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国书
翌日清晨,一小宦官来到皇子府邸传达了陛下口谕,宣自己入宫。
姬成玦没急急忙忙地大老早就进宫候着,而是睡到个满饱,再悠哉悠哉地吃了两碗何家小娘子亲手煮的肉粥,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上张公公驾的马车向皇宫进发。
倒不是他自己托大,纯粹是因为他又不参加早朝,自己早早地去了也是在宫内干候着,得等到自家老子下朝后过来,都是等,自然是在家里等更舒坦了。
至于说最重要的君前态度,
他们父子之间,
真的没必要过多累赘的假惺惺了。
坐御书房里,主动喝了两盏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姬成玦放下茶盏,马上起身;
随即,
燕皇步入御书房,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姬成玦后,不作他语,转而伸展开手臂,魏忠河亲自出手帮燕皇解下龙袍。
龙袍解下,新茶水奉上后,魏忠河心领神会地走出了御书房,站在了门口候着。
自打宫中那位太爷于天虎山上走了之后,大燕的密谍司,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的掌舵,其实都是他魏公公了。
一些事儿,别人嗅不出什么味道,他要是嗅不出来,那可就真没脸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吏们你驱使他们做事儿后,又不能杀他们灭口,想要调查幕后主使者,难度,真的不大。
但魏忠河也只是浅尝辄止,在查出六皇子的影子后,就停下了。
没有燕皇的旨意,他不方便继续挖掘下去。
站在门口的魏公公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以前总是习惯了看陛下苛刻六殿下,
但现在看来,
这位六殿下,也绝非好相与的主儿,你以为早就剔除掉了他的羽翼,但他总能再给你一些“惊喜”。
这种手腕和感觉,让魏公公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刚入王府伺候当今陛下的那会儿,那会儿的陛下也年轻,但在行事上,已经流露出那么一股子“智珠在握”的气象了。
只不过和陛下不同的是,陛下一直很优秀,先皇在位时虽然各种荒唐,求神问道,但在立储这件事上,从未动摇和含糊过。
魏公公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脸上继续挂着弥勒佛一般的笑容。
身为奴才,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儿了,天家的事儿,可容不得他去插手。
御书房内,
燕皇坐了下来。
姬成玦上前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免了吧。”
“谢父皇。”
“户部的事儿,说说?”
“回父皇的话,儿臣原本就准备明日入宫求见的。”
说着,
姬成玦从怀中取出一份很厚的折子,没喊魏公公进来,而是主动送到燕皇御案上。
“父皇,这是儿臣这些日子以来观风户部所得之心得,同时还有儿臣对我大燕钱粮商贾之政改良之策十三道,请父皇过目。”
燕皇把自己的手掌放在折子上,轻轻拍了拍。
他先前问的是户部的事儿,
他儿子也回答的是户部的事儿;
而所谓的原户部尚书徐广怀,在此时居然就不算什么户部的人了,
不,
是连人都不算了。
燕皇有些疲惫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一天要忙的事情很多,所以有时候想要和自己这个儿子玩儿心思斗法时,往往就会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不是自己太累了,而是这个儿子,实在不是凡品。
“朕,稍后看。”
“是,父皇。”
“和楚国盟约的事,你怎么看?”燕皇问道。
姬成玦沉默不语。
燕皇在等,他以为自己这儿子在思考;
毕竟,这可是大事,轻率间可无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皇帝经常会考问皇子,皇子也必须正肃做答。
但在喝了两口茶,燕皇却发现自己这个儿子依旧只是在那里站着,表情平淡,不是思考的神色。
“说啊。”
燕皇又问了一遍。
姬成玦俯首道:
“回父皇的话,儿臣,儿臣已经回禀完了。”
“回禀完了?”
“是的,父皇。”
燕皇叹了口气,紧接着,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向椅子右侧靠了靠,伸手指了指姬成玦,
道:
“越来越放肆了。”
这是警告。
但这话听在姬成玦耳里,则让其情不自禁地想起姓郑的曾说过的那句话,又当又立。
要用自己,
又要打压自己,
很纠结吧?
我知道你在乎的是什么,你不在乎家人,不在乎亲族,你在乎的,只有你的天下。
这么多年来,
一直被连削带打,
姬成玦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反制的手段。
我是你的儿子,你对你儿子的底线就是,可以随意糟蹋,但最好,不杀。
这就是你那如山岳一般的父爱。
因为我能帮你管理钱粮,让你完成一统诸夏的夙愿,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站在你的面前;
因为这次集体发难的,是那些进士官员,你为了你的万世基业,不会去对他们下手,转而牺牲了你用得还算顺手的徐广怀。
父子这个身份,已经无法形成一种特定的纽带了,人说,虎毒不食子,但在自家父皇这里,他不会食子,他只是漠视。
那就只能拿捏着你最舍不得的东西,去逼迫你让步,逼迫你对我进行容忍。
我放肆?
得嘞,
小爷我这次入京来,就已经意念通达了。
心里,是这般想的,但嘴上,姬成玦还是惶恐道:
“儿臣不敢。”
燕皇盯着这个儿子,没说话。
他很不喜欢这种“言简意赅”的对话方式,
彼此一句话,就能心领神会,
再复杂的事,
似乎几句下来,也就交流完了。
这很不符合正常的“交流”和“奏对”模式,
但偏偏彼此心里都清楚,一两句话就能点拨好所有意思,
外加眼下又没外人,
难不成父子俩个还要特意表演个你来我往特意多费点唾沫?
抛开其他不谈,
身为一代帝王,
你的心思能被人完全猜透,本身就是一件极为敏感的事。
就在这时,魏公公走进来禀报道:
“陛下,太子来了。”
“让他进来。”
太子进来了,只不过当他看见同样站在御书房里的姬成玦时,心里还是微微一讶,但脸上却马上露出了和煦温和的笑容,道:
“六弟,你也在这里啊,这么多天没见,倒是让我想得紧。”
姬成玦站在那里没动,目光向右游离;
如果此时注意观察的话,燕皇在此时也做了一个相似的动作。
很显然,
这对父子对太子殿下的这种很是虚伪的“热情”和“客套”,都选择了跳步。
不是姬成玦孤傲,其实平日里,他也没那般锋芒毕露,只是现在这会儿还没从先前和自家父皇交流的模式中脱离出来。
燕皇也是有同样的感觉,看着太子站在姬成玦面前嘘寒问暖,兄弟和睦的样子,原本刚刚还对自己这个第六子和自己说话太简单而觉得不舒服的燕皇忽然感到了一股更深刻的厌恶。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问问太子,
朕现在就给你一把剑,
你把你六弟杀了吧,
你愿意不愿意?
当然,这些心思只能在心里动一动,就和先前站在门口的魏公公一般。
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就是肚皮了,因为它能隔开人心。
你很难猜出在皮囊的伪装下,那个人到底在想着什么样的心思。
太子被吃了个冷羹,也不恼,只是转而面向燕皇,道:
“父皇,盟约一切细节,都已经敲定了。”
这份盟约,太子可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去完成的,可以说,这是其入主东宫之后所做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大事,他很重视,也很慎重。
徐广怀的出事,虽对盟约有些许波澜,但问题也不是很大。
燕皇点点头,道:
“太子辛苦了。”
“儿臣不敢当一句辛苦,这是儿臣职责所在。”
魏忠河走过来,将一通折子递送到了燕皇面前。
燕皇伸手,翻了翻,道: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朕乏了。”
太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简单一句辛苦,自己再简单一句客气,就这么让自己退下了?
自己这些时日,废寝忘食地忙活了这么久,就这么轻飘飘一句打发了?
太子当然不是想要什么赏赐,身为一国储君,他其实已经是赏无可赏的层次了,总不能让燕皇退位当太上皇把位置让给他吧?
姬成玦看着太子的神情,有些想笑。
怎么着,
还想听老头子的表扬?
让老头子把你亲亲抱抱举高高?
但很快,
姬成玦就微微蹙眉,
呵,
自己瞧不起人家什么呢;
明明是同一个老王八下的蛋,
偏偏你那个是爹,
我这个就是王八?
当然了,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什么好争宠吃醋的意思了。
且撇开那一层太子礼服的外皮,
咱俩的母族都被上面的那位给推平了,我娘走得早,你娘也癔症了,俩小王八蛋在这里吃个什么味儿呢;
一念至此,
姬成玦抬头看向坐在上面的燕皇,
嘿,
老王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它们可能阴暗、可能大逆不道,但都很巧妙地用伪装做着遮掩。
“儿臣告退!”
“儿臣告退!”
姬成玦和太子一起走出了御书房,御书房外头,就是御花园。
太子似乎也没有再继续兄友弟恭的戏码,只是先停下脚步,姬成玦也随之停下。
“徐尚书的事,你知道吧?”
姬成玦点点头,回答道:“有所耳闻。”
“你不是在户部观风么?”
你户部老大都被人给踹下去了,你就只是有所耳闻?
“太子说笑了,弟弟我其实就是在户部点个卯,其余的,也没什么事儿可以干。”
“六弟,你是有才的,这一点,哥哥我深信不疑。”
“太子过奖了,您才是我等兄弟的榜样。”
“多做点正事,为国,为家,多做点正事。”
“臣谨遵太子教诲。”
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太子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
“今日有闲么?”
“太子有何吩咐?”
“家里一个下人弄来了一些野味,你知道的,我是吃不惯这些的,但郡主应该喜欢,你自己提一份,剩下的,替我送去西园。”
“臣弟明白,多谢太子赏赐。”
婚期,因为战事而隔断了。
且新婚夫妻在过门成亲前,按照风俗礼法,是不能私下再见面的,所以,太子现在去西园不合适,会显得很不庄重。
这一点上,反倒是没有姬成玦自在,自己与何家小娘子的婚事也没正式操办,但他还是直接将人家安排在自己府邸里。
嗯,
因为自家那个大舅哥,现在是不敢对自己挥刀了。
但郡主身边的李良申,
可是敢对太子挥剑的。
“六弟,等盟约缔结好了,我大婚那日,你也一起过来陪我迎亲吧。”
上一次大婚开始时,
姬成玦人不在迎亲队伍里,
他穿着捕快服,坐在全德楼内吃鸭子。
现在,他回来了,名正言顺地回来了,理所应当地需要邀请自己。
很显然,徐广怀的倒台,太子已经怀疑到自己身上了,但姬成玦连自家老子都没想着去隐瞒,那怎么可能还会害怕被太子知道?
“这是臣弟的荣幸。”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
“太子,君臣有别。”
“唉………”
太子发出一声叹息,转身,先一步离开了。
他要去偏殿的,他还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
而姬成玦,则是要出宫回皇子府邸的,所以并不同路。
走到宫门口,上了张公公驾的马车。
张公公一边驾车一边开口道:
“主子,东宫那边又在开始采购东西了,许是为第二次大婚做准备了。”
“刚刚太子还请我大婚那一日一起去陪着他迎亲。”
“那奴才这些日子去准备些礼品?”
姬成玦摇摇头,
道:
“结不成。”
……
御书房内,
燕皇手里拿着姬成玦先前呈送上来的折子正在看着。
魏忠河过来续茶水,小声提醒道:
“陛下,是不是该进午膳了?”
燕皇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不知不觉间,居然看这折子看了好一会儿了,点头道:
“传膳吧。”
“是。”
魏忠河转身准备下去传膳。
“还有………”
魏忠河马上转过身,听候吩咐。
燕皇指了指摆在自己御桌左半部分的那一堆先前太子送过来的关于盟约的折子,
魏忠河知道,这些折子,陛下根本就没看。
“与赵九郎他们说,这些盟约细则,朕都细看过了,并无不妥;
批红上印,
让他们制成正式国书早日发往玉盘城。”
————
感谢風丶再起時同学和无常c同学成为魔临第一百零四位和第一百零五位盟主!
这章补的是昨天的更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风
昨日,冉岷和几个手下去了京城最有名的全德楼烤鸭店吃了烤鸭。
那么贵的鸭子,一人一只,吃得满嘴流油。
然后,冉岷又请大家伙去了京城的红帐子潇洒了一番。
其实,一开始没打算去红帐子的;
因为既然来了京城,那就得去稍微可以撑点儿脸面的地方去耍一番才过瘾不是。
但问题是大家伙来到了那处阁楼前时,
冉岷倒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
他手下的这些人,就直接腿肚子开始抽筋,连姑娘都不去看就直接求着冉岷换地方。
实在是这地儿太过干整也太过华丽,哥几个都是泥腿子出身,进入后就算是搂着姑娘也放不开,要是因为心头上的那点儿紧张导致下面也紧张趴活儿了,那就好笑了。
所以,一行人兴致冲冲地来到聚春阁后,又更加兴致冲冲地转向去了城北喜子胡同。
红帐子其实是这类门生的一个称谓,很多地方,帐篷口支起一帘红帐,就标志着里面的姑娘是做皮肉生意的。
这就跟后世挂着理发店招牌里头却连一把剪刀都没有的发廊一样;
带着朴实、淳厚、亲切、平和的气息。
因为杀了一个野人头目,冉岷不仅仅得到了一大笔赏银,同时在被吸纳入靖南军后,还能够直接被认命为什长,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
这次入京,也是因为仗告一段落后,前线到京城之间,需要不断地往返传递消息和运输文书这类的。
冉岷所部,则是奉命护送一名参与前线谈判的兵部员外郎回京复命。
预计要三日后开拔返回,所以也就有了这几天的自由活动时间。
燕京百姓好充面儿,也好咋咋呼呼,说白了,其实也就是骨子里带着那么一股子骄傲味儿,其实,这也是当下整个燕国百姓心理特征的一个缩影。
冉岷这些身着靖南军甲胄的士卒,在吃饭时,总是会被附近的食客提前给结了账,然后拱手一声:
“哥几个吃好喝好,德爷我没上得战场,但总得请这些厮杀汉子吃一顿,还望诸位给德爷我这个面子。”
甭管回去后是否会被自家婆娘训,但今儿个这谱儿,爷得先摆喽!
最好笑的是,
冉岷和手下们去红帐子时,原本要排队喝茶的,结果前面领着签子也在排队的老少爷们儿们一见他们身上的甲胄,当即嚷嚷着让他们先请。
就是红帐子里的老鸨子,也是打了个八折,同时,一位小兄弟速度过快,还不加钱地来了两次。
几日的逍遥,银钱花出去不少,但大家也没什么好心疼的,毕竟是拿命拼来的银子,自然得拼着命地去花。
冉岷手下这帮人,大部分都是出自于燕国其他郡地,也有两个是晋人编入的,真正土生土长的天成郡人只有冉岷一个。
这帮人现在对燕京当真是爱死了,都想着以后打仗升了官儿赚了银子,就来燕京置个小院子养老。
丘八的梦想,就是这般朴实无华。
当然了,也是因为这座城,以及此时燕国的风气,给予了这些当兵的足够的尊重。
乾国当初民间将士卒称为贼配军,故而在燕乾之战中,乾军往往一触即溃,现如今乾国那位官家开始打压士大夫提升武将地位,想要的,其实也是此时燕国如今这种“闻战则喜”的氛围。
冉岷还特意差人去南安县城,给那自己曾认过的捕头小弟送了点儿银子。
银子不多,因为冉岷清楚,捕头那个差事,难以大富大贵,但指缝间也是绝不缺油水儿的;
之所以送点儿银子过去,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哥哥已经从刑徒晋升到靖南军正军了,等再过个两三年,哥哥的位置再高一些,就能真的罩住你了。
南安县城距离京城本就不远,送银子的人也是尽力,快马去,再快马回,在明早就将动身回颖都的那一晚,冉岷又见到那个送银子的人,对方说南安县城的那个捕头人已经不在了,说是娶了县城里一个屠户的女儿,带着人家丫头回老家了。
冉岷闻言,也没说其他。
他明日就要离开燕京,暂时没功夫去找那位小兄弟,只能感慨一声,若是有缘,日后再见吧。
翌日一早,冉岷就领着自己的手下出了京城,来到城外校场上点到。
殊不知,在他们离开客栈时,对面茶楼二楼,姬成玦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开。
张公公坐在姬成玦面前帮忙倒茶,笑着道:
“主子,这汉子倒是个不错的人。”
姬成玦笑了笑,
这冉岷还记得给自己送点儿银子花花,确实很重义气。
张公公继续道:
“这才多久,一场战事下来,就从刑徒兵转正军什长了,假以时日,说不得又是一位平野伯。”
姬成玦摇摇头,道:
“这世间,只有一个郑凡。”
……
冉岷所部在校尉的集结下,整队归制。
他们这次总共来了三百骑,回去时,发现京城内又加派了三百骑出来,总共六百骑,护送的,是大燕兵部尚书毛明才和燕国使节队伍。
冉岷并不喜欢这些楚人,不过,倒是愿意看见楚人认输低头。
楚人来求和,请求缔结盟约的事儿,早就已经传开了,玉盘城外的帅帐里,其实也有楚国的使节正在没日没夜地做着各种交涉和争论,但说白了,真正能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燕京城里这边。
眼下,瞧着这阵势,应该是盟约谈下来了。
这一场大仗,算是将要彻底画上句号。
但不知怎么的,冉岷总觉得心里有些失落,玉盘城里的那数万楚军,就得让他们活着回去了?
虽说冉岷清楚,这不是自己所能计较的事儿,但他依旧觉得有些不甘心。
虽然已经从军,但他骨子里的那抹江湖习气,还是让他更喜欢快意恩仇那一套,信奉的是,你做初一,我必然要回到十五的准则。
队伍,开始行进了。
兵部尚书毛明才乃当朝大员,不过这个人性格却很随和,行进途中,每次晚上扎营时,都会在营寨里逛一逛,看一看,甚至还主动走过来,和冉岷这帮军士坐在一起,喝着菜汤聊着天。
主要是他问,冉岷他们回答,着重点,还是在望江之战上。
楚国的使者景阳则显得低调很多,行军时在楚国使者队伍里,晚上也基本在帐篷内不出来。
反倒是楚国使团里的其他人,偶尔会和燕人爆发一些冲突,双方还打了几场,当然,没动刀兵,只要不死人,上头人也不是很在意。
就这样一路行军,来到颖都城外时,成亲王司徒宇率领王府一众属官亲迎而出。
主要是来迎接毛明才的,毕竟是燕人真正的高官。
驿站内,司徒宇先对毛明才躬身行礼。
既然人家这么给面子,
毛明才也没吝啬,规规矩矩地带着身后一众随员向成亲王下跪行礼。
大家也算是“宾主尽欢”。
司徒宇邀请毛明才进颖都看看,自己已经设宴款待,虽然,他根本就没准备。
毛明才也理所应当地拒绝,说自己皇命在身,等完成皇命后,再来叨扰。
然后,司徒宇就带着人离开了。
毛明才等一行人则落宿这驿站中,明日再启程过望江到达靖南王帅帐。
而报信的使者自是早早地就派出去了,前线那边,应该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晚间时,毛明才又喊来了冉岷,和他聊天。
冉岷能被六皇子赏识,自是有其原因的,有些人,哪怕身处卑微,但自然而然地能够感觉出不同,得人注意。
上一个此道集大成者,自然是平野伯。
冉岷的运道,其实也不差,因为毛明才喜欢他的谈吐和豪迈不拘束,二人大有放下身份芥蒂“称兄道弟”的意思。
这就是运势,挡不住的运势。
“这么说,原本你应该去盛乐的?”
“是的,大人,最早开始被安排发配盛乐戍守,但因为前面战事起来,靖南王爷出征,我们这批人就被划拉到前线去了。”
“也是运势好啊,正好赶上了这一仗,从刑徒到正军,可谓不易。”
“大人说的是。”
“不过,换言之想想,没去成盛乐城,没能跟随那位平野伯,可能也算是失了一次机会。”
“平野伯,小人是极为佩服的。”
数年前才是黔首,属征发民夫之列,随即一步一步快速往上爬,不断得到大佬赏识的同时,还一次次地积累了让人无法质疑的军功,封总兵册伯爵。
现在,大燕军中到处都在流行着郑伯爷的传说;
毕竟,不管什么时代,这种草根崛起的事迹都是最有热度和认同感的,因为绝大部分人都是草根。
“唉,平野伯这个人,我也一直很想结交,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所著的那本《郑子兵法》,我看了不下三遍。
对于外人而言,这是一本兵家大作无疑;
其实,一开始,我倒是觉得这里面的一些东西,写得过于笼统了一些,像是一个框架子,看似繁复,实则内虚;
但看着郑伯爷一路带兵打出的战果,才明白,人家可能只是随手写写,专门给外行人看看的。”
“这本书,这次在京城书轩里,我也买了,最近正在看。”
“好,多看看,多学学,见贤思齐,我倒是期待,以后我大燕再出一名名将!”
“多谢大人厚赞!”
“你这人,也绝非池中之物啊,我这也算是提前给你交个底,只可惜,我如今虽说是兵部尚书,兵部事宜都归我管辖,但靖南军这边,我的手,是根本伸不进来的。”
说完,毛明才端起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看着冉岷。
此间招揽之意,极为明显了。
冉岷自然清楚这是到了自己做选择的时候了,
说白了,
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什长,但人家可是兵部尚书,
人家愿意和自己说话,其实就已经算是给了自己天大的脸面了。
稍作犹豫后,
冉岷起身,对着毛明才跪了下来:
“靖南军是大燕的靖南军,是朝廷的靖南军,是陛下的靖南军,大人,您是兵部尚书,小人自当听您的吩咐!”
毛明才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虚扶了一下,道:
“起来吧。”
“谢大人。”
冉岷站了起来。
“等这次宣旨之后,你就随我回京吧。”
“一切任凭大人吩咐!”
“嗯,好。”
这时,帐篷外的亲兵禀报道:
“大人,楚国使者求见。”
“让他进来。”
说完,毛明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冉岷打算离开,却被毛明才笑着阻止,道:
“一起见见。”
景阳走了进来,倒是没穿官服,而是穿着一件颇具楚地特色的长袍。
“毛兄。”
“景兄。”
二人没称呼官职,而是以兄弟相称。
“景兄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只是觉得明日你我一同宣旨之后,就将分离,心里有些不舍,故而冒昧深夜前来一叙。”
毛明才点点头,道:
“正好,成亲王白日里送予我了一些好茶,我这就差人沏茶。”
“极好,极好。”
冉岷不需过多吩咐,主动拿着茶叶出去烧水。
走出帐篷后,
他深吸一口气,
抬头看着天上的星辰。
一直到现在,他的脑子,其实还是有些发热,但他清楚,自己的路,走宽了。
毛明才每次在营寨里走动和大家说话时,他都会刻意且含蓄地表现自己,功夫负有心人不,自己终于引起了这位大员的注意。
靖南军的甲胄,
他是真的喜欢,
但兵部尚书的赏识,
他更是无法放弃。
自那一日堂上杀人起,他就在心里立誓,既然江湖给不了自己真正的自在,那他就要在沙场上将自己想要的,全部都抢回来。
其实,景阳和毛明才真的只是随意地聊天而已,没聊什么正事儿,无非是燕地风情和楚地风物。
也没聊得很晚,大概也就半个时辰,景阳就起身告辞回自己的帐篷了。
冉岷主动收拢起了茶具,
毛明才则坐下来,
伸了个懒腰,
开口道:
“乾人好文雅,晋人好阳风,楚人好礼数,唯独我燕人,不通风趣;
呵呵,此言还真不假。
那楚国正使今夜找我,其实也并非是想要聊什么,只是想全一下他楚人的礼节,倒是我这个燕人,和他聊话时真的是过于煎熬。”
没话找话,硬聊,确实难受。
且二人还不能聊正事儿,连碰都不能碰,否则宣扬出去,一不小心就是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冉岷笑道:
“其实,好日子是人都会过,咱们燕人,是以前日子过得太苦了。”
毛明才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
“这话说得有见地,我燕人为何不能在江南吟诗作赋,我燕人为何不能在楚地大泽纵情放歌?
以后,都是可以的。”
冉岷回应道:
“得快。”
“得快?”
“因为咱们现在只有阳风在手。”
“你……哈哈哈………”
毛明才大笑起来。
随即摆摆手,止住笑,道: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敢留你在帐里久留了。”
“大人您休息,小人先行告退。”
……
翌日清晨,队伍就从驿站开拔。
等到中午时,队伍来到了望江边。
上渡船时,冉岷就看见江对岸有人在策马驰骋,只是那马,看样子有些过于魁梧了一些。
等到渡船行至江中时,对岸骑马那人也在那里勒住缰绳,似乎是发现了队伍后,特意在等待。
而冉岷也瞧清楚了,那位胯下所骑的,压根不是马匹,而是貔兽。
“对岸是哪位大人,居然骑着貔兽?”
冉岷自言自语道。
这时,毛明才也走了过来,笑道:
“不是貔兽,是貔貅。”
“貔貅?”
燕国的旗帜,是黑龙旗;
但貔貅,才算是燕国真正的图腾,因为龙,没人见过,而貔貅,却一直存在。
貔兽的话,上了官位的文武,其实都能有机会得到赐予,而貔貅就不一样了,非真正的顶尖权贵不可得。
“对岸那人,应该就是当初差点成了你上峰的那位了。”
“郑伯爷?”
“应该是了,靖南王曾特意上书朝廷,要一只貔貅,据说,就是为了赠予他。
那是在开战前了,随后,果不其然,正如宝剑赠名士一般,郑伯爷确实打了一场极漂亮的仗。”
冉岷闻言,心向往之,
五分羡慕,五分故意地感慨道:
“我也想要。”
毛明才闻言,道:
“以后好好做事,有机会的。”
船队靠岸了,大家开始下船。
郑凡则继续坐在貔貅身上,这两日,他一直是在和这只貔貅联络感情。
效果出人意料的好,这只貔貅明显和上次第一次见面时不同,现在的他,对自己格外亲切。
郑将军一度以为,这畜生是不是智商高到也学会嫌贫爱富的地步?
以前,自己只是盛乐将军时,它对自己爱理不理,现在自己是伯爵了,就对自己亲近了?
其实,郑伯爷想错了。
因为那一晚,被诸多魔王的“本相”给吓了一通之后,在这只貔貅的认知中,它已经成了魔王们手底下的“奴隶”。
兽类,其实是有着这种臣服和被臣服的本能的,当然,人也有,但人善于遮掩。
所以,在这只貔貅看来,
郑凡和自己一样,
都是那群魔王手底下的奴隶,
同是天涯沦落人和兽,
自然应该在一起抱团取暖,以慰藉心灵。
郑伯爷一边摸着貔貅的鬃毛一边等着穿上的人下来,看着对方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官服制式,在看着对方打出的旗帜,应该是来宣旨盟约的队伍无疑了。
靖南王将自己喊来几天了,郑伯爷其实一直在等着那所谓的风景,但啥也没看到。
他也不敢去找田无镜刨根问底,因为大人物嘛,总有喜欢打哑谜的情趣。
一如菩提祖师给悟空脑后敲三下一样,
你直接去问了答案,人家反而不爽。
再者,田无镜一直拿自己当他的“学生”,梁程不在身边,郑伯爷连一个帮忙解题的人都没有。
这时,
船上下来一名极为气度的中年男子,扫了一眼对方的官服后,郑伯爷马上意识到这宣旨队伍里有大鱼。
当下,郑凡也不敢拿大,马上翻身下来,主动迎了上去。
毛明才看着郑凡,先对郑凡拱手一礼,道:
“尊下可是郑凡郑伯爷?”
“正是郑某,还请问………”
“本官毛明才。”
“哦。”
“…………”毛明才。
场面,一下子尴尬了。
随后,郑凡才开口道:
“久仰,久仰。”
毛明才一时间也只能拱手道:
“久仰久仰。”
讲道理,郑凡是真的不知道眼前这个叫毛明才才是自己名义上的真正领导,毕竟人家是兵部尚书。
但这种“关系网”,平时都是瞎子在做工作和资料收集,郑凡有需要时就直接问瞎子。
且郑将军自从出道后,一直是跟着靖南王混的,基本不用鸟什么来自兵部的条例,有时候就算是接触到了,也只是正常走个流程。
最重要的是,毛明才本就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
楚国使者景阳此时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郑凡,又看了一眼郑凡身后的那头貔貅,开口道:
“楚国使臣景阳,见过燕国平野伯。”
“见过楚使。”
毛明才是有些抑郁的,抑郁的关键是,郑凡似乎不是真的要给自己下马威什么的,而是人家可能真的就不知道自己。
且自己身边的人,忌惮于郑凡的身份,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敢出言提醒。
总不能像戏文里那般趾高气昂地指着郑凡喊一声:
“呔,小子,你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么!”
其实,按理说,总兵官见到兵部尚书,那真的相当于是见到直系领导了,但郑凡身上有燕皇亲封的平野伯爵位,大燕重军功的同时,对爵位也是极为吝啬。
所以,凭借着平野伯的身份,也当得起和毛明才平起平坐。
不得已之下,毛明才只能再次开口道:
“平野伯,本官是当朝兵部尚书。”
“啊……”
郑凡笑了笑,
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
所以很诚恳地道:
“还请毛大人恕罪。”
说着,
郑凡就作势准备跪下来,
毛明才赶忙伸手搀扶住,
同样大笑道:
“平野伯为国开边,征雪原夺雪海关,我虽坐这个位置,但毕竟常居燕京,又怎敢受平野伯之礼。”
郑凡也就顺势直起了身子,速度之快,还带得毛明才踉跄了一下。
毛明才却也没说什么。
一边的冉岷看到这一幕,默默地咬了咬后槽牙。
其实,郑凡是真的“本色出演”,纯粹是不认识,没想故意落人面子。
但在冉岷看来,这种“随意”,才是他真正所向往的,面对当朝一部尚书尚且能这般从容淡定,这才是他所想要的那种身份,那种地位。
同时,这个刚入军中没一年的什长,心里也有些微微叹息,因为当初的他,原本是会被调往眼前这个男人手下的盛乐城的。
“敢问靖南王爷人在何处?”毛明才问道。
“中军帅帐。”
“好。”
这一场尴尬的见面,终于告一段落了,当后续的队伍都通过渡船过江后,那边靖南军的接应队伍这才赶至。
也不是故意怠慢,而是今日宣旨队伍走得急了一下,原本按照昨天快马传来的讯息,说的是大概黄昏时才能过江。
郑凡骑上自己的貔貅,和毛明才并列一起,向中军大营过去。
毛明才没介意郑凡先前的“无礼”,依旧很和善地和郑凡说着话;
郑将军也终于找回了演技,和毛明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其实,还是因为双方都想化解一下先前的尴尬。
等到宣旨队伍进入中军大营门口时,靖南军总兵陈阳代替靖南王出迎。
陈阳骑在马上,对毛明才行了个军礼,
道:
“王爷军务繁多,特命末将前来接待毛大人。”
陈阳是靖南军老人了,十年前就被田无镜提拔起来,一路坐到了靖南军总兵的位置。
而且,他的态度,那可真是相当的冷冰冰,带着一种很清晰地不敬姿态。
靖南王昔日拒接圣旨导致两个宣旨太监撞死在石狮子上可才过去没多远,靖南军里的这些大军头们,对于所谓的圣旨队伍,甚至是对于所谓的兵部尚书,也就不那么感冒了。
毕竟,田无镜亲掌靖南军超过十年,在这些年里,靖南军完全是脱离了朝廷兵部自成体系。
你管不到我,我为何要怕你?
不过,
有了陈阳做对比,
毛明才等人也就觉得,先前的平野伯,还真是有些难得的和善与可爱。
“王爷军务繁多,自是无需为这些虚礼烦劳,但还劳烦禀报王爷,就说今日,我和楚使将宣告两国国书。”
意思就是虚礼咱就不必要了,但是做正事时,还是需要靖南王出面的。
陈阳点点头,道:
“末将这就去通禀王爷。”
接下来,宣旨队伍开始准备。
其实,之所以这般急切,还是因为景阳的催促,青鸾军可还在玉盘城里忍饥挨饿呢,他早点将旨意传达下去,就能少死一些楚**士。
郑凡没在使团这里逗留,而是和陈阳一起进了军寨。
“你去迎接的?”陈阳问道。
“我有那么闲么。”郑凡回答道,“只是恰好在那里遛弯儿,碰到了。”
陈阳闻言,低头看了一眼郑凡胯下的这只貔貅。
可以看出来,他确实很是羡慕郑凡的待遇,同时,他也没有丝毫遮掩地道:
“我要有一头这个,我也会常出去遛弯。”
陈阳这个脾气还是很对郑凡胃口的,有啥说啥,看似冷冰冰的有些不敬人情,但确实不装。
听到这句话,郑伯爷也拍了拍貔貅的脑袋,道:
“那可不。”
陈阳“呵”了一声,待得二人快接近帅帐时,一同下了坐骑,走入其中。
恰好,靖南王人在帅帐外的椅子上坐着。
陈阳上前禀报道:
“王爷,宣旨队伍来了,兵部尚书毛明才就在外面,且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靖南王摆摆手,道:
“帮他们铺场子吧。”
“是,末将遵命。”
陈阳当即下去安排,郑凡倒是没什么事儿做,他的兵马又不在这里,也用不着他去安排什么。
靖南王则伸手指了指远处的玉盘城,
道:
“要和谈了。”
郑凡也顺着田无镜的语气,叹了口气,道:
“可惜了。”
“可惜什么?”
郑凡笑着回答道:
“可惜了,没能让楚人再多饿死一些人。”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郑凡,道:
“为将者,当有大格局大气魄。”
“是,末将受教。”
田无镜站起身,
道:
“来,帮本王着甲。”
……
玉盘城城墙上,一直都有楚军把守着,他们站得很直,人也不少,但实际上,这只是表面工程。
玉盘城内的真实情况是,缺粮,太严重了。
除了击溃野人主力大军的那一日燕军佯攻意思了一下,这之后,燕军就未曾再发动过任何攻城战役。
楚人在城墙上严阵以待,燕人则围绕着玉盘城修建起了“围墙”。
就像是两人茬架,
一个喊着:你上来啊!
另一个则不屑地“呵呵”一声,回应:你出来啊!
其实,一开始楚军是尝试了几次对外墙进行突破的,但燕人的反击也是相当凌厉,楚人可以一时间杀出来,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对“围墙”进行拆毁。
几次三番之后,楚人也就放弃了,因为拆毁围墙对于他们而言,并没有特别大的意义。
玉盘城外,一马平川,青鸾军以步卒为主,而燕军则以骑兵为主。
在外无援兵的前提下,青鸾军的突围,必然会演变成一场惨烈的溃败,燕人甚至不需要去直接冲击你的军阵,而是以车轮战的方式去不停地袭扰你,你也根本无法坚持多久。
但城内粮食的困局,已经极为严重了。
屈天南站在城楼上,他看见了好几次身着楚人官服的人从城墙下经过,远远地喊着话。
但每当自己尝试想要派人出城接洽时,外围的燕军就会马上以箭矢将自己派出去的人射杀。
这真的是很诡异的一幕,
明明自己国家的使节和官员就在燕军帅帐之中,
明明所谓的议和也已经持续了这么久,
但偏偏现如今依旧还坚守着玉盘城的楚军,根本就没有办法去参与其中。
仿佛,他们只是一件挂饰。
若真只是挂饰,那其实也挺好。
让屈天南最受不了的是,自己这边无法派人出去,但那边自家派来的不少官员,却喜欢在城墙外喊话。
他们喊话的效果也很明显,城内本就因缺粮而浮动的军心,开始越发涣散下去。
讲真,如果不是自己现在出不去的话,依照以往屈天南的脾气,他真的会直接一刀将那些喜欢特意到城墙前喊话“安抚”军心的那些自家文官给全都宰喽!
好在,青鸾军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屈家的私兵,所以哪怕在这个时候,屈天南依旧能够大概地掌握住这支军队。
但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屈天南也并不清楚。
身为楚国柱国之一,他能理解朝廷想议和的意思,因为楚国内部并未完全安稳下来,同时,此时派出大军出镇南关前来这里解围,路途漫长不说,也很容易遭受来自燕人的袭击。
但屈天南心里的想法还是,这场仗,得应该继续下去才对。
大楚有自己的问题,那难不成燕人就一点问题都没有?
大国之间的抗衡,很多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能扛,谁更能撑住那一口气。
不过,
回头看向身后自己带出来的青鸾军士卒,
似乎,
能够带着他们平安回国,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但,
自己真的可以么?
“呜呜呜……………………”
燕人的军寨中,传来了号角声。这算是近些时日以来,对面燕军首次再有所动作。
屈天南来到城垛边,眺望着远方,眼睛微微眯起。
燕军大营,动了,一队队燕军骑兵开始大规模地向玉盘城南北两个方向迂回过去,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因为燕军并未推送上来攻城器具。
等到燕军军阵布置完毕后,两队身着不同制式官服的官员向玉盘城城墙走来。
双方为首二人,都双手托举着圣旨,其后方随扈者,也各自打出了燕国黑龙旗以及楚国凤旗。
屈天南心里一时间有些堵得慌,
但又有些许的庆幸。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楚军则发出了欢呼声。
青鸾军乃楚国排名靠前的军队,按理说素质和韧性都不会差,但再怎么精锐的部队,被缺粮的状态下被围困了这么久,就算再沸腾的血勇,也会被磨淡下去。
士卒们也都清楚,和谈成功了,盟约也缔结了,他们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回国了。
毛明才和景阳一右一左,
分别摊开圣旨,
由毛明才先一步宣读,
随后是景阳。
待得圣旨宣读完后,
景阳持国书入玉盘城,毛明才则后退回去。
半个时辰后,
玉盘城西门城门上方的城楼上,出现了屈天南的身影。
“让我们开城门,可以,但我要你燕国靖南侯亲自持国书出来担保!”
盟约达成后,
燕国和楚国将成为兄弟之国。
被困在玉盘城内的青鸾军,将得以出城归国。
根据国书上的细节,青鸾军可以不卸甲,但必须交出兵戈弩箭等器刃。
所以,
身为青鸾军的主帅,
屈天南需要田无镜单独出来与他保证。
当然,他还并不知道燕国的南侯,已经晋升王爵这件事,所以称呼上,依旧是靖南侯。
一时间,
城内的楚军和城外的燕军,都肃穆起来。
不过,压抑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当一道身披鎏金甲胄骑着貔貅的伟岸身影从燕军阵中缓缓而出时,
城墙上的楚国守军,近乎同时在心头松了一口气。
田无镜来到了城墙下,貔貅止步。
屈天南纵身一跃,从城墙上滑落下来,没带兵刃,自然也没马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向了田无镜。
“啧啧啧………”
郑凡忍不住咂咂嘴。
单刀赴会很帅?当然帅。
但说实话,不是谁都敢有胆量和靖南王玩儿什么单刀赴会的。
无他,
田无镜可是能击败剑圣的存在!
