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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葡之萄     群哗txt下载     群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3

    “我见过很多江河湖川,而大海总是和它们与众不同。它是万水的归宿,又是万水的起源。在南京,我常常沿着长江、秦淮河寻找她们的美,她们有着独特的风韵,造化之秀对她们情有独钟;玄武湖、莫愁湖畔也留下了我的足迹,她们安静、沉思,像是南京的眼睛。可是现在,我遇到了大海,我不得不承认我被她征服了。一个人要被征服,要么被高山征服,要么被大海征服。我那么爱长江,以至于我不愿意承认大海可以完全容纳长江;但我想长江是不会屈服的,要么和平共处,要么一决高下。我了解江河的美,但我不了解大海。这是我第二次看海。她的美壮阔无垠,几乎让我感到茫然。我甚至隐隐觉得她逾越了美的界限,就好像精益求精的完美终于使得完美本身满溢了。这种美,究竟怎样才能找到她像江河湖川那般精致的、玲珑的美呢?因为虽然她现在很平静,我感觉她随时发起怒来。”云心说。

    “也许大海就是一部交响乐。而江河湖川是奏鸣曲、协奏曲、前奏曲、独奏、练习曲、随想曲、谐谑曲、田园曲、变奏曲、进行曲、幽默曲、演绎曲、圆舞曲。后者天资聪颖,各负才伦,而前者却是一切的容纳。不过要成就前者,并不是后者的排列组合,而是以牺牲为代价的。更高层次的美或者更广义的美必须牺牲低层次的、狭义的美。尽管我最喜欢钢琴曲,但我以交响乐为信仰。”文珊说。

    “可是……”云心深知在认同一种崭新形式的美时需要在思想中所做的斗争之大(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吸纳这种美),他陷入了矛盾。他的文学体系是建立在美学体系之上的,这不得不要求他对于生活中的美审慎的对待才能纳入意识认同之中。

    夜晚海一片黑寂,远处传来渔船的汽笛声,灯塔的光芒在海水中来回荡漾,好像一只只飞在口中的孔明灯。海滩上人迹稀少,海水冰凉刺骨。大海的黑暗连接着苍穹的黑暗,层云厚重掩住了漫天星辰。眼前涌动的暗黑好像随时要涌上岸来,那边豹头状的礁石在夜色中焕发了生机,虎视眈眈地望着暴躁的海面。天空的灰暗是安静的,而大海则是难以驯服的。文珊紧紧地握着云心的手,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白日里安静恬静的美到了夜晚为黑暗助威,仿佛从黑暗中攫取狂暴的力量,以涌动其渐渐沸腾的血液。这样的大海让人心悸,随时吞噬着人的信念。云心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单纯的美的集合,而是美和不美的结合体。他搂着文珊往宾馆走,希望可以给她一些温暖。大海在他们身后咆哮,像一只野兽,他们的爱情在这只洪水猛兽面前变得弱不禁风。云心第一次感到爱情的力量如此弱小,以至于他心惊胆战了起来。

    云心又做了一个梦。一天下午,狂风大作,窗外墨云似染。文珊不舒服,静静地躺在床上。刚关上的窗子又被风吹开。云心反反复复关了很多次。“一定是要下暴雨了。”云心说。语音未落,一声惊雷在耳畔炸裂,好像坠入了海中,余响久久不息。云心朝着窗外望去,灰暗的云堆层层堆叠,状似高台,从东至西,密密麻麻。天色随之阴暗起来,像黄昏一样。挂钟的时针还在三和四之间。高空好似有人挥动灰色的漫天旌旗,呼声阵阵。文珊觉得害怕,云心便坐在旁边把她搂在怀里。“万一海水来了那么办?”文珊突然问道。云心笑她多余的担心。窗外雷霆一闪,黑暗和光明互相置换,接近着,又是风的呼啸声,海的咆哮声,雷的轰鸣声。“美也会产生恐怖的气息,这究竟是建立在美之上的恐怖还是建立在恐怖上的美?她的美让人心驰神往,她的危险让人望而却步。”云心在心里想到。他喜欢的美,永远不会让人忌惮,更不会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美不应该具有力量吗?”他问文珊。文珊在床上蠕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思忖道,美可以具有自主性而不具有力量吗?那意味着她宁可被摧毁也不与摧毁她的力量抗衡甚至去毁灭旁的事物吗?他在心中左右权衡,终于认定了前者。这一刻,突然窗外浪涛声震,好像洪流将近。文珊问:“海水要来了吗?”话音刚落,一股洪流涌进窗户,云心抬起头时,海浪已经淹没了整个房屋,巨大的压力掀翻了窗户和墙壁,云心和文珊已经被裹挟进滔天的汹涌之流中了。他感到窒息,他紧紧地拉着文珊的手,而文珊却似乎要松开他的手。他大叫着,感觉已经力不从心。文珊从他手中溜走了!他大叫起来,奋力击水。幸好!他在心中说道。他摸到了文珊的手,他正要把文珊拉过来。他忽然迟疑了一下。这该死的迟疑!他脱手了,他再也找不到文珊了。他忽然看见面前的俄罗斯姑娘也被海浪一下子卷走了。他悲痛地哭起来,突然清醒了,失去文珊仿佛是对他的惩罚,因为他认定美纵使被毁灭也不能拥有任何力量,哪怕是去反抗的力量。他大叫着,不!不!不!可是,他并不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看法,而是为命运就因此夺走了文珊而感到痛苦。他索性也不挣扎了,慢慢地他也失去了直觉……

第四十九章-4

    云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不一会儿,云心已经将梦境往往干干净净,唯一记得他做了一个不好的梦。阳光初上,不远处的海依旧静静地伏在那边,像一匹驯服的奔马。“刚才刘老师问了我音乐比赛的情况,给我提了很多建议,”文珊站在窗前,看着蔚蓝的海面说道,“他说我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个。也是个女孩。她叫凌曼。”“你见过她吗?”“我见过她。她身体不好。坐在轮椅上面。她是一个清秀的女孩。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子总站在她的旁边,帮她推轮椅,上起来好像是她的姐姐。”“但是我没有听过她的演奏。既然刘老师说了,她一定很有天才。”云心把文珊抱在怀里,笑着说,“哪有珊珊的天分高?”

    来到街上,到处都是行人。海鲜店的老板在到处拉客。俄国游客随处可见。导游边走边说,这是一个浪漫的城市,夜晚的广场、海边、餐厅,常常会收获异国的爱情呢。庄重典雅的俄式建筑屹立于蓝天之下,圆形穹顶好似诸神的信仰,来来往往的各色瞳仁,也让这海边一隅变得风味十足。云心要坐海上缆车,文珊因此惊惧不愿随行。云心握起她的手在嘴边亲吻着,宣誓了爱情的承诺,这份信任给了文珊勇气。他们一同坐在缆车上,慢慢地向海边飞去。刚开始是一大片干燥的沙滩,金灿灿。这片沙滩和昨日的颇为不同,前者好似故意要与大海划清楚河汉界,容不得海水的侵犯,而后者而与大海汇成一片,好似沙河。遥远的海岸上,有不少人影,他们渺小的好似一颗黑色的沙粒,在远方慢慢移动。对于长期生活在内陆的人,陆地总是叫人安心。他们凌空而侍,头顶一条粗重的铁块衔着钢丝绳,尽管力学定理证明了它的安全,但他们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尤其当他们来到海边的时候。他们渐渐入侵到了大海的领空,海水越来越绿,呼啸着,好似疯狂摆动的海草。前面的缆车离他们远去,他们也不敢回头看后面的缆车,海风适时地逞威,把他们像单薄的稻草一样吹得左右摇晃。文珊几乎在瑟瑟发抖。她哪敢看前面,也不敢看下面,更不敢闭上眼睛,她感觉他们已经被大海包围了,落入了翡翠深潭的圈套之中。轻微的晃动就叫她惊叫,可慢慢地她也不敢出声了,坠入海面的画面总是在她的脑海里不停放映,紧接着是挣扎、窒息、绿色的海水、沉入海底、长着锋利牙齿的大鱼、水母、海草、无边无际的绝望。云心后悔和文珊来海中小岛了。她吓得不轻。说不定晚上会做噩梦。头顶的钢丝绳轻轻地晃动着,海水好似在不断上涨,海风在背后推她,她心里全是这些古怪的想法云心看一脸她的脸色就知道了。这趟旅程仿佛无尽的折磨,云心把脸贴着文珊的脸,她的脸一阵冰凉,可怜的她惧怕得不得了。云心向四周望去,深沉的、无垠的、起伏的海水在他的脚下涌动,而他们就像绳子上的蚂蚱,慢悠悠地往过爬。他倒没有文珊的惧意,但他被大海的浩淼所震撼,他感受到类似于命运的力量,他正悬挂在天和海之间,前者虚无缥缈,无可依靠,后者深不可测,虎视眈眈,这两者正是命运的边界,茕茕孑立,只能任凭命运的羁绊带着他去远方。他紧紧地搂着文珊,陷入了沉思。东流入海的江河湖川一定没有预料到力量的积淀可以打破美的壁垒,有人称赞大海的美,这就好比有人称赞星空,两者有着大同小异的美(尽管后者的愤怒并不会殃及遥远的地表)。然而美的范畴是无限的,大海成了它们的荟萃之一(很显然,即使浩如洋海,也难以囊括万美之美),仍然大地与她分庭抗礼。那么美的根源是什么?其实并不来源于她本身的特征(那些特征并不具有实质性的区别),而来自他的感受。他不以力量为美,则大海顿失滔滔。他不以博大为美,则大海失其寥廓。然而大海之存在并不因他之感受而改变,他比之大洋,沧海一粟。他究竟无法接受大海之美。他的内心在抗拒。

    终于到了海中小岛。小小海岛方圆一里不足,孑然而立,才知人力奇伟。文珊急急坐在岛里休息,长凳上阳光温和,不远处的海浪仿佛要时时涌上海岸,可结实的土地重新给了她勇气和信心。岛上游人如织。云心又碰到了那个俄国姑娘,她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过来的。“大海很美,不是吗?”她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梳着两只辫子。“美得撼人心魄!”分别了她们,文珊终于平静了下来。云心心疼地吻着她的脸,阳光在她的头发上跳跃。岛边横七竖八地塞满了十字架型的岩石,那是人类战胜海洋的决心。岛上有一座三层高的庙宇,站在上面极目远眦,四周尽是蔚蓝大海,岛屿好似一艘安静的巨舰,在海面上漂浮。海上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一下子把酷热吹散,留下潮湿的水汽。有的地方,可以看见小小的彩虹。海面上,成片的的月牙从远处疾驰而来,她们时高时低,时明时暗,激荡在海岛的礁岩上,涣散成星星点点。不远处一艘汽艇启程了,溅起的白浪如几匹奔马,在蓝绿色的海面上晃过几道白光,拖着长长的尾巴,驶向浩瀚之地。在爱情的界域里,是否也有这样一片浩瀚之海?她永远停驻在大陆的边界,时而平静,时而暴躁,这丰饶之海偶尔也会成为一片危海。那么在爱情里,这片海的意义是什么?意味着爱情的自我毁灭吗。文珊不会是一片海,她或许是一片浅滩,阳光和黄金海岸,淡蓝色的泡沫,亮晶晶的贝壳,是一个精致玲珑的梦。弘毅会喜欢这片海,云心想道,他既有高山的刚毅,又有大海的博涵,推崇奇伟的造化。他吟道,“风穿千里浪,岛悬万星河。白驹追帆影,赤练随远波。长天瑶台镜,飞云水中浮。鲲鱼潜行处,大鹏入海来。远天接碧海,玉蚌夹赤珠。日落金鳞开,甲光震沧水。此水莽苍苍,一怒天地殇。安得小玉壶,舀尽沧江水。浊酒复归天,再造一银河?”

