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3
他们架起一条腿,搅得尘土飞扬,又要讲究脚步的灵动、冲击的力度,你攻我守,你退我进,来来回回几个回合。老池岸的几颗大槐树下便是他们的战场。每天放学,他们便来到这里斗上几回合。有一段时间,大家又迷恋上了比武。大孩子人人自封一个江湖绰号,在街头来来往往,号称江湖,又把最近电视剧里的一通功夫摆弄一番,看那架势像是有模有样。不过,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一些大孩子压根不出招数,一顿乱拳出击。大家可不喜欢这样的家伙。不过,更多的时候,弘毅都是一个旁观者。他总觉得自己和他们合拢不来。事实上,打心眼,他并不喜欢这些游戏,以至于弘毅常常忘记自己的童年还有这些经历。他置身于他们的快乐之外,也跟着他们捧腹大笑,可惜他并不高兴。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些故事书。哥哥不会让他回去。他只能观察这些大孩子的言行举止,这成了他观察生活的萌芽。他常常为他们的粗鲁言行感到震惊,因为自己一直以书中的“君子之风”来约束自己的,他们胡言乱语、粗话连篇,这在村里被认为豪放、好出头、有出息。相反,向他这种默言寡语的被当成呆子、没出息。村里人坚持认为,孩子的命运在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而命运取决于他们的性格。在村里生活,要得一股蛮劲儿,说话、办事都得放得开。事实上,这种性格的阶梯在童年的时候就形成了,这不仅取决于每个家庭的贫富差距,也取决于父母的性格。而孩子们对此是浑然不知的,有时候受了别人孩子家的屈辱,不敢反抗,因为父母告诉他们不要惹事。说话行事强横的孩子大多家境殷实,而父母激赏他们霸道的行为。环境是性格的边框,孩子们被慢慢塑造出来,一方面出于懵懂无知,一方面出于无力反抗。大山禁锢了村民的思想,黄土不断地吞食着他们的梦想。十多年前,村民只能通过电视了解世界。不过,对于世代生活于此的农民来说,那些世界更像一种幻想。大家都能感到一种力量压迫着他们,这种力量从田里冒出来,从炕头冒出来,从窑洞里冒出来。虽然大家都像致富,可是汗水流下了,收获却少得可怜。不过,大家还是很少考虑这些。春秋更替,大家依旧按照古旧的节律忙活着,好似上了发条的钟表。弘毅算半个农民,地里的活儿他都懂得一些门道。这些道理,他也是慢慢才懂得的。然而,从命运的轮盘之外审视自己的命运是一方面,要改变这种命运是另一方面。
弘毅个子矮,总坐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下课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地拿下老师的书来翻阅。老师见他喜欢书,便常常借给他书。他看了很多简版的名著。他常常边吃饭边看,惹得伯母很生气。村里人都说弘毅要成大器的。不过,大家想起了老秦头和旺财,又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是命运对读书人的诅咒。读了一辈子书,要是还不能给自己谋个职业,又做不好庄稼,那大家肯定看不起他。村里人私下说,弘毅这孩子命苦,从小失了爹妈,念了两次大学,又搞哲学,又搞文学,看来意义不大,还是庄稼汉的命。
今日之舟穿过往昔之河,终于到达了彼岸,过去的自我揉成了一团团浪花让命运慢慢奔涌向前。那些过去,有的清晰毕现,有的模糊不清,就像飘渺不定的迷雾,叫人几乎怀疑它的存在。那些真实,都变成了抽象。弘毅靠着墙,惊异地发现自己在南京大学的记忆已经变得斑驳起来。他想起了呈叶,想起了老教授,再也想不起什么了。他想起自己曾在一个月夜等待呈叶。他想起拜访过的老先生,他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他想起了初次见到的云心。他把太多时间放在思考上面了,其实更多是幻想。云心曾问他在南大做得最多的事情是什么。他说是思考。他常常整整一天躺在床上,思考人生的意义,而思考的结果使他不断怀疑人生。他读了很多书,写了一些作品,最后来到邮苑求学。他想要是写一部《忏悔录》,他也有很多要说的。他想起了田木。记忆的迷雾中升起一道霞光,驱散了往昔之雾。弘毅的心跳得厉害,仿佛田木正站在他的面前。他重又看见了纳斯塔西亚和斯嘉丽。她正静静地伏在桌子上,读书和写字。她永远让人捉摸不透。他还没亲眼看过她跳舞呢,那一定是一支冷艳的舞吧。他在想,如果有一天可以牵着她的手去散步那该多好,可是说些什么呢,场面大概会很冷清。幽默和风流抛弃了他,他为自己的木讷而自恼。不过,陪伴着她,苦中作乐也未尝不可忍受。他预感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这次他绝没有挽留的力量和勇气。他本身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自从上次向她吐露了心声,他觉得自己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黑影,一种躲在角落里的安全感荡然无存。长期以来,弘毅几乎过着隐世的生活,他认识的人很少,几乎没有朋友。他甚至讨厌人群。尽管田木并不爱他,但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弘毅觉得她有着与他相似的孤独。长期习染孤独的人总带有某种记号,而同癖者总能一眼发现彼此。但孤独并不是他们的心境。他能感到田木的快乐。那是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并因此而熠熠发光。云心对他说,不要在这段感情里挣扎了。弘毅反问他,如果他处在这样的境况里,他会放弃吗?云心沉默了。爱情并不以迷失理智为耻,这是它的必经之路。他的心头重又浮现了呈叶楚楚可怜的身影。他自问,他还爱着她吗。他叹了一口气,想起有次算命师傅给他的断言:一生不得所爱。
第四十六章-4
中午的时候雪停了。伯父说明涛今天不回家了,去他丈人家过年。村里这两年也开始出现这类婚姻,儿子得去丈人家过年,这让一帮老父亲觉得有些别扭。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他们回想起前些年,儿子在自己的打骂下长大了,那个时候不听话的儿子把自己气得不行,现在一转眼儿子成了父亲,而自己的身体已经扛不起重活了。他们大概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花甲之龄了,而他们的父辈鲜有能活这么长久的。不过大家还把自己当小伙子看待,直到搬不动粮袋儿了,扛不动化肥了,才笑着喊道,老了啊,老了。可大家不服老。村里的年轻一辈都去城里闯荡了,留下老父亲忙活田地,但靠种苹果已经挣不来钱了。有的人家三四亩苹果卖个两万块,可算下化肥、果袋、人力、农药的投入,还亏了两三千块。不少人家已经挖了果树。不过,这里面又有门道。腾辉家五六年前就不种苹果了,搞代理批发苹果,这种事儿一般人可搞不来。云龙去包村里人的地儿,一亩一年按三百价出,一下子包了二十亩。村里人自己种赔钱,包给别人又觉得心疼,很多人咬着牙继续干着,只期待秋天的果价能涨。但这几年果价只跌不涨。倒是云龙这种大手笔的一年净进账二十几万。不过,云龙夫妇的勤快是有目共睹的,这在金门镇也是出了名的。
今年的春节注定冷清。年轻人没回来几个。中午在村里转悠的时候,弘毅碰见几个幼时玩伴。大家好多年没见,寒暄了几句,显得十分生疏。老秦头今年也回家了。今年见过秦叔的时候,他总觉得秦叔有点怪,说话躲躲闪闪,仿佛在担心什么。弘毅来到老秦头的门前,雪还未清扫,他踩出一条道儿,推开了门。大门显得松松垮垮,黑色的油漆褪得只剩下木材本来的颜色。门咯吱咯吱地响着,像个**十岁的老头的关节。弘毅费了挺大劲儿才推开门。院里的枯草从雪里露出半截来,院里角落看样子胡乱垒着一堆木柴。大雪把庭院变成了一副阴模怪样。屋里里传来呻吟声。弘毅放慢脚步,进了屋子。屋子很冷。弘毅一眼看见老秦头斜靠在两张既脏又破的被子上,身前捂着另一张被子,被套被撕开了一角,黑色的棉花从里面伸出了头。老秦头瞥了一眼弘毅,也没改变自己的坐姿。他脸上的皱纹里流淌着泪水,仿佛是黄土高原的沟壑里的流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他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无奈,而脸上的层层皱纹则为他的表情画上了几道重重的感叹号。弘毅从没见过老秦头哭。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副长者风范。他大概在心里睥睨一切。两个人互相打量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千万别走我的老路!”老秦头突然声泪俱下地说道。
弘毅在心里猜测着这句话的意思,因为秦叔陷入了沉默,不愿对此多做解释。弘毅知道秦叔一生命途多舛,妻子又跟着别人跑了,自己的文学理想一直未能实现,而穷困潦倒又不足以给儿子一个很好的未来。二十几年前,他本可以享受锦绣前程。并不像旺财,没人其他人强迫他留下。他走上了一条莫名其妙的道路,并且死不回头。民生奉他为天才,甘愿做他的学生。可他固执地坚持自己原来的生活。弘毅,一直以为这是性格所致。可现在他觉察到一丝异样。恐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我最多只剩下两年时间了。”老秦头的语调恢复了正常,不过这句话把弘毅吓了一跳。
“怎么了?”弘毅地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
“年前,我查出来肺癌晚期。”老秦头渐渐淡然了。他仰身坐起,苦笑了一声。
弘毅久久不说话。面对这种境况,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有种自己被抛进小说里的感觉,对于秦叔的话甚至有些怀疑,这种沉重又罕见的真实反而把平凡的生活撕得粉碎。弘毅好像看见一个个泡沫从眼前升起。这种骤然而来的死亡危机让他的神经麻木,宛如处在梦境一般。
“我已经活得够久。天才作家往往早逝,看来我也要用我的短命来证明自己的天才。”老秦头忽然笑着调侃了一句。
“我完成了我的计划。我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二十几年,没有白过。”老秦头又说道。他坦荡的态度里又含有一丝凄凉,仿佛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当苦笑浮上脸庞,象征着岁月的痛苦和失望的一道道皱纹为其做着无声表演。如今见识了京城的繁华,再看到老秦头家中的破败,实在不忍卒视。
“秦博知道吗?”弘毅问。