且前不久的郑伯爷,可是才刚刚利用了剑圣这一武力bug,对野人万户格里木成功单刀赴会了一波。
不过,看样子,靖南王没自己那般无耻。
屈天南站在靖南王面前,
靖南王并未下马。
说好听点,是两国罢兵缔结了盟约,但实际上,楚国才是低头的一方,所以,身为胜利者,坐在貔貅身上稍微俯视一下你,
有错么?
屈天南没介意这件事,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攥在手心里的楚国圣旨。
靖南王也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燕国圣旨。
两国盟约,虽然细节很多,涉及也很宽泛,但速度其实是很快的,因为楚国这边耽搁不起。
“田无镜,我是输了,但我得为我麾下这些儿郎负责。
我要你持此国书盟誓,
盟誓之后,我即刻下令开城门!”
说完,
屈天南就看着田无镜。
少顷,
田无镜开口道:
“黄天在上后土为证,我,田无镜,若违盟约,躯壳腐朽,魂息永堕,天弃之!”
屈天南看着田无镜发完了誓,
转过身,
对后面招了招手。
“吱呀………”
封闭数个月的玉盘城城门,在此时被从里面缓缓地打开。
一队队可以明显看出来饥肠辘辘甚至可以说是面色发白的楚军士卒排着队列从城门内走了出来。
他们的兵器,都丢置在了城门口。
屈天南回过头,看着貔貅上的田无镜,道:
“今生若有机会,我也会放你田无镜一次。”
靖南王没理会,
貔貅转向,回归军中。
景阳也走出了城门,来到了屈天南身边,道:
“柱国,摄政王知道您的辛苦不易。”
屈天南摇摇头,道:
“这话,还是得回国后再说吧。”
随即,
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过于冰冷,既而道:
“也是辛苦你奔波劳苦了。”
“柱国言重了,柱国可收整队伍,我去燕军军中将盟约做个最后收尾,同时,让燕人按照盟约,先给予我们一些粮食。
士卒们,都辛苦了。”
屈天南闻言,发出一声叹息。
出征时,他真的没有想到过,这仗,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且以这种极为屈辱的方式收场。
……
“呵,居然还带这么玩儿的。”
虽然早就知道了大概的盟约结果,但郑伯爷还是觉得有趣,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这种释放战俘的行为。
当然了,楚人不觉得自己是战俘,因为缔结了盟约,所以楚**队自当回国。
燕国也是以这支青鸾军为筹码,希望从楚国那里交换得来更多的利益。
不过,郑凡也曾听瞎子说过,楚人的习性和其他地方不同,因为楚人是大贵族治理家国的模式。
所以,会出现那种几个大贵族兵戎相见,最后哪怕俘虏了对方主将也会将其送回的情况
打仗的话,士卒可以死,但贵族必须活。
其实,郑凡所熟悉的春秋时期,也是这么个玩儿法,主将和贵族,都会被安置,然后获得赎金后送回去。
欧洲中世纪时也是一样,哪怕是在战争中,双方也会极为默契地保护贵族的性命。
因为彼此都觉得自己是贵族,这命,自然就比普通士卒贵重许多。
贱民黔首,消耗掉也就消耗掉了,无所谓。
楚人正在出城,景阳找到了毛明才,要求毛明才遵照盟约,先拨付一批粮草出来。
靖南王回归军中之后,没做停留,转而直接骑着貔貅向望江边而去。
郑凡和一群亲卫跟在后面。
靖南王从貔貅身上下来,站在望江边上。
亲卫们不敢上前,打扰此时的王爷。
只有郑凡,走了过来。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望江,
道:
“你觉得这里风景如何?”
郑凡开口道:“江水辽阔,天高云淡。”
“是啊,太淡了。”
“王爷,这次放过他们,等修养生息个几年,末将再陪王爷,再将他们给重新拾掇了就是。”
田无镜笑了,
转过身,
看着郑凡,
道:
“我才对你说过,为将者,当有大气魄。你以为本王现在在意的是这些?”
“不是,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爷的心胸,自然比日月还要辽阔,末将对王爷的敬佩之情如这望江之水连绵不绝………”
田无镜抬起手,打断了郑凡那累赘地马屁。
郑凡也知趣儿地闭上了嘴。
田无镜转而面向望江,负手而立。
郑凡也就陪着他一直站在这里。
良久,
田无镜开口道:
“雪海关总兵郑凡听令。”
郑凡愣了一下,但马上单膝跪下,诚声道:
“末将在!”
田无镜蹲了下来,
双手拘起一捧江水,
一边洗手一边很平静地道:
“尽诛之。”
第一百七十六章 虎符!
“尽诛之。”
郑凡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的靖南王。
黄昏时吹过的风,略带些许寒意,且夹杂着湿气,在耳畔不时地吹拂。
“侯………王爷。”
郑凡嗫嚅了一下嘴唇。
“你听到了么?”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这已经化冻恢复流淌的望江江面。
“本王听到了。
本王听到了数万燕国儿郎,在江水里向本王哭诉,他们告诉本王,他们不习水性,他们对本王说,这江水里,太冰太冷,也太孤寂。”
郑凡忽然想到了当初自己被算计时,田无镜带着自己入京师,直接废掉三皇子的那件事。
论护短,眼前这位王爷,当属第一。
田无镜曾对自己说过,
我燕国,
人口稠密比不上乾国,
土地肥沃比不上楚国,
外部安宁比不过晋国,
我燕国立国数百年,所依仗的,无非是一群群燕地儿郎腰挎马刀纵马奔赴疆场厮杀。
朝堂上可以随便斗,
但军中,
绝对不能乱,
更不能泯灭掉儿郎们的战心!
“放楚人离开,可以;
那谁,放他们离开?”
让青鸾军这般安然回国,那么,那一日死在楚人手中以及溺亡在这望江之中的数万燕军儿郎的仇,
该怎么办?
有些话,一直卡在郑凡喉咙里,却无法说出来。
杀俘不祥,
毁盟也是大忌,
之所以没有说出口,
是因为郑凡清楚,田无镜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先前于两军阵前,他对那位楚国柱国所下的誓言,于他而言,根本就不是对命运的恫吓,而是他早就给自己选好的归宿。
“郑凡。”
“末将在。”
“做事吧。”
“末将………领命!”
郑凡缓缓地站起身;
“血,会溅洒在你的身上,但罪孽,在本王的身上。”
意思就是,军人的荣耀、根基、资历,都需要敌人的鲜血来铸就;
你都拿去;
这罪孽,我田无镜,担着。
“王爷,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只是不想王爷最终……”
君不见,白起的下场有多凄惨?
要是郑凡来选,他真的希望田无镜要么干脆反了丫的,就算结果不好,但至少能博一个痛痛快快。
失败的话,至少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自己大不了带着魔王们去继续开客栈卖人肉包子就是了。
但他又明白,田无镜不可能造大燕的反。
少顷,
郑凡拱手道:
“请王爷下靖南王令!”
靖南军不奉皇诏,只认靖南侯令,现如今就是靖南王令。
郑凡这次没带自己的兵来,想要调动外围的靖南军,就必须要有这枚令牌,其实也就是“虎符”。
田无镜微微摇头,
道:
“无。”
……
“粮食!粮食!”
“粮食!粮食!”
“我们要粮食!粮食!”
“快给我们粮食,粮食啊!”
已经基本全部出城了的楚军,团坐在地上,向着外围的燕人喊着要粮食。
这是在盟约中就要求好了的,楚军会撤出玉盘城,但回国途中,燕人要提供必要的粮食。
这些楚军已经在城内忍饥挨饿几个月了,这会儿放下了兵器走出来,自然不可能直接选择行军,他们迫切想要的就是可以果腹的食物。
屈天南骑着马,站在队伍最前面,他胯下的这匹马,已经是这支楚军里为数不多的几匹了,其余的战马,都早已经被杀了吃肉。
楚国使臣景阳则主动找到了毛明才,
“毛大人,我楚军已经出城,粮食呢?”
“这……”
毛明才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
“本官已经派人去催了。”
“毛大人,这都多久了,这些士卒可都是挨饿许久了的,再不进食,又得多少人饿昏过去甚至是饿死过去!”
这倒不是夸张,之前守在城内,很多人就算再饿,其实也都有一口精气神在强行吊着。
现在盟约达成,出城了,整个人也就放松了下来,就容易出问题。
“楚使莫急,本官这就再派人催催。”
这时,
郑凡骑着貔貅过来了。
此时的郑伯爷,有些魂不守舍。
虽说自己早就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也算是经历了诸多大大小小战事了,但杀俘,且是这般规模庞大的杀俘,这确实是第一次。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实话,杀人和看着一大批人被杀,真没什么心理压力。
甚至,
心里还觉得有点小爽。
但入眼所及,那成片成片坐在地上喊着要粮食吃的楚人,他们,已经放下了兵刃。
在这一刻,
郑凡仿佛又回到了眼镜城郊田宅的那一夜。
自己站在靖南侯身边,
靖南侯说出了那一句:
鸡犬不留。
为什么,
每次遇到这种事儿时,自己总是在田无镜身边?
这种复杂的情绪,还真不是郑凡在矫情,人的情感和好恶,其实是一件很立体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平面图,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平面的话,那很多事情,其实反而简单得多了。
微微仰起头,
郑凡吸了一口气,
脑海中,开始脑补那一日燕国儿郎在望江溺亡以及楚国水师上的楚军一边大笑地唱着楚歌一边射杀在水中扑腾的燕人的画面。
郑凡在心底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
你们既然做了初一,
也别怪我现在做十五。
既然你们选择了和野人联手,那么就做好不被当“夏人”的准备。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这是你们的报应,我是在复仇。
你们饿,
你们想要吃的,
但没人请你们来这里啊!
一直没拿自己正儿八经地当燕军以及燕国一份子的郑伯爷,在这会儿拼命地告诉自己,燕国是我家,燕国是我家。
至于什么盟约的缔结和这件事可能会造成的后果,以及燕皇等朝堂上其他大佬的反应云云;
郑伯爷都懒得去想了,这会儿的他,脑子其实已经不大够用了。
到最后,
郑凡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吼,
又垂下了头,
然后再缓缓地抬起。
眼眶里,
已经开始泛红。
自己求靖南王的令牌,他没给。
其实,
郑凡知道靖南王是什么意思。
他不怪田无镜让自己来下达这个命令,这么大的一个“恶名”,他郑伯爷才几斤几两,就算你想抢着背,人家也不一定认你。
能下令的,只可能也必然只有那一位。
郑凡其实和瞎子很早就分析过了,田无镜是不可能反燕的,但他对自己的支持,有些过大了。
当然了,被自己顶头上司,被这个燕国排位前三的巨头强力扶持,这种感觉,自然是极好的。
现在,
又让自己在没有虎符的前提下调兵,
失败,
那也正常;
毕竟没虎符不是!
若是自己实在是调拨不动,那就只能由靖南侯亲自出面来下令。
他下令肯定是没问题的,
莫说是杀这些楚国俘虏了,
就是直接下令靖南军挥师燕京去抢夺那一把龙椅,也是没问题的。
当初杜鹃刚死,
陈阳他们几个总兵跪伏在靖南侯府之中,
你当是陪着靖南侯在守灵么?
他们其实是在向田无镜表达自己的态度,这是在请愿,也可以被认为是,在请战。
而如果自己,
若是能没持有虎符的前提下,
就调动得起靖南军,
等之后,
靖南王再确认了这件事,
这对于自己的影响,
将极大!
因为那就意味着,他郑凡,等于获得了来自靖南王认可的………调兵权力!
有一就有二,
如果有朝一日,出现什么特殊变故,
他真的可以……
当然,前提是,你得调得动!
你可以凭借你的名气,你的战功,你在军中的影响力,
也可以凭借你是靖南王面前红人的身份,
甚至,
还有一些人隐约知道的,
小王爷到底是被谁养着的这件事!
是的,
田无镜说得很对,
比起自己出面下令杀俘,彻底恶了楚人这种负面影响相比,
成功地站在“代言人”的舞台,第一次对靖南军施加自己的影响力,从靖南王那里过渡一部分权力到自己身上;
那一点点的负面影响,
当真可以忽略不计了。
因为他平野伯,毕竟也不靠楚人的俸禄吃饭不是!
且,
杀俘之后,
自己在燕军之中的声望将瞬间被拔高,
实现从草根崛起的励志偶像到真正的军方一座山头的转变!
哪怕是一座小山头,那也是山头不是!
想通了这些之后,
再看着眼前这些坐在地上喊着要粮食吃的楚人战俘,
郑伯爷心里的那种负罪感,一下子减轻了很多。
他们不是人,他们只是我刷副本的经验宝宝。
可能,自己会做噩梦,但自己,没得选择。
因为郑凡清楚,田无镜对自己的培养和扶持,是建立在自己可以被培养起来和扶持起来的基础上的。
一旦自己让田无镜失望了,让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那么很可能……
一个可以自灭满门的人,
一个可以转瞬间违背自己向皇天后土所发毒誓的人,
他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和不忍做的?
“平野伯,平野伯。”
毛明才来到了郑凡面前,将郑凡从内心思绪之中拉扯了出来。
“毛大人?”
“平野伯,还请派人调拨一些粮食过来吧,楚人那边催得很了,要是耽搁久了,可能会生出乱子。”
在毛明才看来,郑凡是靖南王跟前的红人,他说话,比其他人好使。
堂堂兵部尚书,在靖南军军营里,那真是没办法硬气地说话啊。
郑凡闻言,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跟随在毛明才身后的冉岷,
道:
“帮我把李富胜总兵喊来。”
冉岷没做犹豫,马上应诺。
他虽说已经被毛明才招揽了,但眼下的自己,终究还是靖南军一员。
毛明才以为郑凡喊来李富胜是为了粮草的事,也就放下心来面色变得柔和了。
没多久,
李富胜来了。
当李富胜来到郑凡跟前,看见郑凡还依旧坐在貔貅上时,李富胜脸色当即一沉。
“郑凡,郑伯爷,怎么着,还得我李富胜亲自给你请个安行个礼?”
在李富胜眼里,郑凡算是他带出来的兵,自己手下的人有出息了,他其实挺高兴的。
毕竟,在很早之前,他就断定郑凡非池中之物,自己也曾亲自将其带在中军里教过他打仗。
军队里不比其他的营生,倒是不存在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儿,而且军中尤其惦念香火情。
但这种一朝得到高位,就把老兄弟老上峰完全抛掉,连面子和场面都不给的,那就很难让人接受了。
冉岷站在李富胜身后,先是注意到了李富胜脸上的神色,随即,又将目光默默落在了依旧坐在貔貅背上一动不动的郑凡身上。
在李富胜很不满地说了这些话后,郑凡依旧没下来。
毛明才这时主动走了过来,开口道:
“李总兵,劳请你从军中赶紧调拨一批粮食过来给这些楚人应急。”
李富胜看向毛明才,
抿了抿嘴唇,
最后还是单膝跪下;
“末将李富胜,见过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相当于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
总兵,相当于一个军区的司令,名份上,谁大谁小,一目了然。
且伴随着镇北侯府将镇北军拆卸下来,主动送予了朝廷,那镇北军以前那些除了自家侯爷外连天王老子都可以不鸟的总兵们,也不得不去重新适应起这新的规矩。
“李总兵快快请起,毛某可当不起你的礼,还是快快将………”
这时,
郑凡悠悠然地开口道:
“李富胜。”
不是李大人,
不是老哥,
甚至没有喊官名李总兵,
而是直接喊出了名字。
李富胜的眼睛当即一瞪,
这厮到底怎么回事,
专门差人把自己喊来,就是为了给自己落面子的么!
军中茬架的事儿,底层士卒有,各个将领之间其实也有,本质上,其实就是拿彼此立威。
毛明才也极为诧异,看了看依旧端坐在貔貅身上的郑凡,又看了看李富胜,不知道这两个总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冉岷则感到了一种压力,因为他距离李富胜很近,可以清晰地察觉到李富胜身上正在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
但很快,
李富胜眼里忽然闪烁了一下,
他记起来今日军中早食,居然是干饭配的腊肉。
一般来说,这种伙食,是出征作战时的早晨所备,为的是让士卒们肚子里有油水好打仗。
现在成国倾尽全国之力,其实也就堪堪能支撑住燕军的粮草供应罢了,想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再加上,郑凡这个人,李富胜是清楚的,这个人不是这种不近人情的人,自打之前三国大战结束后,自己逢年过节都能收到从盛乐城那里派人送来的礼物。
李富胜的呼吸,忽然加重了。
用瞎子的话来说,李富胜应该是有一些精神上的疾病和问题,但他绝对不是傻子,一个傻子,怎么指挥得了一镇精兵?
当下,
李富胜犹豫了一下,
下意识地想要跪一下,
却又觉得不合适,
又想着拱手应诺,
又觉得有些敷衍,
直娘贼,
你这家伙怎么不把话说明白,到底是不是我猜的那个意思!
郑凡伸手,学着以前见田无镜最喜欢做的动作,摸了摸自己胯下貔貅的鬃毛,
沉声道:
“镇北军总兵李富胜听令!”
李富胜眼睛当即一眯,
他等了片刻,
发现郑凡并未取出靖南王令。
王令如同圣旨一样,
你不把它拿在手里,
又怎么敢对一个资格比你老且和你是在官位上平级的人以这种姿态和口吻下命令?
但,
这就是郑凡挑选李富胜先来到自己跟前的原因所在了。
论杀人,
论喜欢杀人,
没人比得上这位精神病总兵!
李富胜还是没跪下来听令,但也没有开口问郑凡你的靖南王令在哪里。
郑凡也没着急,
只是又很平静地道:
“豹哥,就是战死在这里的吧。”
李富胜闻言,后槽牙当即咬得发响;
随即,
李富胜朝着郑凡单膝跪了下来,
大声道:
“末将在!”
郑凡伸手指了指前方那些楚人所坐的位置,
缓缓道:
“他们是谁?”
“是楚人。”李富胜回答道,这时候,他的脸皮都开始在微微抽搐了,一股子兴奋感,开始自其心底逐渐蔓延和升腾。
是了,
是了,
似乎就是自己所猜测的那个意思了。
“哦,是楚人啊,那就奇怪了………”
李富胜脸上露出了狞笑,
抬头,
看着郑凡,
声音因强行压抑着兴奋有些发颤:
“奇怪……什么?”
郑凡身子微微后仰,
打了个呵欠,
又摇了摇头,
紧接着,
“呵呵”了一声,
像是见到了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
道:
“奇怪他们,怎么还是活的。”
————
大家晚安。
第一百七十七章 诛奴
李富胜听到这话,整个人脸都开始泛红了,像是喝了酒,且已经完完全全上了头。
“郑总兵,这事儿到底怎么办,你赶紧拿个章程出来,我照办就是了。”
李富胜的情绪一旦上来,那就真的很难收得住。
尤其是,郑凡提出的“李豹”两个字,简直就是一记重刺,直接刺入李富胜的心底深处。
镇北军七个总兵,说是亲如兄弟,那不现实,但李富胜和李豹二人,确实是过命的交情,是可以将后背完全放心交给对方的袍泽。
李豹,就是战死在这里的,为了给大皇子断后,被此时那些正坐在地上要粮食的楚人围杀力战而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是读书人给自己怂找的借口;
真正的丘八报仇,最好就在当晚!
盟约、国交,
李富胜已经不再怎么当回事儿了,
且他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憨直,人老李,完全是粗中有细。
郑凡的这般姿态,
郑凡的这些话语,
就凭他郑凡此时坐在貔貅背上,那满满地靖南侯影子,
李富胜就清楚,真正下令的是哪位了。
出了啥事儿,有那位顶着,准没事。
而且,郑凡这个人他是了解的,当初的他,还曾经劝导过郑凡,应该给自己多灌注一点杀气,若是没有那位的要求和下令,
这小子是发了疯地跑过来作伪令杀俘?
只不过,最深的那一层,李富胜一时间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得日后慢慢品才能品出来,那就是靖南王之所以让郑凡出面,所寻求的,到底是个什么目的。
明明他一声王令的事儿,
为何还要特意过这么一手?
而这时,听到这些对话的毛明才,这位大燕兵部尚书一下子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是来帮楚国使者催粮食的,怎么画风一下子变了这么多?
其实,毛明才倒是不会觉得替这些楚人可怜,他一个大燕兵部尚书,再怎么歪屁股也不可能坐到楚人那边去。
但他这次是来宣旨的,不管这件事个人观感如何,朝廷已经下了定论,拿出了决断。
太子领着一众大臣对着盟约上下敲敲打打反复修改了那么久才得以出来,
陛下也用了大印,旨意经过中枢认可,
这就是大燕的意志,是朝廷的意志,它,不容侵犯!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需要恪守的信条,有时候,其实没那么高大上,也可以称之为立身之本。
既然坐在大燕一部尚书的位置上,你不去维护朝廷的法纪和尊严,那你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尔等到底在说些什么!”
毛明才大吼一声向前走了两步。
李富胜扭过头,看着毛明才,没说话,只是嘴角带着笑意。
虽说镇北军被拆卸了,但到底是有些野性难驯,对这些朝廷大臣,所谓的尊重也只是流于形式。
最重要的是,李富胜现在心底的那股子杀意已经被激发起来了,颇有一种天王老子来了老子都不认的架势。
郑凡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此时的他,
已经完全放开了,
或者说,
是进入状态了。
毛明才看着郑凡,
喊道:
“平野伯,你刚刚所言,到底是何居心!”
郑凡很平静地开口道: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楚人在这里杀了我多少燕地儿郎,那一日,望江江面上漂浮着我燕国子弟的尸首;
毛大人,
我只是想给他们讨一个说法。”
“但如今盟约已经达成,平野伯,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我看谁敢!”
毛明才张开双臂,大声道:
“盟约已成,百姓需要修生养息,谁敢妄开战端,可以,但得先从我尸身上踩过去!”
郑凡摇摇头,
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再将小拇指送到嘴边,
“呼…呼…”
吹了两口气。
“毛大人,不把狼杀了,不把狼打怕了,还放虎归山,这太平日子,这休养生息,能成么?”
“身为燕臣,怎敢抗旨!”
郑凡抬起手,
指着毛明才,
道:
“毛大人累了,搀扶毛大人下去歇息。”
“我看谁敢!”
毛明才再次发出怒吼,目光环视四周。
然而,其话音刚落之际,一记刀鞘就砸在了毛明才的膝盖上。
毛明才整个人单膝跪在了地上,
紧接着,
一只手掌压住了毛明才的肩膀。
出手的,正是冉岷。
“你………”
冉岷没理会毛明才的目光,而是看着郑凡,开口道:
“郑伯爷,末将一路护送毛大人从京城到这里,末将可以作证,毛大人一路上染上了风寒,体虚脑热,正需要修养。”
郑凡倒是注意到了这个脑子很灵光的甲士,看了他两眼,道:
“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冉岷,靖南军新军二镇什长。”
“冉岷?”
郑凡点点头,道:
“替我照顾好毛尚书。”
“末将遵命!”
说着,冉岷就强行架起了毛明才,毛明才正准备破口大骂,但冉岷在搀扶他时对着其耳边说的那句话,却让毛明才一时噤声。
“大人,你想就在这里逼反靖南军么!”
你死,你当然可以死。
但你堂堂兵部尚书,居然死在了这里,死在了靖南军将士手中;
先不说朝廷怎么治罪的事儿了,因为根本没必要去计较这个了,
因为真这样的话,
靖南军就是不反也得反了!
相较而言,恶了楚人是小,靖南军一反,大燕社稷,将……
就这样,毛明才被冉岷搀扶着下去了,毛明才脚步有些虚浮和踉跄。
“呵呵。”
李富胜笑了笑,看着郑凡,意思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快说。
当你真的决定要去做一件事儿后,其实你心里头的其他心思,瞬间就淡了许多。
郑凡也是这样,
这会儿他脑子里所想的,已经从对杀俘这件事的罪恶感,转变成了该如何将这件事做好,同时,得做漂亮。
“楚人不是要粮么,给他们。”
李富胜讶了一下,喊道;
“真给啊?”
这会儿,真的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大燕东征大军打了这么久的仗,得亏成国还有一半国土勉励支撑着,同时,也得感谢大皇子率东征军进入成国时,是一步一步地将地方秩序给维护好了的。
但就算这般,成国也是为这场战争近乎是筋疲力尽了,否则也不会出现成国的流民向盛乐向历天城那边去逃荒的情况。
自家燕军的粮食都有些紧吧呢,李富胜自然不愿意将宝贵的粮食送给楚军去吃,哪怕是断头饭,也不舍得!
都是要死的人了,难不成还想做个饱死鬼?
呸,美得你!
郑凡则伸手指了指身后,也就是望江的方向,
道:
“那里,架锅,煮起来,然后告诉那些楚人,分批次去那里进食。”
李富胜闻言,
脸上的笑容再度洋溢起来,
赞叹道:
“高,高,你小子,脑子就是好使。”
郑凡则慢悠悠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对了,我再去和其他几个总兵打个招呼?”
郑凡摇摇头,道:
“不用,你这一部出手后,他们自己能忍得住?
就算他们忍得住,他们手下的那些将士们,难不成也能忍得住?”
“晓得了。”
李富胜搓了搓手,
“开干?”
郑凡伸了个懒腰,
“走起。”
……
“粮食!粮食!”
“粮食呢,粮食呢!”
楚人依旧在喊着要粮。
屈天南也是盘膝坐在那里,并未去接受属于他独有的待遇。
在楚国,双方大族交战时,某一方贵族被俘虏,是会得到盛大款待的,甚至还会送上美女侍妾。
但在燕人这里,屈天南没心情去享受这个。
当然了,燕人似乎也没准备这个,且这些条目,楚人也不好意思去写在盟约细则之中。
就在这时,坐在最西边的楚人眼尖地发现楚人在望江江畔那儿架起了锅台,已经烧起了柴火。
同时,还有一群群燕人扛着一袋袋粮食向那边走去。
一时间,这边传来了一阵欢呼声,这欢呼声会传染,不少楚人也弄清楚了情况,燕人终于开始为他们准备粮食了。
有心急的楚人想要提前跑过去,这会儿,别说米还没煮熟了,就算是生米,他们也想上去直接啃入腹中。
几个楚人跑过去了,然后,是一群楚人跑过去了,见燕人似乎没有阻拦的意思,越来越多的楚人开始向望江江畔那架起的锅台位置跑去。
大家都饿狠了,饿得眼睛都恨不得冒绿光了,一时间,哗啦啦一大片的楚人从地上爬起,开始向那边跑去。
其实,那儿也就支起了不到二十口锅,不到百袋米,但楚人已经顾不得了,疯狂地冲挤过去,甚至为了抢夺那点粮食,开始自己人扭打起来。
屈天南看到这一幕,嘴巴微微张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帮柱国要一些米粮来。”身侧一名亲信对身边的几个亲卫说道。
在缺粮的这段时间里,屈天南的待遇一直和士卒们等同,其实,他也很久没吃到饱饭了。
屈天南身边的亲卫们也马上起身,高呼着柱国的名字呵斥前方的同胞让开。
楚国使者景阳还在找寻着毛明才的身影呢,但见到那边燕人开始放粮了,心里也就安定下来了。
只是看着看着,发现燕人放的粮食有点少,那边茫茫一片的楚人正在争抢。
景阳微微皱眉,想要再去找寻一下毛明才,让燕人再多放一些粮食。
因为按照盟约,楚国将赔偿燕国的除了财货以外,还有粮食。
与其说现在是吃燕人的,倒不如说是提前吃自家的,大不了,这些消耗,等这支人马回国后,再重新计算补给燕人就是了。
其实,景阳这位楚国使者的思路,和毛明才差不多。
他们只是政策的执行者,秉持的是自家身后君王和朝廷的意志,他们已经没空闲去考虑什么个人好恶了,只要把自己手中的差事给办好就行。
越来越多的楚人开始向望江江畔聚拢,三四万人的规模,当真不少了,从此时玉盘城城墙上往西边看的话,还真有人山人海的感觉;
人浪凑着江波,宛若两股江水合流并起。
附近,不少燕军士卒都是以一种极为淡漠的目光看着那些争抢粮食的楚人。
有一些人一开始还在笑话这帮楚崽子抢粮食吃跟狗抢食儿一个样;
但慢慢的,一开始笑的人,他也慢慢的不再笑了。
因为绝大部分燕军士卒的心里,其实是很压抑的。
楚人被困在玉盘城数个月,那这些燕军,也同样地在这里看守了他们数个月。
他们想看楚人饿死,人吃人,他们越惨,燕军甲士心底才越是痛快。
到底是曾经战场厮杀过的对手,哪里可能放下兵器就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
就算燕国朝廷常常宣传的,燕人和晋人都是诸夏遗族,都是诸夏子孙,在这里也不适用在楚人身上。
燕军在这里,是和成**队并肩作战击败野人的,那楚人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和野人勾结在了一起!
自靖南侯在望江击溃野人主力下令围城那一刻开始,所有人,其实都在期望着楚人的末日。
但楚人现在被放出来,
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向自己这边要粮食,
现在竟然还在吃着自己这边的粮食!
“直娘贼,这朝廷到底折腾的个是什么鸟盟约!”
“就是,就这般好吃好喝地供这些楚奴儿,然后再让他们大摇大摆地回家?”
“那老子的仇怎么报?”
燕军军阵之中,那股子不满的戾气,已经被调动了起来。
也就在此时,李富胜本部驻扎在这里的近三千骑兵,开始缓缓地调动,迂回到了玉盘城一侧。
这一幕,其实被不少人看见了。
楚人以为是燕军的正常调动,所以没怎么在意。
就是屈天南,刚刚从亲卫手中接过来些许粮食正在吃着,眼角余光注意到是注意到了,但一时间,脑子也没想得出什么所以然了。
不是他痴笨,
而是他根本就没想过那个可能,
且,
他也根本就不敢去想那个可能!
因为他已经无法反抗了,所有士卒都已经放下了兵器,同时,他们也已经离开了城墙的庇护。
……
李富胜骑着他的那头貔兽陪同在郑凡身侧,
虽说李富胜的眼睛都已经在泛红了,像是一个即将饱餐一顿的饕餮,但他这会儿居然还能开口笑着对郑凡问道:
“以前,我就曾对你小子说过,当我控制不住我想杀人的念头时,你得记得阻止我,现在,你可是还有机会的。”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是谁下的令,那位也确实是有气魄下这个令,但你呢,我以为你这小子,是不会同意的。
从打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其实有些心软。
狠是狠,打仗也狠,做人,自然也是也狠的,但我还是觉得你心软,那种没来由的心软。
你最后再和我说说,到底该不该杀?”
“该杀。”
“哦,为何?”
郑凡扭头看向李富胜,有些诧异道:
“老哥,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嘿嘿,要是能有个名正言顺地理由来杀人,那这人杀起来就更香了。”
“为了那一战战死的袍泽,为了此时还活着的站在这里的大燕将士,这些楚人,就绝不能放他们走。
朝廷的意思,那就是朝廷的意思,但朝廷很多时候,都不一定是对的,他们自以为自己看的很高,看得很远,但实则,有时候看得太高看得太远,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要告诉还活着的大燕将士,同时,也要告慰战死在这里的袍泽,我们得给他们一个答复;
黑龙旗前,
敢挡者必为齑粉!”
李富胜“嘿嘿”一笑,道:
“我就随口一问,倒是没料到你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我也得先说服我自己才行。”
郑凡说出了心里话。
“那我,就下令让儿郎们冲了?”
“不,再等等。”
“等什么?”
“等我再走个过场,还请老哥帮我搭把手。”
“成,老子反正要痛快了,也不介意帮你搭个场子,怎么说,你都算我带出来的半个兵。”
“那是。”
郑凡抽出了自己的马刀,
其实,
他是想学田无镜那般从貔貅口中将刀拔出的,
但不知是自己胯下这只貔貅刚成年喉咙深度不够,
还是人家瞧不上自己手头这把普通的刀,所以就是不愿意吞下去。
抽出刀后,
郑凡催促胯下貔貅开始向前奔驰,
在经过一个燕军方针时,伸手直接从一位执旗手手中将一面黑龙旗帜给抓了过来。
此时的郑凡,
右手持刀,左手扛旗,
骑着貔貅,
在燕军军阵前驰骋,
大吼道:
“楚奴勾结野人,犯我疆域,荼毒夏地,杀我袍泽,凡燕晋儿郎,安可坐视!
今我雪海关总兵、陛下御封平野伯郑凡在此,
请燕晋儿郎,
随我复仇!”
话音刚落,
郑凡挥舞起马刀,
将一个自己斜前方刚刚抢夺回一把生米正兴奋跑回来的楚人一刀斩去头颅,鲜血当即溅洒了郑凡一身。
这一幕,
也震惊了周围的燕军士卒,同时,更是震惊了附近的那些楚人。
郑凡举起黑龙旗帜,
用尽全身力气,
大吼道:
“镇北、靖南军听令!”
就在周围那些军阵内的燕军还没反应过来之际,
斜后方,
李富胜所部三千余骑已经高高举起马刀,齐声大喝:
“虎!”
“虎!”
“虎!”
郑凡将黑龙旗帜向前指去,
大吼道:
“随我诛尽楚奴!”
————
明天开始恢复万字更新,莫慌!
第一百七十八章 心变
做事情,可以急,但却不能慌。
同时,人也要学会有自知之明。
所以,哪怕郑伯爷清楚,自己在燕军之中名声真的不小了,又是靖南侯眼前的红人,但归根究底,他并非是靖南军“土著”。
陈阳任涓那些总兵面对自己这个后来居上者,客气是客气,认同也是认同,但到底不是曾经一口大锅里搅勺子吃出来的交情,彼此之间,其实还是有着那么一股子生分的。
再者,靖南军,包括眼下整个东征军,真正可以说一不二的人物,是田无镜。
所以,在没有田无镜出面下令且没有赐下王令的当口,想要去将四周一整片军队都调动起来,那也未免太小瞧田无镜治下的军纪素养了。
但,
群众的热情,还是不能忽视的,也确实是客观存在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就得需要“托”的出场。
上辈子刚开工作室时,一度经营很是困难,最拮据的时候,大家伙生活费也都没了;
郑凡就带工作室所有人去附近某楼盘售楼部去当房托,一天一人两百块还包一顿午饭,
这才渡过了那段艰苦时光。
而这一次,郑凡所找的托儿,就是李富胜。
郑凡的“表演”很精彩,
但想要做到如靖南侯那般一身鎏金甲胄器宇轩昂往那儿一站就能获得无条件的跟从显然不可能,哪怕先前喊话时,动用了自身气血使得声音可以传递得更高更远,但大部分燕军甲士,其实还在迟疑之中。
尤其是靖南军那几个总兵,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伴随着郑凡一刀斩杀一名楚人,伴随着李富胜麾下骑兵开始冲锋后,四周的燕军方阵,终于开始跟随着动了起来。
楚人在抢夺粮食,且饿了许多日子了,本就虚弱不堪,外加还卸掉了兵器,这会儿又乱糟糟的成一团,在真正成建制地精锐骑兵面前,和一群蜷缩在一起的羔羊真的没什么区别。
李富胜所部骑兵直接撞入楚人之中,马刀挥舞,铁蹄踩踏,一时间,楚人哀嚎遍野。
其余各部的燕军都有主动脱离建制擅自打马而出加入的,慢慢的,一群又一群,一片又一片的燕军骑兵开始从好几个方向向着楚人聚集的位置发起了冲锋。
这其实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兵啸”,
指的是士卒在没有上峰命令的前提下自发成规模地开始出现群体性的反应。
而那些总兵参将这些高官们,则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一方面,他们确实没有接到军令,就只看见郑凡骑着貔貅在那里号召大家杀俘,那种烙印在骨子里的军人秩序感让他们排斥在此时去听从郑凡的调遣;
但另一方面,谁都清楚郑凡和靖南王之间的关系,郑凡忽然冒着大不违整出这一出,保不准背后就有自家王爷的影子在。
所以,这些将领们在此时并没有及时有效地去约束部下,选择了一种默认的姿态。
总之,
节奏,
被带起来了。
燕军举起了屠刀,疯狂地砍杀向那些抱头鼠窜的楚人。
而掀起这一场波澜的郑凡,
倒是没有再一头扎入其中,跟李富胜一样,去享受这场所谓的血光盛宴。
反正现在自己出不出手,也已成定局;
那就让自己,歇一歇,再矫情一会儿吧。
刀口垂落,向下,刀锋上的血珠一点一滴地落了下来,胯下的貔貅扭过头与看了看自己背上的郑凡,它其实是想进去玩耍的,但不知为什么自己这位“落难兄弟”在此时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楚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谈不上动听,但已经有不知多少次的战阵经历的郑伯爷其实也早就对此习惯了。
抬起头,
眺望着远方,
心里,
倒是没有一开始从靖南王那里接到这一命令时所感受到的震惊和惶恐。
反倒是感到身上有些轻松,有些飘。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觉得讨厌。
胯下貔貅试着迈开了步子,向前走了走,见郑凡没什么反应,就又向前走了走。
正当其准备撒开欢儿也冲进人群之中去踩人时,
郑凡却忽然收紧了它脖颈上的缰绳。
“吼!”
貔貅有些不满地叫了一声,但还是遵照郑凡的吩咐,奔离了战场,向北侧绕了过去。
渐渐的,
喊杀声和惨叫声逐渐低落了下来,
并非是楚人战俘已经被杀光了,就算是四万头猪,想要短时间内都宰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距离远了,嘈杂自然也就远离了一些。
貔貅有些不满地刨动着蹄子,
郑凡则翻身下来,走到了江边。
他学着田无镜的先前的样子,在江边蹲下,伸手拘了一捧水,拍在了脸上。
水有些凉,带着些许的土腥味儿。
郑凡晃了晃头,
身子往后,坐在了江边。
再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夕阳,时而皱眉时而又舒展。
紧接着,又习惯性地从胸口的位置取出了一个铁盒,里头,其实就只剩下一根烟了。
从出征到现在,他还没回盛乐过,瞎子牌卷烟自然也就没的补充,这最后一根,则是他故意放在身上留作个念想的。
用火折子点了烟,
深吸一口气,
郑凡缓缓地闭上眼,
口腔中开始缓缓吐出烟雾。
这时,郑凡的那只貔貅出现了些许躁动不安,甚至还一反常态地将自己的脑袋埋了下去。
另一尊成年貔兽缓缓来到这里,上头坐着的是,是田无镜。
田无镜看着郑凡现在的样子,目光很是平静。
但隐然之间,却似乎暗藏着雷霆。
田无镜落在了地上,走到郑凡身后,开口道:
“心里不舒服?”
