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4
为民一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洋洋自得地笑了几声,挥着手里的烟,烟雾袅袅上升,逐渐形成一个狂妄自大的**者形象,他把这句话当成对自己强硬后台的讽刺,“怕?这二十来年,告我的人还少吗。兄弟,你知道吗,对付暴民就得以暴制暴。别以为他们是绵羊,一个个都是贪心狼。我可知道他这两年都是怎么跑镇政府的。人来没来,声先到了。领导早都躲起来了。办事可不是这么办的。没人信他的话。现在,镇政府那个不认识他。要知道,我最不怕他告我。这反而叫上头喜欢我呢。嘿,你就放心吧。旺财一辈子干成过什么事?咱们可都是知根知底的。放心吧。”
告别了为民,腾辉在路上慢慢往回走。他心里琢磨着,绵羊被逼急了也会咬人,为民自己下错了一步棋,可不能怪他狠心了。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知晓“分寸之道”,盘剥猎物也得以表面共赢为基础,人们懂得反抗了,不再像之前那样乖乖顺从。
腾辉特意叮嘱了云龙,叫他不要透露风声,顺带着也拉他入伙了。当云龙在请愿书上押下手指时,腾辉送了一口气。事实上,他很不放心云龙。他知道云龙一直在村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一个比他还更得民意的“和事佬”。要是搞一次民意投票,云龙定然能当上村长。所幸这次有利益羁绊,村民已经默认如果腾辉带着他们出头,下次选举就投腾辉一票。对于云龙,他是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他永远保持中立。在他的印象里,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矛盾。在村里,老池岸一伙人算是一个小团体,云龙从不加入他们,但其他人总能惦记着云龙,因为云龙曾经帮过他们。这叫腾辉挺妒嫉的。他一向以这个团体的“首领”自称。他认为,正是因为自己苦心孤诣地经营这个小团体,到了今天才能干这么一件大事。他固然有私心,但他是为大局考虑的。他认为自己称得上金门村的英雄,他将带领群众进行历史性的反腐斗争。当他这样沾沾自喜地幻想时,他总为自己镀上一层光辉的色彩,慢慢地他愈发觉得自己足以胜任村长,带领群众走上崭新的致富之路(从而忘记了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想接手后趁机再捞一笔)。他走时,在云龙的肩膀上拍了拍,说道,“一条船上的伙计啦,今晚到我家来一起商量事儿。”云龙应允了。
晚上,众人先过了一阵麻将瘾,才说起正事来。云龙的加入,叫大伙信心十足。腾辉铺开一张大纸,上面泛起了红光,密密麻麻的签名和手印开始说话,控诉着村长为民的**事迹。大家都怀着热烈的心情围了过来,激动难奈,让小屋变得燥热了起来。请愿书是明儿叔起草的,乃是第二版。他后来同意入伙反抗了。明儿叔念过私塾,八股文出身,写起文章来满篇之乎者也。腾辉气得把昆明拿过来的第一版揉成一团,叫明儿叔用白话写。这一版介于文白之间,语气不急不躁,言辞顺口通畅,论证有理有据,感情真挚,看似平淡普通,却叫读的人一下子能抓住重点全体村民受到村长为民的压迫已经忍无可忍,要求县政府罢免村长,重新选举。这次誊写改为行书,更是清晰悦目。大家看得激动,觉得正义的天平开始向他们倾斜了。
“怎么还有大片空白?”
“对,这看上去不是很协调。”有人发现了这个小瑕疵。
“别急。这块有用。这块专门写旺财和老秦头的不幸遭遇。”
大伙觉得有理。他们马上觉得应该也把旺财和老秦头拉拢进来。
“不!决不能叫他们加入。”腾辉严肃地说。
有人开始附和,“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会影响我们大局。”
争吵之后,众人达成一致。
“我们什么时候拿着请愿书去县政府?”东来代替其他人问腾辉。
“等!”
“等什么?”
“现在不是最佳时机。你们想想。”
聪明的人马上想到了原因。他们称赞腾辉考虑地周到。
“到时候,怎么去?谁去?以怎么样的一个形式递交请愿书?这些问题都需要讨论。”东来提醒腾辉。
“这样,我想了想,咱们每位户主都去,他们可都是签过字画过押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有人赞同,有人觉得人数未免太多。
“你们要明白,我们正是要造声势。如果派一个代表去,这些材料我觉得都是不安全的。县里可不比我们村,被骗了可找不到门道。”
“对,我同意。”大伙最终赞同了腾辉的观点。
“这事得上报,上新闻,上电视!咱不能搞一次默默无闻的运动。咱们得让全县人知道有这么个事儿。这也是我们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于情于理都没有错。你们觉得如何?”
“嘿,就得这么搞。”红旗说。
“这样是不是太张扬了。”昆明皱眉说道。
“哎呀,你真是怕事怕了一辈子啊!你是属鼠的吗?”东来哼了一声,对昆明说道。
“这不是张扬不张扬的问题,咱们得确保一棒槌把为民敲倒。我们得用上所有力量!从前,我们怕这个怕那个,现在有了追求公正的机会,咱可不能就这么白白放弃。不可能网开一面的。他吸了咱们这么多血,我们要道声谢谢吗?绝不可能!现在咱们终于团结起来了,就决不能叫蚊子逃走!”