“我没有告诉他。我也不能告诉他。我是一个极其不称职的父亲,这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我也是不称职的丈夫,娟儿忍受不了贫苦离开了我。”
“这并不是你的错。”
“然而谁也不能替我来承受错误所要需要付出的代价。”
“你不用这么自责。”弘毅的意思是,一个生命受到威胁的人不应该再把所有的责任都包揽到自己身上。
第四十六章-5
老秦头不再说话,他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妻子和孩子有家不能回,去了别人家过年。他不恨陆建峰,他恨自己没本事。一个靠笔杆子吃饭的总斗不过腰包里有几个银子的无赖。村民们很少批评陆建峰的道德沦丧,反而私下骂他没有骨气,是个脓包。人的观念已经和社会道德背道而驰了吗?他想起李娟走的那天。她有点装模作样。她想让老秦头出版了书稿,也许她的离去只是为了逼她这么做。她羡慕民生的富贵生活。民生承认老秦头的书稿定然是无价之宝尽管他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她受够了清苦了生活,不仅如此,连她也受到村里人的嘲讽。爱国曾经诱惑过她,她强烈拒绝了,她告诉了老秦头,以表示自己的忠贞。她也曾经要扬言要烧掉那些被老秦头视为生命的书稿。她早早厌倦了老秦头口中的“再等等吧。”她生气地说,你带着那些宝贝去坟墓里面吧。唉,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多么清纯(这主要来自她的无知)。那时候,她刚守寡不久,守着美貌和渴望爱情的心无处安放。不过,她这样的女人在金门镇农民的眼里,属于好吃懒做的败家娘们。老秦头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可是,人总是会变的。她不再满足与老秦头口中的那些泡沫般的幻梦,她渴望在现实中如愿以偿地得到它们。老秦头想,其实她或许并不爱陆建峰。他想起老池岸那一幕。李娟有一些迟疑。不知为何,老秦头觉得他一定可以在那一瞬间挽回她。他明白,那个时候,她已经骑虎难下了。可是,他没有开口。他甚至认为,正是他推了她一把,才让她离开了自己。只是苦了孩子。秦博是一个好孩子,他什么都憋在心里。唉。我对不起他们。
这些话自然是无法对弘毅开口的。他想起与娟儿的谈话。“你回来吧,今年。今年真的……情况有些变化……”娟儿摆出一副别人家婆娘的嘴脸,装成一个悍妇(可她并不擅于表演,这让老秦头心痛起来)说道,“几年过去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来看过我吗……你以为我过得很好吗(她摇了摇手臂上的劣质玉镯)……现在全镇人都知道我是陆建峰的媳妇……情况……啊……变化……多少年过去了……情况变化……哼……”娟儿涨红了脸,她装腔作势地提高音量,仿佛恨不得别人听不见(老秦头想起娟儿从前总是低声细语,又心痛起来)。“你出版了书吗?”娟儿故意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冷冷地开口。“没有……”光听到这个消息,娟儿就想转身离去。“你不回来吗?”老秦头狠下心来又问道。“回来?我回哪里去!金门村?我以为被当成一个**了……我有什么脸回去……再说……我和陆建峰……早已是夫妻了……他爱我……”“爱……”老秦头木讷地垂下头来,“可是你爱他吗?”娟儿愣住了,两股泪水断线似的流了下来。“文澜,这是你逼我的……不是吗……我并不是真心的……不是吗……你真是一个狠心的人……我恨透你了……我还要哪条路可以走……如果哪一天陆建峰不要我了……我就……我就……我就喝农药……去死!”她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这让老秦头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她。“可是秦博……”老秦头说。“他恨我……不是吗……这是你教的……不是吗?”“可是你爱他……”老秦头忍住了眼泪。娟儿慢慢地像老秦头靠近,老秦头心里也生出一股想要抱紧她的冲动,他犹豫了一下,避开了。这么一来,娟儿停止了哭泣。她的眼泪一下子消失了,好像她刚才在演戏。可老秦头宁可认为这是她真心的眼泪。“说吧,你想干什么?”娟儿装腔作势的态度让他很难受。“今年,让秦博跟着你过年。他也像你了。”“不……他不会来的。”“我会把他送过来。”娟儿点了点头,又流下一滴眼泪,不过马上把它擦掉了。
第四十七章-1
弘毅走后,留下老秦头一个人斜躺在炕上。他在脑海里快速回忆完了自己的一生。当人的一生不再属于明天而属于回忆,总会让人徒生伤感尤其当他与生活的战斗屡战屡败的时候。他的口里喃喃念着,“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是他读书时期最喜欢的句子。呵,那个时期,仿佛近在眼前的梅李,紫色的诱人的光芒让人忍不住摘下一颗细细咀嚼其既酸又甜的滋味,可一伸手,就像把手伸进了水面,一圈圈涟漪打散了水中月亮。一生何其短暂!老秦头感叹道。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老父亲,这些年他已经将他遗忘,当他决定在家务农时,父亲的愤怒和失望几乎夺走了他半条生命。而今,他到了父亲的年纪,也能体会到父亲当年为自己的荒唐行径所感到的绝望:天黑了。在他的一生里,**极少,差不多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知道,他内心的力量已经枯竭,和他的**一样差不多病入膏肓。他的内心比他身体更苍老,它就像自己的破旧的家,没有希望,堆满尘土,房梁倾斜,蛀虫侵蚀。也许来得恰到好处,当他得知自己的病情时,他苦笑着说。他不后悔自己踏上的这条路。民生要他尽快出版他的书,他执拗地摇摇头。他就像一个灯枯油尽的老人,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根绳索,谁也不能叫他松手这根绳索名叫“倔犟”。
他慢慢地下了炕,看上去疲惫不堪,脚上耷拉着一双既脏又破地老布鞋,来到梳妆镜前。梳妆镜下有一个锁着的柜子。他发出一声长叹,好似无可奈何的人终于承认了绝望一样,这声长叹好像一粒子弹,从他的灵魂深处射出,洞穿了整个心灵。他打开了柜子。里面放在七个整整齐齐的厚本子。这几个厚本子像蜡烛一样点亮了他的眼睛,他一下子老泪纵横。那好像他七个孩子,是他毕生思想和灵感的结晶,他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们的成长。他默默地取出这几个本子静静地端详起来。本子太厚,他用针线把边缘穿了起来。他打开了其中一本,里面的蓝色字迹都是自己一字一字地写下来的。去年秋天,他整理了自己所有的书稿。从两蛇皮袋的草稿中精简出这七本出来。算上手头正在写的一本,他将有八部作品。他把一只破布鞋塞到屁股底下,坐了下来,他抱着本子哭了起来。他偶尔怀疑过自己的作品不被世人认可,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坚信自己能随之发表一举成名。那是他之前的梦想,也是娟儿希望看到的。可是他查出了癌症。这个晴天霹雳一击劈断了他未来的岁月,只留给他两年光阴,或者更少。可仔细想想,他为自己暗自高兴而感到羞愧他看到了长期混沌又痛苦的生活(他的创作无一不是用痛苦和眼泪培育的)有了一道亮光,顺着这道亮光他可以逃离思考、灵感、写作和生活,这道亮光正是死亡。当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一心一意地扑在自己的工作上的时候,他是不大在意工作之外的生活的,而当他蓦然回首,就好像从水中抬起头呼吸空气,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可能因此全盘否认自己的一生的工作。老秦头的脸上露出千愁万苦的复杂表情,又把书塞了进去,重又锁上了柜子。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纸笔,那是他即将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吾生》。这是一部“忏悔录”。他只写完了三章,就对自己深恶痛绝了。对于自传体小说所需要的真实,他竭尽全力地与心灵索取。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如今,他看到那支笔就瑟瑟发抖,仿佛那是文字的使者对自己的精神审判。那支笔死死的盯着他,要让他不断地自我反省并予以忏悔。
下午的时候,老秦头伏在板凳上慢吞吞地写着。一阵开门关门声之后,云龙进来了。
“啊,老秦,今年回来了?秦博儿呢?”云龙热情地问道。
趁着云龙环顾四周的当儿,老秦头把纸笔拨到一边,故作高兴地样子转过身来。
“啊,他啊,去他娘那儿了。”
“王娟还没回来?”云龙小心翼翼地问。
老秦头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
“我今天来呢,是想和你谈谈新农村的事。”云龙一开口,老秦头就知道他是村长的说客。
“咱现在国家有政策,一户人家补助3万,自己掏4万,划算得很。施工队可以村里一起搞,也能省下不少钱。现在村里基本都准备盖了,你知道的,就在老池岸对面的老果树地里头嘛。你一年多没回村,地基已经夯实咧。等雪一消,差不多也就是年后,就可以开工了。等的时间不会太长,明年就能住进去。不过说实话,咱住惯了窑的人知道窑的好处,冬暖夏凉,主要是放东西方便。叫咱一下子把窑后头的零碎儿搬到大平房里面,确实难看,也装不下。唉,不过嘛,城镇化,城镇化,这窑的确不安全啦。零八年地震,把多少好窑毁咧。旺财家的窑、红山家的、马猴家的……都不成样子咧。光是那缝儿就一腿宽。老秦,你看你是准备咋弄?”
老秦头只是不断点头听着,也不反驳,临到人家问他的时候,他才苦笑了一声说道:“好云龙啊,你看我这情况,哪里拿得出钱。这些年攒的几万块钱都叫王娟卷跑咧。你知道……唉……我也没办法……再说……娃上学……幸亏县里的韩老板资助娃……不然就凭我那点工资……实在意义不大。新庄子……我从来没想过……盖的话谁有钱谁盖吧。”
虽然老秦头说得声泪俱下,但云龙却装聋作哑地继续说:“关键是,把咱村的房子都集中在一块,剩下的地势统一开发,或者种麦子,或者盖一些农家乐……当然,这些都是乡政府的安排。”
第四十七章-2
“农家乐?啊?咱这破地方有谁愿意来?”老秦头皱起眉头问。
“哎呀,搞旅游的可不是咱这头脑,”云龙故作轻松地说,“咱这附近不是有黄河吗,现在好几个村抢这个名额呢,听说县上准备在咱这附近搞个大动作呢。”
“可是我手头实在拿不出一分钱来……说实话……我现在还欠人五万块呢。”老秦头说的是民生。
“可以贷款。”云龙咬咬牙说出了这个方案。
“贷款?”老秦头露出苦笑,“不可能的……我不能再给秦博塞债了……这钱以后还是要落在娃儿的肩上……我时间毕竟不多了……”说着,老秦头马上停口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老哥你身体不是挺硬实的么?”