当田无镜的声音自自己背后响起时,
郑凡一反常态地没有马上起身行礼,
而是很自然地伸手不抖了抖烟灰,
点了点头。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玉不琢不成器,郑凡一直被田无镜当作自己的“学生”。
其实,无论在哪个年代,衣钵传人,往往比自己血脉子嗣更为重要。
子嗣,只是自己血脉的延续;而衣钵,则是精神的传递。
几代之后,再深厚的血缘关系,其实也就说淡就淡了,但精神上的有些东西,却往往能够做到历久弥新。
只不过,做田无镜的“学生”,看似很是美好,但这其中所承受的压力,也是常人所无法想像。
他对你好时,是真的好;
他锻炼你时,要是出一点差错,你人,就没了。
“王爷,我是因为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而觉得不舒服。”
听到这句回答,田无镜缓缓闭上了眼。
两个男人,
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
站着的地位高,
坐着的地位低;
良久,
郑凡忽然笑了,
将烟头丢入了江面,
伸手抓起身边的一把烂泥,砸向了河中。
“你不喜欢?”田无镜问道。
郑凡仰起头,
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田无镜,
道:
“王爷,我喜欢变成你的样子,但我不喜欢变成你。”
我想成为的,是你驰骋疆场麾下铁骑如云的样子,
而不是想和田无镜你一样,那般压抑到不异于自残的人生。
田无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开口道:
“我知道。”
“呼………”
郑凡默默地调整身子,改坐姿为单膝跪姿,朝着田无镜,
“王爷,请恕罪。”
“你说的,是真心话而已,在军中,只有谎报军情才是罪,没有说实话的罪。”
田无镜放低身段,在江畔边坐了下来。
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郑凡,
田无镜伸手不拍了拍身侧之前郑凡坐的位置,
“坐吧。”
“谢王爷。”
就这样,
两匹貔貅,并排站在后投诉,小一头的那只,明显有些发慌,底气不足的样子;
正如前面的两个男人,
一个后背如同山岳伟岸,另一个,则显得气场被压制得有些萎靡。
虽说郑将军在盛乐军内也是一呼百应,平日里在盛乐城内,更是挥挥手就能引得当地百姓的热情欢呼;
但在田无镜身边时,
谁能在气势上,压得住他?
当然了,也没必要去压这个。
“其实,本王不希望你走和我一样的路。”
郑凡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先前的他,只是有些放肆地想要宣泄一下情绪,所以难得的真情流露了一下。
毕竟,田无镜再威严,但在郑凡看来,其实很像是自己的一个严厉兄长。
做弟弟的,在有限制的前提下,哭一哭,闹一闹,发泄一下情绪,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这得拿捏好一个度。
过了,就惹人烦了;
魏公公就曾说过,司礼监缺郑凡这样子的人才。
因为这种如何和主子显得亲密却又不逾矩,当真是这些当奴才地想要往上爬的最高端学问。
在魏公公看来,郑凡,就是此道集大成者。
但自己怎么玩儿是自己的事儿,郑凡没想到的是,田无镜在此时,居然似乎也有了想说一说心里话的意思。
这让郑凡本能地感到有些惊恐。
“这条路,太苦,太累,也太孤独。”
郑凡清楚,因为这条路上,沾满了鲜血,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清洗和抹去的鲜血。
“王爷,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会怎么选?”
郑凡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沉默,
沉默,
沉默……
良久,
田无镜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谈不上和煦,但也不属于苦笑,甚至,还带着些许淡淡的释然,
道:
“本王,已经选了。”
这时,
二人面前的望江江面,已经开始泛红,那是上游,楚人的鲜血流入了望江之中。
田无镜指了指上游方向,
道:
“上去看看吧,别浪费了,你的格局很大,但如果没有足够的气魄去填充,那再大的格局,也终究是空的。”
郑凡默默地站起身,回过头,看了一眼依旧坐在江畔的田无镜,随即,迈开步子,开始向上游走去。
田无镜的声音,则再度响起:
“武道和人生,其实都一样,越往上走,所见到的鲜血和尸首,也就越多。
你不用去喜欢,这会变得像李富胜一样,走入偏道;
你不能去麻木,麻木之下,你忽略掉的不仅仅是你不想看到的东西。”
“王爷,那该怎么办?”
郑凡一边向沿着江畔向南走一边问道。
“你得,学会适应。”
这是田无镜给出的答案。
眼前的鲜血,都是新鲜的,你能看见它们在江面之中翻滚和浸染,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郑凡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步一步往前走路,他的脑子里,还在回荡着田无镜的话语。
这是点拨,来自一个当初可以单挑之下击败剑圣的强横存在对你进行的点拨。
郑凡自然清楚这种点拨到底有多重要多宝贵,所以,肯定不能浪费它。
那只属于郑凡的貔貅见郑凡一个人往上走了,本能地想要跟上去,却被身边那只更大的貔貅拦住了路。
夕阳的余晖下,
郑凡慢慢地走着走着,
渐渐的,
随着上游燕军对楚人的杀戮开始愈演愈烈,
江面上的血色,也开始愈来愈浓。
似乎也是因为眼前景象的刺激,郑凡体内的气血,也开始逐渐躁动起来。
一具楚人的尸体,顺着江面飘浮了下来。
接下来,是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很快,就不用再数了,因为已经有些数不清楚了。
上游位置,有燕军骑士开始向下游追进,用弓箭,射杀着那些企图混在江水中鱼目混珠企图逃脱的楚人。
楚人的水性,普遍的比燕人要好很多。
但既然已经开始下杀手了,那么燕人自然也不会客气,更不会给予楚人逃脱的可能。
骑士们经过郑凡身边时,自是认出了郑凡,认出了这位平野伯。
见这位先前掀起杀俘潮的总兵大人此时居然一个人在往南走,一些骑士问候了一声,也有一些骑士只是用马刀拍打了一下自己胸口的甲胄以作应对。
但在见到郑凡似乎无暇理会他们,只是一门心思地埋着头一个人往南走路后,这些骑士们也就不作什么停留,继续去追杀自己的目标去了。
当屠刀开锋后,想要及时收住,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儿。
想当初,靖南侯自灭满门时,那些杀红了眼同时心理上也承受着极大压力的靖南军士卒,可是差点连皇后所在的位置也一并给屠了。
不过好在,这里的楚人战俘够多,就算不足以让所有燕军士卒每个人都能砍下一个首级,但让自己的甲胄溅洒上一些血那当真是绰绰有余。
走着走着,郑凡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一道影子。
在自己的身体左侧,似乎在跟着自己一起走。
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身上穿着黑色卫衣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窝有些凹陷,指节泛白。
这个人,很熟悉,是那种近乎要突破隔膜溢出的熟悉感。
但却又是那般的陌生,似乎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陌生人了。
再强烈的相思,再多的怀念,一旦被分割到了现在和过去,就将沦为真正的咫尺天涯。
郑凡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他的认知,
忽然出现了些许的偏差和恍惚;
我是谁,
我是郑凡。
那我,
到底是哪个郑凡?
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了自己在工作室赶稿时的画面,烟灰缸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烟头,脚下的垃圾桶里,则有两桶泡面。
窗帘是紧闭着的,所以无法分辨白天和黑夜,因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对于部分人而言,早就不再是主流。
“咚咚咚!”
“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
开始传来阵阵马蹄声,以及望江江水中被箭矢射中时楚人的凄厉惨叫。
这些声音,将郑凡从记忆的漩涡中给重新拖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再睁开眼,正好迎面而来一阵尘土,迷了眼。
“伯爷!”
“大人!”
不时有错身而过的骑兵向其行礼,郑凡只是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没做回应。
终于,
眼睛舒服不少了,
但当自己再次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身体左侧时,他发现那个身穿着卫衣的自己,居然还在那儿;
还在跟着自己的步伐频率,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而且,那个自己的脸上,挂着一抹笑容,这笑容,是对自己的。
是嘲讽么?
不像是。
是不屑么?
也不是。
反倒像是看见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戳中了自己的笑点。
郑凡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找到的感觉,但他现在有些难受,他想脱离出去。
并且,郑凡不敢再将自己的目光向左侧转移过去,开始偏向右边,以希望自己的视野里不再出现能够让自己感到刺眼的存在。
但他错了,
因为这会儿的他才发现,
在自己右侧,
居然也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浑身是血,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甲胄,其实,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对方眼里那泛着赤色的瞳孔以及脸上洋溢出来的那种贪婪和享受神情。
郑凡情不自禁地开始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进入了某种精神异常的状态。
可能是受到自己下令杀俘的刺激,
也可能是受到先前田无镜那些话语的刺激,
或者,
也可能是自己内心深处,这几年来,一直积攒的情绪和问题,在此时,被彻底释放了出来。
我,
到底是谁?
这是很多人都会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而现在,
却又是郑凡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可惜了,
瞎子现在不在自己身边。
郑凡停下脚步,他低下头,蹲了下来。
脑海中,各种各样的画面,开始杂乱无章地浮现而出。
一会儿,自己身处于自己被安乐死的病房里;
一会儿,自己又站在了雪海关城头,看着下方正在攻城的野人;
又一下子,自己站在了烤鸭店内,看着小六子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只烤鸭;
紧接着,
他又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生日蛋糕前,工作室里的小伙伴们唱着生日快乐歌,为自己庆生。
伴随着画面快速翻转而来的,是极为强烈的恶心感。
“呕………”
郑凡双手撑着地面,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好痛苦,脑子好疼,整个人像是正在被撕裂着一样,且偏偏地,他不清楚自己该走向哪里。
瞎子上辈子是心理医生,其实,其他魔王们,也都不是凡品,在心性上,就算是最憨厚的樊力,你又真敢觉得他憨厚到哪里去?
但,或许这就是灯下黑吧。
长时间和魔王们相处在一起,郑凡其实一直在进步,也一直在改变着自己,让自己去适应他们,同时,也在适应着这个世界;
魔王们也对自家主上的改变感到欣喜,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大家得一直绑定在一起,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家主上一直没有进步,永远地躺在那里混吃等死。
但郑凡终究是人,
魔王们有他们各自的经历,有他们自己的人设,
哪怕在这个世界苏醒过来后,他们其实也一直在根据着自己的本性在活着,能不迁就,就不迁就,总之,开心和随心所欲,最为重要。
郑凡则是被强行短时间打磨出来的一样,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却一直没地方可以去倾泻出来。
而魔王们也习惯性地将越来越进步变化越来越大的主上,当作了自己之间的一份子。
灯下黑之下,就连瞎子,都没留意到郑凡在情绪和心理上的变化,自然也就没有做出梳理和调解。
原本,这些问题不会在此时爆发的,因为郑凡还能继续忍,忍耐力,还没到达极限。
但在今天,
却爆发了出来。
一些骑兵在经过郑凡身边时,喊“伯爷”,或者“大人”;
然后过不了多久,他们就看见自家王爷也走在后面,马上喊道:
“王爷!”
田无镜跟在郑凡的身后,
他原本是没打算跟过来的,
他所想要的,是借着这股子血气,让郑凡得以突破凝滞在七品的武者境界;
他觉得这并不难,因为郑凡的资质很高。
但渐渐的,
田无镜发现,事情似乎开始走入了一种未知的方向。
和郑凡体内气血的焦躁相比,郑凡本人的思绪,似乎陷入了一种极为复杂和痛苦的境地。
这已经不是七品突破到六品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是,
要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是很多武学者都需要去面对的一个危险门槛,但田无镜没料到在此时郑凡的身上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真的没听说过在七品进六品时,会走火入魔的说法。
这种感觉,就像是张三偷了李四的鸡,需要到金銮殿上请陛下来评判一样。
终于,
田无镜看见自己前方的郑凡双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身体也开始了抽搐与痉挛,体内的气血,正在逐渐向不可控的方向转变。
田无镜再是军神,也不可能知道郑凡“两世为人”的秘密;
所以,在田无镜看来,可能是因为“逼迫”得太紧,使用的手段太过激了,让郑凡最终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继而引发了将要崩溃的征兆。
一如郑凡看作田无镜有点自家兄长的感觉一样,
田无镜对这个敢毫不犹豫收留自己儿子的家伙,也不是真的单纯地看作一个下属;
人,
都是有感情的。
再冰冷的人,他也终究是人。
田无镜的右手掌心缓缓摊开,在其身侧,开始有一道道蓝色的风气缓缓浮现。
世人皆晓得燕国靖南王是一个二品强横武夫,但很少有人知晓,田无镜身上其实有着道玄的本事,虽然,他不修道。
以道家心法,强行凝神塑心,足以将郑凡从走火入魔的状态中给拉扯回来了。
只是,
还没等田无镜有所动作,
他就看见郑凡的身上,冒出了一缕黑气,这黑气,带着肮脏污秽的气息。
田无镜止住了脚步,目光微凝,没有再度向前。
而前面的郑凡,也停止了干呕,身体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痉挛抽搐,甚至,还重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机遇。
在田无镜的视角里,他不在乎郑凡身上有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小秘密,而且作为一个统兵大将,自是不可能有着那种乡野炼气士那般对正邪之辨的苛刻。
只要那东西能对郑凡有用,他不介意那东西的存在。
当然,前提是真的有用。
“有点……意思了。”
……
“桀桀……桀桀……桀桀……”
稚童的笑声,开始传入郑凡的耳朵。
郑凡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看见穿着肚兜的魔丸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而在自己身边,
那一左一右的两个自己,
还在,
他们也做着和自己一样的动作。
一时间,
郑凡有些疑惑,有些不敢确定,
前方的魔丸,
到底在喊谁。
当一个人失去对自己身份的认知时,那种惶恐不安,将是全方位的,那种疏离感,比深夜走在城市街头,却发现这座城市无自己容身之地的悲凉,更强烈无数倍。
仿佛,自己就是一个遭遗弃的孩子,天地虽大,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落脚的地方。
田无镜没有出手,
魔丸出手了。
魔丸的专长是什么,
他善于使用幻境,将人拉入其中,利用幻境中的种种,去不断地放大心灵的漏洞,最后让自己的猎物崩溃和歇斯底里。
这是魔丸的乐趣所在;
当然了,
换句话来说,
善于出题目的人,首先,他得先更深层次地懂得解体的思路。
魔丸也很纳罕,
平日里,只要自家“老爹”不被射,不被砍,
它就能悠哉悠哉地藏身于甲胄那个特意设计出来的凹槽之中睡着觉。
但睡着睡着,
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了,
醒来一看,
发现自己“老爹”竟然自个儿给自个儿弄了个局,而且快要给自己困死进去了。
你可以死,
但你可以被我杀死,
你自己自杀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魔丸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且在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它近乎毫不犹豫地出现了,哪怕在自家老爹身后,站着一尊令魔丸都感到有些心惊的恐怖存在。
“桀桀………桀桀…………桀桀…………”
在郑凡的视野里,魔丸依旧在笑着。
郑凡则越来越迷茫,他甚至开始往后去躲避,他已经有些忘却自己是谁了,也不敢承认自己到底是谁,像是一个……黑户。
“啪啪啪!!!!”
魔丸主动地向这边跑来。
其实,如果不去特别注意魔丸眼睛的话,魔丸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婴孩形象。
而且,他的眼睛,看久了,其实也就能慢慢习惯了。
魔丸跑到了郑凡跟前,
确切地说,
是跑到了三个人的面前。
魔丸伸出了自己肉嘟嘟的手,
像是一个孩子跑到前面去后,发现自己的爸爸没有跟上来,就又跑回来,要牵起自己爸爸的手拉着爸爸一起往前跑。
左边穿着卫衣的郑凡伸出了手,
右边穿着甲胄的郑凡也伸出了手,
只有郑凡自己,没敢动。
但魔丸没去触碰他们的手,
而是在继续等着郑凡。
你是…………在等我?
郑凡有些不敢置信,此时的他,像是已经陷落进了泥沼之中一样,真的不敢置信居然有人会伸出手来抓着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敏感期,外表再刚强的男人或者女人,在遇到一些事情刺激或者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也会在深夜里躺在床上一个人默默地哭泣,平日里粗糙的神经,在那一刻,似乎又该死得变得极为敏感。
郑凡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他其实还是郑凡,但这会儿的他,脆弱无比。
“把…………把把…………”
魔丸在催促。
终于,
郑凡有些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魔丸主动向前,一把抓住郑凡的手。
他,
选择了我?
顷刻间,
一种被认同的感觉马上袭来,仿佛自己的世界,又重新出现了光亮。
先前的怯懦、害怕、惶恐等情绪,在此时全都开始消散;
一同消散的,还有自己身边的两个自己。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郑凡被魔丸拉着站起来时,
当郑凡的眼睛忽然间再度睁开时,
当他的视线里,
不再有多愁善感时,
他重新获得了真实。
回忆起先前的脆弱,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我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会有那种可笑的想法?
这还是我么?
要是让瞎子他们知道,那真是要被笑死个人了。
郑凡站直了身子,
甚至还下意识地想掩饰一下先前自己的失态,
干笑了两声,
然后再伸了个懒腰。
顷刻间,
体内焦躁不安许久的气血,在此时瞬间变得温顺起来,开始井然有序地流淌运转。
先前一直卡着郑凡的境界门槛,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就被突破了。
没有惊天动地地气浪冲起,
也没有什么四野之下狂风呼啸,
有的,
只有一道微弱的黑色光芒自郑凡身上闪现而出,速度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就连郑凡本人,
都没在此时留意到自己居然这般极为低调地“进阶”了?
不过,那股子忽然间袭来的神清气爽的感觉,还是让郑凡觉得无比舒服。
上游位置,楚人的惨叫声依旧在不停的传来,郑凡打了个呵欠,没觉得兴奋,但也没觉得多么残忍和可怕。
每支军队出征时,其实都做好了杀人和被人杀的准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转过身,看着已经被上游楚人鲜血染红的望江江水,郑凡忍不住跪伏在了江畔边,
将自己的脸直接埋入江水之中,
良久,
才抬起头,
重新坐直了身子。
“呼…………呼…………”
郑凡一边用手擦着自己脸上的水珠一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扭过头,
却发现不远处站在那里的田无镜,
郑凡忍不住笑道:
“王爷,这江水,现在够味儿了!”
……
盟约缔结之后,楚人出城;
靖南王一声令下,屠尽四万楚军战俘,鲜血染红望江。
消息传到燕京,
朝廷震怒,
燕皇震怒;
即刻,
两封诏书下达,
一则送往楚国,表达歉意;
二则送往玉盘城,斥责田无镜跋扈骄横,削去王爵;
靖南王又变回了,
靖南侯。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来见
进阶的感觉,有点过快了,刹那间的酥爽,转瞬间的飞扬,顷刻间的宣泄;
唯一的遗憾,
大概就是不能给你过多的时间去回味。
“回味”这个流程,其实是必不可少的。
人生一甲子风雨,无非是供给于自己在耳顺之年后煮茶所用。
先前,就着泛红的望江江水洗了一把脸,也算是弥补了些许缺失的酣畅。
郑凡不知道田无镜一直在后面跟着自己,他甚至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和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境况到底有多么危险。
像是做了场梦,又如同忽然间的失落,陷进去时无法自拔近乎窒息,但“苏醒”后,却又像是觉得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
田无镜走到郑凡面前,郑凡也甩了甩手中的水珠,站了起来。
此时的郑凡,模样没变,但气质上,似乎有些些许的差异。
在田无镜看来,之前的郑凡,活得没有那么真实;
就像是燕京城内的西方杂技团,里面有会喷火的法师,他们吃穿用度都在坊间,但外人看他们时,总会有一种隔阂感。
是一种……人在他乡的感觉。
但现在,那股子隔阂感似乎是消失了,像是打开了某种心结,接纳了四周。
只不过田无镜毕竟是田无镜,他可以多说一些话来点拨郑凡,却不会和郑凡面对面坐着只是闲聊:
你最近胖了?
你最近瘦了啊!
你人现在精神多了啊!
这种话题,一旦出自田无镜之口,第一个受到惊吓的,大概就是郑凡了。
“你习武晚,但进阶速度很快,地基容易不稳,接下来,当以夯实境界强健体魄为主。”
“是,王爷。”
武者的最大依仗是什么?
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神兵利器,也不是什么神乎其神的功法秘籍,
就是自己的体魄!
不修体魄的武者,哪怕境界再高,也依旧是无根浮萍。
其实,郑凡很想说的是,按照进阶速度,侯爷您才是真的年轻。
但郑凡也知道,田无镜打小就被其叔祖淬炼身体,受了很多的苦,和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选手,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有些人天生拿着的就是主角模版。
这种人,在这个世界里,郑凡已经看见过不少了,看得他郑伯爷都有些嫉妒!
望江江面上,楚人的尸首,已经密密麻麻了。
当初,楚人是这般对待燕人的,现如今,燕人将一切还了过来。
郑凡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夕阳晚霞很美,映衬着江面上的浮尸,形成了内容冲突但色彩和谐的一种独特的美感。
出于一种上辈子的职业本能,郑伯爷很喜欢这种构图设计。
田无镜继续往前走,郑凡则跟在后头。
身边明明是修罗场,但他们二人却像是在园林里散步,呼吸着新鲜空气。
“王爷,此间事了之后,楚人那边会作何反应?”
燕人毁约破盟背信弃义的帽子,是摘不掉的,尤其是杀俘这种事儿,也确实有伤天和,容易激起楚人那边的同仇敌忾情绪。
至于名声这类的负面影响,靖南王是不在意的。
郑凡也觉得,田无镜已经不用去在意那玩意儿了。
面对郑凡的这个问题,田无镜的回答很简单:
“楚人会愤怒。”
郑凡一边走着一边等着下面的话。
然后,一直没等到下面的话;
郑凡这才完全明白田无镜的意思,楚人会愤怒,然后就没了。
生气会生气,但你能奈我何?
燕国是近几年连番大战,已经打疲惫了,继续战争的话,会很不划算;
但无论如何,这几年的数场战役,燕国都是胜利一方。
打,会很难受,自己可能也会垮,但并非是完全没有了继续打仗的能力。
如果燕皇彻底孤注一掷,燕国其实还能调动起很大的民力和军力将战争继续下去的,甚至是,再度扩大化。
北封郡那里还有十五万镇北军呢,同时还有十多万被燕皇踹到那里吃沙子历练的禁军。
真要干出脑浆时,那就顾不得其他了。
“楚国国内并未完全平定,楚国那位摄政王性格沉稳,彻底开战,我燕国敢赌,他楚国,不敢赌。”
完全开战就是,楚国调动起国内各部兵马,大数十万大军开出镇南关,和燕国在晋地正儿八经地再度争雄一次。
楚国若是胜了,那么燕军可能会损失掉成国这块地方,甚至还要更往西退,但楚国想要一口气打入燕国本土,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但楚国若是败了,
是有成例的,
当年乾国正值国运鼎盛之际,乾国太宗皇帝五十万大军北伐,被初代镇北侯一波击溃,若非当时燕人还在荒漠和蛮族打得难分难解无暇分兵,说不得乾国半壁江山就得因此被反推回去。
战争嘛,往简单地方向说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当你失去了野战主力军团和可机动调配的兵马之后,你疆土再辽阔城池再多,也都会沦为一只只待宰的羔羊,等着对手去慢慢收割而已。
靖南王能不能复制当年初代镇北侯的辉煌?
大可以来试试。
且楚国内部问题没有解决,这次战败,青鸾军尽灭,必然会引起楚国内部动荡,摄政王没称帝其实就是对内部未清除势力的一种妥协表现。
种种迹象表明,楚人不会在短期内全面开战。
就算要开战,
论赌国运,
大燕这边的仨铁三角就是仨疯子,人家国家里是国本社稷不可轻动,重于泰山!
但在大燕这仨眼里,梭哈国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已积累了丰富经验。
“那王爷您?”
“本王以后就又要自称本侯了。”
田无镜说得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件事一般。
郑凡一下子明白了,杀了四万战俘,要堵住国内外悠悠之口,必然得对田无镜做出处罚,那就将刚封的王爵撤掉,降爵。
但其实说白了,
对于田无镜而言,
是叫靖南王还是叫靖南侯,
有什么区别?
当你个人实力和势力到达一种高度之后,所谓的头衔,真的只是一种额外点缀罢了。
“本王到时候会在奉新城开府,距离楚国近一些。”
奉新,就是郑凡之前率军粪杀司徒毅兄弟俩的地方,在玉盘城东边,若是田无镜坐镇奉新城,相当于是在楚人门口悬挂了一把利剑,对楚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威慑。
且站在郑凡这个雪海关总兵的立场上来看,田无镜若是坐镇奉新城,他就不用再担心面对楚人和野人的夹击了,各方面施展也就能从容许多。
最后的问题,其实就是镇南关了,按照盟约规定,燕人放青鸾军回国,楚人将原本属于成国的镇南关交还给燕国,但现在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楚人不大可能掀开大战,那镇南关在不在他手上,区别也不是很大。
“王爷放心,等我将手下兵马练好,末将替王爷将镇南关给再取回来。”
田无镜闻言,微微颔首,似乎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儿。
二人走着走着,陈阳策马而来。
当他看见靖南王和郑凡站在一起哥俩像是在遛弯儿一样后,就确认了到底是谁下达杀俘命令的了。
“王爷,屈天南于江边自刎投河了。”
屈天南死了,
燕人士卒没打算杀他,他其实一直被数十个亲卫用身体保护着,而燕人甲士则故意放开了他这一边。
但这位楚人的柱国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卒一片一片地被屠杀后,
没有选择为自己争取一个苟且的机会,
而是推开了自己身边亲卫的保护,
捡起一把刀,
在周围一众燕军骑士冷眼注目之下,
一刀削去自己的首级,
尸身摔入望江江面。
数十个亲卫,跟随赴死。
这位楚国柱国,用自杀的方式,保全了属于自己的尊严。
其实,他没输。
抛开今日不谈,青鸾军在晋地战场上,其实一直都不算失败。
粮食不足的主要原因,还是被野人坑的,随后孤军驻守境外,国内却一直没有派出援兵来,也非他之罪。
屈天南已经做到自己能做的了,
但他却被盟约骗开了城门;
庙堂上的人,用一种极为天真地方式糊弄了他。
当然,屈天南自己也并非毫无过错,他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去相信了田无镜所发的誓言。
但他到底真的是完全相信了么?
其实真难说;
因为和饿死全军这个必然结果相比,身为一军主帅,他只能去赌另一个结局了。
屈天南的死,标志着这一场历时一年的晋地之乱,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燕人扫清了玉盘城内楚人的最后一部势力,彻底将三晋之地掌握在手中。
郑凡没有看见屈天南的尸首,它应该已经顺着江水和那些楚人士卒的尸身一起向下游飘荡过去了。
倒是看见了楚国使者景阳跪在江边,
大声痛哭。
燕人“背信弃义”不假,但他这个经手人,其实也难辞其咎。
不过,他是使者的身份,倒不会有被处死的风险。
他一边痛哭着一边用双手将从地上搜刮起来的一些粮食丢入江面之中,
绝大部分楚军被杀时,其实也没来得及混一口饱饭,都是饿死鬼上路的。
郑凡犹豫了一下,
终究还是决定自己仁慈一点,
没去提醒对方拿荷叶包裹糯米投江里会更有仪式感。
郑凡看见了坐在江边尸体堆上的李富胜,
浑身滴落着血浆,
手里抓着一把炒豆子,身前放着一壶酒,几颗豆子一壶酒下去,那滋味,可以说是相当**了。
还看见了成亲王司徒宇,他原本是来见证盟约仪式的,但这个吉祥物,这一次又面对了一次“腥风血雨”。
其实,他的宿命很悲惨,哪怕因为司徒雷的关系,燕皇和朝廷算是给足了他司徒家一脉的面子。
但他却无法摆脱这种政治吉祥物的定位,也不敢去摆脱。
小孩子家家的,明明吓得在那儿颤抖,甚至在那儿干呕,却依旧要强撑着争取不落威严;
殊不知,其实现在已经没多少人会去在乎他是否有威严了。
只能说,
身为苍穹之下一蝼蚁,
谁又比谁日子过得容易?
环视四周,
郑凡右手叉着腰,
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体会到了“夕阳如血、江山如画”这八个字的真切“寒意”。
“累了?”
田无镜问道。
郑凡摇摇头,
道:
“不累。”
随即,
郑凡又补充道:
“但想洗个澡。”
……
玉盘城的屠杀发生五日后,郑凡在望江江畔,遇到了盛乐的迁移队伍。
队伍之大,甚至惊动了附近的驻军。
五千盛乐兵马在这支迁移队伍里,顷刻间就被包裹住了。
百姓们拖家带口的,马车、牛车、独轮车,全家老少齐上阵,总计的迁移人数,估摸着直奔二十万去了。
要知道盛乐城原本剔除军队的常住人口,其实也就三万人左右的样子。
消息传来时,郑凡正和李富胜坐在军帐内喝着酒。
所以,当哨骑来报出来查看情况时,李富胜就在郑凡的身边。
看着这么一大规模的队伍,李富胜情不自禁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感慨道:
“这他娘的,谁做你的继任,那得哭死啊。”
的确,
当下一任盛乐城守喜滋滋地带着亲从和部曲来到盛乐城赴任时,
所看见的盛乐城,
可能就只剩下城墙了。
就是连城门,都被百姓拆卸下来做成了板车以托运东西。
毫不夸张的说,
盛乐城的天,比别的地方应该要高了足足三尺!
只是,郑伯爷自是不可能为自己的继任者去可怜什么,翠柳堡离任时已经给继任者留下便宜了,这一次,总不能再让人家摘自个儿的果子。
就是这么大规模的迁移,
还真是有些夸张得过分了,
人流民流寇组成的队伍,也没见这般大的阵仗。
等到了黄昏时,四娘先渡江过来了,她负责在队伍前头领路,瞎子和阿铭则负责尾部。
三个魔王,像是驱赶着山羊的牧民,将这些以百姓为主的队伍整合好,有序的向目的地进发。
“主上。”
四娘穿着一件紫色的长袍,打扮上虽然有些朴素,却难掩其靓丽风姿。
当她进入郑凡所在的军寨时,立即吸引了周围一大群燕军甲士的注意力。
当兵过三年,母猪塞貂蝉;
这些士卒大部分都是为玉盘城下执行围城任务的,且这儿因为野人和楚人以及三方大战的关系,早就没什么人烟了,也没哪个老鸨子敢将红帐子的生意开到这里来,所以这些士卒可谓是真的被憋坏了。
但当他们看见郑凡走上前牵过那美丽女人的手后,大家伙马上将目光给撇开,就差默念心经让自己赶紧摒弃邪念了。
一则是郑凡的身份,二则是郑凡的履历,三则是前些日子杀俘时不管是不是靖南王授意,总之第一个举起刀下令的就是他平野伯。
三个因素一叠加,郑凡的身份在东征大军里,已经有些一人之下的味道了,自然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因为靖南王知道四娘是自己房中人,所以郑伯爷也没遮掩,直接拉着四娘进了自己的帐篷。
“来,洗洗脸。”
郑凡主动地帮四娘端起水盆,里头还有热水。
“谢主上。”
四娘开始洗脸。
她其实没有化妆,所以洗脸时很是干脆,洗去了些许路上沾染的风尘气息再加上些许发丝湿漉的点缀,让四娘变得更加迷人了。
郑凡情不自禁地咽了好几口唾沫。
“主上。”
四娘嗲嗲地喊了一声,随即半个身子就靠在了郑凡的身上,一只手搂着郑凡的脖子,一只手放在郑凡的右脸上抚摸着,
道:
“可是想煞奴家了。”
郑凡则将四娘抱住,道:
“我也很想你。”
“那主上是哪里想人家嘛?”
“上下都想。”
因为拉着四娘进来时,身边这次带来的盛乐军亲卫就很自觉地散开扩大了防御范围,远离了帐篷。
所以接下来,帐篷里是:
柔荑轻抚声声慢,
龙蛇演义长短情,
云端飘渺不羡仙,
飞流直下三千尺。
“呼……………”
郑凡斜靠在毯床上,鼻音带着些许的颤抖。
什么烦恼啊,
什么忧愁啊,
什么瞻前顾后,什么战战兢兢啊,
在此时,
都已然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所以,以后再出门远征,绝对不能落下四娘了,万一自己再次走火入魔了,四娘可能比魔丸还管用得多得多。
四娘则起身,重新洗了手走了过来;
依靠着郑凡坐下,双手放在郑凡胸口位置摩挲着。
“主上,这次瞎子可是骗了不少人跟着一起过来了呢………”
正事儿办完后,
就得开始说一些琐碎来陶冶情操了。
四娘将阿铭送信回来后盛乐城的举动都说给了郑凡听;
瞎子不仅仅是忽悠了盛乐以及附近的一大批百姓奔着运粮食拿赏银的目标拖家带口算人头地跟着队伍一起走,而且一路上还在不停的宣传着雪海关那里的美好。
比如野人被击败后,留下的牛羊漫山遍野,每天吃牛羊肉都吃不完;
比如那里的土地多么多么肥沃,随便撒一些种子下去根本就不用管,秋收时就能收获填饱一年的肚子。
总之,
在瞎子的忽悠里,
雪海关已经不是什么军事重镇了,已经成为了人间天堂。
当然了,瞎子本身就是神棍,所以直接将一些宗教对死后世界的美好描述给直接灌输到了现实的雪海关里,总之,可以满足你的一切幻想,一切需求;
一路迁移一路忽悠,队伍越走越庞大,跟滚雪球一样,甚至连颖都城下不少因为战乱而失去家园的流民也被吸引着加入了这个队伍。
“主上,瞎子自己都没想到能煽动起这么大规模,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啊?”
四娘有些担心地问道。
对于地方官来说,辖地人口流失,那可是大罪过,因为这支队伍有军队护送,所以地方官当面不敢阻止,但肯定会回去写折子弹劾。
郑凡摇摇头,道:
“没事,不用在意。”
比起玉盘城下四万楚人尸骨,自己所做的这些,当真是毛毛雨了。
田无镜要庇护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都,上头再大的压力,郑凡相信老田也能帮自己担着。
而且,镇南关还在楚人手里,所以自己那座雪海关的重要性就更为突出了,不仅仅要阻遏住野人南下的可能,同时,还需要起到遏制楚人北上的苗头。
还是那句话,就是官司打到燕皇那里去,依照燕皇的脾气,人可能巴不得自己早点成长为一个军阀,好可以稳定住地方局势。
“主上心里有数那奴家也就放心了。”
“你饿了吧?”
郑凡有些歉然,
“刚就该让你先吃点东西的,我让人来准备。”
晚食很简单,毕竟这里是在军中,田无镜不搞特殊化,郑凡也就不方便去搞,但只是寻常的军粮伙食,但和四娘一起吃起来,倒也是津津有味。
等到第二天时,迁移队伍也就才过了不到一半,郑凡就带着四娘一起骑着貔貅遛弯儿去了,这貔貅在马匹界比后世豪华超配的地位只高不低,不携美兜兜风,那真是可惜了。
再说了,战事结束,春意正浓,正是踏青春游的好时候。
狂奔之后,
再择一处芳草垫子上躺着看看蓝天,说说话,这日子,也算是相当逍遥了。
只不过,你得学会过滤掉时不时可以看见的绿草之下掩藏着的白骨。
一直到第三日上午,伴随着迁移队伍的大部分过江,郑凡才算是见到了瞎子和阿铭。
阿铭依旧是阿铭,哪怕前一秒他在粪坑里摸爬滚打过,但下一秒,依旧是精致的贵族范儿。
反观瞎子,身上污渍极多,明显是一路操持费尽心思劳累得很了。
“辛苦了。”
郑凡说道。
瞎子摇摇头,指了指后方也就是今夜迁移队伍扎营的位置,道:
“主上,这是咱们的家底子,真正的家底子。”
瞎子显得有些亢奋,因为他是七个魔王里,对“造反”事业最感兴趣的一个。
同时,操持着一路上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你不给自己用点儿精神刺激法,那还真坚持不下来。
百姓毕竟不是军队,无法用军令去约束,收得太紧你还得害怕他们跑路,只能用连哄带骗的方式,其实那是相当的累。
“等会儿我去找靖南王求一支兵马,帮咱们把百姓护送去雪海关。”
“那自然是极好的,主上。”
郑凡看了看天色,道:
“时候不早了,我先去找靖南王吧,你们先休息休息。”
“好的,主上。”
等郑凡离开帐篷后,
瞎子才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脱去自己的外袍,有些嫌弃地将脏兮兮的袍子给远远地丢开。
阿铭冷笑道:
“我穿这么干净,四娘前几天刚过江时,穿的也是一点都不算邋遢,你这戏演的,你当主上看不出来?”
“主上看出来了效果才更好,你懂不?”
阿铭不想说话。
四娘则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瞎子则面向四娘,道:
“四娘,主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你指的是哪方面?”
“许是这么久没见,忽然再看见主上,感觉主上气质上有些和以前不同了。”
“嗯哼。”
“谈不上来那种感觉。”
言罢,
瞎子站起身,
道:
“我再回营地看看,阿铭,你陪着我去吧,四娘,你留在这里陪着主上。”
阿铭陪着瞎子走出了营帐没多远,就开口对瞎子道:
“你是不是感应到主上气息的变化?难不成又进阶了,却还故意瞒着不说?”
“你在说什么?”
“你当四娘没听出来?”
“我知道她会听出来,所以我才说的。”
“你又来。”
“有些事情,让四娘先去问问或者试试,才是最合适的。”
“你这样活着到底累不累?”
