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5
“你是学舞蹈的,你应该理解艺术。”弘毅说道,此时的弘毅严肃又冷漠,仿佛变了一个人,“一直以来,我不愿显示我这种人格。田木,你是第一个让我这样做的人。我是一个矛盾的人,我有两种人格,一种我称之为‘理想人格’,一种我称之为‘现实人格’事实上,这两种人格是对立的。我从来不愿意在现实中显露出我的另一面,我理想的一面。你应该对艺术进行过深入思考。艺术在创造更多精神食粮的同时,它也在不断剥离艺术家看待生活的真实性,一个天分越高的艺术家几乎透过艺术来看待生活,这便使得艺术与生活、虚幻与真实之间产生了隔离。而我陷入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境界已经久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痛苦的。我爱上了你,我的现实人格爱上了你(理想人格不会去爱任何人,任何事物,他只爱自己)。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是个女性。我明白这个梦境的意义,这个女性即是我的理想人格,那是一个自私而伟大的人,只为攫取一切最高精神享受而不惜停留在虚幻世界让现实崩塌。事实上,自从我遇见你,这两种人格便开始了斗争。从前,他们也会斗争,不过现实人格总是溃败。我用理想人格生活了十几年,在这些日子里,我在思想之境里痛苦挣扎那个世界是现实世界的映射我甚至无法理解现实生活,我痛苦,无助,只能寻求知识。我从不去追求爱情,因为理想人格只喜欢思考和写作。我大概成为了自己我的思想的奴隶,这样说也许很可笑,只有在长期思考活动下才会获得这种困扰,尤其是对艺术的思考。疯狂的艺术家不惜跨越现实到虚幻的艺术之境中寻找灵感,而这时一条积重难返的道路。自从我爱上你我的现实人格爱上你,我发现这种人格控制了我,我很少去思考,但是我却触摸到了真真切切地生活。想要让一种人格生活,那只能让另一种人格成为观察者。如今,现实人格操控了我如果你像我那样生活十几年,你就知道当我触碰到结结实实的现实是多么的幸福每天我走在路上,我呼吸着空气,我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啊,仿佛我获得了重生!事实上,你不阻止我,我能一直说下去。最亲爱的人,田木。”弘毅松开了她的手,他激动地流下泪来。田木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弘毅。凡萱听了这番话,这才了解了弘毅。有一天,弘毅告诉他,“我不是我。”她以为弘毅这是随口说说。很多次,他看到弘毅在喃喃自语,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她以为弘毅在思考问题。原来他是这么的痛苦啊,凡萱在心里喊道,她没有发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涌入了一股隐秘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她对弘毅的爱更深了。可是,一个人站在崔巍高山前即使为它的刚毅雄壮感到敬仰,便同样也会为自己无法登攀而感到痛苦这座高山随着自己的敬仰而升高,也随着自己的痛苦也降低。凡萱早已泣涕涟涟。
田木收回自己被握得发红的手,怔怔地看着桌子。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论,如果不是出自于对弘毅由衷的信任,她决计认为他是一个精神混乱的人。一个人假如看不到生活和命运的繁复,那便是他没有体验过生活的广度和深度。生活中的真理同时适用于思想之境,一个人假如没有进行过深刻的思考,他的大脑也将空空如也。田木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关于人性、命运、人格的问题对她来说就像是禁区,远远张望就能使她感到恐惧。弘毅用这番言论征服了她。
“我不走了,”田木的像个母亲一样安慰受伤的弘毅,“我可以陪你一段时间,但我终归是要走的。以后我参见的比赛会越来越多,看书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我爱你,田木。”弘毅哭着说。
田木似乎认同了这个现实,点了点头。这时候,凡萱却哭了跑了出去,田木对弘毅说,“方才,她好像一直看着我们。”弘毅一看跑过去的声音,立刻认出了凡萱,他追了出去。
“凡萱。”弘毅叫着顺着楼梯跑下去的凡萱,心中一阵忧惧。
凡萱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楼梯上仿佛还留着她落下的泪。弘毅来到图书馆门前,凡萱已经不见了身影。他的心情沉重,他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又伤害了另一个人。爱情啊,总有人为此受伤。
低头痛苦的凡萱默默地走着,想着弘毅不爱她,愈发伤心。从前,她可以用谎言欺骗自己来给自己造成爱情的假象,可是这谎言一旦戳破,它便像泡沫一样破裂了。她没想到她爱的人爱上了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比自己好上十倍八倍。她越痛哭,越是想起弘毅的脸,一想起他,她又更加伤痛。她走着走着,一头撞到了一个人。她抬头刚要道歉,却发现他是荀昭,只有在此时,她才突然明白了荀昭的痛苦,她凭借自己善良的心推己及人想到荀昭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自己。爱情就像一段长跑,每个人都追求前面的背影,结果谁也得不到谁。你怎么了,荀昭问道。我没事,凡萱用胳膊擦着眼泪说道,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流。荀昭递过一包纸巾。她怔怔地接过纸巾,也没说感谢,只是想着,如果他是弘毅多好。爱情就是这样,它是一个单向箭头,我们只会关注箭头指向的对象,而对箭头末端视而不见。凡萱没有接受荀昭试图安慰自己的好意,她宁愿自己痛哭流泪,也要在他的面前表现得很坚强。
第三十九章-1
弘毅发现凡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总露出和善的微笑,仿佛忘记了过去。可是弘毅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隐藏的苦痛,她的眼神总是显得那么忧郁。何玉发现凡萱喜欢照镜子了,可是她总是唉声叹气,怪自己没有生就一个美丽的面孔。她觉得自己皮肤黝黑,个子小,身材瘦弱,这都是幼时营养不良和繁重的农活导致的。她有时生出命运多舛的想法,恨自己不是何玉这样的小家碧玉,恨自己没有田木那样出落得亭亭玉立。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她第一次自卑了起来。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宽阔而黝黑,她从不留刘海,因为她想显得干净利落,她生气地鞭子松开了,乱蓬蓬的头发一下子扑了下来,她发觉自己变得好看些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讨厌自己这可怜的短发,她暗恨没有田木那样的飘飘长发,她嫌弃自己的鼻子,不像女子的那般玲珑,她嫌弃自己的嘴唇太过宽大,她讨厌自己的牙齿不够白,总之,在自己眼里,她浑身都是缺点。如果说自信使人放大自己的优点,那么自卑则放大自己的缺点。她是一个朴素的女孩,身上有一种朴素的美这种介于庸俗和高雅之间的艺术美仿佛在张扬和谦逊之间找到了协调,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美。朴素并不是贫穷导致的,但的确贫穷涤荡着她的灵魂让她变得质朴。何玉甚至嫉妒她的气质。可是一个女子常常去比较,这样她便很难发现自己身上的美。她向何玉学化妆,她准备留长发,穿高跟鞋。可是模仿,要么程度不够,要么方向错误。凡萱看上去很奇怪。弘毅见了她皱起了眉头。终于有一天(事实上,她也没坚持几天),她厌倦了这一切,她不再去模仿别人了,她扎起了头发,她要在灵魂上打扮自己一番。
弘毅告诉田木,他对她的爱是“无爱之爱”。田木让他解释。弘毅说自己对她的爱已经从现实人格过渡到了理想人格,这时候,田木反驳说他曾经说过他的理想人格不会爱任何人任何事只爱思考和写作,弘毅解释说,这种过渡来得毫无缘由,这正是自己所说的“无爱之爱”。至于这种爱情,到底是出自“爱”,还是“无爱”,弘毅没有解释,他自认为这种爱情是前所未有伟大的。弘毅为田木为了一件衣服。田木坚持不受。弘毅坚持赠予。后来田木勉强接受了,并告诉他,以后莫要送她礼物。自从弘毅向田木宣告了“无爱之爱”之后,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那就是他并不爱田木,他明白在寻求爱情的证明中,即便穷举了所有爱的例证,一个不爱的反证就可以推翻所有结论。不过,每天和田木在一起,他和快乐,田木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了。弘毅有一个渴望,他希望田木好好看他一眼,能给他一个由衷的微笑。于是他经常等田木回来的时候抬头看她,可是田木好似猜到了他的意图,故意把目光移向别处。弘毅觉得这个微笑具有独特的意义,他思前想后认为田木从来给予自己一个郑重的微笑,在他看来,得到这个微笑无异于得到了爱情的本质。每次田木好像故意给他难堪,当她要转头的时候马上把目光转向另一边,仿佛把将要施舍的爱悄悄收回。纵然田木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会爱他,但弘毅却总怀着一种虚无的希望,继而被现实轻描淡写地戳破,前者的一线生机从而彻彻底底变成直截了当的了无可能。弘毅发现,挽回了田木并没有改变这段爱情的本质,他依旧在痛苦中挣扎。他常常感觉自己踏上了爱神之翼,将要腾空而起,这时候有人便会在背后刺他一下,让他从高空坠落,他吃痛回头一看,原来是田木,可悲的是,当初便是田木亲自把他扶上爱神羽翼的。
此后,弘毅多次向田木表示自己的爱情,而田木也“洗耳恭听”。吐尽真言后的复杂心情宛如一场浪潮之后沙滩上席卷而来的种类万千的大鱼小蟹,搁浅的鱼儿翻滚着,小虾、螃蟹到处爬这种爱情的告白并没有给弘毅带来平静,反而带来了浮躁。爱情中的心灵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他们非得把满腹爱意原封不动地传递着被爱的人,也不考虑对方接受与否,可堪承受。他们认为仅凭这种精卫填海的勇气、愚公移山的毅力、夸父逐日的意志就能取得青睐,可是爱情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不走寻常路。
