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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葡之萄     群哗txt下载     群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1

    **一出现,理智即消亡。人性的这一法则使得理智和情感发生了对立,并为自己争夺精神世界的领域。在这两者的斗争中,理智常常败下阵来。有人便鼓吹情感高于一切,并把理智和感情混为一谈,认为两者都是**的衍生物。倘若如此,前者也是具有思考能力的**。千百年来,人性靠着理智得以从荒蛮的感情羁绊中挣脱出来,并建立了道德、伦理。那么鼓吹**至上的人倒可以看看古代的荒蛮者是否具有比现在人更丰沛的感情而且这种丰沛程度逆着人类进化史愈来愈充盈。如此足见,人类面对**这一天敌经历了很多失败才诞生了理智这一武器,正是凭借这一武器人类建立了自己的文明。在未来,理智将继续发挥更大作用,而**只能成为理智的附庸。那么,爱情将何去何从?它作为一种高尚的**,岂能驯服于理智?

    弘毅看着脚下的小黄猫,它常常伏在自己的桌下,好似在陪伴自己。那是秦老师的猫,叫做咿咿。秦老师笑着说,咿咿很喜欢弘毅和云心。田木正坐在旁边看书。前几天,她去上海参加了比赛刚回来。她哭着说,自己的独舞发挥失常,没能拿到冠军。看着她伤心的样子,弘毅尝试给她一些安慰。可像她这样独立的女子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慰藉,她视之为软弱。尽管她坠下泪来,算是她放下了第一道心理防线,但她的心门始终是关闭着的这道心门名叫“高傲”。弘毅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他对田木的爱意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爱意像月亮,阴晴圆缺,又如海浪,潮起潮落。在田木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变得更加美好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忘记了曾经的伤心、失落、痛苦,带着满怀憧憬期待着田木的归来。他带着想象中的爱不断地登攀,终于到达了山顶,田木正在那里,可见到她时,他的爱便跌落进谷底。田木变了!她失去了从前的光环!她变得平凡、普通、黯淡,变成了一个平常的女子。爱情一旦失去了独一无二之光的照耀,便进入了黑夜。事实上,弘毅对田木的了解无多,而今更像面对一个陌生人。这是弘毅第二次感到自己不再爱田木了。爱情的热火焚烧了所有,一切业已成灰。出于友谊,弘毅觉得自己应该安慰她。

    “你没事吧?”说出这句话时,弘毅觉得自己心如止水。

    “嗯。”从田木的嘴里传来一句冷冷的回应。

    弘毅左思右想,不知道再说什么是好,只好在心里叹一声气,回过头来。他陷入了思考。他经历了爱意的大起大落,仿佛风吹草动都能对他产生影响,抑或着这种变化是凭空产生的。爱情的战斗中,他已经失去了斗志,不再害怕失去一切。他想他们是否算得上朋友?他们是否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他们是否真正放下芥蒂坦然相对?他们是否心有灵犀互帮互助?他不想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光是问题就够令人失望的了。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但其实他没什么可付出的,因为她也不会接受。爱情之焰摇摇欲坠,似乎还在摇曳着最后一丝光辉,像是眷恋和挽留。归根结底,他的爱建立在漫无边际、不可捉摸的幻想之上尽管他不愿意承认继而虚构出一些子虚乌有的激情,于是乎便诞生了一份他为之渴求、前所未有、藐视一切的伟大情愫。可笑的是,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一次冲动,这冲动本身正是建立在虚拟人物之上的。啊,纳斯塔西亚!他早已将她遗忘。正是她挑起了他的爱意,而田木取而代之。他声称的“无爱之爱”如今显得愈加可笑,因为他总在逃避一个问题,“因何而爱”。他回答不上来。不过,他心里马上有另一种声音来反驳,“正如水至纯,所以无味;无爱之爱,也非尘嚣之爱。”

    弘毅的爱情之舟算是搁浅了。他不舍得弃船而走。他渴望等待爱情的转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给小杳发邮件,“难道‘心酸、悲哀、悔恨、嗟叹、伤悲、失望、无助、麻木、孤独、凄凉、哀愁、伤绝’正是爱情的主题?”小杳回复道,“正是如此。”弘毅沉默片刻。在时间之河里,我们的思想、目光、观念也会化作河水,而那些需要被认识的东西正是河床上的鹅暖石,慢慢地它们在我们的思想、目光、观念下也失去了棱角,美丽变得平常,高雅变得庸俗,犀利变得圆滑。其次,随着思维的深入,感情也随之变化。这就好比我们看到朦胧的远山,我们盛赞其美,待到我们来到山脚,这才发现此山光秃秃的,实在毫无美感。此时,也许理智还会说出一两句冠冕堂皇的话,但感情将首先厌弃(盖因它毫无原则,只凭第一直觉)。在认识事物,尤其是认识爱情时,感情第一时间被雾障迷惑,一旦迷障解除,它却第一时间弃之而去。弘毅又问道,“那我们追求爱情为了什么?”小杳说,“有一句话叫做,‘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茫茫黑暗中,必有光!”他想起玛丽安和布兰登上校,布兰登上校凭着美好的品德和长时间的守候终于赢得了爱情。他问小杳,“当最终获得爱情时,它的幸福就能抵消之前所受到的痛苦吗?”小杳回答,“那是自然。你知道为什么吗?”弘毅问,“为什么?”“因为人性总不善于铭记过去的痛苦。”

第四十二章-2

    弘毅没有离开田木。几天之后,他又重拾了这份爱意。他就像一个失去了法力的人重新找回了法力。朦胧的远景自有其模糊的美,而趋于平淡的风景亦有其宁静之美。倘若说,从前弘毅对田木的爱含有一丝敬意,而她则屹立在爱情圣殿的顶端,如今他已步步登攀,沐浴着无限荣光走完了这条顶礼膜拜的阶梯,她失去了以往的崇高,这时,弘毅的感情犹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爱情平稳过渡到了另一种平和的状态。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的呼吸,她的明眸,她的叹息,她的秀发,她的手指,她的衣服,她的名字,他都牢记于心正是她和她的所有构成了这一种极度的平和之爱。他再也感受不到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因为他时时刻刻都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田木说,“弘毅,你这几天变化好大。”弘毅笑着说,“你像那无处不在的微光,朦朦胧胧,又真真切切,近在眼前又不可捉摸,让我洋溢在柔和纯洁之下,又让心迷神醉于内心的祈福中。”看到田木微微蹙眉,弘毅又说,“思想麻醉人的力量远不如语言,一个人话说得多了,竟会让自己信以为真。而爱情也是如此不断被增强的。”见田木默然,他又在心里说道,“田木,我对你的爱变了。若果说以前是滚滚浪涛,时而澎湃,时而平息,那么现在变成了涓涓细流,平淡无声,无息永恒。”他变成了一个爱情的雕塑家,开始精雕细琢这份情愫,他将精益求精,缓缓地把涓涓细流般的情意绵绵不绝地倾注到那只坚定不移的手上为完成爱情的完美艺术。

    仲夏夜,邮苑里凉风习习,树叶莎莎作响,鸟影在树间跃动,路上行人不绝,一派欣欣向荣。弘毅和荀昭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上寥寥的几颗星光。月出东方,脸色苍白。“你知道吗,我们看到的星光是很多年前,这些星系发出的。”荀昭说。“我想起我学物理的时候,我就十分头疼。”荀昭笑了笑,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街灯把街道、夜空、林木染成一片金黄,像是一幅立体的画卷。突然,荀昭的父亲打来了电话。

    接完电话的荀昭显得十分沉默。“我的父亲生病住院了。”荀昭说。“他问我书写的怎么样,我只得骗他,已经写成了一半,等完稿就可以出版。我父亲听了,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荀昭说,“父亲老了,反而像个小孩子一样。他今年才五十八,说起话来既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又像几个八岁的小孩。他说起话来,常常会哭,他说我是家里的希望,假如我不能‘成才’父亲也没有给出‘成才’的定义,但他坚持使用这个词,大概是有一个好名声的意思那么他会叫全村人耻笑。他说耻笑他那倒无所谓,以后的罪还得我受。父亲坚持认为,假如我没有‘成才’,我就得回家种地。要‘成才’,起码得先出版一本著作。我们家在村里几乎没有地位,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常跟村里人吵架,你知道,村里的无赖就只欺负我们这种孤立无援的家庭。‘成才’了,千万别回老家,他们都是‘吃人’的恶魔,这是父亲对我的叮嘱。我考上大学,父亲的心情能好点。有的人向我父亲说,‘啊,老荀,享福的日子要来啦。’父亲总是极力否认,说我出息不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美滋滋的。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以后‘成才’了,还会记得我吗。我们地方台演过很多不孝子的短剧,父亲便以此为忧。当我的父亲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哭了起来。父亲又幻想我‘成才’之后,他怕自己是个麻烦,进了城又帮不上忙,感觉自己怪不好意思的,还不如在家抱抱孙子,然后他又叹气,他的文学水平低,教不好孩子,还得请家庭老师,接着他又抱怨城里小孩的教育花费太大,不过我得拼命挣钱。他扯东扯西,差不多孙子快要结婚了,才突然想起来,催我解决婚姻问题。从今年开始,每次和父亲通话,他总要提醒我找对象。在我们村,按我的年龄,早抱上孩子了。刚才,父亲又把这些重复了一遍,说自己都是小病。唉!”荀昭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弘毅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父亲总是说自己的病是小病,小病,不碍事。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在家写作业。父亲割完麦子回来,叫我给他倒一杯水。我看见父亲面色枯黄,便想问他身体舒服吗。我觉得那几天父亲看起来皮肤好干好黄,而常年晒日头的人皮肤应该是黑红黑红的。当我把热水倒凉递给父亲时,父亲刚接到手就昏了过去。我赶紧叫人,父亲去了县医院,医生说得了贫血,还查出来很多其他病来。我这才知道父亲浑身是病。”荀昭伤心地低下头,抓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在台阶上写着什么。

    “干农活的,哪有钱检查身上的病。什么病来了,都用身体抗。大家都叫着没病,没病,等查出来基本都倒晚期了。我们村的,大家都害怕去医院,认为那是一个坑钱的地方。平时感冒发烧也舍不得买几块钱的药,等到每次大病等花个十万八万的。唉,我也能理解。”弘毅安慰道。

    “你有没有发现,我没有提到我的母亲?”荀昭在片刻沉默之后问道。

    “为什么?”