“习惯就好。”
瞎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干瘪失去水分的橘子,也不急着走路了,而是站在原地剥着,同时继续道:
“主上每次进阶后,咱们想要获得同等进阶的难度,其实都在一次比一次增大,一开始,只是初步的认同,或者叫给一点点温暖就可以了;
再之后,则是需要感动主上。
每一次都比之前一次要更递进一些,这一次到底是个什么度,得先让四娘去试试,咱们才能有一个风向标可以看,才能做到有的放矢。”
“这到确实,一次比一次难。”
“先慢慢来吧,不急反正,把手头事情处理好,等回到雪海关后,咱们有的是时间,不过,确实得从现在就开始做好准备了,这算是我对你的友情提醒。”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唔,不客气,吃橘子?”
……
郑凡来到了帅帐外,亲兵进去帮忙禀报后得以进入。
帅帐内,田无镜坐在首座,兵部尚书毛明才则坐在下首。
当郑凡进来后,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另一侧的位置,
道:
“坐。”
“谢王爷。”
郑凡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入座了。
毛明才的情绪似乎调整过来了,不似杀俘那日的歇斯底里,在和郑凡四目相对时,也和煦地笑了笑。
“平野伯这次的动静可不小啊,驻守雪海关,居然迁移来了那么多的人口。”
毛明才直接开口道。
没等郑凡说话,田无镜就接话道:
“本王准许的。”
毛明才点点头,转而道:
“平野伯麾下我燕地出身的士卒还是少了一些,为免平野伯掌控困难,待得本官回京后,自当调遣一部………”
“本王这里也缺兵,这之后,还要再防备楚人,同时还需要监造我大燕水师,朝廷能再支援多少兵员、民夫、刑徒,就都往本王这里送吧。”
“是,王爷。”
郑凡完全不用说话,就坐在那里,田无镜帮自己挡下了发难和掺沙子的麻烦。
“既然如此,先前下官所说之事,还望王爷思虑,下官这就告辞了,明日下官将启程返京。”
“不送,保重。”
“谢王爷。”
毛明才告退离开了帅帐。
这位兵部尚书,在靖南军里,本就很难吃开,更别提在靖南王面前了。
“王爷,末将过来是想请王爷借一支兵马帮忙护送那些百姓去雪海关的。”
“准了。”
“谢王爷。”
“先前毛明才找本王,你可知说的是什么?”
“末将不知。”
“他想寻求外放到颖都来,特来与本王说明。”
“这………”
放着兵部尚书的位置不要,想要外放?
“此人所欠缺的,是历练,本事,还是有的,有他替本王坐镇颖都,本王在奉新那边,楚人若是敢北上,应对起来,也就能从容许多了。”
“还真是能屈能伸。”郑凡感慨道。
那一日杀俘时毛明才的愤怒反应郑凡可还记忆犹新呢,但想来现在应该是想通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只能去看结果。
在郑凡看来,毛明才这次的差事,其实算是办砸了,不管其中缘由是什么,他继续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显然是有些不合适了,所以主动寻求外放,倒不失是一种体面收场的方式。
再者,
可能当大燕的兵部尚书,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快乐。
因为大燕的军权,下放得太过于严重。
搁以前,乾国的武将不说是见到兵部尚书了,就是见到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都恨不得要磕头行礼的,但在燕国这里,郑凡在怠慢了他后,居然心里也没什么惶恐。
所以,如果外放出来,在这颖都城,只要靖南王没回来还在奉新坐镇一天,他毛明才就是颖都实际权力和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相较而言,
确实是比在燕京继续做那个纸糊的尚书要惬意舒服得多了。
至于这里头有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政治意图,
比如说分权,辖制什么的,
这就不是郑凡应该问的了。
“凡事都事必躬亲,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最好的局面,还是专注于自己最擅长的事,打仗,就是如此。”
郑凡马上行礼道:
“多谢王爷赐教。”
其实,郑凡很想说,在这方面,自己做得可谓是相当的好。
不仅仅是后勤补给还是队伍军心建设,
我甚至连打仗都不是我自己在打。
“你还有事么?”
“没事了,王爷。”
“那下去吧,本王乏了。”
郑凡愣了一下,
这还是田无镜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说“累”。
因为绝大部分的时候,靖南王永远是伟岸的,就算是杜鹃死去时,他坐在那里一夜白头,给人的依旧不是软弱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一只正在酝酿着怒火的猛虎。
“末将告退,王爷好好休息,身体重要。”
离开了帅帐后,郑凡没做什么停歇,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一进帐篷,
就看见裹着被子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军毯上的四娘,
似乎是听到自己回来的脚步也确认是自己了,
四娘故意将香肩露了出来。
且,
被子尾端露出的小腿位置,还穿上了四娘自己编织起来的肉色丝袜。
许是这两日已经放空过几次了,
郑伯爷这次倒是没有急匆匆地扑上去,
反而悠哉悠哉地先就着水盆里的水擦了擦脸,
同时问道:
“这是怎么了?”
四娘翻过身,面对着郑凡,笑道:
“想试试看主上是否又进阶了,所以才特意勾引一下主上。”
“这么直白的么?”
“奴家对主上,可是完全一点秘密都没有的哦。”
“这次好像有点问题。”
“主上,您怎么了?”
“其实你回来的第一天时,我就想着要帮你进阶了,没有做什么心理上的保留,但你还是没进阶。”
这是实话。
“主上,不急,咱们可以再换一种方式。”
……
迁移百姓的营寨,规模很大,虽然做不到如同军营一般秩序森严,但也透露着那么一股子严谨。
营寨的人口密度自然是极大的,不过却有一处位置,单独由三百盛乐兵亲自看守,和营寨其他区域割开了很大的距离。
且就是这三百盛乐兵,也没有太过靠近那块区域,只是在外围戍守着巡逻。
那里是一个帐篷,白天时,它会被打包起来用马车运送,晚上时,则会被单独安置。
此时,在帐篷内,放着一口棺材,棺材上,放着一个婴儿床。
小王爷躺在婴儿床里,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翘着腿正在玩儿着,时不时地从嘴里发出一些伢语。
在婴儿床外头,还有一个包裹,里头是四娘发现的小王爷偷藏的零嘴和小玩意儿,这些,都是给魔丸留着的,四娘也就帮忙一起打包带过来了。
小王爷正自娱自乐得不亦乐乎呢,
忽然间,
其身下的棺材猛地一颤,
婴儿床稳稳地落地,
但棺材却抽离出去,
笔直地竖立起来。
“哐当!”
棺材盖砸在了地上,
露出了棺材内躺着的人。
“嗡!”
倏然间,
这块区域的帐篷被煞气撕开一个两米宽的口子,
沙拓阙石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眸内,有暗光在流转。
而帐篷外,
则站着一个身着白色的蟒服的男子,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哪怕棺材内的恐怖存在现身时,这位蟒服男子依旧不为所动。
只是很平静地道:
“我来看看,我的儿子。”
——————
感谢judy爸比同学、焱燚丶faint同学和乌鸦有白发同学成为魔临第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位和一百零八位盟主!
最近发得有点晚,因为码字时间比较长,大家多担待哈。
第一百八十章 与我何干?
“阿嚏!”
坐在马车里的姬成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深夜的外头,还是有些凉意的。
外加这阵子明显有些纵欲过度,
因为何家小娘子破瓜翌日还能早起梳妆的画面,
深深刺痛了姬成玦的自尊心,
所以更是需要日夜鞭挞,以期夫纲得振!
终于,
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
何家小娘子学会了假高朝。
“主子,您进马车避避风吧,外面寒。”张公公劝说道。
姬成玦摇摇头,对着前方点了点下巴;
在那里,
站着一个身子曼妙的女子,
那是自己的大嫂,
蛮王的女儿,
荒漠的珍珠。
这一帮人,其实是在燕京城外,等待着大皇子的归来。
作为败军之将,哪怕有将功补过的行为,但依旧不可能得到凯旋招待。
他只能选择夜晚偷偷回来,
最好不惊动任何一个人。
同时,因为携带的女眷很多,这使得大皇子这一行人的速度,就快不起来。
但,
终究还是在今晚回来了。
当马车队伍出现在视野之中时,
蛮族公主取出酒嚢,跪伏在了地上。
这是荒漠蛮族女子的习惯,
迎接自己征战归来的丈夫时,
得让丈夫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饮一口自己酿制的奶酒。
姬成玦则直起了身子,擦了擦有些发湿的鼻子。
待得马车停下,
大皇子下了马车,
姬成玦直接一拜下去:
“弟弟恭迎哥哥征战归来。”
言罢,
张公公端出来一个小盘子,里头装着的是一个鸡蛋,一块米糕以及一碗米酒。
这是燕地百姓以前招待家乡子弟兵归来时的礼节。
曾几何时,姬家子弟,也是在这种礼节下,出征归来。
大皇子绕开了自己的妻子,先走到自己弟弟面前,搀扶起自己的弟弟,然后拿起米酒,一饮而尽,再拿起米糕,咬了一大口,又咬了一口鸡蛋。
随后,
才走到自己妻子面前,接过其手中的奶酒,喝了一大口。
蛮族公主这才站起身,脸上流露出甜美的笑意。
她没有什么心机,纯澈的如同荒漠里的清泉。
和那位郡主,简直就是一个极大的反差。
可能那位蛮王也清楚,
再心机深沉的闺女,
丢那燕京去,
反正也是怎么玩儿都玩儿不过人家,还不如选一个简单地过去。
蛮族王庭和姬家有着血海深仇,
姬家曾有几代皇帝亲王战死在荒漠,蛮族王庭不也是一样?
但蛮王相信,姬家的男人再怎么狠辣,也应该不屑于对一个真正单纯简单的女人下手,哪怕,她是蛮人。
“夫君瘦了。”
在自己弟弟面前,大皇子显然不太适应这种亲热,只能道:
“马车里还有一些女人。”
“噗………”
六皇子没憋住,笑得肚子痛。
蛮族公主笑着点头道:
“妾身会安排好她们的,请夫君放心。”
“好。”
随即,
蛮族公主走向马车后头,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要和六皇子说话。
男人,是喜欢女人的简单,但简单,并不等同于愚蠢。
“大哥,车里说话,咱慢慢回城。”
大皇子和六皇子坐入了车中。
“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后悔没听你的话,没早些重用郑凡。”
“大哥这次,非战之罪。”
“漂亮话,咱们兄弟俩就不要多说了,这一次回来,我成婚在即,把这些漂亮话留到成亲那天吧。”
“大哥乃我辈兄弟之中最知兵事的,怎能如此消沉?”
“我自己犯下的过错,我得来背,望江里的孤魂,我时常梦到,那些,都是我大燕好儿郎,却因我之过,葬身鱼腹。”
“这一点大哥倒是可以释怀了,昨儿个刚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靖南王将那青鸾军从将主到士卒,全都屠了个干净,也让他们的尸首顺着望江一路漂了下去。”
大皇子闻言,脸上先是一振,随即长舒一口气,闭上眼,开始回味这一则消息。
“朝野震怒,父皇嘛,看起来也挺震怒的。
所以,父皇下旨,削去了靖南王的王爵,又变回靖南侯,宣旨太监今日才刚离京。”
“呵呵。”
大皇子笑了笑,
随即,
拳头攥紧,
道:
“该杀!”
该杀的,自然不可能是田无镜,而是指的那些楚人。
紧接着,
大皇子看着姬成玦,
道:
“这样一来,老二的婚事,又得耽搁下来了。”
“可不是么,屠杀楚俘之后,天知道楚国会做出何种反应。倒是大哥您的婚事,估计得加快了。”
大燕要着手应对来自东方的威胁,
就需要早些安抚一下荒漠。
联姻,
是必须得加快的。
而且姬无疆作为败军之将,这婚事,大可以偷偷简陋地办一下。
不似太子大婚,需要大肆操办,于时局不合。
“入住上一个驿站时,听说你现在在管户部了?”
“弟弟也歇息很久了,总得出来找些事情做做,咱们父皇一心想着什么,大哥您也明白,可要做成那些大事儿,手里头钱粮不足可不行。
也正是弟弟稍微懂得这些商贾之事,这才能被咱们父皇重新记挂起来。”
“有机会做事,就好好做。”
“是,弟弟知道了。”
马车继续在摇晃着。
良久,
大皇子开口道:
“你嫂子有一万蛮族骑兵的嫁妆,蛮王老了,需要给自己的继承人铺路;
我大燕则需要面对楚国和乾国;
所以,接下来几年,大家都不想在荒漠开战,这一万骑的嫁妆,咱们是肯定得要的,只不过,为兄我不可能带了。”
姬成玦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直接猜到了意思,道:
“又得便宜郑凡了?”
“郑凡对我说了四个字,以夷制夷。”
“倒是贴切,这四个字就算是丢到朝堂上去,也只会让那些大臣们点头赞叹,算是挠到他们心里痒痒处了。”
“你说,给还是不给?”
“决定权,其实已经不在咱们这里了,你给不给,并不妨碍他郑凡拿到拿不到。
先封王,再削爵,
对于咱们那位舅舅而言,
他到底是靖南王还是靖南侯有什么区别?
靖南军还是听他的,现在还得加上整个东征军,也都是听他调遣。
咱们父皇啊,这是和靖南侯在唱双簧呢。
就是我那二哥,傻乎乎地还真废寝忘食地忙活了盟约的事儿,其实压根就没人去在乎这个狗屁盟约。”
大皇子听了这些,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
“这一万蛮族骑兵,必然会被调入晋地的,留咱燕地不保险,而一旦调入晋地,依照靖南侯对郑凡的照顾,不给他郑凡能给谁?
所以,大哥,您就安心成婚吧,嫁妆的事儿,其实早就算定下了。”
大皇子面露苦笑。
“但咱哥俩,其实也并非是完全没事儿做。”
“你还能帮父皇管管钱粮的事儿,我还能做什么?”
“还真有事儿可以做,先前镇北军马踏门阀,踏得太快了,眼下还有不少事儿留在那里需要收尾,只要大哥你不怕得罪人,我帮您去和父皇说去。”
“只要能不让我囚居于王府,我不怕得罪人。”
“嘿,弟弟我等着就是大哥您这句话,大哥尽管放宽心,咱兄弟俩,以后不会蹉跎的。”
“和你坐一条船,可能真会被淹死。”
“那您还选择我这条船上?”
“但坐老二那条船,这条船,就永远不可能再动了。”
“也是,是这么个理儿。”
马车继续在前进。
大皇子伸手掀开了车帘,因为外头黑黢黢的,所以看不见什么燕京郊外的风华。
少顷,
大皇子才又开口道:
“郑凡这个人,野心不小。”
想来想去,大皇子还是决定将这话给说出来。
虽然他已经算是坐到了自己六弟这一边,但身为姬家子弟的自觉,还是让其不得不将心里话给说出来。
“谁会没野心呢?”
姬成玦反问道。
“也是。”大皇子点点头。
“没点野心的人,怎么会上咱们的船,跟着二哥不更好么?”
“的确。”
“大哥您是领过兵的人,自然比弟弟我更清楚兵权的重要性。
咱们父皇是如何破局的?
不是什么分化瓦解,
也不是什么合纵捭阖,
更不是什么徐徐图之,
归根究底,
是那一日镇北侯靖南侯率铁骑入皇宫跟随在父皇身后,
以刀锋强力破的局!
那破得真叫一个干脆,也叫一个秋风扫落叶。
所以,咱得需要一个带兵的自己人,户部新一轮的对三晋之地的钱粮,我这儿,可是直接向雪海关倾斜了,呵呵。”
“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过,也确实是无所谓了,我大燕,已经有了镇北侯和靖南侯,日后,也不差他郑凡的一个位置。”
“不是还有大哥您么,归根究底,咱姬家儿郎,还是得想办法将兵马攥在自己手里才最安稳,如今之际,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就是咱们父皇,不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么?”
大皇子有些伤感地抿了抿嘴唇,道:
“可惜,这次东征的差事,我办砸了。”
这本来,应该是燕皇安排的姬家子弟掌握兵权的好机会。
所以,才一开始没有让靖南侯直接挂帅。
“不急,不急,以后的机会,咱还有的是,郑凡弟弟我都帮了,没道理不帮自家大哥。”
“六弟,你就这般信任我?”
“大哥,您这话就说笑了,但凡是皇子,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谁没想过那把椅子?
就算最后那把椅子由大哥你来坐,
至少以后传下去的,还是姓姬的皇帝。”
“你知道,我不可能的了。”
他的嫡子,注定将拥有一半蛮族血统。
“走一步看一步呗。”
姬成玦说完这句话,
忽然沉默了下来,
良久,
才重新开口道:
“有时候,我其实挺希望父皇能够绵延安康的,父皇希望将所有的事情,在他这一代,都给做完,其实,很多事情,也真的只有父皇能去做。
但有些时候,我又希望………”
话头,在这里止住。
这其实也算是姬成玦在向大皇子表露自己的心迹;
就像是民间的真正发小铁杆,那得是一起扛过刀一起嫖过娼才行,互相得知道对方的丑事儿和**,才能长久地彼此维系住联系。
大皇子没发怒,
只是有些无奈地吐出两个字:
“慎言。”
紧接着,大皇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你先前说,户部的钱粮优先供给雪海关?”
“对啊。”
“就不怕引人猜忌?”
姬成玦笑了笑,
道:
“咱们那位父皇,实在是太骄傲了,我想拉拢谁,他会比我更大方地去拉拢,我越对郑凡好,父皇就会给出更多的好处。
再说了,以前我韬光养晦,就没人猜忌我了?
哥,
说真心话,
有时候我真想着小时候父皇没曾那么喜欢过我,说出过我像他的话;
这样,
至少我还能学老五,就安安心心地做点儿木匠活儿;
一边做一边看着你们一个个争得把脑浆都打爆出来,
岂不快哉?”
…………
棺材内,站着的是沙拓阙石。
帐篷外,站着的是田无镜。
一个是前蛮族左谷蠡王,
一个则是当今大燕靖南王;
一个已经死去很久了,
一个,现在还活着。
若是当年沙拓阙石没有为沙拓部的事战死在镇北侯府门前,很有可能在以后的燕蛮战场上会相见。
但造化弄人之下,
二人的初次见面,
却在这种情况下展开了,
且唯一的见证者,还是一个婴儿床的里的婴孩。
田无镜对于沙拓阙石的出现,并没有太过震惊,在很久之前,于盛乐城中,他就曾感应到过郑凡的将军府内,有一股特殊的气息。
其实,剑圣也曾察觉到过。
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存在,自然而然的就会和四周产生某种感应,而沙拓阙石又是一具大僵尸,哪怕气息收敛得再好,在近距离之下,也无法屏蔽掉他们这种级别强者的第六感。
田无镜并不认识沙拓阙石,
但这并不妨碍靖南王自己猜出来。
“当年蛮族左谷蠡王战死在镇北侯府门口,尸体为蛮族祭祀所牵引暴动,最终逃出。
世人都以为这具肉身应该回归了蛮族王庭,
没想到,
居然在这里,
在这家伙手里。”
田无镜一边说着嘴角一边露出了微笑。
他不介意郑凡有自己的秘密,越是有发展潜力的人,他身上的秘密也就越多,所可以依仗的事物也就越多。
对郑凡,田无镜一直是很宽容的。
沙拓阙石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招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田无镜。
“左谷蠡王。”
田无镜说出了对方的身份,且清楚,对方在这里,应该是在保护着谁。
换句话来说,郑凡愿意让这一尊人物来保护他的儿子,不可谓是不费心思,也能看出郑凡这个干爹对自己儿子的看重。
然而,
当田无镜继续向前迈一步时,
沙拓阙石的眼睛,顷刻间睁得更大了一些,身上的气息,也随即锁定住了田无镜。
荒漠祭祀一直盛行着炼尸之法,相似的法门,其实在楚地巫师之中也曾极为流行,田无镜知道,这样子的存在,他们固然是获得了“重生”,但却会显得很单纯。
但,他来都来了,不可能就这样离开。
因为他不知道,错过这个机会,下一次再能够看见自己儿子,得是什么时候。
所以,
田无镜又迈开了一步。
“嗡!”
沙拓阙石动了,
其身形直接从棺材内消失,
出现在了田无镜的面前,
一拳,
直接对着田无镜的面门砸了过去!
僵尸体魄加持,加上原本的三品武夫肉身,可能在境界上,此时的沙拓阙石已经不是三品了,但纯粹比拼肉身实力的话,他比正常的四品武夫只强不弱!
田无镜目光一凝,
抬起手。
“嗡!”
很沉闷的一声响动传出。
田无镜用自己的左手手掌,接住了沙拓阙石的这一拳。
白发因为气流而向后流转,
但身形,却纹丝不动。
最重要的是,
沙拓阙石身为僵尸,不敢造成太大的声势,因为冥冥之中他可以感觉到苍穹之上,其实有着一双眼在注视着自己。
这也是魔丸大部分时候也都很低调的原因,
因为他们这种邪物,
稍有不慎之下,
容易遭雷劈。
而田无镜这边,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他只是想安静地过来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所以,
双方的第一次交手,
并未造成很大的声势,明明起势如风雷炸起,但落地时,却又化作了春风拂面。
但面对沙拓阙石的这一拳,田无镜却能够以这种轻然的姿态接住,也委实是让人过于震惊了一些。
然而,沙拓阙石的攻势却还没有结束。
生前的他,敢于镇北侯府门外,一人面对数千镇北军铁骑而无惧色;
眼下的他,更是没什么好恐惧和害怕的了。
顷刻间,沙拓阙石身上煞气迸发,从远处看,像是有一团黑色的火焰正在燃烧。
田无镜身形向前,直接逼迫入沙拓阙石近身,而后双手抓住沙拓阙石的肩膀,以一种极为蛮横的方式,强行将沙拓阙石下压。
“咚!”
沙拓阙石的身体直接被压入地面之中,只剩下一颗脑袋还留在外面。
武者之间的比拼,
没有剑仙的飘逸,
也没有炼气士的绚烂,
有的,
只是这种朴实无华的深厚质感。
总的来说,就是不那么对得起观众的票价,但只有真正内行人才清楚场上二人每一次交锋时所蕴藏的力量到底有多么恐怖!
远处,一直注视着这边情况的瞎子不由自主地对身边的阿铭问道:
“感觉如何,给你来一拳的话?”
阿铭摇摇头,道:
“我连再生恢复的机会都没有。”
“呼……”
瞎子呼出一口气。
他已经让外围的士卒在此时撤开了,等于是主动清了场。
有些事,郑凡这个做主上的可以忽略,但瞎子这个大管家,却不能不提前做出细微的布置。
迁移队伍过了江,靖南王也在外头的大营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靖南王想过来看看自己的儿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肯定是偷偷摸摸地过来看。
屏退外人,是必须的。
但奈何也不能让沙拓阙石离开,因为盯着小王爷的势力,真的不在少数,指不定会有什么潜藏高手就在四周。
所以,
综合来综合去,
就弄出了眼前这个局面。
但好在,
沙拓阙石似乎不是田无镜的对手。
只是这个“好在”,让瞎子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毕竟不管沙拓阙石如何,他田无镜再怎么强都是他的事儿,但沙拓阙石却是真正的自家人。
魔王们常私底下开玩笑,将沙拓阙石比作自家主上从外头认回来的干爹。
且沙拓阙石确实做得比干爹还要好,无可挑剔得好。
人的情绪一上来,站在瞎子立场上,自然想着为沙拓阙石鼓鼓劲。
“靖南王这个人,实在是有些可怕。”阿铭说道。
就算是放在漫画里,田无镜这个人,拿的也绝对是主角模版。
身为魔王,对田无镜有这种评价,显然也是一种高度认可。
而在那一头,
被压入地面之下的沙拓阙石却没有放弃,其身体一颤,周遭的地面直接开始小面积地塌陷下去。
田无镜微微有些诧异,这个对手,看似境界不是很高,但体魄之坚韧,确实超过了常理。
且偏偏其又作为自己儿子的保镖,今夜之后,他将继续保护自己的儿子,所以,田无镜并不想对其下重手。
毕竟即使站在田无镜的角度,也觉得自己儿子身边有这样一个强横保镖,他的成长,肯定能安全许多,再加上盛乐军的保护,普天之下,基本没人能近得了自己儿子的身。
至于他是不是僵尸,是不是邪物,
靖南王还真不在乎这个。
下一刻,
田无镜身上的气息忽然再度提升,仿佛有一道道白色的匹练直接倾轧了下来,砸在了沙拓阙石的身体上。
沙拓阙石那强横的肉身,在眨眼之间就被完全封闭。
“不对,有问题。”
一直“注意”着那边情况的瞎子马上低呼道。
因为这会儿田无镜所展露出来的实力,超过了他的评估。
阿铭则伸手按在了瞎子的肩膀上,
道:
“剑圣在雪海关前斩杀野人大将时,也曾出现过相类似的气息。”
也就是所谓的,
开二品!
二品武者的力量面前,沙拓阙石的僵尸体魄再奇特,也终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在肉身被制服的刹那,
田无镜左手指尖释放出一道道蓝色的光芒,
这是玄修法门,
封禁邪物!
光芒被打在了沙拓阙石身上,沙拓阙石的身体直接陷入了沉寂,眼睛也闭合了起来。
做完这些,
田无镜才落回了地面,
身体略微有些踉跄,
同时目光瞥向了远处瞎子和阿铭所在的位置。
“嘶………”
瞎子马上解除了精神探测,后背开始出汗。
阿铭也闭上了眼,不敢承接那冥冥之中来自田无镜投射而来的目光。
因为此时的靖南王,正处于开二品之后的最后时间。
随即,
田无镜后退了数步后,
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境界关闭是关闭了,
但对于身体的负荷,也委实大了一些。
不过也正是在开二品时,其神识一下子扩张了出去,发现了瞎子和阿铭的存在。
瞎子和阿铭心里清楚,
靖南王知道他们俩是郑凡的人,
所以没有顺手来掐死他们。
作为魔王,用“掐死”俩字有些伤自尊了,只能说“好气哦”。
但你无法否认的是,就算人靖南王不开二品,以其平时的实力,想灭掉这会儿的自己二人,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然而,
人就是这样,
越是受到惊吓后,就越是想要做点什么弥补一下自己先前的“失色”。
“啧啧,奢侈,败家。”
剑圣雪海关前强开二品,斩野人大将,一剑灭千骑,然后人已经废掉了。
然后再看看如今田无镜,
强开二品,
就是为了去见自己儿子一面。
简直是奢侈到无以复加了。
“咱们现在该干嘛?”阿铭问道。
“什么也干不了,就在这儿候着呗,或者,你手痒的话,可以上去找人靖南王比划比划?”
阿铭取出自己的水囊,拔出塞子,喝了一口血。
一边品一边道:
“感觉自己刚刚又被刺激了一下。”
“羡慕吧?”瞎子问道。
“羡慕。”
因为自己曾经也拥有过这种实力。
“慢慢来吧,火车能否跑得快,关键得靠车头带。”
“话糙理不糙。”
“这次应该难度挺大,如果明天四娘还没进阶的话。”
“你说的这是废话。”
“那现在还能说啥?说我橘子终于吃光了?
哦,对了,等到了雪海关,你先帮我整一个反季节果蔬林子,得专门给我开一个园子专门种橘子。”
“好。”
“哎呀………”
瞎子伸了个懒腰,
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
沙拓阙石被封禁在了外面,一动不动。
田无镜则走入了帐篷内,他看见了一个婴孩双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踮着脚也在看着自己。
前些日子的四万楚人说营造出来的尸山血海,
不及此时一婴孩目光丝毫,
因为这一道目光,
让靖南侯的眼睛,开始泛红。
有些人,是注定这辈子都没有眼泪的,也不适合去流泪。
因为他已经被剥夺了“脆弱”“孤独”“悲伤”的权力。
就是郑凡,在金戈铁马的生活中,总是会特意预留出一些时间和空间,好让自己在此时去矫情一下。
在郑伯爷看来,人生奋斗的意义是什么?
不是为了奋斗而奋斗,而是在奋斗成功之余,可以心安理得地停歇一下,欣赏一下风景,此时的风景,独好。
一如很多人向往农村的田园生活,
对于有钱人而言,田园是净土;
对于没钱人而言,田园净是土。
这也是魔王们的奋斗目标,现在的蛰伏,是为了以后可以尽情地潇潇洒洒。
造反,其实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其实是自个儿头顶上,没人再能管着自己了。
重生一辈子,再活一场,总得追求一下真正地潇潇洒洒。
然而,田无镜不一样。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包括……未来。
他的人生终点,是一座早就修建好的坟墓。
只是,再坚固的坟冢,在婴孩的目光之中,也在顷刻间被刺破。
田无镜走到婴孩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让自己可以和孩子平视。
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
父子情深,久别重逢的场面,不适合他,因为他的世界里,还没来得及装入什么杂质,也无法盛放过多的情绪。
田无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蛋。
可以看出来,自己儿子被养得很好。
郑凡那家伙,没有贪掉自己给的“奶娘”钱。
小孩似乎不是很习惯这种爱抚,很多情况下,他其实都是自己玩,以前,还有魔丸陪着他,但这一段时间,魔丸也不在了。
所以,他主动后退了两步,失去栏杆支撑的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嘴巴嘟起,却没有哭闹,而是默默地转过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小屁屁对着自己的亲爹。
田无镜不知道的是,郑凡这个干爹最喜欢和自己这个干儿子玩儿的是打屁屁的游戏。
也好在小王爷这会儿还不会说话,
否则,
郑伯爷估计……
田无镜伸手,将自己的儿子抱了起来。
一个婴孩,
怎么可能抵抗得了一个能强开二品境界的恐怖武者?
小王爷也很识趣儿,他不喜欢亲昵的方式不假,但也懂得识时务。
还抬起头对着田无镜笑了笑,
然后低下头继续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小孩的重量,真的不重,很轻,很轻;
但当田无镜将其抱在怀中时,这位麾下数十万铁骑的大燕王爷,却感到了一种万斤之重。
只是,身为人父的他,并没有人真的教过他,该如何陪着自己的孩子玩,陪着孩子戏耍。
因为没人能去教他,也没人敢去教他。
就是郑凡,也只是凭借着“干爹”的身份,稍微打打边鼓。
所以,抱着孩子的田无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忽然间,
小王爷身子开始挣扎向一个方向。
田无镜将其轻轻地放下来,他爬向了一个包裹,然后用自己的脑袋,将包裹给顶开。
露出的包裹里,躺着很多零嘴。
四娘每隔一段时间,会偷偷给他换一批,以防止这些零嘴变质。
在这一点上,四娘还是细心的,毕竟到底是田无镜的儿子,真要是吃过期食品给吃出问题了,那麻烦可就真的大了。
小王爷伸手,取了一块沙琪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其抓着,放在了田无镜的面前。
见田无镜不动,
小王爷还伸手拍了一下沙琪玛。
“嘁,嘁………”
田无镜伸手,将这块沙琪玛给拿起来,送入嘴边,咬了一口。
甜,
很甜。
身为人父,这是自己第一次吃自己孩子送给自己吃的东西,这种感觉,真的是难以描述。
忽然间,
在田无镜的脑海中,
浮现出了自己父亲,母亲,阿姊,等等人的画面。
已经被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记忆,因为这块沙琪玛,而产生了破口。
田无镜仰起头,
闭上了眼,
他的身体,在轻微地发颤。
但当其再度睁开眼时,先前那股子剧烈的情绪波动,已经消散。
他是罪孽深重的人,他已经选择好了赎罪的方式,
但眼前的这个孩子,
自己的儿子,
田无镜有些自私的,
希望他可以平安长大。
一直到现在,田无镜才静下心来,仔细看着自己儿子的模样。
这是他曾经幻想过的画面,
那时,
自己身边还有杜鹃,
夫妻俩一起指着孩子的眉毛、耳朵、嘴唇,评点着到底像谁。
但,越是温馨的画面,越是容易给自己带来刻骨铭心的痛。
人这辈子,最享受的事,其实就是静下心来,慢慢地去回味过去的温暖和美好,但靖南王,已经永远失去了这部分。
有些事情,
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会懂。
初为人父,
就这一条,
就足以改变一个男人太多太多。
看着自己的孩子,
你本能地想要给他你所能给出的一切的一切,
锦衣玉食、
富贵温柔、
和风细雨、
王侯将相,
甚至是………
一念至此,
田无镜的目光微微冷了下来。
你比我更早当父亲,所以你会懂得这种感受,对么?
田无镜伸手,抓起自己儿子肉嘟嘟的小手;
如果此时,
这孩子会说话的话,
如果说他想要那个金灿灿的位置的话,
自己,
可能真的无法去拒绝,
哪怕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田无镜低下头,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脸蹭了蹭自己儿子的脸。
小王爷委屈求全,强颜欢笑着。
实在是他平日里,和四娘接触得最多,而四娘身上总是香喷喷的,忽然要近距离接触一个陌生男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你想要………江山么?”
田无镜小声地开口问道。
这不该问,
但他还是问了。
因为江山,虽然不是他的,但他,有资格去抢,也有能力去抢!
但小王爷只是“咯咯咯”地笑着,
然后又伸手去抓了一块桃酥饼,有些舍不得似的,拿给了田无镜。
这些,
可都是他为魔丸姐姐存下来的零嘴,
真是舍不得送呢,
但看着这个男人,
好像没吃饱的样子。
田无镜深吸一口气,将桃酥饼拿了起来,没有吃,只是放在鼻下闻了闻。
紧接着,
靖南王站起身,
同时将自己的儿子,
又放回了婴儿床上。
因为他的出现,
田家那一夜早已经在自己脑海中冷冻起来的血色,忽然又弥漫出了令人窒息的味道。
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去再一次审视,
审视自己当初的抉择。
一直到,
他走出了帐篷,
晚风拂面之际,
田无镜又变回了靖南侯,又变回了靖南王。
仿佛先前的那个他,已经永远留在了帐篷内。
人死,不能复生;
自己,已别无选择。
他希望那一日可以早点到来,他也能早一日回到属于自己应该有的归宿。
走到那个地坑前,田无镜伸手,解开了沙拓阙石身上的封禁。
沙拓阙石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弹,似乎也不会再次向他出手。
田无镜也没继续留意沙拓阙石,
而是陷入了沉思。
一些事情,
之前没有想明白,或者说是没来得及去想,但现在,可以去想了。
蛮族左谷蠡王的尸体,出现在了郑凡的营寨之中。
而郑凡和小六子初识,
正是从沙拓阙石的手中救下了小六子的命。
这不是巧合,
这是算计,
这是安排。
很难想像,
当年还只是虎头城一护商校尉的那个小子,
居然已经能引动这种大人物来帮他布局推动了。
李梁亭,
你觉得郑凡脑后有反骨,需要磨一磨;
但我觉得,
他的整颗心,
其实都是反过来的。
田无镜负手而立,
目光投向夜空,
只是,
这与我何干?
夜幕之下,
一道白衣蟒袍独行江畔。
和靖南侯有灭国杀弟之仇的剑圣曾说过,这世上,他认为最苦的,是那位南侯。
姚子詹从晋地回到上京,
于一座酒楼上饮宴,
忽闻一群年轻士子在抨击燕国皆为蛮夷莽寇,尤其是燕国那位靖南侯,更是血染双亲血地地道道的畜生,由此散发出武夫当国纲常不稳的意思,暗指当今乾国官家提拔武将地位实乃本末倒置之法,祸国之象。
姚子詹当即痛斥,
他说,
那位燕人南侯,上,愧对亲族;下,愧对妻儿;
唯独,
从未愧过他大燕丝毫!
尔等读圣贤书,所求无非东华门唱出,所求无非家里田亩免赋,所求无非光宗耀祖,所求无非一身紫袍加那一顶清凉伞遮雨;
我大乾不缺文采风流诗词歌赋,
就缺几个那田无镜一般的人物!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疼
翌日清晨,阿铭来到了郑凡所在的军帐前。
四娘已经起了,正在做手擀面。
看见阿铭来了,四娘问道:
“吃点儿?”
“加点人血旺我就吃。”
“行,我可以加。”
“真加?”
“加啊。”
“会不会不太好?主上待会儿也要吃的吧?”
