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守一守灵
时值冬日初临,袁城一场大雪降下,压的千百户人家出不了门槛。
但即便是再寒冷的天气,各家各户也得捱着冷风往外走,他们得出去挖山宝、野菜、冬笋来果腹。
袁城是个穷地方,位居梁国东南群山之间,在册户籍不过两万户,大多数民众的祖上都是贫贱出生。
大梁立国七十年,先后三任君王治世,各郡县多有天灾**,都受过皇帝的救助,唯独袁城,从不曾收过赈灾银款。
早几十年,老县令活着的时候,民众们对于朝廷发生的事还是很在意的,因为那时候朝廷每年都会有官员运来福禄,县里也有很多学子被送出去考功名。
老县令死后,他在朝中的人情断去,新派来当官的本身也没本事,能争取的愈来愈少,每年发下来的东西别说给城民,他自己都不够用。
因此地四面山林环绕,往西也无别国存在,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地方,官家不强大,民众也不服官家,两方自顾自的活相,多年生不起大事来。
城中客栈满打满算只有三家,前些日子最大的一家客栈老板生了个小公子,今日正是宴请城中富户及亲友之时,客栈外挤满了乞丐,争先恐后想要讨求一口剩饭。
从午时守到黄昏,一个个黑黝哆嗦挤作一团,终于等待里面的富人们散场离去,当店小二推着木车自后院运出残羹剩菜时,乞丐们一窝蜂冲了过去。
“我的,我先吃。”
“别挤,都有。”
“这次剩了很多。”
“二拐子,你他娘别踩我。”
……
店小二是个尖牙尖嘴的青年人,穿一身蓝棉衣,看着这些乞丐争夺来去,脏乱不堪,白眼鄙夷了一句:“连声谢字都不说,枉老子给你们多偷了几个馒头。”
那些乞丐们年龄长的有三四十,幼的只有六七岁,如饿狼一般很快将菜碟剐蹭干净,懂事儿的人填饱肚子以后,眼中猾幽幽的拱手弯腰道谢:“多谢六爷。”
至于没争上食的,他们才懒得多一句嘴,直盯着被喊做‘六爷’的店小二,后者厌恶瞥了他们一眼,推着木车回返客栈后院。
他知道没抢到的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怪自己不多拉点剩菜剩饭,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白眼狼,养不熟的。
店小二本名杨传福,因家里兄弟六人排行最末,外人喊他‘杨小六’,父母和五个哥哥早死了,如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又因为认两个字儿被客栈老板相中,活的还算如意。
给乞丐施舍剩菜剩饭不是他天生仁善,而是他时常需要几个人帮着卖体力活,聪明人他也忽悠不住,只能时不时找那群乞丐帮忙。
回到客栈忙完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冬日黑的早,晚间他也不在客栈住,有另一个讨人厌的老头顶工,他便自后厨摸一包稻饼卷肉干,搓着手走出侧门。
冷飕飕的风直往人脖子里钻,踏在雪地上一步一个坑,很快便走至城西民宅,放眼望去全是半人高的小院子。
杨传福左右看看各家各户,屋舍里多是黑咕隆咚,烛火昂贵,这些穷人早早躺在床上睡觉,有能维持泥炉不灭的人家已经算有本事的,更多人在这凛冽冬日,只能靠身子取暖。
西城门就在身后百丈,破旧不堪,楼上守着两个兵卒,他们也不管城下有没有人出入,人多的时候全拉开,夜里没人就关上,杨传福不用猜也知道,此时上面那两位爷正抱着酒坛子喝着呢。
“娘的,鬼天气,冻死老子了!”一个喷嚏打出去,缩了缩脖子,向着屋舍小路踏步,没走两步,停下来向后一看,乐了。
“嘿,我就说你小子该回来了,今天有收获?”本来一句很正常的话,自杨传福口中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他贱兮兮面露嘲笑站在那里,看着自城门方向走来的少年,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背后背着一把短斧,鼻青脸肿甚是狼狈。
“啧啧,什么也没打到嘛。”杨传福看着少年快步走来,拿出自客栈顺来的稻饼油纸包,递向前方。
那少年一声不吭,径直走过,黑色棉袄破了几处洞,明显是被树枝和其它尖锐器物划破的,平生头一次这么狼狈,去城外打了一天猎,连头雪兔都没捕到,当下又被杨传福看到笑话,正是气怒的时刻。
杨传福也跟着他转过身子,没等他走出几步,懒洋洋说道:“别赌气,气性怎么那么大?”
少年哪会理他,继续向前走,杨传福无奈笑了笑,往雪地里啐了口唾沫星,突然凶狠喊道:“钟守一,我知道你瞧不起老子,你爹上知天文下晓地志,观星斗剑文武兼得,你自小受了他传教,不愿受嗟来之食,可你他娘的醒醒吧,你爹死了!”
少年逐渐停了脚步,杨传福继续冷冷说道:
“你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你妹妹才四岁,你以为靠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斗得过山里的豺狼虎豹?能让他们吃饱肚子?
你今天不接这口食儿,他们就要挨饿,挨饿就会生病,病会越来越重,会死!”
少年愣在原地,那个‘死’字牢牢的印在他脑子里,一次次的回响,直震得他头晕目眩心生恐惧,低头看着雪地无声滴落泪珠。
身后的人一步步走来,雪地上能看到影子伸手,将那内里裹着肉香的油纸包推在自己手里,平静道:“拿着东西赶紧滚回去,只要老子活一天,绝对饿不着你们三口,这是报答我师父的,若不然就你这臭脾气,我懒得管!”
钟守一握着油纸包,气息紊乱抹了泪珠,抱拳说了声:“谢过,我以后会还你。”
快步顺着小路跑进去。
杨传福嗤鼻撇嘴,嘀咕了句:“脾气比本事大,还是欠收拾。”
缩了缩脖子向着另一条小路走去,与钟守一的路径隔着一片冰冻了的泥田,两家相隔不足二十丈,站在院子里就能互相看到对方屋舍。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杨传福站着看了看对面小院,见有了灯火,便转头步入屋内,六间小屋,他只住中间那间,坐在泥炉旁翻开一本书,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水盆里搓了把脸,便躺去床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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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杨传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顿收整,套上那件蓝暖袍走出院子。
他本是个懒人,冬日冻死人的天气,按说打死都不该早起的,可心里记挂着一些东西,睡觉也睡的不安稳。
站在院子里被寒风一吹,整个人便回了神儿,异常清醒。
向西面院子望去,和往常一样,能见到那个小身影扎着马步挥舞拳头。
杨传福缩头坐在院子石凳上,就那样静静看着,脑子里浮光掠影,往事浮现心头,温暖和感怀全写在了脸上。
他本是早该死去的,十岁那年,家里人全染上瘟疫,幸亏对面那户新搬来的年轻夫妇仁善,极力施救之下,攥回了自己的命,至于家人,怪他们运气不好呗,没挺过来。
九年来,自己由一个懵懂无知的孤儿变得如今这般圆滑灵敏,全是那两位夫妇教养传授之功。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每年冬天家里都被垒满木柴,棉衣棉被从来不缺,可今年,那个宽厚的中年人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杨传福站起身子,捂手轻呵了口气,用力搓一搓,顶着雪走出院门,路过钟家小院时,并没有和钟守一打招呼,快速走出民宅,穿入雪色中。
再归来时,他手里多了一大包药和食物,雪下得越来越大,推开钟家小院院门,拍去身上的霜花,不理会还在打桩的钟守一,自顾自走入屋内。
事实证明,那孩子不是不知变通的人,跟在杨传福后面一齐回了屋。
屋里很宽敞,陈设也简单,泥炉温度恰到好处,上面的铁锅里煮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一个约莫四岁的女娃娃蹲在凳子上,见到杨传福进来,红扑扑的小脸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眯成月牙,高兴喊道:
“六哥哥。”
“呀,小灵儿醒这么早,饿了没有?”杨传福揭开铁锅的锅盖,黄米花儿在水里翻滚,咕嘟嘟响个不停。
“饿。”丫头摸着自己的肚子,委屈回应。
杨传福将手里一大包东西递给身旁的钟守一,拿出其中一个干草袋,拆开以后露出热气腾腾的糖花包,“小心烫。”
丫头高兴的不得了,伸出小手将东西抓起来正要下口,眼睛滴溜溜突然转向自家哥哥,得到他允许,才啊呜一口,别提多满足。
杨传福往里屋走去,钟守一依然跟在后面,二人来到床榻边,温实的被子里躺着一个气若游丝的妇人,脸色灰暗,多处黑斑瘟气缭绕,原本貌美的轮廓也由于肿胀变得丑陋太多。
那妇人微微睁开眼睛,和善轻声道:“小六来了。”
“师娘,是我。”杨传福面泛苦涩,心情承重。
两人对谈几句,妇人迷迷糊糊又进入梦中。
在屋里呆了许久,将药熬出来凉在一旁,差不多到了去客栈上工的时间,杨传福推门走出,钟守一跟在后面。
雪越下越大,杨传福回头看了一眼钟守一,皱眉嘱咐了句:“最近别出去乱跑,好好守着你娘。”
转头刚走出院门,便听到背后的少年说:“你给我找个活计。”
第333章 青光木剑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喜事,袁城大部分人不会选择去酒楼客栈置办宴席,毕竟花费甚巨,有那银钱,都在自家门府宅院摆宴。
所以即便是袁城第一客栈‘云福客栈’,平常时候也绝非座无虚席,多数时候,每天来的人只喝喝茶,吹吹牛,不会消费太多,偶尔有富户在场,普通汉子能多蹭几盘菜,仅此而已。
今日午间和平常时候没什么区别,几个闲散汉子坐在一楼烤火吹牛,恰逢城里一位大户在场,人人喝了点酒,说出来的话大有评点风云之意。
一个花白短须的老头红眼说着:“王城那道士手段了得,当了六年国师,说这大梁有他在必是国祚绵延,可你看看如今,各地狐鬼妖邪哪有被压的兆头,前些日子我自西山返来,见外面那十里村铺早成了鬼蜮,黑气弥漫,好不吓人。”
对面那个富态大汗嘬了口酒花,大咧咧摆手:“刘老头,别扯朝廷,朝廷和咱们这破地方有甚么干系?你就说说你是不是被那**吓破了胆,脸上那条疤,是不是回来时腿脚打弯儿掉山沟里摔的。”
一群人轰然大笑,刘老头脸色羞红,明显是被大汉说中了。
杨传福站在柜台旁边捧着一把葵籽边听边嗑,他年岁尚小,对于外面的世界蛮好奇,只是谋生体大,自己这身子骨怕是出不了山就被豺狼叼舔了。
“小六,再来壶酒!”
“好嘞~”
有人叫酒,杨传福立马应承,不同往日一样,今天他多了一个下手,钟守一拿了酒登登两步就送去客人桌上,腿脚极其利索,四平八稳。
客栈出现了新面孔,自然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杨传福只道是‘钟念青’先生的长子,众人听了乍舌不已,皆对钟守一高看几分。
钟念青是谁呢?这袁城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那是位早前与县令交好的仁善之士,文武兼备,常常去山里打来猛兽尸体贩卖,也接一些教书育人的活计,以谋生路。
可惜那是个外人,越穷的地方越排外,钟家一户出现在袁城,不过**年光景,没什么势力倚靠,今年秋天听说在一次打猎途中死了,仅仅过去两个月,钟念青的名字已经很少被人提起。
死人,总是被遗忘的很快。
越是贫穷的地方,人们越是在意出生,没什么地位和价值的人,入不了那些势利的眼睛,杨传福看得真切,也不以为意,他只让钟守一端茶递水,别的言语无需回应。
门外的风刮的呼呼作响,一点寒气进来就能让人冷半天,这些时常来懒散消遣的人一呆就是一整天。
到了傍晚,门外一个穿着虎皮大衣的高壮人影走了进来,那些客人纷纷拱手搭话:
“袁老板来了。”
“呦,袁老板,几天不见您,这是去哪儿了?”
……
袁老板本名袁大穷,身子长的虽然高壮,但面相却不凶,和气冲众人拱手:“诸位喝好,这大冷天可莫亏待了自己。”
一路走过,来到柜台见多了一个身影,定睛看了片刻,笑着对杨传福道:“这就是钟兄的儿子吧?”
“是,老板,您看……”杨传福咧着嘴讪笑。
袁大穷神色不变,和善抬手,“走,楼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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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分两层,上面住人,下面做散席的生意,说是客栈,却集茶馆、酒宴、租宿各种营生为一体。
二楼一间大屋里,三人席位主次分明,袁大穷虽然叫‘大穷’,但家里一点儿都不穷,他那死去的老爹给他取名‘大穷’,就是警示他积攒家业不易,时时节俭谨慎。
“我和钟兄前些年不打不相识,也算有一番交情,如今他遭逢不测,你家即是有了困难,我自该帮忙。”
袁大穷煞有介事的说了一通,杨传福知道,难听的话要来了,他从不觉得这位袁老板是什么善人。
果然,面对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袁大穷极尽刁难:
“但是好话说在前头,我这儿不养闲人,一钱一分银子都得用汗水换,每日值工不可迟到早退,不准令客人不满意,不准偷食,不准靠近钱柜,不准弄坏碗碟瓷具,不准……”
杨传福脸色尴尬晦暗,一直盯着钟守一看,生怕这小子犟脾气上头,直接把袁大穷骂一顿。
好在直到最后,钟守一也没多什么话,只点了点头,且说了句:“我识字也能写字。”
袁大穷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在桌子上扔了五枚银钱,慢步下楼,边走边随口道:“客人们快走了,记得好好收拾。”
“好嘞,老板您放心。”杨传福极速回应,并示意钟守一将桌子上的银钱拿上。
夜色来临后,到了换工的时间,杨传福拉着钟守一从侧门走出,向家里走去。
钟守一见杨传福自厨房顺手拿了半条脆鸡腿,出门就问:“你怎么偷东西?”
杨传福白了一眼,“就你眼尖,有骨气别跟着我来啊!”
钟守一沉默无言,低头继续走路。
二人很快回到西城民宅,杨传福见钟家小院门口探着一个小脑袋,赶忙笑着走过去:“灵儿,在等我们?”
那丫头双手被冻得发冷,眼珠乌黑发亮,稚嫩嗓音虚弱道:“灵儿饿了。”
杨传福心疼抱起丫头,“可怜的灵儿,走,六哥给你热糖包吃。”
钟守一跟在后头说了句:“走的时候不是给你准备了稻饼么?”
那丫头委屈道:“吃完了。”
钟守一不再开口。
回了屋一番安顿,把丫头哄睡,杨传福又看了看还在半梦半醒的师娘,神情低落,拉着钟守一走出屋内。
院里的石桌压了一层雪,今天刚下的,杨传福剐蹭干净,缩着身子坐在上面,看了一眼钟守一,他也跟着坐下。
头一天去客栈做事,钟守一已然得心应手,这证明少年心思灵敏,悟性通透,长大以后也不会是个混人。
夜色里,受着冷风,杨传福裹着脖子道: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首先是吃饱肚子,你爹常教我审时度势,今日我也教教你什么叫做时势。
袁城几万户人家,富贵者不足百数,他们占据了此地九成财物资源,连县令府都不敢得罪,普通人拿什么与他们叫板?