    “我恨她。她是我的后母。我想起小时候,父亲结婚了。他让我管那个女的叫妈。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小时候,咱们都爱问父母一个问题,‘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便以为‘母亲’是‘我’存在之后才会得到的。我从前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我没有母亲。所以我也不为我突然多了一个母亲而感到奇怪。有一天,大概离这个女人来我们家已经过了一年,我去邻居家玩。他们提起我的母亲,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说我还有一个母亲。我便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这个母亲是我的后妈。她从不下地,整天躺着。她打过我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吵了很多此架。她恨我。她在我们村臭名昭著,其实在她嫁过来之前就已经臭名远扬。她把另一个人家搅得死去活来,把丈夫逼成了疯子,把丈夫的父亲逼得跳了沟,这个人是注定要下地狱的。蛇蝎心肠!蛇蝎心肠!”荀昭恨恨地说道,猛地一用力,把树枝折为两截。

第四十二章-3

    “她成天叫嚷着要离婚从前我那么傻,竟然没有发现,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她想去别的家庭里害人。父亲要阻止她这么做。让一个蛇蝎疯狂起来,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装病,在村头骂我家的祖宗十八代,连编带造父亲打她骂她的事情给村里人诉苦。她演得不错,仗着点小聪明、死皮无赖曾经骗了很多村里人,后来大家都识破了她的诡计!她能给你表演转笑为涕真正地掉下泪来!当然,‘狼来了’也不能喊上四次。她如今一出门,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哪个人家都会骂她的臭德行。你要是以为她知道羞耻的话,你就错了,她能装出一副小姑娘的样子,好不害臊地问候大家,这甚至让大家有片刻的迟疑。唉,魔鬼用同样的诡计把大家三番五次地欺骗。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院子里写作业,她突然把靠在墙角的脸盆踢了一脚。塑料盆,你知道的,一脚下去就稀巴烂了,我叫道,‘妈,你干甚么?’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真的,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感觉有点危险,她好像要掐住我的脖子,我记不清她到底有没有扑上来掐我的脖子,但我记得我恐慌了,最后一下子跑掉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糊糊,我突然看到一个黑色的怪物从炕边冲了起来,我惊叫了起来。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另一个屋子里看电视剧,我呼喊他们,可是我的声音堵住了,我想要爬起来,于是我奋力挣扎着,可是我根本动不了。我听见电视剧里演员的说话声,父亲的屋子离我那么近,可是我喊不出来。钨丝灯的绳子我够了半天够不着,终于抓到手后却没有力气拉下来。怪物很快过来了,我挣扎着,它把我抓到了炕边。我突然醒了,我恰好坐在炕边。第二天,我偷偷地告诉父亲昨天发生的,父亲面色凝重地告诉我,别惹她,她说不得会向你下毒手。唉,我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这次父亲生病,她根本就没去。我的姑姑在旁边照顾我的父亲,尽管父亲一直说没什么大碍,但姑姑偷偷告诉我,病情挺严重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弘毅叹了一口气,也从台阶上抓了一根枯枝折为两端,他把目光伸向长长的路灯覆盖的街道,橘黄色的灯光已经变得有些惨淡,“听我伯父说,我一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我在伯父家里长大的。我觉得自己挺可怜的,我不是为自己的不幸感到痛苦,而是对我的未来。你看,我二十七岁了,我读了两遍大学,南大让我学会了胡思乱想,邮苑让我学会怎么把胡思乱想写下来。我喜欢文学,我愿意为之终生献身。可我总觉得思想里还有一些没有探索穷尽的东西。我陷入了迷茫。伯母一直看不惯我,她大概觉得我是一个有着高学历的废材。”

    荀昭这才多少了解了弘毅的情况,此前对于他的妒意消退了不少。他是一个独特的人,荀昭心里想着,其实文学院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甚至显得和常人格格不入。而他一脚从文学之门跨出,一脚跨入科学之门,马上要从情感王国跨入理智王国。他用力握紧弘毅的手,郑重地吟起了《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夜色渐深,留下荀昭一个人坐看寒月。云卷云舒,月光明暗不定,树影婆娑,黑暗左右摇曳,如此静谧之境,夜风轻拂,虫鸟低吟,好一个朦胧梦境!不多时,空中坠起雨来。荀昭叹了一声,天道尚阴晴不定,人道何悲欢有常?

    荀昭拿着秦风的推荐信去找奚云。奚云刚出差回来。由李万通牵头的项目已经开始布局,而邮苑的几位老同学在其中担任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前几日,李万通同薛庸、曹焉、奚云、窦凡几位教授研讨了自己的项目,他计划打造一个“人工智能生态系统”,这也是他把各个领域专家召集起来的目的。“这是一个数百亿的长期项目,我们终将惠福全人类。我将成立‘万通院’来专注做这件事情。”李万通雄心勃勃地说道。奚云研究的图像识别以及光链路理论、曹焉的信号性能分析理论、窦凡的硅基材料研究、薛庸的新型深度学习架构体系都有了用武之地,他们都是国际一流专家,听了李万通的描述,也都跃跃欲试,准备大显身手。

    “哦,老秦介绍的,小荀,快坐。”李万通带着笑意亲自地给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来拜访之前,秦风特意告诉荀昭他的老同学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再加之荀昭对科学家的偏见,他倒真以为科学家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你为什么要‘弃笔’?”奚教授问道。

    “因为那不是我的梦想,那是我父亲的。”

    “你与你父亲谈过了吗?”

    “我还不能给他说,我没有丝毫谈的余地,我也不想让父亲伤心。他最近住院了。”

    奚云叹了一声气,说道,“你简单说下自己的情况吧。”

    “我从小学习写作,起初我以为我很爱它,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怎么去分辨自己的**,我以为成为一名作家是我内心深处最想要的。可是人内心的渴望就像萌芽,揠苗助长终究无用,反而是真正的萌芽能够破土而出前者是文学,后者是科学。不过,我从来不敢确定。我是农家子弟,我没有那么多条路可走,一条路走不通对于我来说就是打击,对于父亲来说就是毁灭。父亲希冀我的‘成才’二十来年,我知道,我已经成了他的精神信仰。甚至可以说,父亲正是靠着我有朝一日的‘锦绣前程’才能熬这么多年。我们家的情况特殊,并不像别的农家其乐融融,在内矛盾连天,在外遭人嗤笑。倘若我失败了,没有达到父亲的愿望,我怕他承受不住。他始终认为我注定要成为一名作家的,而且会获文学奖。我不愿意骗他,可不得不骗他。前几年,父亲告诉我,他熬不住了,他精神上快要崩溃了,母亲打他骂他,村里人欺负他,而我的成功遥遥不可及,他觉得自己陷入了黑洞之中。农民常常要承受身体上的摧残,但没人像他那样承受精神上的折磨。他对我的期望太高,后来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精神上不愿意妥协。幸亏那一年,我获了一个全国性的奖项,学校老师专程去了我家。老师在我们家门口放了鞭炮,贴上红纸,村里人都围过来看了半天。正是这次!正是这次!我的微不足道的荣誉拯救了我的老父亲,不然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我不愿意打击他,我要保守秘密,等到我在科学研究上有所突破,我再告诉父亲这个消息。不过,我也得感谢文学,他教会了我去感受,我这才了解了自己的内心。”荀昭说的时候,已是涕泪连连。

第四十二章-4

    荀昭看了一眼奚教授,他也红了眼眶。荀昭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常年投身科研,辗转城市之间,他便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农家子弟。开学的时候,他挑着一根扁担,担着自己的行李走了三天三夜才来到北京。他那时候油头垢面的,说一口河南话,问路的时候常常被当地人嘲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不停地劝导他,“读书,读书,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起先,他躲在家里看书学习,他怕村里人知道他勤奋好学笑话他,因为那个年头大家都不学习。他的母亲为了锻炼他的胆量,叫他搬个椅子在大门前的马路上学。过路人来人往,村里人赶着牛羊,有的挑着担,走过的时候都会看他一眼。他受不了了,跑了回来,他母亲便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顿,打到他愿意去外面学习为止。后来他又跑了回来,说外面太吵,根本看不进去书。他的母亲又把他打了一顿,说道,伟人***专门在闹市里看书锻炼自己的注意力,你这样怎么能成才?他只得去外面看书写字。起初,大家都在嘲笑他。村里很多淘气的孩子故意在他面前捣乱,他的母亲叫他不要理睬。慢慢地,小孩子也不捣乱了,村里人走过都啧啧称赞,这孩子以后能当大官。他的母亲没登上他的锦绣前程就去世了。他还记得母亲经常对他的叮嘱,可别忘记自己是个农家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想起自己有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不过,过去的日子一旦从记忆的盒子里重新取出来,他才发现这些回忆一发无损地被珍藏了起来。而今,他成为国际上著名的专家,离不开幼时母亲的督促。他的母亲虽不曾上过学,却对读书看得很重。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害了病过世了,母亲也没有改嫁。他的母亲为了锻炼他,让他必须跟着下地干活。他母亲总说,没有吃过苦,怎么知道读书的好处。说实话,他为了少下地干活,就拼命读书。而今,他从记忆中取出过去的自己,已和而今的自己判若两人,成长的轨迹已被时间抹去了痕迹,只留下这条道路的起点和终点,其余已经坍塌。奚云揉了揉眼睛,看着荀昭,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我知道,要从事一门职业,就必须有纯粹的信仰和坚定不移的信念,以及源源不断的兴趣。对于文学,这些我已经消失殆尽。我尝试过,但我无法使它死灰复燃。我发现我热爱研究,我也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科学家,”荀昭说,“况且,我的基础并不弱。”

    奚云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正好,我们有一个科研项目,你跟着我做吧。”奚云给荀昭简单讲了李万通的项目,给他推荐几本书籍和几篇论文,叫他做些功课。过了几天,李万通在公司召开会议,邀请几位教授过去讨论。奚云把荀昭也带了过去。

    薛庸、曹焉、窦凡、奚云依次坐开,荀昭找了个凳子坐在角落,李万通瞅了他一眼,皱起眉头问,“小伙子,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您好,我叫荀昭,和李恒是同学。”“哦,你怎么来这儿了?”李万通问。“他转方向了,老秦把他推荐给我了。”吉米给他们奉上茶饮。

    “咱们先讨论,我叫来公司的两位专家。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李万通坐在椭圆会议桌的一头,吩咐让下属组织会议。

    大家讨论了半个小时,尽说一些学术用语,讨论得十分激励。薛庸甚至和公司的一个专家争辩了起来,这样的学术讨论大家如鱼得水,就仿佛在开学术报告一般。突然,他们被一声猛烈的呼噜声从讨论中惊醒,他们一回头,李万通靠着椅子睡着了。吉米在一旁暗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李万通。李万通猛然睁开眼看着吉米,问道,“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大,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的状况,笑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你们继续讨论吧,我出去清醒清醒。”过了挺长一段时间,李万通又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穿着休闲服装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也没自我介绍就一屁股坐在了方才李万通的位置,扫视了在场的众人一眼,大家立即停止了讨论。奚云打量了几眼这个中年人,一下子就闻到他身上投机主义的气味,他穿着一声高级休闲服,脸上气定神闲,一副书生的金丝眼镜挂在脸上显得有些别扭,两只眼睛眯成细缝,仿佛这样才能看见商机,他的一边嘴唇微微上扬,看来长期流露轻蔑的微笑,他手腕上的高级手表闪闪发光,衣服看似很朴素却都是顶级奢侈品牌。奚云以前和这类人打过交道,他们大多有着不少奢侈的爱好,其实这只是百无聊赖生活的点缀,他们可不愿意和实干家打交道。他们的圈子都是投机者,因为他们算不上真正的商人,却把投机取巧叫做商业的天才和智慧。这位先生一坐下来就看自己的手指,可惜它们生得怪模怪样。李万通把一只手搭在这位先生的肩上,介绍道,“这位是鲍民,英文名jason,国际上著名的投资公司aieans的首席顾问。这些都是国际知名的各个领域的专家,刚才我们讨论了一下我们的框架。你们给jason介绍一下我们的项目,”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讲得浅显一点。”

    “讲吧。”鲍民放下自己珍贵的双手,一侧的嘴角微微上扬,好似痛苦又好似轻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第四十二章-5

    才听了两分钟,鲍民就睡着了。奚云教授故意咳嗽了一下,鲍民睁开了眼睛。这真是一张神奇的椅子,谁坐在上面都会睡着!“哦,jason刚从美国飞回来,路过北京,被我叫了过来,一会还得飞到巴黎,”李万通解释道,“这阵儿待多长时间,在巴黎。”“得一周,”鲍民摊手说道,“得和好几家公司谈。”“ok,奚教授,继续吧,这次你讲得稍微……”李万通用手比划了一下,“生动一些,不要那么……”,李万通又比划了一个姿势,“学术。”鲍民摆摆手,身子向前靠了靠,说道,“其实,我只想知道你们搞这东西的市场,他短期的效益,长期的效益,以及你们的商业方案。你们谁来讲讲。”“哦,这个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今天,把你叫过来是叫你简单了解下我们的一个原理上的结构,这些年,你也比较关注人工智能这个方面,肯定有所了解。”李万通说。“这样啊,那改日吧,这些专家讲得我想睡觉,”鲍民咧着嘴说道,看了看手机,“时间也不早了,我得赶下一趟飞机了。”李万通送鲍民出去了,关门时摆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讨论。

    晚上和奚云一道回去的时候,荀昭开玩笑说自己的“作家本能”还没有褪去,老想着把在座的人描写一般,对于某次谋面的陌生人,他会忍不住揣摩他的举止,试图想象他从前的经历或者假想勾勒他的性格。奚云说,那倒是秦风培养得好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奚云让他跟着师兄做实验。“今天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测数据。改变电压去监测光链路的输出功率,我和师兄得把电压和与之对应的输出功率记录下来。我们记录了一千多组数据。”荀昭满脸笑容地给弘毅说。“哦,那不是很枯燥?”弘毅问。“不,我感受到另一种快乐。我踏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我感受到了‘精确’的力量,去掉心中的奇思妙想的感受,用思维去控制和指导科学工作的进行。这纯粹是两种不同的体验。啊,就好像一个是火,一个是冰。曾经我感受过火的魅力,现在冰的力量也吸引着我。这真是两种极端的力量。我从前手握钢笔写下心中感受,走上感性的极端,而今我利用仪器运用逻辑思维,走上理性的极端。我清楚地记得,当我记录下数据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美,那是一种精确的美,它显得那样清晰、逼真、犀利,就像埃菲尔铁塔一样既高大又结构严谨。这让我想起了密立根,想起了费米,想起了钱学森,他们这些实验物理学家整日和仪器、数据打交道,不厌其烦地工作,他们实在是我的榜样。”弘毅皱起眉头,说道,“以前,在南大,我也做过物理实验,对,正是密立根油滴实验。我此前知道他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用了十年时间测出了电子电荷常量。我们去重复这个实验,我记得有一步要让油滴像星辰一样呈现在屏幕上,我死活也弄不出来。我从前十分崇尚实验科学,可是我发现这其中所需要的耐心、毅力、专注是巨大的,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倘若做一下科学分析,我就头疼,那仿佛一种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我感觉越深入地思考公式、逻辑,我的文学性的思考就减少一分。我再也不去做实验了。”“正是如此!”荀昭高兴地说,“我体会到其中的差异之处了!”

