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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葡之萄     群哗txt下载     群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2

    再过几日,她又生出一些变化,不断地把秋意往己身叠加,黄叶上微染赤意,仿佛是她心血的凝练。这一天,她大概是最美的时候。所有学子不约而同地聚到树下,他们似乎明白,过了今夜,满庭落叶,明朝再无芳华。早晨,枯风几许,上课途径的学子走走停停,把所有的目光洒在了她身上。她不再收敛自己的美,把所有的洒脱、清新、华美、尊贵、璀璨、繁华都揉进了这个清晨。她也收回了目光,开始环视邮苑,她带着新奇的目光,好像第一次打量母地,她的目光变得温柔了许多,就像壁炉里微微跳动的火苗,她轻轻的抚弄着自己秀美的长发,顾影自怜地看着青春远去的方向,它已远在秋风之外。她修长的身体在华裳之下显得尽善尽美,涌动的金黄色成为秋日里的现代诗,在秋风中轻轻吟诵,所有的叶儿都擎举着一个美好的希望,她们像一群乖巧的孩子在秋意的指挥下大声合唱。她无疑是一个美人儿,有着无可替代、无与伦比的美。这时许,再无复多言。在静默中越容易感受到她的美。叶儿已落下不少,零落纷纷,遍地金黄,树下落英之路仿佛是她的倒影,安静地躺在路旁,目光如水,像极了钻出画卷的美人儿。一位姑娘踏着满地金黄走过,像是踩在云端,轻盈地从散落成虹的叶儿桥上走过,从一端向另一端,就像从一个梦幻走到另一个梦幻中间的过渡是纯粹之美。一对情侣也从这树下飘飘而过,这棵树仿佛能增添他们的爱情的甜蜜,那女孩笑得灿烂,那男子捡起一片叶儿轻轻地放在女友的鼻尖,这让他们想起自己亲手栽植的爱情之树,今日它也像美丽的银杏树一样光芒四放,魅力惊人。两位老者牵着手从树下走过,时光一刀一刀在他们脸上刻下了皱纹,但他们的爱情却只容许自我雕刻,时光也奈之不得。老爷子精神矍铄,目光坚定,白花花的头发还很浓密,尽往上梳,留下布满皱纹的额头,老爷子身躯已有些消瘦,窄小的蓝色中山服套在身上竟有些空荡,老爷子有些驼背,但还尽力挺直腰杆。老夫人耳有些聋,老爷子俯身向她说,“这银杏树今儿个真美!”老妇人疑惑地看着老头子,直到老爷子又大声说了三遍,老夫人才面露喜色,把两颊的皱纹都挤向一边,露出一口掉得稀疏的牙齿,像个孩子一般笑了起来。他们曾经也是邮苑的建设者,把一生岁月全献给了邮苑。当他们走过时,满树银杏叶纷纷肃穆,向两位老者投去尊敬的目光。这短暂的几步,仿佛菩提树下的彻悟,叫人一下子把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下子盘成一串项链攥在手中。受挫者可以从树下找到生活的美好,失恋者可以从树下找到爱情的结晶,奋斗者可以从树下找到失落的勇气,艺术家可以从树下找到逃窜的灵感。多么神奇之树!

    中午时分,云心才醒来,想起昨天遇到文珊,不觉心中一暖,顺手拿起纸笔写出一首诗来:“晨起半日升,俯首浊气凝。待到正午时,才悔三竿迟。婵娟辉夜眠,眷恋几时休?今夜不思伊,他年约桃花。”他觉得心情大好,意识中某种愉悦的因子轻轻地萌动了起来,这个愉悦的因子正是普通生活的美好增益,就像一根魔法棒一下子给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生活施加了一层有着无限魅力的屏障。他甚至不想回想昨天银杏树下的一幕并非因为其不堪回首,恰恰是因为它的美好(这就像有时候对于我们珍藏的东西,我们舍不得拿出来,舍不得多看一眼,怀着不必要的担心把它放置在神秘的角落)他始料未及,又觉妙不可言。虽然正值秋意渐浓,他却感觉到春意涌动,某种东西正像春天里当你蹲在新松了的土地旁侧耳谛听时听到的萌芽顶着嫩土慢慢擎举着。这些思绪完全是新生的,是纯粹的,只有一部分活跃在他的意识之上,剩余的一部分潜藏在意识之下连忙拉拢理智和感情来为那已经浮现的意识推波助澜。他想起他总觉得昨日之事已如隔十年,更如纸上之虚昨天当他还在“观察”生活,突然两名女生来到了他的旁边。有一位他好像在哪见过。她们背着吉他,洋溢着青春少女那股活力四射的快乐,但这种快乐表现在两个姑娘身上又是不同的:他好像见过的那位气息内敛,却让人更加好奇那表面上暗暗涌动的气息之下的神秘,她显露出的快乐就像布满迷雾的森林,很显然这迷雾并非这奇幻深林的本质,要探索这遮遮掩掩的森林绝对要大费周折;另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的快乐却是那种直接的、跳跃式的、简单的,当他看见她的时候,就觉得他仿佛已经站在她快乐的山头往下俯瞰,底下的风景一览无余。那素未谋面的姑娘拉着那似曾相识的姑娘,毫不拘谨、好不做作地说道:“嗨,我知道你是云心,哪,我是陶婷婷,她是文珊。”说真的,云心像尽力看清她俩的模样,却始终没有看清,仿佛他的视力因为思考深度的不断下潜而渐渐模糊,他也渐渐听不清她们说的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们不,准确地说,他看得是文珊她们又弹起了吉他,唱起了歌,可是他一句也没有听清,至于他自己的状态他本人也是说不清的。他只记得临走前,大家都笑得很开心,他取出笔记本,写了一首诗送给文珊:“微步踏清波,俯首动流云。云鬓化蝶去,皓腕凝雪来。眼波剪秋水,朱颜羞蔷薇。唇动秀口启,句句惊凡人。粉黛生微薰,浮香下氤氲。一顾莫再顾,再顾再倾心。”陶婷婷见了,连忙夺走云心的诗疯疯癫癫地读了起来,每读一句,文珊的脸就红一分,到了末尾一句,文珊突然抬起头化作一川碧水云心在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文珊显得拘谨,但陶婷婷却毫不生分,直问云心要赠诗。云心瞠目结舌,一时难以再挥毫。陶婷婷嘻嘻一笑,拉着文珊扬长而去,回头说道:“记住了啊,云心,你还欠我一首诗。”他记得,当他再次拿起笔记本的时候,再无心神下笔成文。片片银杏叶慢慢下坠回旋,在云心身旁翩翩起舞,他的神思却早已飞离九天之外。他想起刚开学的时候,他们讨论起“邮苑双娇”,这其中之一便是文珊。见到文珊的瞬间,他之前所有的想象一下子分崩离析这并非他的想象与真实的文珊毫无可取之处,而是因为再逼真的想象也如同水月镜花,主体现,客体亡。我们平素的想象大多含有臆想的成分,更准确的说,把一部分自我融入了他们的描绘当中,正是这部分外来的因素使得我们想要描述的真实与真正的真实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甚至即使对于我们熟悉的人,当我们坐在安静的角落里默默思念他们的时候,我们也难以把他们勾勒成他们此刻的样子,因为当他们真正来到我们身旁的时候,我们总觉得失望,他变了(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其实并不了解一个人),于是我们慢慢把自己的想象扭向现实的区域。与一个人越熟悉,想象中的他便愈获得一份生气和力量,以至于有一天,我们觉得我们并不了解自己的朋友,这要么说明果真如此,要么说明我们的描摹功底实在差劲。

第二十七章-3

    待到下午时分,银杏树下已经满地落叶。银杏树就像一个要出走红尘的姑娘,临了秋风谓道:“这一剪下去,可再无回头之日。你可想好了。”银杏姑娘带着淡淡地忧伤点点头,一剪复一剪,青丝皆不见,她也这才明白,剪不断,理还乱。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树上菊黄,树下菊黄,倒像是秋菊层层叠叠;若是不看四周,还道是春归矣。银杏树下有几丛冬青,像个小矮人一样仰望着漫天黄叶,不多时,银杏树已经为他们编织出一套黄叶衣来,他们也像一个个小小银杏树,抬着懵懂、笨重、稚嫩的头颅,围在银杏树周围,再也不曾感到秋天微凉。那不高不矮的限速牌上写着“15”,显得有些突兀,平素大家也不曾注意到这块牌子,但到今天,它也以宣扬后现代的艺术感自任,孤傲地站在片片花海之中,看着一个方向。这一小片天地似乎一下子吸收了邮苑所有的自然美,并用凋零的方式来绽放这最后的昙花一现。有时候我们梦想着这样的场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正是因为其梦幻、其遥远、其若即若离、其可望不可即反而增加了其魅力。当我们看见今天的银杏树,我们就知道梦想现实了。这是一种不容置辩、无可争议的美。美,当我们谈及美时,美的颜色是什么?有人说白色,有人说紫色,有人说绿色,有人说蓝色,有人说五颜六色。可是当我们看到今天的银杏树,当我们只看到绵绵不尽的淡黄色、深黄色,我们几乎立马确定,美的色调即是黄色。当艺术家创作作品时,他们都希望诞生的作品时完美的,而作品的原型略有残缺这种残缺唯有他们伟大的艺术天才才能触及,而这份残缺正是发挥他们天才的余地,作品的原型让他们看到了完美的潜力(并非完美本身),他们绝不愿意仅仅作为完美的复制者、搬运工这样艺术的美才能高于生活,但有时候生活本身的艺术就已经高于艺术家的天赋了,这只能迫使艺术家跪拜在生活之美的裙摆之下,乞求再现她的美。今日的落叶之境即臻于完美,音乐家的乐句总不能穷尽这秋意含春、悲兮远兮的乐感,作家的篇章总不能写尽这孤冷傲哉、空灵悠悠的蕴意,画家的画纸总不能出飘然渺然、凉凉淡淡的灵境。一个小孩,扎着小发髻,穿着蓝色上衣,黑色裤子,粉红小鞋跑跑跳跳坐在了落叶堆里,他抓起几片银杏叶放在自己的腿上,低下头像数星星一样数着。不远处的快门声拍下了这绝美的一幕,小孩童在镜头中变成了小天使,这片景色也仿佛来自蓬莱仙境,悠远神秘。

    暮色时分,秋阳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高楼大厦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西山。几缕微光闪过,黑夜开始酝酿它的气息。城市的黑夜并不会完全的黑,霓虹灯光把星空隐没,只剩下几颗孤零零地寒星在诉说几万光年之外的故事。这时,天空还呈现出一种黝黑的蓝色,仿佛过高的温度把蓝天的皮肤也晒黑了。橘黄色的街灯悉数睁开眼睛,它们看向在夜色中谢幕的银杏树,此时她的美更盛白昼。学子们都停下了脚步,“15”限速牌仿佛发出“静止”的命令,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地望向这夜色中美丽的风景。微风捡起,她已经披上了紫色的霓裳,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她好像燃烧了起来,最外围的是蓝黑色的天空,构成了她的背景,接着外围的叶子站在照不到的地方轻轻舞动着她们的臂膀,她们正像舞台灯光之外的演员,在黑暗中进行表演,慢慢地黑里透红,仿佛这舞台像一个熔炉,她们不顾炙烤在上面跳舞,再往下,又是暗红色,就像香山的红叶,又像东天的云霞,层层叠叠,再往下,便是金黄色,它们像海底的珊瑚,在秋风的拂动下慢慢地招摇,限速牌“15”此时已经化身成一个捍卫美丽的战士,手持钢剑,面情严肃,一动不动,口中低声呵斥着:“请勿靠近。”地下已尽是火海,玫瑰的红把柏油路面铺得像满溢的湖面,落红到处流淌。所有人都在感叹,白天她还是仙女,此刻已是魔女,给人展示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激情四射的美。在看不见的星光下,在橘黄色的街灯下,在不断闪烁的闪光灯下,银杏树在不停地燃烧着自己。夜晚的秋风不大,但却像一根根细小的柴火不断地抛到熔炉下面,把银杏树烧得通红。大家曾以为她的美只有宁静、飘逸、孤冷、淡泊,此刻她却不顾一切地宣泄着狂诞的、奔放的、夸张的、不能自已的美。她倒像一个盛年的女子,宁愿在最美好的时候自毁容颜,也不愿流年之后人们记住她那褶皱纵横、色衰肤黄的丑陋脸庞;她又怀着愤世嫉俗的狂躁,终于释放了心中的黑暗(这屈指可数的阴暗也在她善意的烈火中焚烧得干干净净),她忏悔、她哭诉、她呼喊,可怜的、善良的姑娘!大家似乎都明白,今夜过后,她的美将消耗殆尽,便默默地欣赏着,不再言语。大家尽量不去想明天的她会是什么模样因为此刻的她虽然美丽却给人一股强烈的哀愁想必十分凄凉。午夜时分,她依旧在原地翩翩起舞,可是跳到此时,竟叫人感到有些绝望,她的脑门上出现了一丛,一丛的空隙,她的紫色霓裳也褪色了,她变得有些叫人难以承认普通……

    这段时间,弘毅在《文澜》上发表不少文章。笔名“文孤”的,反向平平;倒是“冯谦”,他收到不少读者的反馈。读者给他发邮件,称赞他“由外及里地分析生活,又由里及外地还原生活。”这时,他总想起老秦头,他的很多手法都承袭与老秦头。老秦头主张尽可能深入地描绘人心,不惜一切笔墨把心理活动的城堡逼真地还原出来。老秦头认为人的行为只是思想活动和心理活动的显化,他不太赞同仅仅蘸取一些现实主义的墨水站在上帝视角重点铺陈人物的行为(他也不擅长行为描写),他更希望剖析人物心中的矛盾之处、和谐之处,把生活中人性里最内核的东西表现出来。弘毅虽然没有读过老秦头的小说,但他猜测老秦头的故事里人物的行为描写必定远远少于心理描写。其他同学以为“文孤”正是弘毅,而“冯谦”另有其人;唯独秦风慧眼识得这两者同为一人。弘毅请求老师为自己保密。秦风自然不会泄露弟子的秘密。年轻的作家开始写作的时候,往往隐匿自己的身份为了隐匿身份,他们甚至不惜欺骗自己的家人、朋友这仿佛出自某种怪癖,把所有的骄傲都收敛起来,把自己的文学天赋隐藏起来,故意在其他事情上做得十分糟糕,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小仲马一样一鸣惊人。这也像一些小伙子追求姑娘的时候,故意把自己的优点隐藏起来,他希望她们爱上的是自己,不是拥有这些优点的自己他知道这些优点拥有强大的力量吸引姑娘于是宁可错失心仪的姑娘,也不愿意亮出自己的“杀手锏”。但弘毅绝非如此,他这样做只是怕他的作品把人性揭露得如此彻底他深知关于人性的认识,人人各持一端会受到严厉的批判,但他发现读者暂时包容了他的观点,甚至给予了他始料未及的支持。

第二十七章-4

    有一天,他收到这样的邮件:

    冯先生

    您好!