你爹生前是与袁大穷有些过节,可那只是口舌之争,不涉生死,私下里,袁大穷格外敬佩你爹,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去给他打工,并不是认同他为人做事的道理,而是赚份银子,他拿钱买我的机灵手腕替他看店,我凭本事赚他的钱,公平买卖,不是什么趋炎附势,也不是背叛阵营、背叛你爹。
这世间,不是只有物品交易才叫生意,知识、见闻、点子、苦力等等,都可以拿去交易。
你我没有什么资源,只能利用学识和体力去谋生计,给人做事,不存在低贱和高贵,你有所求,别人有所需,正巧两方能互相看得上,便可以做这份工。
倘若哪天你长大了,有你爹那份本事,自可去山里打来豺狼虎豹贩卖皮毛,不必去伺候人。
但现在不行,时势如此,你靠自己去攥生计的能力不足,老实点儿伺候别人,把脾气收起来。
明白没?”
钟守一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又听杨传福继续道:
“此地终不是什么富贵宝地,三面环山,河流稀少,商路遗缺,又常有猛兽食人,生存艰难。
你我兄弟且熬几年,待灵儿长大一些,攒够银两后,一起离开这里,大梁三十六州,尽可去得。”
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杨传福不是目光短浅之辈,之所以不是现在离开袁城,全因实力不足。
钟守一和灵儿年纪尚小,师娘卧病在床,他杨传福即便是再有雄心壮志,山高路远,哪能护的住三个人。
此地虽是穷城,但也能暂时教一家子吃饱喝足,毕竟读书人并不多,他和钟守一识字,在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知你每日要早起练功,现下就不打扰你了,早些歇息。”说罢,杨传福起身走出院门。
身后钟守一道:“老六,谢了。”
杨传福没有回头,径直向自己院子走去,嘴里小声骂了一句:“臭小子,都不知道叫一声六哥。”
回到家洗涑一番,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迷迷糊糊里,见窗外有个黑影一晃而过,杨传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可片刻后,‘哐当’一声,似是院墙倒塌的声音,杨传福猛地惊醒,穿衣起身。
推开门一看,自家院墙果然塌了,难道是遭了贼?
可满城人谁不知道西城民宅区最穷,贼来这里做什么?
放眼望向对面钟家小院,只见一个丈高的黑影几乎贴近正屋窗口,杨传福眼珠惊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何处贼子,胆敢擅闯民宅?”
一声惊吼震动前后邻居,狗叫声汪汪响起,那黑影却似没有听到一般。
杨传福气的不轻,探手拿了一根木棒顺着被撞开的院墙直冲过去,这时也见到钟守一自屋内出来,手中重物直朝那一丈高的黑影劈去。
夜色虽然漆黑,但地上白雪发的光色使人能看清一些东西,杨传福冲到半中间,忽而打了个哆嗦,震在原地。
他分明见到那黑影不是人形,飘渺如雕,钟守一手中的木剑劈刺在它身上爆裂火星。
这真是见了鬼,难道这世上真有妖鬼一说?杨传福不信邪,强力克制恐惧,拿着木棒冲上去就是一顿乱抡。
结果棒子打出去就好像打在棉花上,那鬼东西一翻头,直吓的杨传福退躺在地,出现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张鸟脸,喙长猩红,眼白如溺死湖中的尸体。
那东西刚要压下来啄自己,却听它一声凄厉怪叫,腹心被冒着青光的木剑穿刺开,三足后蹬,身子一下串出院子,趁着夜色向城门口飘去。
当杨传福回过神来,见钟守一瘦小的身子被踢晕在墙上,赶忙过去查探呼吸,还好只是昏迷。
再低头看,只见先前便觉得神异的木剑此时青光并未消散,剑柄处赫然列着‘钟紫山’三字。
第334章 城中命案
神鬼妖魔之说,杨传福不是没有听过,他自小喜动难守静,风闻异事没少听。
可今日,他算是开了眼,真正见识到什么是神仙之物。
一把破木剑发出的青光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那上面的一抹血迹彻底干涸消散,青光才逐渐暗淡。
夜色淡了不少,钟守一已经醒来,与杨传福坐在屋檐下发呆。
屋里的灵儿丫头只哭囔了片刻,被哄好后又睡过去,经历刚才的事,杨传福也没打算再回自己的院子。
原本受了杨传福惊叫而醒来的邻舍,发现动静只持续了片刻,哪有闲心摸黑来管别家死活,只有一个老头佝偻的身子走来,幸亏杨传福机灵,早早把那青光木剑用自己的袍子裹起来,才免得外人看着这柄宝贝。
怀璧其罪,这地方稍微懂点人世险恶的人都知财不外露的道理,杨传福不能说是人精,也绝对是机敏过人之辈,哪里不知道那柄木剑的神异之处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必生事端。
寒风呼啸,门缝的热气散出来,杨传福的身子介乎冷热交替之间,得亏他身子骨不算差,不然哪受得了长时间呆在屋外。
二人沉默良久,杨传福终是忍不住好奇心,问道:“说说吧,你是不是知道那东西是什么?还有那柄破木剑,你爹传给你的?”
钟守一嘴角和指头上的血早已止住,长时间盯着杨传福不眨一眼,眸子里尽是审视之色,良久,低头摸了摸已经散去光辉的剑柄处三字‘钟紫山。’
“不知,这剑是我爷爷传给我的。”钟守一平静回应了两句。
杨传福见钟守一没打算继续多说,心里颇为恼火,“放屁,老子自小看着你长大,哪里见过你爷爷?”
他大半夜一片好心壮着胆子来帮钟守一,如今见这小子还在提防自己,怎能不气恼。
钟守一又沉默了片刻,像看傻子一样瞥了杨传福一眼,道:“那是你没见过!”
杨传福愣了一瞬,才回想起来,钟念青一家是九年前来此地的,那时候眼前这小子四岁,那他从出生到四岁这段时间,的确有可能他爷爷还活着。
又想了想,即便他爷爷自他出生前便死了,那也没法说明他那句‘剑是我爷爷传给我的’是错的,由他爹告诉剑是他爷爷给的,也没什么问题。
“哦,我就说嘛,没听过‘钟紫山’这个名字。”杨传福摸了摸脑勺,怏怏默言。
看着天上慢慢飘落下来的雪花,杨传福脑中多有思索,以前对这一家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今日却觉得迷雾丛生,陌生了不少。
在一起生活了九年,钟念青一直拿他当徒弟养授,自己看得真真切切,他们一家就是很平凡的一家,可为什么钟守一能拿出这种宝贝呢?
杨传福突然问了一句:“你家该不会是什么大梁王朝叛逆,为了躲避仇人才跑来这个鬼地方安家落户的吧?”
这话一问出,钟守一立马冷眼凝来,死死盯着杨传福。
杨传福心里惊诧,看面前这小子的反应,还的确被自己歪打正着说中了。
“别一副要杀老子的表情,我和你又没什么仇,你爹是我师父,你便算我师弟,我还能害你不成?”杨传福厌恶翻了翻白眼。
既然人家拿自己当外人,杨传福也懒得再停留,起身拍了拍屁股,向着自己的小院走回去,边道:“天还没亮,你小子赶紧去睡一睡,白日上工的时候可不能犯困打酊。”
院墙破了,大晚上也不容易修补,家里又没什么财物,懒得修。
一头躺在榻上,很快睡到清晨,醒来快速收整,再出门,见钟守一已经等在院子门口。
二人一齐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杨传福问了声:“灵儿的饭食准备好了?”
“恩,有稻饼。”
“那不成,午间你回来一趟,看看娘俩的情况,他一个四岁的丫头呆在家里,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恩。”
“你娘今天有没有好转?”
“没有。”
杨传福止了问话,心里不是滋味。
自师父钟念青死后,这两个月钟守一的性情变了太多,师娘卧病在床不得动弹,饭食滴米难进,靠着汤药续命,眼看着也要离世,给这孩子平添数层阴霾。
遥想当年自家兄弟死绝,虽说是孤寂难受了一阵子,可有师父一家收养,到底是很快好转起来,如今再看钟家兄妹正在遭受的苦难,可比自己当年要灼心的厉害。
大部分人都有怜悯感恩之心,杨传福这条命就是钟守一他爹救的,如今世事轮流,到了他该报恩的时候,自是义不容辞。
思绪飘忽,再回神已经到了客栈,例行工序,擦桌扫地,一番收整,上午时候已经来了三桌客人,忙忙碌碌到了午时,一楼已经座无虚席。
多数噪杂之音,都在议论一件事,袁城昨夜发生了十数起命案。
死人了,不是一条两条,足有十七条人命。
原本死人不是一件值得全城热议的事,这鬼地方,每年冻死的人都不在少数。
之所以闹这么大动静,全因昨夜死的人不是正常死亡,都是被妖物害死的。
听着客人议论,杨传福莫名心惊起来,因为恰好昨夜自己也经历了那件诡异震骇的事情。
逮着空闲,把钟守一拉至后堂,几句催促,便看着他快速离开客栈。
没到半个时辰,人回来后继续干活儿,看来家里没出什么事,杨传福暂时放心下来。
下午的时候,县令府的两个衙役步入客栈,门口那桌人赶紧给让出两个位置,满堂的人七嘴八舌开始问,那二人饥肠辘辘,先咽了几口菜,才给众人讲处理结果。
城中四大民宅区、县令府、还有两家大户府里,都遭了难,死的人均是本就抱病之人,被奇形怪状的器具开膛破肚吃尽肝脏,仵作怀疑是成精的妖物所为。
县令府能怎么处理,几个兵丁都是瘦麻杆,没那胆子追凶,现在安抚民众,估摸也不会有什么交代。
别家死了人,杨传福不再意,令他较为震惊的是,西城门上那两个守城的兵卒也死了,这两人可都是健壮之人,结合自己昨夜的经历,被钟守一刺痛逼逃的那东西不正是逃去西城门方向?
“小六子,再来两坛酒!”
“好嘞。”
暂时掐断思绪,杨传福赶忙给客人送去酒水,搜寻钟守一的身影,他正在给另外一桌上菜,面色一直平静。
回到柜台上,杨传福心里突然对那小子生了几分敬佩,昨夜自己被吓破了胆子,人家竟然还能挥舞那柄木剑劈刺妖物,对比一番,自己的确是不如人家。
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心想:‘又或者,师父他们一家本来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妖邪鬼物,且本身就是对付这些鬼东西的高人。’
想及此,杨传福忽然瞅着钟守一顺眼了几分,凡事有所执必有所强,这小子小小年纪每日早起练功,虽然不见得修出多少气力,但那股坚持劲儿自己根本比不过。
再想想那柄青光木剑,杨传福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到了傍晚,因为城里的恐慌氛围,使得客栈的客人们久久不归,眼看着就要天黑,杨传福拉着钟守一小声道:
“既是不太平,你今日早些回去,莫教灵儿和师娘受害,今夜咱们没法睡了,万一那鬼东西折返回来,得需提前做好对付它的准备。”
钟守一点了点头,将堂服脱下露出本身的黑衣,走的时候难得回头说了句:“老六,你也快些回来。”
杨传福黑着脸笑骂:“小东西,别和老子称兄道弟,叫六哥!”
钟守一哪会理他,转头窜入雪色里。
第335章 守家护院
夜色来临时,杨传福离开客栈往家走,西城民宅不算远,但还有点距离,以往这个时间街道上都没什么人,而今天却很多。
多是官差和好些大户人家的家丁,杨传福心思通透,一猜便知这是县令府和袁城多家富户协商合作。
现下,两方合作只有一个原因:事情非常棘手。
不然大可张贴份告示胡编一顿,草草应付了事。
“差爷,这大晚上的……”
杨传福截住路过的一位瘦高差役探问,话还没搭上,对方一个瞪眼道:“滚开!”
杨传福讪讪退在一旁,任由那人跑过去。
平常时候这些人和善的厉害,没想到今日却出奇的凶,杨传福加快步伐赶回钟家小院,见钟守一正在扫雪。
没理会他直接进屋找了口水喝,钟守灵那丫头正玩着一头布人偶,亲昵喊了一声‘六哥哥’后,自顾自玩耍。
杨传福在屋内度了两步,迟疑不决,实际上他这几天每每来此,都有点恐惧进里屋。
他怕一进去就看到师娘已经咽气了,但恐惧之中还带着浓浓的不舍,内心深处,他是怎么样都不想让师娘离开世间的。
少顷,终究还是走了进去,见那妇人少有的清醒睁眼,杨传福高兴道:“师娘,可曾感觉好些?”
妇人本名唤作林春,此时露出笑容,自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轻‘嗯’,音色虽好,却不连贯,带着痰刺。
“师娘,你想吃些什么?”杨传福快步走去蹲在榻前,只为林春出声不必太费力。
细微沙哑的话音断断续续,杨传福凑上前去用心倾听,知道她大概意思是在说:“小六,帮你师父照顾好一儿和灵儿。”
杨传福只觉胸口憋闷难过,泪水不自觉滴在木板上,“您放心,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见林春还要用力抬手,杨传福赶忙主动握住,又听道:“小六,苦了你……”
“师娘放心,守一和灵儿由小六照顾,定是吃喝不愁的。”杨传福实在不忍心榻上这妇人再多说一句话。
妇人听后,缓缓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杨传福可以出去了。
离开里屋时,杨传福翻头再看,妇人已经闭了眼睛,估摸又要睡去。
每一次进去又出来,心情只会愈发沉重,但见那个四岁的丫头还在平静摆弄布偶,杨传福强作笑容,推门而出。
院子里的钟守一已经扫罢一轮雪,因为这鬼天气一直在下,所以不多一会儿,地上又积了薄薄的一层。
二人与昨日一般,坐在屋檐下沉默着,良久,杨传福道:
“先前归来的路上,见县令府衙役和几家大户人家的家丁们来来往往,都是冲着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去的,我想他们必然知道一些情况。”
钟守一不发一言,杨传福道:“你有什么看法?”
“守着家。”钟守一平静回应。
和这孩子交流的确是干脆,但少了太多生趣,杨传福时常有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自己心里纠结了片刻,最后呼了口气,也罢,如此也好,不多废话。
便直言道:“昨日我见你挥舞那柄木剑甚是熟练,以前应是练过,能不能讲讲有什么神威?”
钟守一沉默片刻,回道:“【斩妖剑】,未入一阶下品,对鬼魅类、妖兽类凶物有克制之用。”
杨传福眼珠发亮,喜色道:“真是宝贝?”
话一说出,又赶忙平静下来生怕钟守一笑话。
咳了一声,又问:“一阶下品是什么意思,神仙用的东西?”
钟守一道:“没有神仙,只有修仙者。未入一阶下品便是介乎凡器和灵器之间,不入流的东西。”
杨传福愈发震惊,“修仙者?这世上真有这种人?”
他不再掩饰震惊,仙魔传说本是遥不可及,而今日从一直相处的钟守一口中听得,刹时间,只觉白活了十九年。
“你也是修仙者?”
“不是,但我有灵根。”
“灵根是什么?”
“修真之本。”
“你们一家人都是修真之人?”
“只有我和爷爷。”
“那你爷爷现在是仙人?”
……
问了良久,杨传福才大致知道了钟守一一家的情况。
他爷爷是紫云山的外门弟子,因为天资差,三十岁以后便被逐出门派,在大梁疆土游历多年。
钟守一诞生时,他们一家三代已经在四处逃亡,因为他爷爷惹上了同样是没什么资质的另一伙不入流的散修,后来最终选择袁城落脚,完全是因为这地方僻静,不易被仇家发觉。
能知道的都知道了,杨传福虽然震惊,但还是有很多疑问想探个清楚,可惜钟守一把能知道的已然全道出,不知道的,那便是上一代承接没做好。
夜色渐深,杨传福心绪不宁,因为他自院中看到西城门上灯火通明,甚至偶尔能听到谩骂怒吼声,安顿道:“你在家守着,我去瞅瞅发生了什么。”
钟守一点了头。
杨传福快步离开院子向西城门跑去,没过多久冒着冷汗折返回来,道:
“打起来了,好几头鬼东西,把城门都啄破大洞,那些衙役和家丁们根本对鬼东西造不成伤害!”