有时候,田木一走好几天,留下空荡荡的桌子。弘毅便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变化了(事实上,这份爱情一直飘忽不定),要研究它,我们非得设定一个定义域才能求它的值域。可惜即使如此,弘毅也越来越爱田木,因为爱情是个时间的积分,有时候爱消失了,那也是个零,总体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积分面积的增加,爱越来越大。田木回来了,弘毅有时觉得那份感情便不在了。爱情的朦胧感时断时续,她的归来总带着现实的意味,使他从爱情的旋涡里带着伤痕抽身而出。可是,自从陷入了爱情,弘毅便失去了理智。曾经当他身处爱情之外,他拥有足以藐视爱情的力量;而此刻他已成为对爱情顶礼膜拜的忠实奴仆。他仿佛与魔鬼签订了条约,把自己的灵魂贩卖给“取悦”。弘毅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伤的。不断纠缠的爱情慢慢变成一团格尔迪奥斯绳结,挑战者非得有亚历山大的决绝和勇气才能破解绳索。正是田木的善良慢慢缠绕,把弘毅捆在其中,这种善良给了弘毅错误的希望,到头来三番五次地扎伤他。然后,弘毅绝不为自己的挫伤感到痛苦,他反而认为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了。
第三十九章-2
弘毅依旧经常受到小杳的邮件,小杳不忘常常提醒弘毅,他们可以见一面,吃个饭喝个咖啡。弘毅自然不可能答应。小杳提道,自己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她有很多梦想,她以后要环游世界,说着她顺便问弘毅愿不愿意和她一道。两人邮件往来已有半年之多,聊天便不限于文学创作。有一天,弘毅问小杳,如果爱一个人又得不到该如何是好。小杳说,她也想问弘毅这个问题。弘毅笑了笑,看到小杳发过来的邮件,“冯谦,我会一直等你的。我已经爱上你了。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有着一个善良的灵魂。”弘毅在心里也默默坚定了信念,他也要默默等待田木。小杳爱上了他,他并不认为小杳爱的是他本人,他回复小杳,“小杳,非常欣慰你对我作品的认可。至于你说的爱,你爱的是那些文字,不是我。”弘毅想到,不是言语没有力量,而是这份力量没有光环,否则它可以照亮一切心灵。他正要用言语来感动田木,他告诉小杳,“谢谢你让我明白文字的重要性。”
一天,弘毅递给田木一张纸条。田木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阵错愕之后,我的爱情之舟又重新,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依旧驶向沉船的方向。自从追逐爱情,我变成了一只失去了理想的困兽,整日整日地奔跑着,我折断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翅膀,拔光了威风凛凛的翎羽,锋利如刃的爪牙也纷纷断裂,我狼狈不堪,只好避易百兽。”弘毅看着她念完。田木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上一周,我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男同学。我向他请教了很多‘通信原理’的问题,我们相谈甚欢。昨天,他给我告白。我告诉他,绝无可能!”当弘毅听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他怀疑这是田木故意告诉自己的,他忘了方才他还为田木与此人“相谈甚欢”而愤怒,他只觉得最后这四个字像炸弹一样炸响在他的耳畔。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弘毅在暗忖,莫非是借此言彼,另有所指。田木用手戳了戳发愣的弘毅,微微蹙眉,问道:“你怎么了?”弘毅看了看田木,问道:“这个人我怎么没见过?”“你当然没见过。”田木笑嘻嘻地说,这让弘毅更加怀疑这个故事纯属虚构。走在路上,弘毅左右揣摩这个故事,这仿佛是田木故意对他说的。这个故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因为他觉得故事中的男子其实正是他本人。他重又沉湎于悲伤之中对田木的爱让他在悲伤和快乐之间徘徊,自然,悲伤逆流成河,而快乐只能逆水行舟至于“沉湎”,弘毅有意为之,至于“悲伤”,却是无意识行为,长期与悲伤为友,弘毅熟悉了那种爱情的痛苦(痛苦使他感到爱情的存在),这使得他与悲伤相处不再厌倦,反而有所依恋。弘毅不断地揣摩自己对田木的爱情,他发现了对应于“无爱之爱”的一种状态,他称之为“无心之心”,他下意识地把所有的失落、痛苦、悲伤、沮丧存放在“无心”之中,好似它是一个储存器,这样他并不是显得过分悲伤。发现了这种心态之后,他甚至有些雀跃,他连忙告诉了小杳,“我发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心态,我称之为‘无心之心’,这对于爱情有着颇多帮助不仅仅是如此,假如以‘无心’来面对生活,我们便成了生活的主人。此心无心,并非无心、有心,而是高于心,不系于心。若是如此,命运能耐吾何!有了这种心态,我摸摸向心头(内心依旧一片拥堵),但用无心之心来体悟,这种默然与以往不同,因为痛苦消失不见了,爱(我对她的爱)融入其中这是一种无言之爱,无谓之爱,无爱之爱不过我依旧觉得‘无爱之爱’没有达到我所追求的至纯至粹的程度(尽管它别出心裁)。”小杳回复说,不甚理解。弘毅也不多加解释。接下来的时间,他贪恋地、迷恋地看着田木的脸,田木有所发觉,却只是嫣然一笑不发一言,弘毅看着他爱的人,感到自己的爱离自己那么近,那么清晰,他内心涌现出源源不断地幸福感,她因此愈发怔怔地看着田木,甚至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他感到爱情这个伟大的概念,就像太阳一样,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射出温暖的光,从哪个角度都能生出非凡的善举。
田木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与她相处时间越长,越能发现这一点。她虽然静默、孤傲,看上去像一座冰山一样拒人千里之外,听她说话时好似冰沙漫天冻得人瑟瑟发抖,但她的内心并不是这样。她总是在默默地说着话,弘毅认为。每个人也许有两种性格,而我们只能看见一种,另一种留给自己。弘毅看到这颗善良不俗的灵魂下另一颗高贵的灵魂,并为此感到惊绝。他认为自己应该感谢田木,这份感谢又化成爱意增加了他对田木的眷恋。有时候,他觉得田木像个小孩一样,有着很多幼稚的想法,遇到困难迟疑不决,对妈妈有所抱怨,她也想平常人一样,再平常不过可是不能,他绝不能认为田木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假如相知之后他发现田木普通、平凡,他宁可不去了解她,他只有把她放在极其崇高的位置才能确保他对她的爱情之力永不枯竭。田木给了弘毅去感受爱情的可能性,她的温柔和顺正是爱情生长的土壤(尽管她表现得很冷淡)。假如一个冰球包裹着一个火球,我们是不会不感受到它内在的温暖的。田木正是如此。对于爱情,弘毅有很多荒诞的想法,这些想法大多产生在他的幻想沃土上,但当他将其移置到现实中时,大多已经枯萎。就像一个不知道如何写作的人,他的UU小说也便有无限种写法。在爱情里,初出茅庐者亦是奇思妙想,异想天开。譬如弘毅不知道如何保持恋人的谈吐,如何酝酿爱情的氛围,如何保持恋爱中的举止。然而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应该如何,而是随心而动,就像写作,从来不是这一段应该使用什么技巧和手法,而是让墨汁自然而然地从笔尖流出。爱情也像其他事物一样是一个探索的过程,不应该囿于前人的经验之墙,而应该站在这些经验的根基上。弘毅向云心和李恒讨教了不少爱情的经验,可这些经验弊大于利,因为弘毅偏执拘泥,反而弄巧成拙。他的这些小把戏让田木哭笑不得,却也没有阻止他继续进行他的爱情实验。总之,弘毅的小把戏好似,“敌军围困万千重”,而田木则“我自岿然不动”。不过,爱情是浪漫主义最好的养料,弘毅笑着对田木说,“你是灵感”。在这段爱情追求里,弘毅慢慢打开了心扉,他的浪漫之心开始跳动起来,而这正是创作灵感的源泉。
第三十九章-3
弘毅对田木说,“我爱你,我也希望你爱我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希望你并不要爱上我,我怕你因为看到我身上这一星半点的爱情火花所产生牢靠的爱意之后更因看到全部的爱而更加忘乎所以地爱我,我恐怕这份炙热的爱是你远远无法承受的,它只适合我这样的人我这样受爱神掌控可以随时为爱殉身却又可以骤然挣脱爱的束缚的人(我的确可以马上不爱你,可是我不许我这样做),我现在渐渐明白,爱得越深,反而挣脱越容易。我想这个挣脱只能一鼓作气,否则再而衰,三而竭。”田木听了,笑着说,“你为什么总是想这么多呢?这样可累了。”弘毅心里想着,田木不爱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幸福没有故事可言”。弘毅不断思量着自己,他觉得这份爱情既沉重又快乐,他在不断改变自己,以使得爱变得既轻松又快乐,这样他的“无爱之爱”也能和现实重合了。他不断地把自己在爱情中的感受写下来,用“文孤”的笔名发表在文澜报上。秦风看了他的文章,说他的浪漫主义写作已经渐入佳境。外国作家常常对于爱情使用具象化的语言描写,而这一技巧无疑被弘毅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使用精妙的语言描摹爱情,让弘毅更加了解爱情的内核,也因此更能真切地感受爱情,而这个过程源源不断,使得他更加渴求田木的爱情。浪漫主义的天敌是思考,它从不向思考敞开大门,却对一个叫做“感受”的朋友夹道相迎。幸运的是,在这份痛苦中,弘毅学会了去“感受”,而不是仅仅用“思考”来理解世界。
可是,有一天晚上,田木带着一个男生进来了,他就坐在她的旁边显得特别亲切。弘毅的手扶着《天路历程》的一页不停地颤抖着,他的目光正停在这一段:“这时,我再梦里看到,他们刚结束他们的谈话,已来到一片沼泽前面,它位于平原的中央。他们没有留心,于是两人突然都掉进了泥坑。这沼泽名叫绝望。”他方才已读完这一段,并且为班扬的写作手法感到惊叹,可下一刻,他也坠入了这片沼泽之中。关于他是谁的猜测挤满了他的脑海,他再也无法向下看了,他只看到书中的“绝望”二字。弘毅仿佛看到田木和他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那种说话的态度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用过,他嫉妒,他痛苦,他愤恨,他顿时想起田木以往的那些冷淡和漠然,那些回忆像雪花一样飘飘洒洒降落在他的心头,渐渐冻结了他的希望。弘毅看见田木和他在一旁有说有笑,每一句话,每一声笑容都深深扎进他的心中,化成痛苦的伤痕。他甚至不敢用余光再看了。那边是爱情的欢声笑语,这边是爱情的苦苦挣扎,独木难支。他一下子坠入了痛苦的深渊,这痛苦那么深,以至于可以抵消从前的那些快乐。他甚至认为,从前的快乐是不存在的,它们只是一些一戳即破的幻影。虚假的浪漫主义终究要面对真实的现实主义,感情的绚烂多彩究竟抵不过理智的泾渭分明。他坐在那里,像一块木石,渐渐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仿佛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惆怅的、痛苦的身影。他在心里叹气,爱情随着这声声嗟叹渐行渐远。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爱田木了,她使他感到气愤。假如爱情里只有痛苦,那它为什么称得上人类最伟大的感情?弘毅开始对这段爱情厌弃了,因为这其中只有欺骗和谎言,他的坚守等待的只是一座空城。他强忍着痛苦,假装读书,可是他的心躁动不已,这诱使他胡思乱想,失去了平和心态。弘毅开始有些讨厌自己,一个成为了爱情奴隶的人,他审视自己过去的日子(他称之为追求爱情的美好日子),他发现自己失去了绝对的理智,爱情让他昏头转向,他仿佛像一头倔强的牛被牵着鼻子走了。爱情是什么?哼,他在心里进行了否定,爱情不过是一种**。可是一旦爱情出现,理智便出现了黑夜,仅凭爱情直觉那微不可察的荧光人们绝不能在生活的夜道上安全行进。可惜,饮了爱情之酒便陶醉其中,甘愿为之倾尽所有。弘毅自嘲般地笑了笑,他故意朝着田木的方向看了看(这只是他意识的行为,他的身体并没有执行动作),想到,看吧,你俘虏了我。弘毅突然生出亚历山大的决心,想要一举斩断这团绳结,他突然像一个临别辞行的壮士,高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终于要了结了吗,这时,他反而生出一种眷恋之情,顿时他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啊,我绝不会像于洛男爵和克勒凡那样被爱情玩弄于鼓掌之间,他在心里说道,对,我现在就了结这段感情!他心里默念了许多遍。时光广场上的电子清晰地响了十下,把他从幻想中敲醒,他抬头看看旁边,早已人去桌空。他的决然之厦立刻崩塌一半。他给小杳发了一封邮件,称自己终于要从一段繁杂的感情中脱身而出了,他说爱情就像一张大网笼罩了他的生活,笼罩在这张大网之下的还有他的灵魂、理智、意志、快乐,倘若一个人可以毫无羁绊地生活,为何要选择忍受痛苦的纠缠。
