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北国之秋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筑起了高墙坚壁的城市也无法阻挡萧瑟遍地氤氲。人造的阁楼大厦把大自然的四季变换挡在了窗外,凉风阵阵,黄叶纷落,暗云遮日,候鸟南飞,阳光生锈,薄雾晨起,晚霜渐浓,星辰孤凄,而室内暖如晚春,但人性的习惯在隐隐作怪心中之秋意不约而至。京城风大,狠狠地撕下街道两旁、公园里、郊区的花草树木的繁茂枝叶,向着行人怒吼发威,阵阵妖风像流水一般流向主道、小巷、长廊、破了洞的房屋、开了窗的公交汽车、衣袖里、口袋里、沟渠里、树洞里、枝头、树干、楼房、下水道,直刮得四面楚歌,八面埋伏,北境之大到处飘荡着它们振聋发聩的吼声:“秋至矣!秋至哉!”巍巍自然之力浩瀚无边,直叫人定胜天避易三舍。要从北境整体来观看秋意,不若京城,又不若从邮苑的局部视之。邮苑就像一个浓缩北境,园圃似公园,梧桐若丛林,白杨如高山,松柏作丘陵,还有银杏树、槐树、龙爪槐,一大堆在秋风中只作昙花一现的五颜六色的鲜花,弱不禁风几乎要被连根拔起的丛丛枯草,疾风之劲让这座城池平添雄浑之意。观秋,有时从全局观之,有时从局部观之,全局中我们本该关注共性,却看见局部的个性毕现;局部中我们本该关注个性,我们却看见全局的共性显示出命运之力。秋至,寒不远矣。
入秋没几日,有两位姑娘就已经扬名全苑了。也不知传言的源头在哪里,但传言颇像高山上的一淙冰雪消融而成的溪水,流至山脚,已成山泉,再从高原流到平原,便是大河;大河滔滔,源头之水又有几滴?传言之始,子虚乌有,甲乙丙丁吐一道丝,张三李四吐一道丝,集众人之力织成恢恢之网,将主人公笼罩其内,层层叠叠,脱身不得。这网里,主人公已如待毙之兔,百口莫辩:辩之,心虚也;不辩之,心怯也。众人的名义即正义,众人的正义即道德,众人的道德即法律;以众人的名义宣判精神上的无期徒刑,不予置辩。主人公一夜成名莫言好名、骂名这是众人审判之结果,谈不上公正,一分激情澎湃,一分追求正义,一分鞭笞黑暗,一分宣泄**,一分百无聊赖,一分多愁善感,一分义愤填膺,一分丧心病狂,一分一无所知,一分人云亦云。传言之力,可抵岁月之功,一言扼杀天才,一日埋葬英雄,一朝弹劾好汉,一时擢发难数。流言止于智者,智者已不多矣。邮苑的传言几乎和秋风一同出现,并随着秋风把这个消息传播到听者耳中。据说,这两个姑娘,一个叫文珊,一个叫田木,皆貌若仙人,前者是个音乐天才,后者是个舞蹈奇才,如此才华绝伦,美貌惊天的两位女子自然会引起历史上诸如海伦般的响应和轰动。总之,一时间她们成为风云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严肃的高级学府也同社会各界一样,至高无上的真理求索形成不断升高的精神文明灯塔,俯首可拾的流言传闻形成点缀在这个高耸入云的学术殿堂闪闪发光的丛丛灯火。
一天,诸葛和秦博问弘毅:“你们知道文珊和田木吗?”弘毅合上书,问道:“没听过。这两个人怎么了?”诸葛走过来翻了翻弘毅合上的书,原来是秦老师写的《风入夜》,便说道:“你可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双耳不闻天下事’啊!我刚说的这两位可是邮苑的两位仙女。”说着,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仿佛她们是他自家姐姐一样。“怎么?难道你们俩见过?”弘毅问。两人摇摇头。这时,李恒来弘毅屋串门了,看见诸葛和秦博正把弘毅团团围住,就问:“你们仨干嘛呢?”秦博两人稍微散开了点,弘毅扭过头来说:“他俩正给我介绍文珊和田木,说她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诸葛察觉到李恒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笑嘻嘻地问:“李恒,你心里有鬼。”李恒不慌不忙道:“俗话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况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个人笑笑。
当文珊听到室友说她已经扬名全苑的时候,她静静地望着陶婷婷的刚施完妆的可爱脸蛋,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说道:“婷婷,你又胡言乱语。”自从文珊一天晚上和陶婷婷夜话谈心的时候无意间告诉她自己的爷爷是文洛之后,陶婷婷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文珊在说出她爷爷名字之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而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仙女。“你说的就是老艺术家文洛先生?”陶婷婷对此再三确认。“我父亲好喜欢你祖父的音乐啊。”陶婷婷说。“你真是一个神奇女孩!”陶婷婷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痴迷地看着文珊。“你为何不去学习音乐呢?”陶婷婷抚摸着文珊温暖如玉的手,鼓动着嘴唇,在她手上亲了一口。“我祖父不愿意让我学。”“不可思议。”陶婷婷听了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不过,我说的可都是真的!”陶婷婷笑嘻嘻地说,“但你可要小心了。”
“小心什么?”文珊放下手中的吉他问。
“我刚才说的是‘你们出名了’,而不是‘你出名了!’”陶婷婷摆出一副文言老师进行古诗词赏析时字斟句酌的神情。
“还有谁呢?”文珊也摆出一副勤学好问的书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诚恳态度。
“她是你的对手!”陶婷婷说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一副“老夫子”的神态,她把目光狠狠地盯着装点得像个童话镇一样的墙壁(以达到极目远眦的效果),清了清嗓子,绕着文珊转了两圈,而文珊故作配合地装出天真灿漫又可怜楚楚的眼神抬头望着面前这位自称“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的老前辈,“她就是田木。”后面的这句话她故意说得平淡无奇,以欲扬先抑,来达到一方面为文珊敲响警钟,一方面蔑视田木的效果。刚说完,陶婷婷就忍俊不禁地跌倒在床上,用手夸张地击打着被子。
第二十三章-2
文珊看着眼前这个经常自娱自乐把自己感动得要么大笑、要么大哭的女孩子,自己也笑得差点流泪,抱拳求饶道:“我的姑奶奶,您可真是德艺双馨,演技精湛!”然后也笑道,“你看看,连我也学会‘拿腔作势’了。”
两个人喜不自禁,笑了半天。陶婷婷才开始介绍田木:“田木啊,老美了!都说她是舞蹈天才,果然非比寻常。”
“你怎么跑去看人家跳舞啊!”