老秦头只得说出自己的病情。看老秦头严肃的样子,不可能说谎。云龙感到心里沉重,只能宽慰老秦头几句。至于房子的事,看来是没戏了。他不可能再厚着脸皮说服一个病人。
“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云龙叹了一口气,离开了老秦头的家。他有些同情老秦头,为他一生的苦难感到痛心,但他对此也是无可奈何的。到了村子另一头,他敲开了旺财家的门。古旧的门打开了,发出同病相怜的声音。苦莲来开门,脸上挂着平素悲戚的表情。“旺财在么?”苦莲点了点头,等云龙进来后,又关上门。云龙闻到一股臭味,那是苦莲身上的衣服的味道。云龙皱着眉头,忍着愣是没有说出来。一进窑,就看见苦莲的儿子卓明趴在写字台上打瞌睡。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卓明也是这副模样。尽管老秦头和旺财“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旺财显得更加悲惨。他的儿子痴痴傻傻,远没有秦博懂事好学。旺财一生穷困,又后继无人,这算得上老天爷对他最大的打击了。窑里的味道更加难以忍受。炕上的被子脏兮兮的,而旺财则咬着一支笔,半蹲靠在黑暗的墙角,他的腿前面放在一个本子,看样子在写东西。“嘿,云龙!”旺财的态度倒是让他有些惊讶。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卓明吓了一跳,从打盹中醒了过来。旺财招呼他坐下。他实在不愿意坐在炕边。他还是坐下了。
“今天来有什么事儿啊?”旺财基本猜出了云龙的来意。
“说说新农村的事儿。”云龙又把方才对老秦头说的照说一遍。
旺财等着他说完,立刻换了副嘴脸骂起了村长:“我得说,这里面,狗日的村长捞了多少油水。他为什么搞这些,哈,那不是因为要充自己的腰包……你不要说这是国家的政策……国家的政策强调‘自愿’,‘自愿’!妈的,老子才不惧他。盖庄子,拿什么?拿钱钱没有。你也看得到我们家的情况……我拿不出一分钱……就是拿的出……老子也不帮他办事。狗日的,还不垮台,不就是有亲戚在县委撑腰么。狗日的,想想这些年都是怎么对我的。扣掉我的贫困户资格,把补助给了腾辉……妈的……他缺这钱?!全村最穷的两户……我和老秦头……谁也没有!真要命!老鸟竟然领上了!好啊!我看看这狗日的贪官还当得下去!我求了狗日的多少次,也不给我好脸色看。狗日的,对有钱的嬉皮笑脸!看看吧!看看吧!中央的政策!****说了,说了多少次了,打虎,打苍蝇!这是一只敢喝老虎血的苍蝇!我想,你还记得么,退耕还林的钱,现在还没给我!我听说全村人都被一亩吃了多少多少回扣!这事没完!上次闹到镇政府,被压了下来!这次新农村,不知道又要捞多少油水!‘让全村人都住进新房子!’你听听这狗日的贪官上次在大喇叭上说的。看把你美的。我旁边的文辉家的窑他敢动一锨土?文辉能打断他狗日的腿。哼!都不是好惹的人!就知道他妈的欺软怕硬,在我头上动土。我听着狗日的在村上说,不盖庄子的用推土机把窑推了。他妈的我不走,把我们一家三口都压在里面得了!妈的,要是文辉家、腾辉家,他敢咧咧一句吗!狗日的!”
苦莲突然跑进来,叫道:“你可别说了,让人听见了!”
“哈,我就是想让狗日的为民听见瞧瞧这名字起的为民喝人民血呢!”旺财故意高声野气地喊着。
云龙插不上话,显得很尴尬。
旺财叫苦莲走开。他继续吼道,“他的好日子不长了。我的作品马上要完成了。我做梦都在等待着这一天。为民的恶行被我在作品中揭发了出来。这样一个无才无德的人,凭着点裙带关系,在村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还要不要点脸。村里人忍着,我忍着,忍了多少年。我们最大的毛病就在于宁可被欺压,也不敢去反抗。流着老祖宗软弱的血,便生着软弱的性子。**……全国都在反腐……大老虎打了多少……苍蝇打了多少……**,我看也归有我们人民的一部分责任,我们不敢做事,我们怕惹事。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怕了一辈子。现在,我要斗起来。我知道,动土的日子快到了。村长少不了叫人来说。云龙,我没想到是你。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也不容易。但谁也说服我不了我镇长来了也不行。其实他们是一伙的。你知道吧,全村人都知道吧,就退耕还林那事情,村里人多少人跑信访,镇上就是无视这件事。没有办法,上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叫他们全垮台好了。来几个给老百姓办实事的好家伙来。狗日的为民,提起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妈的,狗官!”
第四十七章-3
云龙听了满腹牢骚,碰了一脸灰,心里郁闷地很。出了旺财的家门,看见文辉家的门开了。院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刚才路过的时候,倒没有发现。“文辉,回来了?”还没进门,云龙就扯着嗓子喊着。院里的雪铺了一层,没有收拾。窗头晃了一个阴影,迟疑了一下,问道:“是云龙么?”文辉家富足,早在十几年前就在窑前头的平地上盖了两间平房,这在当时可是轰动全村的大事。小的时候,他和文辉经常在一起玩。他记得每年夏天文辉的父亲会在窑旁边的大柳树下拉一个秋天。为了玩秋天,村里的孩子都能为此打架呢。从窑到外边的围墙处拉着一条长长的铁丝。他记得有一天,他刚进来,铁丝上挂了一条狗,把他吓了一跳。文辉说他的爷爷把狗杀了,剥了狗皮,里面塞了些干草,搁那儿晒呢。因为经常来,云龙也和那只狗混得很熟。他竟然一下子伤心了起来,文辉就一直笑他。七八年前,文辉搬去县城了,基本没回过老家。这也便断了联系。他踩着雪上,仿佛踩在回忆上,进了屋,看见文辉媳妇也在。几个人寒暄一下,算是把多年断了的情谊重新续上。“你嫂子非要回家把屋里的破烂捡一捡,这不,回来一趟。女的么,婆婆妈妈的。”文辉这些年富态了不少,下巴和脖子一般粗细,脸上油光光的,几乎看不见皱纹,留着一头板寸,给人一副五大三粗的感觉。“刚听见隔壁旺财骂村长哩,看把老头气的哟!”文辉皮笑肉不笑,文辉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你刚在隔壁哩?”文辉挪了挪身体,给云龙抛了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旁边媳妇皱起眉低声说,“医生说不能抽烟,抽,抽,就往死地抽吧。”文辉顶了一句,“医生!医生说的话你也信!”见云龙把烟夹在耳朵上,文辉问:“戒了?”“戒了。媳妇不让抽。”云龙说。文辉哼了一声,意思是还能叫女人管住男人,那世道要变了。云龙说,村长让自己当说客。“唉,”文辉叹了一口气,弹了弹烟灰,说道,“云龙啊,这事你都能答应。这明摆着吃力不讨好的活么。为民能给你多大好处?哼!谁不知道为民是个啥人,自己能占天大的好处,给了塞牙缝的甜头。这人精明着哩。村里人都说为民村长当得窝囊,但你别管人家背后有人没人,能干这几十年就是本事。村里这事黑着哩。捞了多少油水,谁说得清!你看,给你这差事,就是招黑的活。你想想吧,你背黑锅,人家得好处。我就像,人家给你一万两万的好处,这买卖还是不值。再说咧,云龙,你攒了这么多钱,留着下崽呢。要往远处看,你可得赶快和这玩意儿脱离关系。我听县里的一些哥们说,现在打苍蝇厉害得很,你可别和自己扯上关系。唉,你还是这性子没变。咱老实也得有些原则,不是说光叫好、鼓掌。为民肯定叫你说我咧。我看你怎么开口?(云龙干涩地笑了笑)村里就那几个难缠的,其他都是绵羊。绵羊的头也不用你去敲,难缠的你又搞不动。你这一来二去,得罪两方人,得不偿失。”
文辉说的时候,云龙差不多打定了主意,要给为民撂摊子了。两人又聊了点别的。文辉这几年在县城跑拉货,拉泡沫,拉人,拉煤炭,司机的活都接。儿子现在在南昌铁路上班,按他的意思,一辈子安心呆在铁路上,不要像自己这么折腾了。两个女儿嫁人了,三年没回过老家,一个去了武汉,一个去了广州。就当没养这俩女子,文辉说。现在可不比当年,当年人心坏,那是另一种坏法,没养现在这么多花样,现在谁给你背后搞两下子,还真扛不住,文辉感叹道。
辞了文辉,云龙回了家,坐在热炕头直出愣气。傍晚吃了饭,正好为民过来了。
“咋样啦?云龙。”
“我不弄咧。弄不动咧。”云龙把话挑明了说。
“咋回事嘛?前几天,不是还干劲很大,”为民干笑了几声,“你看,建工,昆明,老鸟都让你说转儿了。”
“剩下几个人……我说不动。”
“好说,好说。”村长看上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钱……”
“好说,好说。”村长含糊其辞。
“我不要了!”这倒是让村长愣了一下。
“算是给咱村办些实事。说实话,我也没出上啥力,建工,昆明,老鸟,你也说得动。”