发完邮件,他怔怔地望着空气,感觉有东西在拉他,他低头一看,一只小黄猫用爪子抓着他的裤子,小爪子卡在布里面了,他顿生一阵怜爱,抱起小黄猫放在桌子上。小黄猫也照样打量着他,它水晶般的黑色眼睛仿佛也充满了悲伤,小小的身躯趴在桌子上楚楚可怜。这只小黄猫最近常常出现在图书馆。大家戏称它为“馆长”,因为它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图书馆的任何地方,它像将军一样昂首阔步,又像隐士一样闲庭信步,大家都很怜爱它。它还小,看上去聪明伶俐,有时候也装模作样地趴在书上,它的胡须像被风吹动的狗尾草微微地晃动着,看来它心情不错。它好像突然出现在图书馆的,就像一个高贵的小公主降世。邮苑里的确有几只花猫,但它们总是各据山头,从不侵犯图书馆的神秘圣地。弘毅收到了小杳的回复邮件,他没想到小杳竟然会这么回复,“冯谦,你或许并不知道,痛苦正是爱情的内核就犹如我对你的爱情。我对你是多么景仰,却依旧要在等待中感受这份幸福。也许你是对的,我爱上的是你的文字出自于你的精神深处但那些精神产物毕竟属于它的主人,你。如果要我割舍这种情愫,我觉得并不是不可为之,但的确很难。我们虽然从未相见,但是我觉得我们交谈甚欢。梅克夫人和柴可夫斯基不正是这样吗。精神上的盛宴藐视一切现实的饕餮,正如精神上的爱情逾越了平庸的物质**。我常常想这种柏拉图式的痛苦爱恋只因不得已而为之,它却向我提供了一种更加高尚的途径。可是这正是咄咄怪事,假使我能得到你,我宁愿放弃自己的高尚追求!可见,爱情可以使人庸俗,亦可以使人高尚!然而常人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她们将嘲笑这种至高无情的情愫,可是谁又在他们呢。亲爱的冯谦。”弘毅看了这才明白痛苦并不是他的独属,他又想起了凡萱。他叹了一口气,又把决心减了一半。他慢慢地下了楼,小黄猫默默地跟着他。夜色那么深,也抵不过整个京城的灯光,天空依旧一片明亮。他的决心那么大,照旧被前思后虑所削减。他开始犹豫了爱情里的这种犹豫和人类的其他行为实现没有任何区别,起初雄心勃勃,现实泼了第一盆冷水,继而是困难挫折,知道自己打败自己。看来一个人要成功,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解和放松警惕,这就好比只有当你奔跑的时候,你才会明白沿途的任何风光都能让你停下来。弘毅望着街灯,主道上一篇金黄,他已经没有此前的那般心痛,不过恨意、妒意依旧在他心头摇曳,他感到自己踏上了爱情之沼泽地,总有一天他会坠落下来是悲伤拖他下去的但他还是坚持着走向沼泽深处。有的时候,我们深知其害,却依旧不屈不挠地执行错误,那恐怕是惯性的力量太大,回头需要很大勇气和意志,而继续堕落则只需要承受更多痛苦罢了。既然这夜色不断瓦解了弘毅的决心(他也意识到他失去了反抗的绝好机会),他陷入了更一种痛苦(没有及时了结前一种痛苦),也收获了一分窃喜(幸而没有了断)。不过,他依旧在挣扎。
第三十九章-4
等到第二天醒来,这份痛苦已被睡意的流水冲刷得无多了,不过弘毅依旧觉得痛苦,他摸摸胸口,这才想起来昨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耻于面对田木,一座大山重又压在了他的面前,他想起于洛男爵和克勒凡的约定,对自己也嘲讽一番,因为他觉得自己理智的天平已经倾斜,意志的砝码越来越轻,相反另一头**的重量却不断加重。他究竟还是去了图书馆。
田木就在他的旁边,他惴惴不安,生怕想象之中的事情发生。弘毅问道,昨晚的他是谁。弘毅觉得自己心脏停止了跳动来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田木说道。弘毅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涌现了一种可耻的窃喜,尽管他装作无事发生。他偷偷地看了田木一眼,她依旧在专注地看书,他感觉她好像一座大山,而自己正是愚公,他可不希望出现一位智叟和另一位愚公。小黄猫突然跳上了桌子,趴在他们面前,田木用手指戳了一下小猫,小猫瞪了她一眼就跳走了。“你干嘛赶走它?”弘毅问。“我不喜欢小动物。”田木说。“怎么回事呢?”“小的时候,我养过小黄鸡,它被冻死了;后来我养过小白兔,它吃了毒草腹泻疼死了;养了两只仓鼠,一只把自己的同伴抓死了,我只好把剩下的一只送人;后来我养了一只小狗,它给我传染了感冒,我妈妈就把它送人了。”“啊,多么波折的经历。”“不过,幸亏没养这只小狗,”田木压低了声音说,“因为它后来长得巨丑。”说完她咯咯地笑个不停。
秦风看了弘毅用“文孤”发表的文章,问他,是不是爱上了某个人。弘毅笑了笑。秦风笑着说,爱情是一个熔炉,它会收走你的材料,但却给你悄悄淬炼,你看罢,你的浪漫主义风格就被淬炼出来了。
夏天到了。午后的困倦仿佛是天生的,将我们拉扯进梦境的力量是那么自然,昏沉是主题,茫然是旋律,梦乡是归宿。对像弘毅这样一只脚踩在梦里,一只脚踏在现实的人来说,现实是可贵的,梦亦是不可或缺的,从似梦似醒地醒着,到似醒似梦地睡着。不过弘毅偶尔能从让理智睁开眼睛,观察这个愈来愈燥热的夏日它正像这个蒸蒸日上、不断繁华的世界,这个你追我逐、力争上游的时代,这个熙熙攘攘、美轮美奂的社会,浮华的外在,疲倦的内心,但大家依旧在浮躁中昏昏沉沉地构建不自然、甚至不真实的生活。弘毅觉得自己变了,这种变化是由内而外的田木维系着这种变化。田木有时沉默得可怕,这让弘毅总是提心吊胆。她有时照例消失好几天,这已经不能引起弘毅的恐惧了,但依旧让他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有一次,他们三天没有说话一句话,弘毅甚至认为田木已经甚至厌烦自己了。可是当第四天田木告诉弘毅自己又要去参加比赛后,弘毅马上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仿佛她的话像清风一样吹去了他身旁的阴霾。当爱情搁浅在一旁的时候,理智偶尔会钻出被情感困囿的黑屋企图给灵魂一些向导,它所提的第一个问题往往是,你是否还爱着她?继而,它又问,你是否还要继续爱她?情感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它觉得理智无法说服意识,只能使其摇摆而一旦意识迟疑不决,灵魂依旧难出其手。爱情的迷雾困住了弘毅,他擦亮了眼睛来寻找,以追求真正的爱情,却不知眼睛纵然可以竭力去看清楚,但心灵已经迷失了。这个世界对于坚强的人来说,除了他们爱的人,他物休想伤害他们。不幸的是,这个软肋足以摧毁他们。弘毅正忍受着此般伤害。弘毅反复思量着自己对田木的爱,有时候会得出一些令自己心悸的结论,而他并不加掩饰地告诉田木,“承认你不完美,甚至很不完美当然我指的是精神方面,这让我无所适从。假如之前我所那份坚如磐石却又毫无由来的爱意让我沉湎其中的话,我现在必须告诉你,那种感觉恐怕是莫须有的。这是一个近乎悲哀的事实,我不得不说,现在唯有理性中残存的一丝可怜的征服欲使我难以放弃对你的爱,至于至纯至粹的感觉,似乎早已烟消云散。”他说完不久,又向田木道歉,说自己只是随口胡说。田木早已习惯他这些荒唐的想法,看来对这类话并不甚重视。弘毅有时会担心自己坚持不了不多,尤其靠着看不见的愿景,他觉得为田木欺骗自己而心累(田木常常有一些小谎言,而弘毅认为,爱情之破裂始于欺骗、背叛),不过每当他出现情感上的动摇时,田木的一个微笑就能把他即将熄灭的爱情之火重新点燃。这样的生活也很奇妙,每天的感受异彩缤纷,喜忧参半。他常常和小杳分享自己对爱情的感悟,他觉得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有一次,弘毅真的伤心了。他从云心那里学到折叠纸玫瑰的技巧,便用了极大的热情和爱意给田木折了一朵玫瑰。当田木接过手的时候,她雀跃着说,我一定好好珍藏它。几天过去了,弘毅看到纸玫瑰被扭曲地放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已经变得丑陋不堪。那一刻,他心痛了。也许对于田木来说,它一文不值,可是对于弘毅自己来说,它却是爱意的见证,情愫的象征。而今,它却在角落里为失落的爱情和自己的命运啜泣。弘毅感到一片颓唐、空虚,这种油然而生的感情必定来自于田木对于爱情之花的摧残。倘若有人说他的爱情是畸形的,是残缺的,弘毅绝不在意,这是他亲自栽植的爱情之树,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培育,是容不得外人言语的。有一次,他告诉小杳,他是独特的、疯狂的、病态的,从前他对此避不承认,现在他承认自己是狂人大军的一员;做一个像米勒一样的狂人是需要天赋的,他坚信不疑他有这样的天赋。这便是他从爱情中渐渐认知的自我。他问小杳,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生活在梦里,那么他正常吗。小杳问他,他便是这样的人吗。弘毅说,他觉得自己的世界的一大部分都镶嵌在梦里,而剩余的现实世界也披上了梦幻的衣裳。
随着时间的流逝,弘毅渐渐发觉这份爱情已经趋于平淡,就像静静地顿河一样平缓地流着,与后者不同的是前者表面平淡,深层亦无波澜。平静的爱情自有它的好处,幻想正好为其难以言明增色添彩,虚幻如今代替了真实,爱的细节却显得尤为刻骨铭心。当爱情建立在幻想之上,它的确可以拥有更绚丽的外表,而且只是一堆泡沫罢了。当弘毅觉察到此,他便认为自己不再爱田木了,他对田木说,“真实就是真实,真实不顾美好与丑陋,正义与邪恶,黑与白,对与错,甚至不顾真实本身。那么真实的世界是普遍的,真实的你不是美丽的,真实的真实不是真实,真实的我是不爱你的。”不久,他又认为自己错了,他又告诉田木,“我严重怀疑我刚才所说的真实。因为真实是客观的。但是思考真实,定义真实的过程并非纯粹客观。我们抽出那么几条自以为珍贵的、难得的真实之丝便向世人宣告,我得到了真实,然而,严谨地说,观察真实的这个过程就未必真实,何况思考真实的过程。所以,我不爱你不是事实。”这一大堆道理听起来倒像诡辩,听得田木晕头转向,不知所云。事实上,事后弘毅也为自己的荒诞之语感到震惊,他告诉田木这是他思想说的,并不是自己说的。