“她把一大堆痴男怨女迷惑得神魂颠倒,唯有我耳清目明,只缘我知咱这儿有待字闺中的苑中花魁,文珊是也。”
文珊扑哧一笑。
“嗯,”陶婷婷流露出一副心迷神醉的样子,仿佛饮下一杯老酒,故作深沉地说,“真个儿要比起来,那真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那谁是雪,谁是梅?”
“你自己选一个,剩下的是她。”陶婷婷粲然一笑。
果然,马上有很多人想结识文珊。这些意气风发的男孩子,有的腼腆,有的稳重,有的潇洒,见她独自行走,就上前攀谈。有的曲意迎合,“听说你的祖父是文洛先生,在下某某,喜欢艺术,觉得你我颇为有缘,希望结识一下姑娘您嘞。”有的欲扬先抑,“我虽不才,读书破百;我虽不慧,下笔有神。此小才在您面前实属班门弄斧,不知道能否有幸做个朋友。”有的开门见山,“你好,不若交个朋友?”有的直抒胸臆,“你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瑰姿艳逸倾国倾城。”有的偶然邂逅,自称有缘;有的赠送信物,只求一谈;有的传递信件,暗表爱意。
前些年,文珊常受人追捧,不过那时她的气质就像折叠的花枝还没有展开,面庞上略带青涩,眼神中稍含迟滞,身材还在慢慢成型,可是就在这年夏天,她随着家人去青海旅行,回来之后一下子就变了。有些少女的气质和容颜上的变化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起初,我们仅仅感觉到年轻的少女在不断地积累着美的元素(就像知识的积淀一样),外界的力量牵引着这些美的元素的汇集,而她们自身也在不断突破固有壁垒让身体和灵魂之美散发出来,就像花朵的盛开,先是花瓣徐徐舒展、伸缩、张开,接着花柱慢慢升起、伸直,最后由春风给它们最后一丝点缀。文珊旅行归来,照照镜子,自己也觉得惊奇,她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仿佛干涸的河床注入了春水,眼睛一张一合,闪闪发光,就像漆黑的夜空升起了万千繁星,眼角的青涩仿佛被雨水洗涤过一样,变成了青春不断张开的有灵性的翅膀;她的额头此前有一些皱纹,可现在没有啦,皮肤变得像青海湖水一样轻盈又润滑;整个脸庞好似一幅画,原本流淌着美的暗涌,后来再加上画龙点睛之笔,一下子升腾一种无法分说的意韵。文洛欣慰地看着孙女脱胎换骨的变化,艺术的美感在他久已干旱的灵感之境下起了不期而遇的甘霖,他充满皱纹的脸上一下子涌满了泪水,就仿佛那滋润心田的甘霖在心中积满又从眼眶中溢出,又经过脸上的岁月留下的山川谷湾,最后流到嘴巴,老人用自己干枯沙涩的舌头舔了舔灵感之液,又品尝到曾经寸步不离的灵感甘泉的清冽滋味。“珊珊,长大了!”爷爷不无喜悦的说道。受到爷爷的影响,文珊思想中始终流淌着一股艺术之泉,这道泉水滋养着她的成长,她也如同爷爷一般对新兴的、流行的艺术有着隐隐的排斥,她深知自己永远不会做一个偏执的、强势的、激进的女子,她的命运是一泓潭水,环境给了她什么样的形状,她就变成什么。文洛辛劳一生,知晓艺术的快乐和痛苦并存,前者愈盛,后者愈甚,两者交替出现,互相纠缠,直到灵感衰竭之日。文洛的儿子文宗的天赋不如父亲,但在艺术上亦有建树。儿子的艺术格局始终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儿子的处境颇像尚未写出《茶花女》的小仲马,食父之誉有如锋芒在背。文洛和儿子达成了共识,不赞成文珊走上艺术的道路。他们的思想较为古旧,认为艺术对于女人只是锦上添花之用这个观念在乖顺的文珊身上从未引起反抗。他们对文珊的宠溺稍微打开了自己古旧思想观念的大门,但也只是允许文珊在门缝里看看新思想的模样,知晓它们的存在他们的行为似乎没有禁止文珊追求艺术,但态度上的谨慎已经通过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转移到了文珊的思想中。
文珊自幼喜欢音乐,父子二人也承认文珊“颇有音乐天赋”,却也仅限于发展“兴趣爱好”。父子二人如此严谨地看待艺术,并把自己的毕生精力花在了艺术研究上,却不允许文珊从事这条他们甘之愿之的道路说来可笑,也与文珊出生的故事有关。文珊满月的时候,文洛的很多老友过来为其贺喜。有一位老友叫彭莱,是个著名的易经大师。文洛一时心动,想为孙女求得一卦。彭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呵呵地说:“算不得,算不得!”文洛再三恳求,彭莱得出一卦:“小女啊,要远离艺术;若走了你们的老路,有大灾。”文洛一听,大喜,这命理正应了自己的打算,却听彭莱继续说道:“天机不可泄露。”文珊无忧无虑地长大了,文珊的母亲见女儿心性巧慧,对音乐十分着迷,边和丈夫商量,觉得不能压抑了孩子的天性,文宗的信念有了隐隐晃动。文洛后来也同意让文珊学习音乐,但不能专门从事音乐。
青春是幻梦最活跃的年纪。爱情作为一种亘古不变的追求自我们降世以来便烙刻在我们的灵魂追求中。青年人幻想着琴瑟和弦,鸾凤和鸣,他们渴望着雨巷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姑娘,正如姑娘幻想游吟诗人。每个人的心念中都荡漾着这样的幻梦,这些幻梦彼此交织,有一天,当两个幻梦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的时候,爱情便由幻梦变成了现实。大家多念起钱钟书与杨绛。大才子费孝通和钱钟书一起追求杨绛。钱钟书初见杨绛,便说:“外界传言我已订婚,此非实事,望汝勿信。”杨绛亦道:“外界传追求我者,孔门子弟‘七十二人’之多,或称费孝通吾男友,皆失实也。”而大才子费孝通去表示心意:“我们也可以做朋友吗?”杨绛直言直语:“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钱钟书和杨绛伉俪情深,在围城中恩爱一生,钱钟书去世了,费孝通常常去看望杨绛,杨绛仍告诫他,莫要知难而上。费孝通倒没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幸运,但这即是爱情中的诸多不确定形态中的一个确定的形态,我们无从知晓,也无从改变。