昨夜的一头已经把二人害得够呛,今日西城门少说要进来三四头,杨传福只觉惊骇难平,可即便是这时,他也没见钟守一沮丧或者惊慌,诧异问:
“你有办法对付?”
钟守一握紧身后的那柄木剑,道:“没有,只能能对付一头。”
“那你一点儿也不着急?”
“着急没用。”
……
杨传福只觉自己像个傻子一般,昨日还教育人家审时度势,今日却成了人家的教育对象,好生丢脸。
不过当下不是讨论丢不脸的时候,而是如何能应对那三头很有可能都来钟家小院的鬼东西。
“你这剑威力不俗,我能用得?家里是否还有其它器物?”杨传福愈发焦急,因为西城门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
钟守一摇了遥头,四处看了看,将之前扫地的笤帚递给杨传福,杨传福笑骂:“这能干个屁,我回家去拿家伙。”
还没等他跑到家里,小路上一头通体漆黑的巨影已经到来。
第336章 漫山黑妖
杨传福快速翻腾出一把锈迹兵器,那是一把环手刀,常有四尺余,但并非百炼精钢所制,纯粹的铁器,在自己死去多年的大哥屋子里寻得。
出来院子时,已经见对面钟家小院里撕斗起来,那头漆黑色的鬼东西和昨夜的妖物长的一模一样,只是体长略逊昨日那头。
“你这妖孽!”
惊吼一声,杨传福握紧长刀,登登几步便冲去对面,猛力一劈打在妖物背上,不再像是昨日木棒所击软绵绵的,的确有几分切割效用。
可惜毕竟是凡器,那妖物背部羽毛一往起震,直把杨传福的长刀震飞脱离,他自己也被那东西后踢一脚,嘭的一声倒退两丈,摔在地上好生疼痛。
“娘的,老子不信邪!”
杨传福见钟守一那柄木剑再次散出青光,自己也骂骂咧咧爬起来跑去捡兵器,非得劈砍死这鬼东西。
“刺他胸间!”这是钟守一在战斗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二人在院中与妖物斗了一炷香时间,钟守一将妖物脖颈和足部划开口子,其流出来的血水与人类没什么区别。
这鬼东西扁脸鸟喙,形如巨雕,通体坚硬黑羽,不足一丈高的躯体较为迟钝,被钟守一那柄青光木剑划刺多道伤口后,转头欲走。
杨传福急道:“不能教这东西逃了!”
他以长刀横揽妖物,那东西摊翅扑扇正巧被他双手抱住,也顾不得握什么刀,急喊:
“快杀!”
钟守一吐了口中的血水,一跃丈高,跳下之势立剑直刺,准确的穿透妖物心脏,趁着妖物僵直状态,拔出剑来再坎脑袋,头颅骨碌碌蹦滚在地,血水止不住的猛飙,溅了杨传福一脸。
二人瘫软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此时再看,都是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钟守一气色白的厉害,一眼不乏只喘着粗气,他年纪尚小,昨日一番争斗已经伤了身体,今日又被那似鸟似雕无法飞动的鬼东西抓破肩膀,此时忍着疼痛直冒冷汗。
杨传福虽然被踢翻过几个跟头,但运气出奇的好,一点儿伤都没受,此时气愤看着那被钟守一砍开头颅的东西,忽而笑了:“这他娘也不过如此,还以为有多凶悍呢。”
人就是这样,对未知且怪异的生物总是充满警惕和惊惧,真正征服过一次,便不再害怕,反而会生起兴奋之色。
恰值此时四面邻舍有人惊呼救命,杨传福眼珠滴溜溜转动,褪下袍子赶忙将钟守一的木剑夺过来,包裹住后又递回去。
不等钟守一问,杨传福将二人杀死的那物拖起来费力扔去院外,四下瞅了瞅,见各处皆起了火光,这分明是都遭了难,愣在原地一思索,很快将那尸体拖去老远的大道上。
快步跑回来又将那物的头颅也扔去老远。
“你这是在干什么?白白耗费了气力。”钟守一呼出一口气,将额头冷汗擦尽后疑问。
杨传福暂未理他,爬上屋顶遥望西城民宅各处,脸色越来越差,下来后,骂道:“你懂个屁,人心险恶,若是教他们知道你有对付这些妖物的宝贝,那柄木剑还能握在自家手里?”
钟守一滞顿一瞬,已经被杨传福粗鲁揪着回到屋里,几番擦抹包裹,又用屋外的冰碴敷冻,肩膀上三道血痕堪堪止住流淌。
“你在家呆着,我去四处看看。”留下一句话来,杨传福提着刀推开门。
先是回到对面院中自己屋内,裹了一身新棉袍,而后提着刀直奔求救的各家邻舍处。
他可不是发善心要去救助,而是单纯的要核算妖物数量。
后街火光冲天,赶过去时,见一群人疯狂拿着火把对持一头丈高妖物,那东西比钟守一刚才斩杀的可要巨大太多,看罢后又转去另外一处地方,见一对年轻夫妇也被追着跑,这是第二头。
一番跑动,核算下来,单这西城区就有至少六头,别的城区他不信没有。
今夜比昨夜可怕之处在于,这些似鸟非鸟的东西不单单只冲着病体而来,连那些正常的人也开始被害,杨传福越想越怕,踩在雪地上暗暗狠骂:
“这他娘的是妖祸啊,弄不好整个袁城都完了。”
趁着腿脚热乎,杨传福冲城里最高的楼屋跑去,在北城刘府外的祭供楼,路过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有呼喊,赶到祭供楼时这里已经有好几波人聚集,刘家家丁们守在府门外虎视眈眈。
那些民众见杨传福脸上满是血迹,手中还提着刀,原本就紧张的身子赶忙给他让开路,刘家家丁以为他要闯府,举着斧头大喊:“杨小六,你要干什么?别过来!”
杨传福懒得理他们,走了两步身子一转弯,跑入祭供楼,这楼六格五层,全是城中各家祭拜的神灵雕像,跑至顶楼环绕一圈,心里有了数后,又快速跑下楼。
周围的那些城民和刘家家丁满脑疑惑,他则半步不停,向着西城回跑。
整个袁城遭难了,这是事实。那些似鸟非鸟的鬼东西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从城里各处火光冲天的景象来看,他们都以为火能对付这些东西,其实很可笑,杨传福在刚才亲眼见过,火对那些妖物没作用。
走过很多地方,耳朵里传来的都是呼救和凄厉尖叫,但他自顾自走路,根本不打算理会。
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从没有过做好人的想法,他深切知道,大难来临时,每一个人把自己顾好已经不容易了,这世间,多的是狼心狗肺之辈。
跑回钟家小院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钟守一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半开着的门背上睡着了,冷风从外面吹进去,使得屋内没有了以往的温度。
跨脚迈过钟守一的身子,杨传福坐在屋里泥炉凳上,沉默思索良久,突见里屋走出来睡眼惺忪的灵儿丫头。
“六哥哥,我想尿。”
杨传福起身的瞬间,钟守一也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觉已经睡了好久,门被自己撑开,却是教自己的妹妹和母亲受了冻。
杨传福带着丫头去出恭,钟守一闭上门重新给泥炉里填了黑石,灵儿很快回来又去睡觉,二人坐在外屋低声交谈。
“这是一场灾难,如今各处受妖物所害,也不知整体是个什么情况,明日你呆在家里莫乱走,我去客栈看看。”
将夜里所见所闻都告知钟守一后,杨传福困意上头,直接躺在地上裹着棉袍睡下。
很快清晨到来,杨传福猛地惊醒,起身见钟守一正在院内打桩,他度了两步,推门离院,去到客栈。
白日里,街道聚满人,客栈里也尽是陌生面孔,报团取暖是人类的天性,杨传福边给各个酒桌上菜,边听他们杂声谈论:
“据县令府外算命的道士说,那妖物唤作‘稔兽’,雕身血喙,喜食瘟躯,夜间作乱白日归巢,越是成年者,越能化解刀兵之力,邪异非凡……”
“李老道的话你也信?要我说那些东西分明就是黑山雕,专吃人心肝脾肾!”
“放屁,雕难道不会飞?那些妖物只能用脚走路……”
“不对不对,我昨夜见过一头,是飘在空中的!”
……
人群聚集起来谈论异闻,即便惊惧也不会造成集体崩溃,这些人中有头脑的人很快组织众人一起向县令府奔去。
午间时,袁大穷匆匆赶来客栈,瞅了瞅生意,今日竟然如此惨淡,便问杨传福:“怎么连一桌客人都没有?”
“您没赶巧,上午都挤满人呢,后来一窝蜂去县令府了。”杨传福拾掇着菜碟。
得知今日还是有银子入账,袁大穷语气缓和不少,四下寻找,又问:“钟家那小子呢?”
“在运菜的路上。”杨传福撒谎回应。
他虽是店小二,但担了客栈管理的责,这袁大穷家业丰实,在城里几处铺子,平常时候只是来监工看账,还是较为信任杨传福。
离开的时候,神色复杂,回头叮嘱了一句:“今日早些关店,莫做生意了,晚间教王老头和厨子闭紧门窗。”
说罢,便行色匆匆离去。
杨传福转去后院侧门,见往日那些蹲守的乞丐今日少了一大半,依旧是那个猾幽幽的中年乞丐凑上来,讪问道:“六爷,今日怎的没食儿了?”
杨传福扫视一圈,眯眼想了想,指着他身后的七八个人问:“其他人呢?”
这中年乞丐唤作二驴子,回头看了看,应道:“城南米仓的老板死了,他们都赶着去抢东西。”
“那你怎么没去?”杨传福皱眉。
二驴子眼珠乱转,小声道:“六爷,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你说!”
“这事儿干系很大,我要五十两银子。”
杨传福瞪目怒骂:“五十两!你他娘是在说笑么?”
面前这人神色前所未有的坚定,“六爷,我要说的消息绝对值五十两,您帮忙引荐一下袁老板,事成后分您一半!”
杨传福起初满是不屑,沉默了数息,脸色摆正,凝目道:“你直接跟老子说,若我认为值,必会帮你达成,若是不值……”
他忽然拿出一两银子,递给面前的乞丐,“老子的银子先给你,若是不值,你连这一两银子也得不到。”
杨传福以前听自家师父讲过,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钱财如果没到手里,你是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的,可钱财到了手里再被拿走,你就会觉得难受。
五十两和一两自然不能比,但套面前这乞丐的话,不成问题。
果然,二驴子咬牙片刻,直接说道:“昨夜乞儿窝里的老张临死前说,他看到野牛山被一大片黑雕霸占了,在山林里飘来飘去遮盖月色,而那黑雕,正是昨夜来城里吃人的那些怪物。”
杨传福呆滞当场,忙问:“有多少?”
“数不清,满山都是,清晨我和小毛菇去城外看,看到野牛山上的树林都变成黑色了。”
杨传福震惊急道:“快引路,现在去看!”
二驴子领头带着杨传福直跑向城西,身后还跟着六个乞丐。
来到城外三里处的高坡,正是午间刚过,日光散下来几无温度,杨传福盯着对面山头雪林,面色煞白,失神倒退两步。
只见大半山林间不是被白雪覆盖,而是被黑云遮盖,就好像往人身上披了一张黑黝黝的野猪皮,压抑的厉害,神乱心悸。
第337章 日落逃离
逃离袁城的念头几乎是在瞬间产生的,不需要任何思虑,留下来只有死。
杨传福不信以区区凡人体魄能对付的了那满山的‘稔兽’,即便袁城有四五万人,恐怕也不够这些妖物吃的。
所以他毫不迟疑往城里跑,往钟家小院的方向跑。
“六爷,您不能不讲信义,六爷,您等我们一会儿!”
身后那帮乞丐紧追不舍,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惦记着银子,但想想也对,他们的眼界如果能再大一点,也不至于做乞丐。
跑过西城门,回到城中,杨传福突然停身,恶狠狠转头,“承诺的事,老子不会食言,但现在,不是兑现的时候,你们几个去客栈后院等我,一个时辰内我会过去。”
“这……”为首的二驴子似信非信,左右摸不准杨传福说的是真是假。
杨传福两步迈近他身前,一把揪住他那脏兮油腻的棉袍领子,指着城外野牛山的方向凶道:“蠢货,外面那群东西如果进来,别说你我,整个袁城的人都得被吃个干净,老子不想陪葬,你如果想死的早一些,尽管跟着我耗嘴皮子!”
二驴子从来没有见过杨传福此时这般凶煞之相,尽管二人相差十多岁,但他还是怕了,生起的恐惧之心里,一半是此时杨传福表现出来的凶恶,一半是他说的话。
“袁城两万多户人,总有人有招儿对付它……”二驴子嘀咕之言还没全说出口,一扇巴掌重重打来,清脆响亮,疼的发麻。
“再敢跟我狡辩,宰了你!”杨传福打完人冷冷瞪了一眼,眸子里的寒光足以震住面前这几个乞丐。
而后转身快速向钟家小院跑去,边呵斥了句:“收拾好东西去客栈等老子!”
留在原地的二驴子半晌才回过神来,身后的几个人见自己老大被揍,也不敢多什么嘴,他们自小作为乞丐的那份卑微懦弱融进了骨头里,即便是一起合力能斗得过杨传福,此时也没那份胆量。
良久,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乞丐试探问道:“老大,咱还去客栈么?”
二驴子目中满是怨恨怒意,可最终还是变得低落沮丧,“不去那儿,咱们还能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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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着钟家小院不过三十丈距离,越走近,越能听清一个幼童正在哭唤的声音,杨传福心头一惊,加快脚步。
临到院前,杨传福已经确定,是灵儿在哭,且哭的好生凄惨。
他赶忙推开院门,见钟守一呆坐在屋檐下双眼无神,而屋内的嚎啕哀嘶从未停止,杨传福本就焦躁急促的心情瞬间暴怒呵问:
“你在干什么?没听到丫头在哭么?”
钟守一也不答话,抱着那柄木剑低下头颅,身子逐渐蜷缩,脑袋深埋怀间。
杨传福蹭蹭两步上前,刚要动手揪起这混账东西,又不忍灵儿在屋里继续哭,想着一定是钟守一欺负了妹妹,等安抚好丫头后出来再收拾这小子。
跨过门槛进了屋内,外间没见人影,杨传福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顿了身影,一步一步走去里屋,当看到榻上的丫头死死抱着妇人已经失去血色的脖颈,他只觉脑中电光霹雳一闪而落,直震的头皮肿胀,悲从中来。
“师娘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头重重磕于木板间,泪水已经顺着额痕滚落而出。
他怎么也没想到昨日那两声交谈,竟已是最后一次,至此以后,这世上又少了一个胜似家亲的人。
心中痛恨自己的无能,哽咽声由浅至深,完全不比榻上那个失去母亲的丫头更好受。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着妇人的尸体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哭泣,直到脑袋被一双小手碰了碰,杨传福才抬起头来,见丫头不知何时竟然下榻坐在了自己身前,眼中泪花消散,红肿着道:
“六哥哥不哭。”
杨传福只觉一股温暖充斥全身,刹时由悲转喜,喜中又带着悲色,赶紧擦干净泪水,一把将丫头抱在怀里,“六哥不哭,六哥不哭,灵儿放心,六哥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抱着孩子起身来到院外,杨传福镇定片刻,踢了一脚钟守一,厉声道:“站起来,身为男儿,父母即逝,就该有个长兄的样子,只有孬种才会消沉萎靡!”