第四十章-1
哦,讨厌的作者终于让我开口说话了。我有名字,叫做什么来着,哦,叫做咿咿。别看我是一只猫,我会识字,看了很多书,比起苦沙弥的那只笨猫可强多了。别以为作者给我开启了动物说话的先例,《废都》里面的笨牛还自称自己是高级灵智动物哩。我读了这么多书,再加上我心智聪慧,我也只敢谦逊地介绍自己我是一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猫。我还会心灵感应哩,这个待会儿再说(瞧,我常常故意给词儿后面加个儿化音,表明自己是一只北京土著猫)。我的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作家秦风,他的夫人便是扬名四海的音乐家紫怡。我多么爱他们。主人在家里吟诗作对,女主人便抚弄钢琴。我常常听说艺术家大多实在穷困潦倒中创作的,巴尔扎克为了躲债四处躲藏,路遥领了茅盾文学奖骂了一句“日他娘的文学”,刘震云买菜时犹豫要买西红柿还是茄子(因为西红柿比较贵),王蒙说文学是个苦力活,这倒正常,就好比巴赫的扬名得等到去世后几十年,麦尔维尔的《白鲸》在书架上积满了灰尘几十年无人问津。但仿佛我的主人是个反例,他大概可以赢得生前身后名。他是幸运的,就像陈忠实老先生一样。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主人也收到不少文坛诽谤。譬如说,不久前出版的《蝶恋花》就遭到了诸人围剿,可是主人对此云淡风轻,不甚在意,我可是想要爪子挠他们呢。因为主人,我也爱上了文学和音乐,现在我的生活可离不开他们。周围的猫儿只知道吃吃喝喝、晒太阳既然不用捉老鼠他们嘲笑我“假正经”,我可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我有时候也会作诗,不过是一些打油诗,我走起路来也会哼着小曲可别小瞧这些调调,那都是我从女主人那里听来的,她呢,可是一个天才作曲家。艺术改变了我。我想假如没有文学和音乐,假如我没有生活在主人家里,我将多么无知,多么无趣,多么无味,多么无聊但一只猫要鄙视粗俗、愚蠢、浅薄,他得首先高尚、聪慧、渊博。一只愚蠢的猫是不会发现自己的愚蠢的他的愚蠢只能由更聪慧的猫来发现。因此,我觉得我比那些浑浑噩噩的猫强上数倍。不过,懒散也不是他们的错,那是猫性,就是客观规律一样驾驭着我们猫儿的行动。可是,猫性也会随着环境改变,比如说我们不用捉老鼠了,那么我们也就不会捉老鼠了。我记得有那么一次,我碰见了一只老鼠,把我吓得一蹦三尺高。他却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走过,嘀咕了一句,“浑身的艺术酸臭味!”然后溜了。看来他只是装作不害怕我。我多么爱我的主人们。他们给了我更高贵的精神食粮,这让我不屑于美味小鱼干。我们的仆人丹姐据说跟了主人很多年,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她似乎没有家,也便把主人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她可不像苦沙弥家的女佣,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为什么要一直提到苦沙弥的猫呢。罢了,以后不说了。女主人很爱我,但是她经常出国演出,所以把我留在了家里。等女主人一走,我就跳上她心爱的钢琴,在琴键上跳来跳去。女主人弹琴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当我去做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盲目自信又害了我。我想,我觉得人类很蠢,恐怕也是我对自己的智慧太过自负了吧。大家都以为男主人很成功,我看他也并不是事事都成功的,比如说他想当个书法家。可是他静不下心来去练字,他给女主人承诺过很多次,自己一定每天坚持练习书法,但他总是半途而废。看吧,像我的主人这样成功的人也难免有他失败的地方。于是,为了好面子,他给自己为数不多的挚友说,我的字其实还是不错的,字的骨架已经形成风格了,只差这横平竖直的功力。很显然,这功力得练,但主人懒得练,只凭激情写书法。所以他的字帖水平忽高忽低。不过,主人对此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从不炫耀自己的文章,相反每每炫耀自己的书法,让几位好友故意嘲笑一番。
我有一种心灵感应能力,我能察觉到人们心里的爱与恨,我能读懂他们的想法。这让我讨厌黑暗、丑陋的灵魂,向往高尚、伟大、纯洁的灵魂。主人和女主人拥有高尚、伟大、纯洁的灵魂。我吸允人类身上的美好,这简直是一种超越一切的精神食粮。女主人常常抱我在怀里,我便能伺机观察她,她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儿,这种美不仅仅在于她的美貌和身姿,更在于她的灵魂和心灵。她的一生清澈无比,走的是一条由艺术信仰和美好生活铺就的道路。她的天才无以复加。她冰清玉洁,宛如道德、智慧与美貌的典范。虽然她把我抱在怀里,但我知道她心里之挂念着主人,也会常常想起自己的女儿秦萱。可爱情是个伟大的东西,它也会让人变得自私。我窃以为主人公爱主人远胜于爱女儿,爱情的强烈盖过了亲情。人类穷索一生寻找心心相印的灵魂,它们珠联璧合,相映成趣,这便是爱情吧。主人和女主人正是如此。我想在最纯粹的爱情圣水里洗礼几十年,人人都能变成艺术家。爱情成了它们艺术灵感的源泉。主人的女儿秦萱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流淌着父亲飘逸的血液,她少了几分典雅,多了几分清逸。你必须承认,这是有着极大不同的。前些日子,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我发现主人的心里住进了另一个女人。哦,可是,我无法看清那个女人的面貌,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主人的心里没有内疚,她对这个女人的形象避易三舍,看来他再用自己的道德来与**做斗争不幸的是,这是爱情的**。我心疼女主人,我喵喵的叫了两声,趴在女主人怀里,我抬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问道,你有话说?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了女主人身上的一个秘密。哦,女主人把它藏得太深了。我穿越女主人的灵魂空间,我发现一个黑匣子,上面贴上了封条。这是一个久远的记忆之匣,上面铺满了尘土,我甚至能听见女主人的叹息。这到底是什么秘密。这让我产生了思考。绝对的纯粹是不存在!我下了这个定论,只要涉及到“绝对”二字那大概其中都有荒谬。我去丹姐身上试验我的理论。我吃了一惊!丹姐竟然并非完全的忠心耿耿。她的心底到底还是有一点嫉妒和怨恨的,不过这些大概都被她的善良磨平了棱角,像几块黑色、丑陋的鹅暖石一样静静地躺在心田里。这些嫉妒和怨恨会不会兴风作浪,大概不会了。
第四十章-2
我们家的别墅附近有一只流浪黑猫。人类说黑猫不吉利,就我们猫儿来看,她的确够吓人的。她浑身脏兮兮的,嘴里总是“咿咿呀呀”,我们便问她,你在说什么呀。她说自己在念咒语。她自称是一个巫师。我觉得够可怕的。我胆儿小,晚上都不敢跑出家门。有一天,旁边别墅的那些纨绔猫儿聚在一起晒太阳,吹牛,巫师走过过去,把他们吓得不敢说话,巫师说,哦,你们,你们将在愚蠢中过完一生。这些纨绔猫儿以为女巫会说出什么可怕的预言,结果只听到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他们喵喵地笑了起来,愚蠢嘛,哈,难得糊涂。从此,他们便不怕女巫了。可我对她怕得要死。有一天晚上,我在窗子旁边睡着,突然听见“咿咿呀呀”的叫声,起先我不以为然,以为这是梦里的声音,可是“咿咿呀呀”的声音不间断地响起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她就趴在窗外,吓得我跳了一大步。“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她说。我并不想听她说话,可是她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把我吸引了过去,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你会变成一只大胖猫。”我听她这样说道。我笑了起来,她可真会开玩笑,我吃的少,好运动,怎么可能变成这样。我瞅了她一眼,她表情严肃,倒不像在危言耸听。我暗想,一只猫的命运怎么可能被预知的,而且跟我当下所处的现状截然不同。“这是一座危险的房子。”说着她似乎退了一步。“什么?”我疑惑不解地问道,突然墙角掉下一块皮来,吓得我又是一跳。“征兆已经出现!”她又怪里怪气地叫道,“我劝你早早离开你这个地方。”我再抬起头,她已经不见了。真实可怕又奇怪的猫。没过不久,我就忘记了这些所谓的预言。
女主人最近一段时间出国演出,我跟着主人来到了邮苑。邮苑是个好地方,我能闻到书卷的味道。不过,一股能浓郁的味道在四周飘荡,那是滚滚奔腾的时代洪流的气息,我清晰地感觉到通过在这种力量,我们能够和世界联通起来。不过,这种力量也让我感到恐惧。闲来无事,我边在邮苑里转悠。有一只大白猫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叫道,“哦,这哪儿来的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来我们邮苑晃悠?是不是从对面来的?”我左右打量着他的模样,倒不觉得害怕,因为他摆出一副憨厚的表情,尽管他说话的方式像个小混混。我没有说话。他要带我参观参观。我猜他八成喜欢上我了。因为以后他每天都给我叼来小鱼干。我整天吃得饱饱的,根本不屑吃他的小鱼干。我看他委屈地自己吃掉,那小鱼干对他来说可珍贵呢。邮苑里有好几只猫哩。大白猫叫东东。还有一只漂亮的狸花猫芳芳,她整天蹲在教授的车顶上看着过路的学生,大家都会停下里瞧上她几眼,甚至会摸摸她,她便以此为乐。东东说她臭美。不过,芳芳告诉我,要提防东东,他呀,就喜欢对漂亮的异性猫儿下手。她说东东是个谦谦君子。有一只叫明明的三花猫,他是一个唯心主义猫,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啊,有一个我出现了。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说,众生皆我,我即众生。东东跟着我,低声告诉我,他是一只疯猫,看了几本笛卡尔、黑格尔、叔本华的哲学小册子,就变得疯疯癫癫。这个时候,东东已经和我形影不离了(准确来说,是他老缠着我)。另外一只猫叫虫虫,他是犬儒主义者,老蜷缩在一个破洞里,谨慎地看着洞口。我拜访他的时候,他在洞里大喊一声,来者何人。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他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虫虫。有一天,我看到明明在时光广场跑来跑去,后来卧在台阶上大喊:“啊!宇宙!我就是宇宙!”东东在我旁边说,“我的老天爷呀,他疯了!他真的疯了!”东东继而挥挥小手,叫道:“风来!风来!”可是广场旁的银杏树和道路两旁的杨树毫无动静。他毫无气馁,又叫道,“风来!风来!响应你们内心的呼唤!接受本尊的召唤!”可是依旧没有一丝凉风。东东故意问道,“我的天尊大人,您的法术为何不灵?!”明明气愤地说蹦起来,说:“他们毫无灵智可言!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佛家说这些愚蠢的树木不是有情众生了!”可是这时,旁边的银杏树和杨树说话了,“装神弄鬼!哼!”这些深沉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原来,树也会说话。东东说,这是知识的熏陶所产生的灵性。我问东东,你的信仰是什么。他说自己信仰马克思主义哲学。我便说我的主人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完备的哲学了。他便要和我说“辩证法”、“矛盾法”,岂不知我的理解更胜他一筹。他说他是个黑客。我不太明白这个词。他说,邮苑和其他学校不一样,因为他觉得邮苑世界第一。有一天,我看到他身上掉毛,他似乎很尴尬,说道,自己的发际线越来越往后走了。起初,我和他玩得很开心。可后来他把我惹烦了。他竟然说文学没用。他说我的思想也不过是一套程序,是一串数字。啊!荒谬!他说我们猫类和机器差不多,我们是更先进的人工智能。啊!愚蠢!他说看上去我们猫儿的思想时连续的,其实也是离散的,不过因为数据点太密集了,所以好似是连续的!我生气了,便不和他说话,我也不让他来找我。看到他时,我装作看不见。我碰见了蹲在车顶的芳芳,她说东东让她传话,他想我了。哼!岂有此理。