    我是您的一名读者。您的作品中有很多朴素的真理,这些出自于小人物口中的真理竟拥有如此浩瀚的力量和深邃的洞察力。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孤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朋友,也不是因为我百无聊赖,更不是因为我陷入了生活的困境。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爱我,妈妈爱我。我有几个密友,我们如胶似漆,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的生活充满了快乐。似乎一切都很完美、幸福。但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开始洞察自己的内心了,我这才看清原先在我心中隐隐躁动的竟是孤独;唉,有时候,看到了事情的本质之后才后悔没看清这些多好,真是“难得糊涂”呀。

    于是,这份本来藏着黑暗中的孤独开始慢慢侵蚀我,它赋予了我察觉孤独的眼光。就好比一个戴着墨镜的人所见都是黑色的,孤独也成了我心灵的眼镜。我觉得孤独。你也许觉得我在玩文字游戏,或者在胡言乱语。但事实如此。如今,我和家人在一起,我感受不到那样浓烈的温暖,我总觉得自己的心仍单独处在一个寂静的角落;当我和朋友们在一起时,我虽然和她们聊着天,说着话,但一部分心神(它们是孤独的)在自怨自艾。但是,当我一个人时,我就能感受到自我的完整性,那份怂恿我胡思乱想的“孤独”也开始偃旗息鼓,我又重获了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您写邮件,或许要寻求您的帮助吧。

    不过,读了您的书,我的孤独感略微有些减轻。因为我隐隐察觉到一些可以治愈我的良药,但现在我尚不知道这些良药的配方。

    我将一直关注您的作品。

    哦,对了,您可以叫我“小杳”。保持联系。

    祝好!

    弘毅不知道怎么回复小杳,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告诉她,他本身就与巨大的孤独为邻,这份孤独甚至是他写作灵感的源泉。也许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习惯了孤独。他骨子里总喜欢独来独往,他不喜欢去热闹的地方,他排斥聚餐、集体活动。他能理解小杳。孤独是什么?众人总是排斥孤独,因为它多少有些违反人性;但人性的另一种力量习惯的力量又使得熟悉孤独的人习染其中。他绝不希望小杳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但他也不会去改变自己,走出无人之境。

    他只回复了小杳一句话:“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这就像一个害怕染上某种可怕的病痛的人去询问一个患有这种疾病的患者,“怎样才能远离这种疾病?”患者只能安慰他,“你永远不会得这种病的!”

    凡萱经常请教弘毅一些文学理论,弘毅总能头头是道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在凡萱看来,这些观点都是不容反驳的,比如“文学应该结合绘画的画面感,音乐的节奏感,以及其他艺术的技巧来构建作品。”“有时候作家需要循规蹈矩至于这‘规矩’是什么,已经循导谁的‘规矩’,却是因人而异;有时候作家需要随心所欲,抛弃一切写作方法……”“我寻求文学中的中庸之道,那就是在矛盾与和谐中找到黄金分割点你仔细想,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矛盾,和谐;和谐,矛盾。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凡萱误以为这都是弘毅文学“实践”的结果,其实这都是弘毅的文学“理论”。这些“理论”也像人的思想一样,互相交叠,又互相繁衍,最终结成一个理论之网;当我们刚开始从四面八方毫无次序地搭建这道网时,似乎所有的理论相互独立,毫无联系,知道我们把密密匝匝的理论之网扯到中心要进行汇合时,我们才会发现这些“理论”总指向一个逻辑真实。

    当凡萱得知弘毅在校外做兼职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赚一些钱,并且“体验生活。”弘毅对“体验生活”这个字眼相当敏感,那是几年前在南京参加一次作家座谈会。会上,有一位年轻的作家问一位大师:“作家应该怎样体验生活?”大师听了有些生气,站起来说道:“生活,生活,什么是生活?大家总是把生活分成很多等级,我们硬是要抛弃我们现在的‘生活’,来‘体验’另一种生活,或者我们不好好‘生活’,我们‘体验’生活。休要说什么‘体验生活’,作家不需要体验‘生活’,只需要好好地‘生活’,至于这‘体验’,本来就已经在生活之中了!倘若你执着与‘体验生活’,你确实能得到一种‘体验’,但那却不是‘生活’。”弘毅听完,几乎全盘接受了大师的观点。以后每当别人提到要“体验生活”时,他总是默默地在心里说道:“生活是用来生活的,而不是用来体验的。”

    以后的日子,凡萱便总和弘毅一起在翠花姐的店里做服务生。翠花姐特别喜欢凡萱,她吃得下去苦,又把苦放在心里,以后一定是个贤惠的妻子。过了些时日,翠花越来越发觉凡萱的好。儿子心良也快到了结婚的年纪了,可惜这孩子嘴笨,又没念过书,最不幸地是右腿有些瘸。一道念头闪过翠花的心头,她琢磨着凡萱有没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不过这样想着,一来觉得为时过早,凡萱才来店里一个月左右;二来觉得这姑娘虽然善良,但不一定看得上自家儿子。看来还得从长计议。翠花心里想,大家都说男女的这些事儿,对上眼是一瞬间的功夫;事实上,为人父母的要对未来的儿媳妇“对上眼”,也是一会儿的功夫。这两年,儿子相亲一百多次,也没见有什么效果。翠花甚至有些恨恨地想,心良的性格也怨她,她带着孩子南闯北闯,到处受人欺负,只得教孩子“不要多嘴。”现在儿子嘴笨,性子慢,都是前些年落下的根子。说时候,她觉得自家条件不错,要是他爹(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哆嗦),身无分文也能靠嘴皮子把天下最漂亮的姑娘哄到手。也罢,也罢,做个好人,难免显得有些木讷,虽然心里热诚,可哪位姑娘去看你的心哪。一个月结束了,翠花给凡萱多发了300块,说凡萱表现好,该奖励奖励。凡萱也谢过花儿姐,说自己可能要在她这儿长期干下去。

第二十八章-1

    “我在想,思维是否也像一张网?它不断向外延伸,急于宣布其覆盖的地域即是本体思维世界不可侵犯的圣所;它又惧于接受新思想,好似再轻微的拉伸会让它撑破。譬如说,‘同性恋’这个话题,本质上是和古代的‘三从四德’没有区别的,我们是否接受这个怪物是的,这些新思想都是怪物完全取决于我们的思想是否愿意掀开大网的一角,悄悄地把这个怪物放在网里。我们人类素来对物质的疯狂占有欲也扩大到了思想之境,对于属于我们的思想,无论是错是对,我们决计会像葛朗台一样吝啬地珍爱,并为之辩护其中思维之境的高墙恰恰是我们愚昧的边界线。”李恒坦言自己击碎了思维之墙,并且把这份观念带到了更为广袤的思维之境,在那里,一切思想都没有局限,好似那里是汪洋宇宙,而每个观念都是一个恒星、一片星云很显然,邪恶的思想依旧存在,他们像黑洞一样吞噬其他思想;但反过来说,黑洞之所以可怖,是因为我们对它的认知不够(正如我们对所谓邪恶亦知之甚少)这可能上升到两个哲学问题“可知论”或“不可知论”。但正如人类目前科技所能达到的认知范围仅有银河系一隅之地,对于整个思想之境(或者说观念之境),人类的了解也不过沧海一粟。“事实上,思想的进步唯有通过不断地开放,”李恒断言,“但这个开放也需要一定的边界条件;这些边界条件一方面在保护我们已有的价值观,一方面成为我们思维的藩篱。”

    正说着,突然凡萱从厨房跑了出来,好似有什么急事。弘毅问道:“怎么了?”凡萱差点掉下泪来,气呼呼地用围裙擦着脸上的泪,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道:“我没事。”又走进了厨房。李恒也走了进去。

    “不久前,我了解到这样一个词,‘心流’。”云心说道。

    “心流?什么意思?”弘毅问。

    “原著上说,设定一个可以达成的目标,然后心无旁骛地去实现这个目标的这个过程,便是‘心流’。”云心说,“这正是我们作家所需要的至宝啊!”

    “听起来,更像‘专注’!”荀昭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沙发,“这个词,比尔盖茨和巴菲特曾一起印证过。”

    “我要是能像巴尔扎克那样保持持续的‘心流’,那该多好!”弘毅站起来说道,仿佛在向命运乞求这份天赋。

    “他是被逼的!”云心提醒道,顿时大家都笑了。

    “很显然,艺术家十分需要‘心流’。”李恒也回来了,同时提醒大伙可以品尝两位“大厨”的手艺了。一伙人轮番端上来红烧肉、鱼香肉丝、拍黄瓜、土豆丝(荀昭说这是他最喜欢吃的菜)、木须肉、凉拌牛肉、酸菜鱼(凡萱笑称这是一道失败的尝试)、小炒肉、牛排(李恒亲自煎的)、鸡蛋羹(何玉反复强调这道菜很看“功底”),最后弘毅端上来一盘西湖牛肉羹(诸葛见此咋舌,“西湖不见了,牛肉山拔地而起。”),主食则有米饭、馒头。

    “这可是我们一下午的辛苦成果,你们要好好鉴定一下。”何玉倩兮巧笑,看了一眼李恒。

    一伙儿边吃边聊,一下子从艺术到哲学。弘毅感慨,穷其一生求索,也难以攻克书山堡垒,仅是文学一途,即步履维艰,文学之路是否也像开尔文所说,“大厦已经基本建成,后辈只需要修修补补。”何玉挑起爱情的话题,引得凡萱不停把余光之箭射向弘毅。荀昭心不在焉地夹着菜,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看李恒看出他有些失落,自从何玉挑起了这个话题,他似乎变得寡寡欲欢。“我追求柏拉图式的爱情。”云心先开头,眼神里闪现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图景,可是他的目光并非凝滞在虚空,而是望向一个目标,仿佛伊人就在眼前,一刹那间,文珊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自己为文珊写的诗,他们还没有开始太多交往,但他已经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与自己等量齐观的心有灵犀,每次看到她,他总觉得自己像春风十里的杨柳在慢慢地轻拂,一种温暖又挠人的幸福感倏忽间洋溢心田。年轻的恋人总具有这种天赋,在举手投足间发现一次又一次的爱的灵感;在爱情里,他们都是伟大的诗人。云心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很多美好的画面,这些画面之清晰宛如回忆,他把创作的天赋赋予想象力,从而发挥出双倍的梦幻效果。李恒一眼看出春风得意的云心早已被爱情女神勾走了心神,心里不禁一笑,他深知云心属于这类人:精神生活远远高于物质生活哪怕物质生活极其贫瘠,仅靠幻想他们也能在幸福的泡沫中快乐生活,并且对苦难的声音置若罔闻。“我呀,”弘毅看到大家伙儿都紧紧盯着他,马上从牙缝中拔出卡住的鱼刺,说,“我还没考虑过这件事。”弘毅想敷衍一下,谁知凡萱却叫上劲来,荀昭喝了一口汤,面情有些凝重。“我想,爱情并不复杂,”弘毅深受村里长辈们的影响,早已抹杀了爱情的崇高地位(这恐怕要叫那些道貌岸然的风流人士暴跳如雷),他仔细想了想每个家庭的情况,家家户户起早贪黑,长年累月和黄土地打交道,爱情之花早在幼年之时枯萎消亡了,“或许本来就是一种病态的需要,”弘毅看了看众人的眼神,又加了一句,“可有可无吧。”为了缓和气氛,李恒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呀,我要做一个源氏公子那样的人儿。”何玉噗嗤一声笑了,笑声像是破碎的琉璃瓶散落一地。秦博握紧拳头,“我不结婚!”大家伙儿一下子被逗乐了,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大家还以为他要故意逗笑呢。秦博和诸葛年龄比较小,在这个小圈子里,大家一直把他们当弟弟护佑,这样一来,他们也没什么话语权了。诸葛干脆拒绝回答,在他的身上,永远有一种褪不去的童真。荀昭用撇脚的姿势摇晃着红酒杯,猛喝一口,像是吞下一杯苦水,随口吟道:“弹指芳菲尽荒芜,回首红颜亦无踪。手握青花无人懂,抛却青花向苍龙。”李恒拍拍荀昭的肩膀,劝慰道:“情场失手,在所难免嘛。”何玉两手托腮,天真的瞳孔里射出探寻的光线,“我喜欢远远地看着一个人,我知道他不爱我,也不会爱我。但这段美好的距离或许恰恰是我爱情的范畴,让我得以在目之所及的地方痛并爱着。”“你好痴情啊。”诸葛大大方方地拧了何玉一下。该轮到凡萱了,可大家把她给忘了。她急的直拍桌子,迫不及待地道出了自己的爱情宗旨:“我在等一个人!”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云心突然说道。

    “怎么?”

