牲畜粪便的兵刃,即使你死了后,污浊之物,也会继续玷污着你的身躯。
野人王曾对郑伯爷说过,
他说野人这一代,已经结束了,甚至下一代,再下一代,也结束了。
因为他集结了野人三代之中有远见有魄力有勇气的那一批人,孤注一掷后,失败了,失败得过于彻底。
人死了,可以再生,魂没了,生再多,也只是猪猡一片。
野人王的这个感叹,郑伯爷倒是能听得懂,一个民族的崛起,需要各种契机,恰好一个时代,精英联手爆发,才能让这个民族得以开拓出新的天地。
若是这群精英迷失了自己,那么这个民族都将走歪,崩溃,而若是这个民族的真正精英完全被抹杀掉了,那就真的完全没救了。
桑虎的刀,在阳光下显露出寒芒,他清楚,自己身后这支拼凑起来的部族,很难凝聚出什么战斗力,而若是他继续在极北之地边缘发展,兴许十年后,二十年后,他将能打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部族,烙印上自己选择的族徽;
但他还是选择了遵从那封信的指引,在信中,野人王很直白地告诉他,他累了,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桑虎觉得,这是对的,比起一个属于自己的部族,他更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次野人王。
一如当年野人王恶趣味地将他这个双手沾满星辰祭祀血液的刽子手推送到星辰祭祀大长老位置时一般。
桑虎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野人王说,他高兴;
桑虎现在,也挺高兴的。
在他的眼眸里,已经锁定了前方一个部族的旗帜,旗帜是一头黑狼,那个部族,有三千勇士,那位头人,更是穿着极为花哨的甲胄。
桑虎觉得,自己麾下这一千勇士,应该可以帮助自己,给自己创造出杀掉对面那个黑狼族头人的机会。
死,他不害怕,他已经可以麻木地去选择死亡的方式和死前的光辉了。
外围,伴随着越来越密集的号角声响起,各路部族的兵马都开始整备起来,做好了冲掠的架势。
而这支迁移的队伍,则更为清晰地开始分成一个个团体,等待着被各个击破。
然而,
就在这时,
外围准备冲锋的各部勇士忽然出现了巨大的骚乱,且这种骚乱,连他们的阵中的贵族和头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抚平。
原本蓄势待发的战场,一下子停滞了下来。
因为,
在南方,出现了一支黑色甲胄的骑兵队伍,打着黑龙旗帜和“郑”字旗。
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三百多骑,但当他们出现时,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当初,乃蛮部就是因为在距离雪海关比较近的地方射杀了一群晋地逃人,惹怒了雪海关的那位伯爷,招致灭族。
如今,不说整个雪原,至少,整个东部雪原区域都清楚,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向雪海关的那位给予足够的尊重。
金术可默默地摘下了自己手中的熊皮手套,
雪原的夏日,不会太热,但也绝不至于要戴手套的地步。
金术可摘下手套的双手,已经**的。
但他喜欢,
因为这是伯爷单独送给他的礼物。
而且,
他很迷恋于在脱掉手套后将两个手套叠在一起在手背上一甩发出“啪”一声的感觉;
这也是向郑伯爷学的动作,
金术可不知道“帅”这个字,但本能地觉得这动作,很好看。
“给我向那些野人部族传令,谁敢妄动,老子就先去灭谁的部族。”
“是,将军。”
“是,将军。”
一众传令兵离队而出。
这时,金术可身边的一位副将询问道:
“将军,现在需要向后方传令调兵么?”
金术可摇摇头,道:
“不急,北面来了人,南面,也来了客人,估摸着,是轮不到咱们出手了。”
“那多可惜。”副将有些失望。
“那位曾当过咱伯爷的上峰,咱伯爷也得给他三分面子,再说了,你该感谢那位来了,否则咱伯爷估计还没打算打这一仗呢。
这么多野人部族,呵呵,我很早之前就向伯爷建议了,在咱们雪海关北面,给咱们自己开辟出一块牧场来。
他野人会放牧,我蛮族就不会么?