昆明反对的声音被其他人赞同的声音淹没了。
“关于怎么递交请愿书?我觉得咱们得认真考虑一下。”腾辉坐了下来,说道。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团,最终决定腾辉作为代表去县长办公室递交请愿书,其余人在县政府外等候。“这些材料需要备份,”东来突然说了一句,“原材料我们先留着。腾辉你先保管吧。”等大伙决议好,已经差不多十一点多了。他们掩着夜色,怀着对独夫的愤怒,跨着坚定的步伐向家走去。不一会儿,金门村的灯都熄灭了。街上没有路灯,显得黑洞洞。人们睡去了,村子还在低语。旧址上的废土在黯淡的月光下仿佛庞大无比的怪物,他们在光影之间发出呻吟、嚎叫,新房群威严伫立,气势不凡,向着古旧的废墟射出睥睨的目光。夜色使得这片土地的悲凉更加浓郁,隐隐从土壤中散发出的宿命的气息叫整片天地变得暴戾。一种悲剧正在悄悄地酝酿。
第五十四章-5
一天下午,村里传来轰隆声。大伙都跑到了街上,一看村长领着推土机和挖掘机来了。为民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汽车,看样子是镇里的领导,推土机的铲刀上坐在三个彪形大汉。腾辉和东来一伙人正在老池岸打牌,看到迎面而来的阵势,放下牌站了起来。腾辉迎了上去,问道,“马上要推吗?”“这不,镇上都来人了。”“你还没通知人家老秦头和旺财啊。”“前几天早告诉他们了。他们愿意拖着就拖着,反正今天是非推倒不可了。”腾辉瞥了一眼汽车里的领导,是个女的。腾辉向东来、昆明几个人使了眼色,几个人去行动了。等村长领的工程队到了老秦头家门口时,几乎全村的人都过来围观了。
为民准备先拿老秦头开刀,把旺财这块难啃的骨头留在最后。女领导下了车,看到这么多村民,心里高兴,以为大伙都来支持她的工作。为民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大喇叭,讲道:“这是咱们镇上刚调来的女领导,来基层学习工作。大家欢迎一下。”掌声少得可怜。“大家不要拘谨。”女领导对此见怪不怪,她早就被提醒村民冷热无常。另一伙村民也来了,是邻村的。“你们来干什么?”为民皱着眉头问。“来看看村长是怎么为村民办好事的。”为民哼了一声,提醒他们不要干扰自己的工作。村民们把老秦头的家团团围住,大有四面包围之势。
村民们开始交头接耳,刚开始声音很小,像是千百个蚊子在嗡嗡叫,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盖过了喇叭声,简直像打雷似的。女领导似乎是第一次亲身听到群众的声音,一下子竟被吓得不轻。她环视了一圈群众的模样,对农民心里有数了。他们好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论男女,面色红黑,身体干瘦,脸上皱纹密布,说起话来鼻音很重。
为民刚要提起喇叭,老秦头的家门咯吱一下响了。村民们沉雷般的声音消失了,他们的目光却重似千钧,老秦头跨过门槛时一下子腿软了。他这几天变得更苍老了,连跨半足高的门槛都费劲。为民也没有说话,看着老秦头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大概扫了一眼村民,又低下了头。人们感觉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他身上破旧的蓝色中山服松松垮垮,袖子上破了好几个洞。某种力量钳住了村民的嘴巴,叫他们说不出话来。
老秦头走了几步,站在人圈中间扫视了一下。成百只目光盯着他看。他像是被孤立的人。他们都是无情的。他们都是来看他会落到什么下场。邻村的也来了。他几乎感觉天地要旋转起来,他似乎成了群众的罪人,要被横眉冷对、千夫所指。一双双眼睛拼命地睁大,想看看他准备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这一幕,在他命运即将结束的时候与他相遇,叫他一下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感。他的一生难道不是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吗?只是此前他心高气傲,谁瞧不起他他就瞧不起谁。但并不是靠着蔑视一切就能改变事实。他觉得这些面色冷漠的村民随时可能对他吐出口水,这一刻他体验到终生孤寂的巅峰滋味。他们不是同胞吗?可他们为什么就如此面无表情地漠视着他的命运,仿佛仇敌一般?他感到一生的孤岛终于面临危险,蜂拥而上的海水几乎要把他的弹丸之地淹没了。他甚至像后退了一步,好像人家要胁迫他做什么似的。但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他是自愿的。他无话可说。他将化作一黄土。
目光像是审问,而他已经被包围。他腿一软,跪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1
老秦头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被人扶了起来。他看到一个女人的鼻孔和她脸上的傲慢。女领导问,“你没事吧?”他点了点头,皱着眉头问道,“是来推窑的吗?今天。”
为民上前一步,举着大喇叭问:“老秦头,家具啥的都收拾好了吗?”