第二十三章-3
文珊自然也怀着此般美好的幻想,但她没有想到现实用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来实现她的幻想。他们都来追求她的爱情,一下子叫她眼花缭乱,措手不及。事实上,她那虚无缥缈的幻想绝对无法和现实统一起来,那些抽象的概念经过艺术般天才的装点早已扑朔迷离,这种宛如梦境的想象力每每与现实拉开距离就会变得愈加清晰,愈加真实,并在思维之境不断的上演上演的那些朦胧的画面带给她期待中熟悉的梦想成真的愉悦但现实往往像烈火一样让这些光怪陆离的泡沫破灭,这往往使得幻想的愉悦和现实的失望不断循环,不得不迫使它不断打破、重建幻想。幻想之抽象与现实之具象互相矛盾虽然两者互相依存要使得两者调和,就必须让过多的幻想离开,这就让如同驱散迷雾,才能看得清风景一样。但年轻的孩子们,却宁愿选择相反的做法(即增强幻想之力),也便让青春在愈来愈浓的迷障中度过;他们错把这种不清晰、朦胧、粗糙的画面当成某种精神快感的来源,误以为打破镜像就会出现的真实是自己永远不能面对的(尽管他们内心已经承认这即是真实),宁愿望着天空中的海市蜃楼自欺欺人地称赞那才是真正的风景。这种从幻想到现实的过渡怕是每种思想形态都必须经历的过程,爱情亦不例外它可以穿过现实在幻想和现实之间摇摆或者重新回到幻想,但绝不可以不入现实之门而穷居幻想之所。
田木则没有此般幻想,她不过提前走过了这条必经之路。当有人在她耳畔提起近日惹大家纷纷注目的“邮苑双娇”的时候,她几乎无动于衷。继而,有人说,“邮苑双娇”其一就是她,她略作惊讶,觉得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她又听说自己已经出名,已然众星捧月。不少人在练舞房看她跳舞,她安然处之,更能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以更加精湛的舞姿展现魅力。观众为她的表演注入了新的活力,她觉得他们的赞许的目光就是掌声,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舞台当中,围在一旁的同志们全部变成了观众,一束橘黄色的灯光打在舞台中央,她穿上水晶鞋开始独舞,缓缓的钢琴独奏像潺潺溪水一样慢慢流淌,而她的脚法、双臂、双腿、身躯也似乎化作了流水,她的面前有一张大大的落地镜,她也欣赏着自己的舞姿就仿佛她的灵魂已经逃逸出她的身体,而她的身体却迈着梦幻般的舞步,像精灵一样把身体的灵巧发挥到极限。台下没有掌声,观众们早已踏进了由她的舞步营造的神秘空间,他们看到的不是身躯之舞,而是灵魂之舞。她的灵魂也坐到了观众席,时刻矫正着她姿势的瑕疵之处,她显然比观众更吹毛求疵,有时甚至流露出愤怒的样子。舞蹈结束,观众们鼓起了掌。他们本不是来看她跳舞的,却也被她所感染。他们都想结识她,她一个也没有拒绝但她冷冰冰的脸上冰雪般的笑意释放出如同冬日的凛冽:“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
田木训练结束,照例给她的观众们嫣然一笑,迈着十分轻巧的脚步离开了。田木课余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一些思维深邃的书。她讨厌小说中谈情说爱的描写,她批判作家们的那些你依我浓的真实性她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她受了伤她尤其喜欢鲁迅和巴尔扎克的作品,他们撕开了现实世界的外衣,露出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尽管普鲁斯特在他的作品中说与他们家族交往的一些德高望重的公爵夫人讽刺巴尔扎克只是一个无法体验贵族生活便只好讽刺的家伙,但她对这些所谓公爵夫人的意见视如草芥。她来回翻看这些含有真知灼见的句子,就仿佛给自己的思想拧上螺丝,好不让生活之手轻易地松动他的思想之弦。她试图通过这些作品去审查人性的方方面面,从而让自己变成一个战士。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她不喜欢《空谷幽兰》,她觉得这个作品俨然从现实主义转化成了浪漫主义,那些爱情和道德之间的挣扎让她感到痛苦,她也明白爱情在现实中的表现总是困难重重(这种困难重重又给一波三折的爱情镀上了一层浪漫主义的衣纱,不过并非柏拉图式的浪漫主义),她也明白十全十美的爱情可遇不可求,即使如此,她怀着对爱情偏执的愤恨来看待生活。欧洲的贵族生活里充满了虚情假意,在那个情妇纵横的时代,财产、爵位似乎决定了一切,这本身已徒增讥讽,但贵族们却乐在其中并引以为傲,而平民更是挤破脑门从外省来到巴黎,来经历一场场幻灭的遭遇。她隐隐喜欢“人间的撒旦”伏脱冷,他用自己同样肮脏的手段对抗着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冷酷无情,爱情是一笔交易,在他的手里是使人降服的武器,他把自己的灵魂依附在青年诗人吕西安的身上(他的灵魂随着金迷纸醉的物质生活渐渐消亡),仿佛借尸还魂一般,让他的**继续伪装教士,却把精神注入吕西安的**,来对抗银行家、贵族、野心家、妓女、犯人、警察。田木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腐朽的人性,仿佛“鬼上当”只是在自我解剖,把体内的垃圾、毒瘤、腐烂物掏出来摆在桌面上并且大声高呼:“看吧!看吧!这就是我们的社会!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正如她看鲁迅的书时,看到了那些旧社会的阿q,祥林嫂,她同样看到了血淋淋的现实。她觉得如果可以,她可以成为一个女战士。自从她失了恋情,她总是喜欢这类悲剧。