虽说这地儿天气苦寒,但冬日过去后,这草场,也是真肥沃。”
说到这里,
金术可像是想起了什么,
转而又吩咐道:
“吩咐下去,准备出征所用干粮。”
“是,将军。”
“哎,等下。”
金术可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算了,不用提前准备,等伯爷正式下令吧。”
……
郑伯爷确实是收到了来自北方的消息。
虽说之前因为兵力有限等原因,使得雪海关这儿暂时没打算对雪原进行开拓,但得益于空缘和了凡为代表的一众神棍努力,已经让雪海关附近的一些小部族背地里投靠了过来。
当那支迁移队伍出现时,他们马上争先恐后地向雪海关这里汇报。
郑伯爷第一反应就是野人王的后手到了,马上派瞎子去负责这件事,他自己,则抽不开身。
因为,
李富胜来了。
李富胜没穿甲胄,穿的便服,看起来,和老农差不离,来时,他骑着他的貔兽,身边只有七八个亲卫。
“啊哈哈哈,酒来,酒来,小郑子啊,哥哥我可是馋你的酒很久了!还有,好吃好喝的,赶紧上,上,上,我可是特意饿了一天再赶路来你这儿的。”
郑伯爷的生活谈不上豪奢,但绝对是最精致的。
郑凡过来之前,肖一波已经吩咐厨下去准备菜肴了。
等郑凡走进厅堂来,李富胜已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酒。
“来来来,坐坐坐,陪哥哥我喝点儿,呵呵。我啊,这是来你这儿打秋风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你这雪海关方圆没什么人烟,说是最苦最穷的地方也不为过,但过来一瞅,这小日子居然过得红红火火。
依我看啊,把你放雪海关这儿真屈才了,放颖都去才合适,颖都那边下半年的钱粮刚运来,居然比上半年的还削减了一些,要不是我知道要打仗了,过不许久还会有其他批次的钱粮过来,我非得派人去颖都找那些官老爷给好好说道说道不可。”
“这帮文官啊,办事,就是不靠谱。”
郑伯爷帮着一起骂。
一点都没脸红,因为李富胜所部的削减,其实都补到了他头上。
下半年的钱粮运来后,比以往正常的额度,多了一倍,这是按照正常额度而言的,若是参照其余驻军将领只能拿个六成出头的样子来算的话,郑伯爷这次可以说是拿了正常人的三倍。
朝中有人好做官,再加上地方上有人扶持,更是舒服。
李富胜端起酒碗,道:“我是奉靖南王军令来的。”
郑伯爷没起身接令,都是自家人了,而且还是在这个场合,太形式就显得生分了。
“眼瞅着要打仗了,王爷命我率本部兵马四万,加两部晋营三万,总计七万兵马,来你这儿打秋风。兵马在后头,大概明早到,我先过来蹭口吃喝,呵呵。”
打秋风,肯定不是吃雪海关的,必然是吃雪原的。
其实,在去燕京之前,田无镜就和郑凡说过,派出兵马帮郑凡把雪原先整理一下,但这不恰好赶上了燕皇要对楚开战了么,郑伯爷原本以为应该没戏了,谁成想田无镜还真没忘记雪原野人的牲口群。
郑凡笑道:
“巧了么不是,就在先前,我刚收到军奏,在我雪海关北面数十里处,就有数万野人兵马集结着。”
“噗!”
李富胜刚喝进嘴里的酒直接吐了出来,他是有这种本能了,凡战时,不会饮酒。
同时,
李富胜眼睛马上开始泛红,显然是老毛病又犯了,急不可耐地喊来自己的亲卫:
“快,赶紧传令下去,让他们加快行军,夜半之前,先锋军必须给老子赶过来!要是让老子错过这次机会,老子扒了那几个崽子的皮!”
吩咐完,
李富胜又猛地抓住郑凡的双臂,
激动道:
“老弟,给我,一定要给我,给哥哥我!哥哥我真的忍不住了!哥哥我真的是憋坏了啊!!!”