又把怀里的丫头放在地上,她自动凑去钟守一身旁,闪着泪花摸着钟守一的头:“哥哥不哭,哥哥不哭!”
钟守一自小倔强,这两个月间看着自己母亲由一个健康的躯体一步步凋零枯萎,此时终归是受不住,抬起头时,早已泪流满面,抱着自己的亲妹妹不住抽泣。
毕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哪能时时强绷着,杨传福不再理会二人,迅速再入屋内,将林春的尸体用被子裹出院内。
堆了半人高的柴堆,瞧着不够烧,又去自己院里搜刮一气,勉强将柴堆垒成将近一人高,慢慢将林春的尸体抱上去。
受了瘟病的尸体死后必须焚化,这是城中绝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常识,杨传福不管钟守一和钟灵儿的跪地嚎啕,一把火扔出去点燃柴堆。
如今这两孩子的爹妈都死了,自己就是他们唯一的靠山,比起在地上哭哭艾艾,他更愿意做一些实在的事,人得看清现实,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带着兄妹二人离开此地。
野牛山上那密密麻麻的黑影,但凡教人瞧上一眼,都会心乱神慌,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绝望,杨传福知道,留在袁城,不可能有活路。
烧了尸体,已经到了下午,本就不甚强烈的日光显得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杨传福拿一个小掉瓶教灵儿去装一些母亲的骨灰。
他见钟守一还是那副殃殃萎靡的模样,揪起脖颈凶狠吼叫:“你他娘能不能像个男人?天马上就要黑了,城外野牛山上盘踞着成千上万头昨夜来袭的鬼东西,现下不收拾东西赶紧走,晚上你想让灵儿跟着我们陪葬么?”
钟守一漆黑的眸子慢慢回复神彩,盯着蹲在已经熄灭的柴堆上拘骨灰的灵儿,忽而又生了气力。
“速速收拾行李,拿上最重要的东西!”杨传福说罢,先一步回去自己那边院子,不一会儿功夫身上多披了一件黑袍,手里提着已经用布条包裹好的长刀。
回来时见钟守一已经将妹妹背在身上,腰间缠着一个小布袋,手里拿着木剑,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杨传福又快步跑进屋里扯出来一段裘带,长约六尺,宽有两尺,裹在丫头身上,“灵儿乖,从此刻起,咱们要赶很远的路,咱们要离开这里,把狐裘皮裹好,莫冻着。”
从上至下打量了钟守一片刻,杨传福转身推开院门:“走!”
两个身影走出院子,穿过小路走上大道,钟守一背着妹妹回头观望,只听杨传福平静道:“不必留恋,将来你长大了自可归来游逛,师父师娘已然离世,这世间就剩下咱们三人,六哥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钟守一最后看了一眼家中,转身快步跟上杨传福。
三人来到客栈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二驴子和他六个同伙早已等的不耐烦,见杨传福提着一柄长布包裹的兵器,原本要发的牢骚埋怨转为讪笑奉承:
“六哥果然守信,咱们……”
杨传福冷眼道:“五十两银子现下就给你,等我片刻。”
让他们再做等待,杨传福领着钟守一进入客栈,柜台上算账的邢师爷诧异杨传福的打扮,正要问话,却听杨传福率先开口:
“老邢,袁老板在北城布桩唤你钦点银柜,快点过去吧。”
“今日?怎的提前了?”那老头皱眉疑惑。
杨传福只道:“嗨,我哪能知晓,说不准是这个月多赚了银子。你快些动身吧,免得惹他不快,回头又扣你工钱。”
说罢,带着钟守一走向后堂,边走边装模作样道:“把丫头放下赶紧干活,得亏下午没什么客人,不然老板又要骂你呢。”
“嗯。”钟守一配合着回应。
来到后堂,二人交换眼色,钟守一将灵儿和木剑暂且安置一处,打了个‘嘘’声的手势,灵儿乖巧点头。
钟守一快步折回客栈里擦抹桌椅,实则他是在监察柜台上的邢师爷。
而后堂的杨传福脚步不停,直接去了厨房吩咐那憨厨子烧二十张肉饼,说是有位客人要打包赶场。
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厨子烧锅烙饼,一锅十张,两锅便是二十张,手掌般大,垒起来有一臂高,热乎乎装在米黄色布袋里,杨传福背起东西就走。
返回后堂将饼放在灵儿身边,告诉他再等片刻,自己又走向前堂客栈。
此时邢师爷已经离去,钟守一正站在银柜旁费力撬锁,杨传福提着刀走上前,“闪开!”
嘭~叮~
两次挥劈,直接将铜锁击裂,抽出木柜,杨传福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真少!”
里面的银子不足七十两,他拿着两只百宝袋分开装挪。
“走!”装上银子后,毫不迟疑,二人径直来到后堂,钟守一背起灵儿,整顿就绪。
三人自后院走出,杨传福一把将早分拨开的五十两扔给等候多时的二驴子,乞丐七人围在一处喜色拆开百宝袋,见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数来数去,五十两一分不少,抬头要感谢一二时,杨传福和钟守一的身影已经去到百步以外。
“老大,那是南门的方向。”
二驴子眼珠转动,犹豫不决。
第338章 指使行凶
踏出南城门的那一瞬间,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感受,杨传福感觉离死亡远了一步。
或许是内心深处笃定,今夜必有一场祸乱,杨传福脚步愈发坚定。
袁城三面环山,东面、西面和北面都是密林山野,如果有人从那三个城门出去,只会向着山林越走越深。
唯有南门拓着一条官道,据说顺着官道走七十里,能见到一条大河,跨过河便到了江北。
大梁三十六州,一大半的寺庙出自江北,杨传福这些年听过不少关于江北的传闻,其中最神异的,莫过于前朝有和尚在江北白日踏莲飞天,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杨传福不去管它。
走出袁城大约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估摸路程,不过走了四里路,杨传福回头看看袁城,驻足停下。
钟守一并没有杨传福想象的那么不堪,这么一段路,他不曾落下半步,一直紧随身后。
但杨传福知道,长身体的年纪,不能过度赶路,必须停下来歇歇脚。
“老六,后面有人跟着!”钟守一将灵儿放在地上,松了松裤腰,将衣袍束紧。
杨传福朝官道两旁看去,山林里黑洞洞的,看不清景象,又往前举目眯眼,见两里外有一座小山坡位居官道西侧,沉吟少顷,对钟守一道:
“再坚持坚持,走去前面那山坡上休息,亦能看看袁城情况怎么样。”
钟守一点头应承,指了指后方远远跟随的一伙乞丐。
“不必理会,如今出了城内,个人生死不受律法束缚,他们若敢上来纠缠,就杀!”杨传福瞥了一眼,提着刀继续赶路,边道:
“你记住,这世上的人,多是贪得无厌之辈,你给了他一两银子,他还想要十两,你给了十两,还想要百两,慢慢的,他会认为你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二驴平生第一次获得五十两巨利,贪欲被瞬间放大膨胀,如今想跟着咱们离开袁城,路途遥远,两方势必会有纠葛,找个机会甩掉他们!”
“嗯!”钟守一背起妹妹跟上脚步。
两里路说长不长,说短,其实在这黑夜里,真不算短,官道虽然宽敞,但那山坡被大雪覆盖,很是难走,二人费了很大劲才爬上山坡。
寒风呼啸,走在官道上不知觉,如今站在一处较高的地方,刹时感受到了冰冷。
钟守一将钟灵儿用狐裘包裹严实,让他暂且躺在雪窝避风处,抬头见杨传福回望袁城方向,他也站起来跟着看,只看了一眼,瞳孔缩放,心头震惊。
只见一层黑云遮盖在袁城上空,一道道影子往城里各处降落,时有红光闪烁,犹如猫鹰结阵冲入鼠窝,一道影子降下,钟守一便觉得必有一个如见到天敌的黑鼠丧命。
“这些稔兽早在三日前便逐渐集结,可叹城中百姓愚蠢自私,每日外出冬猎的人那么多,竟没一个人察觉异常公之于众。”杨传福重重叹了口气,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带着兄妹两人逃出城来,不然今夜过后,十有**也是城中三具枯骨。
“老六,他们来了。”钟守一指着正在往山坡上怕的七个乞丐。
冬日的夜间比白天冷了数倍,这群人早已经冻的哆哆嗦嗦,起初‘只打算跟随’的计划早已不再坚守,离着老远便喊:
“六爷,您二位等等我们,即是要闯荡江湖,多个人好歹能互相照应。”
钟守一握紧木剑拉起钟灵儿,那一伙人艰难往山坡上爬,眼看着很快要爬上来,杨传福小声对钟守一说道:
“不必紧张,这几人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心都是懦弱之辈,线下怕是捱不住冷,想凑近打听一些事情,他们既然沉不住气,我们索性就在这山坡上说清楚。”
等到那七人爬上山坡,杨传福看得真切,除了二驴子,一个个都冻得鼻青脸肿,出城时竟然连件棉袍子都舍不得买。
“你们几个无需奉承,先回头看看袁城!”杨传福不等他们开口,先一步指向袁城方向。
七人齐齐回头,见到了杨传福和钟守一早已见过的景象,呆滞当场,“这……”
二驴子转头对着杨传福恭敬抱拳:“多谢六爷救命,我们几人跟对您了,还请收留!”
杨传福冷冷讥笑道:“放屁,你也只是试探着跟来做个赌注,若是今夜城里没发生什么,你怕是立刻会回去。
如今忍饥挨饿快要消受不住,才想着来求拜搭伙,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二驴子身后都是一干毛头小子,十五六岁空长了肚皮,脑子里根本没什么东西,见杨传福冷声讥讽,自惭形秽一个个低下头去。
唯独二驴子厚脸讪笑:“我等目光短浅,哪有六爷见多识广,如今袁城遭了害,也不知去哪儿,您早有准备,不妨……不妨给口饭食,指条路?”
并拿出手里的百宝袋,“我可以给您银子。”
杨传福哪稀罕银子,这鬼天气,最珍贵的就是食物,自家三人还不够吃,分他们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山坡下忽有烈马嘶鸣,众人仔细一看,自袁城方向不知何时跑出来一辆马车,周围跟随着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武人,那马车上镶着一个令牌,书有‘差’字。
马车行驶极快,可正因为极快,一个不甚便摔断了车辕,翻滚在雪地间。
杨传福指着马车里爬出来的几个人影,“想要随老子一道走,你们就去把下面那量马车抢了!”
第339章 白首归来
投名状这类事情,二驴子还是知道的。杨传福让他们去抢官车,暗地的意思就是:‘跟着我们走会是一条不归路,有决心必须得证明出来。’
可山坡下那辆已经分裂的马车不是无名之辈的财物,而是袁城县令的马车,那是官!对于他们这种做惯摇尾乞讨的人而言,官大于天!
“怎么,不敢?”杨传福将裹着布条的长刀抗在肩上,活像一个山大王。
二驴子和他六个小兄弟互相对视,神色挣扎,终归是没敢下去,回头尴尬讪笑道:“六爷,您怎么说笑呢,我们几个连把兵器都没,不可能斗得过那三名官兵。”
话说出来,他们自己都觉得没脸皮,只听杨传福冷声道:“你们七个人,那差役才三个,谁不知道县衙里的差役都是县令招揽的穷苦人,有什么能耐?
连这件小事都不敢去做,老子收留你们有什么用?”
二驴子面色逐渐平静,看了看山坡下正在帮县令一家修理马车的三名壮丁,突然间不知怎么的,心底里生出一股戾气,黑着脸沉默良久,“好!我们去抢!”
“老大……”身后几个毛头小子纷纷惊讶。
二驴子再次厚脸求向杨传福:“六爷,可否借刀一用?”
这荒郊野外,兵器就是命,杨传福眯眼本是想说个‘不借’,可转眼一想,忽而笑着开口:
“你拿着刀过去,他们必会心生防备,夜色冷冽,那几人本就是亡命逃出城来,此刻精神紧绷,万一拔出兵器与你们对砍,你这几位兄弟还能剩多少?”
二驴子愣在原地,眸中色彩复杂,沉吟少顷,抱拳弯腰:“求六爷指点!”
杨传福也不端着,直接开口:“你们本就是城中出了名的叫花儿,哭哭嚷嚷奔逃近他们身边,靠近以后一齐跪下诉说苦衷,祈求县令相救,那县令为官多年,多少有些原则,自顾体面,不会痛下杀手,大概率施舍一些银钱,也有可能直接撵你们离去。
不论如何,跪着往县令身上靠,那三名官兵势必会阻拦,你们只需瞅着机会两两合缠,将那三人拿兵器的手控制住,由你二驴子亲自快速刺杀,瞄着头颅和脖颈割刺,速度如果够快,那三人应该能被你们处理掉。
余下的县令和其夫人,便任你们宰割!”
杨传福说罢,将一柄半锈匕首扔出去,二驴子接在手里,自自己六个兄弟面庞一一看过,狠声道:
“那些当官的平日作威作福,哪会把我们当人看,今日六爷给了招儿,正是我们报仇的时候。若能成,吃食衣物都能得到,你们敢跟我走么?”
饥寒交迫的六个毛头少年早已经没了耐心,他们现下就差一把火点燃,而二驴子作为大哥,最适合鼓动他们。
“大哥,我们跟你走!”
“走……”
七人撑着胆子很快跑下山坡,钟守一拉着钟灵儿问向杨传福:“他们能成功么?”
杨传福皱眉摇头:“不知道,关键在于那三个官兵的实力,若是有武功,这七人一个都活不下来,若真是被县令随意招揽的穷苦人,很可能成功。
不论他们是狗是狼,饿急冻急,都会咬人的。”
钟守一继续观看着山坡下的情况,杨传福则眺望袁城方向,面色越来越差,呢喃了句:“城门开了。”
这是他先前有预料到的事,灾祸如果蔓延全城,不可能没人想过逃离,而南门几乎是不二之选。
有人逃出来,本是件好事,杨传福还没有到厌恶诅咒袁城所有人都该死的地步,在那座城里活了十九年,对人对物,多少是有些感情。
可他怕的是逃出来的人将‘稔兽’招来,若是如此,自己兄妹三人也有危险。
城门开了,里面便有人影慌乱往出跑,起初是一两人,而后是一堆人,因为站的远,也看不清那里到底多少少,只觉得不下百数,且还有人继续往出跑,全是黑影子,分不清里面有没有‘稔兽’。
杨传福知道,不能再休息了,得继续趁着夜色赶路。
“老六,他们成功了。”钟守一忽然指着山坡下的惨烈景象。
杨传福凝目观看,见那七人一步步逼近马车厢台,而他们身后,三名官兵已经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也看不清是哪里受了伤,总之都一动不动。
“走,下去牵马!”
杨传福提着刀快速下坡,钟守一背起灵儿利落跟随。
穿过官道,见二驴子和他六个兄弟已经把老县令和他夫人捆了起来,三具官兵尸首令人作呕,钟守一将灵儿的眼睛赶紧蒙上。
杨传福不理会正在翻搜车厢的几人,挑了四匹马中最高大的一匹,教钟守一和灵儿快速上马。
二驴子见状赶紧抹干净脸上的血水,抬手喊叫:“六爷,别急着走啊,分些好东西,这里有马车,驾辕修理好再赶路不迟。”
三具官兵尸体,三把佩刀,杨传福先是捡起自己刚才借给二驴子的匕首,后又拿了其中一把翻身上马,“你们几人冒着风险得来的东西,老子不会争,这把刀,便算老子刚才出计策的报酬。”
而后驾马顺着官道疾驰而去。
留在原地的二驴子往嘴里填了一块糖饼,这都是县令车厢里的食物,他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劲,一阵冷风吹来,身子打了个激灵,“别抢了,拿着食物和银子上马!”