关于田木和文珊的传闻就像秋天的暗云一样,层层渲染,愈积愈厚,终于形成了一片云堆。最初的那团云稀里糊涂地汇聚了这么多云气,又感到身体沉重,一些流云就变成了雨滴往下坠落。有人认为她们应该一比高下。她们无动于衷,置之不理。但她们想摆脱这称号为时已晚,就像某个人远近遐迩的绰号一样,他想去除这个绰号,除非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吵一架尽管如此,他无法大家继续在背后使用他的绰号。流言赐予的东西几乎难以退回,它们就像“红字”一样不仅烙印在犯罪者的胸前,也烙印在他们的心里。文珊无可奈何,索性听之任之。田木排斥无果,就嗤之以鼻。由于她们各处一院,且两大院素有学术之争,这学术之争后来慢慢发展到学术之外的方方面面,甚至连“美人”也要比上一比,以至于她们二人名声大噪。
第二十四章-1
父亲去美国谈生意去了,留下李恒一个人在家里的别墅里呆着。打开电视,总逃不出新闻、访谈节目、武侠电视剧、青春偶像剧、古装穿越剧、养生、体育赛事、教育、历史评说、动画片、电影、广告……索然无味地呈现着这个世界的各个局部。柔软的沙发,温和的灯光,偶尔进出的仆人,暗紫色的地板,吐露着尊贵气息的玲珑精致的坠灯,墙壁上价值不菲的、出自名家之手的巨幅油画,窗外雅致的园林……所有的这些奢华的享受也不断稀释着他的意志,它们就像波平如镜的湖面,湖水深处激荡澎湃,不断地冲刷着意识,它们挥洒魔法,把生活变成一片山海纵横的史前奇观,浪拍云崖,雾气蒸腾,浮云舒卷,深蓝色的天空欲言又止,弯月如弓射出道道皎白光芒,海上的岩石上歌声阵阵,那是塞壬的如泣如诉的低语,李恒化身为一个英雄,屹立船头,巨舰上忙忙碌碌的水手都是他的部下,海风浮动他的长衣,海浪点点轻溅到他的脸上,他下令驶向美丽的塞壬。关了电视,他像一条大虫子一样用奇异的姿态蜷缩在沙发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失神地一眨一眨,像逐渐暗淡的星辰。他突然想起妈妈,妈妈在另一幢别墅里,离这里很远。他坐了起来,准备去看妈妈。他抓起一个倒下的靠垫,这才看到靠垫下的《静静的顿河》,这才想起来,他是来看书的,可他把这件事给忘了。秦老师要求写的文章还未动笔。但他止不住去看望妈妈的念头。他给妈妈打电话,铃声几乎还没响起,妈妈就接通了。“妈妈,我一会儿来看你,你先别吃饭,我们一起吃。”电话那边传来几乎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的语气,连说了三声“好的!”前几周,妈妈数次打电话说她想李恒了,李恒总是嘴上答应,却迟迟不来。母子之间的对话往往不需要智慧来甄别真假,心灵感应就能轻而易举地揭穿谎言。何况,李恒的这种做法,和他的父亲何其相像啊!当李万通说,“事务繁忙”,他不能和她同居了。她没有反对,何况反对也没有用。当李万通说,“婚姻使得他束手束脚”,他不能和她一起生活了。她也没有反对,不过两行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李万通说,“好了,好了。离婚后,跟离婚前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不再是夫妻了。孩子们也可以去看你。我也会过来。这没什么不好,在我看来。”在那天,李万通难得尽了一下丈夫的责任,和颜悦色地拉着夫人陆凤琪的手,给自己和夫人倒了两杯红酒,慢悠悠地安慰夫人。这最后的温情在陆凤琪的眼里就是最后一束烟花,它升上星空,掩过了璀璨的星光,发光前所未见的绚烂光斑,只可惜当这些光影坠落之后,已剩千疮百孔的土灰和纸屑。陆凤琪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她习惯性地往床的另一边一看,空空如也,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的女仆却轻轻地说:“夫人,先生已经走了。”那一刻,她感到了女人面对生活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软弱感,她想愤怒,但是她明白女人的愤怒也和洪水一样只能毁灭而不能挽回,但她叹了一口气,继续期待着爱情的奇迹。
李恒稍作打扮,戴上墨镜,开着跑车就上路了。路况还算通畅,他享受着疾驰带来的快感,好像自己一下子能够超越时间,把当下的自己驶向未来,然后优哉游哉地等待其他慢慢道来的人。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爸妈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他挣脱他们的双手,一路小跑到前面不远处,气喘吁吁地等待爸爸妈妈的到来,可他们三步作两步,马上又追上他了,他只得重新跑到更远处,他就这样自得其乐地玩着,他觉得这样就能节省下很多时间。他想起小时候找哥哥玩耍,哥哥总是在看书,他喜欢看科学家的传记,经常把自己看得泪流满面。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总是很温馨,每个人都爱着他。跑车在空阔的街道上奔驰,回忆便风驰电掣般地倒涌回他的脑海,那一幅幅回忆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来回变幻,不及捕捉,记忆已经将他推到下一个场景,这种恍然恍乎的感觉就像用速度撕破了现实的屏障,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变成了一幅幅画面,有时候上一个场景中火车的鸣笛还要在下一个场景中慢慢回荡再慢慢消逝,生活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在这一刻,仿佛不是他在驾驭着车,而是他即是车重要的不是他的身体速度与车等同,而是他的思想速度他的思想在加速运动中变得不断迷离,并达到否认客观世界的程度,仿佛一下子把他与世界划开了界限(不是世界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世界),至于此时他存在的意义,存在即是意义。