“当然。”
“那还是不加了吧。”
加进去后,主上一吃,得,自己这次别说吊车尾了,真可能得留级。
非常时刻,尽职调皮。
少顷,
郑凡走了出来,
走出帐篷时的郑伯爷是膝盖发颤,扶着腰。
阿铭见状,挪开了目光,坐了下来,又看向了四娘。
四娘微微摇头。
阿铭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切,
尽在不言中。
郑伯爷在旁边也坐了下来,明明已经是六品武夫的他,此时当真觉得腰部位置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呼……”
伸手从四娘手中接过了一碗面,郑凡开始吃了起来。
阿铭则开口道:
“主上,昨天他去看孩子了。”
郑凡点点头,倒是没显得多么吃惊。
“还和沙拓阙石打了一架,他能和剑圣一样,开二品。”
听到这句话,郑凡有些无奈地将手中的面往身前一放,忽然就觉得这面条就不香了。
但怎么说呢,
自己也是有些习惯了,被打击得习惯了。
当然了,自己这辈子其实还是有进步的,对比于上辈子的“马爸爸”“思聪老公”这些毫无感觉地存在,
至少这辈子的自己,居然学会“嫉妒”了。
因为彼此之间,还能用“距离”去衡量一下,无论多远,至少有了一个概念。
“沙拓阙石没事吧?”郑凡问道。
“没什么问题,他没下重手。”
“唉,听起来还有些悲哀。”
这是一种和昨晚瞎子一样的情绪,不管怎么样,在剑圣没恢复过来之前,沙拓阙石算是己方个体最高战力了。
“成,你们收拾收拾,我去和田无镜告个别。”
“好的,主上。”
等郑凡离开后,阿铭拿出了水囊,喝了一口血,道:
“这次看起来,很难啊。”
四娘点点头,道:“魔丸也没动作。”
“嗯。”
一般来说,最容易晋升的魔王,其实就是四娘和魔丸。
一个,是房里人;
一个,则是亲儿子。
当他们两个现在都有些束手无策时,其余魔王们,就只能先在边上干看着了,就算是再着急,也没个使劲儿的地方。
四娘将锅碗收拾好了,用清水洗了洗手,道:
“等这次回到雪海关后,咱们几个聚在一起,开个会吧。”
主上进阶了,
但这次他们这些魔王的进阶,已经不是谁先舔谁后舔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巧了,瞎子也这么说的。”
……
郑凡来到了帅帐外,亲卫通传之后走入其中。
田无镜正坐在榻边,似乎是刚刚才起身,正在穿着衣服。
“王爷,末将要回雪海关了,这次,多谢王爷栽培。”
田无镜将自己特意喊过来是为了什么,郑凡心里清楚,最大的目的,其实是想要自己看看这一轮“风景”;
至于进阶上的事情,只能算是顺带为之罢了。
有点像是师徒之间,以四万人的鲜血和尸体为自己办了一场毕业典礼;
同时,让自己去传令杀俘的事儿,固然会使得自己永远上了楚人的“黑名单”,
但也无疑相当于举着自己的手,向整个靖南军宣告,
他郑凡,
能代替靖南王说话。
两世为人,
上辈子的郑凡家庭其实不算如何和睦,
但这辈子,确实是在两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被“兄长”呵护的感觉。
一个是沙拓阙石,起源于自己行军途中的贪吃,外加自己本着磕个头算个啥的精神抢先磕了个头;
老沙活着时,其实自己和他并没有相处多久,谁成想,老沙死了后,反而成了一直的陪伴。
这第二个,就是田无镜。
田无镜对自己,真的是非常包容,有些事情,郑凡没做隐瞒,但田无镜,也就只当做没看见。
双方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让双方都很习惯的默契。
其实,有时候“贤者时间”时,
思绪容易放空。
像剑圣和田无镜这种顶尖三品强者,能够做到短时间强开二品获得极为恐怖的实力。
郑伯爷也可以,
比如昨晚,
就数次进入了“圣人之境”,
再点一根从瞎子那里重新得到补给的卷烟,
思绪飘渺,
忽然觉得,
如果以后让梁程再给沙拓阙石鼓捣鼓捣,让其尽量变得和生前一样像个正常人,再让田无镜带着自己干儿子,大家伙一起,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似乎也不错啊。
但早上起来后,
除了腰部强烈发酸以外,
手触摸到甲胄的那一刹那,
才忽然意识到,
梦想是梦想,现实终究是现实。
田无镜自然不清楚郑凡的思绪已经飘散到哪里去了,只是叮嘱道:
“这次回雪海关,也算是名正言顺地开一方格局了,对自己手下,需要多一些经营,不要尽数放权,也不要一点都舍不得放权。”
这算是告诫了。
虽说,郑伯爷其实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告诫,因为古往今来,似乎没有哪一个枭雄会有自己这般好的一套班底子。
各个能力强不说,而且不会造自己的反,因为七个魔王撇开“搞事情”的那种生活情趣之外,似乎没有哪一个是真的很喜欢坐那张椅子的。
但长辈对你说这些话,是对你的关爱,不能嫌长辈啰嗦。
“王爷的教诲,末将一定铭记在心。”
田无镜点点头,
转而又道:
“本王虽说近年不准备再度攻伐雪原,但雪原上的事情,你不可松懈,分化拉拢合纵削弱,你自己拿捏;
同时,你雪海关需常备一万骑兵,随时可听调遣南下镇南关,本王判断楚人不敢打是一回事儿,但若是楚人真的想大打出手……”
说到这里,
田无镜嘴角露出一抹平静的笑容,
“倒是可以帮你把这伯爵换成侯爵。”
“王爷,其实末将对这些虚衔并不是很在意,就如同王爷您一样,可能朝廷惩戒的旨意马上就要下来了,您是王爷还是侯爷,对于靖南军,对于东征军,对于整个大燕,又有何区别?”
昨夜,老田都和沙拓阙石交过手了,所以,应该是清楚了自己的一些小秘密。
也因此,说话,其实是可以稍微再放开一点了。
面对郑凡的“得寸进尺”,
田无镜并没有生气,
反而问道:
“郑凡。”
“末将在。”
“好好做你的事,做你该做的事。”
“是,王爷!”
其实,感觉上,郑凡觉得田无镜最后肯定是有话本来想说却最终没说。
但人家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郑伯爷还没那种敢去对靖南王刨根问底的自信。
出了帅帐没多远,就看见陈阳在那里等着自己了。
郑凡要搬家,过了望江到雪海关还有一段路,陈阳就是田无镜安排来帮郑凡护送搬迁队伍的。
“郑老弟,咱们可以出发了么?”
“倒是让老哥久等了,咱走着。”
队伍再度出发,有了陈阳率领的五千靖南军骑士来帮忙后,队伍的行进速度和秩序都有了很大的提升。
如果将这些迁移的百姓比作羊群的话,那么这些往来其间的骑士,则相当于是牧羊犬。
当然了,所谓的封疆大吏本身就是在为天子牧民,一个“牧”字,早就阐释了所有。
郑凡自是不需要为这些迁移队伍的细节而烦恼的,队伍行进的第二日,他就被陈阳约出去,各自带一百骑去了附近的一处林子里打猎。
就算耽搁半日时间,他们轻骑快马之下,追上队伍也是很简单的事儿,倒是可以尽情地忙里偷闲。
因为野人劫掠的原因,导致这些地方原住民人口大量减少,相对应的,山林里的一些动物反而变得更活跃了一些,甚至在人去房空的村子里,偶尔也能看见一些野物穿梭其中。
战争,对百姓的摧残与伤害,当真是无法估量。
不过,郑伯爷也没有过多的去“伤感”什么,因为说到底,他是吃到战争红利的这批人,端起饭碗吃饭放下饭碗骂娘这种事儿,忒磕碜。
陈阳射杀了一只鹿,
郑伯爷射死了一只小白兔,
随后,
二人就都将亲卫们放出去自由活动,
他们两个头头则在一处篝火前坐了下来,
自有几个甲士拿着他们的猎物去溪水边清洗处理去了。
“郑老弟,咱们王爷,对你可是真不错,我跟随王爷十多年了,也算是靖南军里的老人,说句心里话,哥哥我对你,心里真是一大堆的嫉妒。”
开场白,肯定是先说好话,做一做铺垫,大家都适应一下,才会进入正题。
“王爷对我,确实恩重如山呐。”
“其实,王爷很苦,别人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我相信,郑老弟你也肯定知道。”
郑凡点了点头,习惯性地从怀中掏出了“中华”牌小铁盒。
同时,还抽出一根烟递给了陈阳。
在交谈时,想要掌握主动或者叫打断别人的主动,就得学会用这种方式暂时地岔开一下话题。
其实,郑凡清楚陈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如今,
镇北军的那几位总兵是安分了不少,
因为镇北侯,哦不,现在的镇北王,已经完全放下了姿态。
但靖南军不同。
说句不好听的,大燕这几年,开晋之战,靖南军算是打了半个,但接下来无论是打晋国京畿还是入雪原又或者是驱逐野人,其实都是在田无镜的指挥下以靖南军为主力而进行的。
什么叫骄兵悍将?
这就是骄兵悍将!
搁在五代十国那会儿的风气里,或者田无镜的威严没能震慑出全军将领的话,
这帮靖南军将领早做出帮自家老大“黄袍加身”的事儿了。
陈阳将卷烟放在鼻前,嗅了嗅,道:
“此物伤肺叶。”
习武又从军的人,对这些“草药”自然有着自己的了解。
烟草这类东西从西方传过来,第一个就是到达的燕国。
只不过燕国人真的很“无趣”,
不磕散,也不吸食烟草,也不怎么好男风,也不喜欢什么金莲和细腰。
当然了,人性若是不控制和干预的话,走入享受和堕落是必然的趋势,只不过君王那一头不去做什么“上有所好”,下必兴焉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郑凡默默地用火折子给自己点了烟,
道:
“也就是拿来解个闷儿罢了。”
陈阳没抽烟,但也将这看起来很精致的卷烟收入怀中,随即继续先前的话题:
“其实,那一日夫人出事,我们几个跪伏在侯府内,在你来之前,是在劝王爷起兵的。
王爷,不愧大燕丝毫,但大燕,从朝堂到百姓,却负我家王爷极多!”
到底是身份地位不同了,
以前自己只是个守备或者城守时,无论是镇北军的还是靖南军的,来拉拢自己,都会讲究个“点到即止”。
但自己现在,已然是有了平等对话的资格。
不说上牌桌打牌,但站在旁边看看,是不会有人来驱赶自己了。
所以,这话,也就变得直白起来。
“老哥,其实你是什么意思,大家是什么意思,我都懂,咱也就开门见山了。
若是王爷说他要当皇帝,他想要这座江山,
我绝对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
可能我的资历没你们老,跟随在王爷身边的时间,也没你们多,但王爷若是当了皇帝,我的利好绝对是最大的,你说是吧?”
陈阳点了点头,这话,确实无法反驳。
因为即使是他们,也知道一些关于小王爷的消息。
“但谁叫咱们王爷,他不想反呢,所以,这才是咱们王爷,最苦的地方啊。”郑凡感慨道。
“是啊,王爷不想反,也不会反的。”
“那咱们就继续等等吧,何必那般着急呢?”郑凡话锋一转直接掌握住了谈话的主动权,“老弟我这次去镇守雪海关,用不了个几年,大概就能成气象了。
老哥你,还有任涓大哥他们几个,也都有各自的驻地,三晋之地这几年确实是因为战乱繁多被打烂了,但真的好生休养个几年,到底也曾是生产三晋骑士的地方。
几年之后,咱们靖南军,兵更强,马更壮,到时候,想做什么事,也就能从容许多了。”
郑伯爷还是喜欢种田,
明太祖的“高筑城、广积粮、缓称王”这九字真言,一直被郑伯爷奉行着。
能苟就先苟,
会苟的人,
运气最不会太差。
陈阳发出一声叹息,
道:
“就怕到那时候,王爷的心意,还是没有变啊。”
这时,
也不知道是怎么滴,
郑凡忽然冒出了一句话,
让陈阳眼睛当即瞪大;
其实,郑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可能,只是灵光一闪,甚至是,他自己都不能判断这句话到底是否代表着他自己的心意,还是只是嘴滑就这样出来了。
那句话就是:
“咱们,还有小王爷不是么?”
……
其他地方春日已经正浓了,甚至已经快踩上了夏日的节奏,但雪海关这里因为毗邻雪原,所以春意才刚刚品出那么一股子味道来。
剑圣的床榻被搬到了院子里,他需要晒太阳。
之前被郑凡收留的客氏,在郑凡离开后被交代了暂时帮忙照料剑圣的工作。
此时,院子里,薛三坐在屋檐上,三条腿吊在下面,晃啊晃的。
剑圣则靠着床榻斜躺着,
收到那个女人的来信之后,剑圣对于自己的康复产生了极大的主观能动性。
哪怕不能恢复以前的实力,不能再习武,但至少,自己得站起来吧。
总不能让日后的街坊四邻调侃她找了个瘫子。
这不,刚刚艰难地在客氏搀扶下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已经满头是汗的剑圣不得不坐下来歇歇了。
而在剑圣对面,坐着的,是野人王。
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加上了锁铐,锁铐还是薛三亲自设计的。
剑圣伸手拿过一块柿子饼,放入嘴里,慢慢地抿着,同时示意野人王;
“来点儿?”
“好嘞。”
野人王也没客气,自己双手拿了一块柿饼,因为枷锁有些重,他干脆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吃。
“德性。”
剑圣调侃道。
“唉,甜嘞,好吃。”
野人王似乎习惯性以这种面貌去示人。
其实,这里的人,都不会再被其这种姿态所蒙骗了,但怎么说呢,一些个人的习惯,想改掉短时间也很难,因为那已经近乎快成一种本能了。
晋国剑圣和野人王距离这般近的坐在院子里,
这看似是一件很难以想象的事情,
但又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是剑圣主动提出来想看看野人王的,
而剑圣提出的要求,薛三自然得无条件满足,哪怕他现在是个废人。
晋国没了,
野人王的宏图霸业也没了,
因野人之乱,晋人死了很多,而入关的野人,大部分都被杀戮,少数活下来的人,现在则在雪海关外做着劳工,被压榨着血汗。
柿子饼吃完,野人王坐在地上,舌头一边舔着嘴角的残渍,
道:
“倒是没想到过您还会想见我。”
“见见你,又有何妨?”
“唉,只是觉得您身为堂堂剑圣,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儿来。”
“剑圣也是人,是江湖人给的一个称谓,再说了,这世上哪里来的真正圣人。”
“也是。”
放下仇恨,
一笑泯恩仇,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死得人越多,这梁子,就越不可能被解开。
薛三时不时地看看天空,又时不时地低头看看下面的情况,再时不时地打个呵欠,他对下面二人的交流,没什么兴趣。
野人王看着剑圣,像是在欣赏着一把名剑,哪怕剑圣此时已经废掉了,但野人王清楚,自己之所以会败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眼前这位于雪海关前一剑斩杀了格里木。
若是格里木还在,这盛乐军能否守住雪海关,还真不好说。
只是世事最煎熬的就是一个“如果”,因为若是过得好,哪里用得着“如果”?
“您到是说话您嘞。”野人王问道。
把我从地牢里提出来,就是这么干坐着?
剑圣似乎有些疲惫了,道:
“又不能杀你,所以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合适了。”
“您可以杀我的。”
野人王抬头,看了看坐在屋檐上的薛三,继续道:
“他们很看重您,您再退一步,给他们许下更多的条件,换他们杀我,他们,应该不会怎么犹豫。”
“呵。”
剑圣笑了。
“不信?”野人王问道。
剑圣闭上了眼,随即缓缓摇头,道:
“我信。”
那个叫郑凡的燕人伯爵,似乎比自己更对自己有信心。
他觉得自己能恢复起来;
“咱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互相一张嘴说话,就是尸山血海的味儿,太重了,呛人。”
“的确。”剑圣表示赞同。
“但您瞅瞅,今儿个天气真不错,我也得谢谢您能让我出来见见太阳,所以,您真不打算说什么么?”
“我在想。”
“想什么?”
“想我该对你说些什么,这话,得说得又解气,又不能太着相,免得落了下乘,被你看清。”
喊你来,是想戏谑戏谑你,玩一玩,但又不想太简单,反而无趣。
“啧,我是真的想不到,您居然会有这种想法,这可真不像是传说中的剑圣所应该有的样子。”
“剑圣……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把剑,剑锋一出,人头落地呗,总归得带着点儿仙气儿不染尘埃似的。”
“那是以前的我。”
“合着,是您变了?”
“变了,人,都是会变的。”
“剑,可是宁折不弯的。”
“但用剑的,一直是人,剑离了的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野人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受教了,正如我失去了我的嫡系兵马后,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剑圣忽然伸手撑着床面,坐直了身子,喊道:
“客姑娘,把那姓郑的给我准备的衣服拿过来。”
客氏听从吩咐,捧着数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走了过来。
剑圣指了指这些衣服,
道:
“我之前在盛乐城有个相好的,自己带着个儿子,上头还有一个婆婆,听闻我瘫了,也不嫌弃,说要照顾我下半辈子。
眼瞅着过个三两天,人就要到了。
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外人,那就帮我掌掌眼,选一套衣服,我那天好穿了见她,可得选个精神点儿的。”
野人王张了张嘴,
笑着笑着又停了,停了之后又笑了,笑笑停停之下,
野人王发出一声长叹,
戴着枷锁的双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缓缓道:
“不愧是剑圣,这一剑,真疼。”
————
今晚就这么多了,晚安,大家,好梦。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风平
“妮儿啊,这就是雪海关了啊,可真是大啊。”
老婆子坐在牛车上一边抓着自己儿媳的手一边感慨着。
盛乐城的城墙,已经让她惊为天人了,这雪海关的城墙,啧啧,都和两边的山连在一起了都,看着都让人害怕。
同样坐在牛车上的刘大虎听了这话当即喊道:
“可不是嘛奶奶,先生说了,咱们郑大将军当初就是靠着这座城,任凭十万野人在外面猛攻一月都懒得眨一下眼的。”
小孩子说话,暂时还不懂得多少逻辑。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想赞叹雪海关城墙之高耸还是想赞美一下自家郑将军的伟大。
虽说郑凡已经被陛下赐封“平野伯”,但盛乐百姓还是习惯性将郑凡称呼为大将军。
一来是叫习惯了,二来,这样叫才显得自己是老人,早就追随郑伯爷了不是?
老太婆听了孙子的话,感慨道:
“可不是,这么高的城墙,野人怎么爬上去咧。”
牛车,是女人花钱买来的,因为家里有老人和孩子,这么远的路纯粹靠双脚走下来不现实,所以就咬咬牙,从自己以前在工坊里上班积攒下来的银钱里分出一部分买了它。
赶车的是一个木讷汉子,自荐来的,说也是想去雪海关,就干脆顺路了,也不用掏钱雇,他吃食也是自己解决。
不过偶尔喊他一起来吃干粮,他也不拒绝,但前后必然要道好几次谢。
百姓们迁移到了雪海关下,就开始分流了。
雪海关大是大,内城人口容纳量自然也是不少,但不可能将所有百姓都迁移进城中。
首先是军属优先,随即是大族优先,其次,则看你的投献。
所谓的投献就是让你花钱买城里的住宅地,反正雪海关内的地皮都是郑伯爷的,他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同时,还得预留出一半出来,等着雪海关经营起来后,升值了再卖。
不符合上述条件的,则全都安置在城外划分出来的区域。
空荡荡的村落,没人的屋子,做了登记就能入住,但面积自是不可能太大,有点类似以前老北京四合院的式样,一处院子住好几家人。
还有一种是由将军府帮你盖房子的,但你得缴税,每年用税银或者用劳役来偿还,期限暂定是三十年。
这个措施,没有激发起什么反抗和抱怨,大家也都能接受。
说到底,还是时代的原因,这些黔首本来就是要缴纳税银的,同时也得无偿被征发去充作劳役,都是大家习以为常且约定成俗的事儿。
再者,以前你缴纳赋税和去完成徭役,都是义务,现在还给你送房子,有什么想不开的?
当然了,还有一大批是被给银子骗来的,那帮人也很好说话,没银子,只能给地,同时为了防止土地兼并,田地禁止买卖。
要么在这儿住下来种地,要么你再原路返回。
愿意跟着队伍这么远过来的,都是普通黔首,而且是混得不怎么如意的,让他们脱产几个月往返跑毫无所得,简直就是逼着他们活不下去,所以,大家还是接受了将军府的安排,开始登记造册。
当然,也有一些硬茬子,非要提出一点问题。
问题,自是不会被解决的,但提出问题的人,都被附近游弋监察的骑士直接一箭射杀了。
然后,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在这一点上,将军府显得无比雷厉风行,根本就不和你多哔哔。
反正刀枪在我手,兵马也只听我的,你们再闹腾又能闹腾到哪里去?
军属们可都是住进雪海关城内的,图的是啥?不就是这个么。
总之,伴随着移民的进入,且前期准备充足,规划和设定也都很缜密,所以,各方面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虞吴氏,北府街甲坊一栋。”
军中文书照着册子唱名。
军属都很好统计,所以早早地就做了安排,等他们进来后,直接入住就是了。
但在这个位置被喊出来后,不说附近不少军属,就是连唱名的文书以及一众维持秩序的甲士都愣了一下。
北府街是雪海关靠北城墙的那条街,
将军府,也就是现在的平野伯府就在那里,已经在修建了。
甲坊,就是最靠近平野伯府的一处民坊,而一栋,则相当于是紧贴着平野伯府。
套用后世的话来说,
就是什么采光不采光的不重要,交通不交通的也不重要,你就挨着故宫住在故宫隔壁,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被称呼为虞吴氏的女人也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家分配的房子位置如何,但对自己这个称呼。
她本家姓吴,夫家姓刘,按照以往习惯,应该被称呼为“刘吴氏”,在工坊里,因为大人们的习惯,下面人也就跟着改了称呼习惯,她会被工长称呼为“小吴”。
而虞这个姓,
显然是在军属册上,直接将其标注为虞化平的妻子。
这种感觉好比还没办婚礼,聘礼嫁妆也都没准备,但政府已经提前帮你们办下结婚证了。
反悔……自是不会反悔的。
女人反而对这个称呼,感到很是满意,心里还带着些许的窃喜,这种被认可的感觉,真好。
老太婆鼓了鼓嘴,显然对这个称谓还没熟悉过来,本能地觉得不舒服,但看看自家儿媳妇,脸上又不由得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老刘家,没那个福分,但总不能耽搁自家这儿媳。
唱名的军中文书不由得站起身,姿态也没先前那般公事公办的镇定从容。
直娘贼,
这到底是哪家军门的家眷,
怎么就这般直接坐着牛车过来!
任何时代,都不缺趋炎附势的人,因为这是人的一种本能。
瞎子曾说过,数千年来,人类有一个传统一直没变,那就是用“房子”的位置和大小,来区分和衡量一个人的身份与地位。
皇帝为什么住皇宫?
大臣府邸为何近皇宫?
达官显贵为何都想着往内城去挤?
都是因为这个道理。
在雪海关,因为郑伯爷曾说的“郑氏守国门”那句话,
所以平野伯府靠着雪海关北城墙修建。
而这个位置,非极为亲近之人,不得住,因为甲坊内,基本上住的都是原盛乐军的中高层将领家属。
当然了,可能城外的百姓想要住进城内,住进城内的百姓想要住得靠近将军府,但对于郑伯爷而言,他其实是无所谓的。
因为土地是他的,土地于他而言,本就是没什么成本的事。
剑圣就算是废了,
他值不值得这个面儿?
值不值?
必须值!
对那些拿着主角模版出身的人物,郑伯爷一向无比宽容。
再说了,你就算清心寡欲,那能保得住你家里人也能跟着你一起清心寡欲么?
有时候,防线的口子,就是从家人这里打开的。
我对你好你不领情,那老子就加倍对你家人好,到时候你不承这个情也得承!
三个甲士外加一个拿着册子的文书,单独领着这辆牛车去宅子。
老太婆还不知道为何这么隆重,也有些被吓到了,话不免多了一些,以一个老年人的“智慧”想要套话。
但这个文书哪里敢多言,只能陪着老太婆说一些闲话。
等送到宅子门口时,前方三个甲士居然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那里,当即跪下行礼:
“参见薛先生!”
魔王们其实在将军府下面是有官职的,算是将军府编制内成员,在兵部,其实也是有备案的。
但以前在盛乐城,除了梁程以外,其余魔王更喜欢下面人喊他们先生,淡漠掉官职,只局限于郑将军的私人幕僚。
但这种身份,反而更让下面人不敢轻视。
正在和老太婆聊天的军中文书跪得晚了一步,一不小心将手中的册子掉落在了地上。
薛三摆摆手,
道:
“你们都去忙吧。”
“标下遵命!”
“遵命!”
待得这些军士离开后,薛三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跳上了牛车,指了指前面那处宅子,道:
“诸位,这里就是你们落户的地方了,稍显简陋,还望不要嫌弃,剑………嗯,小虞现在人虽然受伤了,但一直很受我家伯爷的器重,还望你们照顾好他。”
虞吴氏马上带着自己婆婆和儿子下了牛车,要给薛三行礼,薛三则避身过去,笑了笑,道:
“某还有事,牛车你们自己赶进去吧,回见。”
没有明示虞化平的身份,
但怎么说呢,
为了剑圣大人能有一个好心情去恢复,
郑凡还是决定让薛三走一遭,要是真的是这虞吴氏对剑圣大人情比金坚,一眼看中了“金龟婿”,那就罢了,也算是剑圣大人的好福气。
如果没有那么坚定的话,那就显露一些,让她变得坚定一些。
宅子们被刘大虎这个孩子推开,虞吴氏往里面看去,却惊喜地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不是那个男人是谁。
剑圣穿着一件锦袍,开门前,他一直靠着柱子,等门开了后,他身子微微向前挪动了一步,站稳了。
养伤这段时间,基本躺着,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养胖了一些,看起来,稍显富态,配上这身由野人王帮忙挑选出来的衣服;
不像是剑圣,
也不像是守城卒,
反而像是一位员外。
剑圣嗫嚅了一下嘴唇,
半天,
才开口道:
“你来啦。”
虞吴氏左手抚过发丝,站在门槛边,回头看了看自家婆婆,又看向剑圣,
最终鼓足勇气,
笑道:
“昂,来啦。”
………
“来啦?”
“嗯,你知道我要来?”
“呵呵,能感觉出来,郑伯爷手下有一个最厉害的谋士,但那位谋士不在雪海关,想来,应该就是你了。”
坐在囚笼里的野人王缓缓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正剥着橘子的瞎子。
瞎子点点头,道:“差不离吧。”
别人说自己靠脑子吃饭,可能带着点吹嘘的成分,但瞎子,确实是真的靠脑子吃饭。
无论是精神力还是意念力,不都是靠脑子发出的么?
“唉。”
野人王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主上说你很喜欢演戏,喜欢,扮猪吃老虎,怎么着,我来了,就不演了?”
“前阵子刚被剑圣刺了一剑,疼到现在。”
“剑圣现在还能拿起剑?”
“心窝子里。”
“哦。”瞎子不以为意,“看来,是境界提升了,这算不算是有招胜无招?”
“或许吧,对了,你刚说那句,叫扮猪吃老虎?这句话,我很喜欢。”
“喜欢就送你了,橘子,吃不吃?”
“吃的。”
“嗯,给你。”
“有点干啊。”
“能找到就不错了,就别讲究了。”
瞎子从袖口里抽出一张丝巾,开始擦拭着自己的手,同时继续道:
“咱们就别绕弯子了,你的死活,现在归我管。”
“好。”
“雪原上的事儿,你具体和我再说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别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这样你我都累。”
“好。”
“说的时候,再想想你若是站在我雪海关,站在我平野伯府的角度,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利好,要给出原因和理由。
今天,你如果不能让我满意的话,你就活不过今晚了。”
“这么干脆?”
“因为事情太多,房子建造、工事修补、已经推迟了的春耕,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忙活了,实话实说,真的没太多空来和你扯皮,玩儿心机。”
“懂了。”
“行,那咱们就开始吧?”
“好,你不需要拿纸笔记录么?”
“记在脑子里就好。”瞎子伸出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有一个小要求。”
“你已经引起我的不愉快了。”
言外之意就是,我不想和你谈什么条件。
“镇北侯府的郡主和你们燕国的太子,成婚了没有?”
“哦?我的不愉快消失了,甚至还想继续听下去。”
“呵呵,我爱慕她,很多年了。”
“郡主年纪也没多大吧,你这个禽兽。”
“在你们夏人眼里,我圣族,本就是和禽兽无二。”
“你偏题了。”
“好,抱歉,雪原上的部落,大概分为………”
“说你和郡主的事儿。”
“………”野人王。
“快点说,这个我感兴趣,其他杂事咱们稍后再谈。”
“真的可以……这样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哦,对了,可以告诉你,因为之前大战的事,太子和郡主的亲事被耽搁了,然后呢,因为玉盘城内的楚人被我家伯爷带人全屠了,燕楚之间的盟约破裂,短时间内,很可能会发生燕楚大战,所以,郡主和太子的婚事,应该还要再耽搁下去。
你还能再继续抱有一段时间这种幻想。”
“不,你错了,郡主成亲与否,都不会改变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啧,这就没办法交流了,口味超纲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咱们还是继续说正事儿吧。”
“我第一次见到郡主,还是在………”
“不想活了是吧,叫你说雪原上的事儿你在和我瞎扯什么,再不老实点儿信不信我今晚就给你赐毒酒送你回归星辰怀抱?”
野人王笑了。
瞎子也笑了。
这一刻,虽说隔着铁栅栏,但俩老银币之间,倒是产生了一种看见同类的感觉。
“其实,一开始在知道郑将军哦不,是郑伯爷的事情时,我一直以为,他是靖南军那位侯爷手下一个当红的爱将。
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他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在我看见他的那些手下后,以及,现在我看见了你。
一个人厉害,其实不难,但难的是,手底下能掌握着一群很厉害的人。”
“听你这话的意思,动心了?”
“和你们站一起,倒不算是埋没我的才能。”
“脸呢?”
“您看我脸上这道疤,当年,一个小姑娘抽了我一鞭子。”
“小姑娘力道可真大。”
“你现在看到的这道,是我为了藏身,自己毁的。”
“哦,怪不得。”
“我可以来帮你们做事。”
“可以先试用试用。”
“你们怕我?”
“真不是怕,是嫌你烦,要是没有你,我家主上也不可能驻守这雪海关,被封伯爵,说到底,我们还得谢谢你。”
“瞧瞧,瞧瞧,您说的这叫人话么?敢不敢对着那位被废掉的剑圣这般说?”
“自是不敢的。”
“我有一份见面礼,可以送你,不,是送你们主上。”
“哟,之前你怎么不拿出来?”
“我一直在犹豫。”
“什么礼,你仔细说说。”
“这关外雪原上,早些时候,司徒家曾建立两座城,一则为平城,一则为野城,巧了不是,合起来和您家主上的封爵,是一样的,平野二城。
单单一座雪海关,固然可扼守我圣族南下之路,但若是掌握了平野二城,则就能掌握住主动权。
我圣族攻城无力,如今雪原更是一盘散沙,一座城,遣两千甲士两千民夫,就足以防守待援。
这两座城的守将,我能写信让他们投降过来。”
瞎子笑了笑,
道:
“他们还会听你的话?”
“只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瞎子摇摇头,道:
“不瞒你说,如今我雪海关刚刚迁移进来人口不假,但兵力可不充足,驻守这雪海关尚且勉强,更别说再分兵驻守那两座雪原上的孤城了。
再说了,收回来干嘛,等以后兵马练好了,直接打下来就是了。”
“攻城,可是会死很多人的!”
“人命,很值钱么?”
野人王闻言,沉默了片刻,笑道:“确实不怎么值钱。”
“可不是,死得有价值就是了。”
“咱们绕了那么久,还是言归正传吧,你的时间,不多了,今天我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下次再见你……”
瞎子微微一笑,继续道:
“就只能是在我梦里了。”
……
“孩子做噩梦了?”
郑凡看着睡着午觉醒来后就罕见大哭起来的小王爷有些心疼地问身边的客氏。
“回伯爷的话,是奴婢照顾不周,奴婢有罪。”
这时,拿着账本走过来的四娘开口道:“与你无关,你下去吧,以后每天除了早晚一次哺乳以外,不用再来这里了。”
“是,奴婢告退。”
客氏马上低下头告退,在四娘面前,她不敢有丝毫其他心思。
等客氏离开后,
四娘才对站在小王爷身边的郑凡道:
“自打那一晚见到他老子后,就隔三差五的梦靥,睡着睡着被吓哭起来。”
“唉,造孽啊。”
讲真,小王爷是个很好养活很乖巧的孩子,平日里自己能和自己玩儿,也不用去哄,而且还很开朗,丝毫不孤僻。
也是有意思,见了自己爹后,就像是被什么冲撞了一样,开始梦靥了。
要知道,这孩子打小跟魔丸玩儿,这几个月儿童床就放在沙拓阙石的棺材上头,这都没啥事儿,可谓是命格杠杠的硬!
但还是招架不住老田的“父爱如山”。
郑凡忽然想到了什么,道:
“我记得有一种命格,叫二龙不能相见,否则对双方都不好,常见于父子之间,所以要隔开来养,待在一起,会出大祸。
倒是忘了是从哪里看过这个说法的了。”
“奴家记得主上曾经在漫画里这般用过。”
“果真?”
“用在魔丸的剧情里,某一世魔丸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被父亲给………”
“好了,不用提醒我了。”
“是,奴家失言了。”
郑凡扭头看向婴儿床那边,
魔丸所封印的那块石头,默默地躺在小王爷的小嫩腿上。
“行了,让魔丸安慰孩子吧,咱出去把账过一遍。”
“好,主上。”
待得郑凡和四娘离开屋子后,
一团黑雾慢慢的从石头上弥漫出来,化作了一个婴孩的身影。
黑色婴孩蹲在小王爷身边,
用手,
抚摸着小王爷的后背。
小王爷看着这个眼眶空洞洞的婴孩,
慢慢的不哭了,
但还是一抽一泣的。
少顷,
小王爷转过身,将那个一直放在自己婴儿床里的包裹给拱开,指着里面的零嘴,学着魔丸说话道:
“桀桀………桀桀………桀桀………阿嚏!”
因为一边在抽泣一边在发出这种声音,小王爷情不自禁打了个小喷嚏。
黑色婴孩看着这一幕,咧开嘴,也跟着笑了起来:
“桀桀桀……”
第一百八十三章 跋扈
大皇子的婚礼,举行了。
没有长街挂灯,
没有王公贵族子弟组成的迎亲队伍,
没有燕京城上下百姓的争相围观,
一切从简,
一切从静。
燕国朝廷向荒漠蛮族王庭递送了一份国书,夹杂着两封内容。
一封内容是官话,无外乎是睦邻友好双方百姓都渴望太平云云;
另一封的内容则是燕皇亲笔书写;
真正的大集权且拥有至尊威严的皇帝,他亲笔写的信,其实比所谓的官话要有信力无数倍。
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天子高台坐,
也可以像是你的邻居一样坐在你身侧和你唠家常,
这是他的自由,也是他的权力,更是,他的自信。
来自燕皇的亲笔信中,
燕皇先向蛮王解释了这次婚礼从简的原因,一则是因为姬无疆是败军之将,身上还担着罪责,无法大肆铺陈,所以,只能让你女儿受点儿委屈了。
另一则则是,燕楚之间战事可能再度爆发,根据燕国的传统,这个时候本就是禁婚娶的,所以只能静悄悄地举办。
不过,在信的最下面,燕皇亲自向老蛮王承诺了,只要两国不起兵戈,他姬润豪,可保这位蛮族公主一世平安。
若是起了兵戈,燕国胜了,也能保她平安。
信里面的内容,就是这般直白。
据说,
蛮王收到这封信后,
大骂了三声燕皇真是不要脸至极,
但在晚上,自己独饮至醉,醉过去时,手里还捏着一只年轻时他亲自为小女儿制作的狼皮披风。
一场政治联姻,就这般开始了,也就这般结束了。
数百年的死对头,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内,一个需要着重于对东方国家的战略态势;
另一个则需要面对来自西方国家的压力,同时还要完成自己内部的权力交替。
休战符,
就以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达成。
……
“两国邦交,其实就和做买卖差不离,所讲究的,无非就是一个各取所需罢了。”
姬成玦坐在桌子旁,一边喝着茶一边翘着腿说着。
在其身侧首座上坐着的,是大皇子姬无疆。
“当然了,若是能将对方的生意给彻底砸了,吞过来自己做,那就再好不过了,但砸不起时,还是得讲究个各取所需。
西线无战事,我大燕就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东边。
乾楚,才是真正的花花江山啊,荒漠,咬了干嘛,啃沙子么?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嫂子?”
蛮族公主白了姬成玦一眼,没好气道:
“就你话多。”
“哈哈哈。”
显然,这对叔嫂关系很不错。
六皇子就是有这种和人打好关系的本事,哪怕他说的那些话有些刺人,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很真诚。
上位者,
除了那位至尊可以施行王道,
其余的,都得加点温情脉脉的真实,只要你没穿上龙袍,就缺不了那一味。
大皇子倒是洒脱,直接道:
“我倒是没什么,我是败军之将,一切,都是我理所应当的;就是亏待了你嫂子。”
“别别别,没什么亏待不亏待的,哥,你好好待我这嫂子就成了;
自古以来,和亲之对,难有幸福的,就是这朱门之间的联姻,能恩爱的又有几何?
好好待我这嫂嫂,不说将日子过得举案齐眉那么生分嘛,但至少平静也有平静的好处,和和睦睦,甜甜满满,普通人家的日子,也是好的。
你说是这个理儿不嫂子?”
蛮族公主笑了笑,很洒脱道:
“母后曾对我说过,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夫君,我不在乎那些的。”
大皇子闻言,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和这位蛮族公主的感情很好,所以,有时候他或许会夜间忽然惆怅一下自己因为这桩婚事而彻底断送掉了夺嫡的可能;
但看见睡梦中妻子的面庞,心里不由得又柔和起来。
人生之事,哪能真的十全十美?
“弟妹来了么?”
蛮族公主问姬成玦。
姬成玦回答道:
“应该快了吧,我先来的,但我那媳妇儿和我那大舅哥想着要送一头猪过来,做个杀猪菜热闹热闹,就先去坊市那儿去挑了,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那我去迎迎,弟妹性子也是极好的,和我能说得上话,六弟,以后有机会常带弟妹来,我们妯娌之间也好一起戏耍解闷。”
姬成玦马上拱手道:
“敢不从命!”