“唉,看云龙你这话说的,我跟老鸟闹翻了好几年了,这村里人都知道。”云龙愣是生气,心里说道,哼,明面上演了一出戏,两人闹翻了,背地里给了老鸟多少好处村里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行吧。咱兄弟俩也就别客气了。我今儿个来呢,是镇上有文件,要下咱弘毅的个人信息,有用。”
“干啥?”自从上次有个诈骗电话说弘毅住院了,害得他差点白跑了一趟,此后他就变得谨慎了,因为弘毅说社会上利用个人信息诈骗的新闻层出不穷。
第四十七章-4
“好事,好事。听镇上的意思,对于这些家庭困难的大学生,给予一些补助,并且致信学校,要求高校领导予以帮助和扶持。”
“那行么。桃花,你叫下弘毅。在那边看书呢。”
为民抿着嘴点点头,表示赞赏。
过了几天,云龙去赶集的时候。王婆拦住了他。王婆在镇上挺有名的。十几年前,她是镇上有名的神婆子,给人算卦,辟邪,去灾。这些其实都是糊弄人的玩意儿,不过那个年代大家还是偏信的。最后一次给人家施了法,所谓施法,也不过是她扮作道士喃喃念经,面前放一个火盆,客主从火盆里跳过去,她再烧几张纸钱。可这家几口人相继喝农药自杀了。过错也许不在王婆身上,因为这家人不仅穷,而且精神上似乎都有些问题。神婆子的生意不好做的,这些年更是人人喊打。不过老婆子练了一张好嘴,能说会道(秘诀无非是厚着脸皮好说歹说),又做起了媒婆的生意。老婆子天生一副爱折腾的性格,凭这一身本事给三个儿子弄到手三院庄子。王婆开口就问:“你侄子回来么?”“回来了,咋了?王婆。”“镇上有好几家让我说事,问问你侄子意见,看能不能见个面。”云龙皱起眉头,知道弘毅不许自己插手。王婆是个老手,从云龙的表情就读得出意思,笑着说,“这事可不能惯着孩子。他们知道啥,拖着呗。我听说很多城里人要么晚婚,要么干脆不结婚。你侄子年龄挺大的吧,这说不来受了城里人的影响。咱自己说自己话,你得操操心啦,不然给你哥也没发交代是吧?”王婆将了他一军。他觉得突然有必要和弘毅了解一下情况了。
回家的时候,一辆黑轿车疯也似的在路上狂飙。尽管云龙的摩托车已经很靠路边了,黑车也差点刮到了他。他气得骂道,开个车不知道能嚣张到哪里去。这两年,镇上的小轿车多了起来。不过司机都是些愣头青,开起车来不看路,飙得速度又快。路上被压死的鸡啊,猫呀,狗啊的,数量并不少。还有把人撞飞的,这当然得赔钱了。
到了村头,云龙看见老鸟家门口停在一辆黑车。看样子听眼熟的。老鸟家对面的马路围了一群人,看样子在看热闹。云龙推着摩托过去,问了一声风旗怎么回事。
“还记得老鸟儿子供给的那个女大学生吗?”风旗低声说。
“啊。”
“那是个骗子。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
“这些年骗了老鸟有二十万元左右,老鸟说的。”红山补了一句。
“刚打起来了。来的人好像是那女的男人,领了一把二流子,要五万块钱,不然打断他娃腿。都是一群社会上的混子。哼!老鸟剃刀铁板上咧。”猪娃一副幸灾乐祸地样子。
“刚咋回事?咋路上有血。”云龙问。
“嘿!老鸟刚开始顶了人家几句,这帮土匪也是精明,看老鸟年龄大,把儿子捶了一顿。鼻血直流。”震平双手叉腰,脸上甚至隐隐很兴奋。
腾辉慢悠悠地走上来,脸上挂着笑,给村民打了个招呼,笑着说,“刚睡觉着呢,听媳妇说,老鸟出事咧,过来看看。”说着,走进了老鸟家。
“嘿,腾辉去搅浑水喽,”狗蛋抿抿嘴说,“刚村长过来了,现在进说事去了。不然,这帮土匪说不定要把娃大卸八块。”
“这还不是老鸟把人家女子逼急了。前一阵在老池岸吹牛,说马上结婚,马上结婚。嘿!打脸不?我就知道,这没戏!”
“告派出所嘛!”云龙叫道。
“嘿!你快悄声!”昆明叫道,刚才这帮土匪说了,“报警,就要了娃的命。都是些不要命的家伙,我看几个人提着钢管,提着刀,绝不是好惹的。老鸟,一辈子喝人血,和这些土匪比起来,还是太嫩了。”
云龙决定进去,看能不能帮啥忙。村民还在外面看热闹。
天快黑的时候,云龙、腾辉、村长从老鸟家出来了。那帮土匪走了不久,把女的也带走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娃送医院。几个人帮忙叫了车。老鸟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硬气,哀声叹气连连。
回了家,云龙给弘毅说了这件事。弘毅马上产生一篇小小说的灵感,准备明天动笔。吃完饭,云龙叫住了弘毅。
“谈恋爱了吗?现在。”云龙开门见山。
“……嗯……不算……没有。”
“有喜欢的人吗?”
“……嗯……有。”
“那抓紧啊。”云龙面露喜色,在他眼里,谁会看不上像弘毅这样的高材生,那就是傻瓜。
“……她不喜欢我。”迟疑了一下,弘毅向伯父承认了。
“可不要太漂亮啊,”在叔父眼里(这也是村里人普遍的看法),漂亮的姑娘都是女性杨花,老实人驾驭不住,至于以后的婚姻也不大会有好结果,他突然想起老鸟的事,这便是个警告,这些漂亮女人都是花花肠儿,不是过生日的料,“要找个踏踏实实的,肯过日子的。”
第四十七章-5
弘毅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你不会打算不结婚吧?”
“不知道……这是有可能的。”
云龙生气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弘毅发火,“你的书读到脚底板上去了吗?不结婚,看你还说得出口。说得这么坦然,好像是计划好的!我看你说的那个女生恐怕也是编的吧,”云龙不停地甩着手势,就像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教训儿子一样,弘毅反驳道,“那是真的,”这句话让他的伯父提高了音量,“出息!瞧你的出息!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你。明涛要是知道了,不揍死你个家伙。从小到大,我由着你,你就以为自己独大了!永远认真听取长辈的话!不结婚!看把你能的。咱是缺胳膊少腿还是脑子有毛病就人家这种货色也知道讨媳妇。唉,你别说了。过两天,我给了介绍几个姑娘,你去瞧一瞧。”
“啊?”
“你是看不起还是咋的?先见面再说。”
等到和几个姑娘见了面,弘毅大失所望。她们的庸俗遮天蔽日,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痛苦。他不知道,镇上的姑娘也变得和城里的姑娘一样势利了吗。开口就谈钱,谈房,谈车。她们大多在金门市打工,见惯了城市的浮华,也装模作样地一心向她们看齐,可是她们的无知戳破了伪装的泡沫,变成了一个“四个像”。家乡已经没有淳朴的女子了吗?城市的生活害人不浅。有一个姑娘,模样长得挺清秀,当她得知弘毅要留在北京,她一下子露出天真的欣喜。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尤太莎,而自己将是克林。事实上,弘毅倒是挺喜欢她,不过她对于北京的向往让弘毅感到了一种恐慌,这预示着他的命运将是另一部《还乡》。他把这种喜欢和与田木的爱进行比较,后者的火焰瞬间将前者吞噬。她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向往着都市生活的普通姑娘。在那一刻,他预感他将永远难以忘怀田木。或许他果真要在生命的尽头实现命运的预言:一生不得所爱。那个向往北京的姑娘坚持要和他再见一面,她眉眼含笑,尤其是眼睛,笑起来像春风一样。他没有拒绝。
云龙听了王婆的报告,觉得进展不错,尤为欣喜。弘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杳。小杳回了他的一封邮件:
文谦大作家:
你好!
你骗得我好辛苦。你又说自己已婚又说自己当了父亲,原来都是胡言乱语,都是骗我的谎话。你的作品里写了那么多爱情的真理,可是我怀疑你是否真正懂得爱情。也许没人真正懂得。当我读你的作品时,我感觉你在对我说话,你在对我讲故事,仿佛你正陪在我的身边,我感到一种幸福。你喜欢阐述一些所谓的真理,我觉得它们字字珠玑。前一段时间,你开始写浪漫主义作品。我能感受到一颗粗糙的心在慢慢变得细腻。你爱的姑娘一定十分幸福,哪怕她不爱你。
爱之不可得,并不是一种悲剧。悲剧在于一生不知其爱。玛格丽特米切尔式的悲哀,斯嘉丽式的悲哀,必是人间之至痛。你问我曾经拥有过爱情吗?我失去了它。爱最终变成了恨。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因为我的心早已被他摧毁。可是破损、毁灭、燃烧过的荒野之地照旧会迎来春天,你便是春风吧。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太过天真,竟然爱上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这是爱吗?我常常反思。可是自古以来也没有对爱的定义,我也无法知晓这种感受是否属于爱的范畴。每当这个时候,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说道,追随你的内心。那便是爱的。是我活着说我的思想爱上了你的思想。人类的未来会如此相爱吗?