尽管他的精神在吮食着电光火石之间思维闪烁带来的愉悦,他的意识并没有松开将抽象和具象、现实和想象混为一谈的绳索至少将这道准绳变得透明每当他的精神碰撞到现实的边界并隐隐作痛时,他才能将自己的大部分感知力回归己身,重新获取与大千世界呼吸与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李恒身上,并没有太多家庭观念的意识。在我们人生的某个阶段,当我们审视我们的习惯,我们的言行,我们的所有价值观我们往往把这些与我们思想所联系的东西等价于自我我们总以为这些习惯、言行、价值观只属于我们,就像我们的躯体一样,与我们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事实上这些思想就如同一个果篮里的水果,大多采撷自他人之园,我们的思维之境仅是一个平台,一个载体我们不仅从他人之园采摘业已成熟的水果据为己有,还拿取他人之园的土壤、水源、养料,于是我们思想之境那个号称“我的思想”之树就此成型,尽管它号称自己独一无二,我们依旧可以辨认出许许多多他人的枝节;但既然从**到灵魂已然受到其支配,我们也不得不予以无效的再次承认。一个成年人,倘若头脑中的家庭观念荡然无存,我们不可以批判他(他自有反驳的理由),而应该转向于他的成长之路。父母予以他的爱过于稀薄,这无疑给了家庭观念成型的第一刀;李恒受到全家人的爱同百鸟朝日一般以自我为中心,这一刀直接摧毁了家庭结构的框架。在李恒的眼里,爸爸、妈妈似乎仅仅只是一个被冠以血缘关系的名词,而其中笼罩着的某种爱的抽象意义却丝毫无存,它们仿佛两个充满了理性的词语,仅仅因为责任和义务而存在,而亲情之爱无法寻觅,就像沸腾的热水被抽走了所有的热量马上结为冰霜一样,他们的家庭之火也早已熄灭。
第二十四章-2
李恒走进妈妈住的大房子,房间很暖和,却空荡荡的。妈妈专门打扮了一番,可是李恒总觉得别扭。妈妈不太会打扮,也不适合打扮,她的温和善良并不需要现代化妆品。不施粉黛的妈妈有一种朴素的美,是个贤妻良母。李恒总觉得妈妈只适合静静地坐着,动一动就会破坏她的美感,她尽说一些叫人心疼的“傻话”,就像小说里那些待字闺中的傻姑娘。“妈妈,你怎么还化妆了呢?”李恒看着妈妈施的淡妆,一下子笑了起来。
“怎么了?恒恒。妈妈是不是不好看?妈妈再重新改一下?”妈妈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是的,妈妈,我来你就没必要化妆嘛,又不是爸爸来况且他来你也不用化妆啊你本来就挺好看的,你又不会化妆,干嘛要辛苦自己呢。”
“恒恒,”妈妈说起话来就像个小女孩,她边说边指着眼角,说,“你看,是不是看不见鱼尾纹了?看嘛,还是有用的。”
“看得见啊,妈妈!”李恒说道。
妈妈带李恒去了一家自己常去的料理店,老板娘看到常客来了笑着打招呼:“琪姐,带着孩子过来啦!”妈妈笑了笑,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和李恒坐下了。上了一盘三文鱼,妈妈喊侍者过来问:“怎么今天切得有点厚呢?”侍者脸红着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板娘赶紧过来支走了侍者笑着抱歉:“高师傅今天生病了,换了个师傅。要不给您重新做一份?”很快,又换上了一盘新的三文鱼。
“你爸爸这几天还在北京吗?”他妈妈问。
“去美国了。”李恒喝了一口茶,问,“爸爸多长时间没给你打电话了?”
“快一个月了吧。”
“爸爸也不回我的消息。”李恒为了安慰妈妈说道。
“他还和那个王小姐在一块吗?”
“早不在了,妈妈你怎么一直被蒙在鼓里”
“有什么新情况?”
“jack说爸爸又新找了一个漂亮的女助理,jack说他对爸爸说他单独可以胜任助理工作,可爸爸说要给jack减轻负担。这个叫‘吉米’的新助理是个交际花,名声不太好。”李恒看到妈妈的脸上露出恨恨的表情,他继续说道,“杰叔说他送爸爸和吉米约会过很多次了。”妈妈的眼里湿润了,李恒安慰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还要一直惦记着爸爸呢,你们都已经离婚了,而且他早都不爱你了。”说完这些让妈妈心痛的话,李恒才意识到他不应该这么说,妈妈已经像个少女一样埋起头哭了起来。老板娘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当李恒的妈妈一个人光顾时,她总会点很多,好像在等一个人似的,但她只吃一点点,然后看着窗外,静静地坐上一两个钟头;当母子一起光顾的时候,妈妈总会哭泣。老板娘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不想去猜,来到她家店里的顾客都是一些有身家的人,他们会表现出一些不常外露的情绪,而她绝不好奇,总会温馨地送上一壶自己调配的乌龙茶。那些老客人总是笑着说:“梅姐,有这个手艺,开个茶馆吧。”妈妈的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杯乌龙茶,梅姐已经给两位客人添好了茶水。妈妈喝了一小口茶,熟悉的味道叫她想起了很多往事。她想起年轻的时代,大家喜欢读诗,好姐妹们人人手里捧着一本现代诗集,常常读着读着流下泪来,那时候大家喜欢古典美,打扮很简单,有才华的女生受到追捧。她的父亲是个比较传统的商人,和李万通经常合作,便想着让子女联姻。后来她们家的生意慢慢没落了,李家却因为李万通的茁壮了起来。那时候,李万通雷厉风行,顶着李家几乎所有人的反对,要进军互联网行业,而自己的哥哥则自以为高瞻远瞩故步自封把家族带向没落。那时候,李万通日夜繁忙,不常在家,但他常常会跑回家,只为见她一面。他有时候拉着妻子的手,绝望地说:“我该怎么办,我要走投无路了!”她总会把温暖的手放在他的大手上摩挲,为丈夫身上的重担感到心疼,她整天提心吊胆的,怕丈夫告诉自己坏消息。她只能给他默默的鼓励。等到他们熬过了这场风暴并壮大起来后,李万通常提起自己的妻子,说她给了他战胜困难的力量。但后来,时代的浪潮变了,仿佛连人性也改变了。李万通抛弃了这份“力量”,变成了一个她不熟悉的人。当我们回忆往事时,无论往事多么繁复、冗长这些往事总是像云烟一样在我们心海飘荡,它们因为遥远而显得不真实,快乐和悲伤都似乎变得无足轻重它总会到达一个界限,这个界限提醒我们的意识,回忆的历程马上走完,当下的历程马上要与之接轨,倘若这段过渡的记忆属于痛苦的经历,它便会因为到达终点而显得更加痛苦。李恒的妈妈又哭了起来。