说罢,蛮族公主就起身去前院准备迎接何家小娘子和何家大舅哥了。
等她离开后,
大皇子看了一眼姬成玦,道:
“你先前说的平平淡淡才是真,说的,其实是你自己吧。”
堂堂皇子,娶一个屠夫家的闺女。
姬成玦摇摇头,道:
“母妃家的事,我不想再来一遍了。”
话题,到伤感处了。
外戚之乱,一直是帝王深恶痛绝的;
因为外戚和皇族的权柄,其实是共生的,是一体的,外戚附庸在皇权身上。
外戚势大,皇权必然就式微。
以前,因为门阀林立,皇权被压缩,所以前几代皇族才不得不去和门阀联姻,门阀本身就势力强大,加上外戚的身份后,自然更为膨胀。
所以,当今圣上收回权柄后,剪除外戚,马踏门阀,遵照皇权发展和扩充这一条来说,这无可置疑。
但这里头,确实是被灌注着滴滴血泪,当门阀外戚和皇族早就枝叶连体时,剪除哪个,都会伤到自身。
闵家这般如是,
田家,亦是如是。
“一万蛮族骑兵,已经送过去了。”大皇子说道。
其实,在婚礼之前,一个蛮族部落就被蛮王送了过来。
这个部落,人口近三万人,控弦之士近万,当然了,这里头的近万,是将少年郎和老叟也一起算进去的。
蛮族部落,到了能骑马的年龄,就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靖南侯早早地就上了折子,这个蛮族部落,他要了,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姬成玦说道。
本来,以夷制夷的说法一经抛出,就直接大受好评。
用蛮族人去抵御野人,降低大燕的负担,真乃治世良策。
再加上靖南侯毫无遮掩地开口,
这个蛮族部落被送去晋国补充防务,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现如今,靖南军不仅仅要负责整个三晋之地的防务,防止晋人造反,还需要提防雪原野人、楚人以及南门关的威胁。
兵力,当真是捉襟见肘。
而这个部落进入晋地后,会被送去谁的手上,根本就不用猜了。
据可靠情报,代替靖南侯下令屠杀楚军的,正是那新上任的雪海关总兵平野伯郑凡。
其实,
有一件事郑伯爷一直想得太肤浅了,
他仅仅是想到了自己代替侯爷下令,只是刷了一波靖南军内部的好感和信任度,
但在朝堂上,
这件事的影响其实更大。
平野伯郑凡,是靖南侯亲自选择的军中接班人这件事,近乎是半公开了。
而且很多大佬都知道靖南侯的儿子,到底是谁在帮忙养着。
朝廷现在还远远没到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仍然面临着巨大的战争威胁,且靖南侯率军出征的本事,当世大燕,无人能及。
自毁长城的事儿,燕国君臣是不会去做的。
同时,虽说镇北侯已经交出了一半军权,但你动南侯,免不了人家兔死狐悲,动一个,必然会惊动另一个。
先前极为稳固的三角关系,换个角度来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稳住靖南侯,一直是当务之急,同样的,稳定住靖南侯的接班人,也是维系大燕军中山头传承和稳定的关键。
几乎没有什么阻碍,这个蛮族部落,就被迁移向了晋地,交接了过去。
“呵呵,为兄当初还在那郑凡面前说要将这嫁妆送他,结果到最后,我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本来,就该是他的。”
大皇子这话说得有些萧索。
这本是他愿意拿出来的一张底牌,谁成想,这张牌根本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唉。”
姬成玦也是发出一声长叹,道:
“大哥,机会不就在眼前么,不出两个月,你就又能领兵吧,上次马踏门阀,杀得太快了,镇北军踏过一遍后,就马上南下投入了战场。
杂草也因此长得太快,咱哥俩,这次可以好好拾掇拾掇。”
“贪官污吏,杀不绝的。”大皇子感慨道。
“弟弟也没说想杀绝啊,他们若是能做事,贪就贪一点儿呗,千里为官只为财的道理弟弟我还是懂的,但有些地方有些人,贪得有些过分了,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却任凭国库里要跑耗子了,这可不行。
就像是一间屋子,想一直干净是不可能的,一尘不染更是天方夜谭,所以,得隔三差五地勤打扫。”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你大哥我也算是半个废人了,能帮你什么你直接开口就是。”
“哥,咱不急,慢慢来,慢慢来就是了。”
“哦,对了,听你嫂子说,这次被蛮王送过来的柯岩部,桀骜不驯得很呐。”
蛮王送嫁妆,其实也算是送出去麻烦。
他自己嫡系部族自然是不可能送出去的,王庭必须要加强自身的实力而不是继续削弱下去。
所以,柯岩部这个一直不服从王庭管束的部族则成了“牺牲品”。
王庭不方便对柯岩部进行明面上的征讨和杀伐,这会使得荒漠上其他部族唇亡齿寒,不利于王庭的继续统治和权力交接。
所以,打着送柯岩部去燕国花花江山为名,以和亲送嫁妆的方式,加上王庭数万铁骑的威胁,强迫柯岩部接受这一条件进行迁移,算是最为稳妥的方式了。
政治家的习惯就是,每一根针都会有它的用途。
“别替他担心这个,姓郑的可不是什么好鸟,味儿再重的吃食他都能给你消化得麻麻溜溜的。”
对郑凡,姬成玦是一百个放心。
大皇子则又道:
“我听说近期朝堂上有人参奏你在钱粮上的偏袒,假公济私,以朝廷之资蓄养心腹。”
“哟呵,这风刮得可真是厉害,都刮到哥你耳朵里去了。”
“无风不起浪,况且你上次与我说过,你是真的做过了。”
“是是是,是真的做过了,但这又如何,一朝掌权,不给自己的人多分一些好处,谁还愿意帮你做事为你效力?
就是现在这些抨击弹劾我的大臣,等到日后需要站队时,他们不还是会站在我这边,至少他们能知道,跟着我,有肉吃。”
“呵呵,你现在在为兄面前,都不遮掩了么?”
“再遮掩,就见外了,再说了,整天遮遮掩掩的,也累死个人。”
大皇子犹豫了一下,
还是道:
“这次弹劾你的事,应该不是老二做的。”
“自然不是二哥做的,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盟约被当成擦屁股纸,怎么可能蠢到这个时候还跳出来做这件事?
我呢,现在得拼命做事,等到入秋时,钱粮押解入京,得给咱父皇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他呢,既然多做多错,不如少做,甚至是,什么都不做,我这儿二哥,您这位二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稳了。
稳得,反而无趣。”
“哪有这般说自家哥哥的。”
“不是么?
哦,对了,哥,还有件事弟弟我需要和你再好好合计一下。”
“什么事?”
姬成玦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了桌案上,道:
“这封,是南望城总兵许文祖给我的密信。”
大皇子闻言,眼睛情不自禁地眯了一下,道:
“身为皇子……”
姬成玦抢先答道:
“身为皇子,不勾结军队,是在等死么?”
大皇子被噎了一下,但还是马上道:“许文祖我没记错的话,是北封郡出来的人,此人虽说早些年在朝堂为官时,和镇北侯府势不两立,但观其前年大战时,于南望城拦住乾国边军突袭之举,绝非无能之辈,所以………”
有能耐的人,大部分都不屑于去做那顺风的墙头草的。
“管他以前是谁的人,现如今既然镇北侯已经上交兵权了,他许文祖,就是朝廷的人了。
朝廷的人,就等于是咱们可以自己挖的人,不瞒你说,和许文祖的联系,我还走了郑凡的路子,郑凡和许文祖私交不错。”
“六弟,你这是在玩火。”
“那是谁将我放在火架上的?”
姬成玦伸手敲了敲信封,对大皇子道:
“哥,你想看不?”
“我不看,不是哥哥我怕了,而是,我不适合看。”
“瞧着,瞧着,生分了不是,生分了不是。”
“六弟,为兄发现,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怕老二?”
“怕他?怕他作甚?”
姬成玦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
“因为他是父皇的嫡长子?因为他是镇北侯的女婿?因为他是靖南侯的亲外甥?
呵呵,镇北侯还好一些,但毕竟这婚不是还没成呢不是?
至于咱们父皇,咱们的靖南侯,又有哪个是真正顾念亲族的?”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哥,不要觉得我走得太快也太张狂了,弟弟我的生死,从不取决于我的低调张狂与否;
我谦恭低调,我张狂跋扈,和弟弟我这条小命能否保住,没半吊钱的干系。”
“那和什么有干系?”
“呜………”
姬成玦发出一声长音,
自顾自地“嘿嘿嘿”笑起来,
指了指门外,
道:
“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弟弟我这条命,得看那位乾国的官家和楚国的那位摄政王他俩的脸色。
他们要是不中用,被咱父皇给直接扫掉了,那弟弟我最好的结局,就是去湖心亭找三哥去吟诗作对;
要是他们能挺得住,那就算是弟弟我明日带着刀上殿,咱父皇也得捏着鼻子当作没看见。
嘶………
正是因为老早我就参透了,所以才觉得荒谬;
直娘贼,
我到底该期望那俩位是明主还是废柴?”
————
莫慌,今晚还有一章,在两点吧,大家还是别熬夜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心扉
雪海关的建设,可谓是一刻都没有停歇,说是百废待兴也丝毫都不为过。
但好在,事在人为,只要有人了,事情,也就不愁不能做起来。
修葺城墙的修葺城墙,新农村建设的进行新农村建设,补耕的补耕,不仅仅是野人努力再度被轮轴转当牲口使,就是连盛乐军,都被要求加入了“劳动大军”,与民同劳,之前在盛乐茶馆里收编来的说书先生以及扩招进来的那些能说会道的人,则被统一安排了话题,以快板的形式向雪海关内外的民众讲述着“军民鱼水情”的故事。
所以,荒废的地方也有它的好处,当你准备重建它时,就相当于是在一张近乎空白的纸张上进行重新创作,可以尽情地去挥洒你的理念,甚至可以想当然一些和理想主义一点。
不过,
在今晚,
原本都被分配了各自一摊子事儿正在忙活的魔王们却都聚集在了一起。
一张桌子,
阿铭、梁程和瞎子坐一侧,四娘坐另一侧,最后,薛三抱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魔丸。
七个魔王,来了六个。
有一个憨憨没来,
因为上一次这般郑重讨论相似议题时,
那个憨憨说出了“要不把主上砍了吧”的话,
所以那个憨憨被自动排除出了会议成员序列。
薛三提醒道:
“咱们这个会尽可能地开得高效一点,魔丸还急着要回去带孩子呢。”
瞎子点点头,大家都很忙,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自然都耽搁不得。
但今日聚集起来所要议的事,却又无比重要,不大家伙坐下来好好谈谈商量商量是不行的。
毫无疑问,瞎子又成了这场会议的主持人,大家也都默认且习惯了他这个角色,就是主上郑凡在这里时,也是由瞎子来主导会议。
“四娘,你先说说吧。”
四娘没拘束,也没扭捏,直接开门见山道:
“难,很难,主上其实和我都已经明言了,相信也和你们明言了,他没有丝毫的芥蒂,也没有任何的隐藏,完全是和以前那般对咱们全方位地开放了心神。
但我的实力,依旧没有提升,主上甚至比我还着急。”
这句“主上甚至比我还着急”,
很引人深思。
足以可见主上的急迫,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其实一直有它最为原始的本味意思。
二者同心协力之下,依然没能让四娘得以进阶,且日子还这么久了,这难度……啧啧。
薛三问道:“四娘,你和主上………”
薛三左手画了一个圈,右手食指捅了进去,
“了么?”
四娘的目光微微沉了下来,嘴角带出一抹冷笑。
瞎子忙道:“问题不在这上面。”
“怎么不在这上面,这很重要好不好!”薛三反驳道。
阿铭笑出了声,道:“怎么说,要是真得这样才能晋升的话,你和主上是谁在前面谁站在后头?”
“污!”
薛三指着阿铭喊道。
阿铭不以为意,道:“这是按照你的思路说的。”
四娘拔出了自己的簪子,开始修剪着自己指甲,道:
“大晚上的,别这么恶心。”
瞎子则环视四周,问道:
“大家这阵子,都尝试过了吧?”
梁程摇摇头,道:“我最近带兵,没去主动见主上,但主上特意来军营里找过我几次,还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辛苦了。”
“然后呢?”薛三追问道。
“然后主上越说越委屈,还哭了。”
“哭了?”薛三惊愕道。
“是主上硬挤出来的眼泪,说我为他打仗指挥军队,但只能坐在幕后,名利都是他的,说我很委屈,说我太不容易了,然后主上就自己给自己煽情,哭了。”
“唉。”薛三叹了口气。
四娘则摇摇头,道:“主上其实心里也急。”
“的确。”阿铭道。
这已经不是魔王们想方设法地想要去舔主上了,
现在的郑凡,
在见过剑圣的一剑斩千骑的壮举后,
一方面是心向往之,一方面则是本能地觉得有点慌。
以前,郑伯爷还不是郑伯爷,只是一个校尉一个守备时,也就是指甲盖一般大小的人物,自然引不起注意,但等到地位不断走高后,所要面对的对手也就不同了。
说不得人家现在已经愿意派出高手来给你来个斩首战术。
野人,不奇怪吧?你给人家堵家门口了,万一哪个野人高手想来一出为同族报仇呢?
楚人,不奇怪吧?四万楚军谁先下令屠杀的?人不找田无镜,田无镜太强了,人觉得你是软柿子,杀了你,来个“匹夫一怒”,很合理吧?
就是燕国这边,朝堂上,想顺手除掉自己,也不是没有。
沙拓阙石虽好,但却不能一直背着棺材生活吧?
雪海关有雪海铁骑保护自己,但总不能一辈子不出窝吧?
郑伯爷可还是做着下江南逛逛看看花魁抄抄诗词的美梦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看在自己一直在“摸鱼”,麾下魔王们忙得要死要活的份儿上,发挥一下自己的主要作用,给魔王们一起升升级,就当是给“工资”了,这也很正常很应该吧?
我升级,你们跟着一起升级,大家根本性利益一致,才能继续扭捆在一起继续前进不是?
都瞧瞧,都瞧瞧,
都给主上憋出泪来了,
难啊,
真难!
会议桌上的氛围,一下子沉重了下来。
瞎子开口道:“我觉得,应该是我们没有掌握方法,大家都清楚,我们一次一次地跟着主上进阶,与其说是我们在舔……与其说,是我们在向主上表示忠心,讨好,更不如说,是我们在主动地加深着自己和主上之间的羁绊。
羁绊,这两个字,应该是我们下面要着重研究的关键,该如何递增这种关系,大家可以说说。”
“噗……”
薛三忽然笑出了声,道:
“总不能像魔兽一样和主上签订个契约吧?要不,咱找人去西方打听打听,或者派人去燕京找找西方魔法师问问?”
梁程则摇摇头,道:“应该不是这样,契约这种东西,一开始,主上升级我们就能跟着升级,主上昏迷时,我们就半年时间一直是个普通人。
我觉得,我们和主上之间,其实早就有一层超出契约的存在了,用瞎子的说法,就是最原始的羁绊。”
阿铭开口道:“用演讲式和电视剧的模版,我觉得,应该是互相打开自己的内心,让我们用心去交流。”
四娘捂嘴,发笑。
薛三抖了抖身子,道:“恶心心。”
瞎子忽然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道:“可能,还真是这样,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换一个思路了。
因为世间大部分事物,其实都是相对的,我们以前只是一味地追求主上对我们的感受,有点像是一味地向主上心里去挤。
但现在,至少现阶段来看,主上是愿意接纳我们的,也是想要尽可能地去帮助我们的,所以,如今的问题,很大可能不是出在主上身上,而是我们身上。
羁绊这种东西,必然是相对的,单一性自上而下的,不叫羁绊,而是叫………”
薛三抢答道:
“驭兽。”
瞎子微微皱眉,还是道:“这词儿有点难听,但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但主上会不了解我们么?”梁程问道,“毕竟,主上曾帮我们几个都续过。”
瞎子则反驳道:“不一样的,首先,除了魔丸以外,我们六个,都是其他人的作品,主上并非是我们各自的原创者。”
这时,四娘忽然开口道:
“是的,不一样的,首先,我们被创作时,没几个人是有前传外传和后传的,本来很多事情就没交代清楚,就比如薛三和樊力他们,还因为成绩太差被太监掉了。”
“…………”薛三。
四娘没理会薛三的抑郁,继续道:
“而且,这已经不是漫画世界了,我们其实已经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漫画角色了,我们已经从漫画里,变成了人。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也是,真实的人,我们已经变得立体了,我们每个人的记忆,其实早就已经超脱了漫画对我们的设定,早就自动补全了,圆满了。
或者说,其实我们自我意识本就是超脱了漫画的界限。
且,无论是人还是事物,都会发生改变的,咱们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年头了,谁没改变?谁还是原本的自己?
真当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么?”
瞎子此时附和道:“四娘这话说得对,哪怕多看一次夕阳,可能人生的厚度,就会发生极大的变化。”
“所以,我们就按照这个思路,先试试?”薛三问道。
“排个表吧,每人三天时间,没成功再换下一个人?这样省得冲突了,也不用担心主上一天被灌几次鸡汤直接腻了起了反效果。”阿铭说道。
“那咱们,抓阄吧?”瞎子说道。
“你当我们傻啊,有你在我们还抓阄?”薛三马上反驳道。
“让瞎子排最后吧。”阿铭说道。
“不成不成,这货上次就是故意当最后一个,咱们别再进他套儿了,这样,瞎子,你先出府,我们先抓,剩下那个就是你的序列,可以吧?”
瞎子点点头,示意自己同意。
“还得派人陪着你去,万一你折返回来作弊,让谁去呢,让阿力去,阿力人呢,你们谁去找找阿力,让阿力带着瞎子先走开,看着他,我们再抓阄。”
……
“阿力,你怎么在这里?”
刚刚从剑圣宅子里探望回来的郑伯爷刚走到自己临时宅子门口,就发现樊力蹲在墙角那儿。
他双手插着双袖,一脸憨憨的笑容,尤其是在见到郑凡后,笑容更加灿烂了。
“有事儿?”
郑凡问道。
樊力点点头,
傻乎乎地道:
“主上,俺有些心里话,想找您说道说道,憋在心里,让俺有些难受。”
————
感谢丁丁哥丶成为魔临第一百零九位盟主!
然后,
大家晚安。
第一百八十五章 憨笑
郑凡带着樊力进了宅子,这处宅子是郑凡的临时住所,因为平野伯府虽然外部框架已经建造好了,但内部的装饰假山流水这类的还需要花费一段时间去精雕细琢,同时密道、地下室等等这类地方也需要不少精力,所以郑凡还没住进去。
这处宅子分前宅和后宅,原本客氏是住在后宅的,其卧房就在郑凡的隔壁,但四娘来了之后,客氏就只能住在前宅了。
虽说经历过战乱和颠沛流离的客氏很清楚郑凡这个男人才是自己需要抓住以及自己下半生的真正依靠,但没办法,在见到四娘的第一天起,客氏就明白了,这个女人,她不是其对手。
女人的先天直觉还是很灵敏的,所以,她果断地选择在四娘面前伏低做小,四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继续充当着自己这个“仆妇”的角色。
当郑凡带着樊力进来后,客氏主动地奉上热茶,有心想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伺候着,但估算着时间四娘可能就快回来了,还是低着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郑伯爷坐在那里,端起茶杯,一边撇去茶叶一边吹着杯口,
道:
“有什么事儿,说吧。”
樊力取出一份纸包,递送到了郑凡面前,道:
“主上,将这个冲入茶水一起服下去吧。”
“什么东西?”
“补咧。”
郑凡摇摇头,道:
“不吃。”
一方面是男人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承认自己那方面需要进补;
另一方面,则是郑伯爷实在是被魔王们的献药给弄怕了。
上次薛三整的那出,可是将自己在汤池里痛得死去活来。
虽然最后被证明有效,自己也确实是因为那次药浴的刺激使得气血膨胀起来,更快地完成了从七品到七品巅峰的“原始积累”,但自己距离老年痴呆中风瘫痪也只差一线。
说白了,
要真是街头电线杆上贴广告的老中医那反而无所谓了,有经验的人虽然没办法给你开药治病但至少会弄一些吃不死人的药,但魔王们能看上的药,全他娘的都是虎狼之药!
樊力憨憨地笑笑,
道:
“主上,这药没事的。”
樊力依旧坚持。
“不吃。”
郑伯爷还是坚持自我。
樊力点点头,抿了抿嘴唇。
“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郑凡催促道,随即,又喝了两口茶。
郑伯爷不喜欢喝很烫的茶,在这个世界以来,享受的机会多了,但大部分还是去繁从简,比如喝茶嘛,对于郑凡而言,作用就是解渴。
所以根据郑伯爷的习惯,下人在泡茶时,都会兑上一些凉白开,以达到热而不烫的程度。
樊力默默地道:
“主上,在您回来之前,俺就把这包药丢您后厨盛凉白开的瓦罐里了咧。”
郑凡目光一凝,
下意识地开始运转自己体内的气血,
但不运转还好,一运转气血就当即觉得脑门开始发昏发飘,整个人都像是要飘浮起来似的。
当下,身子一个踉跄,又栽倒坐回了椅子上。
“阿力,你在瞎搞什么东西!”
郑凡问道。
樊力默默地站起身,
樊力默默地拿出自己别在后腰位置的斧头,
樊力默默地举起斧头,
樊力默默地走到郑凡跟前,
樊力默默地挥舞下斧头。
郑凡脸上和心里带着无数的荒谬和疑惑感看着樊力的这一串默默的动作,
然后郑凡的视线就开始旋转、旋转、旋转、旋转,
到最后,
落在了地上,
“啪!”
………
“啪!”
耳膜很疼,声音很脆。
郑凡睁开眼,发现在自己身侧,有一个少年被一个大汉用靴子踩在了地上。
地面是黄土,不算很坚硬,但和松软绝对沾不到边。
少年的脸被挤压在地面上,变形着,嘴唇磨破,开始出血。
紧接着,
少年的脖子上被套上了一个铁圈,铁圈后头系着一条锁链。
大汉提着锁链开始往后走,
郑凡的目光跟着大汉移动,
看见大汉将锁链扣在了一个大空心圆球上,这个圆球上,已经扣上了十多根锁链,再顺着这些锁链将目光发散出去,郑凡看见有十多个少年,脖子上都被套着铁圈。
而圆球后面,则有一辆类似战车的存在,只不过式样有些过于浮夸。
出于一个“将军”的本能素养来看,这辆战车若是放在战场上,会显得很累赘。
“主人,系好了。”
大汉恭敬地说道。
“天天死,天天换,你不烦,我都烦了。”
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郎走上了战车,很是不满地嚷嚷道。
大汉忙告罪道:
“主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这几年买过来的生奴不似以前了,体格变得越来越差,它不经使唤。”
“罢了罢了。”
少年郎伸手抓住了面前的缰绳,反手一拽,圆球开始摩擦移动,连带着前方脖子上被套着铁圈的少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痛苦之色。
“走!”
十多个少年开始奔跑,手脚并用;
贵族少年所乘坐的“马车”则开始了快速移动。
这一幕看起来,
前方十多个脖子上套着铁圈的少年,
看起来像是十多条拉着雪橇的犬。
让郑凡很诧异的是,自己的视角,有些奇特,像是在观看着电影,一直站在第三方的视角。
这不是幻境,
因为幻境的本意是迷惑你自己,
要迷惑你,
首先需要让你在幻境内可以自由活动,从而让你产生代入感,模糊掉你现实和虚幻的分割线。
但这次不同,你从一开始就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是观众,
不是演员。
画面开始变黑,
雨水开始滂沱,
郑凡看见在自己面前,一个类似犬舍的窝棚内,十几个孩子蜷缩在一起。
他们很冷,他们很饿。
不过,因为黑夜的关系,所以郑凡可以看出来这些孩子的眼眸,其实是泛着黄色的。
不是营养不良的感觉,反而像是黑夜里打着手电筒看猫瞳孔的那种即视感。
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拿着一个饭盆,将里面的一些类似猪食一样的食物丢了过来。
盆落地,撒出去了一大半,但这些孩子马上就像是疯狗一样扑上来,开始抢夺着地上和盆里的食物。
郑凡想坐下,坐下慢慢看,却发现自己没办法执行任何的动作,站着看电影,有些累啊。
其实,到了这会儿,郑凡开始有些明悟了。
明悟后的他,
甚至开始主动地在这群孩子里头找寻哪个是樊力的样子。
但让郑凡有些无奈的是,没找出来,应该就在这群孩子里,但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同时,镜头也没给个着重点。
吃完饭后,所有孩子又继续蜷缩在一起睡觉。
画面,再度昏暗了下来,连郑凡这里也被强制“关灯”,好在,黑暗的时间并不长,紧接着,一声皮鞭响起,炸开了黑暗,透出了光明。
“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这让郑伯爷一个激灵,以为是梦醒了,有敌袭,有可能是野人来了亦或者是楚人来了。
但等到看清楚眼前的情况后,却发现自己还在梦中。
先前的少年们不见了,郑凡看见一群光着膀子手拿简陋武器的成年人,他们站在军阵的第一排。
不变的是,他们脖子上依旧带着铁圈,身上还上着枷锁。
这是一群,由奴隶组成的士兵,奴隶兵。
根据郑凡现在的理解,比刑徒兵还不如,其实就是最底层最为廉价的炮灰。
让郑凡无奈的是,这又是一个大远景画面,他还是没能看清楚樊力到底站在那里。
如果自己此时所看的这一幕幕是有“导演”拍摄的话,
那么这个导演在镜头运用上绝对是个菜鸡,毫无主次,也根本没有递进。
在这种情况下,
战争,
开始了。
无聊的战争,
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就是厮杀,厮杀,厮杀……
对于习惯了战争“艺术感”的郑伯爷而言,这种厮杀,当真是枯燥且乏味。
且镜头也没有点面结合,他依旧看着的是一个大远景。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
随着双方能够继续保持站立姿势的人开始不断减少,
郑凡的目光慢慢被一个人给吸引住了,
他高大,
他雄壮,
一把巨斧在手,近乎是所向披靡。
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他开始越来越显眼。
樊力?
这是樊力?
还是没有近景,郑凡气得想骂人!
最后,敌人溃败了,那个大汉举着斧头,发出怒吼,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而后,
就是极为生硬的切换,
生硬得让郑凡都开始犯职业病的强迫症了。
先前,还是尸横遍野的战场,转瞬间,就成了莺歌燕舞的酒池肉林。
没有什么镜头跟着苍鹰远飞到天际起一个顺畅转圜,也没有狼烟竖起升腾高空做一个意境的铺垫。
反倒是剪辑的失误,就是不给你提前准备,就是强行让你转场。
只不过,
这次终于有近景了。
但这个近景,却更让人抓狂!
是的,
没错,
是樊力,
确实是樊力!
但这个近景有毒吧,
郑凡现在距离樊力的脸,
只有一分米的距离,
樊力正在大快朵颐,
不停地啃着肉食,
不停地大口咀嚼,
无数的油花儿和肉屑直接扑打在郑凡的脸上,
那“血盆大口”,
那不断扭曲变形的横肉,
那毫无美感的大门牙,
当真是让人极为倒胃口。
最重要的是,郑凡能听见旁边莺莺燕燕的靡靡之音,甚至还有各种可以让人想入非非的东西。
怎么说呢,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老早以前的港台二加一级片,
带着一种朦胧且透着那么一股子艺术感的气息,脱离了原始,升华了主题。
但这个时候你他娘的切个近景做什么,
就是让老子看你吃肉吃肉不停地吃肉么!
樊力的这张脸,
郑凡经常看,
平时想看就能看,
只是为什么现在就非得看着他!!!
郑凡觉得,
自己看着樊力吃东西看了大概半个小时,
是的,
这半个小时的时间里,
自己就距离这张脸不到一分米,就是在看他吃各种肉食,不停地吃吃吃吃!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在对比足够的情况下,
眼前此情此景,当真足以称得上是一种酷刑了。
终于,
樊力不吃了。
同时,耳畔的丝竹之音也开始褪去。
郑凡的视线,也得以挪开,放在了上面,俯瞰着小半个宫殿。
只看见了一群美丽且穿着妖异的女人褪去的身影。
随后,
郑凡看见一个头戴金冠的男子大笑着走向樊力,在其身后一名侍者将一套精良的甲胄送到了樊力面前。
樊力见到甲胄,开始憨憨地笑起来。
因为看腻了樊力的缘故,郑凡着重观察着这个头戴金冠的男子。
慢慢地,琢磨出味道了,那个画面一开始用少年当雪橇犬拉车的,就是这个人,只不过是长大了。
看到这里,郑凡其实已经清楚自己到底在“观察”着什么了,这应该是樊力以前的“记忆”,而且这个“记忆”本身应该是不存在的。
因为许强的这部以樊力为主题的漫画并不成功,连主体部分都没连载多长的篇幅就被迫斩断了,至于前传后传什么的,这些都是初作火了之后弄出来掐烂钱的。
初作没火,哪里会有个什么前传后传这类消费情怀的东西。
也因此,
这其实是“樊力”自己的记忆。
他其实是被“补全”了;
这些漫画中诞生的魔王,在伴随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其实已经实现了位面的跨越,他们早就不是传统意义上漫画画页上的作品,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人,必然是有过去,有现在,有未来的;
他能够感知自己的四周,去影响周围环境同时也会被环境所影响。
正在郑凡思索着这些事情时,画面在开始快速地翻篇,像是流水账一样,不过大概意思就是,樊力因为战功,脱离了奴隶的身份,开始为自己的主人南征北战。
这其实应该是很大的一个爽点,但还是老问题,导演似乎真的不懂得该如何去满足观众的需求,选择了直接快进。
不过郑凡也没有去细究这些,而是沉浸于自己心里的一种“认知辩论”之中。
那就是魔王们也会改变,因为他们也是人,如果撇开自己和他们之间那至今都无法被证明也不敢去证明的羁绊存在的话,他们散落于这个世间,很容易就能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不会再遵循漫画中的窠臼。
事实上,漫画的载体还是太小了,无论是画面上还是篇幅上,普通人的一生尚且难以去真的描述出来,更何况这些一个个魔王?
“啊啊啊啊啊!!!!!”
但很快,
一声尖叫传来,打断了郑凡的思绪。
在其面前,
出现了一个圆球,那个和一开始的画面里所出现的,一模一样的圆球。
圆球里则绑着很多条锁链,
由锁链延伸出去的,则是一群身着华贵服饰的男女。
其中一个,正是那个男性贵人!
而眼下坐在“马车”上的,则是樊力。
他这么大的一个块头往那里一坐,手里握着缰绳,伴随着其扯动,那些人脖子上的铁圈也开始收缩。
这数十个王公贵族开始发出压抑的惨叫,不得不使劲全身力气,开始拉车。
樊力坐在车上,
身份地位,开始了变幻。
他依旧在憨憨地笑,
在他的笑容面前,
一个又一个王公贵族暴毙死去,
但这些人的死亡,没有影响樊力丝毫。
一直到,
最后只剩下那个贵族男子还活着的时候,
樊力终于走下了车,
拿着斧头,
来到了这个男子面前。
男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以哀求的目光看着樊力。
樊力继续保持着笑容,
没有过多的言语,
刀口,
开始落下!
从这个画面开始,
樊力开始杀人,不停地杀人,杀了很多很多人,一直改变的,是被杀的目标以及数目,
但从未改变的,
是樊力拿起斧头杀人如砍柴时脸上永远挂着的那抹憨厚的笑容。
仿佛那无数次地手起斧落,
只是在剁着葱姜蒜末。
这些画面,很有冲击感,叠加起来的效果,更是能够让人窒息。
这远远比一个戴着面具或者看其长相一看就是个坏人去做这种事所带来的感觉更为强烈无数倍。
你无法感知到他的邪恶,
因为他可能从少年时,
无论是在拉马车还是蜷缩在狗窝里时,
都习惯以憨笑的面孔去示人。
这不是伪装,这是本性。
很复杂,很撕裂的感觉,却在他身上,得到了一种真正的捏合。
他傻么?
他是真傻。
他是真傻,
他傻么?
……
“俺上了那座山,看见那座山上道观里的道士在虐杀一只猫,俺觉得那只猫的叫声很可怜,所以俺就拿着斧头,将道观里所有人都砍了。
然后,俺看见那只猫受伤后也很痛苦,俺就把猫也杀了。
俺去了那个盆地,看见一个女人被活埋,俺觉得被活埋不好,埋得太深了,俺觉得应该只埋一半,这样好看。
俺就去把女人给挖出来,埋她的那群人发现了我,一群人就想来杀俺,俺就把那群马匪都杀了。
女人说她愿意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俺的恩情,
俺说好,
就送她去下辈子了。”
枯燥、单调、沉闷、没有感情没有声色的陈述,
在缓缓地进行着;
郑凡缓缓地睁开眼,
看见了坐在自己下首位置的樊力,
发现自己则仍然坐在首座的靠椅上。
只是,脑袋有些发胀,像是喝醉了酒一样,不是很舒服。
樊力还在继续叙述着,叙述着他的故事。
郑凡一边在恢复着神智一边在安静地听着,
听到这里,
他才算是明白了,
自己先前脑海中所形成的画面,
其实就是来自樊力的讲述。
可能是因为被下药的缘故,自己有种被催眠的感觉,所以被樊力的叙述给强行“身临其境”了。
所以,先前的镜头、剧情原因那般枯燥苦闷也就能理解了,因为“剧情”的进展全都来自于这个憨憨的自述。
樊力真没那个本事讲故事讲得你心花怒放觉得有趣,同时,他可能对那段狂吃的幸福很是记忆犹新,所以做了着重讲述。
可以想见,
在那半个小时的时间里,
自己盯着樊力那张脸,看着他不停地大快朵颐,
而在现实里,
樊力应该是:
“那天在殿中,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
终于,
樊力似乎是注意到了郑凡苏醒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发,
“主上,您醒咧?”
郑凡眨了眨眼,勉励支撑着双臂,让自己坐得更自然一些。
“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这是一句不得不问的废话。
樊力继续他自己那害羞地挠头动作,道:
“因为俺嘴笨,所以俺觉得用这个法子,能更方便主上听懂。”
“我谢谢你哦。”
这药物,应该是樊力从薛三那里弄来的。
以魔王之间的关系,互相从对方那里淘弄点玩意儿来也是简单得很,更何况薛三还经常要找其他魔王要血来做实验,本就有交换的需求。
按照郑凡的实际感受,这药应该是用来审讯犯人时用的,类似“**药”的效果。
“主上,您身体还好么?”
樊力关心地问道。
郑凡看着樊力,他现在好想拔出刀在这货身上留几个窟窿。
“为什么要这么做?”
“俺嘴笨,俺觉得这样说心里话应该………”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心里话?”
樊力愣了一下,
后退半步,
脸上继续挂着憨厚的笑容:
“主上,你是俺的主上咧,俺心里话不和你说,又能和谁说咧。”
这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很像是:
你是我爹,我不坑爹坑谁?
郑伯爷差点被气得憋过气去,还没等他说话,樊力就继续道:
“主上,没人知道俺的过去咧,这些过去,只有俺一个人知晓,俺想告诉你。”
这番话,
再搭配上樊力真挚的神情,
哪怕你明知道这货“真实面目”没那么纯良,
但你依旧被他给打动了。
因为樊力说的是事实,樊力的过去,不存在于漫画,可能连“许强”这个作者,都没有对其有完善地构思,因为漫画很多时候都讲究开篇的吸引力,不可能给你太多篇幅从头开始去铺垫,读者没那个耐性。
所以,樊力的这段过去,也就是他所谓的“心里话”,真的是绝版,只有他自己知道,而郑凡,是第二个。
郑凡有气无力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道:
“你会砍我么?”
樊力愣了一下,
然后很实诚地点点头,
道:
“主上,以前很多时候,俺都想砍下你的狗头咧。”
“…………”郑凡。
场面,
瞬间又陷入了某种尴尬之中。
实话,往往最伤人。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砍?”郑凡问道。
“因为俺怕砍了主上,自己也没了咧。”
“哦。”
郑凡点点头。
这,真的是有理有据得很啊。
“不过,主上,俺现在不想砍你了。”樊力开口道。
“为什么?”
“因为俺觉得主上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
“对,主上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一开始,主上傻乎乎的,比干柴还不如。”
被一个憨憨,
说你傻乎乎的,
简直就是双重暴击。
“瞎子他们说,主上你是在慢慢进步,在蜕变,但俺不这么觉得。”
“那你是怎么觉得?”
“俺觉得,这只是主上在一件件地撕下树皮,露出本来的样子了,主上,本来就是个很有趣的人。”
每个人,都是有趣的。
因为在每个人还是婴儿的时候,
他都是可爱的。
但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伴随着一天天长大,绝大部分人,开始变得越来越无趣,自己给自己披上了一件件干枯的榆树皮。
郑凡觉得这个比喻很妙,但无法确定樊力到底是不是在做这个比喻,因为这个憨憨似乎没什么文学素养的成分。
这时,樊力又向郑凡靠近了两步,对着郑凡单膝跪了下来:
“主上。”
“嗯?”
“俺其实不是很感激主上曾为我续画。”
“为什么?”
“因为我没感觉。”
因为这部漫画,本就很无聊。
这是来自漫画主人公的意见。
无聊的生活,你给我延长了,我为何要感激你?
“但是,主上,俺现在觉得,能跟着主上,站在主上后面,去看看更多的风景,吃更多的好吃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咧。
俺以前的生活,只是走到这里,杀人;再走到那里,杀人。”
“杀腻了么?”
“不,杀人这么有趣的事情,怎么会腻呢,杀人都会觉得腻,那还是人么?”
“……”郑凡。
“只是,主上,您让我觉得,我可以去做更多有意思的事,所以………”
樊力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地砖上,
诚声道:
“我,樊力,愿意追随主上,去看更多的风景,站在主上身前,为主上挡下刀光剑影。”
郑凡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问道:
“若是哪天,我变得没那么有趣了呢?”
“那俺就砍了你。”
“哈哈哈哈…………咳咳咳……………”
笑得太厉害,加上身子因为嗑药的缘故,还有些发虚,郑凡咳嗽了起来。
但一边咳嗽还是一边伸出手,
樊力主动向前挪动了几步膝盖,让郑凡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阿力啊。”
“哎。”
“如果哪天我变得没有趣了,你可不可以自己滚开,别杀我?”
樊力脸上露出了思索之色,
慢慢的,
那熟悉的憨笑又显露在了他的脸上,
他回答道:
“这不成,万一俺离开主上,主上被别人砍了,俺也会死咧,还不如俺砍了,死得明明白白。”
“你他娘的真是个逻辑天才!”
郑凡伸出脚,
踹在了樊力的胸口位置,
然后,
樊力岿然不动,
郑凡摔落下了椅子,
“噗通!”
嘶………
好疼,
牙齿嗑破嘴唇了。
很憋屈,真的很憋屈,明明自己是六品武者,放出去,真的不算弱了,也算是江湖上的小高手了。
但偏偏被自己的手下给药翻了。
樊力犹豫了一会儿,
然后身子后倾,
最后,
“砰”的一声,
摔倒在了地上。
“主上的脚,力气好大。”
趴在地上的郑凡有气无力地喊道:
“给老子滚。”
“是,主上。”
樊力麻溜地爬起来,走出了厅堂。
外头院子里,客氏一直在偏房门口等着,见樊力出来了,且四娘还没回来,就主动进去看看情况,比如宵夜或者添置茶水什么的。
但等其进来发现郑伯爷躺在地上时,当即吓了一跳。
“来人,有人行………”
“闭嘴。”
客氏马上闭上嘴。
其实,真不怪她,站在这个女人的角度和立场,看到这一幕,自然本能地认为是樊力想要夺权篡位,以下犯上,对郑伯爷出手了。
“扶我起来。”
客氏马上上前,将郑凡搀扶起来。
“伯爷,您没事吧,您还好吧?”
“没事,扶我去床上躺着。”
“好,伯爷。”
另一边,
走到院子里的樊力停下了脚步,
双臂撑开,
眼眸之中,
忽然有一缕金色的光泽流转,其全身上下的肌肉,也在此时发出了阵阵摩擦声,像是在进行着新一轮的重组一般。
良久,
樊力放下了双臂,
脸上再度挂上了憨厚的笑容,走出了宅子。
刚走出去没多久,还在路上,就看见一侧屋檐上一道小小的身影穿行过来,在发现自己后,迅速落下,不是薛三又是谁?