    “你们这样想象一下:我们真实存在的我们我们正是如此感觉的,其实在我们之上有一个更高级的主宰!”云心说。“这听上去挺可怖的。”凡萱扒了一口米饭,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上帝?”荀昭问。“不,我说的是法则!”云心脸上隐隐露出通灵顿悟的表情(这是装出来的),“有时候我在写小说的时候,经常会想,‘倘若我UU小说的人物发觉了这个秘密他们的命运竟是被一根笔杆子操控着的他们将会作何反应?’”李恒摆摆手,表示思考这个问题无异于杞人忧天、异想天开。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云心抛出一个可怕的停滞,空气顿时凝重了起来,人人都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我们在座的诸位也是某个作家UU小说的人物呢?”(这个问题惊世骇俗,甚至连笔者也受到他们瞬间的自我觉醒力量的冲击,仿佛一个秘密在笔者指尖慢慢溶解。)说实话,碰上这类哲学问题,绝大多数人会不了了之,一方面穷思枯索也难以窥破这道世纪难题,一方面完美的唯物主义仿佛在解释这个问题的同时又留下了微不可察的缝隙缝隙中填满了唯心主义的细沙。无疑,云心的提问在这个才墨之薮引起了好几朵不安的乌云在历史上,正是这些毫不起眼的乌云用蚍蜉之力撼动经典大厦的这些乌云已经高于他们的认知。于是他们只能用全盘否定来回应。“这不可能!”他们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道。弘毅在懵懂之岁就思索过这类问题,那时候,这个横亘古今的问题就像无边无际的茫茫雾海一下子吞没了他渺小无知的思考力;不自量力的探索必定带来不可估量的灵魂余震,至于后来的科学和哲学也只能尽力挽救他幼年之际因被思维之链禁锢而陷入的危险境地。如今,更多时候,弘毅活着,一半作为思想的动物这是完全不需要**的;一半作为**的动物却也是思想的奴隶。

    到了晚上,何玉和凡萱窝在一张大床上。月光洒了进来,照在凡萱的脸上,还能看见浅浅的泪痕。“到底怎么了?”何玉小声地问道。凡萱用眼中的一滴泪水做了回答。凡萱想起下午在厨房,荀昭突然闯了进来,她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凡萱扫了一眼,何玉正好出去了。荀昭凑在她的面前,小声说道:“萱,我给你说句话。”少女的心往往是敏锐的,这句尚未出口的话已经昭然若揭。“别!”凡萱头也不回的拒绝了。“你能不能给我两分钟时间?”荀昭又问。“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凡萱先是沉默,继而冷冷地说道。“我可以等。”荀昭固执地回答。凡萱只得旁若无人地切菜,只盼望荀昭早点离开。这时,连一直窃窃私语的空气也噤声了。凡萱以为过去了很久,荀昭已经走了,便抬头一看,一下子尖叫一声,荀昭像一只猛虎一样扑了过来。荀昭抓住凡萱的一致胳膊,重重地吻了一下,颇为痛心地说:“我怎么……怎么可能伤害你!”这时候,凡萱已经泪流满面了。荀昭说着,往凡萱地围裙里塞下一张纸条。凡萱连忙挣脱,哭着跑了出去。呵!爱情!少女多么善良又多么无知!她多么希望她爱的人爱她,她不爱的人不爱她!她可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夜色掩盖了白昼的秘密,月光又将它轻轻照亮。荀昭在半梦半醒之间痛苦地徘徊,两个交错的梦境现实和虚幻轮番冲刷他渴望爱情的沙滩,梦里他依稀看到萱跑了出来,墙角的何玉却钻了出去,又看到自己牵着萱的手静静在夕阳大道上让影子拖得越来越长……

第二十九章-1

    一场秋雨宣告了彻底的清寒,光秃秃的树木颇像一个个涉世达观的智者,冷漠地俯视着大地生灵,曾经的风流浮华早已挥洒完它们青春的热情,盛夏留下的唯一硕果就是喋喋不休的感慨,它们絮絮叨叨地说着,却无人理会。主干道上一排排崭新树立的五颜六色的展板显示出信息时代的入侵,互联网公司的宣讲会、科技论坛、各类编程语言的讲座、创业ceo的职场分享、校园歌手大赛、求职面试分享……在畅通无阻的二进制信息链路中,偶有“三行情诗大赛”、“诗经鉴赏”、“文澜座谈会”,看上去好似一些误码传播。不过,任凭喧嚣的洪流如何把邮苑同世界接轨,浪漫主义作为人性亘古不变的诗意仍潜伏在众人心中。冷酷的秋雨拍在雨伞上,人们还是会想起雨巷,放眼望去,长长的主道湿漉漉的,前前后后的雨伞之下,都是一个个可爱的心灵。学生们背包中的《编程之美》和《月亮与六便士》相互博弈,象征着理性和感性两股古老的力量,智慧的光芒和感受的华彩交映生辉,暗暗化作一道道坚实的脚步在人类进步的阶梯上缓缓上升。有时候,他们也会怀念图书馆门前的银杏树,她的芳菲终究唤醒了他们对美的渴望。有时候,在呼啸而来的秋风中,他们眦目远望,不过层层叠叠的高楼挡住了他们探索的实现,他们还是想象着楼宇背后的古城、高山,想象着自己站在烈烈风中,秋风、长剑、野马、远方。有时候,月色一片清辉,长街行人漫漫,习习疏风阵阵,三两鸟雀瞅瞅,他们也会想起夏目漱石“今夜月色很好”原来是一句爱的表白。可是,活着,人们越来越变成巴尔扎克,而不是缪塞。

    仿佛秋风把云心的诗和散文悄悄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近些日子,他的诗和散文被大家争相传颂。一时间,仿佛每个人都认识了云心。“那是一个有诗意的人。”大家们都这样说。秋日漠漠,偶有回光返照似的融融日光,让人误以为那是春季,每当这个时候,云心就拿着一本书,在邮苑徜徉,用他的话来说,“采集秋意”,有时候他也会去元大都城桓遗址公园散步,“感悟历史之气”。他过着简单的生活,仿佛每一天都是假日,这正是他理想的生活。有时候他会偶遇文珊,就和她走上一段距离,随口吟上几句诗,自己又洒脱地四处漫步。在云心看来,生活是那样的美好,一支笔,一本书,一卷纸,这就是生活。时代急促的喘息声还未及他的耳畔就化作青烟丝丝缕缕地飘散了,他仿佛还生活在遥远的时代,过着和陶潜一样的日子。生活里所有的素材阳光、走路、吃法、睡觉、一气呵成的诗歌、不求甚解地读书、喝咖啡、远足、一个人的旅行、公园里的金婚夫妇、飘零的叶子、稀疏的星光、变化莫测的月缺、松林的虫鸣、李斯特的钢琴曲、文珊的背影、写完了的日记、时常诵咏的李白的诗歌、幻想中的海滩、慢下来的霓虹灯、天真的孩子、爽朗的笑声、邂逅、追忆、废稿都是他快乐的源泉,他常常嘴边挂着笑,那正是他纯洁灵魂的反映。要说他追求什么,诗、小说,可是似乎这些他都是漫不经心的。他的小说里没有悲伤,有,那也是柏拉图式的悲伤,他赋予它们一种艺术的美,仿佛那是比快乐更宝贵的东西。作品里每个人物,都烙刻着他简单、纯洁、愉悦的灵魂,字里行间全是浪漫主义的最好流露。他的每一天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晨风拂动他的衣纱奏响格里格的《清晨》,午后一切恰好的天气正如《午后的旅行》,向晚星月和风喃喃低吟《夜的钢琴曲》。云心的诗意并不只有这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快乐,他还善于营造淡淡的忧愁,忧愁像是快乐的佐料,在愉悦的清汤中加入了淡淡的苦涩。朋友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会生活的人,或者说是一个生活之外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正值青春韶华,爱情的精灵还没有和他汇合,他便可以一个人单独享受灵魂的不羁。早在他小时候,他就窥探到这种高于一切的精神享受,而读书和写作便是其中之一。他早早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一切物质享受最终要以精神享受的形式来呈现,因此直奔精神享受的目的地才是明智之举。在他的成长之路中,他没有经历少年维特爱情上的烦恼,因为爱情在他心中是居于末位的。

    小的时候,父母们经常会在孩子面前摆几样东西,来看看孩子以后的命运。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云心父母也不例外。摆在云心面前的是墨镜(象征老板)、书(象征学者)、口琴(象征演员),云心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面前的小书《拉封丹寓言》,乐得呵呵笑。等到云心识字的时候,他就整天泡在父亲的书房读书,做父亲地喜忧参半(怕云心误了功课)。后来,云心嗜书成命,手不释卷,吃饭也看,上厕所也看,走在路上也看,倒是看呆了父亲。不久,云心开始写诗歌、散文、小说,写作的**也和读书的嗜好一样等量齐观,以至于有一天云心发了半响呆。他问父亲,这不可兼得之事让他颇为郁闷,人为何不能一心二用?有一天,父亲看到他双手持笔,在纸上倒腾半天,云心告诉父亲在一手画圆一手画方,希望这样可以练就自己左眼阅读,右眼写作的能力,一旁经过的母亲笑了笑,却又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告诉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的时候,云心感觉两种同样炽热的渴望在灼烧着自己,他一方面想读书,一方面又想写作。云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仿佛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成为家,而且他的天赋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到如今,这份信念经过数千个日夜的锤炼,早已和他的灵魂结合在了一起。而这样的一个人,就具有了像巴尔扎克所说的成为大器的两个条件:天才和意志。

第二十九章-2

    云心的名声在邮苑广为传播的同时,他也收到很多女子的情书。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梦想总是循循善诱,像一圈圈涟漪激荡在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心中。云心从不炫耀这些情书,他把自己想象成古代的一个孤独的剑客,一生只钟情一人,虽然他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但说与不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便是云心所尊崇的信念,这份信念也延伸到了爱情上。他绝不希望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更不喜欢像《人间喜剧》里的诸位伯爵、男爵沦为爱情的羔羊,他觉得爱情如风,常伴无声。

    弘毅则是一个矛盾的人。他愿意做一个冉阿让,而不是吕西安;他希望自己做一个卡西莫多,而不是杜洛瓦。他宁愿成为苦难的殉道者!有一天,他写完一篇文章,趁着晚霞走出文澜楼向操场走去。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作。经过主楼广场时,天真可爱的孩子们骑着脚踏车绕着广场转圈,老奶奶们露出新补的牙齿看着孙儿们的活泼好动幸福地笑着。高耸的主楼一言不发,像是闭着了眼睛。“哦,哦。”弘毅自言自语道。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因为老秦头和陈平才来到的北邮。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好像一个意识流的作家东扯一块,西扯一块,一下子忘记自己的主要线索了。事实上,弘毅的大脑是混沌的。他不断地从脑海中攫取一些既存的信息,像是朝花夕拾,他的意识大概像极了《追忆年华似水》构建的逻辑大厦,只有靠偶然的、绝妙的、启发式的“回忆”才能发现自己的某些初衷。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像个健忘的老人一样呵呵笑两声。在走走停停去往操场的路上,一大群爱好运动的学生来回奔逐,而他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他像一个点了烛火的盲人在自我思维之境中探索,起先,他遇到一栋破房子,他推开蛛丝缠绕的破门,破门当即摔得四分五裂,进到屋内,杂草侧生,蛛网密布,倒是正中央的一张破桌子上放在一本一尘不染的书,他用灯探过去一看,书名是“哲学”,走出房门,是一片沼泽,沼泽前面卧着一个怪兽,弘毅的脚步声惊动了它,它慢慢地爬了起来,弘毅看到它的模样有点像斯芬克斯,果然,它开始提问了: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弘毅伫立良久,默然不语,转身向后走去,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排镜子,他往上望,那是一条条恐怖的藤蔓,藤蔓上面是一片星空。“是时候做出选择了,”一个沧桑的声音说道,“触摸镜子,你能找到一切答案。”弘毅向镜子走去,他看到成千上万个自己,他一步步向镜子走去,就要把手贴在镜子上了,可他触摸到的不是冰凉,却是温暖。他一看,竟是凡萱的手。