第四十章-3
我经常在文澜院转悠。可他们似乎不喜欢猫。主人最喜欢弘毅和云心。令我生气的是,他的两个得意弟子都不认识我。其实,也不怪他们,他们太专注了。不过,其他人也挺讨厌的。诸葛和秦博老喜欢逗我,他们在细线上绑了一个小鱼干诱惑我。我在主人家里吃尽了山珍海味,自然不屑于普普通通的小鱼干。可他们把细线一晃悠,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就像挠下来,我告诉自己的理智,快阻止这种**,可是理智摊开手说道,老大,现在我掌控不了,我红着眼睛,喵喵叫着,扑向小鱼干,他们老是把小鱼干绕来绕去的,我根本抓不到!我好气愤!主人经过时,看见这一幕,竟然没有踢他们一脚或者揍他们一拳,这让我好生气。我讨厌这两个淘气鬼。凡萱和何玉见到我给我打个招呼,我伸出柔软的小手,摇着说道,要抱抱。她们莞尔一笑,也竟置之不理。我想念我的女主人。她在欧洲。唉,难受。李恒经常不在学校,我看得出来,他风流得很,对此他竟得意洋洋地宣称,“人不风流枉少年嘛。”荀昭明显就不喜欢我,见了我一声不吭,我可发现了他的小举动,我一定要给主人打小报告。
这些天,我喜欢去图书馆,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远远躲开大花猫啦。大家很欢迎我,但是见到大花猫就要把他赶走。他一点也不可爱,显得笨拙,木讷,不讨大家喜欢。前几天,我去找弘毅,这才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唉,我遇见时他可痛苦了。那天晚上,他低着头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眼圈发红,好像要掉下泪来。我去安慰他,不小心把手尖塞在他裤子里了,他抱起我,显得那么粗鲁。但看在他痛苦的份上,我喵喵地叫了几声,想给他安慰。又一个被爱情伤害的人儿。以前在主人家,我只知道爱情的好处。来到邮苑,我看到好多正值青春的小伙子、小姑娘为爱情伤破脑筋,三天两头抑郁烦闷,我这才慢慢了解爱情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安慰弘毅的时候,我趁机观察他的心,他爱着一个人,然而她不爱他。其实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是他的心可复杂啦。他为此虚构了很多幻影来欺骗自己,他是一个作家嘛,对虚构技巧手到擒来,就这样,他自己骗自己。唉!我瞄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同情。我第一次见到了田木的时候,他再给弘毅讲自己的故事。那时候,我刚跳上桌子,我趴了下来。我扫了一眼,弘毅还是一副悲伤的样子。田木刚讲了几句,就把我戳了下去,好疼啊!这么漂亮的姑娘心肠怎么这么坏。这时候,我听她说自己不喜欢小动物,她养过的小黄鸡、小白兔、仓鼠、小狗都难逃悲惨的命运。啊!我勒个乖乖哟!我吓得一蹦三尺高。大姐姐,你可别碰我,就算是给我烧高香了。虽然,我从此算是怕了田木,但恐惧有另一种力量把我重新吸引到她面前。我大白猫说邮苑里有过她和文珊的传闻,我还特意拜访了文珊。她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怎么说呢,我甚至觉得她像我的女主人,不过,她比女主人稍微活泼一点,这也许是因为青春的缘故。
一天,弘毅看着旁边空荡荡的桌子。原来,田木又不见了。我噌的一下跳上了桌子。弘毅倒没有把我戳下去。他看见我上来,问我,“你说梦和现实有什么区别?”我瞄了一声,意思是说,“没有什么区别。”他喃喃地对我说道,“为什么梦不是现实?为什么现实不是梦?人们只是习惯于承认现实罢了。梦里难道不真实吗?我们也具有和现实中同样的神识,我们可以感受到痛苦、快乐、压抑,而支撑我们情绪的那些器官照旧在运转。梦里我们不是依旧和现实一样可笑吗?梦里我们不还是一无所有吗?我想,我们在梦里会不会思考这个问题,‘这是现实吗?’固然理智占据了客观社会的半壁江山,但情感与理智并无很大差别。我相信,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不过就像一个是x轴,一个是y轴,他们属于一个平面。那么现实和梦是否也属于同一个平面。假若是这样,我们何必在现实中苦苦挣扎,梦里另一个现实我们照旧可以实现一切。”我听着他的胡言乱语,想起主人曾经说过的话,“诡辩之所以具有迷惑性,就在于他的根基并不是建立在虚假之上的,但它却只利用了一半事实,而且接下来的论证也只利用一半真实,继而慢慢地把整个思想的轨迹导向错误的方向。”我可不认可弘毅的说法。但是,我想起我们家那只黑猫说过的话,“醒着的梦是现实,睡着的现实是梦;被认可的梦是现实;被否认的现实是梦。”不得不说,这话听上去有些似是而非,却又含有一些辩证的成分,而且和弘毅的想法有些相同之处。我试着靠近弘毅,我这才发现弘毅处在巨大的悲伤之中,他此时正在幻想着田木告诉他她爱他,可下一刻他竟然捧腹大笑。这意味着,弘毅早已承认了田木不爱他这个事实。可是他还有吞下这苦水。一个没有心事的人是不会胡言乱语的,我理解他了,他只是想转移自己的悲伤。
第四十章-4
人类是这样的动物。当他们悲伤时,他们总会显露出来(通过某种方式)。这不,尽管弘毅脸上看上去很轻松,但内心悲痛,他往往把这些悲伤洒进他的文字。瞧,我发现了什么秘密,弘毅既是冯谦,又是文孤。他写道,“生活就是这样,他既想一下子将我们打垮,又想叫我们慢慢自我毁灭。组成自我的元素就像一个球队一样对抗着生活、命运、世界、现实、时间这几个历史主宰的伟大球员无论是个体还是团队都无法对其造成影响,对方百战百胜。我们进行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而对手从各个方面碾压我们,我们流血了,我们受伤了,我们被打得满地找牙,我们爬着,我们被击垮,我们失败了。”我看懂了,弘毅想说的是爱情对他的打击,可在某种程度上,爱情已经是他生活的全部(起码是精神生活的全部)。弘毅继续写道,“我们似乎除了愤怒再也没有其他力量,甚至连愤怒这份力量也由对手摆布。我们身单力薄,弱不禁风,对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我们只能在痛苦中呐喊。他们为自己的尊贵和不可挑衅而战,我们为自己的一无所有而战。我们继续流血,受伤,我们摔断了腿,摔断了胳膊,我们在地上连滚带爬。我们怕了吗?也许是。我们已经没有感觉了。我们终于都疯了,不只是拼命,而是不要命。对手视我们为小丑,我们的疯狂再次惹怒了他们。我们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衣服,他们有了一丝恐惧,但对我们依旧毫不让步。哦,命运,自称人类的主人,你们错了,你们从来不曾掌控过我们的命运。我们宁可绝境求生,虽死犹生!”我边看边为弘毅伤心,他在爱情中节节败退,竟做出激流勇进的态度,这是不明智的举动。
弘毅常常为田木无法理解自己的爱意而感到悲伤,他大概以为只要田木能感受到他大部分的爱意,她便能爱上他事实上,他却不希望她爱上他,他怕她爱得太深。这再正常不过了,对于我们猫儿来说,有时候自己说的话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那我们怎么能要求别人完全理解我们的话语和行为呢?首先,一个人无法完全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听者又无法完全理解说者的言语,交流效率不断递减。在爱情里,更是如此。田木不爱弘毅,她在这条爱的链路里增加了一个过滤器,再磅礴的爱意等到了她的接收端也只剩一星半点了。
我察觉到弘毅对田木的爱又有了一些变化。田木在他心中褪去了一部分色彩,尽管弘毅在努力掩饰这一点。他说期许的田木的眼神、微笑、天真、娇嗔总是要在即将到达之时突然改变方向,把爱情的意味变为善良的友谊。缘分之河弯弯转转,每次眼看它汹涌而来快要把他淹没,它却突然在近在咫尺之际拐了一个弯逃向了远方。当他处于爱情的挣扎时,他的自我意识也会动摇,他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他,包括他自己,当爱田木的那部分自我释放的时候,那个普遍意义的他就会避易,冷眼旁观,他为此恨自己,但他的确很难割舍这段感情,他知道掌握自己灵魂的正是那世俗、平庸、无知、滑稽的那一部分自己。田木的谎言让他失望,但慢慢地,他熟悉了谎言的味道,它们是爱情里独一无二的泡沫。他甘愿成为一个爱情的牺牲者,当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爱赋予到田木身上的时候,他只想让她快乐和幸福,哪怕这需要用自己的痛苦来换取,他宁愿在沉溺在爱与痛的汪洋里,哪怕变成一条鱼儿。在未来,他打断彻底了结这段感情,他幻想有一天他们相遇的场景,恐怕已是相顾无言。当初是爱情让他们由远及近,后来亦是爱情让他们由近及远。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感情的维系,唯一尚可提及的就是还算美好的一段回忆。但回忆能给人什么力量?尤其是当回忆最终变成了黑洞,不断地吞噬着当下生活的光和热。相顾无言正是黑洞的产物之一,决定了他们终将形同陌路、分道扬镳。这让他回到现实,当下维系他们感情的也不过是两张相邻的桌子。可惜,桌子绝不是爱意可以随意传播的介质。弘毅又把思绪带到未来,他在心里高呼着:若是多年后的相见一如陌生,莫见!若是多年后的回忆冷若冰霜,莫忆!若是多年后的你我分隔天涯,莫思!弘毅也让我徒然悲伤起来。
