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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葡之萄     群哗txt下载     群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9

    “艺术,没有边界。艺术家都在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正像作家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之分,音乐亦有如此分别。我固然不甚了解音乐请原谅我的狂妄自大但我认为作为一种直觉的载体(音乐似乎更加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它和文学区别不大。一个优秀的作家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譬如卢梭。有人说,作家不过是把头脑中看见的画面勾勒出来,而音乐家则不然,它们面对的是黑的感情世界,这是建立在抽象之上。我理解这种感受。当我没有灵感时,我的笔就留给我这样一个世界。我的一个学习物理的朋友这样描述它,就好比我们用三维空间的意识去理解四维图形,单纯形,或者称五胞体我实在无法用想象完成这种对它的描述。也许站在音乐家面前的世界正是如此,有时候技巧会变得苍白。而掏出这种困境的钥匙正是热情,它能化腐朽为神奇。总之,音乐是另一种文学。曾有一天,有人说我也可以成为一名音乐家。我对此没有怀疑。艺术之心是通用的。”云心说。

    “我记得有一天,我走在路上。我在思考某个片段应该怎么写,人物应该有什么行为,下一步情节应该怎么发展。我绞尽脑汁地想,所有的方案都不尽人意,就仿佛我面对一道数学题,‘如何清楚地讲述这件事?’我走上了歧路,我去寻找它的唯一答案。走着走着,我猛然意识到,这是不对的!科学的方法可不能用来解决文学的问题。为什么要想呢,为什么不去感受?文珊当时也在写一首曲子,她有点卡住了。这个乐句下面应该接哪个乐句?她这样想。我让她去感受。灵感就像潮水,后浪推着前浪到达海滩。”

    紫怡对云心的回答作了高度赞赏。

    “你的祖父今天来了吗?”

    “他没有来。我的父亲来了。”文珊想起了爷爷,自觉有些内疚。事实上,她的演出震撼了祖父,他正在电视前抹泪。孙女感动了他,他不再坚持自己的原则了。他埋怨自己是一个落伍的人。他观看了雅尼九七年的紫禁城音乐会,后来又带着文珊去了拉斯维加斯。他从没想到,音乐的种子早已播下。天才总是压抑不住的。也许是他错了呢。假如他当初没有相信彭莱的话呢。正像彭莱说的,“该来的总会来的”,命运是抵挡不住的。

    “我想,你的祖父一定为你感到骄傲,”紫怡笑着说,“我曾经也受到过他老人家的教诲。如今他老人家可安好?”

    文洛朝着电视点了点头,他的确为文珊感到自豪。

    他听到几声敲门声。

    “老伙计,你怎么来了?”文洛望着两年未曾谋面的彭莱,笑着问。

    他的手里多了一条拐杖。七十岁高龄的彭莱依旧看上去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彭莱的大花白胡子盘成三辫,像极了金庸小说中的武林高手。他坐下喝了一杯茶,静静地看着电视里感动得流泪的文珊,一只手握住拐杖,一只手不停地动。

    “怎么了,我说。”文洛看到老友的表情有些不对劲,问道。

    “我预感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彭莱终于开口了。

    “怎么?”文洛皱起了眉头。

    彭莱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一辈子给人算命,看风水,说破了很多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前几天,我梦见我骑在一只白鹤上,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啊,老兄。”

    “老兄恕我前几日又给文珊算了一卦。”

    “如何?”文洛问。

    “恐怕我预言的事情要发生了。”

    文洛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他对老友的话总是坚信不疑,譬如他预言了儿子文辰的平庸。

    “这可如何是好?”

    “且走且看吧,别无他法。命运,难得更改。”

    凌曼上台了。彭莱目瞪口呆,叫道,“这个姑娘也活不长久!”

    “你可别咒人家。”

    “至于文珊,你知道,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孙女。我不知道,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是一团阴云。悲剧正在酿成。老弟,听天由命吧。”

    文洛留着两行清泪,过了一会醒来了。他一看,文珊还在讲述自己创作的故事。原来做了一个梦。等他再要回忆时,已经不大记得梦的内容了。不过,他记得这是一个叫他很是惶恐不安的梦。

    轮到凌曼表演了。吉米让韩武写一份新闻稿,一旦她的妹妹夺得第一,他就得马上发布新闻。

    凌曼的钢琴独奏总是叫人回味无穷。自从她开始演出以来,听过她演出的人都记住这个少女的名字。她就像开在天山天池的一株雪莲,唤起人们心中的神圣与纯洁。时代的洪流总会给当世者刻镂上标记,而凌曼是遗世独立的。她显得格外脆弱,正像她的音乐一般,诉说着另一种力量。听了她的钢琴曲,大家都知道,她在诉说自己的生活。那种生活很简单,几乎什么也没有,却引起了大家的向往。千百年过去了,人们还是渴望桃源的生活,而凌曼和她的音乐正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人的灵魂会沉睡,却不会死去。那些枯朽的、衰老的、烦躁的、压抑的、失落的、忧郁的灵魂不知不觉被她的音乐吸引了。她的音乐高于这些灵魂吗?不是的。她的音乐恰恰是这些灵魂的起源。那个时候,人只有本心,而凌曼只是在弹奏本心的序曲。人们总是不善于回顾过去的路,未来吸引着他们。大家总是忘记了什么。生活变得麻木了起来,就好像看见前面排了一列长队,糊里糊涂地就跟着排了,等轮到了自己,也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这不是陷入了生活的游戏当中了吗?凌曼音乐中的纯粹总是叫人自省。

第五十一章-10

    她弹奏了起来。凌曼有着显而易见的美,她像冰雪一样和水晶钢琴交融在一起了。今天的曲目带着淡淡的伤感。这是她即兴演奏的。鲜有人经历她这样的人生,短暂的生活里无欲无求,不断地遗忘过去,她就是自己的上帝。这些日子,她的生活展现在人们面前。那是怎样的生活?像珍珠翡翠一样玲珑别致。大家越是向往这样的生活,越觉得它的珍贵。重要的是,她的心里没有悲戚。她与厄运为友,不计前嫌。

    琴声渐起,先是平缓的韵律,听者知道那便是她素常的生活,日升日落,但日晷其实失去了意义,她遵循内心的时间,她的身体不好,时醒时睡,而她也并不固执,她总是和世界达成和解。她重复这段旋律,这意味着这样的生活是重复的,它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可是为什么要着急到达生活的终点呢?她的生活里可没有这么多问题。也许她的时针是逆着走着。命运的明日已经在摇摇晃晃地走向她。高音出现了,琴声因此变得清脆起来,像是水晶在坠落。高音中的缠满,好似一种等待,一种犹豫,她完全敞开自己的内心,这仿佛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在吐露心声,它已经瞥见那即将到达的告白正在从低音区缓缓走来,原来她也曾迷茫和失落。纯粹是相对的。这样的真实让纯粹本身变得更加珍贵。忽然间,乐句流转起来,好似一个飞吻扑向了听众,这是大家意料之外的。她的双手已经变得高贵起来,仿佛在施展某种秘术的手印,音乐从手印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哦,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已经不再弹奏了。她仅仅和音乐达成了一个契约,从而打开了音乐之门,音乐的精灵便从中飞出。音乐的宝库一旦开启,宫商角徵羽欢快地飞跃着,听众来到了一个爱丽丝奇境。这是一个由音符构成的世界,每走一步,就传来风铃般地响声。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梦幻世界,这些弥足珍贵的空中楼阁是思想和灵感的产物,象征着他们独一无二的天才。凌曼开放了自己的宝藏,大家终于可以雀跃一番了。而她倒不用做太多,她只要不停地在钢琴上结着手印,让魔法源源不断地输入现实即可。奇特的、奥妙的音乐世界!

    吉米不停地观察着听众,想确认他们是否承认了凌曼的天才更胜一筹。她看见大家沉浸在其中,有的闭目含笑,有的双目闪烁,有的颤动不已,天才之光已经震惊了大家的神经。

    当大家沉浸在音乐之中时,就像在精神的瑶池沐浴一般,灵魂和心灵彻底被涤荡了一番。也许人们需要定期清理一下精神的小屋,以保证灵魂的正直和心灵的纯洁。大家不愿从音乐中出来。

    很快,大家觉察一丝怪异。是琴声停了吗?他们耳畔的余响还在不断萦绕。有人睁开了眼睛,凌曼的确停下了手指。

    “怎么了?”吉米地心揪了一下。

    屏幕上的凌曼早已泪流满面,她不断地点头致歉,“我忘了怎么弹下去了……”刚才欢快的旋律戛然而止,一部分听众还意犹未尽,“抱歉,”凌曼哭得很伤心,这本身就是一首音乐,反应过来的听众马上鼓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眼里含着泪水,已经被彻底感动了,他们似乎从凌曼的哭声中窥见了她以泪洗面之外的生活。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珍珠,这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感动和感怀。

    “妹妹啊,你为什么要实话实说!”吉米在心里叫道,不过她看到大家马上起立鼓掌,又为妹妹叫好,“人们究竟没有失去感情!好样的!”

    紫怡过去拥抱了凌曼,给她擦去了眼泪。不知为何,吉米总觉得紫怡有些讨厌。

    “没事的。”紫怡安慰凌曼。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不断地失去记忆。”

    听众对凌曼是宽容的,他们大多知道凌曼的疾病。所有人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惋惜,他们方才几乎忘记了凌曼的疾病。看到紫怡感动的样子,吉米认定大家肯定会因为同情而让凌曼获得第一。

    “事实上,比赛已经失去了意义。音乐上,从来不会分出胜负。”紫怡说。

    大家同意她的观点。

    不过评委们遇到一个难题,那就是同情能否加分。紫怡认为,文珊的表现更加优秀一些。吉米听了,暗恨起她来。其他评委同意了紫怡的观点。吉米感觉自己好像跌进了山崖,她看到妹妹面带着微笑,一下子痛苦和自责了起来。“我简直要了妹妹的命!”

    秦风给两人颁奖。他说道,“在艺术上,永远不要去分什么高下。”

    吉米觉得秦风言辞虚伪。事实上,她把这儿所有的人都恨上了,除了自己的妹妹,因为她们见证了妹妹的失败。“他是谁?”吉米问韩武。“他是紫怡的丈夫,也是文珊男友的导师。”吉米在心中记住了他。

第五十二章-1

    “你怎么来了?”弘毅望着面前的呈叶,迷惑地问。

    “我等了你一天了。”呈叶说。

    “你还没有吃饭吗?”

    呈叶点了点头,她指着电子钟说,“我一直在数它敲了几下,你看,它马上要敲第七下了。”话音刚落,七声钟声缓缓响起。夏日天黑得晚,夕阳余晖把蓝天染成一片橘黄色。夜晚的凉风已经来了,午后的燥热被扫得干干净净。

    弘毅带着她去吃饭。“韩武呢?”