    有一天,荀昭走在路上。夏日正午,日光灿烂,洋槐树在热风下轻轻地摇晃着,他习惯性地放慢了脚步,就感受夏日的气氛,天上的云真白,把蓝天衬托得更加深邃,邮苑里并不因此显得浮躁,而是处于一片静默的安详之中。他再往天空看了一眼,他突然想到,天之所以这么蓝,不过是因为折射率的问题,它之所以是蓝色,也不过因为这些光线的频率正好处于可见光的蓝光频段。这样的思考一下子打破了他心灵的感知,他甚至能听见心灵深处破碎的声音。不过,他觉得快活极了!他的灵魂好似从藩篱中挣脱了出来!他想起奚云老师指导师兄的论文时说,哦,不要问抒情类的语言,要讲求逻辑,你看看你这一句,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真让人笑掉大牙。荀昭笑了笑,想起了早上实验中的一个疑问,开始琢磨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1

    冬天来了。无雪。干燥。狂风。寒冷贯彻了邮苑,烈烈红旗为北风作着慷慨发言。一四年的冬天看起来像是去年的翻版,估计明年也是如此。热情的青年们期待着朔方的雪花,他们毫无夸张地表达对冬雪的期待。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不少人从未亲眼见过飘雪。听说过年的时候会有小雪,这让大家很失望。漠漠长空像个阴郁的老人,把自己的长袖捂得严严实实,他冷漠地看着帝都,不肯让大地欣赏他的把戏。狂风做了他的信徒,在大街小巷来回穿梭,这让老市民想起十多年前,寒风总是伴着飘雪的。那时候的飘雪带着古朴的气息,二十世纪末的风雪,微微带着沉重的历史意蕴,尽管人们透过围巾从嘴里呼出的热气已经向千禧年迈步,但那经历了旧时代沧桑的躯体却还在缅怀过去的峥嵘岁月。千禧年仿佛一块帷幕,盖住了旧世纪,让新时代闪亮登场。新时代的雪,哦,崭新的味道。倒不是这雪有什么变化千百年来她不曾有什么变化但新时代所象征的铺天盖地的意识洪流早已把万众席卷其中,一座高峰升起了,另一座坍塌了。这样的冬天,在很多人眼里,和零零年的没有差别。不过在我们千百年的民族记忆中,披上了万里雪装的神州才算到了冬域。不然,这光秃秃的大地,灰苍苍的山峦,冰寂寂的河川,不过是更浓的秋意,抑或着青黄不接的春天,那般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还不曾把这段时光升华到更高的意境之上天地之间的灵感有时候也会匮乏起来,这便让冬天变成了一篇空洞无物的文章。我们需要那妙笔生花的点睛之笔:飘雪。

    云心望着窗外,他透过文珊映在玻璃上的笑脸看着苍黄的天空。天阙好似扬起了万丈风沙,苍苍茫茫。他感觉不到一点冬天的味道。文珊捏了捏他的手,他感觉自己好像握在翡翠石上,光滑又冰凉。车厢里的空调打开了,很暖和。从北京到南京的高铁马上就要开了。他转过头在文珊的脸颊上亲了亲,想起了前几日文珊弹琴的情景。既然天不下雪,我来制造一些雪花吧。在刘老师的琴行,文珊笑意盈盈地向云心说道。尽管外头很冷,文珊还是执意穿了白色的裙子,这感动了刘老师,他认为这是艺术之心做出的决定。文珊坐在一架纯白的钢琴旁,全身素白,十指搭在白色琴键上,冁然一笑,那一瞬间,云心心神一颤,他的眼前已经飘起了雪花。他激动地往深情的注视中加入崇拜和敬意。云心来到几次琴房,不过刘老师早已从文珊口中熟识了这位天才。刘老师第一次见到云心的时候,他颇为惊异地打量着云心,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种体质他是用灵感做的。不用说,花甲之龄的刘老师一眼读懂了这个年轻人,他很纯粹,他追求至高无上的纯粹的艺术之美这是他生活的最高理想,也是他源源不断的天才力量的源泉。云心身上的飘逸之气和赤子之心打动了刘老师,这使得他把文珊口中的形象与现实的云心形成了完美契合,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的艺术细胞。不消说,云心并不是愚钝的,他的双眼生来就是观察生活,观察人性,观察自己,观察艺术,当刘老师向他发出探寻的目光之时,他也趁机把这个老人的内心世界看了个遍。真是棋逢对手!刘老师在心里感叹。他的心像一个废弃已久的壁炉,整个炉膛积满了灰尘,外壁生锈了,不过看得上当年他为了锻造艺术之剑所付出的努力,时光最终让这把艺术之剑化作灰烬,如今正静静地安躺在火炉之上,他有过天才,不过昙花一现,天才之光乍现又归于黑暗,后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掩面哭泣良久,反复捶问内心,自己还能不能用平凡的双手打造出天才的艺术,“可以的”,他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他成功了,不过而今,他像一堆灰烬他燃烧了自己艺术的源泉已经枯竭,灵感不再泛起水花,艺术成了一种习惯,所幸,这种习惯也磨砺出一个平凡又永恒的结晶此刻正安卧在灰烬之中,这使这位老人依旧常常为音乐动容,为艺术哭泣。云心幸福地看着文珊,几乎快乐地要流下泪来。自从遇见文珊,他常常处在这种偶然产生的巨大快乐之中。文珊的芊芊细指撩起了天乃之音,在云心看来,她就像一个仙女在挥洒着飘飘飞雪。音符化作片片白雪,从天而降,纷纷洒洒,朦胧了远山,缥缈着天地,千丝万缕,似希望,似灵感,似快乐,街道、房屋、草木、庭院、小河全都围上了纯白的围巾,化作快活的精灵翩翩起舞。一段渐渐飞扬的乐句像一阵舒风,把飘飘洒洒的雪花吹得倾斜起来,像是姑娘的发梢,抬起头,天空上数之不尽的飞白不知从何处落下,她们洋溢着莫大的欢欣把无边无际的天澜覆盖住了,望不到边际的大地上簌簌地堆积着白色的柔软,这样的时刻好似永恒,一下子达到了极致的纯粹。艺术中所追求的完美一下子在这里找到了最终归宿。云心就像一个痴狂的人,眼神中露出迷离的缤纷,他从小在心中埋下要收藏时间所有美丽的梦想在此刻又实现了,他的思维和想象力早早穿越了这片孤立的时空,向一种永恒的地域迈进刘老师也曾熟知那片区域,那正是艺术家穷尽一生寻找的艺术之美的集结地,但凡看上里面的风景一眼,就可以抵消人间所有的物质享受!琴声戛然而止,但雪花还在慢慢地飘洒。云心流下了热泪。他伸出手掌,看看手中是否有消融的飘雪。

第四十四章-2

    你怎么哭了,文珊看着旁边的云心,用手拂去他的眼泪。云心感动地亲吻着她的手,觉得她一如既往充满了最完美的古典主义艺术之美。事实上,他正是此般欣赏和爱文珊的。他赋予了文珊另一种精神上的外壳,这份外壳正是他对爱情的所有认知的生成物。当一个艺术家,把艺术目光投射到真正生活的时候,这是危险的。他们便会用这种极致的、完美的、纯粹的目光来审查生活中的人和事,并把它们当成另一类作品这种作品和真实的作品被一视同仁的看待中的元素。但业已成型的真实的作品具有永恒的美(只要它本身是完美的),它被定格在某个最具灵感、最具天才的时刻。而现实生活的元素却是变化的,这反而引起了这些艺术家孜孜不倦地探求精神这真是他们的精神食粮他们渴求得到艺术之美的滋养。过去有一段时间,云心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她的一切。爱情中,这种神秘感一旦失去(恋爱正是以不断揭开梦幻的爱情面纱为代价来换取快乐和幸福的),爱人也便失去了最初的魅力(这正是这份爱情的基石)。云心觉得痛苦,他的洞察力深邃得惊人,这也使得他更早窥破了爱情的本质。文珊,于他而言,已经一览无余。在人的物质性和精神性里,他只关注后者,可是他已对后者了如指掌。有一天,文珊平凡到了极点。他站在她们楼下,正准备和她散散步,来唤醒他的爱意。可文珊匆匆忙忙从楼上跑下来,穿着棕色的睡衣,头发乱蓬蓬地盘在头上,末梢肆意张扬着飘飘摇摇,她满脸倦意,脚上的棉拖鞋看上去灰里土气的,她迎面跑了过来,云心甚至没认出她来。这是她吗?这是我亲爱的文珊吗?不。这不是她。他觉得自己压根没有见过这个女孩。他希望她从自己面前跑过去。可是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云心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仿佛在那一瞬间,文珊曾经带给自己巨大的艺术之美的高厦一下子瓦解了。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握紧拳头发下的誓言:让自己被美包围,绝不允许破坏美的东西存在!他感到爱情的水晶从大厦的最高层坠落了下去,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听见了破碎声,令他痛心的是,这种毁灭美的方式也并不美。他来见文珊是来拯救美的,却亲眼目睹了美的自我毁灭。他愣住了。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弹丸之地,周围全是毁灭的海水,他无法移动半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和爱神的合作一刀两断,他和文珊已经形同路人。美的破灭打击了他。他想起以前的幸福的日子,音乐和诗歌相伴,爱神翩翩起舞,他宛如站在桥头,生活之河湍急飞奔,水浪滔天如若白雪,又似飞马向前,浪花溅在他的脸上,他贪恋地吮吸着冰凉的空气,干醴般的水花,把身心交给天地之间。可如今,河水枯了,桥梁断了,四周风景晦暗,他在爱情国度故地重游,徒生伤感。