喇叭声既凄厉又刺耳,像是毒蛇的嘶叫,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好了。”一声叹息。
“我没有力气,拉不出来。”一个有气无力地声音说道。
“你,你,你,去帮忙!”为民指着铲刀上坐着的三个大汉吆喝着。
三个大汉气势汹汹的走了过去,瞪了老秦头一眼。东来低声低声对腾辉说,“这三个人我见过。他县里的打手,亡命徒。看来为民今天是准备动手的。”腾辉哼了一声,继续冷眼旁观。
三个莽夫一脚踹开大门,从院里推出一个木车来。木车上放着一个袋子,一床被子,一个电饭锅,一个脏兮兮的红盆里放着碗筷。“就这些?”拉车的汉子抖了抖车子,似乎觉得太轻。
“老秦头,你可想好了。推土机埋了的东西,我们可不负责给你找回来。”
“没了。”
“袋子里的是书吗?”为民在喇叭里嘿嘿笑道,不停地环视其他人,果然大家都笑了起来。
“还当宝贵呢!看了一辈子书,哼,有什么用?”这句话把大家的同情没收了,他们在情感上跨出了另一步,开始对老秦头的蔑视起来。造成这样的结局,活该,不是吗?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跟着笑了起来。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戏谑起来。命运已经派来使者来嘲笑他了。女领导似乎笑得更起劲,他们把老秦头的一生当做笑料。但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玩笑。很快,良知尚存的人的笑容在脸上僵硬了。他们的同情心在隐隐作痛。
老秦头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汉子差不多把他提了起来,放在人群的边缘。
推土机缓缓地向前开着,像是举行庄严的仪式。为民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按住老秦头。他怕的是老秦头发起疯来,冲到推土机下面求死。他的确可以戏耍他一番,但绝不能闹出人命。
当铲刀推到房门时,老秦头流下了泪来。他跪了下来。他想起二十五年前的一幕。他刚从邮苑毕业,回家种地。父亲狠狠把他抽了一顿,但他死不悔改。那天,父亲叫他在门前跪了一天。二十五年前,命运的剧本已经写好了。不是吗?此刻,来的不早不晚。早早为他准备的屈辱如约而至。王娟的离开对她也好。她不应该和自己一起受罪。他的父亲早就说过,他要是种地,一辈子被人欺负,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穷汉,因为他不是种地的命。父亲的话差不多实现了。或许后来父亲想通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他依旧心有不甘地训斥独子,幸福摆在面前你不要,那就去受罪吧。我的罪已经受够了,你要是这样,也由不得我。他想,如果他不回来了,他是否就有荣华富贵,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沦为刀俎之鱼。村民是无情的,但他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无情。他不想反抗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把所有的激情留给文学一辈子的生**现了他的哲学:顺其自然。父亲增进得意地讲述过自家窑洞的挖掘过程,这表现出人类的征服之力量的伟大。铲车先和柴房较劲,顽固的房梁绝不愿意自己跌落在尘埃里。为民开了一句玩笑:“这他妈房梁跟老秦头一样犟。”他们的笑声多么刺耳。他低估了这份屈辱的威力。愤懑、耻辱、痛苦的气流在他的心胸穿梭,它们渐渐坚硬了起来,并慢慢沉落。好似一担巨石压着心中。他恨起自己来。软弱的人、怯懦的人、无能的人总会把本应该指向别人的感情指向自己。他想象自己站了起来,猛冲到为民面前,把他暴打一顿,仰天怒吼,要问公道何在。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的胸中燃起了火焰这是精神上的**之火。心胸发出了号召,他所有的精神力都要奔腾到这个港口,以掀起更加狂暴的惊涛骇浪,而身体仅仅成为危如累卵的情绪之火的寄居之所。泪水留了下来,但表现他心中的感情已过于苍白。柴房的逞能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在为民的欢呼声中,柴房向自己的主人发出了一声哀嚎,轰得一声倒下了。但似乎他还想做一个战士,宁死不折。恼怒成羞的铲刀疯狂地拍打着这软弱的**,他坚强的意志再也不能给他提供任何力量了。柴房陨落了。他看到了主人失魂落魄的样子,继而为主人的命运开始悲哀起来。他的魂魄不愿意消散,在空中向毁灭他的大家伙唾了一口。老秦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柴房毁于一旦却束手无策。他原以为他选择避让村长的锋芒就可以获得心灵的解脱,但他彻底被内疚的绳索套住了脖子。他所熟悉的人们,他可不曾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他们竟然呼唤了起来。他们露出了丑恶的面目就像那些食肉动物一样。他想起,小时候秦博在柴房的墙壁上练字。他多么想要一块小黑板啊。秦博好几次让他在墙上刷出一个黑板来,这样他就可以用从学校带回来的短截粉笔练字了。小子后来失望了,用树枝在地上练字。他舍不得给水笔灌墨水用。唉,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家被拆了呢。推土机一路碾过去,与挖掘机并驾齐驱。两扇窑洞像两只黑乎乎的眼睛紧张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