“阿力,你在这里啊,走,我们正找你呢。”
樊力点点头,跟着薛三一起走。
薛三一边走一边道:
“待会儿我们要抽签,阿力,你是知道的,瞎子这人,蔫儿坏蔫儿坏的,抽签的话有他在,他肯定会搞小动作。
所以我们几个决定了,交给你一个最重要的任务,为了维护公平和正义,
待会儿你就看着瞎子,让他去南门那边待着,等我们抽好了签你再和他过来,晓得不?”
樊力点点头,道:
“晓得了。”
“那咱就快点吧,我可是找了你好一会儿了,他们应该都等急了,大家手头上事情都多,咱就不浪费时间了,来,跑起来!”
薛三开始了冲刺,
樊力也开始了冲刺,
薛三一边冲刺一边道:“阿力,这次事情不一般,主上进阶了,但我们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连四娘和魔丸都没法子。
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找到方法的,到时候一定不会落下你,会带着你去一起进阶的。”
说完,
薛三再度加速。
“好。”
樊力回答道。
薛三又侧过脸看着樊力,道:
“之前你去哪儿了?”
“给主上搬东西咧。”
“我说那之前,我们开会时,还特意找了你,结果没找到,所以会议我们自己就先开了。”
“好,晓得咧,俺先前在城外看奴隶修城墙。”
“唉,都忙啊。”
薛三再度加速。
然后扭头看向自己身侧的樊力,
道:
“这次咱们可得同心协力,争取早点找到确实的方法,然后我们才能…………”
薛三忽然不说话了,
他在奔跑,
樊力也在奔跑,
他加速几次了,
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然后,
樊力还在他的身边;
薛三一扭头,就能看见樊力,就能和他说话。
原本,
薛三是不想解释那么多的,他想跑到前面去,就不用解释什么为什么我们开会不喊你这件事了。
但,
他怎么还在和我并排?
!!!
“我艹!”
薛三发出一声大叫,
双手手腕一颤,
两把匕首滑入掌心之中,
而后毫不犹豫地对着樊力直接刺了下去!
樊力的脸上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容,
面对薛三的忽然袭击,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躲避,
而是主动撞击了过去。
“砰!”
一道金色的光泽自樊力身上释放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可怕的冲击力!
薛三瞳孔当即一凝,三条腿马上紧绷,而后快速后退,直接放弃了这次偷袭。
因为他清楚,
就算自己将匕首刺入樊力体内,就算匕首内有毒素,想要靠这点外伤和这点毒素,杀死樊力也近乎是不太可能的事儿,但是自己这个小身子板儿一旦被这么撞一下,那就得是全身上下多处粉碎性骨折!
这笔买卖太亏,不划算,而且他本就没想弄死樊力。
谁成想,
在薛三退去时,
樊力的身形却直接跟了上来,
一只手,
直接攥住了薛三的脚踝。
薛三像是一只牛蛙一样被抓住,
而后,
樊力开始甩起胳膊。
“艹!”
薛三大喊了一声。
樊力醒悟过来,
没有将薛三砸在地上完成这套流程动作,
而是在手臂甩动半圈后,又停了下来,撒开手。
薛三就以一种螺旋的方式直接砸入了隔壁的宅子里。
“砰!”
应该是砸碎了水缸。
“是谁啊!!!!!!!!”
里面,传来屋子主人的怒吼。
但很快,话风一转:
“呀,三先生,您这是在练功?”
雪海关内的大人物,有不少,但个头这么矮,形体那么明显的,并不多;
所以薛三很好被认,别人也难以去伪装他。
很快,
浑身是血的薛三气鼓鼓地从宅子正门走了出来,走到了樊力面前。
叉腰,
脖子上下一动,
似乎想要从上到下重新审视一下樊力。
然后,
薛三后退了三步,
因为樊力太高,先前距离太近,仰脖子也看不见樊力的最上面。
距离合适,角度合适后,
薛三再度叉腰,
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樊力。
“好啊,没看出来啊,阿力,你藏得够深啊。”
薛三感慨道。
大家伙还在开会呢,
大家伙还怕你会乱说话所以才故意不喊你呢,
谁成想,
大家都觉得樊力瓜,其实人家机智得一比。
自己不声不响地跟个没事人一样,先去找主上把级给晋了!
樊力继续憨厚地笑着,
伸手,
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薛三气鼓鼓,但马上,他又洋溢出了热情的笑容:
“阿力?”
“嗯?”
“小力力?”
“啥?”
“力哥哥?”
“弄啥咧?”
“力爸爸!”
薛三主动跑过来,抱住樊力的膝盖大哭道:
“爸爸,可怜可怜我吧,我也想晋级啊,我也想啊。”
实力提升的果实面前,
节操?
不存在的。
樊力继续挠头,
道:
“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主上家里出来,就晋级了。”
薛三闻言,
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樊力的肚子,
道:
“理性告诉我,你在骗我;但感性让我想要去相信。”
“俺………”
“你在屋子里,和主上做什么了?”
“俺把从你那儿拿的蒙汗药,给主上吃咧。”
薛三的嘴巴当即张大,
“你没骗我?”
给主上喂蒙汗药就能晋级?
“俺发誓没骗你。”
“啧………”
薛三伸手拍了拍樊力的膝盖,
后退三步,
然后脸上也露出了自以为很憨厚的笑容,
也拿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道:
“你特么玩儿老子!”
樊力愣了一下,摇摇头。
“就没干其他的?”薛三问道。
樊力思索了一下,道:“主上问俺想不想砍了他。”
“你怎么回答的?”
“想。”
“嘶………”
薛三倒吸一口凉气。
但马上又对樊力道:
“你以你自身血脉发誓,没有骗我。”
“俺发誓。”
这就应该是真的了!
“所以,瞎子他们都猜错了,这次想要进阶,就是去刺杀主上,让主上觉得害怕惊慌,然后在这种情绪刺激之下,我们的羁绊就加深了?”
薛三马上进入了深度自我分析之中,
在以自身血脉发誓的前提下,
薛三不认为樊力说了谎话。
很快,
薛三脸上露出了明悟之色,根据已有条件,他想通了。
当即笑着自言自语道:
“就是这样,羁绊,是相互的,加深羁绊的方式,不仅仅是相互之间的信任和欣赏,其实也包括憎恶;
就像是驯兽师和他皮鞭下的动物一样。
以前,我们是在不停地舔主上获得进阶,但因为舔多了,给主上舔出免疫力和老茧了。
所以,
现在得反其道而行之,对,就是这样,让主上害怕受到惊吓,强化我们之间的情感关系纽带,我就能进阶了。
嘿嘿,
我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
感谢台风饭店成为魔临黄金大盟。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莫慌,抱紧龙!
第一百八十六章 怒火
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郑凡坐在床边,左手抚额,目光里还有一些“**药”残留副作用下的疲惫。
这时,门口传来了客氏的声音:
“伯爷,用午食么?”
郑凡结束了自己的沉思,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
“弄点清淡的。”
“好,奴婢明白了。”
洗漱之后,郑凡走到前厅。
桌上摆着几道清淡的小菜,还有一碗素面。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些吃食做出来,客氏也确实不一般了。
郑凡端起面碗,一边吃着一边问道:
“四娘昨晚回来了么?”
“回伯爷的话,回来了,早上时就又走了。”
郑凡点点头。
也没吃多少,郑凡就放下了筷子,一个人走到后院里。
后院有块空旷一些的区域,还摆着一个武器加一个大水缸,平日里是郑伯爷练武的地方。
身形上前,
抽刀;
郑凡练刀时除了一些基础的动作外就没什么固定的套路,反正只要他需要,随便都能挑一个魔王过来陪他练刀。
练了近一个时辰后,郑凡将刀甩出,飞出的刀落回了武器架。
紧接着,
郑凡将上衣脱去,进入了水缸之中。
“伯爷。”
客氏一直在注意着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她也算是摸清楚郑凡的一些习惯了,此时主动走了过来,送上了冰饮子。
郑凡伸手接了过来,正准备喝的时候,却又停下了。
“你喝了吧。”
“嗯?”
“喝了它。”
“是,伯爷。”
客氏饮了一口,看向郑凡。
见郑凡没反应,她只能又喝了好几口,太冰的东西她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行了,再去给我准备一杯。”
“是,伯爷。”
郑凡身子往后一靠,后背贴在了水缸壁上。
然后,
“哐当”一声,
杯子碎裂,
客氏昏倒在了地上。
坐在水缸里的郑凡看到这一幕,双手捧出水,拍打在自己的脸上,脖子后仰,看着头顶的天空,嘴角带着笑意。
紧接着,
郑凡站起身,
从水缸内走了出来,来到武器架子前,抽出那把自己先前才放回去的刀。
许是因为天气热了的缘故,所以郑凡觉得今日的自己,格外的烦躁。
起床时烦躁,
练武时烦躁,
哪怕将自己泡入水缸之中,也依旧烦躁,
尤其是当客氏昏倒在地时,
那种情绪顷刻间就充斥郑凡的四肢百骸。
一些事儿,
来一次,
他能笑笑,就过去了,
但若是要接二连三的话……
他不愿意。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
院子里没有传来其他声响,
只有站着持刀的郑凡以及昏倒在地上的客氏两个人。
“出来。”
郑凡开口道。
他知道,肯定有一位,正在“偷看”着这里。
终于,
院子里池塘中,浮现出了一张薛三的脸。
薛三缓缓地从池塘里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看着郑凡。
两把匕首,
自自己手腕和臂膀位置,
不停地滑上来,又滑下去,
再滑上来,又滑下去;
脸上的表情,也是从冷漠到讪讪再到讨好不停地在切换。
总而言之,
三爷现在很纠结。
一方面,
是樊力那边提供给他的讯息来看,
自己应该上去给主上一点颜色瞧瞧,然后获得像樊力一样的进阶;
但另一方面,
看着站在那里拿着刀的主上,
他又有些……犹豫。
其实,无论是郑凡这个主上还是身为手下的七个魔王,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主上”来“主上”去的,其实谁都没将这个“主仆”关系真的去当真。
然而,毕竟相处这么久了,真要撕破脸,薛三真的是有些不舍得。
七个魔王里,
公认的最傻的那个已经进阶了,
其他魔王更是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傻子。
薛三也清楚,自己万一要是选择错了,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很有可能级没升成的同时,自个儿还得面临“销号”的风险。
终于,
薛三做出了决定,
他脸上固定成了“讨好”的笑容,
对郑凡道:
“主上,属下要是说这些都只是一个意外,您会信么?”
郑凡没回答,
而是提着刀,直接冲了过来。
薛三目光一凝,身形当即一闪,离开了原地,而郑凡的刀劈砍在了地砖上,这一块区域的地砖都出现了龟裂。
“主上,误会啊,真的是误会啊。”
薛三刚说完,郑凡的另一刀就又过来了。
不得已之下,薛三只能掏出自己的匕首,强行架住了郑凡的刀,兵器碰撞之后产生了些许阻滞,薛三借此机会再度拉开了一段距离。
“主上,咱能放下刀,属下跪在您面前好好说话么?”
郑凡没有理会,继续一刀横切过来。
薛三身形再度退开。
其实,按理说,魔王们因为战斗经验以及血统的强大,所以,凭借他们的实力,除非碰上某些天才人物,比如陈大侠那种的,基本是能做到同阶无敌的,而且还能越阶挑战一波。
所以,虽然现在郑凡是六品武者,薛三还是七品,但薛三的身形和战斗意识在这里摆着,不去和郑凡硬碰硬近身厮杀的前提下,想要去转圜几圈,还是能做到游刃有余的。
毕竟,打不过还可以遛啊。
“主上,咱好好说,三儿给您赔礼道歉成不?”
郑凡再度一刀斩了过来。
薛三极速后退,整个人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又躲开了一刀。
“主上,误会,真的是有误会啊,那这样吧,主上您先好好休息休息,属下先出去看看外面施工的情况,晚些时候再来给您请罪。”
眼瞧着郑凡正在气头上,薛三还是决定先避避风头为好;
说到底,这次还是自己理亏,心里不扎实。
然而,
就在薛三打算跳墙逃走时,
一道黑色的光影直接朝着他砸了过来,于半空中硬生生地将薛三给拦了回去。
薛三再度落地,直接破口大骂:
“我艹你大爷的,你不是要去看孩子么,瞎凑什么热闹!”
将薛三阻截回来的,正是魔丸,那块黑色的石头飘浮在院墙位置,微微浮沉。
郑凡收起了刀,
冷冷地看着薛三。
他不想听薛三的解释,因为这个时候,他没心情去听这些解释;
再说了,
任何的解释也无法化解开现在客氏依旧昏迷在地上的这一事实。
郑凡一直都没有将魔王们真正地当作自己的仆人,他没这么大的一个脸,也很有自知之明。
在郑凡看来,大家更像是一个团队,是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伙伴,自己只不过是名义上的老大,维系这一份关系的纽带。
自打从这个世界苏醒的一开始,郑凡就在不断地试图摆脱这种生存在魔王阴影之下的小白兔的身份。
至少,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一下吧?
但薛三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郑凡的底线。
昨天的樊力,可能因为其一贯人设的原因,郑凡听了他的解释,无论心里荒谬感多重,他都没打算去追究;
但可一不可再,这才过了一个晚上,
你们居然还来?
是不是想玩儿死老子啊!
相对应的,
郑凡的情绪是能够被魔丸所感知到的,
虽说因为现在不在打仗,所以魔丸不需要整天待在郑凡的甲胄凹槽内,其本职工作也逐渐切换向育儿师专业;
但不可否认的是,身为灵魂体且又是郑凡亲自画出来的主角的它,有着和郑凡最为密切的心理互通感。
原本正在陪着小侯爷玩耍的魔丸,在先前就感知到了院子里那股来自郑凡的压抑愤怒情绪。
魔丸一开始还有些意外,以为是有敌袭,但随即又出现了薛三的气息。
所以,魔丸一开始并没有出手,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他看见郑凡不停地向薛三挥刀,
他看见薛三不停地向郑凡在做解释,
然后,
他兴奋了!
因为他看这群魔王不爽很久了!
不爽的原因很简单,
我可以不喜欢我这个爹,
但我更不喜欢我爹背着我这个亲儿子又去收养六个其他人的孩子!
这种感觉,相当于后世很多年轻人对自己父母要二胎时的感觉,分我的爱就算了,还要分我的遗产?
所以,在发现自己亲爹是真的生气了,在发现薛三要逃跑时,魔丸根本就没用召唤,直接上前去拦路!
爹,
你是要揍他么?
来吧,
我帮着你一起揍,
上阵父子兵!
薛三这次是真的傻眼了,如果说只是郑凡的话,他打不得还能逃,但如果魔丸也加入的话,那问题可就大条了。
郑凡也留意到了魔丸,
他摊开了手掌,
魔丸会意,
转瞬间就飞到了郑凡的掌心之中。
“艹!”
薛三大骂一声,趁着这个机会转身就准备逃,不逃就要完犊子了!
因为以前已经父子二人合力很多次的原因,当郑凡主动打开身心防线时,魔丸力量的灌输进入变得很是顺畅。
下一刻,
郑凡眼眸之中有一抹黑色的光晕开始流转,
身体骨骼和肌肉位置也开始不断发出脆响,
但还没等一切调整过来,
郑凡整个人就直接窜了出去!
“唰!”
这边的薛三刚刚翻过了院墙,脚还没落地呢,就感知到自己上方传来一股可怕的力量,当即将自己隐藏于阴影之中。
然而,
郑凡此时借助的,是魔丸的视线。
薛三的隐藏身法,是针对普通人的一种“障眼法”,但对此时的郑凡而言,根本就没有丝毫遮蔽的效果。
“嗡!”
郑凡的手臂伸出,准确无误地抓住了薛三的脖颈,而后单腿蹬地。
“砰!”
薛三的身躯撞击在了院墙尚,直接将院墙撞出了一个窟窿,随即更是被郑凡压在地上开始一路摩擦。
到最后,像是打保龄球一样,撒开手,薛三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直接砸碎了水缸。
而后,
郑凡站在原地,
不时地眨眼,
脖颈扭曲,
手臂和大腿关节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其面部神情,更是在不停地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许是因为生气的原因,又或者是魔丸在这一次合体时,罕见地没有去抢夺这具身体的主动控制权,所以,郑凡在此时依旧保留着自身神智以及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噗!”
薛三艰难地从瓷片之中抬起头,此时的他,衣服已经破破烂烂,抬起头后,吐出一口鲜血。
当魔丸的力量灌输进主上体内后,原本就比自己实力高一阶的主上,顷刻间就拥有了克制自己的实力。
因为魔丸可以看穿自己绝大部分的身法,同时其附着在主上身上的速度,也能够抵消掉薛三自己的速度。
你要是换做其他魔王在,倒是可以再交锋几个回合,但没办法,谁叫薛三自己的能力在这里近乎没什么发挥效果呢?
郑凡开始迈出步子,走向薛三。
“主上,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吃了猪油蒙了心………”
薛三真的很委屈,
为何昨晚樊力成功了,
轮到自己时却是这般情况?
樊力,应该没说假话啊。
的确,
樊力确实是没说假话,但昨晚你问我答的环节下,薛三没问的,人家樊力也就没有回答。
自然不是故意没回答的,因为樊力憨啊,怎么可能想得那么周全。
当薛三看见走过来的郑凡又捡起先前丢在地上的那把刀时,
薛三整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儿的位置了!
一股大恐怖,
顷刻间袭来!
主上,
主上,
他,
他,
要杀我?
要杀我……
要杀我!
薛三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他感到眼前的情景,很是荒谬,但同时他也清楚,先前自己给主上冰饮子里下药,且偷偷潜伏过来,本身也是同样极为荒谬的一件事。
一件荒谬的事作为因,自然也就很容易牵引出同样极为荒谬的果。
……
北府街毗邻正在装修着的平野伯府的那栋小宅里,正躺在藤椅上看着刘大虎练大字的剑圣忽然抬起了头。
如果说,一开始郑凡对薛三的出手,还属于正常练功的范畴的话,那么随着魔丸的附身,魔灵气息的泄露加上院墙的破损,所闹出来的动静想要瞒住城内的一些人,那就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剑圣有些迟疑,
他感应到了这股气息,
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爹,怎么了?”
刘大虎抬头看向虞化平。
是的,刘大虎这孩子已经改口叫虞化平爹了。
是老太婆拿着鸡毛掸子呵斥他跪在虞化平面前改的口。
老太婆说,吃谁的饭,记谁的恩,牲口尚且知道的道理,人没理由不知道。
只不过,虞化平拒绝了让刘大虎现在就改姓的这件事。
此时,虞化平有心想要让刘大虎去把自己的龙渊拿过来,
但又觉得这样有些没必要,
因为现在的自己,
根本就拿不起龙渊剑。
可能,一些先天的敏锐还在,但自己现在,依旧是废物之身。
就算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他也无能为力。
但偏偏,身为剑圣,他又很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大虎,去外面喊巡逻的甲士,让他们去………”
“吱呀………”
院子的门被推开,梁程走了进来。
剑圣的目光落在了梁程身上,
梁程对剑圣微微俯首以示尊敬,随即道:
“不用了,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到底是什么事?”剑圣问道。
“内部切磋。”梁程回答。
剑圣笑了,
道:
“我虽然是个废人,但也没必要这般糊弄我。”
梁程思索了一下,
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清理门户?”
剑圣眉头一蹙,
当即问道:
“内讧了?”
若是内讧了,下面有人造反,那说不得就是一场兵祸。
再往大了想,雪海关位置极为重要,一旦不稳,甚至可能会引发第二轮的野人入关。
“问题不大。”
见梁程这般回答,剑圣身子又重新靠回到躺椅上,道:
“那就成。”
……
四娘放下了手中的账册,下面正在听派任务的诸位账房管事的也都愣住了。
少顷,
四娘站起身,
道:
“告罪,失陪片刻。”
一众账房马上躬身应诺:
“不敢。”
………
冰窖内,
阿铭很安静地躺在那儿,
左手掐碎了一块冰块,丢入自己的葡萄酒杯中,
再晃了晃,
最后,
送入自己的喉中,
随后,
翻了个身,
这里凉爽,适合午眠。
………
瞎子已经停止了手中剥橘子的动作,转而将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在自己鼻前嗅了嗅。
“啧………”
随即,
他又开始剥起了橘子,
且很自然地将一块橘肉送入自己嘴里缓缓咀嚼着。
………
后宅角落房间的那口棺材,
里面躺着的那位竖起了一根手指,
其指甲,
开始刮蹭着棺材板,
一下,一下,又一下,
似乎随时都可能出来。
………
城墙上,樊力走在上头,正在巡视着城墙修葺的情况,在其肩膀上,剑婢稳稳地坐着。
“大块头,我怎么觉得你今儿个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呢?”
天生剑胚,对气息的感应自然是极为敏感的。
樊力习惯性地伸手到背后挠挠头,道:
“或许吧。”
“大块头,你是不是实力提升了?”剑婢问道。
樊力继续挠头,道:
“或许吧。”
“境界提升了怎么不见你高兴呢?”剑婢问道。
樊力目光投向了城内某个位置,
脸上露出了憨笑,
道:
“开心呢。”
………
郑凡一步一步走向薛三,薛三咬着嘴唇,就这样看着自家主上一步一步走过来。
终于,
郑凡走到了薛三面前,举起了刀。
薛三的嘴角开始抽搐,但没有求饶,也没有喊叫,只是盯着郑凡在看。
而此时,
可以清晰地发现,
郑凡身上,不断地有黑雾正在环绕,这些黑雾从郑凡身上溢散而出,随即又转入郑凡的脑部。
这其实是一种“撺掇”,
大量来自魔丸的负面情绪涌入郑凡的大脑识海,
像是当你出了一件事儿时,你的塑料闺蜜在旁边对你不停地煽风点火。
这种僵持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上的起伏和铺垫,
涕泗横流以及哭诉也都根本不存在,
再者,
今日的天气本就稍显闷热,
无论是做什么事儿的,都很腻烦婆婆妈妈。
郑凡手中的刀,
对着薛三,
刺了下去!
“嗡!”
薛三闭上了眼,
张大了嘴,
惨叫,没发出来。
待得其缓缓睁开眼后,
才发现刀,确实是落下了,也确实是对着自己落下了,也刺入了地面,但刺入点,在自己胯部,虽说距离自己的那条腿可能也就一厘米的距离,却并未真的刺中自己的身体。
“哈…………呵…………呼呼…………呼呼…………”
薛三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时候,
他才再次开口道:
“主上,我错了,这是我的错,多谢主上………”
郑凡没听薛三说话,
手脱离刀把时,
往一侧拉了一下。
刺在地砖中的刀因惯性使然,
回弹回去,
正好拍中了薛三的那条腿;
“啪!”
“哦!!!!!!”
然后,
刀还在继续摇摆,惯性还没消失。
“啪!”
“哦!”
“啪!”
“哦!”
“啪啪啪啪……”
“哦哦哦哦……”
薛三疼得整张脸都开始扭曲起来,以至于最后当刀身终于稳定下来不再摇摆时,薛三的嘴角已经溢出了白沫。
郑凡转过身,
其身上的黑雾却开始忽然变得浓郁起来,像是还没玩儿够,像是还有些不甘心。
但伴随着郑凡的一声怒喝:
“给老子下来!”
黑雾依旧在翻滚,在沸腾,显然,在这里,父为子纲并不奏效。
“再不下来老子先自杀!”
“唰!”
黑雾迅速从郑凡身上撤离,重新没入了那块石头之中。
郑凡走到破碎的水缸那边,将先前自己练刀时用来擦身子的毛巾捡起,又开始缓缓地擦拭起自己的身子。
等自己擦好后,
郑凡又走了回来,在薛三面前蹲下。
薛三刚刚从抽搐之中缓过劲儿来,睁着眼,有些虚弱和委屈地看着郑凡。
郑凡叹了口气,
抬起手,
用毛巾擦拭着薛三的脸,擦去其脸上的血污,擦得很温柔,也擦得很细致;
同时,
用一种略带心疼的语气道:
“下次别这么调皮了,瞧你这脸脏的,听话,乖。”
————
晚安,好梦。
第一百八十七章 儿子
是人,那都是有脾气的;
郑凡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因为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魔丸对自己的态度,他清楚,没错,是他缔造出了魔丸,但魔丸恨他也是理所应当。
因为自己当初在设计“魔丸”剧情时,可没有半分手软,虽说是“亲儿子”的关系,但哪个当爹的会这般埋汰自己儿子?
所以,对于魔丸,郑凡能理解,其心里,也有愧疚。
对这些魔王,郑凡也没有去拿着自己曾给他们续画的事儿反复去说,甚至都不怎么好意思去提;
说白了,那只不过是他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的“苟延残喘”,用最后几年时间去回味余生所做的事情罢了。
郑凡感念,感念自己在这个世界昏迷的半年时间里,魔王们“看护”了他,且等到他的苏醒。
也感念这一路走来,魔王们陪伴着他,为他扫去荆棘,为他挡风遮雨;
因为有他们,
所以郑凡才不会觉得孤单。
重生在一个新的世界,却依旧可以抽着卷烟,香烟盒上还能雕刻上“中华”俩字;
讲真,
真的是没多少形影单吊陌生世界的孤单寂寞冷,
反而更像是一群小伙伴组团自驾去了一个未开发好人迹罕至的景区。
坐在车里,
望出去的是陌生的风景,
回过头,
却仍然可以听着熟悉的车载cd说着熟悉的段子。
魔王们为自己做了很多的事,使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休闲,该玩的时候玩,想忙活想充实时也能有事情可以做;
这样子的人生,很精彩,也不会枯燥。
郑凡真的很感谢他们;
其实,一直以来,郑凡都在避免着,避免着沦为这群魔王手中的“工具人”。
这或许,就是郑凡一直以来追求进步的动力。
上辈子的他,有坦然安乐死的勇气;
这辈子的他,被田无镜培养,看剑圣舞剑,经历过那么多场的金戈铁马,
没理由会变得比上辈子还不如。
如果表面上的含情脉脉,你们也想去撕去,那这场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大家就都不要遵守了吧。
郑凡的愤怒,是因为自己的底线被撩拨了。
郑凡依旧赤着膀子坐在前厅的椅子上,薛三一瘸一拐地慢慢跟了过来,然后默默地跪伏在郑凡面前,没说话。
美丽动人的客氏依旧还没从**药中苏醒过来,仍然昏睡在院子里,却无人搭理。
这里的老少爷们儿,都不是很懂怜香惜玉的道理。
薛三抿着嘴唇,把自己脑袋压得很低很低,没敢说话,只是跪着。
而魔丸所在的那块石头,在回去看望了一下小侯爷,见他已经睡着之后,又默默地飘浮了回来。
一开始,他是想飘浮到郑凡身上的,但看着郑凡往那里一坐的架势,还是很自觉地落回到了左下首的椅子上。
没多久,宅门那里,瞎子走了进来。
一进门,瞎子就感受到了这里非常压抑的气息,略微叹了口气,走入了前厅,默默地后退站到了一侧;
犹豫了一下,
还是在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坐是坐了,但可不敢再拿出橘子来剥了。
紧接着,
四娘走了进来,四娘默默地走入前厅,对郑凡微微一福,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一侧。
宅子门口,
樊力带着剑婢走了过来。
剑婢从樊力肩膀上滑落下来,
有些好奇和担心地小声问道:
“大块头,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樊力摇摇头。
“我不能进去?”
樊力继续摇头。
“哼,那我就不进去了!”
樊力伸手,摸了摸剑婢的脑袋。
她的头发编了两个球,樊力很喜欢摸这个。
紧接着,
樊力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走入了宅门。
一路憨笑,进了前厅,看见站在那里的四娘,看见坐在那里的主上和瞎子,看见跪在那里的薛三。
樊力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地上,双手放在膝盖上。
而在此时,外街上,一群甲士在金术可的带领下全副武装地奔跑而来。
目的地,正是郑凡所在的这处宅子。
只不过,却被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一个是梁程,一个是阿铭。
阿铭身上还残留着些冰渣子,是被梁程从冰窖里拉出来的。
金术可抬起手,其身后的一群甲士也停下了脚步,不少甲士下意识地想要向梁程行礼,但却被金术可一声怒喝制止住了。
“梁将军,伯爷那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宅子里发出的响动,正好被今日负责巡城的金术可给听到了,本来,他没怎么在意,但很快他又发现原本负责伯爷宅子防卫的护卫被调离了出来,这就让其心里有些紧张了,所以干脆领一群自己本部甲士赶了过来。
“退下!”
梁程下令道。
金术可向梁程拱手,道:
“将军,末将想见伯爷!”
“嘁。”
阿铭笑出了声,身上还带着酒气的他缓缓开口道:
“倒是一条忠心的狗。”
金术可闻言,当即道:
“末将正是伯爷的忠犬!”
言罢,
金术可抽出自己的刀,
对准着梁程和阿铭,
喊道:
“眼下,末将必须见到伯爷!事后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一方面是得益于魔王们一直以来地以郑凡为榜样做的造神运动,
另一方面则是郑凡本人的传奇经历,
使得郑凡在军民之中的威望那当真是相当得高。
其实,这一点并不能全都归功于魔王们自己的运作,因为里头很多东西,郑凡也做出了极大的功劳,换一个人,也不可能在田无镜、燕皇、镇北侯以及更下面的李富胜他们这群人之间游刃有余。
梁程没有再强制下令,因为他清楚,自己可能在这个蛮族将领视角里,已经快成为犯上作乱的逆臣形象。
“随我来。”梁程开口道。
“末将遵命!”金术可马上应诺。
梁程和阿铭转身走向宅子,阿铭则用肩膀微微靠了一下梁程,小声道:
“这还是你带出来的兵?”
调侃的意味,很是浓厚。
你自己一手练出来的兵,大部分打仗时也是你亲自指挥的兵,到头来,你却指挥不动。
当然,这也只是调侃,于魔王们而言,在兵马上鼓捣什么劲儿着重抓兵权什么的,本就是一件无聊至极的事儿。
梁程和阿铭走入了宅子,金术可跟着走了进去。
郑凡依旧坐在首座,
金术可跪伏下来:
“末将参见伯爷!”
如果郑凡现在有丝毫示意,金术可马上会带着自己手下甲士冲进来保护。
但当其进来时,就已经察觉到似乎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样子。
原本盛乐系的所有“先生”们,都在这里,就算有人想要造反行不轨之事,总不可能这些先生们集体反叛吧?
“退下。”
郑凡开口道。
“是,末将遵命!”
金术可站起身,对梁程和在场的所有“先生”行礼,随后离开。
宅子外的甲士们也被金术可下令带走。
剑圣所担心的兵变,并没有发生。
因为无论是郑凡这个主上,还是这些魔王手下,他们都没想过去用外部力量去解决内部矛盾,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和奇特,外部人,根本插不上手。
当然了,这种关系之中,处于优势地位的,自然是郑凡。
剑圣现在是废了,但后院里,还有沙拓阙石躺着,雪海关内大部分兵马,还是忠诚于他平野伯的。
退一万步说,郑凡就算跑回田无镜身边,也能得到田无镜的庇护。
而魔王们一旦离开郑凡,首先,他们的进阶之路就得被堵死。
最重要的是,魔王们自己本身就不团结。
每个魔王都有自己的喜好,也都有自己的心思,甚至,还有自己的立场。
就比如魔丸,
薛三为什么会跪在这里,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么惨?
是因为在内斗之中,魔王毫不迟疑地选择站在主上身边帮忙揍魔王。
再比如四娘,她和主上之间的关系,自然与其他魔王不同。
还有一个憨憨,已经晋级了。
所以,局面真的很清晰了。
一方,立于不败之地,另一方,则四分五裂,已经无法形成真正地对抗性。
这其实才是双方关系的本质体现,只不过因为以前郑凡刚苏醒时,无论是实力还是心性,都还过于弱小,所以不显露罢了。
所有人,都到齐了。
郑凡的目光环视在场所有人,
前厅里的氛围,也开始变得更加压抑起来。
因为郑凡没说话,所以没人敢在此时去带节奏,且此时也不适合去暖场。
终于,
郑凡开口了:
“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说着,
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心里不舒服。”
薛三将自己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无巧不巧的是,他确实是这件事以及如今这场波澜的罪魁祸首。
郑凡微微张嘴,
停顿了片刻,
眼圈略微泛红,
开口道:
“我说我把你们当家人,你们可能不信,我其实也不信,但说句心里话,咱们既然沦落到这个世界里,
不,
抱歉,
不能用沦落这个词。
于我而言,我获得了新生,因为上辈子我身患绝症,本就没多久好活的了,之前那几年,其实就是在等死罢了。
于你们,你们成就了自我,你们也变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其实,
这个世界,
这片天地,
无论它是否在战乱,无论它的肉食者是否一样残忍无情,
于我们,于我们大家而言,
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崭新的开始。
就像是歌词里唱的那样,感谢风,感谢雨,还要感谢命运。
你们已经叫了我几年主上了,但我真的从未有过一天,将自己真的当作你们的主上,你们的主人。
因为我觉得,我不配!
既然在当初虎头城的客栈里,
是你们先问的我,
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是让我这辈子就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圆圆满满地把这辈子过完,
还是搞些事情,让自己活得自由一些,让自己可以洒脱一些,可以不用受到约束和制衡。
我选择了后者,
不是因为我害怕你们翻脸,
是因为我真的觉得,这辈子就是赚来的,白赚来的!
我本该已经死了,我已经注射死亡的,现在我又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干嘛不过得风风光光一点呢?
我这个人,懒,也喜欢享受,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一个样,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大家都争取把日子过得好一些,自在一些。
这一次,我进阶六品之后,我也在努力想帮你们一起提升境界,帮你们更多地恢复实力。
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实在的事,也是你们真正希望我能为你们做的事。
但是………”
郑凡目光下移,
落在了薛三身上。
紧接着,
郑凡又看向了席地而坐的樊力。
“你们怕我死,我知道,我也很怕死,因为我还没享受得够,我还没风光得够,两辈子的好日子,我想在这辈子都给过够本才行。
但,
有一条是底线,
我不求你们真心把我当作主上,
甚至,
我也能理解也能接受,你们在心里瞧不起我,不屑我,将我当作一个工具人!
是的,
我能理解,也能接受!
但我真正不能接受的一点就是,
你们不要给老子,不要当着老子的面,
表现出来!”
最后四个字,郑凡是吼出来的。
一时间,
所有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魔王,全都跪伏了下来。
郑凡则站起身,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魔王们,
沉声道:
“这日子,如果大家还想好好过,那咱们就继续好好过;
如果不想过了,
大不了一拍两散,散伙!!!”
魔王们全都一声不吭。
郑凡又缓缓地坐回到椅子上,
冷目看着下方的这群魔王;
今日薛三所做的事,
其他魔王可能没有参与,但你要说他们全都不知情,那真是太瞧不起他们了!
“‘主上’这个称呼,我真的一直把他当作一个称呼,和张三李四,没什么区别。
但如果你们想要,如果你们硬是要再逼我,
我不介意真的把这个位置给坐实了!
大家都是穿越者,
你们是从漫画里出来的,
我是从上辈子过来的,
说难听点,
你们这帮人都是老子画出来的,
比狠,玩儿手段,比脏,比套路,
不见得谁比谁真的差多少!
当初我刚醒来时,还有前几年里,你们没能把我铐起来,是你们仁慈,我谢谢你们的仁慈,谢谢你们顾念旧情!
因为是你们给了我时间和机会,让我开阔了眼界,让我接触了那么多的人,让我见证了那么多的事,让我成长起来,让我成熟起来!
你们已经失去机会了,
所以,
给老子认清现实!”
郑凡一脚踹过去,踹中了跪在自己面前且距离自己最近的薛三,
薛三倒翻了几圈,
停下后,又马上跪伏下来。
被踹了一脚,
薛三心里反而踏实多了。
惩罚你,是因为原谅你了,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
大家,都能有个台阶下。
至于说面子尊严什么的,
一来薛三本就不是很在乎,
二来,他先前给主上下药还潜伏起来时,是他先不给郑凡面子的。
踹完这一脚后,
郑凡吼道:
“都他娘的是好不容易拿到的再活一次的机会,你们想潇洒,可以!
但,
老子也不想受什么委屈!”
瞎子的精神锁链默默地勾连了在场所有魔王,
在郑凡吼完最后一句时,
瞎子在心里向所有魔王传声道:
“一,二,三…………”
下一刻,
所有魔王俯首,
齐声道:
“我等知错,请主上恕罪。”
……
“嘶…………嘶…………疼,疼,疼!”
四娘正在帮薛三处理伤口。
“你也知道疼。”四娘没好气道。
“我靠,这合着还是我一个人的错喽?你们是一个个都不知道我今天打算试试看这件事?”
阿铭拿起酒嚢喝了一口血,道:
“我确实是不知道的。”
昨晚开完会后,他就待在冰窖里,要不是梁程去冰窖里把他拉出来,他可能现在还在那里头纳凉。
当然,这也是因为雪海关现在正在进行着大规模的基础建设,所以阿铭所负责的作坊那一块,还没有足够的人力和物力去展开,也因此,他目前来看最是清闲。
至于其他人,还真不好意思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坐在一旁的瞎子又习惯性地掏出了一个橘子,放在手里把玩着,道:
“这次,确实是咱们做得有些过分了,也难怪主上会生气,三儿,你就当替咱们所有人挨了一顿打吧,这样子想的话,你的心里应该能好受些。”
薛三闻言,哭丧着脸道:
“这样一想,我心里更难受了。”
四娘处理好了薛三的伤口,后退了两步,看向了樊力,道:
“阿力,这次你做得,可不算地道。”
樊力挠了挠头,露出憨笑。
梁程似乎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探讨这种话题,转而道:
“我去军营里看看。”
说完,就离开了这里。
魔丸,本身就不在这里,它继续去看孩子了。
瞎子忽然笑了,
看着在场剩下的几个魔王,
道:
“事儿,就算是这么过去了,大家以后小心谨慎点就是了,以后,那种私底下的小会,咱还是少开一些;
这是我的错,我检讨。”
魔王们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强行将魔王们和主上割裂开,也是件很不现实的事,也因此,所谓的魔王之间的碰头会,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你检讨倒是好检讨,我呢?”四娘说道,“昨晚回去看见主上昏睡的样子,我就应该去找阿力,给他身上用银针绣个花的才对!”