李恒笑妈妈像林黛玉一样总是哭来哭去。妈妈总算擦了擦眼泪,刚把红颜薄命的理论搬到嘴边,就被李恒劝住了:“妈妈,你得找个事情干啊,不然一直一个人呆着多没意思。”妈妈无奈地笑了,她说:“有时候,你有大把时间,可是你没有那份心情,那么什么也干不成。”
他妈妈问李恒:“田田呢?”李恒发出一声苦笑,叫道:“妈妈,我们都分开好长时间了。”妈妈接着说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啊。”李恒拍拍妈妈的手,说道,“是啊。不过我不爱她了。”母子终于走了,李恒给妈妈道了别,又回到了父亲的别墅。
路上,他想念起田田来。追求爱情的人有时候会发现,不是自己掌控爱情,而是爱情将自己奴役。起初,爱情悄悄萌芽,两人似有所觉,却误以为并不爱着彼此;等到爱情之花盛开了,他们才发现爱情由来已久;时日一长,一场秋风将爱情之花吹得枯黄,两人也像无心观赏残花的人分道扬镳;来年一场春风,爱之花开始重生,可惜花相似,人不同。爱情悄悄地洒下大网,网里的人想出去,出去又进来;网外的人想进去,进去又出来。智慧与爱情,两者不可得兼。
第二十四章-3
李恒想,田田的变化多大啊,那个身单力薄的小女孩在爱情的滋润下慢慢丰满了起来,智慧的形状也慢慢形成,刚开始她就像一条小溪,必须汇入大江大洋里才能生存,后来她自己变成了大江大洋,不再需要别人。后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爱她了,因为她变了,她不再是起初那一泓没有形状的水,而变成了由他亲手塑造成的一种形状独立、冷静、聪慧。开始的时候,她对他百依百顺,他也对她呵护有加,教她独立、冷静、思考,他激发了她读书的兴趣。这些变化日积月累,当李恒想要制止的时候,发现已然不可控了,她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性格。她变了,变成他想让她变成的模样。可到头来,他不再喜欢这种模样。当他给宣布爱情的死刑时,她哭了,一下子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弱小、无助、孤独、害怕,好像在那一瞬间,她可以回到过去,但他依旧抛弃了她。她想挽回这段感情,他不予理睬,反而把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她一起憎恶起来,这种厌弃之情也像爱情一样来得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并给他的理智上了锁,并拉拢他的理智和感性一起抗拒这个女孩:“这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女孩!”他的理智开始和感情作长期斗争。当他感情上喜欢上一个女子,理智就大肆批判她的幼稚可笑、她的附庸风雅、她的粗俗不堪,慢慢地连感情也产生了相同的看法;当他理智上认同一个女子并即将产生爱意时,感情赶紧将爱情的萌芽扼杀,他马上变成了一个拿着食盐却失去味觉的人,觉得与女子的爱情味同嚼蜡,又弃之可惜。他们终于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分道扬镳之处,多年的感情毁于一旦,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想起最后分别时她的冷若冰霜的眼神,那里面似乎藏着深仇大恨。
可时间一长,他又开始想她了。他不知道他想的是过去的她,还是当下的她,抑或是未来的她。若是仔细斟酌,现实中的她早已不能引起她的爱情;奇怪的是,她终究象征着某个客体,它具有无限美好,能够满足自己对于爱情和浪漫的无限遐想,只是,每次与她重逢,他希望看到的她就消失了。同时,他的理智和感情照旧在作怪。理智说,爱情本是业已存在的,至于所爱仅是爱情之付诸,爱情作为本质是唯一的,但所爱作为付诸物却是无穷无尽的,今日爱她奋不顾身,明天爱她(另一个她)不顾一切;感情说,爱情并非独立之物爱她即是爱她,爱上另一个她前者就会死去,爱情之转移总是伴随着此爱之死亡和彼爱之新生,并且这份死亡将持续不断地予以后来之爱不可抗拒的影响。这两者争辩的核心即在于爱情的独立性与否。
李恒走后,jack也来了。jack忧心忡忡,他告诉陆凤琪,吉米还不到两个月,他已经被排挤到一边了。他屡次暗示李万通,李万通总是装聋作哑。陆凤琪笑着问,一个小女子焉能掀起什么风浪,她倒认为jack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她了解李万通,他不懂爱情,而吉米不过是个渺小的过客,一个可耻的拜金者,一个可怜的烟花女子,陆凤琪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命运在心里嘲笑着这些道德败坏的年轻女子终究如浮光掠影般昙花一现。她像可怜自己一样可怜她们。她劝jack不要担心,只要李万通一厌倦而这是迟早的事情吉米(她甚至已经为吉米感到惋惜)肯定会走人。jack连忙摆手,说道,这个吉米与众不同,她不是一般的女人。陆凤琪好奇起来。jack说她容貌惊为天人,又心狠手辣。陆凤琪听了隐约感受到一种危机。她虽置身于婚姻之外,却还眷恋着前夫,甚至期待爱情的奇迹发生,让李万通回心转意;倘若爱情上终究是残局,她也是向着前夫的,她从未产生普通女人由于不幸的婚姻而萌发的恨意,她照旧盼着前夫一帆风顺。李万通寻花问柳,她如今也无权过问,她甚至认为这对于一个身家富有的人来说无可厚非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她深知嗜好猎奇女人的男人只是游戏人间爱情,取之如探囊,弃之如敝履李万通便是如此,早已把青年时代追求心灵上的爱情享受转变成了普通的**之爱。不过,陆雪琪尚不知晓,虽然爱情已把他们拒之门外但也因为正是如此,一旦他们重新陷入爱情,他们绝不仅仅要求庸俗的**之爱,而转向抽象的、缥缈的、无形的心灵之爱,至此时,他们则要加倍偿还往日情爱的累累负债。jack又说,吉米曾是不少人的情妇,深谙魅惑之道,他断言自己的地位将会被蚕食鲸吞从而被吉米取而代之,正好由她兴风作浪。陆凤琪答应从中游说。