    亭中伫立良久,海上水波微皱,竟慢慢生出天人合一之感。云心感到一种特别的平静,蓝天变得很近,大海也近在眼前,大地就在脚下,这颗星球的元素都荟萃在自己的周围,安静、悠然、远离生活,时间也静止不动,快乐随着粼粼波光来来复复,灵魂深处由内而外的自然、和谐就像满溢的大海,在阳光下变得驯顺起来,那片海仿佛正是自己的心灵之海,而脚下的岛屿正是灵魂的栖息之地,外界的风景不过时内心世界的显化,而他作为大千世界的一份子,大千世界也正是他的内心。耳畔的风声、水声那般轻柔,好似内心世界的窃窃私语。心灵是美的见证者,并不是美的核心,尽管大海之美得到了心灵的佐证,但她并不是美的创造者。可归根结底,他并不喜欢大海的美,此刻他之所以认同了大海,是因为内心把大海归为同类。倘若如佛法所云,心生则万法生,那么心生美则美。这似乎又形成一个悖论。美本身存在否?其被心所识乃现其美抑或是美本无所谓乃心之抉择?这就好比爱情之存在与否。从前同样的问题困扰着他,爱情究竟是本来存在的抑或是我们加诸于他人的感受又返及自身?这究竟是难以抉择的。他肯定了前者,否认了后者。

    海边石桥倚着海岛边缘贯通边界,海水离桥面还有一人多高。桥下堆积着错综复杂的石块,上面长满了苔藓,海水一阵一阵袭击坚如磐石的大桥,好似阳光把他们掀得高高的。透过碧绿的海水,螃蟹和小鱼在水畔游来游去。远处是不尽的汪洋,重重叠叠的波涛永恒地翻涌着,一鼓作气激荡着石桥,有时浪花溅起,直往桥面上洒下一片白浪。水很快就干了。风好似从海底冒出来的,而大海好似一锅浓汤,已经慢慢升了温,微微沸腾起来。弘毅收到了云心给他大海照片,惊叹不已,他豪迈地对云心说,“一掌劈断大洋,长缨缚住鲲鹏。濯足沧海,水过半膝,不过一场儿戏。”

    离开大海的时候,云心感到一阵悲戚。仿佛背后的命运之海浮躁起来,而他却无力抗衡。

    初夏的大海,还稍显安静。次日,暴风雨果然来了。

第五十章-1

    当一个人回想起自己的过去,他能否拨开因果之丝的千藤万蔓,找到被称之为“命运”的秘钥;而当他仔细端详这把秘钥时,他能否发现所谓“命中注定”的真谛。用灵魂生活的人,总会感到那份凌驾于生活之上的力量,这份力量飘散在触之可及的现实之中,却带来重若千钧的束缚感,它就像锁链一样将我们困索其中。这使得我们断言,那里必定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呢?令人难以捉摸。我们只能感受到像广袤的黄土高原一样的苍凉感。一个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几十个春秋里总是笼罩在这份力量的烟雾里,当所有逝去的生命汇成历史之河,而未来的生活亦在以一泻千里之势跟随其后,沧海一粟般的小小个体,究竟能翻腾出多么壮阔且一瞬即逝的浪花?不过,要追溯这份力量的源泉,我们只需拿出历史之镜已经被我们束之高阁、荒废已久擦拭干净厚重的灰尘,我们便能看见自我映在镜中的画面那并不是我们的脸,而正是那份力量:客观规律。无论在未来,还是过去,命运都“无独有偶”。这样说来,想必扼杀了很多或然性,但即使如此,确然依旧虚无缥缈。天才之鬼斧神工衍生了世界,其物质性必定成为现实世界的束缚之网,即使对应于精神世界,其投影依旧在发挥作用。有的时候,我们仰望星空,这些神秘的熠熠发光的遥远星体正和我们命运之未来一般遥不可及,而规律再次迫不及待地炫耀其无垠界域,这种作用从我们的细胞开始一直到我们最神秘的内心世界,成为一种不可描述的必然。尽管命运多项式有着无穷的结果,但我们究竟只能得到一种答案。规律的世界之下,精神世界坍塌,继而重建,这确是生命无从抵抗的,这就好比一个哲学家跳出思想之境,他只能临摹出这些规律,因为生活已经和规律形成了一条莫比乌斯带,从而不分彼此。这正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现实。但要意识到这种规律之制约于人,要么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要么放弃文化和价值观,但前者使得我们向规律靠拢,而后者正好使我们放弃自己本身。悠悠千年,始自老子出关留文,其“道”已存之久矣。

    夏日的高原干燥无比,土地裂开了一道道大缝。缝里的蚂蚁进进出出,草里溜过一条蛇,路边茂盛的野草在热风中来回摇摆,啄木鸟在梧桐树干上啄个不停,蝉声不断像是疯人疯语,被遗弃的野猫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墙,麻雀在树间跃飞几下不吱声,一块腐烂干枯的杨树掉下一块皮来,天空像刚擦过的玻璃,映着宝石的白炽光线,沿着山路往下走,可以看见黄河在慢吞吞地奔流。天气这般燥热,人的视线也朦胧起来,江上好似飘起了白雾。村里的几个孩子偷偷跑到河边,这要是被父母知道得挨上狠狠一顿揍。要说十多年前,去山沟里的孩子还挺多。与黄河有一山之隔的山沟里,有一些地下水涌出来,当年老一辈总说“山水蒙,山水蒙”,金门村要出“大人”。那时候,村里还没通上自来水,村民大多在自家院子凿个水窖,靠天水吃饭,不过大部分人家凿不起这一口井。腾辉父亲从山沟里接了管道,在村边建了一座六七米高的水池子,向附近各村卖水。腾辉家因此发了大财。而今,那座高大的水池里已经长满野草,不少孩子爬进去玩耍。夏日的阳光照进这个古旧的石池子,过去岁月的幻影在阳光下若有若无的浮现出来。石池子旁边的两间破砖瓦房,那些年已经被锅炉熏黑,后来又当过牲口圈,早都无人看管。今年,马猴的老娘住了进去。马猴媳妇把老娘赶了出来。儿媳和老母不和,这对于村里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马猴怂了一辈子,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只能偷摸着给老娘送些冷馍儿。说实话,老娘也挺令人讨厌的,碎舌说个不停,整天飞短流长,村里人也很讨厌她。阳光照得马猴黑红色的皮肤灼烫无比,好似对他灵魂的炙烤。他想起小时候长辈喜欢给孩子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儿子不孝顺,有一天要把他的老母亲倒在山沟里。父亲倒完顺势要把老笼也从沟里滚下去,儿子拦住了,叫道,留着,以后扔你时用。

    村东头的街道空空荡荡,一户户人家开着大门,在窑里乘凉。新农村动工半年了,入秋大概就可以搬进去了住了。这些个窑洞都要被夷为平地。马猴从老娘的破房子出来,感到一阵眩晕,猛烈的太阳叫他觉得好像喝了几盅白酒。腾辉叫了几个人在他家说事。当然,这都是瞒着村长的。腾辉家常年摆麻将局,谝的都是扯淡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不过,以腾辉的小心思,顺便捞上一笔只是顺带着的。打麻将要抽烟、喝酒、嗑瓜子,全从他的小卖部拿。说实在的,村民们逆来顺受习惯了,对村长的为所欲为不断忍耐。为民到处宣传,新农村是自己的功劳。时间长了,好多人便忘了过去受过的委屈。近来发生的一件事叫大家忍无可忍。为民擅自改了政策,每户补助的三万块少了一半,这样每家得多掏一万五。这差不多是村里人一年的收入。虽然为民出尔反尔不是一次两次,过去也闹过事情,但都被埋进了时间的灰尘之中。马猴,昆明去了一趟镇政府,倒是吃了领导一套厚黑学讲话,被驳得哑口无言来了村子。信访室,形同虚设。两个老实人碰了钉子,私底下和其他老伙计商量。大家都有意见,见了为民不给他好脸色看。大家管这叫反抗。事实上,不知为何,大家心里还是挺惧为民的。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老鸟、腾辉、国庆可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老鸟年初的时候遭了灾,为民出了力,再说私底下,为民给了老鸟点好处,老鸟明地里是不会戳村长面子的。腾辉平时大不咧咧,胡吹乱擂,不过仅限于吹牛。国庆自然不会发表意见了,过年后去了北京半年也没见回来。村里只有为民和腾辉知道国庆去了北京,因为国庆向两人讨了路费。两人对此守口如瓶。至于其他人,少了他才清净呢。大家并没有觉得少了什么。最近村民对为民怨声载道,为民还是大模大样地在村里走来转去,满口“政策”、“政策”。桃花给掌柜的说,看样子为民要倒台了。云龙庆幸自己和为民撇清了关系。腾辉私下向很多人暗示了要反抗的信号。近几天,普通的麻将场子谈起了正经事。

第五十章-2

    马猴到了。“你咋才来,等你很久了。”腾辉家的大炕上摆着两张桌子,铺开两摊麻将。

    “给我娘送了几个馍。”马猴说。

    “看把你怂的哟!把你娘接回去,我不信你媳妇能吃了你!”

    马猴一看说话的是昆明,直骂道:“妈的,你嘴硬,你忘了你爹咋没了的?”大家都想起昆明媳妇饿死他老子。

    腾辉看着两个人抬杠,不屑地哼了一声。

    炕上坐着美生、震平、建工、风旗、东来、红山、富平,几个人嘿嘿地笑着,看着两个人拌嘴。

    “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么?”腾辉低声问。

    “我的人都到位了。参不参加,我就不知道了。”红山说。

    “通知咧。”富平说。其他几个人相继点头。

    “唉,唉,唉,上次不是说咧么,要说服,不是光嘴上一拨,这谁都会。做一些思想工作。”腾辉双手叉腰,摆出一副领导架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里人都是些糊涂浆子,好心当成驴肝肺,以为有啥阴谋似的。哼,我才懒得去和这些鬼打交道。”红山把一个“九饼”在桌子上一抛,抱怨道。

    “嗨,我说,红山,你这态度可不行。”其他人听了唯唯诺诺,事实上,大家并没有很认真执行上次的计划。

    “我说,腾辉,咱们真的不拉旺财和老秦头入伙?”马猴问。

    “哼,这两个人,跟咱不一样。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腾辉说。

    “上次,腾辉你不是说你要问云龙,看他加入不?现在啥情况?”