那几个毛头小子正争的欢实,二驴子双手和脚齐出,一个个踢打一顿,“老子让你们别争了,拿着东西快上马!”
小兄弟们这才安分下来,一人拿了一些吃食,将车厢内能穿的衣物都套在身上,连县令和他夫人的衣服都没放过。
二驴子学了杨传福,将三名官兵剩下的两把佩刀背在身上,看了看剩余的三匹马,随意挑选了一匹,独自一个人骑在上面。
乞丐哪有肥硕之躯,剩下的两匹马被那六个毛头小子瓜分,七个人驾着三匹马跑动开,由于他们不会驾驭,摔了好几次跤,才堪堪掌握一点技巧。
至于留在原地的老县令夫妇,恐怕即便一晚上冻不死,也要喂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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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乌黑,一头通体碧蓝的鲸兽漂游穿荡,下方山川犹如蚯蚓扭曲,脉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站在碧游鲸背上的钟紫言三人回望晋地,陶寒亭感慨道:“总算过来了,没想到素来和平的晋地,竟已是四处乱相,难有安宁。”
钟紫言负手观望下空,颔首道:“两月路程,比咱们当年去槐山快了不少。”
吼~
一声兽啸,陶寒亭的那头凌岩豹脱离鲸背,兽躯蓝紫云纹光华闪耀,脚下便生出白色云朵。
“即已到达梁国,掌门早些去寻血亲,按照计划,我先去福州一趟,咱们半月后辛城相见。”
陶寒亭坐在凌岩豹背上拱手作别,钟紫言颔首微笑摆手,“就知道你急切,凡事欲速不达,举兵重夺清灵山非朝夕之间可成,隐匿好身份慢慢查罢。”
“我省的。”陶寒亭应承后,驾着着凌岩豹向北方飞去。
留在原地的钟紫言思索良久,拿出两块血红色灵石,指尖两滴精血滴入其中,只见血石金红光彩闪烁,丝丝血气延伸至一南一北。
他身后的憨厚男子睁开眼珠,眸子里神采奕奕,激灵的很,“掌门,这是?”
“这便是【青玄血石】,追寻同族血脉亲属之用,当年我钟家满门伏诛,只余表亲一弟一妹离散别处,七十年过去了,也不知他们是否尚在人世。”
钟紫言递给憨厚男子其中一颗,“此地格局先前你已经知晓,除梁国地域外,还有成片的山川湖泊,修真势利也不少,我二人分开搜寻,十五日后我在辛城等你!”
“掌门放心,我这便去。”
憨厚男子背上葫芦瞬间飞出,一化十丈,他身影一闪,已经端坐在葫芦上。
钟紫言板着脸道:“自在儿,凡事谨慎行之。”
“知晓啦,掌门放心。”常自在顺着手中血石指引的方向飞去东面。
钟紫言面色沧桑,心头忽有些伤感怀旧,五十年前自己不过一个十**的青年,由陶师伯拖家带口拉着一齐踏上去槐山的路程。
光阴流逝,鬓角如霜,眨眼间,再归来故地,已度了凡人一生的时光。
第340章 一直南逃
“真他娘晦气!”
杨传福大骂了一句,慢慢拍掉身上雪碴,身子却难移动。
此时离袁城方向大概有三十里路,原本计划着今夜最少能跑四十里,却在这最后十里路被迫摔下马来。
不是人出了问题,也不是路出了问题,而是马出了问题。
走的时候挑了一匹最大的,以为马高大势必会健壮,可直至此时才发觉,这马就是个样子货,奔了不过二十里路,前腿一跪,摔在地上起不来了,口吐白沫一个劲儿的抽搐,那气息在半柱香内直接断掉了。
幸亏三个人都没出什么大事,钟守一知觉灵敏,率先抱着灵儿翻滚下马,杨传福的身手不如钟守一,屁股被摔的疼痛酸麻,久久不能动弹。
“老子在客栈给人牵了至少有上百次马,没想到今朝栽在你这个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手里。”
马已经死了,但杨传福还是指着它的尸体骂了一通,实在是心里憋火没处撒。
气撒完以后,神色忽有些失落,就在那儿揉着屁股躺着。
钟守一将灵儿放下以后,快步跑过来搀扶杨传福,杨传福咬着牙站起身,被那小子问了句:
“还能走么?”
“能!”杨传福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回应,而后试着挪动了两步,慢慢走近站在雪地里的灵儿身前。
“灵儿,告诉六哥,摔疼没?”
“不疼。”
杨传福点了点头,四野望去,仍是雪色和漆黑。
前方官道也看不清个尽头,考量自己的躯胯,杨传福装着没事儿的样子道:
“虽然咱们还能继续走走,但路不能急着赶,这一晚上也没多休息,索性不赶路了,找处避风山窝躲躲寒。”
官道东西两侧都是黑色密林,冬天枝叶凋零,灌木丛生,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一个合适地方。
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马尸,杨传福让钟守一先往前再走一里,他和丫头慢慢往过走,过去以后直接向西侧的密林里走。
钟守一‘哦’了一声,迈步就向前去,又听杨传福道:“把这个拿上,你那木剑精贵的很,可不能用它劈砍枯枝败叶来开路。”
扔出去的正是先前自官兵尸体旁边捡起来的佩刀,实际上比杨传福自己拿着那把长刀要锋利,但杨传福用不惯佩刀。
“灵儿,咱们也走。”牵着丫头的小手,杨传福一瘸一拐远离马尸。
之所以要再往前一里,完全是怕后面如果有人追来,顺着两边密林搜索查探,万一撞见人,又恐多生事端。
杨传福内心深处已经不想再和那该死的袁城牵扯半分关系,刚才摔了一跤彻底想清楚了,袁城的人是死是活都由他们去,心中最后一点留恋已经消散干净。
好不容易走了一里,实在是走不动了,并不是他体力不行,而是腰胯疼的厉害,必须得休息。
于是由钟守一在前面开路,三人顺着西面黑压压的密林钻进去,估摸到了一处高坡,三颗裹着冰雪的铁桦奇异长在一处,杨传福道:
“就这儿吧,这里地势略高,又有巨木遮掩,是个好地方。”
劈砍了桦树周边的小枯枝,三人安稳坐下,拿出肉饼和水开始吃。
食物冷归冷,但还不至于难以下咽,一坐下困乏袭来,吃过东西就想睡觉。
把丫头护在中间,盖上长袍,杨传福抱着那把用布裹着的长刀眯了眼睛。
钟守一蹲坐在旁边时不时左右瞅一瞅,他虽困乏,但不敢入睡,要给老六和妹妹守夜。
人的精力并不相等,即便是同样体魄的人,一个人每天睡三个时辰就够,另外一个人可能得睡四个时辰才能恢复。
钟守一虽然年幼,但自小练功不曾懈怠一日,单论精神,绝对要比杨传福强。
这一日一夜杨传福卖的力气最多,耗费精神也最多,钟守一觉得自己该为他做点什么。
寒风呼啸,天上时有雪花飘落,为了提高精神,钟守一翻出一张不知是什么兽皮制作的密卷,盘坐身子,开始掐诀默念。
事实上,他没有杨传福想象的那般神秘,亦并不是什么隐藏实力修有法术的高人,若真是那样,怎么会沦落到去客栈当杂役。
爷爷钟紫山死的时候,只传下来这卷练气法门和【黄桃剑】,修真界是个什么样子,钟守一完全不知道。
从六岁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步入练气一层,也不会使用什么灵力,只能以血为媒启用【黄桃剑】,使用一次,会头晕大半个时辰,有时甚至会昏迷。
爹娘双亡,一整日虽说也在做事,但都像是梦幻一般,茫茫寤寤,只有此时盘坐冥想,才觉得一切是真的。
钟家往事,自己自然是知道的,前朝余孽呗。不过这都过去七十年了,梁国换了三任国君,早已不再追查他们,之所以躲来袁城,全是因为爷爷。
钟守一也不知道父辈们到底拿了别人什么东西,爷爷钟紫山临死前没多说什么,父亲更无奈,死在了山里,尸体是被樵民抬回来的,临死前根本没机会留遗训。
习惯打坐冥想,时间会过的很快,一个时辰过去以后,听得官道上有人骂骂嚷嚷,钟守一起身站在树后面观望。
只见二驴子和他六个兄弟正在拍打马儿,那三匹马已经被他们折磨的失去了耐心,一路上走走停停,摔了不知多少次,人和马互相厌弃对方。
他们自然发现不了钟守一,但钟守一却看得真切,二驴子佩刀沾了血水,已经冰冻住,他的其中两个兄弟一人背着一袋东西,黑色马蹄露出袋来,看着像是自家三人遗弃的那匹死马的腿蹄。
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就会亮,而他们驾驭不了马匹,硬要强拉着往前走,路过的过程便显得尤其漫长。
那三匹马很明显是饿了,没有草料,哪会由陌生人继续控制,二驴子和他的乞丐兄弟们用尽气力后,撒手不再管束,就地坐下气喘吁吁。
越听他们交谈,钟守一越觉得不妙,没过一会儿,他们便商定停脚休整。
钟守一只觉得自家三人运气实在是差,早想摆脱二驴子一行,没想到此时又要撞见。
好在最后他们一伙朝东面密林钻进去,钟守一松了口气,却还见那三匹马站在原地不动弹,良久才往来时的方向回返。
直到官道上再没人影,钟守一才转身盘坐下继续冥想。
清晨的时候四野寂静,冷风尚在吹动,但温度没有那么寒冷,树梢上的积雪有一些被吹落下来,掉在钟守一的头顶,他睁开眼睛起身舒展身体。
打桩练武的习惯是钟念青教给他的,不管是将来成为修真者,还是只能做一个武人,体魄一定得比常人强。
人的资质有高低,天赋有优劣,但能利用的时间没差距,凡人同样是活七十年,坚持练三十年和坚持练五十年能积累的力量天差地别,这就是‘持恒’的重要性。
滴水穿石这种道理,钟守一从小就懂,所以他不觉得每日清晨练功有多苦,他曾经见过钟念青一跃三丈徒手搏虎的过程,那是一种发自躯体每一寸筋肉骨骼契合运转的力量,令幼小的钟守一心驰神往。
‘人的潜力有无尽挖掘的可能’,这是钟念青教过他的道理,在没有达到凡俗体魄锻造极限的地步,习武之人不能疏松懈怠,那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等到日上三竿后,杨传福缓缓睁开眼睛,用雪水抹了脸,站起身见钟守一正在吃肉饼,也走过去顺手拿了一张。
“昨夜没睡?”
“嗯。”
杨传福点了点头,边咬肉饼边道:“今夜我守,你和灵儿睡。”
钟守一没有回应。
二人吃罢,丫头刚好醒来,杨传福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没受冷,笑道:“灵儿,饿不饿?”
“饿。”灵儿揉着大眼睛应了一声。
杨传福掰下半块肉饼,递过去让她吃。
钟守一问:“你还好么?”
杨传福瞥了一眼,“我有什么不好?”
虽然他知道钟守一是在问他身体情况,但还是很反感这小子的语气,好似自己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那一帮乞丐就在对面密林里休息,昨天后半夜赶来的。”钟守一继续说。
杨传福皱眉起身观望,也没看出什么动静,暗骂了一句:“这帮东西,阴魂不散。”
待灵儿吃饱,三人裹好衣袍下至官道,轻手轻脚继续赶路。
没走两里,只听身后多匹马儿嘶鸣,赶紧停下脚步藏在官道一侧,不一会儿便见好几辆马车奔腾而过。
不需要猜,这一定是昨夜经历过妖祸幸运生还的人,趁着白日要离开那个鬼地方。
等那几辆马车走后,杨传福带着二人继续赶路,从上午到下午只赶了不到十里,根源还在他那疼痛的腰胯上。
昨夜休缓好了一些,白日赶路又开始疼,终归是装不下去,走走停停放慢脚步,反正离袁城已经有四十里左右,感觉没了危机。
夜间时,由于官道两旁尽是平原,三人踏寻东西两面地域,在东面五十丈外找到一处雪坑,便打算落脚休息。
这一次杨传福躺在外面披上袍子给兄妹二人遮风守夜,没过两个时辰,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睡着了。
而官道上自北向南三三两两的人影正在奔跑,北方偶尔有凄厉喊叫声,很快也销匿绝音。
只一思索,杨传福便知道,不能再休息了,还得赶路。
刚将钟守一和灵儿唤起来,只听一声‘咕唔’鸣啸,回头看,顿时亡魂大冒,那天上本就漆黑一片,此刻无数红点飞卷,格外渗人。
“快走!”杨传福二话不说,自雪坑拉出兄妹二人就往南跑。
第341章 请师兄出剑
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铺天盖地的降,可要算时间,也才往南跑了不足三四里。
钟守一背着妹妹气息还算平稳,杨传福只提着一把刀和包裹,已经累到气喘吁吁。
身后是接连的惨叫声,那些稔兽移动速度并不快,但是耐力超强,还有一些喙特别猩红的会飞飘。
杨传福也不敢停下休息,只时不时开口说:“你背着灵儿快跑,别管我!”
钟守一默不作声,他即便是能跑快,也不愿意,他不想落下杨传福。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智识比同龄人可要强太多,怎么会看不出杨传福腰胯出了问题,自昨天夜里摔下马来那一刻,就注定他走不快路。
这地方距离袁城大约已经有五十里,按照时间算,昨夜活下来的民众今天一早就纷纷往城外跑,跑到现在快到半夜里,顺带着把稔兽也招来了。
一天一夜赶五十里路,富贵人家用马车已经跑远,留下来用双腿赶路的人哪里能吃的消,有些累的实在跑不动,只能瘫坐在官道上任由大雪压身,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念头。
杨传福回头看看那些不停追逐的稔兽,但凡能追上一个人,七八头立马围过去就是一顿啄,原本猩红的鸟喙啄开一个个血洞以后,显得更加鲜艳恐怖,黄白之物被哧溜吸扯,看一眼都晕呕。
顺着官道跑,又跑了约一里路,钟守一气息也有些紊乱,但他咬牙坚持不曾停脚,跑了十多步以后,身子忽然一僵,止住脚步,回头一看,见杨传福停在原地双手驻膝,他赶忙又往回跑。
没靠近五步,便听杨传福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别回来,老子跑不动了!”
钟守一哪管它说什么,快步走近后,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前走。
杨传福费力挣脱,突然生气怒吼:“老子让你背着灵儿继续跑!快滚!”
钟守一沉默立在那儿,背上的丫头也不知一向和和气气的六哥怎么突然冲自己的哥哥发火。
“你倒是快跑啊!”杨传福狠狠凶道。
钟守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了看后方官道上的情况,最前面那一批稔兽大约十来头,距离自己约有半里路,还有五六个已经跑不动还在艰难爬着的人很快会被它们追上。
沉默了片刻,钟守一第二次强硬拉着杨传福走,这一次依然被他狠狠挣脱,并被骂道:“你要是为老子好,就赶紧背着灵儿走,别拖累老子!”