    “他去参加文珊的音乐会了。”

    “你怎么没去?”

    “我说我不舒服。”

    “他会生气的,我猜。云心说,那天你来见我,韩武已经在生他的气了。”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多么想你。”

    “这已经成为过去了。”

    呈叶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个挑食的小孩用筷子在面里挑来挑去。弘毅感觉她时刻都能哭出来。

    “我听说你已经订婚了。”

    “那不是关键。”

    “你变了许多,呈叶。”

    “可是你一点也没变,看上去笨笨的,一点儿不懂爱情。”

    弘毅露出一脸苦笑。

    “吃完赶快回去吧,免得让韩武知道了。”

    “我给他留了张纸条,说我来找你了。”

    “什么?”弘毅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弘毅最怕惹到麻烦。事实上,他从小到大还没碰到过什么棘手的事情。呈叶让他心烦意乱起来。

    呈叶没有什么心思吃饭。她拿出女人的那一套看家本领来,又是撒娇,又是卖嗲,嘟起嘴来,口齿不清,眼珠咕噜咕噜地转着。弘毅想视而不见也不行,她缠住了他。也许她在韩武面前就是这样的吧,弘毅心里想。“你陪我走走嘛。”呈叶说。弘毅没有经验,哪里招架得住,只得乖乖就范。

    夜色向着黄昏逼近,不断地吞噬着蓝天。路灯亮了起来,主道变成了一条由北到南的金色长廊,路边的行人好似画中人,悠闲惬意地徜徉在这层浮动的梦幻之中。夏日的余温变成了青春的热情,叫人在凉风中也能感到那股积极向上的劲头。杨树和梧桐树充满了灵性。头顶一片锦簇的云堆颇像一块汉白玉雕塑,玲珑剔透。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呈叶试探着去拉弘毅的手,被他躲开了。他感到苦不堪言,甚至有一丝恐惧。呈叶看得清清楚楚。“你在害怕什么?”呈叶问。弘毅也说不清楚。他在害怕韩武吗,不,一点儿也不,他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害怕田木或者凡萱瞅见这一幕吗?他并不十分在乎。也许他感觉这是不道义的,他在道德的边缘涉险。

    “你不会害怕我要和你上床吧?”呈叶问。

    弘毅听了,脸马上红了一片。他从来没想到她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禁止自己在生活和作品中谈论任何与“性”有关的话题。他把这个领域称之为“禁忌之地”。她太胆大了。

    “呀,”呈叶笑个不停,“这并不是什么令人脸红的话题。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况且,你们作家不是经常描写‘那种’场面吗?”

    “我可不是那种风格。”弘毅皱眉。这个话题让他深感不适。

    “你会不会觉得我变了?”呈叶笑得更加放荡不羁。

    这种谈话叫他觉得在咀嚼砂砾。即使在作品中,他也没有描写过这样的谈话,这会让他感到脸红。他只会刻画辛劳的劳动人民,而城市生活也仅仅延伸到小城。

    弘毅虽然没有说话,但呈叶感到他想说的是,“嘿,这里是校园!请收敛一点。”

    “好了,别生气了。我们走走吧。你也放轻松,我并不会要你做什么的。”他们到了操场的观礼台,坐了下来。“你相信命运吗?”呈叶问。“不相信。”弘毅总觉得这类问题十分愚蠢。“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就好像有人已经规划好了我们的人生。我们要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全凭命运的指令。而我们只能沿着生活的道路不断地走下去。嗨,你们作家在写书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种给别人设定命运的感觉?好像你能决定他的生老病死一样。啊,你们可真是上帝。会有一个作家也凌驾于我们之上,我们的明天也全凭他的一句话?我们显得太过可怜。”“也许是吧。我可从来给人物施加什么命运,那是他们自己的抉择。我虚构了他们,而他们就在这个世界生活。他们的命运因为性格和巧合,那并不是我去挖掘或者设计,而是事情已经走到那一步了,因果关系迫使事件的不断发生。”

    “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你没来。”弘毅把眼光挪向了远方。

    呈叶告诉了他那件“巧合”。弘毅默然不语,他错怪呈叶了。他们本该一起踏上爱情的旅途,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漠然相对。“我看得出来,你并不讨厌我,也许你还爱着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表现得那么放荡……你知道……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样说……也许是因为害怕……有时候女人表现得让男人很讨厌……她并不想这样……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她太爱他了吧。”

    “这不可能,她应该早忘记了我。”弘毅在心里说。可是他的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卸下了防线。

    “我以为那份爱早已经死去了,可是当我重新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呈叶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这样说似乎显得有些虚伪,但是你是了解我的。”

    “那该怎么办?”弘毅可不想让自己变成沃伦斯基,让呈叶变成安娜。他明白违背了伦理道德注定要酿成悲剧。“我们不该这样做,不是吗?你已经和韩武订婚了。何况,你还爱着他,不是吗?”

    “不,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弘毅皱起了眉头。

第五十二章-2

    “他利用了我……不,我不应该忘恩负义……他也是一个好人。不过,你知道吗,他和他们是一伙的,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只是我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你和他已经一起生活了两年。云心说,他是爱你的。”

    “也许是这样的。我们的确是有感情的,但那不是爱情。”

    “生活可不只是由爱情构成的。爱情并不是最珍贵的。”

    “很难想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歌颂爱情,却不愿承认爱情吗?”

    “不,我只是认为生活本身是高于爱情的。爱情,本身就是一件奢侈品。那么多人活着,他们可不是为了爱情,因为生活本身已经让他们够受罪的了。”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你也要想想这个时代,它变了。这儿可不是什么封建社会,我们也不必靠天吃饭,我们放开了双手可以追求我们想要的,那些更有意义的追求,我们何必要念念不忘过去那种痛苦的、劳累的生活呢?”

    “也许,你是对的。”

    “我们不应该争吵……可是我想说的是……我以前也是这样看的。日子还很漫长,我会和韩武踏踏实实走下去,到了我们老了的时候,儿孙满堂,天伦之乐。也许这样更好。但是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夜,我觉得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有时候人的观念我是说那种长久的、坚持了很长的时间的观念会在一夜之间崩塌,而坚固的决心也消失殆尽。有一些别的想法代替了它们。我想你明白,有的时候,并不是**而是想法本身就具有这种侵蚀性,它们吞噬了其他想法。我觉得我应该和韩武分开。从那一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仿佛明白了爱情的真谛,它可以叫人抛弃一切所谓正确的东西,它是不择手段的,哪怕玉石俱焚。我从前很胆怯,韩武影响了我,我不想当爱情中的懦夫。”

    “可这是不对的。”

    呈叶靠在了弘毅的肩膀上,他没有躲闪。他心里陷入了矛盾。他觉得自己有点乘人之危,但另一方面过去的记忆在复苏。有那么一瞬间,他清醒了过来,他怕自己变成萨宁,被玛利亚拉下水。人们常常被爱情的赝品蒙蔽,去追逐虚假的幻影。他到底还爱不爱呈叶。那么田木呢。人总不能同时爱着两个人。起先,在他心里,田木占据了大部分的界域,呈叶只占了可怜的弹丸之地,可慢慢呈叶所代表的界域在不断扩大,到后来,它们仿佛已经可以分庭抗礼了。呈叶趴在他肩上睡着了。这是个不妙的信号。他现在觉得,即使田木站在他面前,他也很难抉择。意识之堤一旦出现松动,放纵大可一泻千里。一个人如果固守不易,他会变得拘泥不化,而若是他开始踌躇,对立的意识必将挣脱犹豫之绳。这种矛盾,我们大可经历上成千上万次事实上,我们每天都在经历而仍如脱缰之马,不受我们的控制。而意识一旦出现矛盾,理智所能掌握的主动权就被大大削减了,或然性登上舞台,我们随时可以做出危险的抉择,且十有**,这是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可问题在于我们必须做出抉择,我们不能任由内心的矛盾愈发激化。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所缺的价值观,如今细沙和碎石混在了一起,没有合适的筛子,我们无法将两者分开。而思想便面临这个困境。我们被双方拉扯着,思想的力量足够大,叫我们开始自相矛盾。弘毅正面临这种困境。

    韩武回到家已经十点左右。呈叶不在家。他在床头柜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韩武,我去找弘毅了。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稍晚点我会回来。”韩武看完,脸色铁青,气得用拳头猛砸被子,叫着“岂有此理!”自从呈叶见了他他压根不想提到弘毅的名字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常常发呆,好像在想事情。前两天,呈叶告诉他,她辞掉了工作。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跟他幽会去了!“妈的,老子非打断你的腿不可。”他气得大叫。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又想到了云心,“妈的,真是惹是生非!”他恨起了云心,他当初来北京就不应该见他。一定是他勾引了呈叶,这些谦谦君子,全是蛇蝎心肠,没有一个好人!他冷笑道,这些可耻的文人,说一些废话,作一些废文章,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道德沦丧,夺人妻子。喝!云心一定也暗中帮衬,真是狐朋狗友一对,狼狈为奸。那天她哭了。好心机!重新夺回了她!三年的感情化为乌有!女人,善变的女人!云心,这算什么朋友!不,我不能叫她再去见他了。哼,云心,我们恩断义绝。至于他,我们是终生的敌人。韩武大声宣告着自己的誓言,拳头握得紧紧的,死死地盯着门口。等呈叶回来,他一定揍她一顿。不,他不能这么干。这就帮了他一把。他应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对,他甚至没有看见纸条。对,他还没有回家。他应该躲在附近,等她回来之后,过一段时间再回去,甚至他可以在外面过夜。他颤抖着,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他应该开始限制她。她必须重新找到一份工作。可是,也得给她一些颜色瞧瞧。不,不应该这么做。他太惯着她了,从来没对她发过脾气。可恶!他甚至不应该来北京碰运气。这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气得差点晕了过去,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妈的!妈的!”他不断骂着脏话,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暴躁的年纪。可是,应该怎么做?他又对自己说,嗨,放轻松,没你想的这么复杂。他们只是见一面,说不定还没见上。再说了,老朋友好多年没见,总有一些话要说。这时,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则在不断咆哮,胡扯!他们之前是相爱的,现在死灰复燃,你个蠢蛋,那天为什么要带着她去见云心。我不能忍!韩武大叫着。他应该等着还是怎么办?等着吧,但要装作心平气和。一定要问清楚,不能冤枉了她,要相信她。韩武只坐了一分钟,就暴跳如雷,大叫着可恶至极。他还爱着她,而她很可能已经不爱他了。不过,他马上想到另一种叫他肝肠寸断的可能,那就是她根本不爱他。这不可能!他马上大叫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疯子。他脏话连篇地臭骂了弘毅一顿,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她。可是他总怕她先他一步回来。应该先问问她,他终于想起这回事来。