    和腾辉猜的一样,云龙果然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不过,他可不能就这样把云龙的真实态度说出来,“云龙嘛,放心吧,都是咱的人。”

    “这几次集上,旺财老往镇镇府跑,我看,对咱有用,拉进来吧。”马猴说道。

    “拉进来个锤子!”腾辉气得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看着吧,人家根本不会鸟他的。我也倒是听说了,这旺财一到镇政府,就破口大骂,骂村长,骂书记,手里拿着什么‘中央文件’,你想想吧,这球态度,镇长早溜了。”

    “嘿嘿,不过,这样也好。旺财明着来,咱暗着来。”富平嘿嘿一笑,露出满嘴黄牙。

    “放心吧,为民年底非倒台不可!”腾辉哼了一声,仿佛是对村长命运的审判。“不过,记住啊,我的条件。”腾辉又加了一句。几个人稀稀疏疏地点了点头,心里各有各的想法。扳倒了为民,要是把腾辉再扶上台,这无异于驱虎逐豹,与狼共舞。不过,纵观全村,敢带头和为民斗的,除了腾辉,还真找不来第二个人。

    “继续做工作,好吧。”腾辉上了炕,“说了这么久,麻将瘾早都按耐不住了。”

    “来吧。”其他人搓搓手,凑成两桌,打起牌来了。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几声狗叫,腾辉搓着手里的牌,摸出来是个“三万”,马上扔了下去,他在等“六九万”胡牌呢。“谁呀。”腾辉哼哼着。

    为民进来了。几个人突然停止了打牌,看向为民。为民一愣,笑着说,“打你们的牌,有啥好看的。工程队队长来了,我拿两盒烟,一瓶酒啊,腾辉。”几个人有些惴惴不安,牌吓得不敢出。“多钱啊?”为民问。“要啥钱嘛。都是村里的事。你拿吧。”腾辉说。为民本来也没打算掏钱,叫了一声,“欠你一个人情,下次镇上请你下馆子。”为民一走,马猴悄声问:“咱的事不会叫村长知道吧?”“你们嘴放严实点,准没错,”腾辉趁机多摸了一张牌,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你们不会偷摸着给为民通风报信吧?”“嘿!那怎么可能!”红山说。腾辉一摸牌,一张“东风”,哼了一声悄悄扔进牌堆。

    门外的狗吐着舌头蹲在一颗柳树下,前面不远处的施工队顶着太阳搭房子。为民还是说服了大多数村民统一盖房子。前不久,为民的儿子又回来一趟,拿了十几万现金连夜离开村子。今年夏天没下几场雨,天气怪热。为民经常给工队买啤酒、西瓜,这些大工对村长印象很好。他们大都是外地人,经常说为民是个好村长。弘毅回来呆了几天,就回北京了。为民还特意跑过来询问国庆的消息。他听着国庆常常来翠花店里讨钱,不停地哼着,这跟他预想的一模一样。走之前,为民还特意提醒弘毅,让他可千万别掺和进去,这一家都是难缠鬼。走之前,弘毅在金门市专程看了老秦头一眼。老秦头身体不行了,靠着民生的面子,还在做保安。看到老秦头黑黑的眼圈,弘毅甚至忍不住要哭。“快写完了。”老秦头说,虚弱地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秦博没有回来。这是老秦头的意思。他不愿意让儿子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样。“今年秋天,我可能得去趟北京。”老秦头说。“去看秦博吗?”弘毅问。“算是吧。”老秦头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章-3

    文珊参加的全国音乐比赛是瞒着祖父参加的。祖父文洛有一天看电视的时候,正好看到总决赛的广告。“文珊!”这两个字首先飞入老爷子的耳朵,老爷子一惊,赶紧把老花镜戴好,果然是自己的孙女无疑。“你打算瞒着我多久?”老爷子严厉的声音不容文珊半点解释,这道熟悉的声波好似一堵墙把她的委屈、无奈、悲伤围困在内。文珊哭了起来。这绝不会叫老爷子心疼半分。“我告诉你,总决赛你不能参加。”说完,老爷子就挂了。电话那头,老爷子气得把扇子在手上不停地拍。半年里,文珊名声远扬,几乎大半个中国都知道了她的音乐天分。不少成名已久的音乐家称赞中国古典音乐界要诞生一个舒伯特了。大概只有文洛老爷子被蒙在鼓里。儿子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狠狠地训斥道:“好啊,事到如今,连你也骗着我!”儿子无可狡辩,女儿的“瞒天过海”正是靠着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蒙蔽老爷子的。“这是不对的!”老爷子一口气说了三遍,语气犹如登峰,愈渐升高。老爷子在屋子里转了起来,差点气得晕倒。儿子哪怕说上半句,父亲的权威如同浩然的威压让他心生惧意。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爷子摇着扇子,坐在沙发上,好似一团火山在燃烧。“爸,您不会还记着彭先生的话吧。”儿子文辰小声说道。“这不是关键!”老爷子一口咬定。文辰心里暗道,这正是关键。彭莱是全国著名的易经大师,他的话父亲定然坚信不疑。“女孩子不适合搞艺术。”文洛冷冷地说道。文辰知道,艺术在父亲的心中拥有绝对崇高的地位,那种抽象的力量足以移山倒海,这是凌驾于一切生活元素之上的至宝。但父亲的确有着严重的性别歧视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不能喝父亲争辩。这几年,文辰发现,老爷子上了岁数,说起话来开始蛮不讲理,“丁是丁,卯是卯”,绝无辩解的可能。父亲的绝对权威是一切真理的根源而文辰只能绝对服从。“怪不得今年夏天,文珊没有回家,原来是在躲着我。我看,这事儿你应该也知道吧。”文洛看着留着络腮胡的儿子,严厉地说。

    陶婷婷替文珊抱怨说,她的祖父可真够传统的。文珊可不许婷婷这样说落她的爷爷。她打心里认为爷爷说的都是对的,但内心深处的另一种力量却使得走上了叛逆的道路。刘老师鼎力支持文珊,对于名声震天如雷贯耳的文洛,他满含敬意,但他保证自己能说服老爷子。“出名要趁早。”刘老师不断地重复着张爱玲的话,认为此次机会文珊决不能错失,不然抱憾一生。刘老师点燃了他心中沉淀已久的渴望,那是艺术家与生俱来的愿望,天才总是和名声相伴相随,两者相得益彰。

    邮苑的夜晚清凉了许多。夜色缓缓流动,与四处的光辉相互交织,形成一片光影之湖。灼热褪去,宁静归来,清风几许,一下子叫人变得清醒了许多。文珊和云心踏着夜色散步。“我觉得我变了,”文珊说,“不是吗?”“人总是要变的。”“可是这种变化叫我不舒服。”青春的热情总是叫人一鼓作气,一旦他们停下了脚步,一定是因为理智给它泼了冷水。理智总是那么谨小慎微,容不得巧挑和放肆。短短几个月了,文珊获得了多少掌声和称赞,她已经数不清了。这些溢美之词就像蜂蜜一般甘甜可口,把少女的清泉般的心灵一下子搅拌起来。刚毅的意志之山已经塌陷了一块,她也开始怀疑爷爷的决定。但她并不叛逆,她只是像水流一样,人家给她什么容器她就变成什么。她丝毫不怀疑她最终会放弃参加比赛。不过,她的天才像一只啮齿鼠,不断地咬噬她内心的虚荣。天才常与虚荣相伴。一个天才要么永远处在黑暗中,要么永远站在闪光灯下。她感到无法抗衡这种虚荣。有一天晚上,她梦到自己成为举世著名的音乐家,而雅尼大师竟也毕恭毕敬地对她的天才左右称道。虚荣总是会自我膨胀,它产生与我们意识,却摆脱了意识的束缚,开始野蛮生长。对于她而言,她几乎是在一下子接受了这些高山仰止般的推崇,这也倒好,她倒可以在称赞之颠看着过去的身影而不至于像那般名声渐起的天才养成志得意满的骄矜之气。她内心的挣扎恰好介于朴素和崇高之间。仅仅这些天,她就懂得了不少人生道理: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纯粹的;然而云心不信此话。得到必失去,这是她知晓的第二条道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光影翕动的邮苑,她不知道应该站在灯下还是暗影之中。

    她终于体会到人生中面临最重大的抉择时的巨大感受。她将要得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但它并不是必须的。不去触碰它,内心**的火舌不断地舔舐着她的冲动;但假如她扭头走开,不见得她会为此失落,相反说不定她会解脱。哪有天才不愿意成名的?刘老师总是一副惜才如命的模样。事实上,天才想要成名也不过是成长之路中各种因素施加于诸身的结果而她的祖父早已将这诸多影响一一抹杀,让她怀有一颗素常之心。没有什么东西使必须的。哪怕最重要的东西也可以放弃。文珊陷入了巨大的矛盾。生活向她同时展示了通往罗马和桃源的条条大道,她必须做出选择。她的内心陷入了一场辩论之战。但奇怪的是,她本人,她的自我却想选择逃离,宁愿不做出选择。要明白文珊此刻陷入的困境,我们只需看看她受过的教育。我们总是孤立一个人的过去来看她的现在,这本身就是一种偏见。一个不慕虚荣的人,一个冰清玉洁的人,一个活在精神世界的人,一个把纯粹奉为珍宝的人,一个把生活视为桃源的人,她总拥有强大的内心力量与俗世的繁华抗衡。不过文洛的这种伊甸园式教育也有其缺憾之处,那就是她根本不了解生活。

    “去做吧。”云心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细腻的内心观察者,他把文珊看得一清二楚。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山坎,而对于文珊,却是一座大山。心中的旅途必须靠自己完成,这绝非现实世界在内心的映射那么简单。云心成名已久,早在青年文坛中占有一席之地。他渴望并享受名誉,这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那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会觉得失落。他更希望活在人们的赞誉之中。他总是庆幸自己没有继承父亲的怯懦、谨慎,而宁愿将自己的天才贲以流光溢彩震撼世人。在这个方面,他仿佛是父亲性格的变异。但他确然知道父亲的敏感在自己的血液中疯狂奔涌,这让他的内心世界变得阴晴不定、反复无常。

第五十章-4

    这几天,他觉得自己不再爱文珊了。不过,像上次一样,他选择守口如瓶。他在寻找爱情中的解救之法,而且这个时候离开文珊并非道义之举。

    夜晚是这般静谧。白云绕月悠悠哉,清风拂枝然。可他们两人早已没有过去那份安然的心境。今夜圆月当空,两个人都没有心情去观赏。文珊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挣扎中,而云心默默相随。他讲了几个玩笑话,但无以慰藉。时光广场的电子钟敲了十下,把夜色染得更浓。夏天快要过去。几个跟着父母跑过去的孩子学着冬天邮苑里乌鸦的叫声,把自己惹得直乐。晚归的学生悠悠地骑着自行车。