“砰!”
厅堂外,
原本端着一盘糕点进来的柳如卿不小心将盘子摔碎了。
家里来了亲近的客人,女眷露面,是礼仪。
四娘人在签押房里办公,暂时抽不得身,公主有了燕国封号,见客的话李富胜还得给她行礼,不方便。
所以,只能由柳如卿这半个妾室来见客。
见柳如卿还准备蹲下来捡碎盘子,
郑凡马上走过来拉起她,
“叫下人收拾就是了,别割坏了手。”
柳如卿抬头看着郑伯爷,怯生生地道;
“是,奴家知道了。”
嗯,
她的目光,怎么有些怪怪的?
脸色,还有些发白?
其实,
柳如卿心里想的是:
怪不得他一直以来都未曾要过我,只喜欢我喊他叔叔,原来他竟然……
第三百一十一章 攻城
柳如卿的想法,郑伯爷是不清楚的,毕竟眼瞅着就要用兵了,郑伯爷还没淡然到一边用兵一边的地步。
待得柳如卿有些慌乱地下去后,郑伯爷笑着转过身对李富胜道:
“大哥放心,这一仗,小弟我给你打下手。”
“哈,痛快!”
李富胜转过身,拿起酒碗,将里头的酒倒掉,然后用舌头舔了舔碗底。
“唉,这酒,等这一仗打完了,再好好喝。”
说着,
李富胜又想起了什么,道:
“想当初打仗时,我和李豹坐在一起,那会儿,你派人从盛乐城送来的酒,但战时不得饮酒是我镇北军铁律,我和李豹就一人拿一根筷子,蘸着酒过过干瘾,李豹那家伙喜欢剥蒜吃,吃得一军帐的味儿。”
郑伯爷沉默了,李富胜显然是怀念起已经故去的袍泽。
“郑老弟,咱们沙场之人,战死沙场,本是最好的归宿,我这辈子,杀孽太多,也没求过自己能安度晚年。
不过我也不怕死,从穿起这身甲胄以来,已经有太多的好兄弟早早地在下面等我了,等我下去时,也不会觉得寂寞。”
“大哥,出征在即,说这些,不吉利。”
“不吉利个啥,野人罢了,要是那野人王还在,说不得还能有些讲究,现在的野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老子的兵加上郑老弟你的兵,咱们凑个十万铁骑下去,还能怕他们?
就这群土鸡瓦狗,还不能让我去忌讳什么。”
说着,
李富胜走到郑凡身前,
伸手拍了拍郑凡的肩膀,
忽然压低了声音,
道:
“上次倩丫头在你这儿昏了过去,是你的手笔吧?”
郑凡不知道这事是郡主写信告诉李富胜的还是李富胜自己猜出来的;
但,无所谓。
郑伯爷很干脆地点头,道:
“是。”
“都是年轻人,有点儿看不对眼,也正常。”
郑凡没说话。
“倩丫头也是可怜的,就像是你府邸里的小侯爷一样,身为他们的子女,这辈子,注定不得舒坦。”
郑凡叹了口气。
“来,莫说这些了,要打仗了,得拿出该打仗的精气神,攻城战,打起来肯定憋屈死个人,哥哥我这次就得在雪原好好耍个够。
来,郑老弟,这地儿你熟,你来与我说说,这仗,到底该怎么打,太深入雪原,咱们没那个时间,但将靠着你雪原的这东半块给它犁一遍问题还是不大的。
劫掠来的人、牲口、毛皮,都是有大用的。
想必郑老弟你也清楚,咱大燕现在看似疆域庞大,但自打吞并了三晋之地后,其实一直没缓过劲儿来,这次咱们能在雪原上搜刮到多少,咱这后头的压力,就能小一些,百姓,也能多留一口吃食。
来来来,说好了,我带兵冲锋,但怎么打,怎么安排,你决定。”
郑凡点点头,笑道:
“我的想法可能会有些周折,也有些麻烦,但想来,应该是值得的。”
………
天,渐渐黑了下来,桑虎的这支迁移队伍,开始扎营了。
外围的各部兵马其实还未退去,且呈现出越来越多的架势,各部兵马,从白天的不到三万,已经聚集到四万了。
因为有更远的部族派出了族内勇士想过来分一杯羹。
但因为金术可派人给他们传达了警告,所以没有部族敢率先发兵,但想让他们就此离开,他们又不舍得。
这可是一支三万人的部落,而且还非常之松散,可以想见,只要几家兵马冲一下,剩下的,就是掠夺他们的人口了。
就这般直接放弃掉,真的下不了这个心。
最重要的是,雪海关那支燕人的兵马,白天就是这么多,晚上,也是这般多,也不见雪海关那边再派兵过来。
要是那位伯爷亲自来了,且领了个七八千骑兵过来,说不得大家也就散了,但你就几百号人,就真的想将我们全部管住?