    他大声疾呼,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可是眼前的文珊实实在在摧毁着他的美梦。他品尝到平凡之酒的苦味,倍加思念美的佳酿。我还在睡觉呢,你叫我干什么呢,文珊可怜兮兮地看着云心,天真地问道。哦,不,不,云心在心里大叫,仿佛美的破坏之刃又连刺了他三刀。云心的心里升腾起厌恶之云,他怀着怜悯把云堆挥散。他的眼睛咕噜咕噜转着,企图比较眼前的文珊和记忆中的。天上人间。他天生不喜平凡之物,他在心里嘀咕。他陷入了僵局。美的体验如同羽化登仙,缥缈入圣;而失去美的痛苦则与之比量齐观。云心追求的是美,这是他精神生活的内核爱情不过另一种形式的美罢了,而他把爱情归属于美的范畴之下,这也知道导致了爱情仅为他的美学追求提供一种力量,一旦爱情失去了这种力量(即失去她的本然美),爱情也变得味同嚼蜡,索然无味。事实上,当时云心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这是他此后才想到的。你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文珊抬头看了看秋末早晨斜斜的阳光,困倦在她头脑里不停地打转儿。她心想,假如云心问自己为什么很困,她就会告诉他自己昨夜睡得很晚,她在构思一首曲子。但是云心像个雕塑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把这视为爱的表达,却没有看见云心眼中的惊恐和失措。文珊冁然一笑,踮起脚来亲了云心一口,盈盈清香把云心从思想深处的挣扎中解救了出来。他仿佛睁开眼睛,看着空空的楼梯,这才清醒了过来。懒洋洋的阳光撒在他的脸上,他感受到脸颊留吻处的余温,怔怔地说了一句,啊,我还没有失去这份爱。他低头走着,痛苦和烦闷成了他的左脚和右脚,丈量着面前的茫然之路。他清楚自己的信条,美和纯粹。他已经失去了美,绝不允许这激烈的矛盾在心里像浓雾一样久久积郁不去。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爱情决不能归结到美的范畴里,前者具有强烈的独立性。最初的日子,他和文珊还没有在爱情之路上走得这么远,他体会到爱的距离感、朦胧感、恍惚感带来的美他认为这是爱情的最佳距离,过犹不及。说实在的,爱情也具有其自发性,她不允许自己始终停留在这种晦暗不明的朦胧之中,她宁可破坏这份由幻想带来的和谐,也要到达最亲密、最亲近的彼岸。爱情具有自己的意志,她将裹挟着宿主的感情和理智向着本质逼近。云心讨厌这个过程,他早早地预感了这一天的到来。而终点似乎来得太快,令他措手不及。初始文珊的时候,他在爱情的伊甸园拨开迷雾慢慢前行,随处可见的奇花异草让他心怀荡漾,百鸟在看不见的高枝上唱着赞歌,百兽温和地迎接爱情的探险者,他觉得自己简直到了极乐世界云心或许没有发现,他正是在站在文珊的内心世界才体验到此般快乐的。可爱情之光渐渐叫他腾云驾雾,他终于可以俯瞰整个乐园了唉,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个俗气的小树林,靠着迷障来装点自己的神秘和神圣。

第四十四章-3

    云心慢慢走着。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爱情。爱情的复杂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爱情并不只是一种感受。她是某种聚合物。站在爱情的终点,便能明白一个道理,条条大路通爱情。以往,他把爱情当成一个质点来进行分析,事实上她是一个庞大的星系。他仔细的回忆此前并不算漫长的快乐时光,他发现千情万绪统统伸出触角往爱情的内核靠拢怪不得,大家会把其他感情错当成爱情。但爱情本身又是微妙的,可以说她脱胎于其他的感情,甚至她攫取了其他感情中最美妙的成分来形成无懈可击的自己。正如在一个原子中,原子核仅占了千亿分之一的空间这正是爱情内核的大小,但爱情的范畴却有整个原子那么大,不同的是,爱情的空间并非如此空空荡荡。不过,云心仍然面临一种矛盾,即爱情的存在与美的丧失不再相互依存因为他所认定的爱情正建立在美的基础上。主道伸长了腰肢,对他的冥思苦索保持沉默。秋日的阳光闪烁不定,躲避着他的追问。一阵轻风吹过,马上调转了方向。一对对恋人天真无邪地走来走去,云心呆呆地看着他们,心想,他们是否也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他想起一句话,“要么爱女人,要么了解女人,两者不可兼得。”一旦他把身心站在爱情之外,他便清醒了很多。这又让他想起一句话,“爱情一出现,理智即消亡。”他欣赏着来来往往不停走动的恋人,仿佛看着曾经的自己,这些快活的人儿,似乎全然不知自己所处的巨大幸福。他看到爱情赋予他们的保护圈,事实上也是一种迷雾,这容易让他们产生幻觉,这种幻觉不断为快乐提供佐证,并为最大的幸福加冕。他马上得出结论,他的爱情与众不同。他渐渐明白了,爱情的本质尽管微乎其微,但在我们的探求面前,却是庞然大物我们如盲人摸象,这便是我们所能碰触到的本质。一道阳光闪入他的眼睛,点亮了云心的瞳孔。解决这个矛盾有两种方法,要么在这份爱情中不断地去发现美使之成为爱情的滋养,要么推翻美的根基重新建立爱情大厦。云心果断抛弃了后者。这个抉择并不困难,因为美是他生活和爱情的根本。他长舒了一口气,想起了刘禹锡的一句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文珊全然没有发现云心的变化。不过在云心眼里,她焕然一新。每时每刻,她是不同的自己。而美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只要源泉云心对文珊的美的探索不停息它的喷涌,这条大河就能无穷无尽地流淌下去。自然,云心有时也会对这种探索厌倦起来,这样,文珊又变得很普通。不过,云心在寻找美的过程中,又体会到另一种感受,他心中的另一种力量觉醒了(尽管他在不断压抑这种力量)。这种力量仿佛与美对立,似乎属于惰性的行列,安于现状,享受平静云心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他不断寻找美的这个过程终归有个终结(他害怕这种终结,因为他无法面对放弃寻求美的生活),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正乘风破浪,击楫中流,美的浪潮滚滚向前,而自己的船头却是对着彼岸的方向,他的航程便是一部罗曼蒂克消亡史。他隐隐感到,感情绝不会永远放纵下去,而爱情终将归于平寂他讨厌一望无垠的平原。他认为美的律动应该和人的心电图保持一致,即有升有落而美在错落于峰谷之间。不再变化的峰值意味着死亡。

    云心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握着的文珊的手已经微微出了汗。他说,在南京,我可是一个不一样的自己。文珊粲然一笑,云心总是告诉他,他将会是不同的自己。列车缓缓地开动了,文珊想起中国高铁在世界上的赞誉,笑了笑。事实上,让文珊陪自己回家的想法他犹豫了很久。南京!南京!他至今认为这是一座沉重的城市。这次回家,刚好能赶上十二月十三日的南京大屠杀国家公祭。云心发现文珊对南京大屠杀的了解少得可怜,她的认识大概只停留在“我国三十万同胞惨遭杀戮”。云心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对于这类艺术家而言,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深入现实。可是南京的历史向他伸出了怀抱,他不能坐视不理。他在自己宝贵的浪漫主义思域中开辟了一大片空间,交给历史来构建真实的大厦一方面浪漫和现实的对比给了他极大的痛苦,一方面这座大厦本身就是痛苦铸就的。有的真实,太过沉重,太过惨烈,再也容留不下其他真实这便是他关于南京的记忆。他的祖父当年带着妻儿,侥幸在三七年十二月十日逃离南京,这才躲过一劫。解放后,他的祖父又带着家人回到家乡。每次忆到此处,云心总是一阵唏嘘,这股强烈的真实感像一把巨刃足以摧毁一切虚幻的浪漫主义大厦。越是不愿承认真实的人,一旦碰触到真实,越是难以自拔。那是另一个自己。云心知道平素的自己是如何活着的他并不活在真实生活中,他活在一种梦幻的迷离中他以此为傲。正因为其华美的泡沫经不起任何真实的冲击,他拒绝接近真实。那是极其痛苦的体验。这种诗人般的骄矜让他几乎放弃了现实主义。他从没有告诉别人,他的心中有一块现实主义的圣地,那正是关于南京的。

    文珊轻轻地靠在云心的肩膀上,一阵雅致的芳香像盛开的鲜花一样萦绕在他的周围。列车快速飞驰,不断地撕裂时空。被北京到南京,这是一次极好的闪转腾挪。他笑了笑,心想要是普鲁斯特先生来描写者段旅程,光是这两个地名就可以单独写一部书。云心看着闭上了眼睛的文珊,心里充满了爱意。他已经掌握了如何控制自己的爱情,他不再允许爱情自行驾驶,在公路上狂飙,他要自己掌握方向盘,时快时慢,完全在于沿途的风景。眼前的文珊像一捧夕阳下的白雪,升腾起黄昏所有的典雅和冬日全部的冰洁,米开朗琪罗一定会为此震惊。她的睫毛有灵性的晃动着,仿佛闭上了眼,便把注视云心的人物交给了睫毛。爱情的火光到处喷溅,温暖在两人的心中来回传递。云心觉得自己倚在白色的云堆旁边,柔软又惬意。把心灵交给飘摇,让轻风带着它四处流浪吧。有时候,我们以为对待感情,必须采取朦胧的认识,仿佛惧怕万一我们为感情列出一项公式,就破坏了它的主观能动性。事实上,明晰的感情更有其魅力。云心此前对于自己的爱情也采取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可是他经历了危机(文珊对此一无所知),便开始认可爱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首先研究了自己(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谜,想到这里,他笑了笑),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典型的无性格者。那么,他与文珊的爱情就变得简单了,他是她性格的容器,他并不界定、限定她的发展,他随着她变化。他认为在爱情里,总要有一个人来牺牲,当这份牺牲不构成对方的损失反而正是对方的特征的时候,这份爱情无疑是坚固的、稳定的、完美的。他愿意为文珊付出自己。念及此,他搂住了文珊,她就像彩虹一样,横跨在现实和梦幻之间,是他获得灵感的桥梁。一个浪漫主义艺术家,无论如何必须在爱情中获得他天才的素材。如今,云心只需要拿着天才的琉璃瓶,把不断飞舞的月光装进瓶中,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自己的作品。秦风有一次感慨,此时的云心多么像他的青年时代了,说的时候,他的眉头皱了一下,说道,那个时候,他有紫怡。艺术的熔炉需要大量的燃料,仅仅燃烧天才还不足以铸就伟大的作品,而爱情是个不错的力量源泉并不需要爱情的献祭,只需要攫取由她而来的力量。天才和爱情,足以成就伟大的诗篇。最大的幸福往往在于其在想象中和现实中的投影相互重叠早在云心的少年时期,他就想象过自己的爱情,罗曼蒂克构成了爱情的全部,如今,手握青花,现实再现了他的伟大猜想。他曾经担心现实会打击他的幻想,可现实加倍惠赠了想象承诺的幸福和快乐。他把脸贴着文珊的头发,陷入了快乐的梦想之中。

第四十四章-4

    列车飞快地行驶着,但车厢内却安然无事。车厢里的一位大学生提起了伽利略的实验。风景有了明显的变化。北方的壮阔和寂寥渐渐消失,成片的荒原上的土红色渐渐隐去,大片的绿色进入了乘客的视野。水乡的气息刺激着乘客。云心指着窗外,说道,要是夏天,准是连片的水塘,连片的荷花,还有鸭子。冬天的江南有些灰暗,但不负水乡之誉。云心说,那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水田正是农民家的地,四四方方的,里面种着荷花,从旁边的小河小川取水。江南一派诗情画意。他们穿过一个隧道,又穿过一座高桥,桥下一条宽阔的大河静静地流淌着,几艘赤色的运输船看起来静止在江面上。“那是长江吗?”文珊问。“那不是,”云心摇摇头,解释道,“这样的大江很多。长江比这条河宽阔很多,就像一条大湖一样。”“会有渔船吗?”文珊问。“会有的。”文珊想起了王维的《山居秋暝》,把这幅景象用几个轻快涓涓的乐句轻轻哼唱了出来。一到南方,云心便闻到了久违的家乡之气。北方还是太过桀骜不驯,云心在心里暗忖。水,随处可见的水,连空气中也飘着无边无际的水汽,简直让人心迷神醉。这本身就是一首再浪漫不过的诗。云心好似看到了同伴,一下子活波了起来。水边的孩子往往有着不一样的灵性,他们的灵魂受到水的涤荡,变得温柔和善良。在南国,云心马上能感受到“上善若水”的智慧,另一方面,他总觉得北方的水像一位浪子,而不是一位诗人。相比之下,云心更喜欢游曳千湖的静美,而不是浪遏壶口的粗犷。而长江就像南北分割线,把两种美上下隔绝。倘若不是拜学秦风,他宁愿一辈子不出江南。如今在北平已经待了一年又半载,始终无法适应北方的风。所幸邮苑精致玲珑,倒符合江南的审美。云心暗想,若是在清华北大,怕是另一番北方风味。