    次日,文珊的父亲到了北京。父亲的意思是瞒着老爷子去参加比赛,听到这话,文珊惊讶地笑了。她以为父亲是来说服自己顺从爷爷呢。文辰为女儿的天才感到骄傲,事实上他一直在关注比赛。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平庸之辈,他大半辈子勤勤勉勉,却鲜有建树。他绝不忍心看着女儿的天才被抛弃掉。尽管他自己没有极高的天分,他却知道天才难求且稍纵即逝。他有很多天才朋友,当他们江郎才尽之时,当年的意气风发岁月的习惯让他们的天分再次焕发生机,而天生的本质就在于熟能生巧,精益求精。老爷子的意思是让文珊成为一个普通人。说实在的,文辰认为父亲颇为传统,甚至有些迷信,对于一些古老的禁忌谨遵不拒。他见了刘老师,表达了感谢之情。他知道,正是刘老师把文珊推上这条路的。对于刘老师的爱才之情他多有仰慕,并把他放在和父亲差不多的地位上。事实上,刘老师多年前也小有名气,父亲甚至还提起过他。

    文辰撒了谎,告诉自己的父亲文珊将不会参加比赛。老爷子色厉词严地强调道,假使她参加了比赛,他是不会给她提供半分支持的。文珊坚定了信念,一切都瞒着她的爷爷。她甚至还打了电话,告诉爷爷自己不会参加比赛。孙女从来没有撒过谎,爷爷自然坚信不疑。

    晚上,云心回到寝室。弘毅还在看书。云心知道弘毅最近忧心忡忡,田木明年要离开他了。听说她要去韩国学习舞蹈,后半年也将很少来学校。离别近在眼前。弘毅放下手里的书,那是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云心回来之后他无心看书了。准备睡觉的时候,他收到了小杳的邮件。小杳说他们可能需要见一面,自己就安心了。事实上,前不久小杳就重新提出这个请求,而心情糟糕的弘毅总是置之不理。弘毅总算回复了小杳的邮件,事实上他开始觉得她有些讨厌。有次他对小杳说,没准自己是一个住地下室的两百斤的大胖子,而小杳却说自己不会介意。

    “你在干什么呢?刚才。”小杳问。

    “看《霍乱时期的爱情》。”

    “马尔克斯?”

    “对,马尔克斯。”

    “怎么样,你改变主意了吗?”

    “没有。”

    “我该怎么说服你?”

    “我意已决。”

    “如果我很漂亮呢?”

    “这并不能成为理由。”

    “你真的有些食古不化。”

    “我正是这样的人。”

    “我哭了。”

    “我也哭了。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让我见见你吧。从此,我便不再关注你和你的文章。”

    弘毅打了一行字,“我们不会相见。”又一字一字删去,他选择了沉默。

    两个各怀心事的好朋友各自上了床。

    弘毅带着混乱的思绪迷迷糊糊地入睡了。梦里,他正站在时光广场的银杏树下在四处眺望。他在等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这种心情就好比他有时候想干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去做什么一样。美丽的银杏叶随风飘舞着,阳光让她们变得神采奕奕。背后有人戳他,他一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想了许多,才想起她是呈叶。“你怎么在这里?”他问道。“对啊。”呈叶说。呈叶胖了少许,但依旧看起来楚楚可怜。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爱她了,便不和她说话。可她突然抱住了他。他一下子醒了过来,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刚才说梦话了。”黑暗中,云心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说了什么?”

    “没听懂。”

    “你还没睡吗?”

    “没有睡意。”

    “我刚才梦见呈叶了。”

    “哦,就是你在南大认识的姑娘吗?”

    “恩。我梦见她来找我。”

    “等等,呈叶?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当时没有听清。呈叶?对,我去见老朋友韩武,她的女友也叫呈叶。”

    “是吗?”弘毅睡意全无,急切地问道,“她来北京了?哦,她长什么模样?”

    “我……没太注意看。她大概个头很小,模样听精致的。说实话,我有点忘了。”

    “她的眼睛!对,你有没有注意她的眼睛?”

    “没有……哦……我想起来了,她说自己也是南大的。”

    弘毅以拳击掌,叫了一声,“应该是她!”他的心砰砰地跳着,方才的梦境愈来愈清晰,好似就发生在适才。可是他马上静了下来,自己不是早已不爱她了吗。但回忆还在侵扰着她。过去的爱好似一座旧居,掩映在红花绿树之中,打开房门,旧日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回记忆。他可以表达祝福,弘毅心里想道。

第五十章-5

    韩武临时告知云心,他要来拜访云心。云心心里明白,他是一个记者,他不过是要靠他的关系来采访文珊。文珊久不露面,拒绝媒体采访。韩武有这层关系,自然不会舍弃。韩武和呈叶一起到了邮苑。

    文珊的心情好了些许,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不过在云心看来,他总感觉文珊怪怪的。不知为何,这段时间,她不再依赖他,好像一下子变得独立起来了。他感觉他们不再是“一个灵魂”,而是两个灵魂了。他不再看得清她的面孔了。他在心里嘀咕,这恐怕是爱慢慢走远的征兆。文珊身上的美消失了,或许也不算消失,只是熟稔的美掀开了神秘的面纱使自己变得朴素起来。他是不是不爱文珊了,云心最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满可以直接离开文珊,但似乎总有一根羁绊之绳让他不舍分别。她的美去哪里了?她变得和两年前大不相同。他了解自己。他总是在寻求美和灵感,而在爱情中他更加苛刻和贪婪地寻找抽象的美所对应的现实之美。他总是不愿承认,自从他前两个月写完《伊人》之后,他便不再爱文珊了。《伊人》一经出版,好评如潮。他把文珊所有的美写入了其中,使其被孤立地寄存在油墨书香之中。他爱上了“伊人”,这是一个永恒不灭的形象,而现实中的“伊人”之美却在不断消亡。他同时发现自己在爱情里如坠云雾,不知所向。愈了解爱情,愈不了解爱情。他发现自己渐渐无法对爱情做出定义了,反而在他没有接触爱情时,他总是能精准地把握爱情的内涵读者们声称他击中了爱情的本质。他并没有离开文珊,而是在询问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让他失去了对文珊的爱情。

    韩武和文珊单独呆在一个屋子里完成他们的采访。云心便和呈叶聊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云心仔细看着呈叶的脸,努力地想从她的眼睛中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啊,你说。”

    “你认不认识弘毅?”

    “谁?”呈叶微微蹙起眉头。

    云心重复了一遍。呈叶激动了起来,双肩开始颤抖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要不我们去见见他。不认识的话,也可以交个朋友。”

    云心和呈叶去找弘毅了。

    韩武瞥了一眼窗外,云心和呈叶刚走远。他心里一阵窃喜,突然改了声调,说道:“文小姐,跟您商量个事情。”

    文珊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你应该知道凌曼吧?”

    “她呀,一个很有天分的女孩。”

    “唉,可惜,她活不长了我就这么跟你直说吧。”

    “你想说什么?”

    “他得了癌症,你不知道吗?”

    文珊讶然不语。

    “医生说她活不过今年。”

    文珊丝毫没有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不停地咳嗽。

    “她那么美,那么可怜。”文珊差点哭了起来。

    “是啊,她是我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女孩。啊,我只见过她一面,但我永远忘不了她。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不为生活而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唉,她在不断地失掉记忆。一个人永远活在琉璃梦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轻轻地来,轻轻地走,而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但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她像一块完美无暇的璞玉,恐怕只有天山上的白雪可以比拟。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她。恐怕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一种亵渎,”韩武红了眼眶,最纯粹的东西总能令人动容,“也许我接下来的请求对她的完美来说是一种亵渎但这并不是她的意思,而是她姐姐的意思。”

    文珊突然觉得假如云心更早遇见凌曼,他一定会爱上她,而且他会一辈子忘不掉她。有些女人生来就是要给别人留下一生记忆的。她自问,假如凌曼爱上了云心,而云心也爱她,自己会不会抽身离开。她会在自私的爱情中开辟慷慨的道路。她无比地同情凌曼。那是个任凭谁看上几眼就会喜欢上的女孩,总惹得别人想去保护她。

    “她的姐姐希望你在决赛中露出一些破绽,好让她成为冠军。你知道,她马上要离开我们了。她的姐姐不想让她带着遗憾进入天堂。”善良的文珊听了,几乎想一下子同意这个请求。但她想到父亲,想到刘老师,想到云心,她犹豫了。

    “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弃赛。不过这样说不定赢得不算太光彩。”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请求者正想利用她的善良。

    “当然,我也只是一个传话的。”韩武说。

    “你为什么会认识她的姐姐?”文珊突然问了一句。

    “说来话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文珊在考虑。韩武在屋子里踱步,他在想,要不要软硬兼施,再说出一些威胁的话吉米正是这样吩咐他的但他看到文珊的善良,不愿意在真情实意的天平上加上丑陋的砝码,说不定这样反而会鸡飞蛋打。他反复思考一番,决定假如文珊没有改变主意,他会在赛前进行一些必要的“威胁”。

    “这才是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吧?”文珊的语气里并没有指责。

    “唉,有的时候,要保护一个人,就得让别人承受损失。”

第五十一章-1

    当弘毅看到呈叶的时候,他愣住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而幸好他等到了她。不,不,弘毅摇晃着脑袋,努力摆脱回忆付诸与他的感情。他的确感受了回忆强大的魔力,五六年过去了,时间依旧没有像意志那样扼杀那份感情。但那个他正是他努力想摆脱的自我,那属于过去,他变了,他决不会像过去那般爱她,他只爱一个人,那就是田木。在弘毅走下台阶那一刻,他思潮万千。事实上,他曾经设想过有一天他与呈叶谋面的情景。他们或许将对彼此视而不见,或许相顾无言一笑而过那个时候,彼此的脑海中还留着对方的记忆,倘若要做出反应,这不过是对时间的敬意,而感情早已化作炊烟飘散到九霄云外了。但编撰生活的天才总能叫人出乎预料,任凭一个剧中人高喊着这不应该在此处出现生活还是为此搭建了一个舞台。渐下的台阶亲吻着弘毅渐渐清晰的回忆,直到真实的呈叶和记忆中的重合。

    呈叶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这是他丝毫没有料到的。云心惊诧不语。

    弘毅不知如何是好,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张开双手抱紧她。他感到她瘦弱的骨头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胸口湿了一块,那是她的泪水。她的衣服很短,露出雪白的腰肢。弘毅把视线移向别处。呈叶哭得双肩耸动,他像一座大山一样挺立着。他感到高兴他并再爱她了。第一次有女人扑向他的怀抱而他对此毫无感觉。他没有生出怜爱、心疼、紧张、悸动、紧张、幸福、甜蜜的感觉,就仿佛一个陌生人躺在了他的怀里一般。怀抱原来是这种滋味假如她是你不爱的女人。他的双手摊开,显得无处安放。他远远地瞥见凡萱过来了,她走到近处的时候又调了个头离开了。说些什么好呢,总得安慰几句吧,弘毅终于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冷漠了。可是说什么呢。问问她过的怎么样?庸俗。问问她难道还爱着他?还是不必了。他只担心一点,万一田木看见了这一幕,唉,也许她并不会说什么,就像他对于怀里的呈叶,内心毫无波澜。如果怀里的是田木呢,他突然想到,马上他感到心跳快了几分。他看着呈叶淡红色的头发,觉得她变化不大。

    “你好狠心!”呈叶脱开他的怀抱,泪水如珠般滴落。

    弘毅沉默不语。云心不忍再看下去,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你快说点什么。

    “我……我……”弘毅不知道怎么开口。

    呈叶的泣声提醒他说点对她关心的话。

    “你过的还好吗?听说你订婚了。”弘毅说。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唉!”弘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弘毅的目光中射出询问。

    “对,我还爱着你!”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来?”