    “嗯……我刚要走过……看见你过来了……我以为你要和我击掌呢。”凡萱红着脸收回了手。

    弘毅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望着凡萱。凡萱觉得今天弘毅就像中了魔一样。

    “明天你还去花儿姐那里吗?”凡萱和弘毅并排走着,问道。

    弘毅这才回到现实,“去……啊……我不去了……我已经请过假了。”弘毅答话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现实主义似乎仅仅局限于再现金门村的生活,鲜有用思想之尺去衡量村民行为的做法,这很大原因取决于自己的眼睛偏向现实主义,思想却常常徘徊在唯心主义的漩涡之中。

    天色渐晚,操场上跑步的学生很多。弘毅抬头看了看夜空,用沉思者的口吻说道:“我有时候望着星空我们家乡的夜空星罗密布我在想,人类是多么渺小啊。我们的蓝色星球缈若微尘,就连银河系也不过沧海一粟,宇宙啊宇宙,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弘毅说着,渐渐忘记了身旁的凡萱,“每当我去想象这其中的奥秘之时正如我在思想中探寻人生的哲学我总感到一种冥冥之力隔绝了我的思考,他们说一旦有人窥破天地奥义,将会被‘道’抹杀,我无法参透这高于客观规律的法则到底是什么,那层认知之外的障碍……在我看来,更像是无知!我在想,人类的认知在未来或许的确可以达到像宇宙一样广袤的境地,而现在,科学的认知仅仅占了银河系的一隅之地,看来人类仍在无知的莽荒之地踌躇不定。”末了,弘毅挺了下来,丝毫不顾一旁呆呆地看着他的凡萱。在沉默中,两人走了几圈。凡萱带着一种奇怪的印象离开了他。

    回到宿舍,弘毅又收到了小杳的邮件。弘毅最近在“文澜报”上发表了一篇描写金门村的短篇小说,一度引起轩然大波。大家丝毫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纪村民仍然像未开化的山野之民们一样为了几棵树大大出手。这正是前几年发生的事情。腾辉、文辉、明辉是波叔弟兄,按照村里人的说法,“都是得理不饶人的厉害人”。文辉常年在金门城生活,差不多已是个“城里人”,不过,文辉家还有几亩地挨着腾辉家。有一天,文辉回家烧麦秆,一下子把腾辉家的几棵苹果树烧着了。腾辉瞅着机会,哪顾兄弟情面,张口就要三千块钱的赔偿。两人大骂一通,差不多把对方列祖列宗都轮番骂了几个来回,整个金门村差不多都听见了。很多老池岸的闲人离得远远地看热闹,就像看一出戏一样兴奋。文辉请了明辉的父亲(也就是腾辉的伯伯)去和腾辉商量赔偿的事情,想当年明辉的父亲也是个“不好惹的人”,见了腾辉的面,倚老卖老,开口道“一千元,你给叔个面子,咱都是一家人,犯不着闹脾气。”腾辉一听,二话不说,把七十多岁的老伯拳打脚踢一顿。腾辉的老子还在睡觉,听见门外打骂声吓得从炕头坐起来,没穿鞋就往门外跑,看见儿子在打自己的哥哥,拉了几回,腾辉连老子也抡了一拳,终于气消,骂道:“他妈的,给我滚!”明辉的父亲揽了一个得罪人的差事,把自己送进了医院。腾辉的恶名在村里也传开了。明辉过年的时候回来了,找了一帮社会混子,剃了光头,脖子上纹了字,一脚踢开腾辉家的门,要不是腾辉的父亲阻拦,腾辉差不多要变成瘸子了。末了,腾辉乖乖地给文辉掏了伯伯的住院钱,据说这是实际支出的四倍。从此,腾辉、文辉、明辉三弟兄成了仇人,发誓老死不相往来。村里人得了教训,得出这样一句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个故事被弘毅加以改造,被命名为《新时代的卡尔马左夫兄弟》。

第二十九章-3

    这些日子,小杳几乎每周一封,和弘毅探讨他的作品。小杳戏称弘毅是“小巴尔扎克”。不过这一来二去,小杳便和弘毅熟络了起来。小杳想和弘毅见一面。弘毅谎称自己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已有家世,不便相见。小杳却拿出少女的固执,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目睹“冯谦”。弘毅屡次拒绝,最终扑灭了少女的热情之火。弘毅嗅到了一丝爱情的气息,马上变得和小仓鼠一样,吓得蜷缩在角落,不光如此,它还装死。他与呈叶的爱情苦果还未成熟,就被风霜摧残得坠落在地,摔得稀烂。如今,爱情已成为杯弓蛇影只有当他可以左右爱情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他的作品中),他才有追求爱情的勇气。事实上,对于年轻的艺术家来说,爱情并非百利而无一害,且看赛斯拉史丹布克是如何在爱情的温柔乡里一点点挥霍掉天赋的。在弘毅的幻想中,他未来会遇到一个人,她将是他的归宿,而这个人,他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对于这点,几乎成为所有青年男女爱情空想的源泉,因为小说一般都是这么写的冥冥注定的一见钟情可是去问问那些年长的智叟吧,爱情在他们口中才不是这样的呢。

    有一天,阳光明媚,虽是秋晨,却让人怀疑是春朝。云心走在路上构思自己的作品,突然听到有人说:“哇,那不是文珊的男友吗?”“哦,那可真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文珊太优秀了,她可是歌手大赛的冠军呢。”“不过我怎么听说,她的唱歌功底还逊于钢琴演奏呢。”“好像是的,决赛当晚,文珊边弹边唱,一时间惊艳四方,四个评委拍案叫绝,纷纷起立鼓掌!”“你知道那个头发花白的刘老师吗?”“经常在路上练美声的那个老头子吗?”“嘿嘿,没错,就是他,你知道人家怎么评论他吗?”“怎么?”“说他本可以成为郎朗,李云迪之类的演奏家。”“哦?”“他当场要收文珊为弟子。”“文珊同意了?”“不,他拒绝了。”“那也太不给老人家面子了。”“不过更绝的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刘老师数次提出收徒请求,被文珊拒绝。”“这么说,文珊认识刘老师?”“是啊,听说她经常去刘老师的琴行练琴。刘老师可欣赏她了。”云心听了,不觉得心中一暖。至于他们所说的“红袖添香”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他们两人虽说近日来相见频频,却仅限于柏拉图式的交往。爱情曾像冰雪一样覆盖了云心的心灵,但这份不可遏制的高尚情愫即使在冰冻三尺之下亦顽强地生长着,默默地等待着伊人的魔法解除心灵的禁锢。如今,碧海弯弯,长帆远影,鸥鸟飞旋,到处是爱的痕迹。爱情就像春风一样,是迟早、注定要来到的。凭借着恋人们的心灵感应,云心和文珊情投意合,他总觉得有一根薄如蝉翼的丝线把他的心和文珊的心连结在了一起,有时候他感觉心里微微颤动,便看向文珊,她也向他投来同样的目光,好像他波动了心弦,将讯息传递给文珊。值得庆幸的是,对于这种爱情,云心早已在作品中数次勾勒过,那种被预演过的浪漫主义剧本,如今被完整无缺地搬到了现实的大舞台上。如今他成了台上的演员,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演戏,而是真真实实地划着爱情的小舟在生活之河中慢慢飘荡。这让他也获得了另外一种快乐,那就是他以UU小说人物的视角体验了一遍他所构想的爱情生活,这一次他也同剧中爱情的宠儿一样,尽是喝着甜蜜的琼浆玉液,把爱情的本质看了个透。

    如果说文珊是云心眼里的一首诗,云心就是文珊心中的一首钢琴曲。每次散步的时候,他望着她,她望着他,她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却只是看到了想象中的、梦幻的、完美的她。他的眸子清澈,仿佛两旺湖水,离得近的时候,她甚至能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透过他的眸子,她仿佛能够直视到他不染纤尘的灵魂,哦,和她的一样冰清玉洁。他的鼻翼像一座好看的山脉,简直像米开朗琪罗的真迹。他的嘴唇不时弹奏出李斯特的妙章,简直让她疯狂!她更钦佩他的文学天才,他有余秋雨的雅韵,又有李太白的飘逸,再加上曹植的妙笔生花,还有缪塞的澎湃热情,简直好比舒伯特、莫扎特、李斯特、贝多芬的结合体!“文学和音乐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云心有一次对文珊这样说。“我竟然没有想到!”传统的家庭教育使文珊绝不会反对云心的一言一行,何况云心经常会道出一些音乐领域的惊人见解。“我想,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一名音乐家让-雅克卢梭也做过这个尝试,他受到了很严重的嫉妒写作和谱曲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要做到的就是忘记自己,把手交给思想。我听说雅尼在创造的时候,会把自己关闭在一间黑屋子里面,这样便可以让自己的思想发声。我写作的时候,常常会忘记一切,完全是这样的双手不过是思想的工具而我的思想时不断迸发的源泉,我不假思索地写出下一行,直到完结,这才叫一气呵成!”云心自信地说,而文珊从此便深信不疑云心也有成为音乐家的天赋。每天夜里,文珊总会和陶婷婷分享云心的事情,陶婷婷像听摇篮曲一样慢慢地睡着了。“他是个世上最好的人儿。”文珊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了把头探进来的月光。不过,在云心看来,他似乎从没有看清过文珊的脸,她的脸总是笼罩在一种梦幻的、迷离的、完美的迷雾之中,他还在与现实主义做斗争。有一天夜里,云心差点以为文珊只是他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只因为他思切至深,她便像幻影一般来到了他身边。可是现实主义绝不允许虚幻发生,一种由来已久的幸福感化作钟杵在他理智之钟上狠狠敲了一下。振聋发聩!他才从梦幻中醒了过来。现实主义再次用它不可辨驳的真实击碎了虚幻的浪漫主义泡沫。从此,云心感觉到,她就是自己,自己不过是另一个她。

    中午,弘毅和凡萱从“angry snow”走的时候,花儿姐给儿子心良使了个眼色。早在昨夜,花儿姐就叮嘱心良,明天等凡萱要走的时候,问一下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见凡萱已经换好了衣服,心良叫了一声:“凡萱?”这道声波传递到凡萱耳中仿佛花了很长时间,凡萱已经走开了两步,回过头来,笑着问:“怎么了,心良?”这个微笑击垮了心良的所有勇气和自信,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自己的瘸腿,想到他们走在街上,他将受到的嘲笑,想到他要告白时,凡萱冷酷的拒绝,这些个比现实凄惨百倍的画面一下子让心良口不能言,支支吾吾地说道:“啊……没事……”凡萱快要转头的时候,心良又添了一句,“我怕你落下什么东西。”说完又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气急败坏。爱情让这个小伙子变得笨拙。他的母亲在一旁整理餐巾纸,用余光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恨不得给儿子脑门一巴掌。心良怔怔地站在原地,一位客人加菜的请求才重新把他变成了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凡萱和弘毅出去的时候,又给花儿姐打了个招呼。花儿姐笑眯眯地答了一声。花儿姐心灵并不坏,但为儿子着想的私念把她从一个女性变成一个母亲,但凡母亲,总是自私地为子女攫取外界一切资源。她觉得弘毅是个障碍但这并不影响她真心喜欢弘毅这个孩子。她看见凡萱和弘毅并排走的时候,凡萱总是往弘毅这边靠,而弘毅恰恰相反。在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眼里,这些举动的含义一览无余。她认为儿子还有机会。她以自己丰富的经验和女人敏锐的直觉已经看清了凡萱的性格,她是那种可以不需要爱情既然当下的年轻人总提到这个词仅凭责任就可以在婚姻中保持忠诚的高尚女子。不过,花儿姐遗漏了一点,尽管责任在凡萱心里占有崇高地位,但爱情却是远远高于责任的。

第二十九章-4

    “今天有一个好不讲道德的人。”凡萱说道。“怎么回事?”弘毅问。“有一个男的,看上去三十多。他要一份儿童套餐。我问,先生,只有携带孩子,才能点这份套餐。他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是这样的啊,我儿子马上到。可是,等他吃完的时候,他的儿子也没有来。而且他没结账就走了。花儿姐亲自追回了餐钱。”“我看你一早上都不太高兴,是为这事啊?”“也不是。”弘毅没有继续追问。过了一会儿,凡萱说道,“我发现花儿姐好像……有意让我和心良交朋友。”“是吗?”痴傻的弘毅还在想别的心事,完全不明白凡萱说这句话的意思。凡萱叹了一口气,“心良确实心地很善良,但是……他比我大好几岁呢。”“年龄也不是问题。”弘毅好似有心气她。“啊……”凡萱终于不说话了。

    路过校医院的时候,突然下起微雨来,凡萱停了下来,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正好一阵轻风吹过,她用手往空中一揽,仿佛秋风是水中的小鱼儿,轻呼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啊,秋天真美啊!”凡萱变得像一个孩子,雀跃着跳到弘毅身边说道:“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弘毅露出好奇的神色。“我们家那边,有好多好多河,一出门就是大大小小的河其实有的就是小水洼,小水沟,一到下雨,看起来好像小河。我们那边也经常下雨,下雨天,满地都是青蛙、蚯蚓。我弟弟很调皮,他老是把捉到的蚯蚓切成两段,还捉来吓我,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跑掉了。”弘毅问:“江南都是这样吗?”“那也不一定呀。我们家那边在一个小山沟里,”凡萱有继续说道,“一到天晴,好多彩虹在天上。我们就会去河边洗衣服。河边长着很多皂荚树,我们掰下皂荚,到夏天的时候它们都黑黝黝的,往衣服上蹭,小孩子们脱去了衣服,全往小水塘里跳。”“你们都会游泳吗?”“不会,我爸爸不让我们下水,我两个弟弟也都不会游泳呢。”“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弘毅吟道。