三天后,李万通和吉米回到北京。前几日,他和大儿子李康见了一面,李康用一副惜时如金的样子狼吞虎咽地扒完饭,就着急回实验室。李康与弟弟的性格迥然相异,他专注、勤奋、冷静、少言寡语,仿佛上帝把七情六欲从他的身体内剥离了出去。他很早就宣称自己是个独身主义者。自从李康来到美国,几乎与家人断了联系,当父亲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总是急匆匆地挂断电话,声称自己争分夺秒,工作应接不暇。他告诉父亲,自己要移民美国。李万通多次劝阻,但儿子心意已决,无法挽回。父子相聚每次都不欢而散,李康从不曾提起母亲,连李万通都责怪他太过无情。。对于父亲的新欢,李康视而不见,施以蔑视。但他并非厌弃父亲寻花问柳,而是憎恶父亲把时间花在女人身上。
李万通有自己的生意经。他认为高瞻远瞩居于首位,再者不可争先,又不可落后。制定策略时,他不再凭借直觉(年轻时候,他屡试不爽),他得再三斟酌,再三考量才一锤定音。他也追求标新立异,却不愿另辟蹊径。有时候,他来到窗前,回顾这一路的航程,起初他也像哥伦布一样毫无信心地呐喊助威,把目光望向大海远方,绝望的风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把人心惶惶的海腥味洒满甲板的每个角落,天空也熄灭了指路明灯,他们像一个个幽灵一样飘荡在永恒的、看不到尽头的怒海上,白天、黑夜像噩梦一样轮换着折磨着他们最后一根清醒的神经,他们的勇气早被漫长的无望时光消耗殆尽,他们的热情像燃烧得过于猛烈的篝火早早熄灭了,他们的仅存之物便是虚无缥缈的希望,最后的日子里,倒不是有什么支撑着他们,而是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这希望也像习惯一样支撑着他们不停地注视着远方,期待着海岸线的影子。他们决计把命运托付给上天,命运选择了他们。如果时间回溯,现在的他已不能完成过去的他曾完成过的航程。这两年,李万通适时出击,进军手机行业,收获颇丰。最近,他又嗅到新的商机,这才赶往美国,洽谈投资事宜。不出所料,一切顺利。
第二十五章-1
清晨,几声清脆的鸟叫声从窗外的杨树上传来,视线之内的蓝色天空裹着几缕白色围巾,神清气爽地露出了舒展的额头。文珊躺在床上,仔细倾听着楼道里的拖鞋声、隔壁的说话声、墙上钟表的滴答声、楼外的汽车引擎声、街道上的说话声、窗前枯枝的折断声、不知名的机器轰鸣声、路过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风声、屋里室友的轻哼声,她又想起夜色沉沉入睡前听到的静悄悄的风声、鸟儿在枝头的振翅声、楼下草坪里零散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声、自行车飞速驶过的摩擦声、一句歌声、笑声、关门声、电闸切断声,接着万物都保持缄默,高空中的明月投下温柔缱绻的目光,慢慢摇晃的夜风像温柔的母亲一边哼着小夜曲一边轻拍孩子的柔软的身体。她静静的听着,感受着大自然的诸多声音带给耳朵的协奏曲,这是多么漫不经心的一笔,却是高明的一笔,倘若将这诸多声响分离出来将是无规律、嘈杂的乱奏,但当它们合二为一的时候,却是和谐、完美的音乐。每个声音就像一个个元素,它们在此处彼处堆叠,仿佛是随意的落笔,当艺术之手勾勒结束,身边的世界马上变成了一种流动的声音的画卷。声音也像文字、画笔一样勾勒着世界,短促的声音、骤变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声音、持续不断的声音、高亢的、低沉的、婉转的、有节奏的、紊乱的、枯燥的、灵动的、艰难的、轻盈的、盘旋的、平铺的、刻意的、自然的、似是而非的、似非而是的、迷幻的、混沌的、相互矛盾的、不断抵触的、重生的、缥缈的、笼统的、僵硬的、可爱的……声音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本质,而人体、建筑物、土地、林木、草花、坚硬的石头、水流、空气、太阳、书橱、床所有的客观实体仅是声音的衍生物,声音构成了灵魂,整片天地、甚至宇宙都是声音堆砌起来的,这声音变成了原子、变成了夸克密密麻麻地构建着现实世界的大厦。一下子,文珊对声音的崇拜达到了极致,她隐隐振奋的头脑中像呼吸新鲜空气一样努力把五彩斑斓的声音画卷带给自己的精神享受全部吸吮到灵魂里,做这件事情好像一下子摒弃了**亦或者**仅是这天籁诸音与精神熔炉汇合的幽径,每每这个时刻的到来意味着她的精神世界已经从客观现象跨过了不可逾越的天堑到达了抽象现实事实上也正是自我灵魂突破**的束缚与熟悉的灵魂力量汇合。这样的时刻愈来愈多地接近她,她也全盘接受地纳入心灵的瑶池中。
她躺在床上,听见陶婷婷喊着“小公主,日上三竿还卧床不起。”她脸上露出笑意,粉红色的羽丝绒被亲吻着她柔软的脸,她感到一种由衷的自内而外的愉悦,她摸摸拥抱着她乌黑长发的羽绒枕,感到她们和自己的颀长的手指依依不舍地窃窃私语,她的床也发出快活的声音,像美丽的天使一样和她共拥而眠,粉红色的帷幔轻轻晃动,从柔软的丹唇中吐出诱人的芳气,屋子里惬意和谐,达到了艺术之美的极限,原来陶婷婷也躲在床上,屋子的灯开着,柔和灯光痴痴地望着两位美少女脸上的红晕。文珊觉得她的意识和身体仿佛分离了一般,她可以用精神之我看着她的脸这和对镜相视完全不同她的精神化作道道音波在频率的海洋里来回震荡,起先她是一艘巨舰,和身边紧紧围绕着的声音之海搏斗,海风咆哮,海浪翻涌,巨舰起起伏伏,慢慢地巨舰变成了小舟,海水也平静下来唱着舒缓的歌谣,再后来,她也化成了海水,她也分不清什么是她,什么不是她仿佛通过声音的奥秘她破解了物我之隔,化我为物,化物为我。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这种通过声音得来的享受也传递到精神世界的其他角落,声音上的美感又上升到普遍的艺术的美感。