也许想到这里我笑个不停果真如你所说,你是一个面目峥嵘的丑八怪,一个秃头,一个胖子,一个40岁的的小老头,我也会爱你,只要你不像卡苏朋那样古怪就得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多萝西亚一样当然你没有侄子,而威尔就不可能出现了。
当我静静沉思的时候,我觉得这些作品多么像我们的生活啊。你会不会是斯嘉丽,而我是白瑞德,你爱的姑娘是阿希礼。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幡然悔悟,明白你失去了两个人。当然,这是我瞎猜的,你可别放在心上。
我只希望未来能见你一面。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那又是什么场景?总之,我希望你幸福。你看,我也并没有坚持让你爱我。因为,我觉得我爱你就已经足够了。
……
弘毅暗自思忖,他爱田木,而凡萱爱他,这是不是另一幕“乱世佳人”呢?自从他见不到田木,他反而愈发思念她了。她常常说自己有多么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她有时提起自己童年的经历,她最近的经历所有的这些回忆碎片构成了印象中鲜活的田木。他记起有一次当田木告诉他她要去咖啡厅见一个人,他马上惴惴不安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嫉妒,而是担心她的安全。他把这份担忧告诉了田木。田木笑着说这份担忧是多余的。当田木消失后,他的疑虑就愈发膨胀,他甚至想去跟踪她,想去寻找她,仿佛她将遭到什么不测。他尚不曾为谁有过这份操心。他只感觉分分秒秒都如坐针毡,甚至万一发生点什么他也难逃其咎。时间不长,田木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心中的警报突然解除。其实她不过去了附近的一个咖啡厅,见面的也不过是她的老师。田木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笑个不停。想起这一幕,他的心依旧狂跳不止。爱情是一道绳索,它将划分出一个边界,而爱情之心则为界域中的绳索所羁绊,智慧、经验、意志、信念全都无力抵抗,很多人甘愿为之奴役因为要摆脱这种束缚,我们的心非得划出一个大口子不可。人们越了解爱情,就会越发现爱情的复杂,它总处在我们认知的半径之外。弘毅想起荀昭说过,人的认知符合“高斯分布”,人对爱情的认知过程尚处于这半边,只要达到顶点,爱情的复杂在另一畔分崩离析。
他又去见了姑娘一面,这也是伯父的意思。这一天,弘毅的心情恰好十分糟糕,因为昨天他刚收到云心给他的文章《屠杀》,这唤起了他对历史的回忆。姑娘觉得弘毅沉默得像坐大山,弘毅觉得姑娘平淡无奇。几句寒暄之后的沉默不断地吞噬着两个人的耐心,直到离别时的握手,这已是分道扬镳的表达。
伯父嫌弘毅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而弘毅叹叹气,不再多说什么。快到年根的时候,弘毅和秦博去看望了一下韩老板。韩老板农民出身,用了十几年打拼,成立了一家公司,在县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韩老板招待他们进屋,笑着说,别叫老板,叫叔叔。事实上,他们和韩老板并没有太多要聊的。韩老板不停地笑着说,自己没念过书,什么也不懂,你们得好好努力,不要错过了大好时机。弘毅说,以后等自己有钱了,也会做慈善。韩老板说,这就对嘛,咱县里还是穷人多,咱是农民的儿子,就不要忘本。傍晚,杨老板把他们送上回金门镇的公共汽车,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穿破黑暗慢慢行驶着。弘毅傍着车窗睡着了。
第四十八章-1
在回学校的火车上,秦博一直闷闷不乐。可怜的孩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之糟糕,而最毁灭的打击(父亲还瞒着他的病症)仍伺机而动。他悲伤地想着,从小到大自己压根没有考虑过生活、未来、家庭、爱情、社会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从没有教他去思考,他只是通过书本来了解世界。书山学海为他开辟了一条寂静无人的小道,他不必去理会生活中的繁琐,一心抓住求知的绳索攀登,就在他不经意往下望的时候,他看见了象征着生活的万丈深渊。一个人总要经历这样的时期,蓦然回首,他发现父亲已经苍老,自己俨然成了家中的脊梁,而痛苦即在于自己对改变现状无能为力。智慧之缺失,经验之不足,意志之薄弱,资源之匮乏,信心之不足现实在一夜之间降临在天真的童心面前,他只能看着真实的庞然大物熊盘虎踞在他梦想之路的前方,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根本没有料到生活会是这样的。纯粹圣洁的知识圣殿让他的心灵如白璧无瑕,并赐予他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到这一天阳光斜斜穿过玻璃,他看见阳光下的尘屑飞舞,实在不是他平素所见到的那个一尘不染的世界。他需要到达彼岸,那里是成熟、智慧、现实,这条青春之河没有桥梁可以借路,接受冰冷的、刺骨的河水洗礼是他的必经之路。
他觉得父亲让他去陆建峰的家是个耻辱。他早听说了村民对父亲的看法,他可不愿在心里重复这些对失败提出佐证的话语。去陆建峰家的那天晚上,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完全不像在家时的模样。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这样想,可是她现在变了,道德沦丧的丑陋划破了她美丽的面庞,她也因此变成了一个丑女人。她恨母亲,也恨自己常常想起母亲。母亲挠首弄姿的样子让他感到痛苦,她从前不会不停地撩拨头发,眉毛一闪一闪的。他两年多没见母亲了。他叫了一声妈,他在心里悔恨,他不该叫的,他应该采取横眉冷对的态度。他从前不是幻想吗?幻想有一天他见到了他的母亲,他将视而不见,哪怕她捶足顿胸,哭啼连连,他正是要这么折磨母亲以使她为自己的良知泯灭付出代价。他甚至要在未来复仇,像基督山伯爵一样。可是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感情统治了他,泪水表达了一切。他和母亲都哭了起来。可是在母亲怀里,他的理智渐渐觉醒了。他一方面感到厌恶,一方面又渴望重新得到母爱的温馨。父亲留给他一个远去的背影,他同样流下泪来,只是这泪是冰凉的,属于与方才的相见之情截然不同的感情。苍老的父亲背负着固执的梦想穷困一生,已经成为他心中的高山,他知道父亲定会在历史的星空留下永恒的轨迹。他的母亲说,你要管陆建峰叫叔叔。极度的厌恶之情再次袭上心头。
他想起刚进陆建峰家的时候,他惊呆了。明晃晃的一尘不染的白瓷地板,崭新的红木家具,超大屏幕的液晶电视,高档的沙发,一切都在闪闪发光。他尤其记得进门的第一眼,母亲叫他换上拖鞋,他没反应过来,还是一脚踩了进去,他被屋子里的奢华惊得目眩神迷。一个镇上的土老板怎么会有这样奢侈的家当!他想起了家里用了二十多年的黑白电视,看起来巴掌大小,是父亲结婚前买的。他想起家里的土炕,缝缝补补的被子和床单。二十多年前上过黑漆的组合柜。即使这些,都是家里的珍宝。他换上了拖鞋,使自己怀着蔑视的心情踏进了这个家。陆建峰一定是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就像电视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小商贩,肥头大耳,一声铜臭味,说话点头哈腰,顶着红红的鼻尖,明里暗里想着怎么占便宜。可是见到陆建峰的时候,他惊诧地看着陆建峰,对陆建峰走过来抚摸自己的头并向自己问好显得局促不安,茫然无措他是一个身体壮硕、眉慈目善、精神抖擞的中年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叔叔。他为此觉得悔恨,他没有表明自己嫉恶如仇的态度,他任凭虚伪和伪善在自己面前表演迷惑人心的诡计。睡觉的时候,他独自睡一张席梦思床上,宽大的床既大又柔软,被单是新的,床单也是新的,枕头软乎乎的,有一股清新的香气。床头柜上放在一架小巧的摆灯,另一侧是一架立式衣柜,黄色丝绸般的窗帘挡住了清冷的月光。也让屋里笼罩着一种微弱的光芒。屋里的火炉烧得恰到好处,而母亲不放心又给他的床下加了电热毯。他躺在床上,尽管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无数画面在他脑海来回闪烁,这些生活的碎片、幻想的碎片就像闪光的棱镜把黑漆漆的脑海照得亮堂起来。昨天他还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开始意识到之前自己的无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而父亲总是把生活的巨大真实转化为某种具有美好愿景的抽象,所以贫穷、软弱、困苦显得无足轻重。他也从来不会为自己的贫苦家境而显得自卑,因为他自信他拥有一大笔精神财富。可是突然间,现实入侵了他幼小的心灵,他不得不正视突如其来的改变。震惊像一枚炸弹在他心里轰然炸裂,而可气的是当他需要勇气的时候,母亲还把将当小小孩童对待。他掀开被子,走下床,光着脚在地板上走着。陶瓷地板有些冰凉,这让他想起以前在家他偶尔在家的地上跑,把脚掌跑黑了,母亲便用扫帚把轻轻打他屁股,叫他要穿鞋。他想起到了学校的宿舍,他不会拖地,他甚至没有见过拖把,等到大扫除的时候,阿姨问他在家不做家务吗,干嘛这么笨。他不以为然,心里想着,大丈夫当扫天下,不扫一屋。他来到窗前,窗帘是新换的,柔软又温和。他小小的心灵终于明白了财富的意义。
第四十八章-2
第二天开饭的时候,他又吃了一惊。离过年还早,那天也不是特别的节日,饭桌上整整齐齐地盛上五个菜。陆建峰说:“今天你来了,多做了一个菜。小家伙,平时我们只吃四个菜。”他的脑海里想起在家吃的腌菜,母亲从夏天就可以腌制,在一个大瓮放几十颗白菜,倒很多水,再倒进很多盐,压几个大石头,等到秋冬的时候,一大瓮白菜已经沉下去不少,差不多能吃了。这些菜够他们吃一个冬天。腌白菜又叫“浆水菜”,他很怀念那个味道。几天来,陆建峰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凶神恶煞一样凶狠地对待他、欺辱他,相反他总是眉笑颜开。