第五十二章-3

    电话里,呈叶十分平静,说自己马上回来。不知为什么,韩武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大叫了一声在床上哭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焰火煎熬,他知道,这炙烤不会停歇。

    门咯吱地响了一声,韩武一下子被惊醒了。白天的困倦叫他打了个盹儿。呈叶回来了。不知为何,他的怒火一下子平息了。刚开始呈叶脸上带着笑,笑容好像受到了惊吓,马上缩了回去。她感觉韩武就像一个随时都会扑过来的猛兽。韩武想微笑来打破这种僵局,但嘴角却不愿为虚伪献媚。在这种对峙中,两人几乎相当于表达了一切。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了。”韩武无法调动体内的愤怒,只好假装出一副客套。平日里他们那种舒适的气氛已经消失了。他感到他和呈叶的生活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这是仅凭心中的善意无法修补的。

    “我去见他了。”呈叶并不隐瞒。这句话刺伤了韩武的自尊。他以为他们还可以在伪装的若无其事中继续生活。在这个掩盖了一切的黑暗中,呈叶非要打开灯,叫这些耻辱暴露出来。他没有料到。他以为她会撒谎。他感觉自己惊讶得后退了两步,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他以为呈叶会撒谎,而他不会计较。可是呈叶首先发起了进攻,剥夺了他语言和行动的武器。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该说什么呢。他来不及思考,又受到雷霆一击,“我发觉,我还爱着他。”他惊得差点一下坐到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咕噜了一句什么,算是予以反击。他一下子发现自己很弱小,好像一只被人提起项颈的小鸡,挣扎显得徒劳。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完全掌控住她了,他坚信这份心中的力量。他早已把小小的二人世界当成了一个家,而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有叫呈叶服从的权威。呈叶一贯小鸟依人,而他像一棵大树已经把她圈进自己的怀抱之下。可是,他分明感到了另一个她的觉醒。一下子,他们的位置好像转变了。那个总是那么楚楚可怜的她怎么一下子变得凌厉了起来,让自己很难招架。他感到一阵眩晕,自己一天都没吃饭。

    呈叶坐到了他旁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下了,呈叶问,“你还没吃饭吧?”

    他已经无力回答了。她看到韩武面无死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感到好像吻在一块滚烫的石块上面。呈叶进厨房做饭去了,留下他呆呆地坐着。他想起前一个月,老板真朋锋带她去夜店,他们找了两个姑娘。他压根没有碰那个姑娘。他的心里只有呈叶。真朋锋笑话他说,男人就应该逍遥洒脱一点,别为一个女人束手束脚。但他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抉择感到自豪。他只爱呈叶一个人。其他人怎样,他可不管。愈是如此想,他愈是伤心。他自然不会诉诸暴力,他痛恨这种行为,但他似乎别无选择。他仔细揣摩着呈叶刚说话时的表情和神态,(其实他根本没有注意,这都是他的想象),他还想寻找她爱着自己的证据。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去恨云心和弘毅了,他本身已经一筹莫展了。他突然想到,万一这件事情发生在他们结婚之后一旦他这样想,他的怒火马上燃烧了起来。他恨不得和弘毅进行决斗。奇耻大辱!他为自己升起的怒火感到高兴,他决不能像刚才那样表现得唯唯否否,无动于衷,他应该拿出点男人的样子(他刚才的样子像个娘们儿),他起码应该训斥她一番。

    饭做好了。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碗拉面。他认为自己决不应该麻木地接过碗筷,为何他的怒火又消失了。不能这样干。他得强硬一点。他放下了碗筷(他觉得摔了一下筷子),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呈叶。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吗!”

    “可如何这时候,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重新遇到了你之前的爱人,你还爱着他,你会选择逃避吗?你会选择忽视吗?你会选择斩断这段感情吗?”呈叶哭了起来。

    女人的眼泪是可怕的武器,这给他的怒火上浇了一场大雨。他当然不会身临其境地去思考呈叶的问题,他只是发不起火来了。他错过了发怒的最佳时机。现在,他只能听呈叶的诉苦。他默默地听着。

    “那我们算什么关系?那你们算什么关系?”韩武提出这个致命的问题来。

    呈叶说不上来。

    韩武终于忍不住了,拍桌子起来叫道:“明天起,你走吧。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未曾知道人心竟是如此险恶,这也好。这比你偷偷默默去看他,被我逮住要好!直接点!随你的意吧。我受不了了!我也不想对你发火!可我真的很生气!我恨他。你听着,你跟我没有关系了。但是他是我的敌人!我非把他打趴下不可!我不想数落你,对,我还爱着你,即使你做了这些事情和你声称要做的事情。也许老板说的对,谁在这个社会还追求什么爱情,那他就是一个笑话。看罢,我就是这样一个笑话。那是珍贵的东西。我以为我得到了,不,我只是被欺骗了。你骗了我三年你不用解释你刚才也承认了。假如可能,你会骗我一辈子。我是被蒙蔽的。试着想想,假如我们已经结婚了,这多么可怕。啊,你可别说‘那不一样’你刚才说了,爱情才是生活的最高法则。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突如其来!你知道吗?我以为,这样的结果起码得一两个月才会出现。我会选择逃避,是的,没想到,仅仅几天厄运就找到了我!你们是不是想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给你们看!我是失败的!爱情,狗屁!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哭什么?这是感动的眼泪还是同情的眼泪?枉我爱你三四年。你知道吗?你改变了我。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但是你也毁了我!他又什么好,我不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的‘对不起’应该没有用了,收回你的怜悯。人世险恶,我算是看清楚了。我觉得自己挺仁义的了,我不会去折磨你,我不会给你造成痛苦因为我还爱你!你记住吧。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爱的人!”

第五十二章-4

    呈叶泣涕连连,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这简直就像一场梦!我在几个小时内失去了所有的幸福!我也不想挽留你。你的心早已不在了。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第一次见到弘毅的那个晚上。你在阳台站了一夜。我也一宿没睡!对,我是醒着的。你在痛苦,我也在痛苦。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我可从来没有说出口。我们都是有感觉的吧。过去的快乐没有了,我们得靠着伪装才能继续在一个屋檐下同居。这指定是不会长久的!我害怕,我害怕那一天会来。这些天我提心吊胆,晚上常常失眠。我知道,你也醒着。我们自己骗自己,也互相骗自己!我常常想,如果那一天到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挽留还是让你走。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本来我还可以靠着自欺欺人来麻痹自己!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不行了!一切真相大白了!你说出了一切!愚蠢的爱情!人们宁愿为它粉身碎骨!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恨你,我恨弘毅,我恨云心,我恨这个世界。我还有什么还手之力!我已经缴械投降了。面对同一份爱情,竞争者的力量相差悬殊!而我正是不自量力的那一个!这是注定的。你知道吗?我们订婚的时候,我的家人是不允许的。我隐瞒了这些。我的父亲说,你是搞不定她的。我差点和父亲吵架。现在看来,的确如此!的确如此!你玩弄了我,你玩弄了我。愤怒又有什么用。你走吧。明天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别说了,别说了。”呈叶一边哭着一边拉着韩武的胳膊,但他发了疯似的大声吼叫着。

    第二天,呈叶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韩武已经不见了。他昨晚睡的地板。她收拾了东西,准备去找弘毅。至于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

    昨天夜里,弘毅陷入了深深地自责。夜深了,云心的床铺空空。他心情烦躁,在阳台趴着。杨树的树枝越过黑暗向他伸出手来,路灯下的主道陷入了沉睡。他感到背后有人拍他一下,回头一看,是李恒。“你怎么在学校?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弘毅说。“今天来见了个老熟人。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样子。”李恒往嘴里塞了一根烟,给弘毅也递了一根。“都说烟能消愁,这是真的假的?”“保管有用。”

    “感情又出岔子了?”弘毅呛了一口烟,李恒笑着问。

    “我一个朋友来找我,她说她爱我。”这次轮到李恒呛了一口烟。

    “说来听听。”李恒马上来了兴趣。

    “我们之前相爱过。后来三四年没有见面。”

    “你忘了她吗?”

    “没有。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爱她了。”

    “可是,现在你又觉得你似乎还爱着她,”李恒嘿嘿一笑,“我说的没错吧。”

    “其实更多的是怀念那段时光吧,我觉得,”弘毅说,“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挺麻烦的。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她订婚了。”

    “哦,听起来倒挺有趣的。”李恒故意说道。

    “今天下午,她又来了。她说她要离开他。”

    “我的乖乖。”

    “我拦不住她。这是个麻烦。”

    “你如果不爱她的话,打发她走人。这儿可不是她胡闹的地儿。”

    “我不知道怎么赶她走。”

    “哦,我算是听明白了。你碰到一个难缠的女人,你们曾经有过一段感情,你现在大抵对她没有感觉了,她却还爱着你;她原本有自己还算幸福的生活,现在却要铤而走险,什么道德什么伦理统统不要了。这真是个危险的女人,她缠上你就会没完没了。到时候你和她一团糟,也就是你经常写的‘悲剧’,没有别的,你被毁了。唉,你知道吗,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心太软了。你不想说狠话,怕伤了大家和气,不是吗,可是,这的确是要撕破脸皮的事情。你想想,就这样拖着大家都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你叫我想起了绫仓伯爵,多么要紧的事儿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凡事到了一定程度,总有人按捺不住替自己插手。你得赶紧跟她扯清关系。”

    弘毅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

    “女人的拿手好戏就是把你缠住,那你可别想脱身了。她们的诡计可多着呢,现在是你最好的时机。”

    烟雾缭绕中,弘毅露出了疲惫的眼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二章-5

    “你和田木怎么样了?”

    “老样子。不过她要走了。她马上要出国。”

    “你仔细想想,你爱田木还是爱那个女的?”李恒说,“我猜你已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那时候,没有想明白的话,现在再仔细想想。你得拿定主意。”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在他的脸上漫步。刚做的梦还在他昏沉的脑海里沉浮,他想去抓住它们,它们却像雾霭一样在意识的光线下渐渐瓦解了,或许他的确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残片这是关于田木的梦。当现实初露峥嵘,梦幻也慢慢显露出其与众不同的一面。现实的岛屿渐渐清晰起来,而梦幻则属于环绕这座孤岛的海洋。梦里,我们好比坠入了水中,在那里饱受加倍的情绪反应。两者的区别就在于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的距离,这是留给我们辨析梦幻和现实的走廊。他记起来两件事情,田木今天来图书馆收拾东西,呈叶昨晚告诉他今天她也回来找他。

    不一会儿,他赶到了图书馆。时间还早,才**点钟。田木每日起得很早,五点就起床了。一等图书馆开门,她就进来了。弘毅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看得出来,她在等他。其实也没有好收拾的。田木过的精致的生活要求她保持良好的习惯,她绝不会与一团糟糕为伴。

    “时间过得真快。”田木把手搭在一个粉红色的盒子上,露出一丝微笑。

    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确建立了友谊呢。弘毅心想。“是啊。”

    “我们还会是朋友吗?”田木问。

    这句话叫弘毅觉得一阵苦涩。为什么分别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这么问。好像这就能挽留友情一样。一个意识提醒弘毅,你和她以后或许再也不会见面了。但这个声音那么微弱,以至于弘毅几乎忘记了这个事实。就好像以前的生活是一张大大的纸片,现在终于写满了字,无从下笔,但某种习惯叫弘毅产生错觉,好似纸片还有空白,因为感情还没有表达完,故事也还没有结束。一条绵延的溪流总不能说断就断,弘毅正是因为感到这种延续感而不至于徒然悲伤。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曾经说过我拥有过爱情,但我受伤了。你认识我曾经爱得那个人。”

    “谁?”