背上的灵儿突然嘤嘤抽泣,他认为自家哥哥和六哥闹矛盾了,而后面那些吃人的怪物马上就要追来,他即害怕又委屈无助,两只小胳膊裹着钟守一的脖子越来越紧。
大难来临之时,两个男人都有各自表达情义的方式,钟守一不擅口舌争辩,只是想用行动证明不愿意丢下杨传福不管,而杨传福自知身体不能支撑,哪会让自己拖累兄妹两人活命的机会。
二人僵持沉默,见灵儿哭泣,杨传福也不再凶钟守一,而是换了开口的方式:
“你和灵儿先走,相信我,能赶上的!”
钟守一摇头沉默,他不傻,他不仅知道杨传福走不动路,还知道下一步杨传福要干什么。
只见杨传福回头看了一眼官道后方,将裹着长刀的布条一圈圈褪去,直接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不背她走,我立刻砍了自己。”
面目前所未有的狰狞,眼色决绝,嘴角颤抖。
呜~啊~
丫头见此情形,哭的愈发凄厉伤心。
钟守一盯着杨传福看了片刻,背着灵儿转头就跑,而灵儿哭的愈发悲戚,将小脑袋转向后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杨传福冲自己微笑,泪水汩汩流出:“六哥哥!”
杨传福拄着长刀摆手,气息慢慢不再急喘,看着钟守一很快跑离一大截向弯路拐去,直到看不见那兄妹二人的影子,他松了口气,笑骂呢喃:
“娘的,屁大点身子咋就那么好体力呢,早知道老子也从小跟你早起练功了。”
笑声中说不出的凄然和无奈,还夹杂着一丝丝解脱。
他自十岁起便是个孤儿,幸亏师父钟念青救了他,日夜起居教养,学文识字,才让他比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活的多了份体面。
如今大难临头,自己运气不好摔坏了腰胯,若是再拖累着那对兄妹,九泉之下哪有脸面去见师父。
杨传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胯,不需要翻开衣服也能感受到,红肿刺痛,经脉骨骼受了损伤,又急着赶了十几里路,跑是绝对跑不了了。
转身拄刀看向北边官道上,原本活着的五个人只剩下三个,而今夜刚过一半,大雪茫茫,那些黑影少说得有上百头,一个个露着猩红鸟喙,看一眼都惧怕的不行。
离着自己最近的那个中年大汉已经累瘫在地上,相隔数十步抬手喊着:“救命。”
杨传福冷冷讥笑:“救你?你帮过老子么?”
索性今日也不想活了,杨传福慢步走近他身前,仔细一看,这不是正是城里最有名气的几个猎户之一,牛铁皮么。
“啧啧,你也有今天,小时候没少欺负老子,既然活不了命,死在妖物手里,还不如先让老子的刀见见血!”
杨传福先是冷眼打趣一通,然后提起刀柄直接将这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那人至死眼中都是不可置信,恐惧惊疑,他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个恶人。
杨传福面目狰狞,似有些疯癫,想想之后自己的死法,现在脚下这人已经算是死的体面。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好人,这世上除了师父一家,他谁也不亏欠,合该是能力和机会不允许,不然此时此刻真想把以前得罪自己的人都杀光。
看着那些散着猩红光点黑影越来越近,杨传福提起刀皱眉乍舌,“他娘的,死归死,老子也不怕,就是不知道能杀掉这些东西的修真者是个什么模样。”
这几乎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了,明明刚知道一个新世界,却没法亲眼看上一眼,拖着这沉重的凡躯一步步陷进泥潭,作为一个卑微的凡人无声息死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老六!”
杨传福一听这声音,立刻回头看去,见到那个倔强的半大小子,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火冒三丈,“你这蠢货,又回来作死么?”
钟守一背着木剑站在三丈外,背上的妹妹已经不见踪影,他神色平静,黑衣上沾满雪花,盯着杨传福看了一会儿,快步走近他身边,看了看死去的牛铁皮。
杨传福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不甘转为怒意一把揪起钟守一,对着他竭力大吼:“老子问你回来干什么?”
眼珠子通红,好像下一刻就要把钟守一吃掉一般,但钟守一一点儿也不怕他,只低声说了句:“我放心不下你。”
只这一言,杨传福泪珠滚落赶紧别过头去,后退三步,颓然失落,左右度步徘徊,骂道:
“蠢、自私、愚鲁,你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擦抹了泪花,又指着越来越近的那些猩红光点回头对钟守一大声呵斥:
“你小子知道你要面对什么?你知道灵儿没人照顾,她以后要面对什么?”
钟守一一动不动,任由杨传福在那儿激愤怒斥,等到他气喘吁吁骂不动了,钟守一只说:“灵儿被我藏在安全的地方,你现在不跟我走,她就没人照顾,你走还是不走?”
杨传福欲哭无泪,“你是在威胁老子?”
钟守一等杨传福冷静下来,快步跑近他身边拉起胳膊就往南拖,杨传福忍着侧胯的疼痛被拉着走,慢慢的,他一个歪动直接摔在地上。
钟守一仍旧努力驾起人走,杨传福呢喃流泪:“还不起啊,老子还不起你们一家,钟守一,老子还不起你们一家,你知道么?”
雪越下越大,两个人影费力向南挪动,拐过路弯以后暂时看不到猩红光点,但杨传福知道,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两个人都会死。
恰在这时,路旁密林里串出一伙灰头土脸的影子,杨传福想都没想赶紧费力推开钟守一,自己拿刀拄着地,仔细看那些人。
“呦,六爷,您…您二位怎么在此处呢?”二驴子脸上全是被灌木划破的伤口,霜花反衬红肉,好似被人揍的皮开肉绽一般。
杨传福眼神冷凝,心头却大惊,精神提高了十二分。
他此时伤势严重,而二驴子一行虽有小伤,却各个腿脚灵活,若是对方起了歹意,自家二人很容易吃亏。
冷声讥笑道:“还真是撞了狗屎运,又遇见你们了。”
二驴子把他那几个兄弟自密林里拉出来,观察了杨传福此时的样子,以前讪讪的表情消失不见,试探笑问:“六爷,您这是……受伤了?”
杨传福故作镇定,“腿脚歪了,正好唤你两个兄弟抬着老子走,后面有鬼东西追咱们,麻利一些!”
二驴子眼珠转动,少顷让身后两个兄弟走近扶驾杨传福,杨传福冷声道:“快走,路上说!”
众人很快向南继续跑动起来,二驴子简单讲了他们的经历,今天白日午间休整好后朝着南方慢慢晃悠,到了夜间见北方飞飘来妖物,为了与官道上那些人拉开距离,钻进密林里向南赶,赶了三个时辰发现迷了路,才一步步重新冲出官道上,正巧碰见杨传福和钟守一。
有人驾着杨传福跑,自然是省了太多力气和疼痛,杨传福就像是唠家常一样和二驴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群人又往前跑了五里左右,中间钟守一不知自哪条岔路消失片刻,回来时灵儿出现在了他背上。
官道越变越窄,都气喘吁吁累的不轻。
向南看去,地势拉低,官道下延成斜坡,十几里外隐约能见到江水冰封,一座大桥矗立两岸。
二驴子停下脚步大口喘气,他六位兄弟的速度也放慢很多,不是他们不想继续跑,而是气力不够。
杨传福挣开扶驾他的两人,只拉近钟守一和灵儿,此时此刻,他忽而平静下来,说道:“事已至此,是生是死只看天命,我们尽力跑吧!”
翻头看看那些猩红光点,已经能清晰的看清一个个躯体,黑羽血喙,惨白眼珠,咕唔嘶鸣。
二驴子忍受不了再拖着杨传福继续跑下去,神色转变,看着下斜的坡道突然灵光一闪,就地躺倒抱头滚动,他那躯体顺着坡道一骨碌直接滚下去。
坡道间有马车滚过的压痕,很滑,其余六个乞丐照着自己大哥的方法开始滚动。
杨传福讥笑一声似在讽刺抱头乱滚的乞丐们,他对钟守一道:“你将灵儿披的狐裘反转一面,我们一起坐着滑下去。”
人和人的智识差距在这一刻显露出来,钟守一按着杨传福的法子铺开狐裘,前端以木剑卷滚,三人坐在上面一路滑下去,夜风照着脸上刮刺,但此刻三人好不畅快舒心,不足两里的斜坡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滑到底端。
杨传福勉力站起身回头看,见二驴子和他的兄弟们还在滚动,第一批稔兽已经顺着斜坡扑下来,他迅速转头道:“快走,即便是要战斗,这地方对我们也不利!”
钟守一将灵儿放下,让她自己往前跑,他则拖着杨传福在雪地里滑,眼看着离桥头不远了,却终归是被两头稔兽追赶攻来。
“灵儿,一直跑,别停!”
杨传福眼见猩红鸟喙啄下来,慌忙提刀抵挡,没支撑一息,刀就被啄托离手。
钟守一咬破手指,贴着木剑一划,血气被瞬间吸收,那剑顿时‘嗡铮’作响,蒙蒙青光刹时亮起,被钟守一上撩挡住另一头要啄杨传福的稔兽。
扶起杨传福,两人背靠背围站,一头稔兽莽怒直冲钟守一,杨传福撩起一抹雪碴攻其上首,那鬼东西黑翅一遮轻松抵挡,也正是这个机会,钟守一出剑直刺,正巧撞见对方收翅,剑尖便毫无阻碍刺中胸部。
钟守一趁机用力搅动,再拔出剑来削它头颅,一头稔兽便被处理。
另一头见那青光木剑如此了得,跳退两丈不住嘶鸣。
后方有人大喊救命,杨传福粗略一看,见二驴子焦慌跑来,他六位兄弟竟没一个活下来的,尸体正在被稔兽分食。
二驴子握着滴血的刀惊恐求助,奔走的样子甚是急促,跑至钟守一和杨传福身前,拖着刀哭求:“六爷,钟家小爷,我兄弟们都死了,我要为他们报仇!”
杨传福烦躁呵斥:“哭你娘,握紧刀靠过来,今天即便是死,也要宰它几头!”
二驴子抹了眼泪背靠钟守一和杨传福,三个人围成一圈看着正前方那头虎视眈眈的黑影,杨传福说道:“趁其它妖物没追来,先宰了这头,我与二驴子先上,你瞅机会刺他胸口!”
说罢撑着身子向前奔去,刚跑出两步,后背突然一片冰凉,前胸猛地冒出一把血淋淋的刀尖。
杨传福整个人僵在原地,艰难回头,“你……”
“六爷,对不起了,谢您教我杀人的本事!”只见二驴子狰狞推着刀柄,目中尽是冰冷。
杨传福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在昨夜对二驴子说出那段计策时,已经注定。
后方钟守一双目巨瞪愣在原地。
二驴子将刀噗呲一下拔出来,杨传福逐渐跪在地上,口中汩汩鲜血流出,他死死盯着二驴子。
而二驴子此时背过身子,他真正的目标是钟守一手中的那把青光木剑,刚才发生的一切皆在眼中,他笃定这柄木剑可以让他活命,因为妖物怕这柄木剑。
钟守一回神时,满脸的错愕瞬间转变为怒意,刚要提剑冲上去,却见二驴子凄厉嘶吼跳起身子,又重重摔落在地。
他左腿被一柄匕首贯穿,那柄匕首,正是昨夜杨传福借给他又拿回去的。
此时的杨传福凶如恶鬼,几乎是在二驴子刚刚落地,便夺刀砍他脖颈,一击不中再看手臂,手臂砍完后二驴子没法动弹,便被一刀宰了。
杨传福仰头躺在雪中,呼吸逐渐微弱,临了呢喃骂道:“狗一般的东西,也想暗算老子!”
他胸口血水止不住往外流,钟守一慌乱跑过来呼问:“老六,你……”
杨传福半睁着眼慢慢露出笑容,自嘲道:“七十里路,还是走不完啊。”
钟守一泪如雨下:“老六,你怎么样?”
杨传福缓缓骂道:“娘的,没大没小,要叫六哥……”
钟守一看着那双眼睛逐渐失去光彩,抱头嚎啕:“老六!”
一瞬间,过往杨传福的音容笑貌全浮现在心头,这个人自小土里匪气不学无术,自己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因为他比自己更擅长活着,可这七十里路,还没到头,人就走了。
风雪呼啸,钟守一只觉得活在这世上好生艰难,人心怎么就那么恶,遥远的南边,忽而有一声稚嫩娇弱之音呼喊而来:“哥哥。”
是啊,妹妹还活着。
他将哀伤悲痛转为怒火,提起剑朝着那头稔兽快步冲去,此时此刻,这里有多少活着的生灵,他都想杀光。
遥遥西方云层里,一道白光划破天际,伴随着一声慵懒的咒令:请师兄出剑!
那道白光自南向北一掠而过,瞬息间,此地几百头稔兽的头颅滚落在地。
第342章 三里桥乡
自小便听过修真界中能人辈出,有的怒目即能移山,有的挥手便可倒海,飞天遁地者不在少数。
真当那等人物出现在眼前时,钟守一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那些前脚还凶神恶煞的黑羽稔兽下一刻已经纷纷僵直不动,就好像时空定格一般。
很快,一具具被白光斩杀的稔兽躯体轰轰倒地,钟守一回过神来,看着天上那个躺坐在朱红色巨大葫芦上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憨厚且较胖的男子,估摸岁数和钟守一死去的爹差不多,他摸着一颗闪烁金红光彩的圆珠子,浓重的眉毛微微皱起,少顷忽而舒展笑了起来:
“那小子,你唤何名?”
钟守一默不作声,看着巨大的朱红色葫芦慢慢漂浮下来,距离雪地间不足一丈,葫芦上有暗色的太极纹路,微弱的宁和气息使得钟守一心神逐渐平静。
但他有些害怕,头向后面搜寻,见自己的妹妹躲在老远处,赶快提腿跑过去把人背起来,然后警惕看着并未动弹的葫芦和那上面的憨厚男子。
少顷,见那男子饶有兴致观摩自己,钟守一目光盯去杨传福尸体上,稍一思索,背着妹妹快速回到杨传福身边。
“呜~六哥哥~”
丫头由抽泣转为哭泣,钟守一警惕盯着葫芦上的人。
常自在撇了撇嘴,“他灵魄已散,回天乏术了。”
所说的正是已经死去的杨传福,钟守一听罢,眼珠转动,那股警惕松懈几分,拱手道:
“多谢前辈救命,请问灵魄散去还能再聚么?”