    “我……我……”呈叶又红了眼眶。

    云心去找韩武,韩武恰好和文珊聊完。

    “你把呈叶拐到哪里去了?”韩武笑着说。

    “哈,你猜怎么着?我想起呈叶恰好是我的好朋友弘毅的同学,就让他们见了一面。”看到韩武渐渐涨红的脸,他似乎才意识到这般做法实为不妥。

    “她在哪里!快,快带我去找她。”韩武皱起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

    韩武压低声音对云心说,“你不应该让呈叶去见他!”云心感到韩武十分生气。

    半路正好遇见往回走的呈叶。尽管她擦掉了眼泪,但眼眶还像雨过天晴的天空一样湿润。她的眼圈升起两道红霞,显然经过了泪水的洗礼。韩武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瞪了云心一眼。

    “我们快回去吧。”韩武拉着呈叶的手说。

    “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呈叶冲慢慢走过来的文珊莞尔一笑说道。

    “啊,公司有点事情,我们得回去了。”

    云心没有挽留。等他们走了,文珊忧心忡忡地对云心讲了韩武对自己说的话。云心陷入了沉默,他这韩武的别有用心感到愤怒。这是他第一次品味到现实中的黑暗,一股煤屑味入鼻,令他作呕。清澈绵延的生活之河里突然涌入一滩墨色之水,他感到前方不再有美和真实,虚伪、黑暗、阴谋开始涌动起来。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断追求的纯粹之美一定有其对立面这甚至是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美”而此刻他预感生活即将把这种“美”掷入了他的未来之路。

    “这是一个陷阱。”云心说。

    “你没有见过凌曼。她身患癌症,听说撑不到今年冬天。唉,如果你见到她,说不定你会爱上她。”

    “不,我不会爱上她,”云心斩钉截铁地说,“我只爱你”几个字卡在了他的喉咙,他究竟没有说出口。他明白文珊在等待他说出这几个字,可他不愿违背自己此刻的心声。

    “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文珊说道,“假如她是我,你一定永远忘不了她。”

    云心还未及开口,文珊问道,“如果我要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也会永远记住我吗?”云心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皱起了眉头。这些天来,文珊开始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你从来就没有一句爱的誓言。”文珊突然跌倒在云心的怀里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我们再也找不到过去那种简单快乐的日子了。从前音乐是我的快乐,但现在却好像成了我的负担。”

    云心在树下长凳上做了下来,文珊躲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如果在失去音乐和失去你中间选择,我选择失去音乐。”说着他谈起头看着云心,希望他做出爱的表示。可是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伤悲,而温柔的目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抚平她突然涌起的伤悲的。

    “你累了,歇一会儿吧。”云心说。文珊闭上了眼睛。

    树上坠下一片叶子来,在风中飘飘摇摇。夏日的阳光穿越树隙落下满地星光,一只黄猫从草坪里穿过。云心突然想起来,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也和文珊坐在这片空地上。

    文珊在他怀里睡着了,露出均匀的呼吸声,他不敢轻易挪动,怕弄醒她。

第五十一章-2

    他看着文珊的脸,这张脸和过去并没有多大不同。海边的她,南京的她,过去的邮苑的她,银杏树下的她,街灯下的她,过去的映像编织成一串风铃在丁玲作响,这些珍贵的记忆将被永远镂刻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对自己感到愤怒。他前不久完成的作品《伊人》中的男主人公便经历爱情的考验,而他战胜了自己的内心,让爱情重新变得完美。他知道爱情是内心的游戏,渴望获得纯粹的人都必先经历痛苦的挣扎,爱情所能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都是内心矛盾得以平息的结果。作家不宜拥有爱情,他想到。他的笔触已经伸向了自己的爱情,并对其层层剖析。从**到灵魂,从灵魂到**,他反反复复地观察、推敲、审视、琢磨、思考、勾勒。天才之笔变成了一把思想的手术刀。这是他的习惯。爱情也随之塌陷。他深谙美学之道,越要抓住它的本质,越要失去它的意蕴,这就好比具象和意象的矛盾。有一天,他在观望蓝天。天空呈现出层次分明的蓝色,像极了由远及近的大海。云彩像是海面上的水汽,又或是它的忧愁,缠绵不定。天空很美,不是吗,他对荀昭说。这不过是折射率不同罢了,什么什么意思,荀昭咬着笔说完扭头就走。他觉得科学戳破了诗意,理性扼杀了美感,光明驱散了晦暗。但事实上他常常在作品中也进行着相似的工作,他分析人物的内心,他分析人物的感情,那般细腻的感情,悲伤、快乐、伤感、失落、希望,他都要用一台显微镜来仔细分析,这使得他进入了感情的原子世界。他一贯也是如此对待自己的爱情的,他看到了爱情的本身和它的杂质。对他而言,文珊早已没有什么神秘感,随着她的观察,她变得越来越普通。对于一个依赖灵感的琼浆玉液来生活的精神生活者而言,平凡意味着死亡,而平庸意味着枯竭。当爱情中无以诞生它那珍贵的美之源泉的时候,爱情即渐渐消亡,而怀念也拯救不了它的生机。他也许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想到。前不久,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躺在废墟里,到处都是灰尘。他旁边是一个女子,再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具土做的磨具。周围的荒凉让他感到沉重。他好像失去了一切。梦里的他很清醒,认定这不过是某种征兆。他再看那个女人,他忽然想起来那是他的笔。果然,他写不出文章了。妙笔枯朽,化作了死灰。他失落地坐在床头,他好像对一切也失去了**。好似生活在向他揭露自己的本质,那便是万本虚无,空空如也。梦醒了,他最惊诧的是梦里压根没有出现文珊。

    她的发梢在轻风中轻轻摆动,好似在瞪着眼睛看着她。她的睫毛微微晃动,眼睛也随之轻语。阴云挡住了太阳,留给大地一片晦暗。一个汉字,看久了就变得陌生起来,爱情是不是这样呢?越了解它,越去研究它,它也便失去意义。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爱上文珊的?也许那年银杏树下的邂逅。他怕向自己提问,他真的爱她吗?事实上,他说不上来了。假如他也是自己的UU小说人物就好了,爱或不爱,全凭自己的安排。但他不得不承认,爱的感觉已经走远。上一次,他的爱就离他而去,不过他失而复得。他怕自己找到的是爱情的赝品。建立在美学基础上的爱情究竟不能长久,其依存之力弱不禁风,完全随心而动。而他是一个敏感的、感情瞬息万变的人。他写了很多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千姿百态,那都是他自己,他是无穷无尽的,他的变化也是无穷无尽的。就像荀昭说的,他的感情就像随机数组,虽然具有了一定的规律这是生活和经验的驯服所致但它的本质仍是变幻莫测。他不能控制自己。他完全可以离她而去,既然他已经不爱她了。这样的表现仿佛一个断层他经常赋予自己UU小说人物此般的性格。他喜欢让他们直面自己的内心,正如自己此刻所做的。但一个人的自省是个黑洞,重生不常有,而毁灭时有发生。爱情正是他的自省里毁灭的。果然,要么拥有爱情而不自知,要么了解爱情而失之交臂,两者不可得兼。

    回了家,韩武问呈叶:“云心说你去见他了?”

    呈叶本想隐藏这件事,但韩武显然已经知道了。她曾经对韩武讲过自己的过去,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点了点头。

    “他变化大吗?”在韩武的想象中,他是一个粗犷的人。

    呈叶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只要一张口就会流下泪来。

    “我们老板说,过了这一阵,会给我升职。”韩武换了一个话题。

    “那真好。”

    今天韩武亲自下厨,做了红烧排骨、酱牛肉、芹菜腐竹。饭桌上,气氛不算融洽。呈叶想起他说公司有事情,本想问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埋头吃饭。

    “好吃吗?”

    呈叶点了点头。

    吃完饭,韩武若无其事地刷碗去了。他们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别扭的气氛。呈叶满脑子都是弘毅的脸,想驱赶也驱赶不走。老板来了个电话,韩武去公司加班去了。只剩下呈叶一个人靠在被子上,怀里抱了一个毛绒大熊。心事涓涓伴着清涩的泪水流了下来,哭着哭着,她仿佛也忘记了哭泣的原因。悲伤像海绵里的水,怎么挤也挤不干。

    深夜,月光和街灯的光芒照进窗户,给屋子镀上一层清辉。呈叶抱着大熊睡着了,也许梦里她还在哭泣。韩武像是喝了酒,脸色有些微红,在呈叶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被子里面。她受到了惊动醒了,假装没醒。一股明显的酒气在屋里飘荡起来。她记起来,韩武应酬很少,鲜触烟酒。韩武自己也躺了上来。呈叶睡不着了。她听见韩武小声地哭了起来。大概因为他又罪又困,他时而哭泣,时而停止,不时还冒出一声轻微的呼噜声。不多时,呼噜声统治了黑暗中的寂静。

第五十一章-3

    呈叶清醒得很。她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时分。静悄悄地下了床,她来到了阳台。月光也曾她这样流泪,睫毛上缀着两颗晶莹的珍珠。眼眸里的悲伤还没有褪去,化作潭水的黑。她多么希望弘毅此刻就在他的身旁。也许以前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但现在却想的都是他。月光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在她的广照之地尽是悲欢离合。她在想弘毅在什么,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了。她突然想马上见到他,这种念头就好像心里突然冒出一颗树来,这棵树迅速长大,遮盖了心中的其他所有想法。

    今夜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眠之夜。仿佛把悲伤连接起来,那便是满地月光。遥远的寒光越过云端,照亮了人们内心的黑夜。光影之间,生活的迹痕若隐若现。

    弘毅叹了一口气,靠着墙,心里只有田木的离别。云心在为自己的爱情徒然伤悲,他淡淡地念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秦博写日记的时候想起了父亲,向南方望去,他的目光仿佛踏越千里,看到父亲在月光下凄凉地呻吟。李恒从新一段的恋情中解脱出来,这倒并不引起他的悲伤,只是他依旧爱着的她今天突然告诉他她要离开北京了。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和他联系,这不过这意味着彻底的结束。她想必知道这两年他的风流韵事,这不过是他逢场作戏,他也故意让她知道。两年前,他告诉她,她还爱着他。而她的拒绝像一座冰山,隔绝了他的再次求爱之径。他得让她知道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此刻,他却哭了,有些人的确是不可替代的。他亲手缔造了误解的深渊,又把明天的希望埋葬在内。小杳告诉弘毅,她很伤心。弘毅告诉她自己在北京,他们约定今天下午在邮苑见面。她在银杏树下苦等了几个小时,没见“冯谦”的身影。她为弘毅的食言感到难过。事实上,弘毅本打算赴约的,可是呈叶打乱了他的心境,叫他不胜烦恼,一时间忘记了约会。