一时间,
各部开始派人来到金术可所在的小营地,进行各种试探。
金术可倒是来者不拒,谁来都见,也都和他们说话,但对于这些部族的暗示,金术可都是一口回绝,严正地告诉他们,这支迁移而来的野人部族是要进雪海关的。
同时,金术可也清楚,这些部族的头人一边不断派人来找自己,一边他们自己,肯定也在商议着。
毕竟他们人多,毕竟这是他们理解中的他们野人家,自己的事。
雪原的规矩,吞并周边小部落壮大自身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你燕人再强大,再能打,你毕竟只在雪海关里,你还没能征服茫茫雪原呢!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
……
篝火,在燃烧着,不时发出木柴的轻微爆裂声。
桑虎在擦拭着自己的刀,
擦一会儿刀,
再抬头看一眼立在自己身前的雪狼王旗;
在其身侧,一众勇士已经躺在地上裹着皮毯休息了。
这些,都是最为忠诚也是最为精锐的勇士,他们在养足精力,一旦外围有风吹草动,他们能马上握刀翻身上马。
终于,
外围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
桑虎攥起了刀,
被围困于中央的他,没有派人去尝试突围去外头看看,因为这是纯粹送死,所以,桑虎不知道,在更外围,是因为一支燕军的出现,让他这一支拼凑起来的部族在数万红了眼的野人各部兵马面前,保留到了现在。
当然,也就只有到现在了。
哪怕这般做,可能会触怒那位伯爷,但一来,事儿是大家一起犯的,心里,自然也就有一种法不责众的意味;
二来,雪海关那边兵力似乎一直有些不足,在打完乃蛮部后,他们就没再往雪原出过兵。
最重要的是,
这些部族的头人清楚,
他们确实可以向雪海关低头,甚至能去当面跪伏下来舔那位平野伯爷的靴子,因为那只是面子上的事情,而他们,其实并不很在意这个。
但涉及到雪原一亩三分地的自家事情时,若是真的因为雪海关轻飘飘的一句警告,自己这边诸多部族就只能退却的话,那岂不是又将一位新的“野人王”给请了回来?
若真是这样的话,何苦来哉当初?
先把这一票给做了,人口给分了,到时候,雪海关要是问责下来,赔点儿牛羊给那位伯爷一个面子就是了。
他难不成,还真要硬来?
因为乃蛮部的前车之鉴,所以借助着这个契机,这些部族的头人们在先前已经歃血盟誓,在这件事上,会保持共进退。
外部的压力,会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内部开始整合,这个规律,一直未曾变过,只不过现在的雪原还是和当年野人王在时,不可同日而语。
桑虎身边的所有勇士也都快速地起身,抽刀上马。
然而,
正当桑虎准备举刀向前时,外围的野人各部兵马,忽然发生了哗变。
……
其实,不能叫之为哗变,但如果将野人诸部联军看作一支军队的话,眼下的局面,真的和哗变没什么区别。
正当头人们准备按照约定一齐发动进攻时,
在他们的后方,忽然传来了阵阵马蹄声,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恐怖气势!