常自在摇头:“凡俗躯体,阳元稀薄,一旦破损,几无再聚的可能。”
钟守一瘫跪在地上,浑身的气力瞬间消散干净,魂儿好似一下子丢了一般。
常自在也不催促兄妹二人。
他赶路来晚了,没能救下杨传福,事先也不知道掌门的血亲后人遇到这种危险,这世间的很多事,往往就差一点点,可就这一点点,既是鸿沟,难以逾越。
杨传福的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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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疆土在凡俗人类眼中可谓广袤,三十六个州,除却人烟稀薄偏远蛮荒的福州、兖州等地,每一个地方的人口大多超过五十万。
江北之地,共有七个州,时至今日,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寻阳城和辛城。
值得一提的是,寻阳城在百多年前的前朝治下,便是大城,而辛城,是近二三十年才变得繁华开来。
往前数四五十年,辛城不过是一个破败小城,靠着周边寺庙积蓄人气,名声不显。
至于为何能有如今这般声势,百姓们心中都存着一个名字,既是辛城城主,也是辛城所属地界的太守大人:张明远。
张太守是何许人也?不说辛城,整个国朝上下都无人不知,那是一个文能提笔定江山,武能踏马安天下的传奇老人,有他在一天,梁国三分疆土难生战乱。
他本是可以封王拜将位列宰执的人物,可偏偏不喜欢朝堂氛围,国君屡次请他离开辛城,总是被他婉拒。
也正是这样,更显得张太守是一个不为名利所动的隐士高人,梁国多数士子武人都将其视为毕生追求的目标。
可惜这两年那位老人已进耄耋之年,身体每况愈下,着实令许多仰慕之人忧心忡忡。
辛城不算大,比之五十年前几乎没有扩展多少,但变得格外繁华,城中商队络绎不绝,城外官道时有差役驾马飞奔。
其它地方新修的关隘和小庄园数不胜数,唯独三里桥附近复古幽静,若非有一间篱笆院子干净整洁,别人还以为这里是什么狐狼野狗居住的地方。
事实上,城中百姓们都知道,这里是张太守特意吩咐旁人不准翻造乱修之地,原貌已经保持了整整五十年,据说是张太守一位至交好友的故居,至于是谁的,哪会有人知道。
上午的时候,大雪消停下来,一个鬓角霜白的男子缓步走在三里桥上,他目光温暖平和,面上沧桑中带着忧郁,似乎是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再返故里,说不出的伤怀。
他是钟紫言,灵袍变成黑布道袍,木簪束发,如同一个凡俗道观的中年道士。
踏过桥,便能看见那个篱笆小院,五六十年前,自己在这里读书生活,练功识字,与当时的梁爷相依而活。
院子里的木屋似有人刻意维持,专门用染料将新木涂成老木,色泽和当年几乎是一样的,可终究是两样事物。
负手站在这院中,心神游动,仿若又回到当年,自己领着一群乞儿来到梁翁面前,说要养授他们,梁翁只笑着颔首,说:那少爷可得准备好吃苦头。
是啊,刮风下雨,电闪雷鸣,自己还未长大,带着年龄更小的一群人努力活着,确实有些艰难。
“白云苍狗,梦中之花。再是回不得当年青葱时光,孩子们该离开的也都离开了。”
钟紫言哀叹一声,缓缓坐在院中的木质藤椅上,原本压在上面的雪花几乎是在瞬间蒸发,足见他一身修为已臻化境。
椅子摇啊摇,眼睛慢慢闭上,耳中便回响起许多稚嫩清脆的声音,那似乎是当年的孩子们正在背诵诗经:
“依山傍水房数间,
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一头耕牛半顷田,
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晴驾小船,
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布衣得暖尤胜棉,
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粗茶淡饭饱三餐,
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闲暇无事鉴书篇,
名也不贪,利也不贪。
夜晚妻子话灯前,
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日上三竿犹在眠,
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时间缓缓而过,钟紫言慢慢轻声呵笑:“来,跟先生念:
日出东海落西山,
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
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
到了午时,天上的大雪又开始落,一队官兵快步向小院跑来,为首削瘦的那个锦袍青年人提着长剑,神色狠厉道:
“都快点,我倒要看看那道士有几斤几两,敢在我爷爷的地盘撒野。”
后面有个中年短须的将军边跑边劝:
“公子,不可鲁莽啊,万一他是国师的人……”
“国师怎么了?妖道误国,屡次害我爷爷,真是他的人,更该杀!”青年人直接把剑拔了出来,一副一言不合便要杀人的架势。
第343章 仙家本领
被人围成一圈时,钟紫言并没有动弹,能看得出那十来个官兵对自己颇有忌惮和警惕。
按说一般情况下,十多个官家的人不应该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钟紫言猜测,多半是因为自己的道士身份,方外之人,对于凡人来讲,总有几分神秘。
“你这野道,好大的狗胆,竟敢擅闯我家宅院,速速报上名号!”
唯独现下开口的这位锦衣公子面色凶冷,钟紫言缓缓站起身来,平和观望这人。
能瞧得出来,此人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岁数,若非习了武,根本遮盖不住他富家公子的气息,身形和面容皆是削瘦之态,精神抖擞,若是纨绔之人,不会是这个样子。
那便基本能判定,此人只是性情急躁,年轻气盛,或许对自己闯入这院子很反感。
钟紫言含笑平静打了稽首,“贫道钟紫言,此处小院,乃是贫道幼时居所,没想到现下已经收归了官府,实在失礼。”
那几个官兵见钟紫言平和敬人,言语温厚,神色皆放松许多,只是为首的锦衣公子面色依旧不变:
“胡说,你小时候不过也就是三四十年前,这处院子自我爷爷幼时便存在着,何时成了你的东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出言匡骗我。
给我拿下!”
周围的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好出手,抓人也得有个缘由,太守大人治下严厉,他们不好随意拘捕无辜之人。
钟紫言道:“呵呵,无需几位动手,若要证明贫道出言真假,尽可寻一位城中古稀之年的老者来问,当年贫道在辛城同辈中还是有些名声的。”
锦衣公子身后那短须将军一直未曾开口,此时听了钟紫言的话,定睛仔细观察钟紫言,少顷赶忙拦住还要厉声开口的锦衣公子,凑去耳边小声劝说。
钟紫言能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平静无言,只装着在等待回应。
那锦衣公子听了短须将军言语,神色变得平缓几分,侧头疑问:“真有此事?”
得了短须将军点头回应,他抱拳对钟紫言道:“空口白话也不足信,既然你说这里是你家,便随我去太守府走一遭。”
辛城什么时候有了太守府,钟紫言不知道,他尚未进过城,正巧要去寻一位当年的老友,此时便应允下来。
随着这对官兵慢步走入城内,那锦衣公子时不时问上一句:
“你可入了天命之年?”
钟紫言颔首回应。
“你是哪一派的道士?”
钟紫言默不作声,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说了,这孩子也不知道。
赤龙门乃修真门派,岂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凡俗青年能知道的。
“你知不知道朝廷的护国真人?”
钟紫言摇头。
……
问了不少问题,这锦衣公子什么信息都没得到,暗自皱眉,有些恼怒。
辛城繁华远超当年,即便是这寒冷的冬日里,街道上的人都没个绝迹的时候,钟紫言闲庭漫步般一步步走过,快要走到尽头时,忽而叹了口气,今时的辛城,终归不是当年的辛城,徒留回忆罢了。
被带着一直走,快要到达目的地时,钟紫言忽然停住了脚步:“敢问,那里可是张府?”
他进城要寻的人,正是昔年故友张明远,张府的路自然认得,可五十多年过去,街道变幻,楼阁翻新,原来的张府也变成了一座陌生的青朱府门。
锦衣公子皱眉道:“不错,那是我家,你有何事?”
钟紫言负手怀旧道:“贫道当年与张明远是同窗好友,相交莫逆,五十载匆匆而去,不知他今时是否尚在人世。”
锦衣公子和短须将军纷纷震惊,“你,你说什么?你和我爷爷是……”
钟紫言也略感诧异,“你是张家后人?”
那二人对视片刻,由短须将军道:“陈年往事,我等难以知悉,公子确实是老太守的孙儿,您若真与老太守交好,现下入府去见他便可。”
这世上的很多事,其实只差一些关键性的言语,先前两方一直处于误会状态,如今那二人从钟紫言口中听得‘张明远’三个字,当即正色执礼。
迎入府门先教钟紫言在大堂稍等,那锦衣公子几步跑去后院,不一会儿便随着一位中年人走出来,这中年人书经之气浓厚,不自然就流露着官场威仪,即便是他此时一身素白袍披身,也难遮掩。
从长相上看,与年轻时候的张明远非常相似,钟紫言只平和看着他。
那人异常的谦和,初见钟紫言便觉得不凡,拱手行礼道:“晚辈张谨南,犬子张寿阳,先前真是失礼,晚辈代犬子向前辈赔礼,事后定然不会饶他。”
钟紫言颔首道:“无碍。”
“家父有心出来迎接,奈何腿脚不便,带前辈去见他之前,晚辈有一问还请前辈作答?”张谨南面容虽然谦和,但言语里,说出来的话不容拒绝。
钟紫言能瞧出他的谨慎,张明远如今乃是一方太守,性命贵重,自不是什么人都能见,万一遇到刺客,很容易有危险。
“但问无妨。”
张谨南沉吟片刻,正色问道:“据闻钟老先生当年辞别家父时,留有两物赠予家父,前辈既自称是钟老先生,晚辈斗胆问一问,那两物为何?”
钟紫言含笑道:“俱是些平常之物,一物乃是我二人同学时的堂牌,上刻贫道名讳。一物乃是贫道初入道门得到的灵丹,乃唤‘长春’。”
张谨南听罢,心神震动,立刻弯腰拜礼,“还请前辈勿怪谨南失礼之罪,实是朝中屡有害我父亲的人,府上今年已经遭了三次刺杀,不得不教人谨慎防备。”
钟紫言抬手将他扶起来,“走罢,看看他去。”
三人很快来到后院,满堂的冬信草立在雪中,那颗巨大的梅树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木椅上,身上批盖着白熊暖袍。
他一见到钟紫言,双目惊睁,喉咙里沙哑之音兴奋喊道:“果真是你!”
钟紫言漫步走近他身前,哈哈笑着拱手:“明远,别来无恙。”
张明远如今已是一个迟暮老者,白发黄脸,额头黑气弥漫,满脸皱纹横生,不过音容笑貌仍有当年的风格,“我以为此生再难见你一面,没想到昨夜做了好梦,今朝便亲眼看到了真人,上天待我不薄。”
周旁一对儿孙确定了钟紫言的身份,愈发恭敬,吩咐下人赶紧搬来木椅,张谨南把儿子拉去一边正色道:“你在此陪同两位老人家,但有需求极速办理,为父亲自去厨堂带人准备餐宴。”
张寿阳连着点了三次头。
张明远沙哑笑看着自己的儿孙,道:“我膝下子女不多,其余两支均已夭折,唯独谨南一脉尚余气运,寿阳自小被娇宠长大,习性跋扈急躁,将来也恐难成气候。”
说罢,对张寿阳招手:“阳儿,速速跪拜你钟爷爷。”
张寿阳瞅了瞅钟紫言,尴尬跪在地上,磕头拜下:“先前寿阳失礼了,钟爷爷莫见怪,实在是您样貌年轻,看不出年纪。”
钟紫言温和大笑,摆手道:“快些起来。”
张寿阳看了看自家爷爷的神情,见他点头后才站起身子。
两位老人五十多年不曾相见,此时聚首,一谈便是一个时辰。其间钟紫言暗中偷度灵力,驱散张明远额头上氤氲弥漫的黑气。
亭门处,消失将近一个时辰的张谨南再次回返,说是餐宴已经摆下,要请两位老人入席就餐,张明远双目忽然暗淡,他如今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体弱腿软,再享受不了烟火之物。
钟紫言自能理解张明远的心情,他起身伸手抓住张明远的干瘦的手掌,就像是幼时学堂对方抓着自己的手奔跑赶学一般:
“还记得当年我走时说了什么?
归来时,定要痛饮一番!”
张谨南和张寿阳目露震惊之色,多日腿脚不便的老爷子此时竟然能站起身来,且健步如飞,这姓钟的道士莫非真有仙家本领?
第344章 身份明了
张家在当下的地位已然今非昔比,当年钟紫言离开的时候,也不过是辛城一个小家族而已,时隔五十年,张明远带领着家族做到了凡俗国朝能达到的最高地步。
明面上虽只是一方太守,但他门生遍及梁国各地,文武官员之中一大半都是他的旧交或者后辈,到了这种地步,再是忠兴耿耿,国朝君主也不得不生出压力和怀疑之心。
宴席中,张明远的两位儿孙一直在替父亲诉说不平事,讲梁国新君继位以来,一手扶持方外道人参议国事,与自家处处做对,掣肘之意深重。
张明远对于朝中的事显然要淡漠许多,端起酒杯敬向钟紫言:
“我这一生,起初被家里那老东西逼着入仕,谁料到一入官场深似海,便是一步也不能停歇,机缘巧合历经百数职位,到头来才发现给儿孙留了一摊祸事,子侄幸存之数少之又少。
而今位极人臣,上下皆不能够,终日郁郁寡欢,若非还能再见到你,恐怕不久便撒手离去了。”
钟紫言也举起酒樽一口饮尽,几十年不见,难得张明远依然初心不变,虽被世事推逼,少年时的几分秉性终究没有失去。
说是宴席,入席参宴的不过五个人,张明远的夫人早已离世,儿媳约莫四十出头,面容端庄,只管恭敬默言,饭菜都不敢多夹几筷,还是对钟紫言有敬畏。
张寿阳偶尔插一两句嘴,被他父亲瞪眼止了言语,那孩子心里委屈,在一边嘀嘀咕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明远儿媳离了席间,顺带把张寿阳也带去,场间便只剩下三人,轮到钟紫言开口说话,他缓缓笑道:
“张兄不必叹人间忽晚,这世间山河终会易主,秋冬之后便是春夏,四时更迭从无骤变。
儿孙自有儿孙们的福分。”
他先是劝慰了张明远几句,才说起自己的事,“我自踏入那条路,亦是几经波折磨难,亲友学徒多数离世,五十载岁月终窥得金丹大道,前尘往事尽化烟云……”
凡俗之人与修真者毕竟有别,钟紫言也没想着详细讲说,往事简化道出,平平淡淡,好像一壶老酒,给这对父子讲了一轮听起来像梦的旅程。
不过小半个时辰,槐山种种遭遇都已经说完,这对父子显然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再深入追问。
张谨南心神向往道:“先生,难道真的有长生之法?”
张谨南活了四十多年,不曾习练半分武力,尊称钟紫言为先生实是出于敬佩,又因他父亲和钟紫言交好,自然想着关系能亲近一些,钟紫言捋着短须温和笑道:
“覆手生坎离,气敛金丹成,阴阳演妙理,谁道不长生?”
张明远颔首对张谨南道:“为父幼时也不信鬼神,有一次你钟叔暗喻说烟波寺有女鬼,为父跟着当时衙门的班头去探查,险些被吓魂魄,才知这世间真有仙魔。”
张谨南半生儒经通习,今天算是更新了认知,他已过了不惑之年,人世许多东西都已经历,对长生一道也有了好奇,得到了两位父辈的回应后,问道:
“先生,阳儿可能走这一条路?”
钟紫言摇了摇头,“我本想你们在梁国朝中为官,多少都能听得一些修真苗种之事,身据灵根的婴儿极难诞生,一旦出生,自会被朝廷送去修真门派。没想到你们竟然不知此事,看来这梁国地域定有一股迷雾遮掩,凡人难窥真貌。”
细思这件事,其实很奇怪,以张家如今的实力和地位,不论是文政还是军方,都应该有足够能力获得有关修真门派的讯息,可他们现在就是不知道,这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明远皱眉沉吟,少顷说道:“此事却是诡异,亏有你今日来谈这事,不然我怕是至死都不知晓,难怪那西华子深受陛下信任,原来如此。”
西华子既是当今梁国护国真人,他上位不过六年,势力却已经能和张明远积累了四十多年的稳固根基对抗。
梁国第三代国君在位也有二十来年,张明远作为三朝老臣,是国君牵挂的头号人物,几乎每年都要派人来请他出山,为的不过是试探风向,现下已经到了拼寿数的时候。
钟紫言道:“我此番归来,一为寻找当年失散血亲,二为查清灭族惨案,恐怕你也不知我本出自何处罢?”
其实他还有第三个目的,只不过修真界的事,他尽量不会牵扯入凡俗,就说查清钟家灭族缘由这件事,也没打算报什么仇,只是遮盖住他眼睛的,总得翻拨清晰,不然道心有阻,恐在结丹时受累。
张明远大笑,“此事你却小瞧了我,自咱们幼时一同学经,我便知道梁翁不是普通人,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是一辈子当兵习武之人不可能熬练成,所以早在三十多年前我便开始有意查询你和梁翁的身份,如今早已知道你是何人!”