火车不急不缓地跨过荒野,在寂静的冬夜里行驶着。他想起离别前的一幕。父亲叫他和弘毅一块走,自己还要在家待几天,解决一下新农村的事情。他高兴地问,我们要住上新房子了吗。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父亲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父亲说,有可能吧。他总觉得父亲有些精神不振。从前,他总觉得父亲像大山一样,是他的依靠,可他有种预感,父亲渐渐老了,他似乎在渐渐失去父亲。去年冬天,父亲在金门市火车站接他和弘毅。他突然觉得父亲便矮了,父亲的头发少得可怜,这是他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父亲把额头前面的一小撮头发往后梳着,来挡住头顶光秃秃的头皮,可风一吹,父亲就得不停地倒弄。原来是父亲的背驼了才显得矮了许多,而自己又长高了。民生遇见他总说,你的父亲为你操劳一辈子,你若以后富贵了,千万别忘记父亲的恩情。夜风在窗外咆哮,秦博的脸上流下泪来。他觉得自己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夜深了,坐在他旁边的弘毅也没有睡着,他不停地眨着眼睛看着窗外,好似心事满腹。秦博想象着列车正是向着成熟行驶,金门市象征着幼稚,而北京市象征着成熟。以前,他为自己保有童真而感到自豪,事实上他从小到大总是被庇护在“童真”之中,因为他总比同班同学小三四岁。大家把他当弟弟看待。他们说,大人们虚伪、贪婪、势利、虚荣,这也使他厌倦长大。他长着一副稚嫩的脸,大家都以为他是小孩。有人说他是天才。可他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在邮苑,很多学生讨论未来,京城的房子、车子让这些梦想家感到绝望,可他对此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一方面他觉得未来距他甚远,一方面他觉得金钱压根不值一提。可是此时此刻,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财富的力量,并逐渐看清了金钱统治下的整个世界的轮廓。他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他从来只相信梦想、精神力量、信念这些抽象的东西。不过,他并不想抛弃这些力量,因为父亲正是靠此度过一生的。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必须重走父亲的老路,他是否能和父亲一样坚守下去。这趟列车已经不再寻常了,它象征着他焕然一新的旅途开始了。
春天,是梦想开始的季节。寒风摇身一变,管自己叫做春风,这其中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界线,只因为时机到了。不过,漠漠压城的灰云渐渐散去,还给蓝天一个笑脸。快过年的时候,北京下了一场小雪。当低空渐渐升起,蔚蓝天际也变得深邃起来。纯白的云堆团团锦簇,像盛开的鲜花,好像随时要坠下来。阳光变得明亮起来,露出红扑扑的脸蛋。柳枝变得柔软起来,像是窈窕少女。银杏树找回了自己失落的美,习惯于自我欣赏的她又自信起来。鸟儿多了,叽叽喳喳。邮苑里的学子显得轻快飘逸,仿佛踏着春风。爱情软绵绵的,叫所有美好的心灵都躺了上去,享受融融春光。时光的脚步也慢了不少,莫非她也在鲜花丛中散步。北域里正发生着柔和的变化,一切都静悄悄的,慢悠悠的。大家不想大声喧哗,谁都轻言轻语。邮苑的诗人忙活起来了,可春风总是偷偷地摘走他们的灵感之花,因为心灵之诗用不着诉诸文字。快乐是无言的,只需打开心扉。有时候远处会传来钢琴声,叮咚叮咚正是春天的节奏。有的老人气运丹田,边走边唱,祖国的赞歌。夜里,风掠过树枝,响起轻轻的伴奏曲,仿佛夜的钢琴曲。星星没有几颗,月亮却是清明。街灯恰如其分地散发着浪漫的光芒,把青春的眼眸点得迷离起来。低语声阵阵顺着草坪传到林间小凳上,那里正坐着几对温柔缱绻的恋人。爱情像春潮一样奔流起来,春色作了她的嫁衣。有时候,三两人,不说话,静静地走在街上,甚至可以闭上眼睛,让夜风在心田奔跑,清新的空气伴随愉悦滋润心魄,脚步轻轻的,仿佛自己也成了春中的一株野草,自由自在。找个像春天一样的恋人吧,爱情将遍地开花。
春风善于追随音乐。缓缓优雅的琴声汇成春风拂向人面,甚至有几分酥氧。悠然的手指下的黑白琴键一上一下,慢慢勾勒着春天的世界。原野在晃动,土地松弛了,冻冰消融,暖阳初照,红光漫天。河川苏醒了,伸一伸懒腰,冰雪破裂,他又开始奔腾起来,高山的雪融了,汇入奔跑的行列。雪鹰击长空,熊罴探浅底。河岸上湿漉漉的,留下麋鹿的脚印,白鹤在水里来回踱步,怡然自得。北方的平野荒草摇曳,如绿海翻腾。隆隆一声春雷,劈开了九州沉寂。天公抖擞,人杰倍出。大地微微探出手来,碧海层浪便微微上浮,春雨一过,波涛汹涌。雷霆在苍穹上游曳,好似在温和的训导。天空睁开了眼睛,红霞之间架起了高桥。
“凌曼,你弹的太好了!”吉米走了进来。
少女微微一笑,脸上带着羞涩的表情。这是一张多么柔弱的脸庞,仿佛春风能吹起她的一角。她笑起来,脸上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雨巷的茉莉花。春天的小溪里,碧绿的小石块上长着苔藓,鱼儿顺流而下,阳光的疏影穿过树隙洒在溪水上,仿佛一片明亮的叶子。她的脸便仿佛这条小溪。看见她的第一眼,我们不由地感叹,她是水做的。吉米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远远望去,少女倒像一副清秀的画像。她的眉毛冒很淡,仿佛画上去了寥寥几笔;薄薄的两片嘴唇惹人爱怜地微微张开着,仿佛有些青紫色;素妆浅浅,为她的美画上了点睛之笔。不过,这般美丽的背后总让人有些担忧,就像雨后青山萦绕的雾气一样。
第四十八章-3
“姐姐,我并不想参加音乐比赛。”她静静地说道,好似弹奏了一个乐句。
“凌曼,我不想让你的音乐天才埋没。我们现在不比当年,你曾经不是盼望着成为世界著名的音乐家吗?”吉米轻轻地抚摸着妹妹淡红色的头发说道。
凌曼把轮椅转了转,两瓣嘴唇送出一个微笑,“姐姐,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过平静的生活。再说,那时候我也没有得病。现在,我们不是过的很好吗?”
李万通进来了,凌曼叫了一声姐夫。李万通搂着吉米的腰,笑着说,“你姐姐说得没错。你的天才可不能浪费,我们得让世人知道。”
凌曼假装生气,把头偏向一边,抿着嘴说道,“姐姐,你们是商量好的!”可是她心里是爱姐姐的,无论她多么生气,嘴边总是含着笑。
前不久,姐姐告诉她,她马上要和李万通订婚了。她悄悄地问姐姐,那真朋锋呢。姐姐戳了戳她的头,笑着说,怎么还问这么傻的问题。凌曼从来不主动过问姐姐的私事,不过姐姐常常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前几年,她和姐姐还住在出租屋里,真朋锋常常来看望他们。她总是管他叫小锋。在她的印象里,小锋面容俊朗,为人和善,是姐姐的白马王子。他们曾经很幸福,并许下了永不相忘的诺言。后来,小锋来得少了。姐姐总是说他很忙。直到有一天,她和姐姐搬到别墅来了。这一切宛如梦幻。而姐姐告诉了她要订婚的消息,不久她就介绍李万通和他见面了。她可不懂爱情啦,婚姻啦,一心在音乐的世界里生活。自从病症宣布了她的末日,姐姐和音乐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姐姐说,李万通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她爱上他了。她也没有怀疑。年前一阵,她又去医院复查,医生同情地说,姑娘,你的时间不多了,好好享受生活吧。她反而笑意盈盈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每次复查,姐姐总会落泪。她对生命的终点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就好像迎接一个朋友一样,慢慢向他走去。她失去了早年间的记忆,事实上,她的记忆也在不断地模糊。她已经不大能记住四五年前的事情了。过去像黑夜一样把她的天地遮挡住了,只留给她现在的光明。她不去想任何事情,除了音乐。事实上,别的事情给她一种烦恼,就好像把黄昏渐渐吞噬掉的黑夜,让她觉得有些压抑。她平静地对待生活,而生活总是报以她微笑。
晚上,凌曼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是一间宽敞的大房子,她再也不会因为低矮的天花板,拥挤的屋子感到胸闷。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别墅。平日里,姐姐不在,仆人便常常关照她。她想着姐姐说的话。她的决心就像沙滩上的字,潮水一过,荡然无存,这潮水正是姐姐的意志。她从来不会和姐姐执拗。她只像流水一样默默地流向地处。她明白,即使自己不愿意参加音乐大赛,姐姐还会坚持她的想法。遥远的记忆已经模糊。她记得小时候,姐姐给她买了一个口琴。那是她接触的第一个乐器。她轻轻地碰在嘴边,小巧的弦片发出钢琴的声音。那时候她吹奏音乐全凭想象力。她缠着姐姐说,快来听听春天,快来听听流水,快来听听飘雪在她的回忆里,没有出现父母的身影,不过她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幸。她决定听从姐姐的安排。她闭上了眼睛,黑色的珍珠停止了闪耀,嘴边露出浅浅地笑,仿佛一湾潭水。
床上,吉米和李万通也在商量这件事。李万通说,让这样一个姑娘去承受那样的压力有些不妥,倘若失败了,这会留下了心结,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是不幸的。吉米说,妹妹不在意名利。李万通说,那就不必执拗了,随你妹妹的意思吧。吉米说,我不想让她的天才埋没。可是这是你的意思,李万通说,我们不该对她要求那么多。她太善良了,吉米差点掉下泪来。沉默之后,吉米答应不再叫凌曼参加比赛了。
清早,吉米就被凌曼的钢琴声吵醒了。她在弹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李万通翻了个身,也醒了。吉米说,嘘,快听。这是凌曼在诉说自己的命运,不过,这倒不是对命运的呐喊、抗争,倒像对命运的叹息。这叹息没有持续多久,继而变成了轻快,仿佛她与命运达成和解,平和之中,琴声里飘来了田园风光。凌曼的琴声总是有自己的风格,钢琴代替了她的嘴,向世界宣告她的信仰。琴声戛然而止,几声清脆的啁啾声因此变得愈发明亮。
“姐姐,我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凌曼说。
“傻妹妹,你在说什么呀。”吉米在妹妹的额头亲了亲。
“我好像听到一种‘嘶嘶声’,就像空磁带的声音,好像我的生命线一样,在慢慢燃烧起来。真的,我感受到了。好像是有一条细细的引线,它在扑簌扑簌地响着,万一它到了头,就会喷发出灿烂的烟花!”凌曼的话字字揪心,叫吉米感到痛心。这话出自妹妹口中,薄如蝉翼,压在自己心头却重若千钧。
“我有这种感觉,钟表的滴答声越来越明显,而且仿佛走得越来越快。好像时间在和我赛跑,而我总是跑在前头。”
“别想这么多,凌曼。”吉米把脸贴着妹妹的头发。
“可是我并不觉得失落,我反而感觉到一种愉悦。”凌曼说。
第四十八章-4
吉米听了,不知道怎么安慰妹妹。
“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参加比赛。”
“可是……”
“也许这是一段上坡路,我会流汗,但我会很开心。”凌曼说。
印象中,这似乎是妹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吉米反而想说服凌曼,但她又不想让妹妹伤心。她不想和妹妹产生任何争执。有时候,有时候说服一个人倒不如叫她自己改变主意。其实,吉米最怕凌曼遇上爱情。爱情的美好会让她不再从容、平静,而爱情的痛苦会让她哀毁骨立。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得到爱情。对于凌曼,爱情将是最后一剂毒药。