    云心的父亲来接他们。云心的妹妹跑了过来,抱住了云心的腿。她眯起右眼悄悄地打量着文珊,给哥哥呲牙一笑,那意思是说,姐姐好漂亮呀,云心亲切地抚着她的头发。文珊笑盈盈地给云心的父亲打招呼。他儒雅地走了过来,推了推眼镜,问道,“你是文珊吧,云心经常提起你。他说你是个天才。哦,你的爷爷是著名艺术家文洛吧?”说着,他便要上前握手,仿佛他错把文珊当成了她的祖父。云心低声叫了一声“父亲”,他马上收回要伸出去的手,说道,回家吧。“回家咯,回家咯。”文珊望着这个小美人儿,向她投出温柔地一笑。车上,云心的父亲显得有些拘束,他明显想要制造一些话题,可他并不擅长,每次云心总是打断他,叫道,“父亲,这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云心的妹妹躲在哥哥的怀里咯咯咯地笑着,悄悄地戳了戳文珊,低声说,“哥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她的声音可不低,一下子惹得车里的四个人都笑了起来。文珊早从云心的口中知道他的父母是南京大学的教授。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相识,一见钟情,从恋爱走向了婚姻。云心说父母仍然遵循着古典的婚姻范式,相敬如宾,仿佛每一天都是初恋的日子,竟从不避讳地做着亲吻、拥抱的动作。不过从云心的口吻中,文珊听出了一丝嘲笑的意味,他认为父母并不知晓爱情的本质,却仍深深地拘泥于古旧的浪漫主义之中。她回想起自己的家庭,显然和云心家的氛围并不相同。云心的父亲云瑾瑜谈起了青春时期自己的爱情。云心暗暗笑了起来,每当父亲无话可说的时候,总搬起这块屡试不爽的爱情过往来填补谈话的漏洞。“你们是幸福的。和我和云心的母亲年轻时一样。甚至是多么相像。事实上,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想很多,”云心的父亲颇有感触地说道,“我们甚至没有想到婚姻,对,我们没想到这一点。这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崇尚知识,是知识把我们联系了起来。我们在一起散步、读书、写作、唱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事实上,我们现在也是如此。哈,云心总是笑我不懂很多人生道理,事实上,人生不需要那么多道理。我从来没想过爱情是什么,但云心倒是给我讲了很多……爱情的本质……在他还没有谈恋爱之前,”说着,文珊笑着看了看云心,“不过,我们一直以云心为骄傲。你相信命运吗?文珊。”云心想阻止父亲说下去。“我不相信。”文珊说,他想起彭莱爷爷的预言。文珊的回答倒是出乎云心父亲的意料,他说道,“从小,我就相信云心注定要成为一名伟大的文学家。”

    等到家的时候,云雪已经从哥哥的怀里钻到了文珊的怀里。她们就像姐妹一样快快乐乐地依偎着。下车的时候,云雪挽着文珊的手,又拉着哥哥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家里走。云心的妈妈戴着围裙来到客厅,和善地拉着文珊的手上下打量着,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云雪把自己硬塞进妈妈和姐姐中间,抬头望着两人。在文珊看来,夫人也是一个美丽端庄的女子,看上去仍像豆蔻年华般,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露出亲善的笑容,握着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云心把父亲的书房占了,父亲又隔了一个小间儿,放着一副桌椅,上面堆着很多书籍,看样子是一些教材。云心的书房堆满了书,皆是古今中外的古典名著。抚摸着书桌上的紫色台灯,文珊想着云心在灯下度过了多少夜晚呢。橱柜里放在云心曾经获得过的很多荣誉,看来他是从小走上天才之路的。文珊拿起桌子上一张相片。“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云心笑着说。云心站在大海的背景幕布前面,额头上印着一个小红点,手里拿着一个木质玩具,他脚底的地板清晰可见,不过这在当时算是先进的摄影技术了。照片的背部印着“柯达”的字样,这家公司在去年已经申请破产。照片上的云心显得懵懂,微微嘟着嘴,像远方眺望着。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小西服,有模有样地站着。那时候他的脸胖嘟嘟的,他父亲管这叫福气。云心笑着说,自己压根认不出这是他本人,他常常惊异于这张照片上自己的模样。她在书橱上,发现一格上贴着字条,写着“南京!南京”,她往上一扫,看到《被遗忘的南京大屠杀》、《拉贝日记》、《南京不哭》、《魏特琳日记》、《南京安魂曲》、《金陵十三钗》、《春雪》这几本书整齐地摆放着。“为什么《春雪》也在其列?”文珊问道。“啊,那是我一个朋友送我的。他对三岛由纪夫崇拜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说着,云心拿下《春雪》放到了另一行,这一行也放着几本书,《金阁寺》、《雪国》、《我是猫》、《源氏物语》,“他想我推荐了《丰饶之海》,(你看这几本书都是他送给我的),我说我不喜欢日本文学。他说,你看看《春雪》吧。我勉强一观。事实上,我相当讨厌日本文学。我的朋友笑我说,‘你要知道,文学家有国界,文学没有国界。’我被他说服了。”

    “那后来呢?”“后来我觉得他说得不对。文学是有国界的!因为文学大多是民族文学,含有太多的民族意识。《春雪》里透露着太多对明治天皇的极度尊崇,平冈公威是个右翼分子,他也在极度地保守中自杀而死。事实上,我当时犯了另一个错误。我的朋友告诉我,三岛由纪夫是一个保守派,我被字面意思蒙蔽了,我以为这是一个民主派事实上,这恰恰是****的代言人。而左翼才是共和派,希望废除古朽封建的天皇制度。他,也挺愚蠢的,也被蒙蔽了。我们就平冈公威讨论了整整一天,他甚至要和我决裂,”云心合上柜子,笑着说,“不过我说服了他。”

第四十五章-1

    “‘他们不注意细节。’我的朋友说。我问,‘你是指?’他说,‘西方作品。’我说,‘你真该看看《追忆年华似水》。’他又说,‘他们的描写很僵硬。’我说,‘西方作品把具象引入了思想活动和心理活动之中,相当于用测量学来刻画文学,哪里称得上僵硬?!’他说,‘不,我喜欢日本文学的美。’我问他,‘哪种美?’他说,‘阴暗的美!’我惊讶地跳了起来,叫道,‘在光明和黑暗里,你偏偏要选择黑暗。’他说,‘譬如三岛,他将美学演绎到了极致。’我叫道,‘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古今中外,美学莫有能比肩《红楼梦》的。’他说,‘我说的是美学的阴暗面。’他又说,‘譬如川端康成的《雪国》,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莫名的伤感,典型的唯美主义,和物哀手法一脉相承。’我劝他少看这种消极之美。他大声赞赏道,‘就在刀刃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起。你说着是不是极致的美学。’我皱起眉头,甚至有些气愤,我告诉他,‘来看看平冈公威自杀的情景吧。自己切腹,在腹部划了一个大口子,肠血直流嗜血之鹰扑向了他,红日反而沉沦了;盾会成员为之介错,这是人间的黑白无常;尽管他求死的意志很顽强,但他生的活力更坚韧;很显然,现实中没有实现他的黑暗美学;接着他咬舌自尽,再遭失败;最后成员介错,才实现了他七生报国之梦。我可以说,他的死本欲在**和灵魂上实现最高的美学仪式,却不幸一刀一刀地摧毁了整个美学大厦!不过我们尊敬死者,愿他安息!’他非让我看《丰饶之海》,我只看了第一卷《春雪》。”云心打开了记忆之门,“我告诫我的朋友,文学尤其是思想时最可怕的食物;你的思想会不知不觉受他的印象。假如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足以强大到与之抗衡,这种思想便会取代或者同化你,你会全盘接受,或者慢慢全盘接受。他嘀咕道,‘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他们的作品带来了很多尸体。’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意料之中的。我叫道,‘好啊,既然你这么崇拜三岛由纪夫,你称他的天才绝无仅有,那就让我来摧毁他的美学大厦。’他笑道,‘哦,不可能,他的作品是完美的。’我说,‘未必用得上吹毛求疵你准备一个箩筐吧我把这颗宝石上的瑕点全剔出来。’‘你会因为爱上他的。’他警告我。我坚定的摇摇头。”

    “后来,你……”文珊急于知道这份斗争的结果。

    “我自认为摧毁他的美学大厦!”云心的言语间透露着另一种天才的狂傲。

    “一周后,我邀请他来我家。我告诉他,‘无疑,不可否认三岛的天才,不过这部作品倒真有不少瑕点。’他大叫,‘这不可能!’我说,‘我们来看看《春雪》里的情节设计和写作技巧。首先人物简单,其次事件并不复杂。要把简单的人物扩展成故事必须使用大量的旁描写,例如心理描写、风景描写。显而易见,《春雪》里为数不多几个人物都是椭圆式人物,这是东方作品的特点;不过,如此构造的弊端在于同一人物的表现可能天差地别。譬如伯爵、侯爵,他们的表现对比堪称诡异。故事情节很简单在我看来这愈发需要加强描写的篇幅;而事实上,这样的简单本身就是一种美,这种美之下容不得从旁生出的复杂。把聪子的仆人设定为椭圆式人物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这好似让她觉醒了一般,她的存在以及她的故事的延伸破坏了整部故事的简洁之美。《春雪》比不上《雪国》。这位仆人的个人故事完全可以弃而不用,这反而是一种成功。我猜测三岛无非想要说明为何这位老仆人要做出这些诡异的事情从这位老仆人自杀开始事实上,站在整篇作品的整体角度,三岛无非对她对深入的探究这是因为这部故事一直采取生成式设计(你不必惊讶,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词),即人物、背景设计从不遵循理由,而是既定的,在这个前提下,老仆人的故事显得画蛇添足,节外生枝我压根就没有想到三岛要把宝贵的笔墨留给这个无甚么大用的人物身上。这是其一。’我说。‘还有呢?’他问。‘三岛想要描写一段道德伦理和爱情的矛盾故事但我觉得他错过了描写的最佳时期。’‘你的意思是聪子削发为尼之后?’他问。‘我说对。我并没有料到故事在聪子削发为尼后戛然而止这个结局多少显得仓促。爱情是一把利剑,它有挑战伦理、道德和社会认知的力量我们倒可以看看《红字》(他大叫,不能这样比较),我本希望在《春雪》中看到这样的描写。然而三岛的意图似乎并不在此。这总让我觉得三岛铆足全力冲刺到高峰的一半就折足而返。而在我看来,松枝清显与聪子的爱情不过是那封信的因果之下产生的,事实上,即使这样的爱情,三岛也没有描绘得很透彻。这是其二。’‘哦,你这是在诡辩!’我的朋友说。‘我们再来看看作品的架构我历来把这类故事性较强的故事作为一座大厦来欣赏它根基不稳。爱情作为作品中最重要的线索和核心元素,它的产生就像无花果一般,暹罗王子算是传播花粉的蜜粉,而那封信(总的来说)可有可无。这样的爱情基础我实在不愿恭维,算是构成这个畸形大厦的根基。这是其三。’‘我不赞同。’他举起双手说道。”

    “‘再看看你颇为推崇的描写技巧。作品中有大量的写意式描写,这符合我们东方文学的艺术。三岛采取了大量简短式描写,其中比喻算是最为娴熟的技巧了,三岛多使用白雪、火花、云彩、彩虹、玻璃、月光等做喻体,以比喻作描写。怎么说呢。意象和具象总是背道而驰的。意象到达了,具象必将远离我一直试图在寻找两者的平衡,因为两者总是互相牺牲的。三岛的意境足够了,但意境就像台阶,我们登攀台阶,只是为了看到更远的风景事实上,作品中这样的描写很少。哦,你说这是个人风格但风格不总是完美的。这是其四。’”

第四十五章-2

    “我对他说,‘我不得不提,当三岛节外生技地加入伯爵和老仆人的故事时,我感到一阵绞痛。三岛还未建成美学大厦,就已经亲手将其摧毁了。这部分情节实在臃肿,撕裂了浑然天成的简洁之美。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讨论日本文学中的唯美。’他说,‘我当然记得了。我说,它是无与伦比的你马上打断了我。’‘是的。我当时说,这种物哀式的美学总透露着一种怪异,就好像把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当成了全然之美其中缺憾就在于那百分之一。我认为这缺憾与其民族性有关。无论是《雪国》还是《春雪》总给人一个十全九美的错觉,这莫非是建立在阴暗、消极之中的美学的特征?我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把这种黑暗美学的缺憾归结于光明。’‘说来听听。’他露出了兴趣。‘三岛建立一种极端的、疯狂的黑暗美学你不反对吧,这种美从黑暗中攫取力量;而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必有光黑暗美学之所以不完美是因为光明,在三岛的意识里,无论这种黑暗之美占据了多少空间,光明之美终归是存在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离开了我,他后来告诉我,他爱上了中国的乡土文学。”云心露出了笑容。