当即,
所有头人心里都“咯噔”了一声,
燕人,
来了?
一些野人头人已经开始忍不住用野人语叫骂起来,这该死的燕人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早来一点,大家就赶紧磕头退走就完事儿了;
晚来一点,大家已经吃干抹净直接回窝了。
然而,
很快,
各部头人们就发现不对劲了,
不仅仅是在自家后方也就是南面,出现了大规模骑兵的身影,在北面和西面,也出现了燕军骑兵的身影。
各部其实都有哨骑在外面,这点本能他们还是有的,所以,很快,各种哨骑反馈而来的消息让头人们瞬间丢了魂。
他们第一反应是,雪海关,哪来来的这么多燕军?
最可怕的一点是,北面,居然也出现了燕军,这意味着燕军早就已经迂回了过去,眼下,他们应该是被燕军的骑兵军团给包了一个大圆。
原本在外围的头人们二话不说,直接下令自己族内勇士跟着自己撤离,这个松散的联盟,刚成立,就直接瓦解了,数目众多的野人联军,也在此时直接成了无头苍蝇。
这,
还没真正接战呢!
桑虎身边,一众勇士很是茫然地望着四周,他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桑虎,
脸上则是露出了笑意,他猜出来了,应该是燕军来了。
但他笑的,不是自己得救了,而是这群蠢货,他们真的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野人王在时,野人大军可以和司徒家的精锐铁骑决战,几次大会战,虽说都有提前设伏出其不意的成分在,但野人勇士,是敢冲敢拼的。
待得他们入关,缴获了大量军械装备自身后,他们甚至敢和燕人对冲。
每次开战前,野人王站在台子上,一番高呼下来,宛若真正地将星辰之光注入到了勇士们的体内,让他们变得无畏;
就算是最后大败的那一次,野人大军也是主动和田无镜所率的大燕最为精锐铁骑面对面冲阵后战败的,绝非一触即溃。
因为出过一个野人王,所以羊群一段时间内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是狼的错觉,但当梦醒后,才愕然发现自己,居然依旧是羊。
各部联军的崩散,仅仅是一个开始,很快,燕军骑兵开始和野人接触。
南面,燕军势不可挡;
北面,燕军势不可挡;
西面,也依旧是势不可挡;
最重要的是,每个方向上,燕人数目都非常之多。
一些野人头人们一边率领自己族人逃窜一边也在纳罕,就算是雪海关里的燕军全都出来了,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啊!
………
“直娘贼,没意思,没意思,这叫什么仗啊,还没冲阵呢,他们就直接溃退了?”
李富胜明显很不满意,这不是他想要的战斗。
他厚着脸皮从郑凡这里要来了冲阵的资格,结果他还没上场呢,对面就提前下场了。
这根本就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赶羊。
“我说,郑老弟,就这种对手,你每次写折子给王爷给颖都给朝廷时,都要诉苦一遍为国戍边抵御野人的艰难不易?”
郑伯爷笑道:“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对李富胜,郑凡真没什么好避讳的,瞎子说过,精神病人,往往是很纯粹的。
“不过,晋军这次发挥也挺好,气势一下子就起来了。”李富胜纳闷道,“当初被咱们打时,被打溃一路后,剩下的,直接就跟着崩了。”
“晋人打野人时,不需要动员。”
其实,当初三晋骑士,真的不算差,但奈何被从后面的一番突袭直接打崩了主力,然后被连续追击给彻底打散了,也打掉了其精气神。
但等对付野人时,晋军兵马的自信心,一下子就又找回来了。
毕竟,数百年来,除了野人王那几年,其余时候,都是晋人压着野人随意揉捏。
这种心理优势一旦建立起来,对交战双方,都会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
“郑老弟,我见你这口袋,还缺一边啊,怎么着,真是要赶羊啊?”