    弘毅回到宿舍,云心正在看《文化苦旅》。这本书他已经读过三遍,但仍然不舍释手。“余秋雨,是我最喜欢的散文作家。字里行间皆是诗意,字句之间透露着纯粹的清香似已臻于语言的最高境界‘和谐’。他写的故事也正和他的散文一样,是美的化身。这等凤髓龙肝,既非粗茶淡饭,又非满汉全席,却是彭祖、伊尹、易牙之流,啖之神魂通彻,更有放浪形骸之意。我给文珊看了余秋雨的文章,她当场惊呼这莫不是雅尼的《夜莺》?”云心小心翼翼地扶着书,如痴如醉地说道,“我研究过他的句式,那是飘逸与神思齐飞,积淀与智慧并举的结果。若我而言,倒还是积淀少了些。”“你可知道,有人批判余秋雨‘下笔万言,避实就虚。’”弘毅笑着问。“古云:‘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再者,你不能要求世上只有李敖,没有余秋雨;就像你不能要求世上只有鲁迅,没有郁达夫。自古名士,多是毁誉参半;正像我所喜欢的那句话,‘一个人若不能承受千古骂名,怎能肩负万世流芳?’自古以来,大众对文学之士的态度永远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草莽易为,名士难做。若趋陶潜,批之以自视清高;若效竹贤,斗之以不食烟火。人间是非之地,还不如早早隐去。”云心说着,颇有些归隐山林的模样。“文人当如苏东坡。”云心又补了一句。弘毅笑了笑,自知辩不过云心,便拿起《贝姨》看了起来。弘毅暗想,在生活“以法郎为计量单位”还是“以感情为计量单位”的问题上,最好两者得兼。

    秦博和父亲通了电话。秦博多次描述秦风是一个“高风亮节”、“十全十美”、“长者风范”、“学者气质”的人,老秦头听了总是沉默。秦博也向父亲介绍了一些弘毅的情况,言辞中充满了敬佩。弘毅一向对秦博照顾有加,不过秦博童心未泯,孩子气十足,有时候也给弘毅惹出一些麻烦。电话里,父子两人从不提起秦博的母亲,仿佛从小就只有他二人相依为命。老秦头总是犹豫再三,最终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博博,你想你妈了吗?而千里之外的父亲终归心有灵犀,在沉默中交流了这一问题和答案。一般来说,父母和远方子女的长时间通话大多数都在不厌其烦地叮嘱吃饭、穿衣、睡觉、交朋友,但秦博父子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这周你读了几本书?”老秦头问。“一本。”“什么书?”“《汤姆叔叔的小屋》。”……“还写日记吗?”“写。秦老师要求我们每天写。”……“都写些什么?”“会写一些感触,有时候会写一些小小说。”“你喜欢小小说吗?”“嗯。”“那就多读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的小说集。”“我都读过了,爸爸,可是还是写不出好的小说。”“唉,阅历才是作家最宝贵的素材库。”……“爸爸,你还在写小说吗?”“嗯,老样子。”……他们倒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需要酝酿才能忆起往昔的手足之情。一个孩子怎能不思念母亲?不过,坚强的秦博可不愿让母亲的样子在脑海中出现两边。“她是一个坏女人,”秦博这样想,“一个安娜卡列尼娜,一个多萝西亚,一个会稽愚妇。”他压抑住母性的召唤,尽量往这份思念上堆砌蔑视、厌绝、忿恨、不屑。幼稚的少年,成长在这样奇怪的环境里,第一次动用了思想的武器,来克制感情的泛滥。这是不幸的!从小,他身边的女性只有母亲,而如今,这一曾经无比伟大的庄严形象跌下神坛,也意味着普天下的女性都被打上了如同母亲那种“背叛”的烙印,成为他和父亲的敌人。

第三十章-1

    十月,中国文坛发生了一件大事。作家秦风的作品《蝶恋花》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评论界撼动起来尽是批判的声音。批判直指作品主题,有悖伦理的父女恋,声称秦风真乃谦谦君子,不愧道貌岸然的伪学究,道德沦丧,人性缺失,空有满腹诗书,无顾形象,恬不知耻……批判者大致觉得反对一个“文化流氓”便可以用“流氓语言”回敬之,总之,最激进的批判者大有一举推翻秦风文学地位、抹去秦风已有成就的架势。这样的批判持续了一周。批判也正和“唱和”一般,有着同等毁天灭地之功效,所趋者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骂名愈演愈烈,并不断由文坛扩散到了网络界。至此,大有汪洋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之状。网络界众人怀着满腔热血,满心义愤把秦风骂了个狗血淋头网络界倒不拘泥于文人骚客的风雅之批可谓“十八般武器齐上阵,三十六绝招全使唤”,一时间好像大有全国人民声讨秦风的气势。不过这其中也闹了一个笑话,前几日,网络界众骂将不分青红皂白,一口气把音乐家秦风、数学家秦风、教育家秦风、慈善家秦风都骂了个遍所骂之由随心所欲,信口拈来唯独漏掉文学家秦风,不久,有好心人提醒,大伙儿才像无头苍蝇一样调了个头,去往文坛秦风的领地。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舆论大军无人统领,全靠虾兵蟹将呐喊助威,等到攻击真正的秦风时,早已失了热情,消了斗志,醒了神智又觉得秦风作为一个高风亮节之文人,又有凌霄耸壑之绩,固然作品《蝶恋花》有逆人伦,但作家本人在前言中再三强调“此乃明知不可而为之之作,故虚心广听,从善如流”,由此,众人的怒火之势稍减。但不久,有好事者又提出新的批驳。“秦风所写莫非实况乎?”经众人一探查,秦风果有一女,今在美国读书。“倘若此事当真,秦风有罪!”一众人高呼,以为发现了惊天秘密。舆论界便开始搜集证据,不到半天便用神通广大之力把秦风近三年的行踪调查的清清楚楚。“秦风竟被聘为邮苑文学院院长,此等罪人竟亦是沽名钓誉之辈!”评论界高呼。“此举绝对是僵尸还魂,掩人耳目!此文学院据说是李万通之捐赠,恐怕另有文章!”一些自以为是的声音推测。几日后,企业家李万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批评一众愚人昏头昏脑,诋毁邮苑教授,污蔑慈善之举,当追究法律责任。“法律责任”二字立刻唬住了大家,这些个看官一看,只得避开李万通,另辟蹊径声讨秦风。“这是抄袭!”众好事者再次揪住秦风不放。“《蝶恋花》抄袭了《***的葬礼》。”声讨者抓住了作品中的背景即本年度4月15日美国波士顿马拉松恐怖袭击事件留学的女儿当日参加马拉松比赛,在终点时发生爆炸袭击,幸亏父亲以身护之,才免受伤害,在那一瞬间爱上了自己的父亲……“情节设计与霍达作品片段不谋而合,乃是拾人唾涕之作。”这等聒噪人士借题发挥,东拉西扯编造出“抄袭下的人伦丧失”的无端罪名。有些个慧眼识珠的看官,得出一言,颇为贴切,倒让这些骂将有些脸红,略微有一丝收敛:“骂者不分青红皂白,所骂者不明其就。骂将心潮难平,只欲狂泻心中愤。明日花落谁家,全凭骂将心情。”

    秦风自然没有料到国内舆论界已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前不久,应美国笔友的邀请,去参加哈佛大学的文学论坛,顺道把宝贝女儿看望一番。“游学”是秦风极为提倡的方式,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是此理。秦风极为推崇***在一七年到一八年的三次游学,时值军阀混战,***与二友人遍迹湖南,拜访名士,“读无字书”。这也使得秦风下定了决心,对爱妻紫怡挥别:“借我十年。”昔年少时的十载游学使得秦风融会浪漫主义之法,贯通艺术真理之究竟。而今鬓头渐染,仍有跃跃欲试之勇,欲重游当年路,可惜夫人百般不许,只得作罢。这让秦风更加珍惜每次短行,所到一地,即寻访文化名流,每每促膝,交谈甚欢。在美国待了少许,已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紫怡数有电话催促,秦风这才返程。上飞机的前一刻,秦风忽有所感,吟道“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回到北京家中,紫怡早等候不及。照例秦风吟诵,紫怡弹奏一曲,才消灼灼情思。紫怡前几日才从欧洲回来,略知批判秦风之音。小黄猫又回到了她的怀里,夫人像一座贞洁完美的圣女端坐在椅边,那种端庄雅致的姿势就仿佛面前的拉斐尔或者提香正在为她作画,她问道:“小风,那些声音,你知晓了吗?”秦风接过丹儿姐端来的一杯橘子水,站起身来,在地毯上缓缓踱步起来,他知道紫怡的疑虑,事实上,当他飞往美国的时候,就早早预见了评论界可能出现的几种批判“有失人伦”、“拾人牙慧”、“真实写照”这其中,“真实写照”恰恰成为秦风最担心的。他知道夫人要问什么,二人早已心有灵犀。要问他还爱夫人吗,正如去问夫人还爱秦风吗一样愚蠢因为两人所有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是基于此的。但任何完美之物是不长久的,生活总会悄悄为之打开缺口。秦风深知此理。他来到紫怡的身边,慢慢开口说道:“初夏我去了一趟美国。在波士顿唐人街,我找到了我的老伙计柳子。令我感到悲伤的是,他坐在轮椅上,已经憔悴了不知道多少。过去,我们常去一家红烧排骨店。他知道我的意思。他摆摆手,眼里差点掉出一滴泪来,她的女儿马上从内室跑了出来,抱着父亲哭了起来,像个情人一样在父亲的额头上不断地亲吻。‘我再也不想离开我的女儿。’子说着,把女儿柳藩的手握得紧紧的。‘就在我家吃吧。’我点了点头。我也被老柳家中的阴郁所感染,变得郁郁不安起来,我猜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去做饭了,趁着这个时间,老柳握着我的手,又哭了起来。‘她已经有些神经质了。’他说的是他的女儿。‘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老柳脸上突然露出的毒辣神色仿佛这样说着。‘4月15日……’我的意识猛然一顿,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别说了,老柳。’子的脸开始抽搐起来。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女人。吃饭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吃一口。女儿给父亲喂饭,偶尔从她脸上露出的纯粹的快乐神色,让我以为她忘记了过去的痛苦经历。‘她的确已经有些神经质了。’我的脑中闪过这个意识。痛苦吞没了我。可是,突然,女儿的脸上又露出一片阴霾,竟然一下子扔掉饭碗,连汤带饭洒在老柳的衣服上,马上蹲到到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抱着头哭了起来,大声叫道‘炸弹来了!炸弹来了!炸弹来了!’做父亲的顾不得身上的汤饭,划着轮椅来到女儿的身旁,把脸贴在女儿头上,也哭了起来。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竟看见父女……我默默地关上了门,这才注意到门后贴着很多剪报,都是当日的新闻。出来后,邻居家的老李正好出来倒垃圾,他给我打了个招呼。‘可怜的父女两人已经疯了。那个父亲没日没夜痛苦呻吟、嚎叫,女儿时不时抱头嘶叫。唉,都是苦命的人哪。’走在街上,突然下起了雨,雨打在脸上如沙,滴在手上是如血,飞进嘴里苦涩。看得出来,他活着,灵魂却死了。这里面,恐怖主义是罪魁祸首,而他们泯灭人性,是人类共同的敌人。”

第三十章-2

    紫怡也在秦风怀里哭了。“所有艺术家都在致力于让别人理解他们的作品,我觉得这反而限制了艺术的天赋。因为,说实话,艺术家的天才是常人很难理解的。何必一味地使用通俗来削减作品的天才。有些作品只献给懂的人,有的作品只献给一个人。不过,曲高和寡的鸿沟并非不能跨越但,我不愿为。我掌握了和谐之道,却还不曾晓得通俗之法。艺术家是需要个性的。我现在开始明白了。此前的作品,我不得不承认其中存在哗众取宠的成分。我没有做到纯粹。不纯粹的浪漫主义则是个虚幻的鸡肋!我素来被批判为‘看不见真实的冒牌诗人’(我心知肚明),而不誓死不愿踏足现实主义的领地。《蝶恋花》怪诞又凄苦,但我终究要扼死虫蛹,放飞蝴蝶蝶变前的丑陋戕害、蝶变后的圣洁曼妙。虫则以花为食,蝶则以花为恋。由此我们付出了代价。美丽看起来倒是虚妄的。虽则我更愿意承认这种爱情,却没有勇气让它重来一次。我故意隐藏了背景(惨绝人寰的恐惧袭击),我让人性说话,可是这种畸形的爱我并不以为耻,也不以为荣,它自有艺术之美。总有一天,读者会懂的。”紫怡素来支持秦风,默默拥护他的意见。她点了点头,心痛地看着已经被流言之火烧得遍体鳞伤的秦风,在他的额头轻轻地亲吻着。小黄猫早已躲在了桌子下面,眨着两只像珍珠一样的小眼睛,懵里懵懂地看着主人。