弘毅准备辞去“angry snow”的工作。年后第一次见花儿姐,弘毅带了一盒点心送给花儿姐。跟进门的时候,心良怒气冲冲地正往店外走,一下子撞到了弘毅。“怎么了?”弘毅皱起了眉头,心良拉着他走到树下,脸色铁青,眼里直冒着火星。心良的胸膛一起一伏,咬牙切齿,半天一句话也不说。“他来了。”心良揪下树上的叶子恨恨地说道。弘毅皱起了眉头。“他……国……我父亲。”心良实在不愿说出“父亲”这个词。“啊?”弘毅怎么也没料到国庆能从金门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来,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两个世界。“这个混账,我方才还没有认出他来。他带着个老爷帽,装模像样地点了餐,低头吃完披萨来前台结账。他问,啊,小伙伴,我这有个免单的,你看能不能用。他说得高声野气,差不多叫全店的顾客都听见了。顾客都问道,‘还有这种’。我这才低头一看,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寥寥草草地写着‘叫你妈出来。’我这才定睛一看,这不是……他吗?前年回家的时候,我倒没有把他好好看看,哼,要不然不等他进来,就把他赶出去。”“现在他在哪?”弘毅问。“我妈赶紧出来打圆场,说老朋友来了,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去了。”心良狠狠地跺脚,气不打一处来。“他来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来!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哼,我现在想,我们当时就不应该回去!哼!他知道我们在哪?真是的!我妈根本不听!她说这是还‘良心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干过什么事!这种人简直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对待恶人决不能手软!这种无赖,给一笔钱赶紧叫滚蛋!”弘毅等心良稍微平静下来,走进了花儿姐的屋子。
他一进来就感觉气氛不对劲,虽然此刻偃旗息鼓,但两人都咬牙切齿,看起来刚经历了一次争吵。国庆首先高叫起来,“我们的‘先生’怎么来了?嘿,还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啊,看来,你和你花儿姨早就认识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哟,咋还带礼当了?啊,刚过完年。也是,也是,该看看你花儿姨。好小子!有前途!”弘毅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花儿姐笑着接过点心。弘毅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这场无声的对抗中的砝码。“坐吧。”国庆倒像个主人一般自说自话。“快工作了吗?”国庆问。“还有两年。”弘毅说。“平时都干些啥?”“看书、上课、写作。”“啊,这听起来倒像很悠闲嘛。”“咋?谈恋爱了吗?”“没有。”“也不能光读书啊。叫脑子吃风吃风。女人嘛,(国庆打了个响舌),你懂的。”弘毅凝视着国庆,他的肤色有些黑,不过面容俊朗,前堂开阔,目光炯炯有神,鼻子挺立,倒显得道貌岸然。弘毅自知来的不是时候,马上起身准备离开。国庆一瞅见,马上自个儿也站起来了,说道,“是这么办吧。刚你说给我的一万块钱,给我吧。哎呀,为这一万块钱你可不能在娃儿面前失信。你说,对不,弘毅?”弘毅没想到自己竟变成了国庆的武器。花儿姐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扔到国庆脚下,骂道:“拿着滚吧,滚吧,你要是要点儿脸,就不至于来这而讹钱。”“嘿嘿,”国庆猥琐地笑着,“要脸还是要活?我滚,我滚,我这就滚回村里。这不随了你的心咧?你要记住,法律上,你还属于我媳妇!哼!”弘毅听见国庆对心良说,“儿子,爸先走了啊,有空再来看你。”
第四十八章-5
“对不起,花儿姐。”弘毅说
“唉,这不是你的错。你不来,麻烦更大。”花儿姐刚开始愁眉苦脸,马上又故作平静。她并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这些,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凡萱呢,好一阵儿没见过她来了。”
“啊,她啊,她可能以后也不过来了,”弘毅顿了顿,花儿姐脸上的乌云并没有散去,只是黑夜降临遮住了黑云,“还有,今天我来呢,想和您说一声,我以后大概不能来做兼职了。”
“太忙了吗?咱们可越来越缺人啦。”花儿姐故作轻松地说。
弘毅要走时,花儿姐说,有时间让凡萱过来,咱几个人一起吃个饭。弘毅点了点头。回到学校,弘毅问凡萱,以后还去花儿姐那边吗。凡萱说,还去。弘毅让她以后别去了,他说自己已经辞职了。凡萱认为自己也没有去的必要了。不过,她感到一阵难过,以后可能更难见到弘毅了。
李恒领着女友红菱去见母亲,告诉了她父亲将和吉米订婚的事情。陆凤琪故作镇定,到了嘴边的痛苦摇身一变成为祝福,不过她举着红酒杯的手却不停地颤抖着。妈妈,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李恒说,这里又没有外人。陆凤琪把红酒一饮而尽,哭了起来,说道,我这是高兴,并不是难过。她甚至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她打电话叫了jack过来。
“这也许不是真的。”
“儿子亲口对我说的。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他伤了我的心,然后一走了之。”
“这总比你不知道好很多。”
“那个女人真的有那么好吗?她到底好在哪里?”
“也许她的确有一些过人之处。”
陆凤琪抬起头,说道,“你对她的态度变了。”
“也许是吧,她似乎让公司变得更好了。也许,我真的不中用了。”
陆凤琪沉默了。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失败之所在。
“看来你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万通告诉我了。”
陆凤琪皱着眉头用目光责备他。
“我是怕你伤心。何况,万通也让我千万别告诉你。”
“知道了也无用。”陆凤琪自我安慰道,她心里还存有侥幸,李万通还在乎她。
jack走了,她拒绝了他送她回家的请求,一个人独自走了回去。醉意像另一个孤寂的朋友陪着她,宽敞的别墅里空荡荡的。女仆出来搀扶着她,她拼命地挣脱女仆的帮助。她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一天,身心早已麻木。巨大的痛苦将要袭来,而麻木则给她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她很快在床上昏昏入睡。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月黑风高,她跪在李万通的面前。而李万通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沙发上,窗外一声霹雳把庭院闪耀得亮如白昼,风声、雨声、雷声,门外万马嘶叫,剑拔弩张,狂风吹得门窗轰轰作响,雨点敲击玻璃如蛮人探门。她吻着李万通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心回来了,他重新又爱她了,当然他也失去了很多。这时,门开了,走进两团黑影。她晕了过去。她睁开眼睛……看见李万通正坐在她的旁边,而窗外静谧,鸟雀叽喳地叫着。她揉了揉眼睛。“喝这么多酒。”李万通说。“万通,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陆凤琪说。然而话音未落,她就忘记了梦的内容。“我听李恒说,他告诉你了。你没有太过伤心吧。”陆凤琪坐了起来,看着李万通,在她眼里,李万通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这是真的吗?”李万通点了点头。“她是个妖精啊。”陆凤琪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李万通起身在床边踱步,他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气,觉得陆凤琪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傻傻痴痴。“你放心吧,我们结了婚,我偶尔也会来看你的。”
李万通没留多长时间,就离开了,把她抛给空荡的寂寞。人总不能活在过去的幸福回忆里,即使这些回忆甘甜似蜜,也只能聊以慰藉,可我们知道一触碰到当下的悲苦,这些幸福的泡沫马上就破灭了。这些快乐的往事就像棉花糖一样被陆凤琪舔舐着,渐渐两手空空。那些快乐的因子被她用泪水冲开,甜味越来越淡,慢慢地只剩下苦涩。用过去的快乐来抵偿现在的痛苦显得愈加无力。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一生仿佛永远在等待。以前,她等待他回家。现在,她等待他回心转意。她只有满心虔诚的渴望。今夜就像昨夜,只是又笼上一层悲伤,又像明夜,内心空空如也。
第四十九章-1
追求爱情有时像行军打仗,两方对垒,一攻一守,一进一退。起初,弘毅想用风卷残云之势俘获她的芳心,而田木的防御固若金汤,坚如磐石。这本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弱者采取了屡败屡战的攻势,而对方则奉行坚壁不出。久而久之,攻的一方人心涣散,御方不战而屈人之兵。有一天,田木开口说,“弘毅,我们认识好长时间了。”弘毅说,“是啊。”“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的。”田木笑着说,好像那一天一旦到来,她就像会蒲公英一样被风吹得远远的。弘毅笑而不语。这番话像一粒小石子在弘毅的心里溅起一阵水花,和他心中的担忧慢慢重合。他想,那一天到来后,他会心平气和地和她分别,宿命中的聚散他实在无力改变,也许他会哭一场。他对田木说,“那一天之后,我就再也不会让你感到厌烦了。我给你添了很多乱子吧?”田木问,“那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弘毅心想,怎么会不是呢。这让他想起有次在花儿姐的餐厅里,一对恋人吃上几口,就握一次手。他们笑中带泪,说着以后还是朋友。可是弘毅目送着他们走出餐厅分道扬镳的身影,感到两个灵魂分离之后的落寞,而时光之河会慢慢把往昔的感情湮没。也许,我们以后四散天涯,连灵魂也隔得老远老远,弘毅这在心里说道,唉,最近有些时候,我觉得我们也咫尺天涯。
假期分隔,他多么想念田木。在金门村,她慢慢地被神圣化了。印象中的她镀上了一层金光,完美、不可亵渎。他给她虚构了万般美好,叫她变得不真实起来。她仿佛成了他UU小说的一个人物。他们共度过的时光如同镂刻在金石上的字篆闪闪发光,她的美在永恒中定格起来。他还记得那个夜晚,他在路口遇见晚归的她。她去跳舞了。街灯、杨树、她的裙摆、黑暗、楼宇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完美无缺的画面,她被裁进这副画里,裱在黄金画框之间,成为浪漫主义的灵魂内核。她轻盈地笑,她的窈窕的身姿,她拂动的头发,雅致的灯光,温柔如纱的夜色,这一切让他心旌摇曳,目醉神迷。那大致是他第一次从现实生活中攫取抽象的美。他也因此懂得了浪漫主义的真谛。这只是其中一例。他捕捉了无数美的瞬间。有些瞬间,当时看有些粗糙,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是时间让目光变得宽容。看不见的恋人有着百般好处。这都是幻想的功劳。而爱情正是乘着幻想的七彩祥云向着幸福的瑶池飞翔的。他忘记了过去的痛苦,只记得追逐中的快乐,这使得他再次鼓足了勇气。