    “我在想,美学范畴是否应该容纳黑暗?”云心皱着眉头。“黑暗,是美的隐患。”文珊说。“什么样的人会以黑暗为美?这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光明事实上是和黑暗对立统一的。不,我无法接受黑暗之美。”

    晚上,云心带和妹妹陪同文珊来到秦淮河。“这就是商女吟唱《后庭》之河吗?”云心把文珊带过来之后,才突然告诉她他们已经来到了秦淮河边。江水黑黝黝的,黑色的波光闪耀,城市五彩的夜光在远处闪烁,把此处的静谧交给吹拂两畔杨柳的轻风,长河像一条黑色的丝绸通向远方,连接了两头的灯红酒绿,此处,倚着石栏,仿佛能回到唐朝。来往的行人骤然间身着唐装,在夜色中徐徐前行,苍穹的明月正圆,倒是星光寂寥。河水像是熄灭的星河,轻轻晃动着波浪间的微光。三人登上小船,船夫摇着船桨,把琉璃之光拍得粉碎,他们仿佛在一条梦幻之河上漂泊着。两岸行人络绎不绝,谈话声时高时低,夜风凉凉,河水也低吟着古曲。云心吟道,“两岸夜柳拂人衣,秦淮江月逐舟迹。几朝兴灭天地覆,古殇一曲还东西。”云雪倒是很安静地拉着文珊的手,把安静的目光投向慢慢涌动的河水,仿佛水里跃动着一只只鲤鱼。三个人坐了下来,围成一个圈,谁也不说话,耳畔水流的哗哗声像是奏响的乐器,水花击打船舷,有时候竟会溅上几朵上来。他们好似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慢慢向着闲适的乡野生活驶去。轻轻地舒一口气,慢慢放松心情,闭上眼睛,躺在甲板上,仿佛船儿静止了,只是随着涟漪来回荡漾,河水的流动声越来越响,能听见碰击石壁的声音。冬夜之河默默地诉说着几千年的悲欢离合,而它却无喜无悲,任自东流。不过河流千年悠悠,兀自承受了很多悲苦伤痛,以至于它再也泛不起轻快的水花。夜色使河水变得凝重了很多,不过更多的是历史的厚重。

    自秦淮河返,三人来到夫子庙。孔老夫子巍然立在大成殿前,夜色为他戴上“儒圣”的冕冠。游人纷纷上前施礼,向春秋战国的智者表示尊崇。云心三人行了礼,上前施了香。金黄色的灯光雅致生辉,仿佛是孔圣智慧的流淌。云心说,“秦风老师让我三年后专修春秋战国先哲的思想,他认为对我大有裨益。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每天和仲尼老先生道声早安了。”进了江南贡院,连云雪也打起精神来了。云心说,这是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兼有官房、膳房、库房、杂役兵房数百间,规模、地域居全国之冠,当然这是鼎盛时期的盛况。文珊好奇地看着古代作弊的展示物,有夹带经文的,有代笔的,看来自古学生就未考试头疼不已。展示的试卷采取“糊名法”,这让他们想起欧阳修的典故。宋朝时期,欧阳修评阅试卷,见一文见解深邃、文笔雄浑,隐隐大家风范,欲列为第一名,又念道者怕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曾巩所作,忍痛列为第二,后来才知作者原来是年轻人苏轼。

    徐徐迈步穿过乌衣巷,他们再次感受到历史的味道,仿佛王羲之、谢灵运就站在他们身旁。云心吟起了,“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云心想起这是他小时候背过的一首诗,那时候他错把“xia”读成了“xie”。历史从另一个方向纵穿古今,而乌衣巷从静默地等待着风流人物。昔日繁华不再,却在后来人的记忆中走向了永恒。

    进了殿庙,云雪兴奋地冲向了围在四周的典故板上。“哥哥,这里面生字好多。”云雪皱着眉头。“那你可要好好认字了。”云雪正在看“梦奠两楹”的典故,只见上面写着,“公元前470年(鲁哀公十六年),孔子重病,子贡去看望,孔子正拄杖在门口唱着说:‘泰山要到了,梁木要断了,有学问的人要死了。’唱罢回到室内。子贡赶紧走进去,孔子说:‘殷人停灵在两楹之间,我是殷人,昨晚梦见棺木放置在两楹之间,我要死了。’过了七日孔子逝世,享年七十三岁。”文珊也走过来看,云心说道,“啊,这个典故有些晦气,我们找个有趣的。”他们陆续又看到“杏坛礼乐”、“作歌丘陵”、“子西沮封”、“在陈绝粮”、“子路问津”、“西狩获麟”、“跪受赤虹”、“灵公问阵”、“西河返驾”、“学琴师襄”、“适卫击磬”、“宋人伐木”、“丑次同车”、“匡人解围”、“女乐文马”、“退修诗书”、“归田谢过”、“问礼老聃”,每次云雪总是被那些生僻字看得直拍脑袋,不过她倒是拉着哥哥的手马不停蹄地把这些个典故都看了一遍。小孩子喜欢读读故事,这并不奇怪。这让云心想起小时候,他把自己家的书都看完了,就跟同学借书看,后来大家见了他就跑。那个时候他看了很多故事书,把中外的神话、奇幻故事都看了个遍。

第四十五章-3

    出了夫子庙,云心感慨道,“夫子庙四毁五建。三七年日军入侵南京,最后一次被破坏。而今在夜色葱茏中,三千年前的智慧重又熠熠生辉。毁灭的是建筑,不灭的是精神和文明。”云心三人走走停停,来到了美食街。云雪叫嚷着要吃鸭脖,文珊嫌辣不吃,云心笑着说,放心吧,是甜的。也是到了北京,云心才发现北京的辣味绝非南方可比,那可是实打实的辣。有一次,他和文珊出去吃饭,点了一份特辣麻辣香锅,结果他只吃了一口,肚子就烧了一个下午。来到这片美食街,他重又找到江南的感觉。“明天,我们去吃南京大排档。”云心说。“哥哥,我也去,我也去。”云雪扯着云心的衣服说。他记得第一次进北京菜馆时,他简直吓了一惊,家常菜的菜量惊人,而且口味刺激。走过一家点心店,云雪又叫着要吃点心。等出了美食街,云心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云心正和文珊走着,一不留神云雪不见了。他们回头一看,一位老太太拉住了云雪。“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云雪皱着眉头,嘟着嘴说道,她不停地给哥哥使眼神,叫他来救她。“给我点心。”这是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看样子耍起了无赖。云心故意站着不住,文珊要上前,云心拉了她一下。“哼。”云雪满脸不高兴地把点心递给了老太太。云心和文珊看着云雪愁眉苦脸的样子,笑个不停。老太太一头银发,看上去倒还挺精神,看衣服打扮不像贫苦人家,但她死死地缠住了云雪。她把脸扬到一边,好似看着夜空,把电子袋挂在胳膊上,张开手,又说道:“给我钱。”云雪一听吓坏了,要挣开老太太,但老太太还是死死地拉着她的衣服,云雪一脸无奈地望着哥哥,云心只顾大笑。两个人僵持了半天,过往人纷纷把目光看向一老一小,不解地摇摇头又走了。见老太太此般执拗,云心终于走过去把云雪拉开,老太太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一离开老太太,云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不停地用小拳头捶着云心的腿,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文珊只好抚了抚她的头发,云雪呜呜地哭着说,“你们都是坏人。”不过,等回了家,云雪好似又忘记了自己的委屈。“再过一日,就是公祭日。”云心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十二月十三日,这是一个阴沉的早晨。七十七年前的历史烟云重聚金陵,好似世人重又打开了历史之书。七十七年,弹指一挥间!岁月无言,但历史掷地有声。历史的意志重若千钧,巍巍而立,亘古不易。长江滔滔,化作泣涕,奔腾不息。金陵沧桑,默然无言,宛如昨日。长空阴郁,无声悲歌,响彻九天。大地缄然,万魂同悲,雷动神州。岁月的恸哭如同哀歌不绝于耳,余音袅袅,直奔东海。空气里,是血,是泪,是屈辱,是痛苦,是悲哀,是无助,是呐喊,是绝望,是震惊,是痛恨……今天,世人再次打开了历史之门,罪恶、黑暗、疯狂、残暴、血腥、冷酷、凶恶、无赖的力量再次重现于世,它们吞噬光明、温暖、正义、幸福、和平、快乐、善良、美好……唉,人性的沦丧、堕落、泯灭、罪恶正在此处毁灭了建康十都繁华。这份罪愆的重量足以叫东瀛湮灭,事实上也成为了他们不可逃脱的红字。

    南京的空气闻着有些血腥,这是历史罪愆的味道。秦淮河换了副沉湎的面孔,徐徐地诉说着当年的灾难。走着街上,仿佛历史托着他们慢慢向前,一条条道路,一个个路标都指向往昔岁月,林木默哀的身影把低空变得灰暗起来,天空阴云堆积,就像积郁在心中的愁闷,又像是对历史罪愆的拷问。然而从东国还没有传来任何道歉的消息,那是一个寡廉鲜耻的民族。乔治桑塔亚说,“忘记过去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对于正义与和平而言,东国无疑用遗忘进行了第二次南京大屠杀。云心怀着悲哀的心情说,“我想起***的《念奴娇昆仑》,‘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可东国愚痴,不知好歹。直到八七年,第一位日本老兵才现身说法,七次谢罪。对,东史郎,自然,良知的觉醒换来黑暗迂腐的谩骂、威胁、围攻。罪恶肮脏的日本右翼!”道路在他们面前延展开来,就像徐徐展开的历史舒卷,可惜东国罪愆罄竹难书,金陵上万条街道也不足书写。“这让我想起日本东京市长发表了一次演讲,提到裕仁天皇对战争负有责任。他立刻成了日本右翼的眼中钉。疯狂的右翼组织了一次枪杀,市长中弹,此举被右翼鼓足相庆,认为这是‘神圣的惩罚。’”文珊皱着眉头,拉着云雪的手抬头看着云心。云雪也被今日的沉重气氛所感染,一言不发地跟着哥哥。云心忽然仰天大笑了几声,告诉文珊,“这让我想起《春雪》里的对语。‘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总体真实。如同刚刚被搅混的水平静下来以后,水面立即明显地泛起汽油的五颜六色一样。对了,我们时代的真实在我们死后会很容易分离出来,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百年以后,发现这个所谓的‘真实’其实是完全错误的思想,于是我们全部被归纳为某个时代具有错误思想的人们。’……‘你认为这种概括以什么作为标准?是那个时代的天才的思想吗?不是。后人给那个时代定性的标准,就是我们和剑道部那些家伙之间无意识的共性,即我们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无论什么时候,时代总是被囊括在一种愚神信仰之中。’事实上,即使三岛有了这样的觉悟和意识,他依旧无法从这种愚神信仰中逃脱这是日本右翼分子共同的悲哀。”

    去往南京大屠杀的路上,人们脸怀悲戚,目光凝重。当往昔岁月再次浮现在他们的脑海,这是所有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他们无不沉湎于历史的国殇之中。燕子矶、草鞋峡、鱼雷营、煤炭港、中山码头、汉中门外、江东门等二十多处留下了罪愆的痕迹,沉重的血书透过时间的尘埃地控告着“杀人”二字。仅仅六周时间,集体大屠杀28起,逝者19万余人,零散屠杀858起,逝者15万人。撒旦的地狱,也比之不及!“也许,我们保持了太多的沉默,”云心叹息着,如同八百万南京市民,他感到脚底燃起了火焰,胸膛的愤懑再难抑制,悲伤之河已从双目中奔涌起来,“日本右翼多年来致力于否认、篡改历史正如他们曾经把仇恨的****思想灌输给将来要用罪恶之水饮鸩止渴的千千万万儿童如果有一天,世界相信了日本无良政客的谎言(很多日本人对此坚信不已),这将是历史的第二次屠杀!”