    方才,小杳给弘毅发来了邮件:“冯谦先生:我感到失望。不止是你,还有生活,还有我的爱情。您说您也处在一种极度的痛苦的爱情之中,那么我想你一定能明白我此刻的痛楚。不得所爱,一定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我决定远离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我可能错了。就像您说的,我不应该因为爱吃鸡蛋,就爱得爱上下蛋的那只母鸡。这样的爱情的确建立在某种子虚乌有之上,或者这正是这段爱情的魅力。与您交谈两年有余,快乐与悲伤兼之。您看见此刻的月光了吗?皎白的月光正像我的快乐,而黑暗之中则隐藏着我的痛苦。您曾经说过,‘思想时不由自主的,唯有在痛苦中才能保持其纯洁。’那么爱情呢?爱情也非得靠痛苦才能证明它还怀有呼吸,而不是像幸福的爱情以至于人们忘记了其存在吗?您曾说您是一个矛盾的人……我想我太了解您了……(我控制不住眼泪哭了起来)您在我心中已经有一副模样,那是属于文学的、高尚的、智慧的。您说过,‘不要把爱情当成生活的全部’,我想这句话时对的。爱情使我着了魔……我坦白地说……假如我今天见到了您……我会要求再次见到您……从这个漩涡中摆脱进入下一个漩涡。不幸也是一种幸运吧。您曾说,‘人不应该凭着感情生活’,可是您不也陷入了痛苦的爱恋之中吗?理智之光照亮了黑夜,而感情照旧一意孤行。这正是人性的一部分。这些话都是您说的,您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您又说,‘人最终还得回到感情的道路上来。’这有点像浪子回头的意思,不是吗?如果爱一个人,要说服自己不去爱他,这和不爱一个人,说服自己去爱他一样困难。以后,我将不会再向您告白,因为我觉得这会亵渎那份真挚的、高贵的、纯洁的感情。唯有其存在于内心深处的神秘圣地,它才能成为一种最强大的精神力量以支撑我前进。我以后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只会默默地关注您的作品。感谢您的善意照亮了理智前行的道路,生活的画卷在您的UU小说徐徐展开。我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但未来的日子还很久长,不是吗?”

    弘毅看了这番话,觉得这与自己想对田木说的貌离神合,没有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人只能退避三舍,远远地守望着爱情的真谛。尽管田木不爱他,而且马上要离开他,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也不愿拿痛苦和田木的回心转意进行交换,他习惯了这种痛苦,并沉湎其中。他觉得自己不值得爱,不配拥有爱情。意志、雄心、信念、勇气、天才、努力在爱情面前统统失去了它的效力,唯独痛苦在闪闪发光。他回复小杳:“小杳。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是不值得爱的。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是一个像卡苏朋牧师一样古板的人。在这个世纪,恐怕再也找不到我这样传统、古朽、封建、极端、矛盾的灵魂了。我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没有人会爱上我这样的人。你永远爱上的是我的表面。即使我在作品中展现的思想,也只是我庞大的思维之境的九牛一毛我尚不知如何把剩下的表达出来。这些思想常常使我自己感到可怕。你我痛苦的爱情终将远去,时间会告诉我们,它像虚无一样可笑。我不妨告诉你,余生我或将孤独一生。柏拉图说,‘美好的观念较美人尤为可爱。’我选择这样度过我的一生。你曾说你已经受过一次心伤。一个伤痕累累的心灵是难以觉察到幸福的,而我将会给你带来更多伤痕。愿幸福伴你一生。”

    月光下的凄冷越过这个窗户爬上那个窗户,把一个个悲伤的故事连接起来。一间宽敞的公寓里,一对年轻的男女吵了起来,愤怒的焰火似乎把冰冷的月光也燃烧了起来。

第五十一章-4

    “你看看你都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说这个词合适吗?”上身**,露出健壮肌肉的男子怒目圆瞪,青筋暴露,指着床边的女子说道,“娼妇!”

    “当年就不应该踏进这趟浑水!”男的叫道,“一个魔鬼协议,签的是卖身契,不仅是身体,还有灵魂,思想,一切的一切!”

    “你告诉我,只是订婚!订婚!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男子继续怒道。

    “这是方辉成昆的意思。”

    “我知道!这不用你说!那个老东西!可我看你是不是也忘记自己在表演!假戏真做!”

    “我怎么会爱上他。”女子咬着嘴唇说道,眼睛上挂着泪水,只是她的声音那么小,仿佛连自己也怀疑自己所说的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要让凌曼参加什么比赛。我们还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吗!”他的语气温和了一些。

    “你知道的,她今年可能就要离开我们了。”

    男子瘫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烟气缭绕,惆怅也随之盘旋上升。

    “我听方辉成昆说,你……和很多女的都有关系。这是真的吗?”

    “哼,那老头子不仅想控制我们,还想挑拨我们。你说我能怎么办,他整天监视我。我无处可去,过着表面的浮华生活。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表现?我当然应该堕落!嘿,像刘备在曹营里的种菜一样,胸无大志,浑浑噩噩。你相信我吗?我预感到了。事成之后,那死老头很可能过河拆桥!你有什么打算。”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死死地磨着,仿佛那是自己的敌人。

    “我不知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

    “韩武办得怎么样?”

    “刚和他喝了几口小酒。你猜怎么着,几杯酒下肚,小伙子就说起大实话来了。他多么像年轻时的我啊,当然也比不上我。他觉得文珊会同意的。学校里的小木瓜,爱心多得不得了。只是你妹妹太可惜了。我有时候想,我要是只剩下这么多时间,我会很坦然的。”

    “你胡说什么。”女的坐在了他的旁边。

    “你马上是别人的妻子了。”

    “可是心还是你的。”

    “这样的生活,一天又一天,像个噩梦。”

    “刚才我太冲动,对你发了脾气。你能原谅我吗?”

    文珊最终参加了比赛。他的父亲违抗了老爷子的命令,亲自来北京为女儿打气。老爷子一气之下差点病下,他绝不愿来北京。云心不愿过多的表现出冷淡的无情,默默地陪伴着文珊。比赛之前,趁着演出的间隙,韩武独自见了文珊。文珊告诉他,她会出现两到三个明显的失误。韩武将其消息告知了真朋锋。真朋锋告诉了吉米。吉米知晓后,露出轻松的笑容。凌曼问她笑什么。吉米亲吻了一下妹妹,说道,你会夺冠的。凌曼的脸上绽放出冰雪般的笑容,宛如一个天使,并没有说话。姐姐领会了她的意思,她对成功并没有渴望。今天,姐姐对凌曼做了精心的打扮。她看上去像来自冰雪世界的白雪公主,连她的轮椅也看上去像水晶一般。这是属于她独一无二的气质。只是她的娇弱不时让姐姐内心唏嘘,一方面心疼,一方面怜惜,一方面感动。世间总有撼人心魄、令人动容的真善美,它仿佛是世界最本源的力量,任凭再愚钝的人也能感知到这份力量,心灵不由得和这份美签订了神圣的条约,心悦诚服地使之成为其信仰。哦,那是心灵深处、灵魂深处最伟大的真谛,藉此可以超越物质生活而达到某种完美的永恒。历史承认过这种力量。这也许是客观规律的偶然,又或者是人性的至高点散发的光芒。这便是真善美,浊目、愚心、朽魂也会为之一振,焕发生机。这是出自感性王国的至高力量,另一方面,理性王国亦有如此熠熠光辉照亮历史长河,我们称之为“真理”。

    刘老师和文辰激动不已,他们听了文珊的预演,认定这必将是一场惊诧世人的表演。云心一半的心思放在自己的爱情上,另一半心思也为文珊的音乐感到震撼。秦风和紫怡夫人也到了现场,紫怡是评委之一。今夜必是中国古典音乐的奇迹之夜,关于文珊与凌曼的天才早已被世人知晓,不到数月,她们点燃了久违的古典音乐之魂。至于观众嘉宾,中外各界名流满座。音乐的力量跨越了生活的表层,囊括了寰宇的奥秘,向着人类追求的更高殿堂登攀。

    帷幕降下了。文珊登台表演。观众看到黑色钢琴后面的管弦乐队,刘老师激动得流出了泪水。这样的安排,云心也未被告知,他以为文珊还是素常的独奏。“这是什么意思?”吉米问韩武,“她是要演奏交响乐吗?”韩武摇了摇头,表示困惑。身着燕尾服的总指挥缓缓上了台,坐满了八千人的大厅异常安静。

    琉璃般的声音坠在水晶地面上,钢琴开始吟唱。大提琴轻轻地和着,像是和声部的伴奏。潺潺的流水慢慢淌过石缝,生命的力量在慢慢复苏,一种来自于自然之地的温暖和柔情像母亲一样祈祷着,这并不是狭隘的爱,而是面对广袤的蓝色星球的万千生灵,既然想着璀璨星河出发。这是什么的旅行呢?星星在闪耀,而钢琴声则在不断构建浩瀚的寰宇。文珊试图在揭示一种力量,一种真理。那是什么呢?钢琴声出现了迟疑,似乎她也不知。她在探寻,以艺术为征的正是千百年来的思想家的足迹,历史与永恒、毁灭与重生、伟大与奇迹、力量与爱……这些人类最崇高的感情激发着未来的创造。

第五十一章-5

    “有个性的风格。”一位女听众说。

    突然间,钢琴声微,大提琴手站了起来,他们似乎要开始另一番表演。他们脸上带着艺术家们忘记一切把自我交给灵感的微笑。观众们在隐隐期待着。方才的独奏固然奇妙,却是任何一个有天赋的钢琴家可以信手拈来的。这算不上什么,在这些以古典音乐为食的挑剔的听众耳中,得来点更有天赋的东西。早在前两个月,文珊已经被冠以天才的称号,她的作品令人叹服。大家总是认为,天才必须表现出一些禀议的才能,才能配得上众人的赞誉。

    突然,大家听到了不同的东西,这是一种熟悉的味道。大提琴的咏唱唤起了听众的回忆。

    “adagioc minor!”一个评委拍手说道。

    “非也!”另一个评委说道。

    “这是相似的,它们具有相似的灵魂。”

    文珊的手缓缓降下,大屏幕上她的手柔弱无骨,像落花一样飘进了黑白之河,一圈圈涟漪由此在空中荡漾。从管弦乐队中缓缓升起的云雾开始把钢琴和大提琴所勾勒的天空之城笼罩在一种幸福的氤氲之中。这不是朴素的轻柔,也不是缓慢的平凡,而是带着雀跃的快意。沉思中的生活像是一个巨大的幸福的城堡,而夕阳总是挂在红霞之中,城堡下一湾河水把黄昏搂在自己的怀抱里。归来的牧人,撒欢的牧羊犬,草原向着更广阔的快乐延伸。再抬起头,星光已经升起,他们发出精灵般的笑容。星空将这种意境推向了永恒。