    “萱儿,过些天就回来了。”秦风说道。

    “真的?”刚进来的丹儿姐面露喜色。紫怡则是莞尔一笑。小黄猫向前伸了伸爪子,嘴张得大大的,像只老虎。紫怡一高兴,一下子坐到琴旁,弹起了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弘毅他们拜读了秦老师的大作,欣喜若狂,这大致因为他们如坠云雾。几个人凑在一起开了个小型讨论会,凭着集思广益这才理解了作品的故事。不过,荀昭质疑,作品的风格已经是否偏离浪漫主义(秦风强调,自己只写“浪漫主义作品”)。云心说:“很显然,这是浪漫主义。你一拳打到钢铁上,你觉得疼,这便是现实主义;你若是觉得软绵绵的,我便是浪漫主义。《蝶恋花》当属后者。”“这次的笔风很诡异。”荀昭说。“我隐隐觉得秦老师突破了某种藩篱,获得了某些新的力量,使得作品产生了一种言外之意这样说起来很荒诞实质上,秦老师此前的作品看似是完美的,实则有不易察觉的缺憾,而这部作品看似有不少缺憾,实则是完整的。”云心说。“从现实主义取材,美国马拉松惨案,以浪漫主义阐述,不和谐之处在于这场惨案不伦之恋的‘果’是惨案‘因’致成的而恰恰秦老师掩盖了‘因’,使得作品变成了纯粹的父女之恋(又抽去了其中畸形的现实,只留下艺术上的爱情之美),但很显然,秦老师意识到如此写法的弊端,在每个角落适时暗示这种‘因’,以及慢慢还原现实的畸形。我想,在粗枝大叶的人看来,这的确是一部品尝不伦之恋禁果的低俗小说。”弘毅剖析了秦风的创作思路。“抛除所有道德因素、社会背景,这是一部完完全全的浪漫主义爱情小说。”凡萱挥了挥手,仿佛在拨开话中的两朵云彩。“决不能抛开!”李恒慨然开口。“未必不可,”荀昭明显在偏袒凡萱的意见,“这是含英咀华之道”“我希望大家注意到作品中取消时间线索这一特点。”何玉抛出一块巨石,压住了两人的争辩之木。“时间线索是作品亘古不变的基石。即使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很难找到一个取代时间的单位。不过,对于浪漫主义作家,却是可以尝试的因为它具有另一块基石,那就是感情。”云心说。“可是,正如秦老师的《蝶恋花》,正如纪德的《伪币制造者》,企图取消时间影响的尝试似乎依旧是不成功的,它们有着太多斧凿的痕迹,因为所有被打乱的时间碎片终究会在时间长河上重新排列,这就导致似乎只是给读者增加了负担。”荀昭说。“不,重新排列只取决于我们的思维方式。你假想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时空,我们完全不必考虑行动和思想的先后顺序(其实这正是时间的本质)因为绝无必要。正如在神经质的思想里,一切都是杂乱的对,这正是我要表达的意思我甚至觉得秦老师的作品正是按照这个思路进行的,毕竟两个主人公被最终证明都是精神病患者!”弘毅忽而慷慨激昂地说道。“我同意。”凡萱认为这个观点无可驳倒。

    接着,他们议论起舆论界的流言蜚语,皆嗤之以鼻,觉得评论者滑天下之大稽。但至于批判界,文人对骚客,却应该认真对待了。以弘毅、云心起笔的《评鉴<蝶恋花>》,洋洋洒洒,凡三万言,无不与批判者针锋相对。这篇文章占据了《文澜》几乎全部版面。此文章一出,首日叫骂声弱,次日稀,三日绝。

    秦风一向我行我素,对于批判漠不关心。回国以后,他照常上课、读书、散步。有一天,李万通来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秦风一遍,拍一拍自己肥胖的双手,笑道:“哟呵,您倒跟个没事的人一样。”秦风微微一笑,走过去和李老板恭恭敬敬地握了握手,那样子仿佛在说:“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两人进了办公室,当即坐下闲聊开来。

    “前个阵子,我和咱们老同学岑诚,薛庸,曹焉,奚云,窦凡都聊了聊。我有个计划,不妨也给你说一说。我目前把战略方向瞄准了人工智能,不可否认,这将是未来的一个极大的热门。现在是二零一三年,我管保五年以后,不,三年之内,这会变得炙手可热,”李万通把目光伸向远方,好像能看到未来的盛状,“而我则要抢先登陆,先到先得,机不可失。我要打造一个网络生态系统,在这其中,智能手机成了整个平台的按钮这得益与几年前我的一个战略,那就是进入手机生产领域。这几年,多少品牌闻风而动,可惜十不存一。有了这个钥匙,我们才能驱动整个网络生态环境,而人工智能是这个环境的灵魂,大数据分析、数据挖掘、深度学习是这个环境的引擎。最近,我左右奔逐,准备和各高校合作。邮苑,我的母校,自然是我的第一首选。”秦风点了点头。

第三十章-3

    “不过,这个系统也是有致命缺陷的。”李万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句话击中了他的软肋。“什么缺陷?”秦风问。“芯片。”李万通郑重地说,“目前在全球贸易的良好氛围内,我们倒不必过度担心国外禁运事实上,禁运是存在的。不过,中国芯片尚属于薄弱环节,难免受制于欧美主要是美国。倘若,万一,我是说如果,我国与美国产生贸易冲突,一旦芯片全面禁运,我的全盘计划就变成一盘散沙,不复存在了。”秦风点了点头。

    末了,李万通又邀岑诚,曹焉几人相聚畅谈。

    冬日迅疾而至。朔方的冬天,非得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鹅毛大雪才够地道。北京的冬天,风大,干燥,仿佛风神的口袋没有扎紧,全溜到北平来了。邮苑里滚滚大风,吹得枯枝朽木纷落。空中的阴云久积不散,仿佛磐石耸立,把沉沉的、严重的大脸看向人间。早晚都会来一场雪的。近些年来,北京的雪不多,地道的雪更少。南国的孩子翘首以盼,却不见天公抖擞,把如席雪花散落。时将近***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全国群众纷纷悼念。邮苑开始组织相关活动。秦风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举办小型的文学座谈会,来悼念***。

    平日里,秦风就时常吟诵***诗词,并号召弘毅众人学习。“《沁园春雪》是中国近代诗词的一个不可匹敌的高峰,有人说,‘一笔勾五帝’,倒也算是个说法。不过这倒是次要的,重要的诗的格局和气势。格局重天下苍生,气势举八荒寰宇。想当年,唱和者众,并驾齐驱者无。”二十六日当天,秦风兴致大好,给几位爱徒讲着,“诗者,重诗境和诗意。古代诗歌,诗境、诗意并举。但近代,古体诗往往求境而忘意,成为‘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便失其根基。”

    云心提议,他先做一首诗,点名弘毅来和。不多时,诗成。诗曰:

    忆***少年时

    韶峰凌绝顶,青岫生紫光。[1]

    叩首石观音,[2]驱牛野山荒。[3]

    垂髫入孔门,[4]嬉戏夺佳方。[5]

    濯足牛皮菜,修身马齿苋。[6]

    咏诵古今通,[7]吟哦缛节抗。[8]

    天井围高墙,井里养不长。[9]

    见穷思救济,逢灾好帮忙。[10]

    子夜桐油光,[11]午时空粪筐。[12]

    九本古今解,[13]三卷中外详。[14]

    从此看世界,湘潭向湘乡。[15]

    一众人说:“好诗!”弘毅开始酝酿神思,不久诗矣成。众人急急向前观诵,诗曰:

    而今迈步

    东乡且无声,神州闻惊雷。[16]

    湘鄂掀运动,蜀粤起风潮。[17]

    去辫拥民主,[18]从戎救国殇。[19]

    彷徨思寰宇,呐喊著文章。[20]

    笔力扫枯朽,文风荡八荒。[21]

    半载登书翰,日暮继晷研。[22]

    汗牛入园圃,猛虎出深山。[23]

    谆谆良师导,谦谦益友言。[24]

    大江东逝水,风流在此间。

    “好诗!”众人又叫道。“略输文采。”云心自叹不如。“稍逊风骚。”弘毅连忙推辞。

    “李恒,你来!”弘毅叫战。

    李恒沉思片刻,握笔奋书,诗成矣。众人向前探看,只见诗曰:

    长沙骄子

    骄杨初见时,灵犀一点通。[25]

    冷对一尘俗,蔚为万夫雄。[26]

    静思求菁华,结友论天下。[27]

    三五长沙子,万千救国辞。[28]

    四多广远见,[29]一少灼真知。[30]

    诗兴催八马,神思射万箭。

    天公重抖擞,不拘降人才。

    众人一看,也称道“妙哉,妙哉!”李恒对荀昭说:“吾已抛砖引玉,”荀昭对曰:“予来狗尾续貂。”不多时,荀昭诗成,只见诗曰:

    长沙青年风骚

    心似寰宇大,胸中两昆仑。

    与友三不谈,与师文史哲。

    沧桑神州变,霹雳世界殊。

    进击驱双张,结榜招四友。

    愁兮妙友稀,悲兮慈母逝。

    铁躯扬体育,九派慧智思。

    湘江击浪勇,橘州攀山急。

    三友结伴行,铿锵满湘西。

    才是青年时,器宇与国系。

    众人看罢,纷纷称号。一时间,诗兴浩荡,诗意澎湃,如江河之涌,只求倾泻,似湖海之奔,不问西东。荀昭对凡萱说:“汝来。”凡萱得可。

    运动

    进步新民会,广播文化书。

    嘉兴景色好,霹雳一声惊。

    自修觉悟好,游行热情高。

    饶是一好汉,可不到长城。

    凡萱做完,捂住不让众人看。众人看完,道作:“好诗!好诗!”可热情已不似前高,称赞勉强尽收眼底。凡萱脸红不已,几近于哭,料到此败笔定会惹大家心中嘲笑。这就好比方才是一个看官,淡看台上生旦净丑轮番上阵,自可评鉴嘲弄一番;而今自己登台,又沦作笑料,自然羞愧难当。众人且上前安慰。荀昭道:“你的诗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不了凡萱更加抬不起头来。大伙忍住笑,弘毅道:“尚可!尚可!”李恒道:妙哉!妙哉!云心道:“不俗!不俗!”何玉没有言语,手抚凡萱长发,以作安慰。秦博和诸葛不好言语,只好眼神助威。不料荀昭又道:“既然你觉得不好,那可再做一首。”大家惊看荀昭,嫌他多嘴,他则目露喜色,似无事发生。

    凡萱抬起头来,看到大家围着她,她宛若惊鸟,一时脸红难奈,又听到荀昭之言,顿生不服,站起来说:“那我再作一首。”云心道:“不必!不必!”李恒道:“无需!无需!”弘毅欲言又止。凡萱矫哼一声,拉着何玉去了一边。不久,她叫道:“快来看哪!”众人一看,只见诗曰:

    向前

    列嶂一声哀,知己竟早衰。

    芳草何戚戚,忠士何所迹。

    眉宇念苍生,肝魂思社稷。

    踌躇出东山,铿锵向北平。

    九州风火起,不坠青云志。

    残月照赤县,古水绕苍洲。

    夜枕翻波浪,披衣数寒星。

    且说人有病,我问天知否?

    独立橘子洲,看百舸争流。

    指点江山处,当年万户侯。

    黄鹤蓬莱去,赤足缚苍龙。

    “倒是有不少化用呢!”荀昭道。“吹毛求疵!”何玉道。“不错!不错!”李恒道。弘毅也点头称赞。凡萱这才抬起头笑了笑。“何玉,你来罢!”凡萱捏了何玉一把。“我酝酿一番,让诸葛和秦博先来。”何玉道。“我可不会写诗。打油诗怎么样?”诸葛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作的太好了,我们都不敢写了。”说着,捏了捏秦博的手。

第三十章-4

    不一会儿,诸葛大叫:“好了!好了!新诗出炉!”众人上前,只见诗曰:

    革命

    金黄似浪涛,银光逐天高。

    雷霆朽山倒,霹雳红旗飘。

    屹然万钧重,悠然羽扇摇。

    炮声枪声早,田里地里笑。

    自古秋寂寥,我言胜春朝。

    武夷山林隘,赣江风雪抛。

    七色彩练中,红色更妖娆!