    “李恒。”

    弘毅吃了一惊。觉得心烦意乱。李恒常常问他田木的事情,那个口气就好像在询问一个老朋友,可是他从来没有发觉。他也从没有显露出过分的关心,即使知道了弘毅爱着田木,他甚至也没有说出旁的话。弘毅感到百味陈杂,叹了一口气。这个秘密的重量太大,以至于他倒没有感受到它的重量。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递给他一根冰棒,他咬了一口,问道这是什么,那人说,这是冰棒,他才感觉舌头冰冷。他不知该说什么。这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耍了一样。不过,他已经麻木了。这个秘密像只大黄蜂,狠狠地刺了他一针,痛苦使他麻痹了。

    “昨天我们聊了几句。我们已经差不多有三四年没有说话了。”田木说。弘毅这才明白了李恒话里老熟人指的是谁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谁愿意再提起那段往事?李恒说,那是瓶老酒,放的时间越长,劲道越大。也许是那样的对于他来说。可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日记本,我已经烧掉了它。我不再去想过去了。当然,我昨天还是哭了。”

    弘毅看到田木眼里的水滴。她可从没为我这么伤心过,他心想。

    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

    空气很安静。能听见风的声音。阳光在窗外慢慢地爬。那只经常陪伴他们的小黄猫俨然一本正经地跳上了旁边的桌子,瞪着珍珠似的眼珠看着他们。

    “瞧,这只猫儿多可爱。”弘毅想缓解一下气氛。

    “还有一件事情。”田木撩拨了一下头发,雪白的额头一闪而过又藏进了棕红色的发浪里。

    弘毅等待着。

    “我有男朋友了。”

    弘毅感到自己向后颤抖了一下,椅子发出了咯吱的响声。小黄猫适时地喵叫了一声。弘毅感到自己脑海嗡嗡响个不停,好似一个炸弹投掷之后的余响。“你说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如果不是田木就在他面前,他能马上哭起来。但是他必须强装镇定,至少应该送上真挚的祝福。但他已经服下了痛苦的药丸,黑色的苦痛在他的心里不断扩散,使他忍不住要大叫一声。他甚至感觉眼前黑了起来。但是耳畔的声音却似乎格外清晰。有人推门进来了。坐下了。翻书的声音。他的精神一定蜷缩成了一团,在角落里啜泣。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他噘着嘴,看上去好似老态龙钟,失魂落魄,驼着背。痛苦向着全身蔓延起来。

    “他是谁?”弘毅也不知道谁问了这么一句。

    “他是一个演员。”

    “演员?”

    “我们在音乐会上认识的。”

    “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

    弘毅摸着额头上的千沟万壑,没有再说话。

    “他追了我一年,给我买花,买戒指,买包,买裙子。我并不缺那些东西。为什么答应他?我不知道。也许我心累了。这段时间,我在痛苦里煎熬着为另一段爱情。我看不到希望。如果不能拥有精神上的爱情,那就选择庸俗的物质上的爱情吧。和他在一起会快乐吗?我不知道。他也要去韩国发展。也许吧。久长不了。我为珍贵的爱情等了那么长时间,最终还是向着廉价的爱情妥协了。也许,这没有办法。他也是一个极好的人,不应该被我这么拖着。爱情里,大家都迷失了。或许,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着谁。那种真正美好的爱情属于奇迹,幸运的人得到了它,而我是不幸的。”

    他能说点什么呢。他大概又说一些感谢的话,但他又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开口。

    “我们还会是朋友吗?”田木端着盒子走的时候,又问他。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三章-1

    田木已经走了。一种通向未来的痛苦慢慢伸出头来。阳光挤进来了窗户,窗帘被人拉了起来,屋里一刹那间变得刺眼起来。弘毅的手扶在额头上,他感到一种冷漠的、无情的、苦闷的压抑开始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桌子,他曾经挽留过她一次,这次再也无法挽留了。这就像一个从没存在过的故事一样。桌子会坐上新的主人,而故事也将永远埋藏在早已逝去且没有留下痕迹的昨天。他想象她还坐在那里,这还是像平素一样普通的一天。她会笑,不,她会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哦,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从没注意过她在看什么书。他有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侧脸,她毫不在意地继续看书。她是那么美,简直一天一个模样。她自然是知晓的。有时候她会把自己的脸隐藏在棕红色的发浪之中,这样弘毅只能看见一个尖尖的鼻子。他们并不经常说话。其实,每天弘毅都会准备很多话题。但只要一见到她,他就对自己这些插科打诨的话失去了信心,他觉得她一定不会感兴趣的。事实上,后来他很少再向她提及自己的作品,他看得出来,她不喜欢他像个推销员一样逼迫她赞赏他的文章。他大概也忘了自己是个作家。爱情既然可以施加魔力,也可以褪减魔力。他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因为文学不再能给他增加什么多余的力量。他抚摸着她的桌子。桌子是普通的桌子,是那种容易叫人安静下来的红木材。但这张桌子表征着另外一些珍贵的东西,当然这也只是对他而言,对于别人,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回忆之洪眼看就要漫过堤岸,一泻而下的将是往昔之河。她也拥有这条河,却和自己并不相同。她并不在意这条河。

    他心烦意乱地呼吸着,感觉每一声呼吸都是一次叹息。忧愁的砝码不断累积,很快要使他自控的天平倾斜。他沿着这条路走了下来,终于发现前方再也没有路了,也不会有什么迂回之法,对于这种结果他是束手无策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悲哀,叹气连连。回忆还触手可得,好似昨天依旧如前,不过它们被封存起来了,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流,这层梦幻笼罩着的不过是他对田木的依恋和无可奈何。每当一个记忆碎片变成幻影与这张桌子结合,马上被他要去触碰的手击碎,况且即使记忆从此刻开始割断了,但感情还在延续,仿佛记忆是身体,而感情是灵魂,如今只剩下灵魂在寻找失落的身体。那时的日子那么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爱情变幻莫测,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不爱她了,就像不停喝蜂蜜的人很快品尝不出它的甜味来了,而今爱情远去了,他一下子就尝到苦涩了。他陪着她的时候,他的爱情就像一朵祥云总是绕着她,他为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爱情感到欣慰尽管另一颗心灵并没有发出回响,但他陪在这颗心灵旁边,也算是个安慰。而现在,她不在了,他的爱情并没有随她远去,却依旧紧紧地蜷缩在内心之中,仿佛受伤的不是他的心灵,而是这段难以磨灭的爱情本身。他怎么会傻到认为自己不爱她呢。爱情里,错觉总是想误导他。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承受着千情万绪的打击。痛苦只是一方面的。他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之中。田木的离去带给他的痛苦并不是一下子达到巅峰的。他在想,她和李恒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让他觉得田木的美残缺了一块,而他正是把这份残缺的美当做完美的。在他遇到田木之前,她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嫉妒了起来,有人曾经得到过她的爱,而且这个人是他的好友。他们拥有过那璀璨如宝石般的爱情那不正是他日日夜夜希冀的快乐之源吗这才是得以在岁月中永恒闪耀的东西,他与田木可怜的回忆因此显得不名一文。他们的爱情是真金璞玉,那段时光可称得上流金岁月。而自己和田木的过去土鸡瓦狗他只能这么说。爱情之巅有一道宣证永恒存在的圣光,李恒和田木曾沐浴在这道光下轻歌曼舞,而他只是在山腰遥遥望着这道光辉,以无比尊崇的心灵敬献了自己心悦诚服之意。他所拥有的可怜的回忆变得惨淡了起来。也许田木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只是一个可悲的小角色。李恒描述过他们的爱情,不过他倒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如今,田木拨开云雾,叫这段感情重见天日。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呢?是为了提醒他勿要把这段可怜的经历看得太重吗?还是对他的嘲讽?不,她可不会嘲讽他。假如他承认这段爱情,可她所说的现在的这段感情又算得上什么呢。她的意思是,他已经认识她一年了。她甚至坦言自己可能不爱他,但爱情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他不过是为爱情献身的千万人中的一个。他是谁呢。哦,一个演员。这段爱情会不会只是他的表演呢。他会不会是一个花花公子呢。到了韩国,她是否就要被可怜地抛弃呢。

    胡思乱想像一根棍子把他心中的痛苦化开了,他这才意识到,那些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他永远失去了她。他何必在乎别人呢,自己已经深陷悲伤的魔沼了。

    有人走过来问,这儿有人吗。他指的正是田木坐过的桌子。他悲戚地摇摇头,用意识的扫帚把那种无形的桌子代表着田木过去的灵魂打扫干净,将残屑收藏了起来。“坐吧。”他指着那个焕然一新的桌子。从精神上,那只桌子已经和田木没有任何关系了。悲伤催他起身,离开这个地方。小黄猫竟也从桌子上跳了下来,默默地跟着他。