    观众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现代器乐的魅力征服了他们。

    “这是对雅尼的致敬。”一个评委说。

    紫怡眼中闪着星光,那是文珊天才的折射。

    忽然,一声悠远的竹笛声从黑暗中涌出,那一瞬间,仿佛一只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展翅腾翔。“夜莺!”有听众惊呼。这只鹰啼叫了几声,大家发现了端倪,这并不是那只在泰姬陵和紫禁城之夜婉转鸣啼的夜莺,而是一只真正的雄鹰。雄鹰振翅,苍穹为顶。小提琴的独奏开始了,这位小提琴手有着香月早矢香的热情,有着萨姆维尔埃尔维扬的技巧,仿佛他是便是雄鹰,而手中的小提琴是自己凌驾九天的双翅,它的身后留下激情澎湃的烈火,所过之地便是万钧雷霆,它不知疲倦地飞着,蓝宇便是它的辽阔疆域。听众察觉出了《the storm》的影子,其一闪而过,直逼**,叫大家意犹未尽。显然,雄鹰才是主角,它撕破了暴风雨,成为颠覆于天地的存在。有的听众已经不觉得起立了。大提琴的厚重的音域浮现了,它在轻轻的诉说,而小提琴手只顾在空中飞翔。它们一唱一和,再次叫大家想起了香月早矢香和埃尔维扬,如此一来,一个矢志四海,一个敦厚无疆,正像青年与母亲。这时候,竹笛再次登场,这是苍鹰之心魂,而小提琴只是它的身影。“pedro eustache!”有观众喊道。大家看到了苍鹰在九天的闪转腾挪,也看到它不惧一切的雄夫之心。观众获得了生活的力量。可是,小提琴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观众惊呼,“哦!”显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苍鹰在坠落!鲜血不可遏制地把长空染成了血河!竹笛的声音轻了许多,不过听众还是能听到与前相同的意志、毅力。身虽折,志不损!但现实毕竟如此惨烈。就在方才,另一个灵感从乐曲中闪过。机敏的听众发现了这一点,“命运扼住了它的喉咙!”这个独特的手法叫大家想起截然相反的《命运交响曲》。凄厉的小提琴唱着哀歌,大提琴把周遭的环境尽力铺陈,索索秋风,枯叶翻动,朽木坠下一块树皮,晦暗的阴云宣布了苍鹰的命运。它怒目圆睁,借着竹笛诉说心声,哦,一只翅膀已经折损,蚁虫在它周遭蠕动,嘲笑曾经的王者。它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待到醒来,它已在笼中了。它虎视眈眈地环视着周围,雄赳赳气昂昂地先在笼里探视着。猛地一下,它想冲出牢笼,它一下子撞到了伤口处。痛苦拉扯着身子使它气喘吁吁地倒在了笼中。“哦,我的小老弟,你可别折腾了!”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沉声笑着对它说。他救了它。它总喜欢让他趴在自己戴着皮手套的胳膊上。它只剩一只翅膀了。竹笛和小提琴给了它一个特写。它在想什么呢?它在看什么呢?夕阳如血,挂在西边,那是它曾经屹立的长空呵!它的眼中映出一粒红日,躯体还在笼中,灵魂却早已飞远。

    终了,听众都站了起来鼓掌。掌声经久不息。“这是佐伊的故事。”紫怡对另一个评委轻声说。大家眼中的泪在闪光,他们振奋了精神,仿佛苍鹰之魂飞入了他们的灵魂。

    “精彩绝伦!”

    云心如痴似醉地倾听着,这反而成了文珊给自己的惊喜。他看着黑色典雅的钢琴后面娇弱的女子,一时间竟认不出她来。刘老师感动地流出了泪水,他紧紧握着拳头,对云心说,“这是她写的!这是她写的。”

    音乐进入了下一篇章。听众的好奇之门被音乐打开了。

第五十一章-6

    偌大的屏幕上出现了大海,大海的水花声响彻在听众的耳边。这是一段钢琴独奏。文珊的手时而轻柔,时而坚毅,那宽敞的黑白琴键好似长长的跑道,她的指尖时而轻盈时而铿锵。奔跑的声音,沙粒莎莎作响的声音,嬉笑声,浪花的声音,击浪的声音,全从这架肃然钢琴中流淌了出来。“她的琴声能让人打开双眼,真切地看到那一切。”一个听众说。“她好像不是音乐家,而是一个作家,一个画家。”有人说。“哦,艺术!”一个外国人发出了一声感叹。那是生活之海,生活的沙滩。一个个音符,像是一颗颗水滴,一粒粒细沙,构成了这片可望不可即的真实之海滩。有时乐句缓缓上升,像是风吹沙,有时乐句慢慢下沉,仿佛海潮褪去。啊,这个恬静、舒适、无忧无虑的快乐之海。大家注意到,这段音乐文珊使用的是单手独奏。另一只梦幻的手也踏上了钢琴。前者成为了伴奏!生活只是生活,而生活的本质是人。有人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沙滩上。琴声欢快地跳跃了起来,好似这个身影在沙滩上快乐地蹦跳。这一段,他的快乐大过了沙滩和海的快乐。琴声里的哲学,透露着生活的智慧。好似琴声中抛出一本书,听众们接住,发现这是尼采的《形而上学》。有人问,那个身影是现实中我们的化身还是沙滩和海的精灵,因为两者实在亲密无间,难以区分。扑通一声,钢琴也仿佛沉入了水中。“她善于讲故事。”有听众说。钢琴声坚毅了起来。伴奏的节奏在悄悄地转变,给人一种四手联弹的感觉。奋力遒游的身影变成了海洋中的战士,浪花四溅清脆欲滴的声音好似浪花溅到了他们脸上,有的观众轻轻地拂面,露出快乐的笑容。那个海里的身影像一只鱼儿,飞快地有着。有时,他也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看着落日在无边的镜面上洒下万千闪耀,远方的璀璨像是未知的未来,而一层层的涟漪和浪花正是生活里的快乐和幸福。他的心灵平静极了。钢琴缓缓地诉说着。听众被触动了。他们逃离了普通的生活来音乐殿堂来寻找更崇高的快乐,大家显然忘记了这个偌大的大厅墙壁之外正是车水马龙和鳞次栉比所代表的城市生活,音乐所代表的艺术总是最高层次的上层建筑,似乎是这个道理。但文珊的音乐并不是想要告诉他们不同生活的这种区别大家感受到了沙滩和海是朴素的,是一种心境,这和大陆深处郁郁葱葱的大山是无别的。有人注意到了隐藏在琴音中的喧嚣,这真是高明的手法,它代表着现代人声鼎沸的日子。而快乐和幸福感是无关一切的这才是这段乐章的真谛它藏在各自的内心深处。获得快乐并不是去获得、去寻找、去得到,而是释放心中的最纯粹的自我,因为快乐正蕴含其中。多么朴素的真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的琴声。”一个评委说。

    “她使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强化了直觉之外的东西,好新颖的手法!”紫怡说。

    这正是文珊的天赋!刘老师嘴边露出一丝笑容。音乐是直觉的发言人。假如有人要把逻辑和思考置入其中,简直是咄咄怪事。从来没有人这样做。它表达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总是先于思想,这是人性的一部分。难怪有人说,艺术高于科学。但很久之前,刘老师就发现了文珊的音乐中的一种能力,它启发听者去思考!起先,刘老师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它倒不像听者要努力分辨流行歌曲中的歌词含义,而是直接把感情引向理智,音乐只是一个桥梁,而理智成为这座桥梁上的行人这座桥梁跨越现实和梦想,抽象和具象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仿佛开辟了另一种艺术的思路。艺术是感觉,是直觉,这是共知。没有人会说你的音乐是错的,你的散文是错的,你的油画是错的,但大家会知晓它美或不然。理性的感性!这正是文珊的天赋。刘老师启发了文珊,让文珊的作曲能力臻于完美。她更是像天使一样具有了两个面孔,一面向着理智,一面向着感情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将两者融合起来。所有人感受到她音乐的不同。

    可是,突然间,文珊的风格又变了。仿佛一堵墙树立在了思想的边界,听众的思想之潮无法前进半步或者不如这么说,听众的思想像泡沫般碎裂了,并在空中闪烁出点点光芒,这些理智的碎片化为流虹在半空闪耀起来,浩如烟海的感情之潮汹涌而来,听众们熟悉的传统的、古典的、经典的音乐腾然而起。管弦乐队开始了表演。这种控制力让总指挥激情澎湃,久违的感受重新回到众人的心中。这真是一场堪比在《清明上河图》中漫游的体验。艺术总是能让人忘记躯体,灵魂重新执掌意识。

    曲终,听众在片刻肃静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是中国音乐家的未来。”一个评委说。

    “唉,勿要天妒英才啊!”

    音乐重新响起,大家重新看到了生活。只是,这次生活变了一番模样。它不再像世外桃源般宁静、幸福、神秘,也不像伊甸园般永恒,它是它本来的模样。这段音乐的精彩之处在于把大家从音乐会中拉扯出来,他们重新看到了令人绝望的现实,仿佛音乐圣殿不再为他们提供精神的避难之所,他们需要重新面对现实。秃了顶的头发、爬上脸庞的皱纹、失落的梦想、令人厌倦的明天、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受制于人的命运、美好背后的平庸、霎那芳华、麻木的灵魂、衰朽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失败的曾经、破碎的希望……生活撕掉了自己的面具,把它本来的模样现了出来。有人发出一声叹息。这正是一段枯燥的旋律!有人抱怨,有人哭泣,有人唾骂真实一旦显现,感情终究消退。难道就这样了吗?大提琴只能呜咽,小提琴只能低泣,萨克斯只能抽噎吗?每个人看到自己的生活。音乐有时候也要揭露生活,它将像现实主义一样表现出可怕的真实。可是大家不是来到音乐的净土上来逃避这一切吗?为什么还要出现真实?只是庞大的、难以反驳的真实引起了听众内心深处的共鸣。大家看得清楚了,音乐所呈现的生活的庞大力量将音乐本身压垮了。突然间,大家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是音乐的力量。

第五十一章-7

    然而生活不该如此!大家盼望的转机到了。假如生活是一片无边的荒漠,烈日暴晒,黄土飞扬,终究会有生命之花从贫瘠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好似一片石头破裂了,灰尘、石砾马上变成了鲜花。荒凉背面的繁华正是荒凉本身。而生活令人沮丧的确这只是它的外表,这个外表蒙蔽了大多数人。这就好比生活揭开了自己华丽的外表,露出颓唐的一面,其实这也只是他的面具。生活只是一面镜子,我们看到的真实我们自己。生活的内核在于我们的内心。无论何时明白生活的真谛,心灵都能得到渴望的力量。这平凡之中的非凡,正在于它最深远的寓意。文珊的音乐并不是重新为生活戴上伪装的面具,而是继续向着其内核前进。是的,人们听到了,这种哲学的本质。

    听众又鼓起了掌。他们似乎在为文珊鼓掌,其实也在为自己鼓掌。

    “真是独树一帜!”一个评委说。

    “她的失误在哪里?”吉米生气地问韩武,“我只看到她在毫不费力地卖弄自己的天才!”韩武皱眉不语,他的心灵被伟大的音乐震撼了,没把吉米的话放在心上。

    “雅尼是什么?我听到好些人不停提到他。”吉米问凌曼。

    “雅尼,啊,一位天才绝伦的音乐家。”

    “哼!”在她的眼里,可没有艺术。事实上,她为文珊的音乐感到烦躁,她认为这不是古典音乐的范畴。“这可以归入新世纪乐派。”“我不懂。”吉米观察着妹妹,怕她由此感到沮丧。

    一位评委问紫怡:“文珊的音乐表现出这么强的思想性,这是否是刻意创作的结果。这样的乐章难免表现出很强的情节设计感,从而盖过了本应该更多表现的音乐性。”

    “这是不得而知的,不过依我看来,这倒是一气呵成的作品。”

    “好一个一气呵成!”