    “不错!不错!不错!”李恒拍着诸葛的肩膀,他故作骄傲地抬起头,扬起胸膛在大伙面前趾高气扬地走了三圈,乐得弘毅鼓掌道:“很好,很好,很好啊!”“我是比不过秦博的,”诸葛来到秦博旁边,问道,“是不,秦博?”“我可不会写诗啊。”秦博红着脸说。“何玉,你酝酿好了吗,要不你先来?”秦博问。“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玉欣然命笔。不久,诗成,只见诗曰:

    蝶恋花

    骄杨轻飞去,狂飙从天落。

    寂寞空枕旁,多情青丝错。

    寒夜望北方,星火下银河。

    往昔少年时,追忆犹似昨。

    四亿苦寒身,还水深火热。

    儿女缠绵意,任凭空蹉跎。

    潇湘向江浙,京沪又麓岳。

    女子不红妆,男儿马背忙。

    一声枪响时,枕戈血气刚。

    头断不足惜,中华不可亡。

    众人看罢,又是一阵叫好。余秦博一人,秦博当即奋起,片刻诗成,只见诗曰:

    曙光

    频烦天下计,匡国圣雄心。

    人间路多长?两万五千里。

    天兵凌霄汉,魔障溃深渊。

    万众夺南赣,三军勇开颜。

    雄关飞将军,战地五壮士。

    五岭金沙水,乌蒙大渡桥。

    取道六盘山,风光更好看。

    霹雳一星火,雄鸡天下白。

    众人齐齐称赞一番,纷纷坐下。大家想起诸多年前,宛如重现。云心说:“依我之见,诗词之道,在于‘气’也。气可雄可微,可柔克刚,可雄浑可婉约,可飘逸可悠远,可痴可禅,可玲珑可恢弘,可极致可中庸,可散可聚,可浑可清,可朴素可典雅,可圆滑可耿直,可风趣可肃静,可动可静。这诗好比是人,人有多少种,诗也就有多少种。此‘气’巍巍然存乎诸公胸中,非品读万卷书不可更易。我常见诗人之诗‘气’不变,非不欲变,盖因‘气’乾坤定矣。”

    “然也。所谓‘诗如其人’,诗者,乃不自作也。为人何,为诗何。虚伪之人,虚伪之诗,三五篇端倪见。秦老师常谓:‘欲为诗,先为人。’诗者,可败笔;人者,唯争气焉。我对于诗,不求平仄之法,一则繁文缛节,自性难奈;二则囿于拘泥也。”荀昭说。

    “吾不长于诗。作诗需绝妙神思,倚马可待,七步为宜,时长则文思逸,文思逸则气不畅,气不畅则文不通,文不通劣作也。吾无诗人之气,便不为其事。”一众人等,议论纷纷,谈笑酣畅,正有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之气。

    第二日,荀昭送给凡萱一本书。“你猜这是什么书?”荀昭故弄玄虚。“不猜。”凡萱神色冷淡。“这是《***诗词集》。送给你。”荀昭说。凡萱不受。“那你有没有这本书?”“我没有。”这里必须提到,荀昭数次送凡萱礼物,均遭拒绝。甚至当有一次荀昭问她:“我们不能做朋友吗?”凡萱毫不客气地搬出了当年杨绛回绝费孝通的那句话。不过,荀昭屡败屡战,大有誓不罢休之意。且说,有一次,荀昭耗费一晚上写成一散文,问道:“凡萱,我写了一个散文,想让你指点一下。”“那把稿子给我,我回去看看。”凡萱说。“不,我给你读一读。”“我不想听。”荀昭只得把稿子交给凡萱,次日收回稿子,草稿上密布星星点点的评鉴。不久前,荀昭突生一计,他问凡萱,他最近在构思一本短篇小说集,不如每天给他讲一个故事。凡萱谢绝,说自己不喜欢听故事。几日后,荀昭又生一计,连续几日早晨送给凡萱一信纸,信纸上是昨夜呕心沥血之诗作,凡萱都认认真真地阅读了,且给予了很高评价。却说有一天,荀昭去赠新诗,不料凡萱已在座位此前荀昭每每早起趁着凡萱未至送上诗作她说道:“你以后别给我送新诗了。作诗好浪费时间的!”荀昭每每有奇思妙想,总被凡萱冷水泼灭。有一次,荀昭新折一纸花,送与凡萱,上题道“愿我余生无悲欢,愿汝平生无波澜。”凡萱终受。可第二天,荀昭看见纸花凄惨地躺在纸篓里。这件事给荀昭打击很大,以至于好几日灵感阻塞,提不起兴致冥思苦索奇思妙想。前不久,荀昭送凡萱钢笔,凡萱不受。这天,荀昭强行送书,凡萱推三阻四,却耐不住荀昭苦苦坚持,终于接受了。以至于,回来后,荀昭叹道:“女子之心,非得精卫之志,愚公之力,方可撼动!”

    【葡之萄自注】

    [1]指***的故乡韶山冲。附近有韶峰,又称仙女峰,乃南岳衡山之七十一峰。

    [2]***“石三伢子”名字的来历。

    [3]指童年的***经常去和表兄弟放牛。

    [4]指***第一次进学堂,敬拜孔子像。

    [5]指***小时候和调皮的同伴偷吃邻居家的果子。

    [6]指童年读学堂时,老师考道:濯足。***对曰:修身。老师再问:牛皮菜。***对曰:马齿苋。

    [7]指***童年时熟读四书五经。

    [8]指某次上课***与老师就封建礼节的对质。

    [9]***原诗: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清清见暖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10]指***经常行善的两则典故。

    [11]指***每日白天干活,晚上埋在被子里用桐油灯读书。

    [12]指***某次田里干活的故事。

    [13][14]指***通过读书认识了古今中外。

    [15]指***去东乡读书。

    [16]指保路运动。

    [17]指湖南、湖北、四川、广东等省的保路运动。

    [18]指***带领同学剪辫子拥护民主。

    [19]指***半年从军生涯。

    [20]指***经常在报刊上发表真知灼见。

    [21]指***的文笔和思想在中学、大学收到全校师生的认可。

    [22]指***在定王台的半年自学时光。

    [23]指***夜以继日地学习。

    [24]指良师益友与***共同进步。

    [25]指***初见杨开慧。

    [26]指***与友人的“三不谈”和志向。

    [27]指***在1915年6月末用“二十八画生”张贴《征友启示》寻求天下同志道合的同志。

    [28]指***与密友针砭时政。

    [29]指***称赞袁吉六先生的“四多”,多谈,多写,多想,多问。

    [30]指徐特立教导***的“少”字诀。

第三十一章-1

    入冬时节,朔风呼啸。刮了近半个月的大风,愣是没吹落一片雪花。天空依旧灰暗,暖阳匍匐在角落里等待着重照大地。梧桐树、柳树、龙爪槐、杨树、银杏树,全都奄奄一息,它们似乎习惯和寒冰飞雪做斗争,却难以抵挡阵阵诡异的妖风之威。这风吹得草干黄,吹得人迷糊。邮苑像一个小小城阙在众楼宇之间勉强安卧,亦常常飞石走沙,行人辟易不及。朔方的冬天要是不来个一两场鹅毛大雪,总让人觉得不得劲儿。北京的老市民们常常钻到明光桥下的空地上吹吹打打,唢呐声儿震天,二胡的调儿怀旧,铜锣还是十多年前流行的节奏,一大群穿着朴素的老头子唱着歌儿,打着快板,把北方的豪迈和粗犷同呼呼的北方比个高下。元大都城桓遗址公园里,常有矍铄的古稀老者牵黄擎苍与暮色为伴,浅水稍凝,群木索然,暗色沉沉,昏鸦啼鸣,此景萧萧然不敌老者达然一声长笑。散步的人很多,新时代的脚步踩在七百年前的故地上,丝毫扬不起当年铁骑雄尘,倒是柳梢头的明月通照古今。大伙儿还是盼望着降点雪,可是天上的阴云倒像挠痒痒似的发出瑞雪的讯号又马上鸣金收兵,索性大伙全把隆冬看成寒冷之秋了。

    这一天,阳光可算出来了。气候稍暖了起来,甚至连阵风来躲了起来。乍看起来,好似春来也。杨树上的鸦鸣戳破了这层似是而非的幻境。众人说,邮苑的乌鸦来自师大。它们从早到晚地聒噪。有一天,云心和文珊正在散步,听见寒鸦啼叫,便对文珊讲道:“我想起小时候学到的一篇寓言。”文珊笑了笑,唤他讲来听听。“说是有一只乌鸦,跟百灵鸟,凤凰,孔雀,夜莺生活在一起。它看到别的鸟歌声很好听,也便来了兴趣。于是它整日歌唱不休,直到有一天被百灵鸟、凤凰、孔雀、夜莺赶走了。于是乌鸦哭泣着飞啊飞,它心里想着它只要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它的歌声就能被承认。我清楚地记得寓言结语是,一个人,如果不能改正自己的缺点,就像故事中乌鸦一样,那么去哪里也不会受到欢迎。”文珊朝高空看了一眼,声声鸦鸣又开始破坏夜的静谧,她笑道:“其实,从音乐上来讲,这被常人认为不堪入耳的鸦鸣并非一无是处,它自有它的美学价值尽管是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咦,你这倒提醒我了,”云心笑着摸摸文珊的头,说道,“其实,乌鸦去了别的地方,还说不定能当上歌唱家。因为,审美是有差别的;这样,缺点未必就是缺点。正和秦老师这周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优点就是缺点,缺点就是优点。”“这是什么意思呢?”文珊揽着云心的手轻轻地顿了一下,她微微扬起头问道。“就好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云心说。“哦,这正像上周刘老师给我提到的,作曲的规则,‘所长即短,所短即长。’”

    “天气不错!”云心站在文澜楼上观赏邮苑的景色,突然一笑,转身回到教室,提议大家可以去圆明园和颐和园走一遭。弘毅从《邦斯舅舅》中抬起头,那目光还停留在书中的幻境中,正像邦丝看到拉斐尔的真迹一样贪婪。李恒放下爱不释手的《源氏物语》,这本他已经看了五遍,都是为源氏公子的风流去的,正符合他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口号。荀昭合上《千面英雄》,面露喜色,仿佛已经掌握了神话的构造手法。何玉和凡萱正在一起看《小时代3》,两个人读的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听到云心的声音。诸葛和秦博这才往教室走,听见云心的提议,叫道:“好啊,好啊,好啊。”说罢,一伙人催脚启程。

    穿过邮苑的路上,有一排杨树。冬天的杨树早已叶落枝突,空有挺立之姿。“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云心吟道,“我观这融融日光之下,倒有些春光乍现的错觉。仿佛明天就会迎来花开,百鸟开始啼春,春雨阑珊,碧草丛生,万物之春重新到来。”“这正好用上我的‘循环论’,”荀昭也抬头看看树天,眼神里没有云心那么多深情,“寒暑之道,昼夜之道,人道,天道,皆循此理,即其起点亦是终点。那很显然,这是一个圆。譬如拿云心方才的体悟来说,这冬景叫人产生惜春之感,正是因为此情此景亦是春的一部分我们不妨这样想今日之日,冬也,这乃是四季之环的一点,如果明天是更深层次的冬,那么显然昨日是春!这冬和春其实本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在寒暑循环上走的方向不一而已。我想假如我要命文,今日之日,我可写冬,也可写春。两者之间没有那么多殊异。”“有几分道理。”弘毅说。走在途中,望着车水马龙,高楼琼宇,行人飞走如织,荀昭又说道:“你们看吧,城市愈来愈让天之道隐没,以适应人之道。近千年以来,人道法天道;这条路在近代则被否定。‘人定胜天!’可笑!不过,从一种角度来说,人类能够高于自然法则,而形成一种有着自我系统的法则(当然受限于客观规律)。”

    来到夏宫,一伙儿渐渐迷失了方向。他们印象中的大水法遗址不知所去,眼前唯余索然枯风下的堆堆土山。新修缮的地基上稀稀疏疏地坐落着一些不起眼的建筑,丝毫辨不出当年模样。“想当年额尔金想要给满清皇帝一些教训,要叫他明白威严震慑的符号背后其实空无一物。”荀昭踩了踩脚下的地,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还能感到巨火的灼烫。大家迷茫地站在原地,空向一群荒山索问:文明人的野蛮之行,天道知否?想到日暮时分,星月渐明,孤月残星照旧,旧已被碾作尘,古月依旧照,不见当年人。大家顿时愁然无绪,不多言语,只往前走。可是废墟之大,如若围城,让他们感到了恐惧,在往日的耻辱之路上举步维艰,仿佛每一步都是在向自己,向命运,向历史,向世界发出谴责的质问,大地之下的罪恶脚印永不会褪去他行将受罚百世的“红字”,这是历史加诸的“红字”,直向灵魂破灭出发出炼狱中的鞭笞。不时,有几棵幼树像萌发的小草冒出尖尖,也许,它正是生长在土丘的伤痕之处。冬日里,它仿佛开出了宽宥之花,可是这山不许,这土不许,这风不许!冬阳把目光伸向别处,它不忍看到华夏旧日的疮痍。历史,唯其沉重,才有不可承受之轻。昔人已随火光去,此地空余众山丘。前来的路上,云心和荀昭还在盛赞万园之园的雄姿,他们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跨越到一八五六年之前的岁月,这耗费三帝之功的艺术之园一下子模样如初,他们想象着三帝踌躇满志地走在园中,康熙平内乱,收台湾,定三藩,抗沙俄,正是志得意满,大有枭雄之气,雍正严猛治国,整吏治,革赋税,广纳听,亦是雄心滔滔之辈,乾隆修文籍,建园林,平淮回,治西藏,尤好诗文。他们步行园中,虽情志不同,但必同感天下大治,国力泱泱,举世同称万岁,四海皆赞大治。若此夏宫,虽价值几何,也落得区区之称。夏宫闻名欧洲,彼时,工业革命渐起,美国初立,法国革命初露峥嵘。乾隆声称,“天朝统驭万国,天朝抚有四海。”长空当照之后的落日余晖,亦是美轮美奂。夏宫正好可比落霞之美。云心和荀昭陶醉在想象之中,渐渐忘记了历史,便把夏宫之盛倍加一层,足以盖过阿房宫。等他们看到圆明园此等落魄之时,才猛然受到历史沉重的一击。这就像有时候我们忽略现实,拿虚幻之笔像马良一样到处涂鸦,再一惊觉,不过黄粱美梦一场。对于那些一心向往夏宫的游人,你们实在不能想象夏宫没有什么,而应该反复告诉自己夏宫有什么(空空如也)。如果不曾亲眼目睹,那将不会知晓几场大火之后的夏宫模样。想象还是赋予了夏宫太多光景,这些光景将会全似泡沫般被双眼一一击破。