第四十五章-4

    到了大屠杀纪念馆,空气里的凝重把过去通向了未来。纪念馆是一艘巨舰,这是和平之舟,五星红旗在和平之杆上冉冉宣誓,甲板上的群众把沉湎的灵魂望向了历史。东国衅稔恶盈,怙恶不悛,可我们要牢记历史,以德报怨。纪念馆建立在江东门万人坑之上,昔日惨绝人寰的滔天罪恶,依旧使后来人不忍卒视,为之心惊。云雪拉着云心的手,目光里露出惊悸的表情,她小小的瞳孔里,世界仿佛发生了变化。她指着一座雕像,扬起头皱着眉,她也体会到了仰望苍天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的痛苦,云心说,那叫“冤魂的呐喊”。从皑皑白骨之地耸然而起的纪念碑状如十字架,上面刻镂着“”,它多么像一个站起来的冤魂,向着天公发出叩问,人间正道何在!一颗透露从鹅暖石堆里伸了出来,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幸和冤屈,云雪差点落下泪来,云心说,那是古城的灾难。

    纪念仪式开始了。低空堆满了漠漠阴云,仿佛无数灵魂正屹立其上,他们望着东方,愤懑之中发出了一声声沉重叹息。国歌响起了,所有人低声唱了起来。空气颤抖起来,这歌声穿越岁月之隙来到过去的峥嵘岁月,又从逝去的魂魄口中冉冉升起,历史和岁月在共鸣中在雄鸡高唱的国度响起了华夏千年的绝唱。绝望和悲哀湮灭了,神奇和伟大的星火燃烧了起来。默哀。山峦之重崩塌了,压在了云心的心里,这种无声慢慢地走到历史的无情的桥梁上,俯察着涂炭生灵的惨叫,痛苦慢慢把他的灵魂包裹起来,看不见光的黑暗里,他感到窒息,他仿佛变成了亡灵,炼狱之火已经降临,永恒的苦难接踵而至。默哀打开了历史之门,洪水般的黑色记忆一泻千里,奔腾的都是人性里最罪恶、最肮脏、最黑暗的渣滓,这条河由东而来,夹杂着野兽般的狂妄和愚蠢,一下子把文明之舟推翻,回到荒蛮时代。罪愆倒行逆施,在文明之河里兴风作浪,抛弃了灵魂,把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在地狱里,它们杀了魔鬼,做了新的魔鬼。血腥是无缘无故的,它们既然踩在人性和文明之上,就不再顾全心灵和灵魂。它们是活着的撒旦。这是生者对亡灵的默哀。这是文明向罪愆的默哀。这是人性向蛮夷的默哀。

    防空警报响起了,刺耳的声音一下子响彻全城,仿佛下一秒即是敌机轰鸣。金陵似乎不禁颤抖了一下。旧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敌人还在暗处擦亮了刺刀伺机而动。历史的恐慌似乎还未消散,天地之间的余音依旧在萦绕。长江内外,紫金山头,明孝陵上,秦淮河边,举国之殇历久弥新。慌乱的身影,不绝于耳的炸弹声,倒塌的房屋,燃烧的墙圮,遍地的尸骸,内心的恐慌,白日里的黑夜降临,罪恶的太阳撒下残暴的光线,岁月背叛了人性,把人民带到了地狱的门口,在绝望的沼泽里,希望和明日一起沉默,生活的挣扎只是泡沫,在刺刀和枪声中化作血汽。炼狱里的残暴容不得和风细雨,血雨腥风为虎作伥,把这炼狱的这一幕惨剧搬上人间是这些刽子手的手段,因为他们都是魑魅魍魉的化身。灾难的声音响起了,而无力反抗的命运如同被上帝关上了门,其实也没有所谓的上帝,因为这是地狱。全城的鸣笛声冲破云霄,可依旧无法扭转历史的车辙,金陵留下的沉痛车痕里,埋下了多少血肉之躯。八百万市民纷纷低下了头颅,沉重之沙不断堆积,渐渐铸成悲痛欲绝的高塔。哀伤沿着长江激荡而东,七十七年前,黑暗正是三面围城的。今日,以国家的名义,以人民的名义向着历史发声,向着浩劫宣言,万千灵魂瘗骨大地,佑我中华,悲痛之刃化作和平之河,贯通四洋七洲。

    七十七名青少年开始朗诵《和平宣言》。云心早已涕泗满面,云雪紧握着他的手,早已冒出汗来,她小小的眼睛里也闪着泪花。也许她还不十分明白吧,但她确能体会到这种悲痛。文珊如同雕塑一样,两股清泉从眼睑下流淌起来。人人眉宇间锁起了崖隘,两条瀑布从灵魂的窗口倾泻而下。“巍巍金陵,滔滔大江,钟山花雨,千秋芬芳。一九三七,祸从天降,一二一三,古城沦丧。侵华倭寇,掳掠烧杀,尸横遍野,血染长江。三十余万,生灵涂炭,炼狱六周,哀哉国殇。举世震惊,九州同悼,雪松纪年,寒梅怒放。亘古浩劫,文明罹难,百年悲叹,警钟鸣响。积贫积弱,山河蒙羞,内忧外患,国破家亡。民族觉醒,独立解放,改革振兴,国运日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七十七载,青史昭彰,生生不息,山高水长。二零一四,国家公祭,中外人士,齐聚广场。白花致哀,庄严肃穆,丹忱抒写,和平诗章。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德曰生,和气致祥。和平发展,时代主题,民族复兴,世代梦想。龙盘虎踞,彝训鼎铭,继往开来,永志不忘。”

    和平的钟声敲响了,但那边还在亵渎世界的意志和决心这恐怕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天赋和才能而我们的愿望乃是,“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人性的高下已经井然有序既然有些人愿意把文明之梯伸向历史倒退的方向。我们不必嘲笑他们,他们也没有这个资格。我们只留下一生叹息,即使对他们的先祖,又是对他们的后人。三千只和平鸽向着苍空展开了翅膀,人们的心中随之出现了一片洁白。历史中有多少白鸽倒下,就有更多白鸽站起来。云心想起了毕加索的《和平鸽》。进入展厅时,云心想起***为国家公祭鼎揭幕的情形。“古之以鼎记事,今之铸鼎铭史。”***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响,“我们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举行公祭仪式,是要唤醒每一个善良的人们对和平的向往和坚守,而不是延续仇恨。”

    回到家里,三人闷闷不乐地吃不下饭。饭后,云心心潮难平,进了书房,拿出了笔。夜深了,明月从阴云中浮现了身影。月光皎白,像一个白衣**,她轻轻地在南京街头慢慢踱步。她从窗台进来,打开了云心的稿纸,慢慢地读了起来:

    《屠杀》

    “在任何清醒下,日本人都不应该承认对任何错误负责。”在说这句话时,石原慎太郎的心中的良知压根就没有跳动,他的心脏里充盈着厚颜无耻的血液,跳动着讹言谎语的脉搏,当理智中唯一的光明出现真实的历史时,他选择继续留在黑暗之中,让灵魂腐烂。

    “哦,我的上帝,南京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一名头戴钢盔的日军强奸了家中的女儿,母亲,祖母,接着用刺刀割下了全家七口人的头颅,挂在门前的柱子上,做完这些,他放火烧了这个家。这位美国的传教士正是南京国际安全区的一员,他目睹了这一切,叫了一声“阿门”,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在路上,满目疮痍、人头、尸体、断臂、残肢、倒挂的半条腿、一丝不挂的几个妇女尸体、秃鹫、野狗……这是地狱的万种死法。他曾在圣经里寻找地狱,又在思想之境、梦境中穷思枯索其存在性如今,他找到了答案这群西渡而来的倭寇正是撒旦派遣而来的魑魅魍魉,他们……枉为人。从此,他陷入了无尽的梦靥,战后,他自杀了。

    “南京城融洽的气氛在令人愉快地发展。”一九三八年,一月八日,日本报纸和电台宣称,“造成如此杀伤的是蒋介石自己心怀不满的军队,他们杀害人民来泄愤。”

    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十三日,东京日日新闻的报道使得全日本沸腾了起来。向井、野田从黑暗中铸就了两把军刀,他们号称“光明万岁”。第一刀,斩灭了自己的灵魂;第二刀,割裂了人性;第三刀,化作魑魅魍魉。全日本高呼,“哦,举国同庆他们变成了禽兽这便是我们的信仰是的,我们嗜血,我们杀戮让我们为人性的沦丧高歌让我们对永世不灭的罪愆顶礼膜拜这就是我们。”“喂,我斩了一百零五了,你呢?”“我一百零六了!”“哈哈哈……”两人看到对方已经腐烂的灵魂正在冒着撒旦的黑烟,为此鼓足相庆。“你的刀为什么有缺口?”“哦,良知泛上心头我怎能容许它的存在要记得,我们是东岛上的魔鬼。”

    十二月,一位东京市民来到富士山。他惊叫起来,这山,这雪,这高竟是皑皑白骨。那边十二秒逝去一个生命,这边便多几颗骷髅。圣山越来越高,百万人民齐声高歌,“巍巍天皇,巍巍圣山。”他们顶礼膜拜,跪了下来,可是大家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灵魂,顶着**的躯体哦,幽冥大帝“我们是文明中的行尸走肉。”他们反而为此沾沾自喜。一些良知者被这些骷髅剥去了灵魂,也变成了他们的一员,他们便踏上飞机,踏上坦克高唱着“巍巍天皇,巍巍圣山。”一副骷髅倒在地下,从他身上掉下一道暗光,他马上化作齑粉这道暗光继续钻入另一具骷髅日光一闪原来那就是所谓的“明治维新的精神”……

第四十六章-1

    临走的前一天,云心和文珊参观了明孝陵。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山阶高耸,到了山顶,恢弘之气跃然眼底。雾霭沉沉,紧锁千山,林木蓊郁,碧海翻腾,千屋万庑,雾海沉浮。云心说,到了夏秋之际,风景这边独好,金橘盈目,好似翡翠,另一畔的古阁旧殿遥遥相应,此处钟灵毓秀,如是天上人间。居高目必远,金陵烟云尽收眼底,人间浮华已如烟霭飘飘渺渺,站在历史的高台之上,六百载春秋倏然而逝,历史无情,不问冷暖悲欢。伫立山巅,眦目远望,多少生出遁世之感。下了一个拐弯处,碰见一个老人。他席地而坐,头上一把破伞。他的面前摆了一张六十四卦图,吆喝着,“一卦十元,十元一卦。”行人如织,侧目而笑,便不再理睬。他看到云心和文珊走过,提高了声音叫道,“一个笔杆子。”云心回头一笑,老人连忙一个破旧的灰色包里取出一把竹签,他两只手紧紧地攥在竹签,手上伤痕累累,笑着问:“说吧,有什么想问的?”云心本欲走开,一下子又被老人吸引住了,他感到文珊的手在拉他离开。“算算未来吧。”云心说。文珊显得很不安。老人立刻露出精明的眼神瞅瞅眼前的两位,意思是问卦主是谁。云心指了指自己。老人熟练地摆弄着竹签,云心认出那正是“分二、挂一、揲四、归奇”。老人摆弄了两遍,云心皱眉问道,“你为何算了两卦?”老人惊异地抬起头,收起竹签,脸上一阵茫然。“怎么样?”云心问。老人支支吾吾地说,“也许……我看……你未来未必握笔杆子……你知道……这是一个‘鼎’卦……我看你也像知晓几分卜筮……”老人收了钱,马上又挪了摊,在另一个拐角处吆喝了起来。“都是些江湖骗子,你信他们干什么?”文珊说。“我没有相信哪。”

    南京的街名取了全国地名广而用之,随处可见“西安路”、“上海路”、“重庆路”、“宝鸡路”,文珊笑着说,不出南京,也可以走遍全国了。

    回学校的那一天,正好是文珊的生日。早晨,一家人为文珊小小的庆祝了一番。他的爷爷打来电话给心爱的孙女祝福。文瑾瑜一听是文洛老先生,立刻把双手在裤缝上擦来擦去,显得局促极了。云雪看到爸爸紧张的样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咯咯地笑了起来。文洛和云心的父亲寒暄了几句,文瑾瑜盛赞文珊,久后必能成为一名天才音乐家。没料想,老爷子听了有些不甚高兴。小小的生日会过得还算快乐融洽。吃完蛋糕,云雪不知道从哪找到了自己去年丢失的心爱的玩具枪。她把玩具枪对准了文珊,里面射出的红光打在文珊的胸前,她叫道,“不许动!”文珊觉得有一种莫名地心悸袭上心头,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云心看见了,在她的脑勺上弹了一下,说道,”不要吓唬姐姐。”