“哦?我是何人?”钟紫言笑问。
“父辈传闻大梁立国七十年,真正算日子其实只有六十七年,七十年前的二月二,前朝宰执钟天墨喜得孙儿,这孩子的名字一取出来,便震惊朝野。
钟家乃是断姓之家、宦人之后,前一代家主‘钟成誓’与皇族有过命交谊,他家字辈本由姜国国君所赐,以右为尊,‘安邦广庆,和泰永昌;静修守念,紫序天成’。
孩子被取名为‘钟紫言’,当时朝野内外皆扬言钟家要谋反,内情如何无人知晓,但直到最后他家也没谋反。
钟家五代传承,前两代一直是打江山的过程,既是‘安邦’,而后姜国时局变幻,钟成誓掌舵钟家,协助新君拨乱反正,钟家成为姜国第一家族,传到你这一代,刚好是第六代!
对否?”
张明远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三十多年,如今亲口问出来,好不得意,他像是又回到五十多年前和钟紫言一同上学的时候,但凡知道了点儿秘密,毫不犹豫炫耀出来,非得证明自己有那个能力对这个世界做一些改变。
钟紫言颔首轻笑:“不错,我正是当年那个孩子!”
第345章 飞空之术
前朝破灭已有七十年,要是说钟紫言怀着复国之心归来,张明远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人与人交谈,首先想要了解的是对方的层次,张钟二人五十多年不曾相见,因为个人际遇不同,观念和思量事情方面会有一些差距,相比起来,钟紫言在理解天地自然方面更胜张明远,而张明远或许更懂凡间行军布阵、官场沉浮之道。
“我腿疾扰身多月,你只一股真气度来,便教它完好如初,修真之人,果真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仙法啊。”张明远感叹道。
道人和当官的身上散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钟紫言此时即便没有华服加身,亦有仙风道骨之感,外加他常年尊居掌门大位,灵逸中带着厚重沉稳,凡尘中的人很难有。
观察一个人是不是有本事,其实只需要看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行,钟紫言初一来就将张明远的腿疾治好、额头黑气驱散,令他躯体再回健朗时光,这是一种在凡人看来神异的能力。
外加言谈之间尽是对世间事物运转的根本认知,清晰透测,旁人一听就懂,这更能证明他的不凡,令在席间少言多闻的张谨南心生敬仰崇佩。
钟紫言笑着摇头回应道:“死便是死,修真之人,也难教人起死回生,凡尘灵长体弱多病,魂力稀薄,一旦躯体受损,瞬息间就有可能气息断却、阳魄尽散。
我先前见你印堂黑气缭绕,那腿疾并非自身所起,必是有人下了诅咒,不过都是小伎俩,上不得台面。”
席间的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张谨南恨道:“那或许就是西华子老道暗中害我父亲,此人所创西华观下,多数弟子历年都往各地佯装普济世人,去年他大弟子来江北拜访父亲,虽未曾开什么丹药秘方,却在院中逗留许久,多与父亲接触。”
张谨南毕竟年过四十,推断事情比他儿子更加成熟,只经钟紫言一提,便说出了关键所在。
“此界律令束缚,修士不得轻涉凡俗民事,那西华观主再是了得,也难入练气之境,今番重归故里,我却要查一查当年秘史,看看是否有修真门派暗中干预。”钟紫言抬头望向堂外天际,尤记得当年断水崖神霄紫雷现世,那等威力,精准而凶骇,便是金丹巅峰修士怕也吃不住一记。
这二十多年来,他自陈勰处探听得许多关于界律之事,无量山神霄紫府监理天地,六域二十八星君各个道法通天,负责东洲巡查之职的乃是天水、枪匠、邱元三位星君,都是自其它五域派来的元婴老祖。
这三位在东洲执法少有徇私舞弊之事,倘若让他们发现有修真门派肆意干涉凡俗国朝,必会纠察到底。
人是需要被某些东西束缚的,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若是没有禁忌,很容易祸乱天地,致使妖魔四起,民不聊生。
多次听陈勰说过,近千年来,是此界最混乱的时候,且往后若是没有强人诞生,六域只会越来越乱,现下只是魔灾作乱,倘有一日各地修真大派互相攻伐乱战,那才是天地浩劫。
张明远和张谨南今日听了钟紫言一番讲说,得知除凡俗以外,这世界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辽阔无垠,对于钟紫言要查清前朝钟家灭门之事非常热心。
晚间散场时,张明远拉着钟紫言劝他留在府中休寝,钟紫言笑着婉拒,比起张府,他更喜欢三里桥那个篱笆小院。
离开张府的时候,张寿阳蹲在门口,完全不像是富家公子的模样,张谨南弯腰拜礼:
“辛城多有繁华之处,不如让阳儿陪同先生逛一程,您久居仙家妙境,偶尔看看俗世烟火,或许对修行也有帮助?”
盛情难却,钟紫言不好再推辞,张谨南便叮嘱张寿阳:“阳儿,改了往日那般跋扈脾性,陪同你钟爷爷游览一番城内各处。”
虽然是冬日,可城内的人气并没有因为寒冷而衰降,张寿阳应是早些时候听了安排,特意等在府门口的,现下笑嘻嘻领着钟紫言向繁华的街道走去,边问:
“钟爷,我爹说您会法术,能不能教我两招?”
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才会想着怎么和大人物打交道,那些真正出生世家的子弟,很多都如张寿阳一般赤诚耿直,问出来的话没有丝毫谄媚或者贱求,只像是亲人一样随口说出来。
钟紫言温和一笑:“法术是什么?”
张寿阳愣了愣,“法术就是……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点石成金这些!”
“那你想学什么?”
张寿阳欣喜道:“您愿意教我?”
钟紫言含笑无声,张寿阳接着道:“我想学能令我增强力量的法术,挥剑出拳间,开山裂石不在话下,还想学招控风雨的法术,您能教我?”
钟紫言一边慢步行走,一边捋须笑着问:“为什么要学?”
“领兵打仗啊,我在军中有不少好朋友,但是他们私下里没一个服我的,只说我是张府的独苗,精贵的很,让我老老实实享清福,别成天想着尽忠报国、战场杀敌。
可我才二十岁,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去做那些软弱文官。
钟爷若是教了我法术,我必定能在军中赚得偌大名望,届时定不辱您的声名。”张寿阳言语之际,手掌比划来去,那把剑挥舞的还有模有样。
快要临近最繁华的街道时,他见钟紫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向着一条小路穿过去,没走几步便登上观星台,原来这里是辛城少有的清静观星之地,石台高有三丈,也能看清那条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糖油茶饼,炉火烤鸡,赌坊酒楼,杂货铺面,尽收眼底。
“神了,这条小路一般人不知道,您头一次来尽然能晓得?”张寿阳大呼神异。
也许是今日父亲和爷爷给他灌输了太多关于钟紫言身份的事,导致现在他看钟紫言有一种看活神仙的感觉。
钟紫言笑道:“五十多年前,这处高台本是祭祀神灵之所,破败不堪,常被一家戏班占用唱戏,供穷人观赏,彼时我年岁尚幼,偶尔也会在戏班做些文墨之事,赚几颗雪花银,如今竟然被改成了观星台,却是好事。”
张寿阳呆在原地,挠了挠头,好不尴尬,他想的是钟紫言通过追寻风水宝地的法术,才寻来这里,没想到老人家年少的时候在这里打过短工。
钟紫言负手立在高台之上,观看那条街道上各类人的言行举止,眼中古井无波。
再没得到钟紫言回应,张寿阳暗自琢磨,思量是否自己说错了话,怎么先前还谈论着教授法术的事,当下又没音儿了。
良久,他见钟紫言忽而抬头望去,自己也跟着看,一见之下心神震骇,久久不能言语。
只见天上正飞浮着一个巨大的朱红葫芦,那葫芦上立着三个人影,一大两小,先头那个憨厚男子正对着钟紫言抱拳执礼。
待张寿阳稳定心神后,斩钉截铁指着天上:
“钟爷,我决定了,我要学飞空之术!”
随后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他这次是真相信钟紫言是神仙人物。
第346章 泥炉夜谈
眼看着那葫芦受人驾驭飞向城外,张寿阳停止磕头,忽而有些失落,疑惑那人既然和钟爷认识,怎也不降下来谈论两句。
很快,他的疑惑被钟紫言主动解释:“此地虽是僻静,也难免有人瞧见。”
张寿阳瞬间明悟,露出‘我懂得’神情,方外之人嘛,自然不好在俗世胡乱现身。
又听钟紫言道:“法术的修习需要身据灵根,凡人身据灵根者百不足一,修真悟道强求不得。
若只是想战场杀敌、通晓星象变化,我这里有两卷秘经可供你参习,如能尽数领会,凡俗武道后天一境或许难有人能敌你。”
张寿阳先是失落片刻,少顷见那两卷经书已经被钟紫言递了过来,又转变面容,喜色照着密卷念道:“《天星水经》《演鹤武纲》,这是……”
他迫不及待翻阅观览,不知不觉投入其中,越看越入迷,回神时,哪里还见钟紫言的身影。
知道自己修不得那些传说中的法术,固然失落,但刚才将两卷经书翻动一通,其中所涉及的天地风水、星象运转之道、凡人躯体能修炼到的极致地步,无不清晰入脑,字字珠玑,通透精髓。
张寿阳只觉得这个世界再也不是那么模糊未知,凡尘里,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双膝再跪地上,正色抱拳拜礼,对着钟紫言消散身影的方向道:“多谢钟爷,寿阳定不负您今日受法之恩。”
不管钟紫言能不能听到,张寿阳的礼数不能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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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三里桥上,一股清风吹过,钟紫言显现身形,常自在带着两个孩子就在桥边等到。
钟紫言慢步走去,常自在拱手:“掌门,幸不辱命,您这两位侄孙被我从一群快要成精的稔兽爪下救得。”
钟紫言和蔼看着那两个孩子,那两人也在瞪着大眼睛看钟紫言。
常自在于途中已经告诉过他们,要带他们见一位钟家最年长的人,是他们爷爷的兄长。
可当下看,面前的这个中年人一点儿也不老,只瞅着比父亲更沧桑厚重一些。
钟紫言初一见那两个孩子,就觉得血脉相连甚是亲切,此时慢步走过去,微笑道:“受苦了,我们回家。”
好像是一个长辈自然而然的牵起自家孩儿的手,钟守一和钟守灵一左一右被牵着向篱笆小院走去。
“你是爷爷么?”钟守灵稚声嫩气,银铃般问道。
“是。”钟紫言温和回应。
却不想钟守一坚定倔强说了句:“不是,爷爷已经死了。”
看着钟守灵较为迷惑的小脸,钟紫言和蔼笑了两声,“谁说爷爷只能有一位?”
钟守灵双眼忽而眯成了月牙,“你长的好像爹爹,就是头发比爹爹白。”
“哈哈哈…”钟紫言爽朗笑着,将两个孩子拉进篱笆小院。
他就像一个凡俗的老人一样,把屋里的泥炉烘热,内里红彤彤的散出温暖,四个人围着泥路欢笑交谈,钟紫言起初问钟守灵:“饿么?”
丫头翻开哥哥背的布包,将里面的肉饼拿出来递送给钟紫言:“有饼,你吃。”
他们还不习惯叫钟紫言‘爷爷’,但关系显然在逐渐变得融洽,钟紫言浑身散发的温和气息以及他的长相,好像有一股魔力,教两个孩子生出这的确是自家不曾多见的长辈。
人是需要安全感的,失去了亲人的两兄妹最希望的就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和他们有关联的长辈,哪怕即便是骗局,他们也希望有,心底里,他们承受不得失去爹娘的痛苦。
钟紫言显然是个合格的爷爷,小的时候梁羽是怎么养育他的,他现在正在以同样的方式给两个孩子温暖,或许他比梁羽更优秀、更会教养这两个孩子。
血浓于水,这世间的许多情义,亲情是能排在第一位的,没有什么比亲情更令人放心,所谓的反目成仇,最后终归于释怀和解。
到了半夜,丫头困意上头,钟紫言哄着她入睡后,将钟守一唤去屋外,寒风吹过,这孩子也不觉得冷,只沉默站在那里,等着钟紫言开口。
钟紫言负手立在院中,天上漆黑一片,也不知他在观望什么,二人站了良久,钟紫言道:
“静修守念,紫序天成。钟家传到你这一辈,已然是第八代,祖上自一代开始:邦威、安民、成誓、天墨、序宁,无一不是朝堂统官,家风以忠义仁礼立事,本想绵延万年,不曾想到了我这一代已然无以为继,整族都被屠灭了。
凡人寿命短暂,躯体羸弱,实是难求千万年的长久安宁,世间芸芸众生,朝代兴亡更替,如四时有定,难逃轮回。
而今钟家只剩下我们三人,你我即身俱灵根本命,自该寻求超脱之法,再不能继续陷入泥潭,无止境的耗损渺茫灵运。”
见钟守一低头不语,钟紫言平静问道:“凡俗之中,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钟守一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我想让六哥活!”
他情绪突然变得激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红着眼睛道:“大爷爷,我知道您和常前辈神通广大,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救活六哥,只要您救活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求您了!”
钟紫言目光惊诧,怪不得这孩子刚才的谈话中一直黯然神伤,原来还是走不出那件事。
探出温厚的手掌摸在钟守一头上,钟紫言叹了口气:“痴儿,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杨传福天命如是,强求不得。
凡人寿命短暂,我辈自该将精力耗在前路之上,才算没有辜负死者之意。”
钟紫言经历的风雨比自家这小辈多了去,他深知这世间的很多事难受自身意志掌控,唯有潜心苦修一步步攀登高峰,才有可能掌控命运。
他本是一段宽慰劝说之言,没想到反而激起了钟守一的情绪,面色逐渐变得狰狞自责:“既然修真可以求长生,为什么六哥就得死?他是无辜的,该死的是我,我一定要救活他!
大爷爷,我这一生一定要救活他,求您教我复活之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要救活他!”
他举着一瓶内里闪烁微弱白光的蓝云罐,这是不久前常自在收集的杨传福仅存的一丝灵魄。
钟紫言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沉吟良久,一道清神灵力注入钟守一体内,使得他放缓了情绪,并说道:
“好,你即有此执念,爷爷便告诉你一条路,最终能否救成,全看你机运!
凡人躯壳和魂魄脆弱,但凡断了气息,魂魄必散,除非之中有执念深重者,会化作阴物为害世间,凡化鬼邪,必是恶念,你若能在那残魄之中激出恶念,再去恶修灵,收集诸多天地灵物,或可让他有修行鬼道的一丝机会……”
这方法几乎不可能成功,但钟紫言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对照着钟守一,他在这不长的时间里,突然有了新的感悟。
等劝着那孩子回去休寝后,常自在来到院中,“掌门,您另一位血亲呢?”
钟紫言负立哀叹:“紫玉和其看护人早已化作白骨,死去足有四十余年,钟家如今就这两个孩子了。”
常自在也跟着叹息一声,又问:“您方才怎还骗他呢,那法子不可能实现的。”
钟紫言望着屋内已经睡下的钟守一,道:“此子本性纯良正直,我若堵了他这一个希望,将来必会因杨传福的死暗生心魔,故而将那法子说出来暂定他心神。
此事我亦有深悟,他执念深重,对金丹以下的修行之路未必不是好事,非常之人,当走非常之道。
去仁义之华,取道德之实,息浇薄之行,归淳厚之源。何时他能悟透这个道理,何时便能证得金丹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