    “你又懂什么呢?”弘毅看着它说。它喵喵地叫着,仰起头看着他。

第五十三章-2

    夏日的阳光明净,把邮苑照得亮堂堂的。呈现在弘毅面前的仿佛是邮苑的内心世界。他走到了那棵杨树前。那天晚上,他在路对面看到了最美的田木。她正站在他现在站的位置上。那天她那么温柔,不像平素那样冰冷。街灯、晚风、月光、迷人的微笑、飘柔的长发、关切的目光、一半映在阴影中美丽的脸庞、眼中的快乐、舞鞋、优雅……这副画卷永恒在伫立在此地,催生了他的浪漫主义情结那一刻,他简直忘掉了自己,痴痴呆呆地望着她。是她先打的招呼,她仿佛是从黑暗中蹦出来的精灵,把低头沉思的他唤醒了,他还寻找一番,才发现最令人愉快的她正站在对面。这条柏油路的宽度恰到好处,叫他从那个角度欣赏到她另一面的美。如果他的头脑中只能储存一幅爱的画面,那一定是这幅画面。在那一刻,他觉得她是爱他的。无论是从爱情的角度,还是从美学角度,他都被深深地感动了。白炽的阳光穿透了这个空间,但怎么也夺不走那幅画面。他感到什么从脸上滚落了下来,哦,是泪水。他一直捉摸不透的爱的形状也因此显露了出来,正是田木的样子。爱和爱人是重合的。他想,田木在邮苑留下了多少身影啊,他会爱上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他把伤心写在脸上,悲伤好像他的影子默默跟着他。一旦一种感情溢满心间,就不会给旁的感情留下余地。他想象着那个演员的模样。风流倜傥抑或高大英俊?举止优雅宛如绅士?申请缱绻像个诗人?他悲痛万分地叹息道,美丽的爱情从来都是留给吕西安的,卡莫西多只能躲得远远的。他要这个夺走了他的田木的人赋予最俊美的容颜,最美好的身姿,最纯洁的心灵,最高尚的智慧,最深邃的思想,最博大的胸怀,最坚强的意志,最炽热的感情,最高雅的志趣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最优雅、最高贵、最美丽、最纯粹、最善良、最完美的田木他正是努力使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贬低她的美?他会不会玷污她的美?一想到这份天真无邪的美好落入他人之手,他就心痛起来,就好像一件稀世奇珍落入了平庸的收藏家之手。这是难以忍受的!从来,他也没有得到这份珍宝,但她近在眼前,给予了他无穷的力量。他就像一个守护神兽,不声不吭地甘愿为这份美丽付出漫长岁月的忠心。可是她走了,带着爱情的签证走了。想到此,他又叹了一口气,无论遇见谁,最终她还是会献上这份美或许她本身并没有发现这份美。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无情的鞭打,荆棘状的铁锁紧紧地缠绕着他,不断地箍紧,他流血了,痛苦不堪。

    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这才意识到他的年龄的确比朋友们都大,尽量他常常把自己看作手握青春韶华的少年,但朋友们也许并不这样认为才走了几步路,他就感觉身心不支。初晨的阳光中摇摇晃晃,微风仿佛把道路两旁的大树都吹歪了,柏油路颤颤巍巍好似喝醉了一般,高楼也仿佛弯下了腰。出了校门恍惚中一瞥,他已经站在门外了校卫冷冷地眄了他一眼,把他当成了闲杂人等。他又恍然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上了一辆公交乘务员叫他刷卡时,他才发现车上人不多,他找了一个地儿坐下了。

    冬青、树、限速牌、高墙、围栏、窄门、车辆、高楼、阳台、立交桥、广告牌、路灯、花园、水池、人工湖、绿色的小河、成片的绿树、几朵祥云、书店、宾馆、商城、电影院、留下一条白线的飞机、熙熙攘攘的天桥、停滞不前的车流、密密麻麻摆在路边的铁壳、渐渐从地面和内心深处慢慢升起的热浪……这构成了这座城市生活的一角,如今它们好像也染上了悲伤,让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悲戚、失望和苦痛,这伤悲之河流过每条街道,把人们淹没在其中,处在高处的人们也没有幸免其难,因为这是一条心灵上的河流。公交车走走停停,阳光照得铁皮发烫,头发简直像燃烧起来了一样。弘毅枕着窗边以一种难看的姿势睡着了。阳光正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皱纹、胡子、头发越发显得乱糟糟。这是一张沧桑的脸,苦痛写在每个器官上。他睡着了。痛苦也钻入了他的梦境。

    “你别走!”他绝望地喊道。

    “你不是说不爱我吗?你不是怀疑这份爱吗?你不是爱的是那份美,而不是我吗?”她扔下了一块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美,这份美和她分离无损于她,那份美却慢慢熄灭了。

    “不,我爱的是你!”他哭得泪流成河。她却那般无情。难道无情和冷漠总是与爱情结伴同行吗。

    “你爱我?你是以全部身心、全部灵魂爱我的吗?”她问道。

    “是的!是的!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你发誓?”

    “我发誓。”

    她笑了起来。

    “你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没有秘密。在你面前,我没有秘密。”

    “抵赖吧。抵赖吧。你难道以为不知道你是‘冯谦’?”

    “啊……这个吗……这并不重要。”

    “那你告诉我,在你看来,爱情和文学那个更重要?”

    他犹豫不决。

    “说啊!你说啊!”

    他张开双手,不断地改口。

    “说啊!你说啊!”

    “爱情!爱情!”

    “也许你早告诉这个秘密,我就不会走!”

    “是吗?是这样的吗?果真是这样的吗?”

    “我是说也许!”

第五十三章-3

    他泄气了。他的心脏好似被插了一刀。

    “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他张开双手挽留着。

    “这是因为骄傲,不是吗?这是因为愚蠢的自负,不是吗?这是因为你把文学放在更高的位置,不是吗?生活是生活,文学是文学,不是吗?而爱情只能在低俗的生活中发生,不是吗?一旦涉及到文学,它就会变得崇高,不是吗?”

    他痛苦地留下了泪水,他无力反驳她口中的事实。

    “你知道吗?自从你走上了作家这条道路,你已经背负了一个魔咒。”

    “什么魔咒?”

    “你了解爱情,你是爱情的哲学家,你越了解爱情,你越不会得到她。”

    “为什么会这样!”他大叫了一声。

    车子转过一个弯,阳光扇了他一巴掌,脸颊火辣辣的,弘毅醒了过来。心中的郁愁千结,怅然到处生根,他小小的庭院再也容不下这么多野蛮生长的痛苦之花树。他像一个吃多了痛苦的人,肚子胀痛了起来。已经过了多少站,他心里完全没数。在他心里倒是有一辆列车,他不停地靠站,这是以痛苦为计量的。他完全陷入了悲伤为他划定的区域之内。窗外老是闪过田木的脸,而每一幅画面都会勾起他的一滴泪水。有的乘客发现了他的悲伤,但是他们也没有去安慰他。说实在的,这里谁没有天大的苦痛呢。大家只是憋着而已,过了这一站,还有下一站。

    弘毅恍恍惚惚地坐到了终点站,糊里糊涂地跟着几位乘客下了车。他们去了地铁站。他也跟在后面。也许要靠这种方式来化解痛苦,把痛苦的粉末撒到所经之地,这样心怀里的就会显得稀薄一些。下了电梯,穿过长长的通道,他跟着人流上了一辆。不知不觉,他已经穿越了京城的一大片地域,刚开始他在这座城市的地表上,现在又在地下。一旦痛苦的子弹洞穿了理智的防线,它就会驱使灵魂走向恍惚,而意识所认同的这个规律下的世界便开始坍塌,以便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被无边虚幻萦绕的生活快乐是不值一提的,痛苦只是诱饵。看吧,人类的感情中,号称最理性的痛苦也会走上歧路,从而忘记自己是本该痛苦的。弘毅觉得自己在抽泣,颤抖,他不断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他咳得咬死,不停地咳嗽着连身体也来配合他灵魂的巨大煎熬。身体上的痛苦看似加剧了这份痛苦,就像往苦涩的药剂中再加入黄连、木通,未必尝起来更苦,相反心灵有了痛苦的陪伴。

    地铁窗户的玻璃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照着他的脸。他看上去像一个老人,皱着眉头,目光惆怅,像那些刚刚失去了整个人生的人。车厢里的人显得那般快乐。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子一只胳膊上挂着公文包,一边打电话,一边来回扫视周遭的乘客。从他的嘴里蹦出的天文数字都是成功和财富的象征,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一位刚上车的女郎,红妆艳丽,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棕色长发波浪般起伏,她的脸深深地隐藏在浪涛之中,吸引了很多目光。青年们带着耳机,隔着手机屏幕纵览世界。中年的市民闭目养神,定气神闲。带着孩子的母亲不停地在孩子的额头上亲吻,而孩子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不远处传来音乐声,大家纷纷把身体挪动了起来,一个身体短小的侏儒在四处讨钱。他穿着厚厚的衣服,里一层外一层,好似怕冷似的。一只厚厚的帽子歪歪斜斜地戴在他的头上,恰好遮住他的眼睛。衣服倒不算肮脏,但这样的装扮总叫人觉得他像个小丑。当他把手伸到两个年轻人面前,说道,“可怜可怜我吧,献份爱心吧。”两个年轻人笑了。他腰间缠着的古旧的播放器里传来上个世纪的流行曲,这算是他“才艺”的表演。他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端着一个生锈的铁盒,一只手撑着身体挪动着。“装模作样。”有人说。“小心别让他听见。”“哈,他装的就是个聋子。”那一瞬间,讨钱的抬起了头,两只眼睛中射出两只毒箭,把自己对整个社会和命运的憎恨与厌恶都表达在目光之中了。接着,他又低下了头,向前蠕动着。再拥挤的地方总会腾出一片地方供他穿过,接着大家把目光转向别处。他爬到了弘毅的面前。弘毅掏出一张一百元。讨钱的大家倒是经常见,但接济他们的怎么也找不到。同一车厢的人都盯着他看。“他是一个骗子。”坐在对面的母亲说道。这讨钱的投出恶毒地一瞥,吓得孩子叫道,“看!看他的眼睛,像一个魔鬼!”讨钱的连忙对弘毅说了三声谢谢,继续向前爬动。“你被骗了!”大家都这么说。

    他麻木了。他宁愿放纵自己的身心去别处,也不愿去回忆他与田木过去的时光。只听到,他的意识之门外接连不断的敲门声,痛苦裹着回忆回来了。他选择逃避。就像一个晕车的人忍着恶心,他终究是要呕吐出来的。仿佛有人割裂了他的后脑勺,他几乎叫了一声,像是晕了过去。他想起初见田木的时候,纳斯塔西亚窜出了他的意识。他从田木的脸上没有看到纳斯塔西亚他向来同情她的命运的不幸,但这并不妨碍他一下子认定她。那么自己又扮演着谁的角色呢。梅诗金公爵吗?绝不是这样的。在他仔细回想时,他发现他差不多是一下子爱上田木的不爱上了有着纳斯塔西亚外表的田木,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她们判若两人,但纳斯塔西亚已经金蝉脱壳,只留下他对田木的爱。爱情对他玩了一个诡计。