    坐上了回京的列车,仿佛在经历一次和回家相反的旅程。走的时候,天灰灰,雾蒙蒙,南京城隐藏在一片迷茫之中。文珊想起长江宽阔无边的样子,好像澈净之镜,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江河,两岸之间若莽莽平湖,壮美又婉约。在北方,鲜见这般动人心魄的力量,浩瀚而含蓄之美,如猛虎蔷薇,达到了一种伟力的平静。云心说,这种气魄正如“外圣内王”之造化,也是含蕴着中国儒家思想的。地域性的环境氛围往往把这般潜移默化的影响施加得无处不在,而这种影响又慢慢沁入灵魂,继而在思想中发挥作用,不得不说,智慧与思想也会从身边的物质环境中攫取力量的,而岁月不过是整个化学反应的过程,而后当一个人形成了他的可塑性之后,可以说他的性格正是基于环境的产物,它将有着不同的表现相比于受到相同知识教育的其他地域的人。云心也是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自知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弘毅那样思考和行事的。列车跨过桥梁下的大江,本身就像一次奇幻的旅行。云心想象列车只剩下自己和文珊,继而列车也失去了踪迹,他们在御风飞行,千水万山被他们踏在脚下,就如同读书和写作时的千思万绪在脑海中飞过,他们的身旁即是云堆,苍穹之鹰和他们比肩齐飞。云心搂着文珊告诉了她自己的想象,他总是有着很多奇思妙想。他笑着提起弘毅,弘毅总说他不能脚踏实地,而他总是反驳自己的“地”正是星空。云心告诉文珊,他劝弘毅不要在痛苦里追逐田木了,而他总是犹豫不决,事实上,他已经爱得不够坚决了。云心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咬咬牙,最坚韧的意志一定能带我们度过难关我们总是忽略了最大的敌人正是我们自己这就像逆水行舟,我们不仅要和逆流斗争(事实上,这倒是次要的)我们更要和自己斗争(这才是隐形的敌人)。文珊听了,抿嘴不言。云心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道,其实弘毅根本没有发现,他自己已经在泄气了,他在“过程论”和“结果论”之间动摇不定,我可以想象这种爱情的痛苦(正如它有多幸福)。对于弘毅提出的“无爱之爱”,云心不置可否,因为这多少听起来有些牵强附会(或许自己无法理解这种信仰)。对于弘毅说要把爱情里的痛苦转化为快乐的想法他更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他从不允许爱情里有痛苦存在(迄今为止,痛苦的确未曾出现),云心觉得爱情必须保持其快乐的完整性才能使得其艺术上的美向着无限延伸(也就是永恒),爱情容不得一丝裂痕。不过,他俩对于彼此的爱情观都不认同。文珊在云心的怀里睡着了,他感觉胸膛暖乎乎的,自己怀揣的不是别的,正是爱情。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使他皱起了眉头爱情是独立存在还是依存于恋人的?倘若是前者,他不过是把“爱情”这种感情赋予给了某人那么爱的对象即具有了普遍性而不是特殊性,我们便可以说爱情不过是一种感情的互相往来(就像友谊一样,我们可以准备随时“割袍断义”),这不禁让我们感到一丝悲哀,这般神圣的感情的本质仅在于“赋值关系”。倘若是后者,我们倒可以欢呼一下,因为爱情不过是在恋人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果实,失掉土壤则不存,而这种联系最终导致千丝万缕的复杂感情有人说这才是爱情的本质而这种复杂足以干扰我们对爱情的定义(正如物理题目中的理想条件已不存在)。云心可不愿意承认是前者,但他觉得前者亦是有依有据的。他觉得这恐怕是一个悖论,大抵可以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命题相提并论。

第四十六章-2

    在列车向前行驶的时候,总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他的思想也在高速飞奔着。他便想象自己放浪于形骸之外,而思想翱翔与九天之上,耳畔早已不闻乘客的谈话声,唯有飘飘欲仙之心。在这段跨越南北的空间里,列车撕裂时间,铁轨就像命运,鸣笛如呐喊,而意志不可阻挡,势如破竹,以雷霆之力一路向北。物理说上速度一旦超越光速,那么人将超越时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云心觉得自己的确在与时间赛跑,不过,即使超越了时间又能如何?只是超越了普遍意义上的时间即建立在光速体系下的时间概念而时间不过是速度的尺度。这些思考让云心暗暗发笑。

    云心低头端详着文珊。他在想自己为什么爱她。他对自己说出的很多理由都不甚满意,那些答案是好像自己蹦出来敷衍他的,真正的原因就像曲径通幽处的宝藏,掩映在千藤万蔓之后。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拨开宽大的叶片,踩着厚厚的落叶向自己的内心深处走着就像很多探险家固有的直觉一样,他们已经预感到未知宝藏的模样他最终找到了答案:内心给了他一张了无字迹的白纸。他却因此舒心。他突然想起弘毅所说的“无爱之爱”,颇觉惊奇。前一阵子,他出现了第一次爱情的思想危机,他咬牙度过了。云心属于这类人,他们永远活在某种理论世界之中,他们的危机只发生在思想界,而对于现实生活他们是鲜为关注的,这是因为理论世界是更高维的空间。不过有时候他们的理论世界的自洽性受到了现实世界的挑战,这迫使他们来修正思想以满足其协调性。不过,对于他们本身,却是很难发现这一点的,因为他们的目光正是从这理论世界发出的。文珊轻轻地呼吸着,吐露出兰花般的香气。她小巧玲珑的鼻翼像小白鸽一样展翅欲飞,鼻梁呈现一条完美的曲线,正像雪山一般。美神是偏袒她的,在她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灵感。也许美神正是这般模样。她的睫毛很长,闭着的眼睛因此露出嫣然一笑。青春之火在她身上不紧不慢地燃烧着,点燃了她的双唇。薄如蝉翼的双唇宛如落霞,连黄昏都为之羡嫉。那是他吻过很多次的唇啊,有时似冰雪一般沁凉,有时如烛火一般温暖,有时像春风一般和煦。他简直感动得要哭了,也许在梦里,她的左耳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呢。窗外风景偷梁换柱,旷野渐渐取代了水塘,成片干枯寂寥的田野上齐膝高的野草随风飘摇,偶尔出现的村庄里人烟稀少,城市的身影接踵而来,隔着玻璃,他仿佛能闻到一股干燥的北方空气。

    冬雪怕是等不及了。邮苑一如既往地盘膝而坐,把目光伸向远方。梧桐叶落稀,寒鸦孤不啼。朝暮在时光广场来回交替,仿佛昨日重现,而大钟不停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几圈。那颗曾经惊艳学子的银杏树枝头空空,寂寞独留,她大概睡着了,失落的美让她觉得伤心,一心期待着春风的慰藉。白杨林立下的主道也少了言语,对寒鸦发出的挑衅置若罔闻。但知识的海洋还在汹涌的流淌着,它激荡着整个邮苑。邮苑时常想起五六年的时光,那时候她刚来明光村,这里一片荒凉,耕地、坟茔、小树林,她那时蓬头垢面的,也没时间收拾自己,这一晃五十九年过去了,时光却让她变美了许多。

    金门村下起了大雪。已是过年时分。一觉天明,院子里已经铺满了大雪。掌柜的起来,先在院子里通出一条路来。他们一边扫雪,一边哼着小曲,心里想着小麦明年收成不错。不过,他们还是觉得这雪一年不如一年。他们记得小时候,那雪简直有半人高。那简直是一片雪海。那时候还有狼。几匹狼成群结队地在马路上光明正大地跑。它们似乎不害怕人。雪扫到门口,差不多垒起好几个雪堆,男人们隔着马路打招呼。过路的把两只手伸进袖筒里,冻得直打哆嗦。寒风跟针扎一般往脸上扑。等扫完雪,男人们出了一身汗,唯独戴着手套的手冻得僵硬,没有感觉了。脱下又冰又湿的手套,随便扔在一旁,婆娘躲在被窝里哼哼着别乱扔,家里已经一团乱麻了。手套扔在地上,简直像个黑色的冰凌一样站了起来。男人的黑红的手冻得透青,赶紧塞到被窝里,故意在婆娘身上摸一把,冰得婆娘哭爹骂娘,一下子吵醒了还在睡觉的儿子女儿。他们从被窝里伸出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睁开惺忪睡眼,看看窑外头。窑里黑漆漆的,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不过高风咆哮,势如奔马。老子又拿出一年四季吆喝儿子的话,叫着太阳晒屁股了。儿子对着听得耳朵出了茧的话,自然置之不理,屁股上挨了一巴掌之后,继续呼呼大睡。

    弘毅帮伯父扫完雪,便呆在屋里看书。屋里光线很暗,他拉开钨丝灯。十五瓦的光线就像萤火,窑里还是一片漆黑。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正在这种这种灯光下看书的。那时候经常停电,他就点两支蜡烛。伯母觉得太浪费了,他便点一支。他总拿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的故事激励自己。哥哥和他开玩笑说,车胤白天追萤火虫玩,晚上用捉到的萤火虫当灯火看书,得不偿失。那时候,他的确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日上三竿的时候,哥哥总会坐在炕边嘿嘿地笑着。有一回,弘毅醒来已经十点多了,哥哥拿着一本《论语》拍了拍他的屁股,说道:“孔子说了,要早睡早起。”弘毅问:“怎么说的。”哥哥便念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弘毅自此再也不贪睡了。不过他依旧睡得很晚。这样他白天很困倦,常常手里握着笔就睡着了,有一次水笔的墨汁流了一本子。哥哥坚持要他改掉习惯。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很感谢哥哥的。回忆既然拉得很远,他不妨在童年里重新走上一遭。

    自打他能记事起,他的手里就离不开书。仿佛嗜书是他与生俱来的渴望。他小时候,村里流行过很多游戏。打弹珠,打面包,斗牛,五子棋,象棋,捉迷藏……他显得很笨拙。哥哥赢来的被他输得不多了。事实上,他并不想去玩。伯母见他老把头低在书里,便叫哥哥拉着他玩。哥哥是一个头儿,在他那个圈儿里能受大家照顾。闲了的时候,大家最喜欢讨论西游记。有些孩子家里有一些民间的小说故事,作者本身乱说一通,他们也囫囵吞枣地读一遍,就开始大侃特侃,有的说孙悟空是如来佛的儿子弘毅清晰地记得,村里的大个子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站在一个土疙瘩上,他们都围在下面听得认真极了。大家从没听过这样的故事。晚上回去,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孙猴子来找他,他是孙猴子的结拜兄弟。哥哥听了他的梦乐得哈哈大笑。面包是孩子们偷偷把课本撕下来折的。面包折得四四方方,再用脚踩得薄薄的。面包也分个三六九等,因为材质有的软,有的硬,这各有各的好处。摔得时候可得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把手擦到地上了。指头尖马上肿起来,疼得要命。这些大孩子好面子宁可憋着也绝不喊出来,等回了家手指已经肿了。这些游戏就像流行歌曲一样,火过一阵就销声匿迹了。大家再提起前一阵子玩的游戏,直晃脑袋。有一阵子,村里流行斗牛。不知道谁安排了规则,大家轮番挑战。弘毅第一轮都被淘汰了。他和其他败下阵来的孩子便一边看其他人比赛,一边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画儿。明涛算是一员猛将了,不过也马上败下阵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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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群潮之下,众人之哗】屡次获得诺奖提名的大作家秦风……世界著名音乐家紫怡……世界五百强企业家李万通……全国著名艺术家文洛之天才孙女文珊……二十年默默无闻的乡村作家老秦头……天才青年作家云心……遥远的西北地区普通村庄……北京邮电大学……美国的悲剧……【介绍】《群哗》乃是一部三部曲形式经典文学。三部分别为《远村》、《邮苑》、《履冰》。群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群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群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