樊力挠挠头,
回答道:
“你现在打不过我咧。”
“你闭嘴!”四娘掐着银针呵斥道。
樊力闭上了嘴。
“唉………”
薛三发出一声哀叹;
“打我挨了,但这实力也没提升啊?现在越想越亏得慌。”
瞎子则反驳道:
“不,至少你证明了,那个所谓的反向羁绊理论,是错误的。
这个排除法,做得很有必要,再和阿力的进阶结合在一起来看的话,其实,正确的方法已经出来了。
那就是向主上袒露自己的心扉,打破原本咱们和主上之间的隔阂,让主上更加清晰地看见我们,了解我们,认知我们。
这样子的话,应该就能进阶了。”
阿铭“呵呵”一笑,
道:
“但问题是,今儿出了这么一档子的事儿,咱们和主上之间的关系,好像又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薛三马上道:
“亏我以前还积攒了那么多的好感,提前舔了那么久,都给自己作没了,亏啊。”
“我倒不这么看。”瞎子继续着自己的理论,“就像是主上先前在前厅说的那句话,这日子,你们还想不想继续过下去?
吵架嘛,
如果是夫妻之间的话,哪有不吵架的?
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是了,甚至还能增进一下双方感情。
一直弄得太相敬如宾其实也不是很好,反而生分了。
现在吵一架,反而可以趁热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双方反而能更容易地听进去了。”
薛三有些疑惑地看着瞎子,道:
“瞎子,你今儿怎么这么正能量?”
瞎子耸了耸肩,道:“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生活中,也得保持着一种乐观积极向上的姿态才对。”
阿铭则开口道:“瞎子,你这是在预演么?说不得等我们待会儿离开后,你就会马上折返回主上所在的宅子去找主上聊聊心里话?”
“别说我,另一个和你一样冷冰冰的那位,就真的是回军营里巡查了?”
说的,自然是梁程。
薛三当即骂道:
“艹,不会这么积极吧!”
瞎子笑了笑,道:
“到底是能会带兵打仗的主儿,玩儿起兵法来,很难么?”
………
院子里,
再次出现了梁程的身影。
他弯腰,开始将散落在地上的兵器给一把一把地捡起来,再重新放回武器架上,随后,更是默默地将那些破碎的水缸残片给堆叠起来,安置在了墙角。
然后,走到破损的围墙那里,思索了一下,还是转过了身。
“还以为你要砌墙呢。”
郑凡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梁程。
自打和田无镜熟悉之后,郑伯爷忽然觉得门槛这个位置,坐起来还真挺舒服的,视野好,空气也好,外头的情况还一览无余。
当然了,靖南侯坐那儿和老农端着饭碗坐那儿的感觉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
嘿,这世道,就是连门槛都会看人下饭。
梁程走到郑凡面前,缓缓地在旁边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没有坐在下面,也没有刻意地卑微,更像是朋友一样,一种平等的关系。
郑凡没急着问梁程为何去而复返,反而主动地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一根递给了梁程。
僵尸不是不可以抽烟,而且,僵尸抽烟也不用担心对自己的心脑血管和肺部产生什么不利影响。
但怎么说呢,这世上绝大部分快乐的事儿都是对身体会造成伤害的,当你变得冷冰冰无坚不摧后,你也会因此失去很多享受快乐的权力。
梁程接过了烟,
郑凡拿出火折子,先给自己点了,但在他准备帮梁程一.asxs.了时,却看见梁程两个指甲一摩擦,
“咔嚓”
打出了一串火花,
然后烟被点燃了。
“酷。”
郑凡尝试着打了个响指,犹豫着要不要把气血着重灌输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摩擦出火苗,但又有些担心自己两根指头直接炸了。
“主上,其实我一直都没把你当主上。”
郑凡吐出一口烟圈,点点头,
“我知道。”
“我会变成僵尸,也是因为我不服从头顶上那个人的管束,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僵尸,我都不喜欢弯腰。”
“嗯。”
“不过,每次喊主上时,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您没往心里去,正如您先前说的那样,主上,只是一个称谓,和张三李四没什么区别,在我这里,您可以姓主名上。”
“呵呵。”
“还有就是,我想恢复实力,确切的说,是我们七个,都想早日恢复实力,没有实力,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我知。”
梁程抖了抖烟灰,
道: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挺喜欢现在的生活,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您,可能在主上您和他们看来,因为是我会带兵打仗,所以才一直让我带兵;
但实际上,我这个人,其实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看见镇北军铁骑时,我眼馋了;看见靖南军铁骑时,我也眼馋了。”
“我也是啊。”郑凡感慨道。
兵马,是军阀实力的第一衡量标准。
现在自己麾下兵马不多,但试想一下,若是此时自己麾下有三十万铁骑,到时候燕皇想立谁做太子想让谁接他的龙椅可能都得提前派人过来和自己商量一下吧?
“其实,昨晚的事,我也知道了,今天薛三的事,我也知道了,我没理会,装作不知道。”
“哦。”
“主上就不问为什么?”
“你会自问自答。”
梁程笑了,这头冰冷的僵尸很少出现拟人的姿态。
“因为属下我,不在乎。”
说着,
梁程将烟头按在自己掌心之中掐灭,
“或许,是因为我清楚,薛三无论做得多过分,都不会威胁到主上真正的安危吧,所以,我不在乎。
很抱歉,我没考虑到主上您自己的情绪,以及您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的这件事。
因为如果我善于谋划和观察这个,我也不会变成僵尸,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这是解释?”
“算是解释,也不算是解释,主上,不怕您笑话,如果让我来选择的话,自己实力晋升和那一万蛮族骑兵现在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毕竟,就是强如剑圣,也是斩杀千骑之后力竭待死,一万蛮族骑兵,调教好的话,就是去兑子儿,也能兑十个剑圣了。
这世上,哪里来的十个剑圣呢?”
这是一道算数问题。
“再者,主上,这个世界很大,真的很大,您不是燕人,我也不是燕人,属下我对燕国没特别大的归属感,但属下我喜欢打仗。
打乾国,感受自己麾下铁蹄踏破江南大好山河的感觉;
打楚国,在大泽深处领会让妖魔都臣服的快感;
那两处打完了,还能去荒漠上转转,打过荒漠去后,还可以去西方国家溜溜弯。
这个世界的地方,也有一个叫做罗马的大帝国,属下我真的很想去见识见识他们的方阵。
这一世的生命,本就是来玩儿的,要玩儿,就得玩儿尽兴了,才不枉此生。”
郑凡点点头。
紧接着,
梁程又道:
“主上,心情不好的话,我就领三千骑陪着您去雪原上逛逛,可能这种做法有些李富胜了;
但不得不说,再大的忧愁,再多的抑郁,是灭掉一个野人小部落所不能排解掉的,如果不能,那咱就多灭几个。”
“咱们新兵还没补充进来,蛮族兵也还没到。”
雪海关的兵马,本就不足。
“所以主上,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就越不能低调,否则反而更容易让野人摸清楚咱们的虚实,还不如恣意放肆一些。”
“可是,我们前不久才缔结了盟约。”
“那是野人违约在先,是那个野人部落袭击了我们的商队,劫掠了我们的货物杀了我们的人。”
“据我所知,我们雪海关还没开始向雪原派出商队吧?”
“主上英明,属下马上去安排,那支被劫掠人员也会有损伤的队伍今晚就会出发去雪原。”
“你辛苦了,准备好了来喊我一起去。”
“是,主上。”
梁程站起身,向郑凡告辞后离开了宅子。
当他刚走出宅子门口,
其双眸之中就有一股黑色的光火沸腾起来,身上的气息也猛地暴增,
梁程嘴巴张开,
发出无声地嘶吼!
与此同时,
似乎是因为受到梁程血脉提升的刺激,
后宅那个偏僻屋子里,
那口安静躺在那儿的棺材,其盖子直接弹飞;
沙拓阙石猛地坐起,
其眸子里,有和此时梁程一模一样的黑色火焰在沸腾。
外头,
梁程神情恢复了平静,先前因为忽然晋升而暴起的气息也平稳了下来。
只不过,梁程并未着急离开,而是依旧站在原地;
因为自己僵尸血统再度晋升的原因,使得其可以运用更多的属于自己的血统能力,比如在此时,他能够感应到后宅内的沙拓阙石,正在“注视”着自己。
梁程开口问道:
“你能听见我说的话么,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么?”
“我…………我…………”
沙拓阙石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仍然陷入着一种深刻的迷茫之中。
这让梁程有些意外,因为沙拓阙石一直以来的“动作”,可以表明,他其实是有着属于自己的行为逻辑的,并非完完全全地浑浑噩噩。
因为他曾数次出手保护过自家主上,同时还保护过郑凡的干儿子,也就是小侯爷。
既然有明确有规律的行为,就不可能完全没有思想。
梁程又开口道:
“你还记得,什么?”
“我…………我儿…………姓…………姓郑。”
第一百八十八章 拔刺!
“我儿姓郑。”
按理说,这话听起来,梁程应该觉得很不舒服才是。
毕竟是心高气傲的上古僵尸,自家主上被人称之为儿子,那自己岂不是凭空的头顶上多了个“太上皇”?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这一切一切的起源,还是源自于自家主上郑凡那天晚上本着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甭管儒释道进庙拜拜不费事地原则,
在那个简易地小供桌前磕了个头。
沙拓阙石没有子嗣,其部族沙拓部更是已经被灭。
他亲自设的祭坛,是为了提前祭奠自己,祭奠生他养他的荒漠黄沙。
但因为自家主上的那一记磕头杀,
导致自家主上成了沙拓阙石的“血食承继”。
就像是民间逢年过节或者到了先人忌日时都会上坟烧纸摆贡品一个道理,
活人为逝者供奉血食,逝者于冥冥之中保佑活人生活平安丰顺;
说交易,有点过于冷淡了,因为里面寄托了很多的情感因素,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所谓的“求祖宗保佑”,其实就是这么个道理。
也因此,沙拓阙石说“我儿姓郑”,没错,因为郑凡给他磕过头,逢年过节的供奉从未短缺过,时不时的,郑凡还会提着酒水小菜去找沙拓阙石聊聊天。
虽然沙拓阙石现在是一头僵尸,但也的确救了郑凡几次了,僵尸可怕是可怕,但如果换正常人来选,想不想有这么一个踏实的“僵尸干爹”,估计大部分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喊想要想要想要。
梁程犹豫了一下,又折返回了宅子。
恰好郑凡自己提了一壶酒自己切了一盘豆腐干端着刚走出来。
看这架势,是打算去找沙拓阙石唠唠嗑的。
毕竟今儿个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相当于是和魔王们吵了一架,越是在这个时候,人就越是有倾诉欲。
梁程忽然觉得自家主上也是有些可怜,魔王们每个人都是心性坚韧之辈,也是经历过足够多的的风雨,所以哪怕薛三被打了一顿,其实薛三也能看得很开。
但郑凡不是,郑凡是一路奔跑着强行想要跟上魔王的节奏的。
“怎么又又回来了?”
郑凡笑着问道。
梁程没掩饰,直接道:
“主上,属下刚刚进阶了。”
“哦,恭喜。”
郑凡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不显得吃惊。
彼此之间,实在是太过了解了。
就比如薛三的这次逾矩,他想要达成的是什么目的,郑凡自然是清楚的。
“属下血脉又恢复了一些,然后,现在属下可以和沙拓阙石进行……进行僵尸之间的交流了。”
“嗯?可以帮沙拓阙石恢复么?”
“目前可能还办不到,但应该可以为他做点事情。”
“你是大僵尸,具体能做到哪一步自己都不懂?”
面对这个问题,梁程依旧回答得很是真诚:
“主上,在变成僵尸前,属下其实已经很强了,变成僵尸后,属下直接就是上古大僵尸,所以,下级别僵尸到底有什么不同,有哪些能力限制,属下真的不是很清楚。”
“………”郑凡。
实话,往往最伤人。
梁程话语中的意思差不多就是我出道即巅峰,
就像是人家十一二岁就考上大学的天才,
你硬要他去说初中生活高中生活如何,人家是真的不知道啊。
“走着,咱们一起看看去。”
“是,主上。”
………
因为平野伯府还没修建好的原因,所以适合沙拓阙石棺材待的地下室还没空出来,在这座临时宅子里,沙拓阙石则被安置在后宅最偏僻的一间屋子中。
当郑凡和梁程过来时,发现魔丸带着小侯爷早就已经来了。
棺材盖被弹飞,沙拓阙石气息泄露的动静,郑凡这个武夫可能没感应到,但魔丸这个灵魂体则不可能不被惊动。
屋子里,
小侯爷正坐在棺材边缘位置,距离沙拓阙石很近很近。
你只能说,
到底是魔丸带的孩子,当真是生冷不忌;
别的带娃阿姨,带着小孩子看看猫猫狗狗还得担心别被小动物给抓挠到了,结果在魔丸这儿,是直接带着娃来和一头僵尸进行近距离地接触。
这可比把孩子放在老虎笼子里更危险无数倍的事儿。
另一方面,也只能感叹靖南侯的儿子,这命,果然是真硬啊。
别的小孩碰到点脏东西,被稍微惊吓一下,可能就被祟上了,生一场病;
小侯爷则自小就是鬼陪着玩,在棺材上爬行,偏偏胃口贼好,吃嘛嘛香。
当郑凡进来时,坐在棺材里的沙拓阙石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郑凡。
他依旧面无表情,但你能感觉到,他在注意着你。
沙拓阙石曾和魔丸互动过,因为魔丸是郑凡的“儿子”。
沙拓阙石也曾为保护小侯爷出手击杀过来犯贼人,因为小侯爷是魔丸的“干儿子”。
你曾为我磕头,
我护佑你子孙一脉。
沙拓阙石做到了。
他无论生前身后,都是重喏守信的人。
梁程张开嘴,喉咙内发出阵阵沙哑的摩擦声,其眼眸更是泛起阵阵绿色,宛若鬼火幽冥。
似乎是受到梁程的牵引,沙拓阙石嘴巴也张开,开始发出沙哑地回应。
少顷,
梁程开口道:
“主上,他现在意识还很混沌,但可以尝试去问一些问题。”
郑凡点点头,道:
“问他想要什么。”
总不能老是心安理得地承人家的情,如果可以,郑凡也希望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梁程开始询问沙拓阙石,
过了一会儿,
梁程回应道:
“主上,他说黄沙、羊群、绿洲………”
“他说的是这些么?”
“属下猜测出来,是这个意思。”
“哦。”
郑凡叹了口气,道:
“他是想家了。”
逝者,所需要的是入土为安,所追求的,是魂归故里。
这是天性,万物万灵的本能。
年少离家,年老还乡,这是人的一生所追求的一种轮回,也是一种归宿。
沙拓阙石的家,在沙拓部,只不过那个部落已经被灭族了。
但他的家乡,在荒漠。
郑凡心里有些愧疚,
因为自己的关系,沙拓阙石被自己从荒漠带到了虎头城,再从虎头城带到了翠柳堡,再从翠柳堡带到了盛乐,然后,继续往东,带到了雪海关。
自己是每换一个地方都升官发财了,势力也是越来越大;
但对于沙拓阙石而言,则是距离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远。
“主上,这只是他现在极为单纯地想法,因为他现在的意识,还不够成熟。”
“但这也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郑凡叹了口气,继续道:
“以后,我会帮他重建一个沙拓部。”
梁程点头道:“这是应当的。”
就在这时,瞎子走了过来。
他其实不需要通传,因为精神力稍微扫扫就能得知郑凡现在位于宅子的哪个位置。
瞎子走了进来,先注意到了梁程,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一抹弧度。
这一波,
当真是老实人大翻身啊。
傻乎乎的铁憨憨樊力,
这头冰冷冷的僵尸,
居然是最先晋级的两个人。
所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人设这玩意儿,不能全信。
“主上,玉盘城那儿送来的军情。”
郑凡转过身,看着瞎子,问道:
“怎么了?”
“大皇子的嫁妆,也就是柯岩部,近三万部族,已经在过望江了,送信时,应该在渡江,现在咱们既然收到这信,想来那支部族这会儿应该已经过完了,甚至已经在继续东进途中也说不定。”
“这么快?”
这一万蛮族铁骑,可是郑伯爷日思夜想的存在。
雪海关多出这一万铁骑,无论是北上雪原还是去镇南关那里在楚人面前溜达溜达,就都能变得从容了。
不像是现在,只能埋头建设,各方面都显得捉襟见肘。
自己建设,自力更生,固然是必须要坚守的原则,但既然你身边有可供你劫掠的对象,不去做一些血腥罪恶的原始积累还真有些对不起自己。
同时,掌握了这一万蛮族铁骑后,郑伯爷虽说不能去和李富胜这种镇北军总兵麾下实力相媲美,但也能稳稳坐上大燕总兵官二线梯队了。
这里不谈爵位,只谈麾下兵马的数目。
镇北军六镇兵马,三十万铁骑,每一镇总兵下面也就是有近五万骑兵,就算再刨除一些杂余,四万是肯定有的,郑伯爷现在才只有他们一半。
当然了,这几年南征北战,镇北军也是损耗极大,但人家新兵补充也快啊。
郑凡看着瞎子,道:
“帐篷和接应用的物资即刻开始准备,相配套的保障工作,必须跟上来。”
瞎子点点头,道:“主上,这里还有一封户部来的公文,今年上半年户部押解到咱们雪海关这儿的钱粮名目在这里。”
说到这里,瞎子笑道:
“主上,是实额。”
“实额?”
燕国对晋地驻军的钱粮供给,向来只有五成,有的地方还不到,缺额就得靠地方将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按理说,雪海关这边位置关键,需要支援的地方也多,但能给个七成多就算很够意思的了。
实额,就是没丝毫折扣,全给你。
就算是在后世,这种专款钱粮这类的,从上面落到地方也免不了雁过拔毛的现象,更别说是现在了。
“主上,而且不仅仅是实额这么简单,这里面运输途中的损耗也被补上了,同时,钱粮部分的品类以及各类辎重,怎么说呢,如果翻算下来,比原本所谓的实额还要多出个两成多。”
所谓的“钱粮”,并非只是单纯地指银子和一个种类粮食,里面有太多可以做手脚的门道。
这一点,郑凡相信瞎子和四娘是精通的,但既然瞎子说,这次实打实的饱满,也就是意味着,户部这次押解过来的钱粮,足足比过往成例,多了近三倍。
“谁负责的?”郑凡马上品味出了其中道道。
身为在外领兵的军阀头目一枚,自然清楚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尤其是这种“匪夷所思”的高强度奶,
非亲非故的,人凭啥对你这么好?
就算这是国库支出,但管国库的毕竟也是活人不是?
瞎子又默默地取出一封信,道:
“主上,这是和户部文书一并来的,是六皇子的信。六皇子如今观风户部,大概意思就是户部实习生,但很显然………”
下面的话,瞎子没说,但大家肯定都能懂。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地吐出,
情不自禁地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道:
“这奶得,真舒服。”
瞎子附和道:“可不是,以前六皇子只能依靠自己的生意来支援我们,如同那涓涓细流,解渴能用恰如其分;
现在,是在支使着国库来支援咱们,这奶量,就很舒服了。”
“给小六子回信的事儿,还是你去办吧。”
“是,主上。”
“另外,再给靖南侯发一封信,问候一下。”
靖南侯人在奉新城坐镇,但整个三晋之地到底谁说话最好使,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这个答案。
所谓的问候一下,意思就是催一下从颖都那里发出的钱粮,是不是也该到了?
同时,等户部的钱粮押送过来时,也得请侯爷帮忙照看一下,那可是姓“郑”的东西,可不能给人扒拉分走喽。
既然身为亲信,那自然得有亲信的待遇不是。
“是,属下明白了。”
这时,梁程开口问道:
“主上,既然柯岩部已经过望江了,那是不是应该派遣一支人马去接应一下?”
郑凡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叫金术可领一千骑去,他是蛮族人,好沟通一些。”
听到是指派金术可去接应,
梁程和瞎子二人心里自然都明白过味儿来了,
这小子先前一出忠心的举动,没白演,这路,是又走宽了不少。
既然说到这里,
郑凡就又对梁程道:
“出兵雪原的事儿,就先暂缓吧,等蛮族骑兵到了再计划出一个新方案。”
之前说带兵去雪原,其实是为了散心和出气。
不过郑伯爷毕竟不是周幽王,军国之事和个人喜好孰轻孰重还是分得开的,既然用不了多久自己可动用的兵力就能翻倍,那这时候再去打草惊蛇无疑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是,属下明白了。”
“对了,瞎子,你抓紧点和那个野人王,把作战计划给制定一下,再着手准备对那一晚蛮族骑兵的思想政治教育。
最迟入秋,我们必须对雪原来一次大的攻伐,否则雪海关内外这么多的人口,不好好劫掠一番,下一个冬天可就很难过得舒服了。”
“主上放心,属下会办妥当的。”
“行了,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是,主上。”
“是,主上。”
瞎子和梁程走了出去,一个拿着魔丸所在的石头,一个抱着小侯爷。
走到外面后,
瞎子敲了一下手中的石头,调侃道:
“一个憨憨,一个僵尸,都进阶了,你这个亲儿子,得等到什么时候?”
魔丸没搭理瞎子的挑拨离间。
梁程怀里的小侯爷伸手在梁程身上摩挲着,他能感知到梁程的皮肤和普通人的不同。
“呼………”
瞎子摇了摇自己的腰,又道:
“是那个样子吧?”
问的是进阶的法子,是不是那种。
梁程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会借故留下来的。”
“真心话,一天被几个人说,总会腻的,就像是鸡汤,短时间内喝多了,肯定会膈应,咱不急,等主上那边的感官情绪稍微冷却冷却我再上。
毕竟,要是一次性没成功,同样的真心话,说第二遍时,肯定也是会让人乏味的。”
瞎子倒是将一切都盘算好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梁程不会为瞎子去担心什么。
“其实,咱们几个倒是好的,你知道最难的是谁么?”
“薛三?”
“三儿这次是栽了,但问题不大,最难的其实就是我手里这位加上四娘,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枕边人,知道为什么这次他们反而没能最早成功么?
因为越是亲近的人,越是难以说出真心话。”
说着,
瞎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容易扎心。”
“嗡!”
魔丸飞起,直接砸向了瞎子的头部!
瞎子没躲避,甚至没反抗,就站在原地,直接喊道:
“阿程救我!”
“啪!”
梁程伸出手,抓住了那块砸向瞎子的石头。
如今已经占据实力优势的梁程,对付魔丸,难度并不是很大,当然,前提是大家只是普通级别的动手没生死相向。
瞎子不慌不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话多惹人厌,反而继续道:
“扎心是扎心,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关系亲近的人之间,伤口其实更容易愈合。”
随即,
瞎子弯腰,脸上前凑,伸手在魔丸所在石头上戳了两下,
道:
“你当主上不清楚四娘对他不是那种纯粹的男欢女爱之情么?”
顿了顿,
瞎子又道:
“你当主上不知道你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带孝子么?”
……
屋子里,
先前坐着的沙拓阙石已经又躺了回去,闭上了眼,一动不动,真的像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尸体。
郑凡亲自为其将棺材内的垫子和枕头给调整了一下位置,再帮其将那条名贵的丝绸毯给盖好。
随后,
郑凡席地而坐,
对着棺材,
摆上酒菜,
两双筷子两个碗。
等到估摸着外头的瞎子和梁程他们已经走远了,
郑凡端起酒杯对着棺材,
道:
“咱先走一个。”
……
柯岩部的迁移队伍正在行进中。
在队伍的南北两侧,各有五千靖南军骑兵做陪护。
这是这支部落从北封郡入燕境以来一直所有的待遇。
数百年来,有不少蛮族部族迁移进燕国,甚至也有蛮族在燕国朝堂做官的,但类似柯岩部这种大规模的部族迁移,还是第一次。
柯岩部首领柯岩牟骑在马背上,手里揣着一个酒嚢,里面装着的是马奶酒。
他是一路来一路半醉,部族迁移途中,凡是需要族长出面打交道的事情,都是由其长子柯岩冬哥来负责。
燕国境内和晋国境内的风土,确实比荒漠要好太多,但荒漠是他的家乡,如果不是为了全族上下老幼考虑,他柯岩牟是绝不会接受迁移的条件。
而且,
还是作为蛮王陪嫁自己女儿的嫁妆!
但,真的是没办法啊,人,总是要活着的。
柯岩冬哥策马来到自己父亲身边,禀报道:
“父亲,今日又有数十族人生病了。”
这般远距离的迁移,水土不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不仅仅是族内老幼,甚至是族内的勇士都难免生病。
“送去祭祀那里照顾吧,另外,再求求燕人,让他们再派遣一些大夫过来给我族人治病。”
“是,父亲。”
“冬哥啊。”
“父亲?”
“以后这些事情,你就不用再来找我汇报了,你已经成年了,你是柯岩部的少主,是我柯岩部未来的领头羊,你应该学会用你自己的智慧和勇敢,带领族人们前进了。”
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荒漠蛮族,子嗣之争永远都是很禁忌很敏感的话题,因为这涉及到最根本的权力争夺。
但在柯岩部却是一个例外,因为柯岩牟是从自己哥哥手里接管的柯岩部,而他这里,只有柯岩冬哥这一个儿子,其余的,全是女儿。
所以,柯岩部在未来继承人的问题上,别无选择。
队伍经过燕京时,柯岩牟得知当今燕皇陛下居然有七个儿子,他非但没有嫉妒,反而有些可怜这位燕皇。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因为昔日的燕人皇帝,如今也成了自己头顶上的皇帝陛下。
柯岩部入燕,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荒漠故土上去了,所以,全族上下,不得不仰仗燕人的鼻息过活。
同时,燕人也明显地不信任他们,将他们从西边远远地迁移到最东边的雪海关不说,一路上,无论队伍迁移到那里,附近都有不下一万燕国骑兵的跟随。
虽说柯岩部也能够组织起万骑勇士,但毕竟全族老幼女人都在这里,是不可能也不敢去和燕人起什么冲突的。
“父亲,您就如同荒漠上的苍鹰一样,还很健壮,再说了,我族内还有七名长老,你们拥有过人的经验和智慧,我还需要向你们学习。”
身为唯一的继承人,柯岩冬哥说这些话,倒不是在虚伪的客气。
既然是独生子,他需要着急什么?
该是自己的,那必然就是自己的。
就算自己老爹现在再生出一个儿子来,因为年龄差距太大的原因,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当自己的地位得到确切保证时,自然会让出更多的心思为公考虑。
“呼………”
柯岩牟笑了笑,摇摇头,又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马奶酒。
“冬哥啊,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雪海关那儿,能不能给我们准备好族人生活的粮食,一路迁移,部族内除了战马得以保护得比较好,至于其他的牛羊群,已经在路途上消耗得差不多了。
若是雪海关里的那位燕人伯爷无法提供给我们足够的粮食和皮帛,今年的冬天,我部族将很难很难了。”
牲畜群对于荒漠蛮族而言,是一种生产资料,和中原百姓的田地一样,如今牲畜群因为迁移的关系凋零得差不多了,总不可能让部族人去学种地吧?
就算是种地,现在这时候也来不及了。
柯岩冬哥倒是显得很平静,直接道:
“父亲,这个不用担心,不是说雪海关北面就是雪原么,雪原上的野人也是放牧的,我们缺牲口,等到时候儿子带着族内勇士去抢野人的去!
大不了抢回来的东西分几成给那位雪海关的燕人伯爷,咱总不可能看着自己的族人饿死冻死。”
蛮人瞧不起野人,这是一条真真实实存在的鄙视链。
哪怕野人曾肆虐过晋地,但蛮族依旧觉得野人不算入流。
“冬哥,等到了雪海关后,切忌妄动族内勇士,否则,会出大问题的。”
“父亲,您在担心什么我清楚,我们愿意为燕人卖命,但燕人前提是不能让我们饿死!”
“不管怎么样,你的脾气得好好改改,我族既然内迁,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小心翼翼。”
“我知道的,父亲,我不会主动去招惹燕人。”
近百年来,因为镇北侯府和镇北军的原因,荒漠蛮族对燕人,其实是带着一种恐惧的。
“呜呜呜呜!!!!!!!!!!”
就在这时,
一声声号角忽然响起。
紧接着,原本护卫着柯岩部的两支靖南军骑兵忽然振奋起来,开始了加速。
这一突发变故使得柯岩部一阵慌乱,
柯岩冬哥下意识地认为燕人打算动手,当即就想要举起自己身上的牛角召集族内勇士聚集在自己身边准备迎战。
“放下!”
柯岩牟一鞭子抽过去,将自己儿子手中的牛角抽落。
“燕人如果想对我们动手,需要等到现在么!”
与此同时,
从东边,一队队燕人骑兵驰骋而出,高举着黑龙旗帜的燕人骑士毫无顾忌地穿行于柯岩部的行进的队伍之中。
“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柯岩冬哥现在倒是可以看出来燕人这不是要作战的意思。
柯岩牟将自己手中的酒嚢丢在了地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将帽子戴上,缓缓道:
“我们经过颖都时,不是说想去拜见燕人的那位和北侯齐名的南侯么,结果人家不在颖都,在望江东面的奉新城。
现在咱们已经过了望江了,你说,咱们前面会是哪位燕国贵人?”
说着,
柯岩牟又伸手指了指四周外围陷入兴奋的靖南军骑士,
“除了那位燕人南侯,谁又能让这些燕军这般兴奋?”
柯岩部能成为蛮王的眼中钉,其头人柯岩牟自然不可能是酒囊饭袋,在看见这些燕人骑士一个个兴奋的模样后他就清楚了那位燕人南侯在燕军之中的地位,到底有多么崇高。
就是自己身为部族头人,顶多也就掌握两三千嫡系兵马,而那位燕人南侯,却能够让这些燕军士兵发自内心地去爱戴,仅仅是见其一面,都能让这些士卒觉得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此等威望………
柯岩牟眯了眯眼,
此时,
这位柯岩部头人心里闪现出的居然是,
若是这位燕人南侯想要造反,我部族若是追随他,等到其成功后,我部族能否获得重返荒漠的机会?
不能怪柯岩牟会想到这个,因为离开荒漠到现在,他没日没夜,都在承受着背井离乡的苦闷和屈辱,回家,已经成了他的心结。
“靖南王驾到,尔等跪下迎驾!”
“靖南王驾到,尔等跪下迎驾!”
“靖南王驾到,尔等跪下迎驾!”
一声声厉喝从靖南军骑士口中发出。
虽说朝廷的旨意早就已经下来,削去靖南王王爵,再度落回侯爵。
但这些靖南军士卒可不会去改口,既然当了王爷,那就永远是王爷,咱们就喜欢这么叫,你朝廷管得着么你?
要改口不叫王爷也可以,
那就只能改口叫陛下!
“冬哥,召集族内长老,随我一起去拜见燕人南侯。”
柯岩部的反应很是温顺,不仅仅是族人们在看见王旗后马上跪拜,其族内的一众贵族长老也都在头人柯岩牟的带领下,卸去自己的兵器,离开自己的战马,很是恭敬地来到了临时设立的军帐前。
军帐外,有两万靖南军骑兵蓄势待发,而外围,还有一万多骑兵正在游弋。
东征大军驱逐野人和楚人的战事刚刚结束不久,虽说燕军也算是损失惨重,但一场场大捷为这支兵马所铸就的士气和自信,那可是实打实肉眼能够瞧出来的!
且在战后,靖南侯将三晋之地除了李富胜和李豹那两部原本归属于镇北军的兵马放过了,其余兵马,无论是东征军的其他成分还是晋地的兵马,全都进行了整编,编入了靖南军体系之中。
也因此,可以说燕军在上一**战之中的损失确实还没弥补过来,但靖南军,绝对是更加强盛了。
看着这整肃的军容,
柯岩牟深吸一口气,人还没进军寨,就在栅栏外,就直接跪了下来。
“柯岩部头人柯岩牟,率族人,叩见靖南侯王爷,王爷千岁!”
头人都跪了,其身后的柯岩冬哥等长老和贵族也都一齐跪伏了下来。
柯岩冬哥距离自己父亲距离很近,跪下后忍不住小声道:
“燕人这是要杀一杀我们的威风么?”
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又不是作战,自然就是威慑了。
这种手段,在荒漠上其实也很常见,有时候两个部族出现矛盾时,实力强大的那个部族往往会选择先派出自己族内的勇士组成军队到敌对部族那里去逛一圈,若是实力差距悬殊,敌对部族也会因此选择退让。
柯岩牟摇摇头,小声急速回应自己的儿子道:
“不是的,你当燕人的这位南侯很闲没事做么,需要特意到咱们面前来摆谱夸耀?要知道,他可是和那位北侯平起平坐的。
他这是特意给人撑腰,给雪海关那位伯爷撑腰,据说那位伯爷是他的亲信,看来真的不假。
身为主子,居然愿意特意出来一趟为自己的手下撑场子拔刺。
这样想来,咱们到了雪海关后,巴结好那位燕人伯爷,部族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艰难了。”
“替人撑腰?”冬哥愣了一下,他到底还年轻,比不得自己父亲在这些事情上的反应快。
“咔嚓…………咔嚓…………”
军寨的门被打开。
“奉王爷令,召柯岩部头人觐见!”
一名传令兵策马奔驰而过。
柯岩牟等人站起身,排着队伍,走入了军寨。
一顶帅旗竖立在军寨中央,
在旗帜西侧,躺着一只体态威严的貔兽,
而在旗帜下方,
一张帅椅上坐着一名身着鎏金甲胄的威严男子。
男子原本是闭着眼的,
但当其睁开眼目光扫过来时,
即使身为年轻人颇有些心高气傲的柯岩冬哥在此时也不由得慌乱害怕起来。
这种气势,这种威严,
自己的父亲,
根本就和对方没法比!
柯岩冬哥记得自己当年曾见过蛮王,可能,也就只有蛮王,才能在气势上不逊于眼前这位燕人南侯吧。
最重要的是,柯岩冬哥还清楚,眼前这位燕人南侯不仅仅领兵打仗无人能及,其自身,更是一名真正的强者勇士!
就算不调动一兵一卒,对方想要杀自己,也轻轻松松。
柯岩牟当即下拜:
“荒漠贱民柯岩牟参见靖南王爷。”
说着,
柯岩牟再度跪下参拜,
但这次用的,
是五体投地的参拜方式。
一众柯岩部贵族没人敢嚷嚷或者表露出丝毫不满,
也都有样学样,
对田无镜行大礼。
“柯岩牟。”
“贱民在,请王爷吩咐。”
田无镜站起身,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的胸口一样,带来极为可怕的压力。
而那因为没有戴头盔散落在外的白发,更是让人见之胆寒。
柯岩部族人迁移时,可是见过望江边上野人的京观以及玉盘城下楚人的万人坑的,
这些,
可都是出自眼前这位男人的手笔!
终于,
当田无镜走到柯岩牟面前时,
柯岩牟的脸上,已经在滴淌着汗水了,其身边的儿子柯岩冬哥更是不堪,身体已经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畏惧,
这是真正的畏惧,
最为原始的畏惧!
就像是荒漠上的羊群畏惧野狼一样,
在这个男人面前,
他们这些荒漠的勇士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一头头真正绵软无力的羊羔。
田无镜负手而立,微微低着脸,看向跪在柯岩牟身侧的柯岩冬哥,道:
“这是你儿子?”
“啪!”
因为提到自己,
柯岩冬哥直接瘫软在了地上,随即想要重新跪起来,却一时间手忙脚乱,反而变成了在地上扑腾,可谓是狼狈至极。
但其周围的柯岩部贵族们没人敢嘲笑他,因为他们自己,也在牙关打颤。
四周靖南军甲士继续持兵戈站立笔直,营造出真正的精锐杀气。
只有匍匐在那里依旧悠然自得的貔貅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呵欠,
它是知道的,
这里,
不仅仅是有数万靖南军身上散发出来的百战煞气,
它的主人,
更是主动释放出了身为三品巅峰武者的恐怖气息,
双重作用之下,
眼前这群蛮人怎么可能支撑得住?
貔貅吐了吐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身为坐骑,理所应当是主人最为亲近的人。
但不得不说,此时它有些吃那个在雪海关的那位的醋了。
“回王爷的话,正是犬子,柯岩冬哥。”
“哦。”
田无镜点点头,继续道:
“本侯身边,缺一些武将,素来听闻蛮族勇士能征善战,作战勇猛,本侯一直眼热。”
柯岩牟听到这话,
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
他就直接道:
“能追随王爷左右,是柯岩牟三世修来的福气,柯岩牟以及在场所有柯岩部族人,愿成为王爷羽翼,为王爷赴死效力!
至于柯岩部,由犬子领着去雪海关,应是不会出岔子的,犬子虽然年轻,于族内威望不足,但做事情,还是严谨的。请王爷放心!”
先是帮那位雪海关伯爷撑腰,
再问自己儿子,
再说自己身边缺人,
是个什么意思,柯岩牟已经明白了。
这是要自己带着族内贵族留在这里,脱离部族,而部族则由自己儿子带领继续去雪海关。
这样一来,雪海关那位伯爷想要吞并和掌握柯岩部就方便和容易得多了。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强行吞并,
但你偏偏不敢说不,
甚至还得主动去配合对方完成这一谋划!
因为,
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选择!
田无镜满意地点点头,
道:
“好。”
这个“好”字一出,
在场所有柯岩部的贵族都长舒一口气。
但因为这位燕人南侯没让他们站起来,所以大家伙还是继续战战兢兢地跪着。
“柯岩冬哥,抬起头来,让本侯看看。”
柯岩冬哥马上抬起头,
但是不知道是该露出谄媚的表情还是严肃的表情,
总之,
他的表情很僵硬,且因为太过畏惧和紧张而有些明显地抽搐。
这位柯岩部的少主,当真是在气场上,被靖南侯碾压在地上,反复无情地进行着摩擦,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初次见面,却足以在其心中种下半辈子的阴影。
“王…………王爷…………”
“告诉本侯,雪海关总兵的名字。”
“郑………郑…………郑凡。”
“呵。”
田无镜笑了一声。
柯岩牟马上扭头瞪向自己儿子。
好在,这一刻当真是父子连心,又或者是在这恐怖的压力之下,柯岩冬哥的脑子一下子转快了许多。
“啪!啪!啪!”
柯岩冬哥直接狠抽了自己三记巴掌,
根本就没留力,
鼻子开始流血,嘴角也破了,
大喊道:
“贱民无知,竟敢直呼平野伯爷名讳,贱民该死,贱民该死,求王爷恕罪,求平野伯爷恕罪!
贱民的上峰……不,
不,
我柯岩部的主人,
是雪海关总兵平野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