第三十一章-2

    大家走得很累,还行走在圆明园的荒地处,其实经过一条河,河边长满枯萎的水草,彼岸也有不少游人,微微凝结的冰块四处破裂,顺着高低不平的河道慢悠悠地向不远处流去,仿佛黯然神伤让它失去了大河滔滔,失魂落魄地慢慢行走着。从这里,弘毅可以看见他们的倒影,一个个也似落魄之人,独留空空之躯。大火焚烧了艺术!这块土地已经变得平常。只有久不消散的历史重压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故土,始终不愿承认逝去了的辉煌。有时候,我们去凭吊前朝古迹,犹觉古地有灵,仿佛忠魂不去,神灵犹在。可是来到圆明园,却不觉丝毫,大概因为所有灵气已被偷窃,所有魂魄已被焚烧。那种空荡的感觉,就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不叫圆明园,理智上再三承认的东西通通被感情拒绝。弘毅吮吸着这种颓废的、荒凉的、沉重的、枯索的、苦涩的、沧桑的空气,觉得似曾相识,哦,正是他常常涉足的思想之境的气息,这种气息表明,脚下之地形同虚幻,他真实的一面已经永远的丧失了,他只能通过想象来重视当年风光,而这种想象来自于对历史的缅怀和尊崇。云心本已命笔,却久久感受不到诗意。在此地,诗意已死!一切都提不起生机,一股沉重压迫着这里的草木,也许这便是草绝木稀的原因。事实上,圆明园在他心中引起的情愫已不十分浓重,因为他无法触景生情,但圆明园之所系中华之往昔却不容置辩地沉声发问:还我头来!还我头来!他们一群人大概在一种概念上的、虚无的、虚幻中的圆明园中踌躇前行,谁能料到今日华夏子民的这种犹豫正源于工业革命时期的几场大火。一对老者互相搀扶着四处观望,老者给老伴儿颤颤巍巍地指点着旧址当年的宫阁,眼中迷离,好似垂泪。大家默默地给老人让路,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由得想到,若是夏宫之灵犹在,早早垂垂老矣,必是朝哭夜泣,痛哀毁。

    如今,这三园不似从前,要管得其貌,全凭想象。出了圆明园,至长春园。云心念道:“现如今,这园那圆全无区别,都是空冢。”他叹息一声,做了一首小令,小令曰:

    寒山枯木空湖,

    断桥冰封行足,

    不见当年风物。

    风云愁哭,

    百年如此独孤。

    一行人行至谐奇趣,但见方砖倾倒,古石残立,欧风犹存,诸身不见。他们走过,拂起几丝微尘,像是在古乐的吹奏下孑然起舞。残迹旁边的幼株肆意开放,仿佛要把漫天的怒气朝天阙发。云心跺了跺脚,溅起一阵浊尘,残破的石路缺省不少,好似没落的贵族庄园,而今无人识得。众人走了一通黄花阵,李恒觉此迷阵太稚嫩,看了古铜版图,果然今之修缮少了几分气势。游人丛丛,纷纷寻径圆亭。荀昭说,当年皇帝正襟危坐圆亭之中,命宫女守候四门外,一声令下,宫女们寻径圆亭,先者得赏,其乐融融。而今四尾新植植木,葱茏环绕,远观确有几分当年模样。信步游至方外观、远瀛观、大水法,此地亦是断壁残垣,稀疏石碓相映,残损石柱孤立。云心诗兴阑珊,不禁提议道:“不如,我们来对诗如何?”余人曰可。

    云心首先吟道:“残碑生古意,乱石砌旧愁。雄狮倦戏水,”弘毅接道,“猎狗懒逐鹿。粉黛寻径去,皇尊坐椅待。”李恒接着道,“当年鸟啁啾,今日雀影稀。焚香通道法,”荀昭接着说,“不爱问社稷。星辰远眦见,江山气数稀。”何玉接道,“芳菲遍堂前,红颜满林地。鼓笑傲天朝,”凡萱接道,“拂扇又诗篇。浮华称开襟,威严号远观。”秦博道,“三帝兴土木,劫盗笑开颜。大火夜如昼,”诸葛接道,“浓烟鬼神唤。当年屈辱事,而今且铭坚。”

    当年的澹怀堂、含经堂、思永斋、茜园、海岳开襟、泽兰堂,如同都被夷为平地,靠着想象的演绎,还原后的古阁琼楼依旧古香古色,在封建主义的参照下依旧气吞万里如虎,胸胆开张。过去,靠着夕阳管弦乐皇帝可以吮吸到欧洲古典音乐的余韵,在与大臣妃子的谈笑风生中倍感华夏疆域之广,北起西伯利亚,南至南海,西尽葱岭,东抵外兴安岭,藩属国十数之多,群岛不计其数。康熙东征西战治外,雍正严猛用政治内,乾隆歌舞升平治无为。至乾隆自号“十全武功”,江山颓态已显,南北烽火四起,教派林立,已是日薄西山之势。可居政者前有鸟雀之乐,后有水法之观,远山葱茏,经堂浩瀚,长湖开阔,万邦觐见,皆被傲然之影挡住慧目,自负于天下,此政者之症也。

    云心一行人在桥上伫立良久,此地正是海岳开襟遗址。云心回想着《张宝成绘海岳开襟写景图》,层楼高宇,蔚然群木犹如独辟岛屿凌驾在水天一色之中,湖水或碧或蓝,白云随着涟漪飘荡,远望如茫茫大海之上的蓬莱仙境,近观似叫人拍案叫绝的自由国度,行至桥畔,碧草轻摇,锦鲤跃水,轻风拂衣,白云苍狗,水是长天,长天化水,四围静谧,与世隔绝,此境陶潜深羡焉。“在这儿生活过的人都能写出一部瓦尔登湖,”云心轻轻感慨,“有时候,大自然涤荡我们的心灵,这比读万卷书更能陶冶情操。”云心笑了笑,他想起当年必有多日,乾隆帝乘舟赏景,诗兴大发,随口就是三两首。如今,岳不见,海空流,开襟已成恬静,仿佛过眼烟云到底被海纳百川吞没。云心感慨地说道:“秦老师曾经说过,他游学十年,阅景无数,才懂得了赏景之人,景在心中,不在旁处。我们今天也多是观赏心景。”太阳升高至半空,把木讷的目光望向结了层冰的湖面,四周的树木秃秃的,站在湖畔上看海岳开襟恰似一张面庞,面庞染上风霜,倍显沧桑,头顶华发飞白,这湖水正是其人眼泪,悠悠百年事,欲说还休。

第三十一章-3

    走走停停,让大家颇有种“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亦无黄鹤楼”之感。绮春园亦风景无多,满是萧索,走在这片后现代的修缮之中,犹如踏在绮春园失去了灵魂的斑斑**上。每走一步,好似历史之书翻开了一页,回到目录处,才知道章名上写着赫然大字:耻辱!“从艺术的角度上,圆明园的东方元素远远多于西方元素。这两者在直觉上便给人一种天殊地别的感觉,正如海岳开襟与大水法的对比,前者是贯彻华夏古今的山、水、侠、仙、阔、远、大、悠、状、静等元素,后者则充满了文艺复兴遗留的细、巧、对称、精等。啊,艺术,圆明园的磅礴雄壮、美轮美奂不啻于一本《红楼梦》,继而是浩劫之中的《悲惨世界》,和默默忍受的《百年孤独》,其人生即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这是一场艺术的毁灭史,是一场文化盗贼的侵略史,是文明人的野蛮史。”云心叹道。

    弘毅念念不忘大水法的雨果像,《致巴特勒上尉的信》历历在目。弘毅惊叹于此地的雨果像虽说弘毅早在历史课本上学过这封信,也知道这封信谴责的即是英法联军的恶行他这才把西方文学和东方时代统一了起来。弘毅阅读西方文学的时候,总是按照西方艺术史的进程来进行思考的,东方文学亦然,这两条线索本应归属与同一条时间轴,但他却让两者并驾齐驱。这就好比在没有去过南方的北方人的观念中,南方的地理和历史与北方的并驾齐驱,但从未在他的大脑里融合这是至关重要的思维之墙。弘毅仿佛第一次发现了雨果生活的年代正对应于圆明园的扩张时期,他同样意识到自我思维之境那些孤立思想的联系。存在与意识到存在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种“联系”的观点对于艺术、思想和文化有着重要作用,而走上另一条孤僻道路的艺术、思想和文化往往被限制在可笑的界域之中。“这种‘联系’的思想可以用在创造上。”弘毅喃喃说道。凡萱看到弘毅若有所思,便走近他听他在说什么。“我总觉得我的作品有些僵硬、片面、浅薄,”弘毅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原来是因为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独立的,他们并没有什么联系!”想到这里他高兴地拍了拍手,“我常常听秦叔说阅历是作家的素材库,我这才明白阅历的作用,正是把平行时间里的分立空间统一起来而我正是缺少这份统一,才使得作品的人物之间显得怪诞。”凡萱没有听清楚弘毅的呢喃,但仍为他感到高兴。荀昭见凡萱跟弘毅一起走着,也凑过去问:“你们俩在聊什么?”这时候弘毅才从思考中惊醒,猛一抬头,叫了一声:“啊?”荀昭瞥了凡萱一眼,看见她的目光总是落在弘毅的脸上,觉得有些妒嫉。荀昭想起今年暑假在**广场见到弘毅和秦博的情景,他后悔当时没有和他们多聊几句。那时,他甚至以为弘毅是个江湖骗子。他刚下火车走到地下室,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就迎面走过来,楚楚可怜叫道:“哥哥,哥哥。”他打量了一下,小男孩约摸有十来岁。就在他瞅小男孩的瞬间,一个中年人过来了,一把拉住这个孩子,突然老泪纵横地哭道:“善良的年轻人哪,我和儿子刚下火车,钱包,行李就被人骗走了,我们要去天津,可是钱不够了,”说着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估摸着有三十四块的样子,“好心人哪,你给我们二十块,我们就够路费了。你真是个好心人哪。”荀昭皱了皱眉,掏出钱包,取出二十块递给他,中年人用余光打量着他的钱包,可是中年人把钱接到手的那一刹那,他又叫道:“哎呀,我记错了!我记错了!”他的脸上露出痛苦和悔恨的表情。“我们缺的是四十块钱!两个人嘛,你看,我给忘了。好心人,您看看?”中年人悄悄把“你”换成“您”,荀昭并没有发觉。荀昭又掏出二十递给中年人。中年人鞠了个躬,连称感谢。可接下来,荀昭又碰见三四个同样的人,他们千篇一律的故事终于让他意识到他受骗了。因此,当他看到弘毅和秦博出现在国家博物馆门口的时候,他神经质地认为他们也是江湖骗子。不过,聊到了文学,还是让他放弃了警惕,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故事已经讲了四分之一,他连忙告辞了。现在他看着眼前的弘毅,他的目光充满了矛盾、犹豫的波动,正和他初始弘毅的时候一样。正如当初荀昭把这个目光判定为做贼心虚,此刻他怀疑弘毅窥破了他爱上凡萱的秘密他的推断都错了。

    时值正午,一行人晃晃悠悠地终于走到了出口。他们望了一眼城市,惊异的神色从双瞳中飞射了出来,就好似“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有时候,思想走得太慢,目光走得太快,现实的尽管便会给我们这种巨大的冲击。

    下午时分,他们来到了颐和园。此间,园林层出不穷,皆是博采江南园林之长,聚成琳珑阁之势。诸葛和秦博对此赞叹不觉,此是他们初次目睹园林景观。嶙峋怪石铸成矮墙,或成奇洞,上有藤蔓或幼株,颇有洞涧探寻之感,本是斧凿风光,却觉自然造化。穿墙过隙,几进几出,才来到广阔天地,古殿纷现。可谓幽径背后的大文章。走着走着,云心突然笑了起来。弘毅问他何来喜事。他便吟道:

    清漪园即景

    山称万寿水清漪,便以名园颇觉宜。

    咨起居因趁余暇,揽佳胜值解新澌。

    展来图画宁烦写,撰出文章不费思。

    高下楼台烟树里,今朝全在镜中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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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群潮之下,众人之哗】屡次获得诺奖提名的大作家秦风……世界著名音乐家紫怡……世界五百强企业家李万通……全国著名艺术家文洛之天才孙女文珊……二十年默默无闻的乡村作家老秦头……天才青年作家云心……遥远的西北地区普通村庄……北京邮电大学……美国的悲剧……【介绍】《群哗》乃是一部三部曲形式经典文学。三部分别为《远村》、《邮苑》、《履冰》。群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群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群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