第五十三章-4

    那时候,田木多么叫人欢喜啊。他整天想见到她。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去见她。而她就像永恒的塑像一样雕刻着沉静、典雅和清新的气质,等待着他。刚开始,他不断地给她欣赏自己的文章他是自私的,他以为这些文章会打动她的心。她或许压根就不想看。每天早晨,万籁俱寂,图书馆里空空荡荡,只有他和田木两个人静悄悄地坐在一旁,谁也不说话,好像他们也变成了这寂静的一部分。他认为这些最幸福的独处已经体现了爱情之真谛的一隅。他感到自己既紧张又安静,快乐的躁动与平淡的宁静一起翩翩起舞。何必说些什么呢。他那么爱她,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时候,许多窗帘还拉着,房间里开着灯却并不炽亮,空气里氤氲着某种味道,叫人觉得很舒心。偌大的屋子里,摆着多少书卷,呵,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而他们,也静静的、默默地融入到这片纯粹之中。有一段时间,他来得比她还早。因为他要早早地把自己的文章写下来,拿给她看。他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写时一笔一划,通篇浑然一体,气势稳健。田木似乎并没有特别认真地阅读,因为他马上就把这些稿纸夹进了自己的书里。不过,这对弘毅来说,是一个神圣而庄严的过程。文学,是他握在手中的珍宝;爱情,是他予以交换的珍宝。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就更努力地构思作品。有一天,当他献上自己最心爱的文章时,田木并没有去欣赏她,而是直接把它夹到了书里。“为什么要送我这些文章呢?”她问道。“这……我……”弘毅结结巴巴地没能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以后,你不用把送我这些文章了。你看,多浪费时间。”弘毅感觉她关上了一扇门,叫他以后隔着门和她讲话。“那么珍贵的文章!”弘毅心里想,“那是我思想的至宝!”他感觉自己就像卞和一样,要把璞玉献给心爱的人却被她拒绝。弘毅把田木的拒绝归咎于自己的无才。以后的日子仿佛就会少了很多乐趣。哪怕她随随便便翻几下,他也会得到安慰。唉!那些文章后来去哪儿呢。他看的很珍重的东西,田木并不珍惜。或许那些思想的结晶早早进了垃圾桶了吧。

    他同样为失去的爱情和思想感到伤悲。他苦笑了一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曾经认为他已不再爱她了呢。而现在,一旦爱情的希望燃为灰烬,他多么想把这些飞扬的温暖的灰尘也握在手里啊。哦,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普通极了。现在他骂自己是个傻子,怎么能贬低她的美呢。他的眼前闪现出她的模样来。棕红色的头发时直时卷,把她美丽如雪的额头掩映了一半,弯弯的眉毛像是雪地里的两只脚印,她一边的头发撩得很高,几乎可以看见发根,她的额头轻轻地伏起,显得好似在皱眉,弯弯的眼睛在凝望着什么,鼻翼开始初露峥嵘,她小巧的鼻尖有一块微微的凸起,上面闪着光芒。雕塑家常说,鼻子是面庞的最主要的特征,因为人们第一眼往往只看见鼻子。她两只手捂在脸上,也许是因为冷,微红从她的手边蔓延了出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两只虎牙影影绰绰。她在笑,又像皱着眉头。被隐没的下巴给这份美丽划上了句号。这一个个象征着美的元素在她的脸上互不想让的竞争,努力让自己处在最显眼的位置,虽然它们同处于优雅的河流,但总想先行一步以让外人欣赏到她的美。这最终的结果定格在此刻她的脸上,这不是美的灵机一动,而是千琢万磨。一部分的怡然像雾霭一样萦绕在她的脸颊上,另一份美好的希冀叫她的嘴唇闪闪发光,艺术元素最完美的融合叫她此时显得神采奕奕。一个天生的标致的美人儿。一部分发浪起起伏伏,在她紫色的柔软的棉绒衣外奔腾,而她两只突然捂在脸上的双手仿佛誓要打破这幅静态的诗意,一下子把这份叫人忌惮的美延拓到了思想无限远处。这是冬天的一天,她突然看到窗外的雪,一下子转头过来,冲着弘毅做出这个动作。他的心灵受到了撼动,一下子记住了这个画面。她和他谈起北京的雪。她说小时候,北京的雪很大。她和朋友们常常去滑雪。那个时候,她像个男孩子一样争强好胜,常常从雪坡上滚下来。这并不是贮存在他记忆中唯一的瞬间,那里有无数这样的画面,印证着她的美。他曾经做过思想斗争关于他是否还爱她,他是否真的爱她不过做出这些思考的初衷在于他想摆脱这份爱。哦,他想起了爱情中的痛苦田木曾带给她多少痛苦啊,他曾在黑夜里的邮苑踽踽独行,被她不经意的冷漠和无情割破的伤口不时泛起阵痛,多少次他想离她而去,朋友们都看到了他的煎熬,但他从来没在心里数落过她一句,他最多恨起自己来可是这和失去她的痛苦想比这算不得什么。痛苦包围了他,回忆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新的痛苦,以使他的精神之海不断咆哮。哪怕泪流干了,心还是痛不可忍。

    他想起,有一天,田木问他,“你觉得我美吗?”弘毅口拙,不知道怎么回答。田木说,“要发觉一个女子美或不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弘毅问,“为什么?”田木说,“女人的美,美在容颜,美在肌肤,美在身体,美在姿态,美在神韵,美在举止,美在谈吐,美在心灵,美在思想。这几种美占得恰如其分,才是完美之身。但常人只看容颜、肌肤、身体,他们说,美人占了这几样,后者也囊括在内了。”弘毅不禁皱眉,“你在哪看的这些?”田木说,“在一个杂志上,什么杂志,记不得了。”她又继续说道,“但凡品鉴美女要仔细斟酌,绝非一眼之下可以分辨。譬如说,容颜、肌肤劣者,完全可以借着姿态、神韵、举止、谈吐予以修饰,或许盛于美貌女子。要探寻女子的美,也必须像历险一样越过丛林,拨开藤蔓,她们的美深深地隐藏在其中。任何一个女子,总是把自己最珍贵的美隐藏起来,她们所炫耀的,不过是她们愿意让人看到的美。”“这是什么意思?”弘毅问。“就是男子常常被女人的美所蒙骗。我常常见过那些美人儿顾影自怜,自我欣赏。但说到底,我觉得那些美虚假、肤浅。”“那应该怎么判断?”“心灵与思想。这是最深邃的东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田木突然笑了起来,“我跟你开玩笑呢。上面说的,都是我自己编的。”弘毅也跟着笑了起来。“真的,不过我觉得说的蛮对的。我好讨厌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你真正很难发现她们到底美不美。你以后可别找这样的女人啊。”

第五十四章-5

    他跟着地铁,来来回回坐了几趟。他也不知道坐了几趟。途中尽是陌生人,他们通过和他的相逢、离别把他的悲伤重又带到了别处,但他内心深处还在源源不断地充溢着悲伤。好几次,他差点昏厥过去。有的好心人提醒他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可他要是告诉别人这病的根源在痛苦呢。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个醉汉似的。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但他浑然不觉。痛苦化作了他的双腿,带着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吸进去的是新的痛苦,呼出来的是旧的痛苦。在恍惚中他乘着公交车、地铁在北京随意穿行,悲伤的轨迹交错纵横,慢慢编织了一张大网留在了他的身后。出了地铁站,天已经黑了。可悲伤的时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在悲伤的国度里,时间是永恒的。茫茫的夜色笼罩在城市的边缘,就像无边无际的忧愁,每当快乐的光辉减少一分,悲伤的昏暗就会浓重一分。缥缈的远山连接着苍穹,露出模糊的身影。街灯黯淡的灯光点燃了另一份孤寂,叫悠长的街道变得萧然枯索。弘毅这才发现,他已经到了市郊。他就像一个患了剧烈咳嗽的人,每走一步就颤得胸痛、脑袋痛。从前,他觉得城市灯火掩映下的夜色很美,现在他品尝到孤凄的滋味。绕过一个低矮的树,他看到圆月正辉映高空,缓步上升。婵娟孤独而美丽,就像远去的田木,叫他可望不可即。他觉得自己平凡极了,而田木却像玉轮一样流光溢彩,高不可攀。他仰望着她,终于看清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月光点亮了他的泪水,叫它变成一颗珍珠。此时,田木又在哪里呢。她又会不会想起他呢。他想起以前见不到她的日日夜夜里,他的心好似着了火,渴望见到她,渴望和她说话。有时候,他急匆匆地去看了她一看,准备了满腹情话,到了她的跟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奔向她的路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些情话显得既聪明又浪漫,若是见不到她他心潮难平,恨不得扑上去亲吻她的座子。若是见到了,她的安静总会像一场大雨一样扑灭他的热情。他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这个怀着炽热感情的大熔炉尽管盖得严严实实,却总会从中蹦出一些灼热的火星,这些火星常常使她惊叫,“一个人怎么可能怀有这么热烈的感情!”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她一起散步。她从不应允。为什么非要一起散步呢,她总是这样问。弘毅觉得这是爱情的精髓所在,他常常想象他和她徐步前行,微风为伴,燕舞莺歌,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啊。弘毅一直恳求她这么做。有一次她几乎都要答应了。可是弘毅又说了一句,“那会像情人一样。”田木马上退缩了,她“不想让他们看起来像情人一样”,她把弘毅当成亲爱的朋友。他好心痛,一方面为自己错失良机,一方面又为田木不愿意施舍她的爱情。这种伤心事儿可多着呢。

    月光下,一个影子时走时停,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他走进了一家小餐馆。餐馆外面支着烤肉架,摆着几张白桌子。几桌人喝得醉醺醺的,嘴里不停地称兄道弟,这个劝酒,那个推辞,声势很大。原来屋子里也坐满了人。挂在墙上的小风扇奋力地旋转着,可人们还是流着满头大汗。他们把背心掀到胸前,不停地叫唤着,有些人受不住了坐到了外边。老板一眼看出他失魂落魄,给他端来几瓶冰镇啤酒。看到他呼噜呼噜地直往下灌,老板又提了几瓶。他还没支声,一些烤串已经端了上来。他抓起烤串猛地咬了起来,好似那正是快要把他逼疯的痛苦,他要与它决一死战。他吃得泪流满面,汗水、泪水一起往他嘴里流出,他也顾不得这些,只觉得嘴里苦涩极了。他又流下泪来。旁人不知道他怎么了,不停地打量着他。他一定刚遭受了深深的不幸,这些秃了顶的中年人想道。他把头埋在桌子上出声地哭了起来,屋里原本有气无力的谈话声马上消失了,大家同情地看向他。他的样子大抵像一个跟入京为了梦想拼搏的年轻人,如今遭了挫折马上认为自己的梦想在现实面前都是些无稽之谈。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人好不忍心。大家又开始了聊天。留下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哭个不停。

    夜深了,好心的店主见他睡着了,也没有叫醒了。等到田快亮了,店家又卖起了早餐。他付了钱,准备回学校。他醉了,走起路来腿脚像在画圈,有时向旁边一扭,好像随时都要跌倒。田木不断浮到他的面前。他有时哭,有时笑,简直是个疯子。即使他醉了,他还紧紧抓着一个现实那就是田木离开了他。