我去找大白猫玩耍了。我看他可怜兮兮地蹲在图书馆门口,等我出来。他可不敢进去。这几天,我出来也不和他说话。但是,今天,我有些压抑,我便说,东东,散步走。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耳朵,高兴得噌的一下蹦了起来。我们来到了主楼广场,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像他这样平时不好运动的,走这么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可他也不敢说半个“累”字,因为他怕我又不理他。广场旁边有几棵龙爪槐。春天的时候,我曾赞许过他的特立独行,他们生着怪诞的模样,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愚蠢。现在,我望着他们喵喵地笑个不停。东东问我在笑什么。我用手指着龙爪槐说,你看,夏天以来,他们也给自己戴上了茂密的绿冠,穿上如同棉袄般的绿色大衣,他们那一副唯唯诺诺、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首尾不能相顾。你看吧,他们透露着欲盖弥彰的诡异气息。不过,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也需要伪装,这样才能融入这个同样荒诞的社会,这样才能不被其他荒诞的目光所怀疑同时眯起他们的小眼睛蔑视世界,心里再发出不屑的笑声。
第四十章-5
东东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觉得他有时候很笨。夏天到了,邮苑里流淌着另一种气息。我停下脚步感受着绿色葱茏带给我的刺激。杨树、梧桐、松树耸入云霄,仿佛可以喟叹天空的秘密。我躺在园圃里,四周的浓绿包围了我,东东也学着我的模样躺了下来。他滚来滚去地浑身不自在,他说草里的蚂蚁咬他,草叶割他。我听了置若罔闻。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我怀疑这种香气的客观存在它可能是一种精神上的香气。当一只猫儿忘掉小鱼干,忘掉猫粮,忘掉老鼠,她大概只剩下微微颤动的胡须和轻轻晃动的尾巴了,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她甚至能感到时间流动的痕迹。时代变了,好多猫儿过的浑浑噩噩。我在想,上一个时代,我们猫儿的使命是捉老鼠,这是从我们在这个星球上诞生以来慢慢衍化出来的本能,可是当这个本能不再被需要的时候,为了证明“存在即合理”的成立,人类便让我们成为宠物,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自主能动性。你看,从前,是客观规律在束缚我们毕生的行动,在我们的英雄榜上,吞噬老鼠多者才能金榜题名;后来,我们被选择。那么一个猫生的理想是什么?一个猫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且不说上个时代猫儿们都没有思考,高于猫性的客观规律压制着猫儿的思想,而今当这个客观规律被替代,我们仿佛就推翻了头上的大山。可是我思考的结果并不明晰。我且暂定为享受生活,追求艺术。有了这个猫生的理想,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我转头身去,发现东东像个色鬼一样贪婪地嗅着我的香味,当他被我发现的时候,就好似变成了一只胆怯的大老鼠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为了缓解尴尬,他问道,你看过《丰饶之海》吗。我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日本文化,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的作品总让人觉得怪诞、别扭、阴暗。《雪国》不是很美吗,我觉得那是世外桃源。我明天东东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压根就不喜欢日本,也不喜欢日本小说。我说,天啊,我觉得那种伤感实在有些离奇,我们华夏的伤感总带有一些艺术的美学成分一种意象的美,但这种伤感东渡到了日本,就好像叫他们撕开了伤感,抽出其中精华的部分,又塞进一些他们自以为美得不可方物的东西,所以伤感变味了,可以说**了。我觉得你恨日本,东东故意问道。我一把撕掉一片草皮,叫道,别叫我碰见日本猫儿,这就是他们的下场。我们沉默了,他故意掏起这个话题。我知道他爱这片雄鸡啼叫的土地。我说,我的主人也十分痛恨日本。东东昂起头看我,没有说话。日本要给他发很多文学奖,他都没有去领,他不想踏入那片肮脏的、狭小的、丑陋的土地,日本友人多次邀请他去参观富士山,他也未去。他的朋友叫他忘掉历史,主人恨恨道,历史不可忘记。主人很偏执,甚至不愿意学习日本文学,看东瀛人的书对他来说痛苦极了。我们家附近的纨绔猫儿,虽说荒废猫生,但也是痛斥东瀛的。我不喜欢看他们的书,他们悲观、恐惧、忧郁、成天提心吊胆,这种精神之雪也席卷了他们的精神世界,继而诉诸笔端。如果一个猫可以快乐,为什么她要悲伤呢?因为他高兴不起来,东东带着爱情的感伤说道,到底还是有走不通的路啊。我说,快乐是由自己的心控制的,不快乐那怪自己。东东说,不对。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强调道,心、心、心。他说,快乐与环境有关。我说,非也,心是内在因素,环境是外在因素,内在因素永远是主要因素。我早就知道他故意铺垫,想问一些心里话,只听他说道,比如说你爱上我(他特意瞄了我一眼,看我是否为他拿我做比喻而生气),我不爱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问你,那你还能快乐吗。哈,早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快乐了,我快乐,即使我不快乐,我的理论也是对的。他不知道如何反驳我,只好说我狡辩。我说,好了好了,我们回图书馆吧。他只好跟着我,不过他郁郁寡欢。
在路上,我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样一番有哲理的话:“每当想象中的我已经跨过千山万水,真实的自我往往一事无成,或空洞地发呆,或悲观的叹息,或麻木的呻吟,总是没有做一件值得称赞的有勇气的事情。理想的我总是在嘲笑现实的我愚不可及、食古不化、碌碌无为。而现实的我则恼怒成羞地批判理想的我天真散漫、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他说得似乎是猫生的道理,其实他在说他对我的爱情。那一刻,我觉得东东和弘毅好像。爱情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万事万物难逃其理。唉,我还没有爱的猫,我在等待他的出现,他一定得和主人一样优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和田木也十分相像。我叹了一口气,爱情啊爱情,要想不被它束缚是绝无可能的,因为它本身就是绳索。我想起了钱钟书老前辈关于婚姻的论断,爱情也和它一样,“爱情就像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那么我呢,我还在趴在围墙上晒太阳吧,我就当个看官,看他们进进出出。嘿!我高兴地小跑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四十一章-1
我和东东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救虫虫于水火之中。他整天蜗居在肮脏的破石洞里,简直失去了猫魂,他说他怕光,他喜欢黑暗。我们邀请了虫虫、芳芳一道来说服他。他倒没有见过邮苑的猫儿为了他兴师动众,一下子感动得要哭。我看出来他还是渴望救赎的,他是一个伪犬儒主义者,他为自己的主义感到痛苦。我们站在他的洞口为他唱歌,试图让他鼓起勇气。可是他反而慢慢失去了勇气。他给了我们一个背影,最后将我们拒之门外。有些猫的悲哀就在于我们看到他们糟糕透顶,便想着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而它们一方面渴望逃避生活的折磨而做出改变,想要得到外界的力量支援,一方面又习染其中,无法自拔,对于帮助不置可否,无动于衷。或许燃眉之急,千钧一发,弦上之箭也无法唤醒他们。我看到他的背影,便对伙伴们说,我们走吧。我想起了上帝救人的故事,虫虫便是那个水中的农夫,他渴望着自己的上帝,却在上帝深处援手之时屡次拒绝。我决计不管他了。
我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弘毅旁边。现在田木不赶我走了,我便能安心地听他们谈话。我觉得要是她爱弘毅,那该多好。他们的关系既复杂又简单。复杂在弘毅无法从那千丝万缕的琐碎、空洞、不明其就的感情中找到一丝可以倚靠的力量,他就像一个将要沉溺在命运沼泽的冒失鬼,企图抓住田木施舍给他的一根脆弱的稻草;简单在于,对于田木而言,他只是一个无意闯入她生活的多余的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隐匿在角落的暗影,一个可以容忍却不能容许的灵魂,一个无法在她的心灵湖泊上掀起一丝波澜的清风,一块有感情的石头,一个无谓的无谓,一个存在的不存在。数次,弘毅想要说出自己即是冯谦的秘密终究欲言又止,他不愿使用那个隐秘的力量。这便是爱情里理智与情感的交锋。有一天,他对田木说,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怎样的吗。田木笑着说,你已经给我说过好多次了。弘毅便写了一段话递给田木,“我们永远进行着两种不同的生活,就像两颗公转的行星,我们辗转了几千万光年通过无限时空终于相遇了,你向我笑了笑。我的心因此点亮了。于是我挣脱引力去追逐你,我不惜忍受千钧的离心力宙斯说这是对我的惩罚,同时我还要忍受其他行星的排斥力我进入了我不该进入的禁区。你只是原班不动地重复着你的运转,而我则舍命奔逐,尽管我不断被瓦解、破坏,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到原来的轨道。相反我更加拼命地燃烧自己。结果只有一个,我终于化作了宇宙的尘埃,最终与你银河相隔。我后悔吗?我后悔我这么渺小。若果我是星系,我是星云,我将紧紧抱住你。最为可悲的是,因为我的渺小,我坐等几万亿无情岁月,你也未必再来。”田木看着这张凝聚了弘毅心灵之光的纸条,眼眶发红,流下泪来,她何尝不知道弘毅的痛苦。她那么善良,不忍心伤害他。她哽咽了一下,说道,你离开我吧,弘毅,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弘毅听了,几乎坠下泪来,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他宁可在痛苦中爱,也不愿在痛苦中失去。他给现实披上想象之翼,美好的现实飞走了,残余的现实一如既往的丑陋、可怖、阴森、麻木,正是这部分的现实压在他的身体上,而他正是靠着对飞走的现实的憧憬而活着的。曾经弘毅提到“无爱之爱”,他很快发现那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就像一层轻纱一样被**裸的现实之风吹得七零八落。慢慢地,他只是坚持着这份爱意,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很久荀昭水源的人,渐渐不知所往,不知所向,不知自己在追求什么。这样的痛苦追逐本身就显得可笑,而弘毅似乎沉湎在这个由伤痛和失望构成的沼泽里了,它的结局是一百种死亡。然而,就像他自嘲的,他本身已化为沼泽的一部分,他怎能脱离自身?