虚幻大厦的崩塌仅在他重新见到田木的第一眼。他似乎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这与他的想象相距甚远,这就好比一个不常照镜子的人一下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吃惊不小。他只得不断修正自己对田木的印象,以保证其真实性。每当记忆中的印象越显得遥远,其魅力也越大,仿佛他爱的是想象中的田木,而不是真实的田木。有一天,弘毅突然意识到,爱情中的茫然不亚异于在迷失在沙漠中旅客寻找水源,海市蜃楼不断地影响着他们。这是爱情吗?这是真正的爱情吗?弘毅问自己。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他好像根据田木雕刻了一个做雕像,并赋予了她灵魂,这这个雕像正是她的过去和自己幻想的结合物,有一部分田木的真实可是这样想来,他恨死这个雕像了,因为这是一个木偶。他对这样深究爱情的本质亦感到痛苦,因为这对感情来说是一种肢解。他到底爱的是田木本人还是自己对田木的幻想中的印象。假如是前者,他根本不了解她,甚至看不清她的面貌,这谈何爱一个人。假如是后者,他远可以离开田木,甚至他可以在思想里构造一个人,就像他平素在作品中那样虚构假如爱情的本质只是一种幻想的抽象。事实上,他发现,爱情或许介于两者之间,即爱情往往在现实和虚幻之间动荡不定,其依靠现实来索取物质基础又借助虚幻来弥补前者的创造力缺失。他觉得自己对田木的爱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前一天旧的爱情大厦在星空下崩塌,新的一天又将在旭日中重建。
当爱情重又以这种新的姿态呈现,田木也变成了新的田木。有时候她急躁地跺脚,因为她看不懂书里的内容;有时候窗外一声惊雷,吓得她张皇失措;有时候,她因为比赛发挥不佳垂头丧气。在这段爱情里,田木从参与者变成一个旁观者,这儿一个真真切切的田木,想象中一个虚幻却又亲切的田木,她们的快乐都是一致的。弘毅买了一盆黄丽,巴掌大小,送给了田木。田木把黄丽放在自己的桌子旁。弘毅心里盘算着,这便是我们的爱情之花,它一定能活很多时间。不久,黄丽枯死了。田木把枯萎的黄丽倒掉了,拿回来一个瓶子,她笑着说,友谊的象征枯萎了。弘毅默然不语,倍感他们的爱情绝无任何希望。他想起凡萱曾经问过他,他就不可以陪自己看书吗。他一下子明白了田木的心境。假使他陪着凡萱,他便是田木,而凡萱便是他。他不爱凡萱。爱情的否定和肯定总是怎么斩钉截铁,平素里踌躇不定的感情当机立断,不容理智越俎代庖。可是他也会关心凡萱,这出自他善良的本性。有时候人性中的美好品质,诸如善良、热情、怜悯、关心、和蔼,常常使人产生爱情的误解。若要追本溯源,爱情和人性的真善美同出一处。他因此明白了田木的心意。若我们爱一个人,她的言行举止都会成为我们爱她的理由。爱总是盲目的。弘毅有时即陷入对田木的盲目崇拜中。尽管他朝思暮想田木能够爱上他(他曾经无数次以为田木已经爱上他了这是爱情里最常发生的错觉又无数次失落地发现那远远算不上爱情),但他并不想看到那一幕的真实发生。这听起来像物理学的悖论。不过对于弘毅,的确如此。长期的追逐让他在爱与痛的边缘时起时落,他习惯了这种痛苦(以致于已经成为部分快乐本身),他简直无法想象田木爱他之后的故事,就好像王子与灰姑娘在的故事就应该在“灰姑娘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之处戛然而至,而他的故事只能永远停留在他的痛苦追随的途中。他或许没有意识到,爱情让他自卑起来了,他怯于寻找爱情的转机,他宁愿在这种守望中失去田木。慢慢的,在他心里,得到这份爱情已经变成一种奢望(甚至他对田木的爱情会在得到她的那一瞬间破裂)。他是矛盾的,他希望她能够真心实意地爱她,同时他又惧怕她的爱。只是他不敢承认,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爱过的原因。遥望、等待、守护、沉默这是他的爱情,他宁愿做失败的一方。只是他感觉,这样的生活就像沙漏静静地看着她读书、微笑、离去的背影、美丽的侧脸、说话总有一天会消耗殆尽的。他也别无他法。
第四十九章-2
快到夏天的时候,云心和田木想去旅游几天。“去看海吧。”文珊说。云心听了,《浪淘沙北戴河》一下子涌上嘴边,“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两人决定去北戴河。北戴河离北京不远,火车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舒适的旅馆靠近海边,打开窗就能闻见海水的味道。刚到的那天,阳光明媚,天空蔚蓝一片,好似大海倒挂在天空之城,低空中漂浮的絮状云朵正像海上仙岛,飞鸟掠过,仿佛能溅起一阵水花。海滨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俄罗斯风格的建筑,自然俄国人也不少。从火车站到海边,绿色蔚然成片,清新的海风从不远处吹过来,林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好像绿色的鳞片。还没有看到海,耳畔却仿佛响起了浪拍礁石的声响,而令人愉悦的树林把灵魂裹向了另一个世界,远离北京,远离生活,远离喧闹。城市的痕迹还在,但似乎是自然和海是这片地域的主角。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准备,目光就已经闪转腾挪,到达了另一个城市,而他们的思想似乎还停留在邮苑。仿佛一阵小憩,他们已经从陆地来到了大海。云心甚至不愿意承认这种愉快的体验,直到司机师傅的话破坏这种意境,我们快到海边了。师傅仿佛是故意的,他看出这两位年轻人迷离的神色,要把他们从对大海的崇拜中拉扯出来。师傅吃了一口北京小馒头,差点把自己呛住,他干咳了几声,说道,五毛没了。他说得那么悲戚,好像在表演,让文珊听了暗暗发笑。不一会,他又吃了一个,又说道,五毛没了。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大海,师傅似乎致力于破坏他们对大海的憧憬,年轻人总以为这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也没什么。可是云心和文珊的兴致反而提高了。到了宾馆门口,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海了。在楼梯上,他们遇见了一家俄罗斯人。他们用英语向云心和文珊打招呼。有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白白净净,棕色眼睛,红色头发,鹰钩鼻,她笑着对云心咕哝了一句,云心没有听清。文珊说,她夸你俊呢。
回到房间,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沙滩和海面。太阳照得海面像一块凹凸不平的明镜,一个个闪耀的光点好似不断升腾的希望。海风来了,吹皱了海面,破裂成万千闪烁的碎片,硕大的涟漪随着海浪奔腾,浪花起起落落,像白雪一样。最远处的海面,已经和天空连成一片,天空好似海水倒灌,也涌起觳皱,向前奔涌起来。阳光和海,两个简洁的美学符号一下子组合出难以穷尽的画面。关上窗,拉上窗帘,云心决定小憩片刻。弘毅发来消息,问他已经到了吗。云心会心一笑,这次随心而动的旅行,他坐上了火车才告诉弘毅的,这让他有种神秘感。消息那头,邮苑的弘毅在学海遨游,而这头,则站在真正的大海面前,一下子摆脱了陆地的束缚。文珊也收到陶婷婷的消息,陶婷婷埋怨她没有提前告知她。这种奇妙的感觉也是旅行的快乐的一部分,前一刻身还在此地,下一刻身心已经远走高飞。这种地域的阻隔,仿佛不同生活的隔膜,而旅行的意义就在于打破这种抽象的力量,让灵魂的羁绊因为来到异地而变得自由自在起来。云心躺在床上,想着邮苑,想着弘毅,想着秦老师,这种生活一下子离他好远好远,仿佛是一瞬之间消逝的。从前,仿佛有一条丝线,或者一条轴,让他随着邮苑的生活不停的摆动、转动,突然间他逃逸了,就好像荀昭口中的“从经典世界来到了量子世界”,他不再受传统物理定理的约束。他望着旁边的文珊,她已经困倦地睡着了,脸上带着笑,怀里抱着枕头。他感觉自己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一种生活远去了,另一种生活不约而至。想至此,快乐溢满了他的心间。在他眼前的生活如此真实、庞大,邮苑的生活就变得虚幻起来,倘若他不用力佐证,他甚至可以认为那种生活来自于他的虚构之笔。陆地、大海这两者之间不可逾越的神秘叫他心动不已,这又和自己熟稔的江南之水大不相同。啊,大海!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和文珊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大鱼一潜一跃,绕着他们溅起颗颗珍珠般的水花,蓝天飘远了,云堆不断地往下坠,砸在他身上软绵绵的。起风了,海浪卷着他们起起伏伏。海水又绿又蓝,像融化的翡翠。
下午,吃过饭,云心和文珊去了近处的海滩。海滩上不少游客或坐或立,附近的礁石像猎豹的头颅一样伸向大海,几个身影在上面晃动。有一伙年轻人光着膀子,正在把一个青年埋在沙堆里,不一会儿大家用他的身体雕出个美人鱼,一起捧腹大笑。有的母亲带着孩子,一起堆沙粒,等海浪一过,双手空空,惹得孩子咯咯笑个不停。辽阔的海边,好似大陆解开了胸膛的衣襟,露出浩瀚的肌肉。远处帆影点点,是一些冲浪船。云心和文珊光着脚丫,手拉手走在海边,又温又凉的海水刚到脚边就吓得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又在海水的怂恿下一鼓作气冲了上来。他们看见了那个俄国姑娘,俄国姑娘对他们露出大方的笑容。近处的海水是淡黄色的,慢慢变成淡青色,再变成淡蓝色,在最远的天际,大海涌上了蓝天。在描摹海滩的油画中,常常采取这样的技巧:把蓝天和大海融为一体,大海涌入沙滩,沙滩也像大海般向外延展,天、地、人、海、滩彼此不分。在海岸线上踱步,总会让人想到,任凭大海再浩瀚,任凭大地再广袤,其总是有终点的。地球上,这两种力量斗争了亿万年,沧海桑田,依旧难舍难分。海边的风像是从海里飞出来的精灵,不断地撩拨着这些来自大陆深处的心灵。阳光之下,海面化作万千破碎的水晶,哗啦啦,好像风铃的声音。云心和文珊站住了,他们闭上了眼睛,一阵浪潮过来,哗哗,冲荡着他们的脚丫,沙滩微微在动,海风慢慢吹走喧闹,耳畔只剩下风声、海声,每当海水涌来,仿佛幸福的潮水浸润着他们,潮水走了,并没有远去,阳光打在他们的侧脸,时时证明这种幸福的真实性。他们要是站着不动,静静地看着退潮,就好像潮水不动,他们却被送上了海滩。他们把视线伸向远方,每次随着退潮,人们都会在沙滩上移动。这种错觉自然很好解释,不过是“参考系”的小把戏。但对于云心来说,这种朦胧的意识模糊具有更深远的意味,这就好像假如幸福抛弃了你,快乐离你远去,你其实不过是被抛向了沙滩。云心喜欢这样的瞬时的快乐,当退潮时,不仅他和文珊向后移动,大陆向后移动,他的命运、思想、灵魂、感情、意志也随着改变。这个时刻好似灵光乍现,或者醍醐灌顶,或者感到冥冥召唤,那么难道说那些时刻的所谓至高无上的感觉其实本质上也是一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