    曲终之时,人们再次为她的天才所折服。

    最后的篇章,让观众又想起了雅尼的《tribute》。她仿佛汲取了雅尼音乐的灵魂,把内心世界那种油然而生的美尽情倾诉了出来。很显然,文珊在致敬雅尼。听众终于明白了所有篇章的含义。最后的篇章给了听众回忆的时间。

    “我懂了,”男评委说,“第一篇章乃是穿越时间把景仰抛向了1997年的紫禁城星夜。紫怡,你说的对,第二篇章的苍鹰讲述了佐伊的故事,雅尼从它身上懂得了生活的哲学。那么第三篇章呢?我觉得它有些特殊。”

    “紫怡,你觉得呢?你是雅尼的朋友,你应该知道它的含义。”另一位女评委说。

    紫怡笑了笑说,“在他名满全球之后,他突然累了。有一天,他甚至不想碰钢琴。热情忽然消失了,兴趣不见了。但他并没有为此伤怀。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各地马不停蹄的巡演像个怪圈。他累了。当成功握在手边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重要。音乐一旦褪去笼罩在生活上的光环,生活似乎变得索然无味。他没料到自己会累,会厌倦一切。他说,他像一个失去了战争的士兵,他变得无事可干。的确,他也需要休息了。小时候,他的父亲告诉他,如果他看着落日会感到由衷地快乐,那么他将是一个快乐的人。过度频繁的巡演叫他远离了这种感觉。他和朋友总是说,我们该享受生活了,可是他们依旧在拼命地巡演。雅尼和女朋友琳达分手了。他终于去海边买了房子,休息了下来。变得灰暗的生活重新明亮了起来。对音乐和生活的爱重又回到了他的身旁。他明白,这是心灵的变化。生活就是心灵,心灵是梦国的钥匙。文珊向阐述这个生活的道理。”

    “这段经历倒是鲜为人知的。”

    在钢琴声交响乐声中,听众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太庙的重檐庑殿在夜色中辉映着历史,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上音乐声渐起,石护栏旁的大提琴手、小提琴手、萨克斯手沉浸在紫禁城的夜色之中,龙纹石、狮纹石和海兽石也音乐声中好似现了灵性,蓝黑色的夜空把静谧的帷幕降下,古老的神州土地仿佛再次在音乐声中觉醒了。《序曲》响起,众民族之歌慢慢升起,夜莺在千屋万庑上方腾飞啼叫,萨克斯呼唤着异域的热情,华尔兹把灵魂引到汉白玉宫的舞会上,放荡不羁的美国青年渴望激情的生活,对人类千百年来的文明历史发出最崇高的敬意,当世民族林立天下大和,拥抱无处不在的春意,这开启了最神秘的梦国之门,天下一家,而爱是一切。听众的确听到了民族的声音,神奇的雅尼把这块伟大土地的韵味也摘取两三置入乐曲,达到了某种完美的和谐。正如罗曼罗兰所说,“艺术中没有进步的概念,因为不管我们回头看多远,都会发现前人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贝多芬的音乐是完美的,莫扎特的音乐是完美的,马勒的音乐是完美的,但雅尼的音乐是完美的。听众的耳朵是极度挑剔的,倘若要融合更多的现代乐器,就得失去了一些古典韵味这是大家普遍的认知。大家甚至不想承认这也属于古典音乐。但雅尼成功了,世界各地的乐器和谐地发声,从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交响乐。这颠覆了星空下听众的认知。这可不是简单的“要麻醉药还是要雅尼?”,艺术达到了某种和谐,从此就难以再表现出其残缺了。时至今日,听众们还留下了犹如观赏王羲之《兰亭序》般的至纯至粹的感受。这是一种怎么的艺术境界呢?弹指十八年过去了,星空下的音乐之声依旧牢牢地紧扣着听众的记忆。有的听众继续了他们十八年前的奇妙旅程,在拉斯维加斯和莫罗城堡继续重温了当年的体验。总之,十八年前,音乐给他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下子激发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而今夜,这个天才少女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回忆。此外,她有她更加独特的魅力。

第五十一章-8

    曲终了,余音绕梁。听众仿佛还沉浸在音乐之中,但马上纷纷起立,掌声响起有五分钟有余。文珊和自己的乐团向大家不断行礼。刘老师眉开眼笑,这个表现优异的乐团正是他帮忙找来的。

    乐团走向了幕后,只剩文珊一个人。她又回到了钢琴处。大家知道她的意思。这几场比赛,在表演完自己的作品之后,她都会加弹一首《梦中的婚礼》。熟悉她的听众没有坐下,他们等待着这个时刻。

    “这首钢琴曲送给我的男友,云心。”

    镜头给向了云心,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些个月来,关注文珊的听众对云心也早有耳闻,大家知道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一个代表着和音乐界的未来,一个代表着文学界的未来。”大家这样评价他们。关于他们的报道见诸笔端。事实上,在这个社会,任何消息也隐藏不了。

    这首选自专辑《水边的阿狄丽娜》的《梦中的婚礼》同样是很多音乐爱好者热爱的曲目。事实上,假如一个人喜欢贝多芬,他很难不喜欢莫扎特,对于古典音乐的热爱总是贯穿到整个古典音乐家群体的。三年前,刘伟曾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过这首钢琴曲,从而赋予了它更加特殊的含义。

    不知为何,当文珊弹奏起时,云心察觉到一种不同的感觉。文珊为自己弹奏过很多次这首曲子,她甚至说在自己的婚礼上,她一定要弹奏这首钢琴曲。但琴声似乎哭了,期间,文珊朝她看了一眼。他觉得她变了许多。弹奏自己的音乐和向世人弹奏音乐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似乎正是文珊变化的原因。他想,也许这正是他不爱文珊的真正原因。可事实上,他突然发现,灯光下的爱情他无情脱身,这是世人给他设置的舆论藩篱。他讨厌那些舆论。昨天,他看到网络上一些舆论,声称文珊爱上了另一个音乐家。文学圈是一个半封闭的圈子,他倒可以安心的体验生活,了解他的人并没有那么多。可音乐界似乎有着更多的曝光度,这些日子,他作为文珊的男友而不是青年作家的身份常常出现在各种新闻之中。

    说来奇怪,文珊弹错了一个音节。她好似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她站了起来,向着观众和评委行礼,表示自己无法专注地谈下去了。大家宽容了她。

    “这就是她所说的‘愚蠢的失误’?”吉米咬牙切齿地问韩武。

    从现场的气氛来看,这样的“失误”似乎比正常演出有更大的效果。“哼!我告诉你,如果她赢了,这件事不可能这么结束!”韩武只得唯唯诺诺接受吉米的怒火。

    云心仿佛听到一丝破碎的声音,他感到一丝不好的预感。

    现在到了评鉴的环节。

    “为什么想到这样的主题?”一个男评委问。

    “事实上,我是较晚接触到雅尼的。我最喜欢的曲目是《梦中的婚礼》。有一天,我听到了《夜莺》,啊,她实在太美了。我的心里产生了抗拒,我不想让《夜莺》超过我心爱的钢琴曲。但是慢慢的,我越来越认识到她的美。我成了雅尼的乐迷。”文珊说。

    “那现在呢?你认为那首更好听?”

    “它们处在同等的位置。”

    “你几时听到的《夜莺》?”一个女评委问。

    “十岁的时候。我的祖父带我去参加雅尼六年的音乐会,在飞机上,我听到了这首曲子。可惜,音乐会上并没有演奏这首曲子。”

    “是啊,”紫怡笑着说,“这是为泰姬陵和紫禁城演出特意谱写的曲子。”

    “你还记得音乐会上的香月早矢香、萨姆维尔埃尔维扬、佩德罗尤斯塔奇、维克多埃斯皮诺拉、明弗里曼吗?哈,他们可大因此放异彩。”一位男评委说。文珊点了点头。

    “嘿,紫怡,你是雅尼的朋友,你来给我们说说雅尼。”

    “他是一个天才。他总是否认这一点,他总是笑着说,嘿,你们有谁能像我一样连续几周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你们就会知道什么是天才,勤奋就是天才。他十分坚信爱迪生关于成功的那句名言。大家以为他是在九十年代一夜成名的,其实他积淀了很多年。他总是提起父亲的教训。古老的希腊在他少年的心里已经刻下了历史和永恒这叫他足以甄别什么是真正的美。他多么崇拜内心的力量,他总是说我的作品来自内心的力量,那里有永恒和美。有时候他提起小时候,他发明了自己的记谱法我总是羡慕他这一点。那时候,他要弹钢琴,可又不想叫别人教他。这是他内心的自由。他终于自学成才了。不过,你们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问他,刚开始为什么喜欢音乐?雅尼坦诚地说,是为了吸引别人。他笑着说,每当哥哥弹钢琴的时候,姑娘们都簇拥了过去;而当他拿起手风琴的时候,大家都离开了他。不过,我看得出他对音乐真正地喜爱,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热爱。有一段时间,他累了,他以为自己要离开音乐。但是,假使他离开音乐,音乐也不会离开他。一个人能离开自己的双手吗?这就是他和音乐的关系。他喜欢黑暗。我问他是怎么创作的?他说把自己交给灵感,不要去干扰它。我见过很多学习瑜伽的朋友,她们学习了七八年冥想,却不如雅尼在半刻钟之内进入的专注状态。有人称这种状态为‘心流’。雅尼的父亲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对父亲充满感激。时光荏苒,他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音乐将永世流传。”

    “你是怎么创作的呢?我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天赋。”一个评委问文珊。

    “我吸取了很多文学创作的经验,这应该感谢云心。”

    云心被请上了舞台。

    “我觉得就好比文学写作一样,当我设计好框架之后,即可以用感情去填补整个空白。”

    “我终于理解了你的乐曲中的故事性的由来。”

    “你又是怎么看待音乐的呢?”紫怡冲着秦风笑了一下,对他的高徒发出了提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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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群潮之下,众人之哗】屡次获得诺奖提名的大作家秦风……世界著名音乐家紫怡……世界五百强企业家李万通……全国著名艺术家文洛之天才孙女文珊……二十年默默无闻的乡村作家老秦头……天才青年作家云心……遥远的西北地区普通村庄……北京邮电大学……美国的悲剧……【介绍】《群哗》乃是一部三部曲形式经典文学。三部分别为《远村》、《邮苑》、《履冰》。群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群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群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