一个人若是处于巨大的失落,他便会被同样的荒诞、疯狂所吸引。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两部《回归线》。哦,我立即惊呼。亨利米勒是个狂人疯人,同样他的作品也都是狂人疯语的合集。我知道以前弘毅绝不愿意去看这类作品。我看见他一边读着,一边疯狂地笑,好似那些走火入魔的习武之人,他一边舔了手指翻页,一边狂妄地望着天花板喊着:“mad world! mad world!”我看见他哭了。他饮尽这疯狂之水之为解爱情之渴,却只能愈发疯狂,愈发干渴。我伏在他的脚下,感受到他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动着,作品中的疯狂、极端、颠覆的思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便以此之痛来化解彼之痛。他高呼,“我也疯掉了,大概!疯癫正常,这两个名字根本没有区别。疯癫也是一种正常,正常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疯掉吗!如果我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我将是最独一无二的人,庞然大物般的现实在我眼里也轰然坍塌!承认自己的疯癫吧,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着,还看了我一眼,让我十分心悸。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是知道的!他就像一个痛苦的人,企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殊不知酒精是一种更具破坏性的痛苦,而他最终也要染上酒瘾。
第四十一章-2
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总是有很多“理论”的。弘毅给田木说给自己的诸多理论,不过田木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所说的“两种人格”。固然可以说弘毅的“理论”初具了某些哲学意味,但终究犯了一些致命的错误把理论绝对化。田木以为,弘毅的“两种人格”理论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其实那不过是他当时为了挽回田木的急中生智。自从弘毅把这个理论说出口,他内心深处马上对其贴上了“经实践检验过的真理”的标签。倘若他的两种人格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存在的,那么我觉得这并不奇怪,我们猫儿也有这两种人格嘛。弘毅觉得,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理想人格过于蓬勃发展,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生长着,它不仅汲取了他灵魂中积郁已久的理想,同时不断蚕食着他精神中的理想,他好似变成了一个刚经历了饥馑年代又突然闻到饭香的人尽管理智已经麻木,但本能仍让他饥不择食,狼吞虎咽而这榨干了他身上所有的现实之血,吸吮着生活的流毒,他向命运跳死亡之舞,向死亡唱主宰之歌。一个艺术家倘若具有这样的癫狂,他便需要对等的理智来审查这种癫狂。亨利米勒刺激了他,起先他的思想中只有爱情的痛苦裂痕,继而米勒式的癫狂涌入了他的思想,是这个裂缝变得很大,其实这种疯狂不过是一种精神酒精,弘毅何尝不明白呢。那些醉酒之人反而是最清醒的。弘毅的作家灵魂贪恋地审视着他身上所起的变化,并得意洋洋地记录着自身的一切,这个灵魂常常伺机藏于黑暗之中,故意放纵弘毅去掀起一场思想之境的波澜,他便是置身事外的那部分自我甚至是高于自我的自我事实上他可以说是精神人格的升华。对于弘毅而言,似乎这种爱情的痛苦成了一种催化剂,使得思想的催化反应得以顺利进行他的思想从来都是纷杂的、矛盾的,他也从来没有理出头绪来。正像爱因斯坦寻找一个可以囊括宇宙万象的公式,福楼拜想编撰一本描绘人间万事万物的巨著,弘毅也在寻找一种东西,它是至纯至粹的灵魂滋养物,对心灵是温暖,对智慧是光明,对意志是磨砺,对信仰是淬炼,对于内心世界是不断的毁灭和涅。
有一天,弘毅颤抖起来了,还不时扭头看看田木,田木对他怪诞的行为熟视无睹。我跑过去趴在他的脚上,我这才读懂了他的心。他不爱田木了。他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不断的看她正是要确认这个事实。他的一部分自己在反复否认这个事实,另一部分在不断肯定。真是咄咄怪事。在爱情里,爱上一个人,你们要不断问自己我爱他吗;但爱情远去了,你们又不断地问自己我不爱他了吗。弘毅从屋子里出来了,来到图书馆外,思考着这件事情。我也跟着他下来了,果然东东在门口等我。突然他跑了回去。田木猝不及防地听到弘毅的一个问题:“你愿意为我红袖添香吗?”田木用沉默代替了回答。田木的沉默让弘毅从情绪癫狂的巅峰上坠落下来,他一下子平静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的无数次爱情中的冲动画面,而这些冲动总是像泡沫一样轻而易举地破灭。从巅峰到低谷,从低谷到巅峰,他想到自己的爱情似乎少有在辽阔平原上缓缓漫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平静,绝对的平静才是爱情的真谛甚至可以说是万事万物的真谛。他激动地写下了下面一段话:
所有的强盛、繁荣、赫一时、破败、成功、巅峰、低谷、一夜成名、毁于一旦、欢聚、溃散、慷慨激昂、一蹶不振、一鼓作气、破釜沉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都是永恒的平淡生活中的小小波澜;而平淡才是万事万物的真谛,无论前者是长久平静之后的厚积薄发,还是出乎意料的瞬间爆发,平静是最终的归宿。期待一种荡气回肠、轰轰烈烈的爱情,就像企图在动荡中一夜暴富,这种希望是渺茫的。费空心思让命运停留在兴奋的**之中纯属无益,甚至显得愚蠢。我曾经以为生活是饕餮大餐,其实它只是粗茶淡饭。平淡是这些真理中的唯一真理。
写完之后,他再看田木,又觉察到爱情的快乐从心底涌出了。爱情如此神秘,不过它大多取决于我们自身的思想。倘若是平静的爱情,就像一个极度平静的人,他反而更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爱情里的风声、雨声、树叶的沙沙声、虫鸣、鸟啼、流水声本身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我们何必振臂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反而,那些惊天动地的力量可以让爱情昙花一现,终将凋零。从这一刻起,弘毅对爱情产生了不同的理解。他甚至能感受到田木的心跳,而他而默默地陪伴着。弘毅笑了。但我犹然为他担忧,固然狂风暴雨已然实属难求,但平静更甚。爱情里的人总以为自己顿悟了,平静了或许他们理智上平静但爱情从不是理智的游戏,而是感情的领域,这两者此起彼伏,此消彼长,而往往理智总为意识的抉择感到绝望。我为自己窥探到人类的秘密感到高兴。
第四十一章-3
一天,我见弘毅和荀昭坐在台阶上。荀昭说:“我讨厌这样的生活。”弘毅抬起头看着他。“我从不想当一名作家,”荀昭满脸痛苦,“我和秦老师谈过了。他说,一个为文学感到痛苦的人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我斗胆提了一个问题。我问,假如您没有像今天这样功成名就,您愿意继续为文学事业献身吗。秦老师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说,从小时候起,文学就是他的信仰,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文学,他在创作时有时有时也会感到痛苦,他为自己无法写出优秀的作品而痛苦,但决不会为文学本身而痛苦,在某种程度上,他毕生所做的一切努力便是为了创作。秦老师问我,莫非功利心太重?我摇头,我要是能像海明威、巴尔扎克那样化虚荣为精神追求,那也是一种高尚,可是我做不到。文学让我厌恶自己,厌恶生活,厌恶未来。面对文学,我就像一个吃撑的人独自面对一桌饕餮大餐,我觉得反胃。”“或许你应该出去走走,来一场旅行。”弘毅说。荀昭摇摇头,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对文学所有的兴趣。我小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很多书。当父亲把《格林童话》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抬起头问父亲,‘这是格格在森林里对儿童说的话吗?’惹得父亲哈哈大笑。我的父亲是个庄稼汉,但他也有高中学历。他错失了读书的大好机遇,在余生里总是叹息多于快乐。他把希望寄予我身。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找了很多神婆给我算命。她们察言观色,见我好读诗书,便顺遂我父亲的意思,叫道,‘哦,这个孩子必是家。’父亲当然信了。我父亲也曾立志做一个作家。高中毕业之后,他回家边种地边写书。断断续续写了两三年,投出去杳无音信,被我母亲一气之下烧掉了所有的手稿。父亲自此再也没有动笔,每每回忆起来,他总是为之动容。关于让我写作,母亲极为反对,但她拗不过父亲。父亲说,母亲烧掉他手稿的那天晚上,他没有睡觉,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他下定决心要勤奋务农,并叫了一声,‘日他娘的文学’。有一次,我的父亲和母亲吵了起来。母亲说,写书有个屁用。父亲叫道,咱们村那个作家,人家日子过得不也是很好。唉,我们村的这个作家,村里人都为他骄傲,我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个拾人牙慧的家伙。母亲叫道,你儿子能像别人一样?我的父亲立刻给了她一巴掌。后来,母亲再也不提这个事儿了。”“你母亲为什么不相信你?”弘毅插话问道。短暂的沉默之后,荀昭低声说,“因为她是后妈。”弘毅听了引发了自己伤感的共鸣,说道,“对不起。”荀昭叹了一口气,说道,“小的时候,我很听话,不会反抗,也容不得我反抗。不过,那个时候我喜欢文学。我记得当父亲把一本《唐诗集》塞给我的时候,他几乎都落泪了。每天下地回来,他便陪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读唐诗。我们读的第一首诗是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荀昭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虚空,眼眶发红,慢慢地吟诵道,“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吟罢,他眼里闪出一道喜色,高兴地说,“我和父亲还专门用新华字典查了这个‘’字,原来是‘苹’的繁体字,我记得书中的解释是‘绿萍’。我和父亲研究了半天,父亲好像回到了当年求知的那个年纪。”荀昭在台阶下的广场上来回踱步,回忆中的快乐时光叫他兴奋不已。荀昭又坐到了台阶上,激动地讲道,“我们第二天读的诗是宋之问的《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父亲特别推崇末尾两句,给我讲解半天。”弘毅笑了笑。“后来读的诗我都不记得了,”荀昭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我发现父亲的热情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但我从不敢告诉我的父亲,他会打断我的腿的。”荀昭说着,又站了起来,他显得焦虑不安。“我再也不想从事文学工作了。”荀昭说。弘毅默然,想不出安慰的话来。不过,荀昭又轻松了起来,他说道:“我告诉了秦老师一个秘密。”“什么秘密?”“我现在在从事科研工作,做一些光通信方面的研究。秦老师给我推荐了他的老同学奚云老师。”“这是你的梦想吗?”荀昭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个梦想破灭了,”荀昭又叹了一声气,“就需要另一个梦想来替代。你知道,我虽然不可能成为文学家了,但是我患上了作家的病得靠梦想活着,为祖国科学事业奋斗终生是我的愿望。”弘毅皱起了眉头,弘毅解释道,“这绝不会是我一时兴起。在科研时,我能感受到那种纯粹的快乐。”
荀昭掏出自己的日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弘毅。弘毅接过来,默读了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处于一个自我循环之中,原班不动的重复着,机械、无动于衷,偶尔做一些于事无补的改变。有时候我们几乎失去了对自我的感觉,因为要我们循规蹈矩的向心力和要我们离经叛道的离心力总是相互制衡。我们做着圆周运动,就像亘古不变的恒星。我们一天天地沿着轨道看似飞快地疾驰,可也是一次次地冲到最初的起点,我们无法摆脱这个该死的怪圈。读书、感悟、观察生活、思考、总结、写作、讨论、修改、读书……这样的循环好似一个魔咒笼罩了我。我讨厌文字。我讨厌去感受生活。我们怎么逃离?我们需要更大的离心力,向着更广阔的生活前进。倘若那个时候,我们再来看过去的自己,我们是否就像一个拉磨的蠢驴被石磨困住了?我们需要挣脱生活的缰绳。”
第四十一章-4
弘毅看完,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挣脱了生活的缰绳,我们就会自由吗?不,我们只是因为自己挣脱了,或许我们绕着一个更大的石磨在转圈。我们可以做这样的假设,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循环,就像星球的运行轨道,我们不仅受到自身重力的牵制,我们还受到临近星球的引力我们的循环不仅是无意识的自我循环,而是受制于他人的循环。我们并不是孤立的即使有人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再者,即使我们离心而出,我们依旧会做圆周运动。这就好比客观规律总是站在更高的逻辑层面的。”
“不,另一个循环正是我热爱的领域。尽管人的一生要受到羁绊,那为何不选择自己热爱的呢?”