“对,把他们往东面赶。”
战争,
确切地说,追逐,还在继续。
如果从高处向下看的话,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片黑色的大海裹挟着中心地带的杂色向东面行进。
而这时,
金术可来到了桑虎面前。
桑虎开口问道:“王,在你们那里,是么。”
金术可摇摇头,道:
“我不知道。”
桑虎又问道:“我能见着王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们燕人,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只是拿死来威胁我?”
“你随我来。”
说完,金术可转身就往外走。
桑虎身边的一众勇士马上上前阻拦桑虎,
桑虎直接推开了他们,
道:
“燕人就算要杀我,也不用折腾这番功夫。”
四周,
都是茫茫无边的燕人骑兵。
说完,
桑虎跟着金术可一路往外走,来到了一处帐篷里。
金术可没进去,而是站在外面,抱着双臂。
桑虎迟疑了一下,掀开帐篷帘子,走了进去。
他看见了一个脸上有一道恐怖刀疤的男人,正坐在帐篷中间的毯子上。
而在那个男子身侧,站着一个铁塔一般的大汉,扛着一双巨斧,瞅见他进来时,脸上露出了憨笑。
“桑虎。”
苟莫离开口了。
其衣服下面,其实被绑着很多条锁链,确切地说,野人王是被锁在帐篷中央,因为在其毯子下面,还绑着一个大铁球。
桑虎笑了,
然后对着眼前的男子,跪伏了下来,
道:
“王。”
苟莫离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王,您还活着,真好。”
“我,活得还可以。”野人王回答道,“我投靠了燕人。”
“属下在看到王的信时,就知道了。”
“桑虎,你还信我么?”
桑虎摇摇头,道:“不信了,是真的打不过燕人啊。”
“打不过,就加入嘛。”
“王,英明。”
苟莫离发出一声叹息:“我,放下了。”
“属下,也已经放下了。”
苟莫离伸手指了指南方,那里,是雪海关的方向。
“我向那位平野伯,要一个小官职,他拒绝了。”
桑虎摇摇头,道:“小气了。”
“不不不,那位平野伯说,他麾下名义上有七镇兵马,但唯独缺了第一镇;雪海关军民都以为,这一镇,是留给这位伯爷日后亲领的中军。
但那位平野伯对我说,
只要我帮他打下了镇南关,
他把第一镇,交给我。”
桑虎道:“属下对这些事,知道的不多,但听王的意思,应该是很大的好事。”
“是啊,如果帮他拿下了镇南关,南有镇南关,北有雪海关,这两关他若是在手,假以时日,相当于当年半个司徒家在他手中又复活了。
那个时候,他确实有魄力有那个资本,收我当狗了。”
桑虎点点头。
苟莫离想要伸手拍拍脑门,但手,却没抬起来,链子太重,只能道:
“但,应该要填很多人命进去,填咱们圣族的命。”
桑虎笑了,
道:
“可以啊,反正咱们圣族的命,不值钱。”
野人王仰起头,
又低了下来,舔了舔嘴唇,道:
“是啊,不值钱。”
………
等到天蒙蒙亮时,大半个晚上都在行军的李富胜宛若霜打的茄子一般,无精打采。
前方的军情不断来报,
被燕军裹挟的野人兵马,进入了东面的那两座原本空置的城池里;
野人实在是无处可退了,只能依托那两座当年司徒家建立在雪原上的城堡暂做依托。
同时,各部头人都派出了代表想来找平野伯求情,高呼着他们知道错了,希望平野伯给一条生路。
平野伯深刻听取了他们的意见,
并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
然后,
将他们都给砍了。
骑着貔貅的郑伯爷来到李富胜身侧,郑伯爷胯下的貔貅颐气指使地对李富胜身下的貔貅打了一声响鼻。
“老哥,打起精神来嘛。”
“郑老弟,你到底想干嘛?”李富胜疑惑道。
本来,昨晚就能解决一切的。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身后,
李富胜回头看去,
发现一架架箭塔、攻城锤、投石机正被向这里推来。
李富胜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瞬间再度泛红。
“这是,这是要………”
郑伯爷点点头,
轻飘飘道:
“拿他们练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