    公交车载着他的醉意和疲惫从郊区往城中驶去。他觉得车子是倒着开的。一阵眩晕和颠簸,他差点要吐了出来。早班车人并不拥挤,车里的晨光渐渐充盈,但他的清醒却随之消减。当意识醉了,痛苦似乎也醉了,这大概是人们渴望醉酒的原因。车子一路走走停停,让他的恍惚来回颠簸。他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感受之中。麻痹的神经开始制造各种幻象。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不断从他的头脑中升起。他抬了一下脚,仿佛踩在了云端。田木就坐在他旁边。她马上又走了。她笑了。她哭了。她在翩翩起舞。她醉了。他的头不停地从窗边滑落,偶尔睁开眼,他也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心灵的痛苦转化为身体上的痛苦。他感到心脏像撕裂了一般,随时都能吐得出来。反胃叫他闻到了自己口中难闻的气味,极度恍惚中他依旧憎恨自己。头很重,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淹在水里了。到了一个站,上车的人很多。他们像疯了一样往上挤。有人嫌后面有人推他就骂了起来。他的眼皮不停的合上、睁开,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的后脑勺仿佛被人刨开,放了一块石头。他慢慢地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眼前田木的影子在不停的晃动,他伸出一只手去抓,渐渐地意识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把一切思想都吞噬了。他感到不那么痛苦了,但泪水还挂在脸上。但他常常猛然间皱起眼睛,咧起嘴,一副痛苦地要哭喊出来。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他大概是吐了一次。有人在不停地咒骂他。他睁开眼睛,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做了好多好多梦。梦境里那么漫长的画面实际上不过是现实的一两个刹那。他感觉嗓子眼好像被人塞进了一个煤炭,干裂得要死。千奇百怪的东西在他眼前直飞。在这些层出不穷的扑所迷离之中,他偶尔所能抓住的真实便是他的痛苦,这会叫他猛地抽搐一下。他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

    又是一个长长的梦。梦醒时,他已经站在邮苑门口了。他摇摇晃晃地往里走。突然听到一声惊叫,紧接着一声撞击声,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好像有人被车撞了,他心想。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身体哪个部位都疼,好多人围住了他,他想站起来,全然没有力气了。他听见一个男的说:“你为什么要碰方向盘!”一个女的惊叫了一声。她叫他想起了田木的声音。轰的一声,他坠入了一个黑洞。

第五十四章-1

    老秦头回了趟家。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大病小病一起发作。平日里他吃不下饭,肠胃上害了病,涨着一肚子水。不久前,他被摩托车撞了,所幸只是刮到小腿,现在满是疤痕,走路一瘸一拐。一到晚上就失眠,辗转反侧痛苦难耐。头痛、牙疼,他经受着百般折磨。在这种痛不欲生的生活下,他勉强写完了最后一部书。他又借了民生点钱。民生为他感到心疼。从医院出来,他看上去精神了一些。至少吃的下去饭了。“你还在等什么呢?秦兄。”民生总是担心老秦头的作品无法面世。老秦头听了,总是倔强地摇摇头。民生给老秦头介绍的地儿,人家也不让他呆了,但还是给他多付了半个月的工钱,算是给了民生面子。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他反而卸下一口气。他的一部分顾虑消失了事实上正是这部分顾虑叫他度此一生的。最近的日子,他常常夜里披着衣服坐起来,望着天上的星星,回忆自己的一生。过去,他常常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把自己的答案写到了作品里。有一天晚上,灵光一闪,他感觉自己心灵上的痛苦消失了,只剩下了**上的痛苦。他的心灵亮堂了起来。令他忧心忡忡的事情变得轻松了起来。时日不多,他终于获得了久违的枯木逢春般的平静。

    回到村上,他惊讶于村里的变化。他在村头碰见了云龙。不消几眼,云龙就看出老秦头气色大不如前。他小声问:“老哥,身体现在咋样了?”老秦头的脸上裂开一个笑容,好像干旱的土地上破开了一个口子,他说,“还能坚持。”“窑给推掉了?”老秦头问。“推了好久了。都住进新房了。”“不是说得等些天才能搬进去吗?”“也差不多了。”“这地皮准备干啥用?”“听说是要重新规划,搞大棚或者盖农家乐,反正不会闲着。”“你有没有听为民说剩下的我们几家咋解决?”“唉,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说是要推掉,不管你们同不同意。”“强拆?”“为民说,这是镇上的意思。”“我不相信,他敢动文辉家一块砖。”“那就不知道咧。”“明辉家的窑咋也没了?”“为民给了点好处呗。”“不过,为民确实说了,这几天就要推掉你和旺财家的窑。”“啥时候说的?”“前天大喇叭通知的。你要不问问吧。”从老池岸经过的时候,腾辉一伙儿都停下手里的牌看着他,他没有理睬,继续向前走。他感觉有些奇怪,不过没有注意。这叫他想起王娟走时这帮人的眼神。他与他们是格格不入的。一辈子也没打过几声招呼,现在也不必假惺惺地寒暄两句。他听见他们说着什么,听不太清,但似乎不是在打牌。

    路过旺财家的时候,老秦头特意瞥了一眼。旺财家的大门紧闭。旁边的文辉家门口荒草丛生,铁门紧锁。再往前走,窑不见了,剩下一个个新立的小山坡。那不是风旗家嘛,他们家有两只窑,一只窑灌了水,后来在院里盘了一间柴房,全家六口人挤在一起。那不是昆明家嘛,他的父亲阴阳怪气的,给窑前筑起很多弯弯曲曲的篱墙,像一座迷宫一样。这些个窑洞,老秦头这一辈都是从父辈手里接过来的,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还怪叫人难受的。左右两边的窑洞都清干净了,空阔的土地上只有他们三家的窑洞突兀地伫立着。文辉其实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他和旺财也背负着相同的命运。他往右边一瞧,想起了之前这儿的破窑洞旁边的土坡。有一天,建工他哥担着一笼粪正在下坡,坡塌了,他一下子栽了个倒根葱,腰折了。这也是个命苦的人啊,后来又害贫血,不到五十就病死了。老秦头往自家走,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倒塌的土堆里蕴含着大伙生活的影子,也叫它们变得不平凡起来。这儿是从前的石磨,那儿拴过骡子,这儿盘着猪圈,那儿曾是烤烟楼,这儿是碾麦子的场儿,那儿是堆苹果的土洞……这些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说生活的痕迹不见了,只留下回忆,我们还能找到曾经的真实吗?老秦头感慨万千。在他的脑海里,这个窑洞升起了,那个窑洞倒塌了,而他们的主人不停映上他的脑海。他们的命运,他们父辈的命运,一同随着路两旁窑洞的倾塌变得沧桑起来。也许这其中藏着什么特别的意味呢,老秦头想。他还记得起来小时候的事情。大概他很小的时候,他被村里几个大孩子带到了他们家对面的山坡上。他们想欺负他,用一块糖把他骗来了。他的母亲找不到他,焦急地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母亲的声音吓跑了这些大孩子。他们没有给他吃糖,反而捉弄了他一番。母亲上来找他,大孩子藏了起来。等他站在家门口的时候,那些大孩子排成一队从坡下跑。他的母亲破口大骂。这些漆黑的奔跑的身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好多年过去了,他还常常在梦里见到这一幅画面,不过大孩子身后不再是果树,而是暗黑的恐怖森林。老秦头总算想起来他小时候总被人家欺负。有时候,他屈辱地流下泪流,谁也不告诉。不过,后来他渐渐忘了这些。方才他回想起了那座土坡,叫他的心痛了一下。前人在这条路旁生活了两三代,如今这些土质的建筑终于被时代的车轮碾碎。小时候,这条路坑坑洼洼,踮得脚生疼。谁要是摔在地上,简直就像咯在石头上一样。不是大家懒得去管这条路,而是一下雨,铺的石子就被冲走了,路重又变得坑坑洼洼。经过两三代人脚掌的夯实,路终于硬实了起来。推说了好多年的柏油路一直没有铺起来,也没人再催问了。现在,村民们离开了老地方,集中住在了村子的另一头,对它几乎也没什么感情了。

第五十四章-2

    过去的生活方式以一种默默无闻的方式被终结了,这本身就有一种岁月的悲哀。老秦头的作品记录了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基于此,他总是觉得这片窑洞群所代表的生活还没有结束。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时代正是这样改变的。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味道。他的父亲向他讲了祖父挖掘窑洞的过程,村民们把这视为一种胜利。那个时候,挖成了窑洞就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启。而今红砖瓦房代替了它的表征。还没有察觉到这是什么吗?广大个体命运的集合构成了这个时代,而他不过也要为时代的湮灭和新生做出一些牺牲假如他缅怀旧生活。这种庞大浩瀚的更替感风起云涌,不知不觉地置换了人们心中的生活观。群众无法抗拒这种力量,相反他们要借着这次洪流获得更多在以往浪潮中失去的进步。他的怀念并不是对单独的人或事,而是整个逝去岁月冉冉升起的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元素。他见证了这些元素的更替,但马上他要把它们带到坟墓中去。以往,时间消逝了,但物品保留了下来,后者象征着某种永恒;而现在物品也消逝了,这象征着整个时空的消亡从感情上强行剥夺了过去确然的存在。蓬松的土,谁能从中看出什么意味呢?唯有把它们凝结成形才能叫人发现它的指征。他感到父辈的精神也随之消亡了。也许并不需要了。人们需要新的精神。但仔细想来,这二十几年,他的笔焕发了生机,这是村民赋予它的力量。生活变得美好了,不是吗。

    差不多走进自家门前的时候,他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情。那天,他正蹲在门前抽烟。有个装扮入时的女人叫了他一声。她下了摩托,一个男人把摩托停在路边。“文澜,是你吗?”他却不大认得出给他施笑的女人了。女人介绍了自己,还埋怨他忘记了自己。老秦头终于想起来,她是年轻的时候向自己求过婚的同学。那时候,他也俊俏,说婚事的人不少。“你还住在这儿吗?”不由老秦头开口,破败古旧的家具就已经显露出他的生活了。王娟也在。“嫂子,您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快乐。”女人说。“为什么呢?”“因为文澜是一个乐观、幽默、有智慧的一个人。”这个评价叫王娟吃惊不小。女人离开了,王娟还一直问他,“你哪里幽默了呢?为什么给人家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因此想起了王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院里生满绿草,像是一片荒地。花了一下午的时候,他才慢慢腾腾地把草拔完。他翻出过去买的挂面,在电饭锅里煮了一把面。说完饭,躺在炕上晕晕沉沉地睡了起来。天麻麻黑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