荀昭走了,临走前还瞪了我一眼,说道:“秦老师的猫真可爱。”我脸红了起来,东东一溜烟跑过来死死地盯着我看,弘毅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喃喃道,“原来是老师的猫儿。”东东这个痴子,几乎把所有的目光都陷在了我的身上。这些天,我又长个儿,我变得更高了,更漂亮了。我并不喜欢照镜子,东东老拉着我在时光广场的水池里看我的倒影。老实说,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要不然女主人也不会那么喜欢我,但我绝不愿意极端地自我欣赏。这份美,于我而言,倒没有那么多好处。我在图书馆里,常常会被人捉去观赏,叫道,这是一只漂亮的、有灵性的猫。我讨厌这样的夸赞。主人影响了我,他只在意精神上的东西。我也是一只喜欢文学的猫。偷偷告诉你们,我脑袋里的素材够写好几本小说呢。爱情,哦,这个东西并不吸引我,我更愿意去读一个早晨的书,或者伏在台阶上晒着太阳,思考猫生。东东说我这些高尚的追求都是装的,因为这世间不可能有绝对纯粹的猫。可是为什么没有呢。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思考,去观察人类,我把收集的素材全都储存在记忆里,并给他们归类。可以说,我的漂亮的躯体只是我高尚思想的寄居之所。东东坚持说,他只爱我漂亮的躯体。我训斥他,你真是一个庸俗的蠢货。我听他们说,东东以前是一只凶狠的大肥猫,说话暴躁,走路大摇大摆,喜欢呵斥猫。我驯服了他。芳芳伤心地告诉我,东东根本没有真心喜欢过她。原来,芳芳竟然也喜欢东东。她整天趴在车底正是为了等东东经过。我把这个告诉了东东,东东哼了一声,开玩笑地摊摊手,说道,“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他把我逗笑了。我告诉他,我可能永远不会喜欢他。他听了,镇定自若地说,谁知道呢,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就行了。说罢,他把我推下了水池。可恶!
有一天,我溜进了文珊的宿舍。我悄悄地趴在了她的桌前,等她回来后一把抓住了我,要给我洗澡。她和女主人好像啊,那么善良、温和、美丽,跟田木的冷静、孤傲、独立判若两人。陶婷婷回来了,她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四只眼睛不停地看着我,我扭着头一会儿看文珊,一会儿看陶婷婷。文珊嘴边老是离不开云心,而陶婷婷也听得津津有味。我用小手拍了拍陶婷婷,瞧,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她也喜欢云心。在她的记忆里,我看到了很多痛苦和快乐,她压抑自己的爱意,为云心和文珊高唱赞歌。她的心里竟然没有妒忌,因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云心。真傻,我瞄了一声,感叹道,这个世界谁又配不上谁呢。陶婷婷用手捏了我一下,说道,“珊珊,你看,这只小猫好像能懂我的心事呢。”“那你有什么心事呢?”文珊的无心之问倒让陶婷婷脸红了起来。自从陶婷婷和文珊第一次遇见云心的时候,她就爱上了他,可是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她会陪他走过人生的旅程,可是他明明不爱她。第一次见云心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文珊,她知道,云心的心儿已经被文珊勾走了。如今,听文珊讲云心就仿佛她亲眼见到了云心,她觉得无比幸福。文珊弹起了吉他,陶婷婷开始轻轻地哼唱。我闭着眼睛欣赏着她们快乐的演绎。云心告诉文珊,音乐是流动的诗歌音乐和文学的一致性在于它们需要调动人的感情并被视为其之表达,两者甚至可以说具有一一对应关系,一个诗人和一个音乐家总有太多相似之处。文珊想起了和云心的谈话,不觉心中一暖,嘴角露出了微笑。她又想起云心对音乐的论断,“音乐借助听觉世界,并不依赖于‘深刻’与‘意义’。它完全借助于感性来发挥力量,只是这份力量会达到理性领域。唯有在音乐象征占据了全部内心世界的时代,理智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理智把这种意义置于声音之中正如建筑学中,理智同样把意义置于线条与度量之中,其实这种意义只是感性的附加物。”说实话,文珊并不是十分理解,但他明白云心追求绝对的感性(他自知此事绝无可能实现),他最近所做的一件事便是尽可能地驱除理智,仅用感性生活。正如云心常常感叹,“啊,感情真如潮汐之变变幻莫测,潮涨时汹涌澎湃,放眼皆是惊涛骇浪,似万马奔腾,势不可挡,感情之舟乘风破浪,驶向激情亢奋的彼岸;潮落之时,群波散去,汪洋若失去了力量般疲惫、麻木、懒散地荡漾着波纹,感情之舟再也无法向前,除非御者(即理智)奋力击楫,不然微风已是不济,小舟半步难行。”
第四十一章-5
一天,弘毅和云心在辩论。我趁机凑了过去。云心说,“有人说,人生是一个个选择的叠加。”弘毅点了点头。“可这是从理性的层面得出的结论。”云心不大喜欢逻辑推理,而弘毅总在理性和感性之间左右摇摆。“理性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感性。”云心说。“为何?”弘毅问。“就譬如说‘选择’,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感情击败了另一种感情。这就是为什么伟大的想法总是难以捉摸,变幻莫测!”“不,感情是一种理智,”荀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旁边,“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所谓感情、理智的作用过程不过是一堆化学反应。”云心皱起了眉头,不太喜欢这种解释。“哦,科学家,来告诉我们爱情是怎么回事。”云心问道。“我想,也不过是某些化学物质在起作用。”“那为何我们会爱此人不爱彼人呢?”弘毅问。“因为此人使得你发生了爱情反应,她是你的催化剂你应该知道催化剂是独一无二的。”荀昭解释道。“‘1+1=2’这可不是爱情。”云心说。“人们享受一团混乱的神秘感,然而当真理之光拨开繁杂寻找到最终的内核时,我们会发现,‘不过如此’。”荀昭说。云心和弘毅听了保持沉默,对此无法接受。“你们可以这样理解,我们个体本身就是一个等式,等式的左边是我们本身,等式的右边是构成我们的因子。这真是一个复杂的等式,完全没有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美感。我们的行为、情绪、思想、心理活动、反应全在这个等式的掌控之下。我知道,你可能想问,这么一个数学式就能把人的所有技能表现出来我确信它是存在的。那么你看,爱情在其中就显得太渺小了就人体的宇宙而言。你们想要因子有哪些?那可太复杂了。环境、温度、压力……这些是物理条件,思想、心理……不……这些也可以归结为某种化学物质。总之,这是一个复杂的等式。我突然觉得它甚至是一个方程组,相互制约……总之,我想,人可以作为一个公式被表达出来。”“这台荒谬了。”云心摇头说道。“我最近又产生了另一种想法。”荀昭说。“你知道他想成为一名科学家吧。”弘毅笑着说道。“我最近才知道的。”云心皱眉。“我觉得我们人类也是机器人。”荀昭说。“啊,我就知道你‘语不惊人死不休’!”云心仿佛受了一击。“你的意识我们的思想其实也是类似于某种程序、代码?”弘毅问。“正是如此!”荀昭显得异常激动,“你们看,人与机器的区别不就在于感情吗因为我们可以相当程度地认为,机器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具有了理智。感情和理智的区别在于什么!对,弘毅,你说的对,在于感情的复杂性。你们这样想,”荀昭在空中画了一道正弦曲线,“感情的轨迹正是如此,是连续的。而理智,”他又画了几道离散的线,“是离散的。所谓的离散和连续不过是密集程度的区别这就好比你把一条直线放大看,他不是一条直线。所以,感情也是离散的!或者说即使它是连续的,当我们的离散区间画得足够细,我们就可以还原整个曲线!那便是人类。所以,我说人是机器也是没有错的。”荀昭兴奋地得出了最终结论。“我承认,一切事物都有物质基础,但你把物质基础和之后的衍变物混为一谈,实在荒谬!”“哎,你们不懂!你们不懂!”荀昭大笑着离开了他们。“疯狂的科学家!”云心笑着骂道。“疯狂的小说家。”荀昭回了一句。
他们走后,我静静地卧在台阶上,震惊久久不能褪去。我在想,假如人是这般,我们猫儿也是这般。这万物似乎没有神奇之处了,或者说,一只猫儿和一个人儿并没有什么区别。思想、追求,这些建立在客观之上的精神大厦也随之失去了神秘,仅仅沦为更高级的化学反应方程式。东东过来了,我觉得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看着我呆呆的样子,用厚厚的手掌拍了我一下。我觉得脑袋蒙蒙的,眼睛朦胧,心跳也越来越慢,下台阶的时候几乎滚了下去。我想寻找一些小刺激,不再知道要去干什么,我的思维产生了停滞,就像午后小憩后睁眼的瞬间,意识还停留在不知道多远的高空,尽管双脚已经在行走,一时间,所有的快乐、激情、悲伤、忧郁、烦闷都隐匿在迟钝之纱里,只剩下两只鼻孔呼吸和一双看不清世界的双瞳。我跌跌撞撞地走着,想到若是未来果真万事万物都可以由科学阐述,那么艺术几乎就失去了意义。我躺在草堆里,东东学着我的样子也把大腹便便的身躯摆了下来。天上的云好白,我重又感受到生活的宁静,蓝天似大海,我慢慢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东东都变成了人类。我是一个漂亮的女子,正站在梳妆镜前为自己施装。进来一个穿着西服的胖子。我笑着回头,说道,“东东,你变成人了,怎么还是这样胖?”东东胖嘟嘟的脸颤了一下,叫道,“咿咿,你在胡说什么。”我继续打扮自己。东东叫道,“快点,我们快结婚了。”听到这话,我吓得把口红从手里掉了下去,微蹙眉头说道,“东东,你知道,我不爱你。”东东笑着说,“你看这是什么?”他的手里多了一粒药丸。“这是什么?”我问道。“爱情药。”“我吃了,我就能爱上你吗。”“不信你试试。”我将信将疑地将药丸塞进嘴里。果然,马上,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了东东,我再也离不开他了。东东把我抱在怀里,说道,“你看罢,爱情多么简单,就是把‘=0’的命令改为‘=1’,不过这药丸很昂贵,一般人买不起。”我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了,我看了看自己,还是一只猫。我舔舔自己的手,微微一笑。可是我转念一想,等到那个时候,人类的观念也进化了,他们说不定认为此事合情合理,认为过去的人类愚钝。至于艺术恐怕是永远不会凋亡的,就算凋亡了,人类也会捣腾出其他东西。“爱为何物”这个问题解决了,人类大概可以高枕无忧地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发现更辽阔的宇宙上面了。我突然又想到荀昭的理论,他说感性也是一种理性,那就是说虽然感性主导爱情,但理性也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控制爱情,这就好像一场辩论,感性的理占九分,理性只占了一分,所谓的爱与不爱,完全可以由理智说了算嘛。我把手放在东东的肥背上,他自作多情地问我,“你爱上我了?”我收回小手,微微一笑,“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