    为民来了,叫他准备搬家腾地方。他说自己没地方住。为民叫他自己想办法。他很想和为民吵一架,但还是忍住了。为民说起话来,一副大人教训小孩的模样。这便是他面对穷人的口吻。遇上明辉一伙,他又得笑又得把话说得漂亮。为民可没给他一点面子。他甚至威胁老秦头,要是不搬,推土机来了,就把他活埋在里面。老秦头软绵绵地答话,问有什么其他办法,毕竟他总不可能睡在荒地里。为民哼哼了几声,叫道,反正这事儿提前给你说了,这也不是他能拿得了主意的,都是上面的意思。为民走了,留他一人干瞪眼。他知道,为民很看不起他。村里人也都看不起他。他太窝囊了。他感到一种悲哀。如果在时代发展的脚步中,有些人没有跟上,要么他是最穷的人,要么他是刺头。要是前者,既没有斗争的勇气,也没有斗争的资本,只能沦为所谓发展的牺牲品。

    夜色中的金门村不再像从前了。老村址差不多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窑推到了,树被挖了,村里出现一个大坑。很多年前,村头两个老池子,到了夜里,总会传来蛙声、鸟叫声。人家都在门口乘凉。星空中有一条肉眼可辨的长河掠过,有时候还能看见流星。人们四处答话,像是画卷中的人物。再也不是如此了。老址这儿只剩下三家独户,像是被抛弃的。从前在山沟里有零星的人家,平原上的人家总是嘲笑他们像野人一样。而现在,住窑洞的仿佛成了被文明抛弃的人,是落后的象征。村子另一头灯火通明,正是新农村的集中地。用为民的话说,那是城镇化的一部分,而贫穷就应该被淘汰。难道砖瓦红墙就有嘲笑窑洞的资本吗?他们开始认为自己成为了崭新的一类人。这个夏天,显得残忍、悲哀。以前的生活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大家总是看不起老秦头和旺财。只不过,现在好像大家真正划清了阵营,要将他们孤立起来。他们会有什么咸鱼翻身的机会吗?不会的。月亮露出微笑,也许她在怜悯众生。因为在她看来,无论人们多么幸福,他们还是在受苦。不是吗?其实这种对立是普遍,它总是出现在人性生长的地方。总有人得扮演悲剧的角色,他们是被淘汰的、被终结的人。也许有人会怀着遗憾,那不过是象征性的。一旦一种力量形成一种普遍的局势,与之相对的力量总是要消亡。看看金门村里射出的光线吧。好像两盏孤灯在抗衡千灯万盏前者注定是要熄灭的。千灯万盏决定将怜悯留给自己,它们选择继续施于被孤立的人以冷眼,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村里的土地上,老秦头和旺财家的灯光像两只眼睛,荒废的土地即是他们的脸。可惜,这两只眼睛也总是针锋相对的。这一夜,他们的命运如此明晰地绘在了金门村的土地上他们孤灯难明!也许这块土地还是同情他们的,毕竟他们最终还要瘗骨于此。他们有着高尚的信仰,却无济于事。在这个物质横流的社会,精神力量似乎显得微不足道。这崇高的信仰和追求仿佛一件无价之宝,落到了穷困潦倒的他们手中,于是命运就不停地打击他们放弃希望。但他们就必须遭遇这些不幸、打击、厄运吗?

第五十四章-3

    腾辉的家,正聚集了一群人。最近,他们正借着打牌的名义商量事情。反对村长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大家把话都窝在肚子里。为民被孤立了起来。他感觉大家对他的态度变好了一些,这是村民做出的假象。背地里,为民简直要被唾沫星淹没了。最近的事又叫大家彻底寒心。村民听说推倒窑洞国家会补助拆迁费,差不多一万块钱。可这事儿,为民压根就没提。有人与为民当面对质,为民支支吾吾说镇上没有这个政策。当为民知道这消息是从镇上漏出来之后,马上反驳村上反对的意见,说没有这事儿。果然,镇上也改口了。要扳倒为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的表亲在县里担任要职。要干成这件事并不容易,况且人多口杂,一旦为民收买一些人,证据反而对他们不利。好在为民差不多得罪了全村人。

    “材料收集的怎么样?”腾辉问东来。

    “有几家没给材料。”

    “谁负责的这几家?”

    “昆明。”

    “昆明,怎么回事?为民给了这几家好处还是怎么的?”

    昆明走了过来,说:“这不就是明儿老伯那几家吗?都听老汉话行事。”

    “咋?老汉想不清这道理?白活了一辈子!”腾辉说。

    “明儿伯当了一辈子好好先生,不愿意冒险。他觉得这事儿咱们没把握。”

    “老汉不看新闻么?打虎打苍蝇,全国都在行动。全村人拍死一个苍蝇咱用的合法的手段难道做不到。那就叫苍蝇继续吸血去好了。”

    “明儿伯就是怕万一咱输了,这以后没法在村里呆了。面子上也过不去。”

    “得,得。你可别信了老汉的邪。老汉想的比你清楚多了。看着吧,老汉就是想等到最后时刻入伙。你这样给老汉说吧,你就说,‘你要是不加入,以后为民做赔偿绝不把你们这几家算进去。’”

    “其实也不差这几家。”昆明似乎觉得有些为难。

    “照辉哥说的办吧。成天啥事也办不好。”东来脸色不悦,皱眉说道。

    “都过来,都过来。”腾辉叫一伙人聚过来。

    “看吧,”腾辉拿起东来手边的一沓纸,说道,“出了明儿老汉那几家,村里其他人户主都把对为民的意见写了。对,咱得公正。人家想说些好话,咱不能让人家憋着。毕竟,哼,为民还是为我们村做了那么一丁点儿实事的嘛。户主这都画押了嘛,我想这应该都是实话。这叫啥?证据。还有,”腾辉叫东来拿出一些欠条,发票,“这也是证据。为民欠了我们多少钱,咱可能算得一清二楚。还有退耕还林、拆迁费这些大钱,还没算进去。我觉得,咱还应该再收集一些材料。”

    “什么材料?你说,腾辉。大家听你的。”

    “听你的。”

    “一份请愿书。”

    “怎么写。”

    “首先,咱把这些个户主的材料整理一下,汇编成一段话这肯定是讨伐为民的,不用说。然后,咱让村里所有人按手印。你们想想,这些话,可不是咱编的,这是大家的意义。再说了,村里所有人都反对的人还能继续干村长?不可能。这张大纸就是拿到金门市去,他也得认。人民的名义,谁敢不说句公道话。我想,领导看了,起码得落泪吧。这个年代,还有被这么压迫的农民!”

    “就应该这样办!”

    “就应该这么办!”

    “咱们应该把这些材料拿到镇上去吗?”有人问。

    腾辉笑出声来。“你要是觉得镇上能干实事,旺财跑了两三年能白跑?”

    “那咱得去金门县告他一状?”

    “这是一件大事。咱甚至得和县长聊上一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咱要一击致命,不能叫为民有反应时间和翻身机会。当然,能上县新闻最好。我就不信,包庇他的手能有天那么大!”

    “材料要到,人也要到!”腾辉补充了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急,听我指挥。”

    等村民散去,腾辉心潮难平,连抽几根烟在屋里来回转圈。突然,他从柜子里拿出两包好烟,关了灯,在门口打量了一下,锁上了门。腾辉绕了很远,敲开了为民家的门。为民开门的时候,腾辉特意向远处瞅了几眼。

    进了屋,腾辉掏出一包烟让为民拿着。“最近挺好的啊。”腾辉笑着说。“烦的很啊。”为民说。“咋的啦?这不,新农村工作做得挺好的吗。下一届,大家还选你。”“嘿,你可别说。村民心里鬼的很。办了实事不得好的事情多了去了。而且,棘手的很哪。”腾辉透过眼圈看为民,他分明是嘴上喊愁,心里偷乐。“今天还被旺财骂了一通。”为民说。“得了。你肯定也骂人家了。”“嘿,你还真说对了。我见他就来气。你说写了一辈子文章,有个球用。混得比哪一家都惨。桂香是个好媳妇早应该跑了去,学人家王娟,现在吃得多开。生了一个儿子,还是个智障。这家就没啥聪明人。种地种不好,念书好好的回家种地,他母亲也是脑子少了一根筋,叫儿陪她。不过,要我说,就算旺财呆在城里,一辈子也混不来啥出息。命该如此!已经写好了。你看,我给他说了,过两天推倒窑洞。还没等我说完,把我骂了一通。说什么就是死也要死在窑里。真是可笑。我说挖掘机、推土机可没有感情,到时候把你埋在里面算谁的责任?真是气硬!给我说,好吧,来,把他压死吧。唉,我简直懒得较劲!”

    “你咋想的?你不会真要把人家埋在里面?”

    “哎呀,我就是吓唬他一下。”

    “旺财肯定不吃你这一套。”

    “哼,我有手段。你到时候过来,我给你看一下。我就要叫他亲眼看见他的窑塌掉。”

    “我可提醒你。你可别轻易惹一个握笔杆子的人。”

    “你可别提醒我。咋办,我心里有数。”

    “那你这样做,不太合适吧。”

    “你这话啥意思?”

    “推掉老秦头和旺财家的,这不还有文辉家的房子吗?你又不一起推掉你这不是落人口实嘛。”

    “我也没别的办法。这三个是村里最不识眼色的。你觉得我不先推到这两个可怜鬼家的窑,怎么可能向文辉出手?这都是循序渐进的。”

    腾辉吸了一口烟,打了个咯没有说话。

    “镇上会来人监督。”

    “好吧,看来只得这么办了。”

    腾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让人家住哪儿?你是村长,这事总得解决吧。”

    “他妈的!”为民突然发火了,把烟往地上一摔,“我他妈的怎么能管这么多。爱睡哪睡哪!”他叫了一声,“腾辉,你家那两个果园不是空着么,给旺财和老秦头呗。”

    “啥?那俩地儿好多年没管过了。房子漏水,而且离村头太远了。差不多在沟边。”

    “哎呀,你这意思好像是舍不得?”

    “没有的事儿。”

    “咱就这么干。兄弟我唱白脸,你唱红脸。他俩还得感谢你。”

    “我觉得你这样光明正大地推倒人家住的地方,也没个说辞,还是理亏。”

    “跟他们这种不讲理的人讲什么理?得,我心理有数。”

    “嘿,我听说旺财整天往镇政府跑,要告你。你长个心眼。”腾辉提醒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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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群潮之下,众人之哗】屡次获得诺奖提名的大作家秦风……世界著名音乐家紫怡……世界五百强企业家李万通……全国著名艺术家文洛之天才孙女文珊……二十年默默无闻的乡村作家老秦头……天才青年作家云心……遥远的西北地区普通村庄……北京邮电大学……美国的悲剧……【介绍】《群哗》乃是一部三部曲形式经典文学。三部分别为《远村》、《邮苑》、《履冰》。群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群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群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