“和谐。”她的嘴里喃喃着,这是所有艺术美的聚合之所。她由此感到了躲在被子里的愉悦,她似乎听见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发出快乐的笑,呼吸、嘴巴一张一合、眉毛一眨一眨这些最普通的不经意的动作也成了最大快乐的源泉。她不愿去思考,她只愿去感受方才当理性的智慧之光介入这曼妙的感觉氤氲的世界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理性手中的刻刀它将用分割细胞的方法来解析这幢可爱的、弱小的灵感的粉饰房子与之同时,她也感受到那与她已经息息相通的艺术之美感也发出了一声嘶力竭的吼叫。她心中隐隐一痛,玄妙的艺术感通过一声不和谐的、突兀的、丑陋的喊叫破坏了所有的美总之艺术感本身和理性合力击溃了这层梦幻之境,前者仅用一喊,后者稍动思索。文珊马上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永远地待在那种快乐而不张扬、幸福而不夸张的感觉之中,她愿意躲着不出来,她愿意和声音一起勾勒琉璃梦境。她坐起来了,披肩散发,呆呆地望着空气,试图挽回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梦境之光,可是庸俗的现实已经用惹人讨厌的声音说道:“欢迎回到现实世界!”她像惜花的林黛玉一样站在樱花树下,张开美丽的手指,任凭粉红花瓣化作红雨划过指尖,心中涌起一阵一阵莫名的伤逝之感。
打开播放器,李斯特的钢琴曲像流水一样从山涧流出。陶婷婷欢快地叫了几声。文珊轻盈地跳下床,想着今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礼拜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她的眼眸像黑珍珠一样闪烁着夜之辉华,眼睛一眨一眨地倾泻着美丽心灵的秘密,温柔的目光像诗人UU小说的华章言有尽而意无穷,柔软的睫毛像天山之巅的玉莲在风中慢慢摇摆,它轻轻地抚摸着眼睑露出母性之爱,淡淡的眉毛恰似大画师手下的两笔素描,随着眉头的舒卷而轻轻跃动,光滑似雪的额头闪烁着青春令人悸动的光华,它也和似水的烟波一样诉说着青春少女的秘密,小巧的鼻子挺立有致,鼻翼有两处对称的斧凿之迹,似乎出自米开朗琪罗手中的雕塑品,故意显露出天工掠过之象,鼻孔呼之欲出,既不张扬,也不含蓄,鼻尖再次显示出妙手雕琢的迹象,现出一个绝妙的弧线,再仔细看,优美的鼻子仿佛一条刚刚成型的山脉,两侧的鼻梁不高不低,尚在地壳运动的成长期,而鼻背上的新土焕发出勃勃生机,青春的魔力不停地擦拭着鼻唇沟的淡淡墨迹,让整张脸浑然天成。
第二十五章-2
水哗哗的流着,她的脸上沾满了像珍珠一样的水滴,慢慢地涌上一层朦胧之意,她的嘴唇微启,皓白的牙齿像整齐的雪雕一样只露出半截,嘴里呼出的白汽呵在镜上慢慢模糊了视线,她用手擦拭了一下,美丽的面庞再次浮现在眼前,青春、智慧、美丽的力量在她的脸上来回奔驰,到达了下巴处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回旋,她慢慢地洗脸,鲜嫩的皮肤浮现出就像冬天里微冻之后回到暖和屋里才有的红润,她就这样自顾不暇地欣赏着自己,也全然不知美丽在自己脸庞上开出了骄人的鲜花。她也把目光望向自己修长的手指,白嫩的手指像一根根挺立的玉柱,美丽的半月痕在指端静静地守护着健康的秘密,粉红色的指甲弯曲成一个个完美的拱形,每个指甲像一个个小人儿一样被捧得高高的,细看之下,她们的皮肤也有细微差别,左手的小拇指现出条条微不可察的竖纹,闪烁着白光,和其他光滑如镜的指甲壳相映成趣。她倒觉得小拇指好看哩。她看着自己白白的手背,想起从前她的手略显微青,后来仿佛一夜之间青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的全身也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一番模样。她看着自己白嫩白嫩的手掌,看见其间纵横着繁复的纹路线听说手掌心烙刻着人的一生命格她自己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就像分割着瀑布水流一样,她竭力看向镜子,想了解自己未来的秘密,但镜子仅仅向她展现当下自己的面貌,至于未来镜子则变成了一个黑洞。这时,陶婷婷从门口探出头来,掩面而笑。
文珊脸红了。说实话,陶婷婷也是一个地道的美人,她的眼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眼眶里总是流动着一股明净的泉水,这股泉水大概也和她内心的泉水一样象征着她活波好动的性格,她的鼻唇小巧玲珑,略施微妆,就能显示出超过她这个年龄才能有的妩媚和温柔。她的面庞也显现出一种和谐的宁静之美,但与文珊又略有不同;前者更多表现出一种自然的,甚至有些野性的美感,后者则表现出自然之美经过升华的艺术之美又不显得过分雕琢。她两个女孩心意相通,又坚信志同道合,便互相敞开心扉,结为密友。
午后,两人弹起了吉他,她们一弹一唱,唱得风花雪月,月下姻缘,曲子清新悠扬,歌词诗意飘飘,叫她们心潮涌动。两个人又弹唱了几首老歌,惹得自己大笑不止,歌词里直白的爱情刺激着她们的想象力:男人的薄情寡义,女人的痴痴傻傻,男人的喜新厌旧,女人的缠缠绵绵。陶婷婷问:“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嗯……”趁着文珊微蹙眉头思考,陶婷婷飞快地在她的脸颊印上了一个微红的唇印。
晚上,文珊独自一人去了琴行。文珊独钟于钢琴,她觉得钢琴有时像王子,有时像骑士,有时像诗人,有时像绅士,它在千变万化中描绘着这个世界之本然。每当钢琴声响起,她就觉得自己灵魂深处的某一个地方被唤醒了那个地方是她所有艺术感知力的源头这种引起的共鸣紧接着像一个严厉的教师一样使得其他感知力也警醒起来,慢慢地和钢琴声形成和谐的合唱,通过合唱她的全部身心和钢琴结合在一起,使得音乐之美所能带来的愉悦感达到极限。她小时候常常幻想:她能否不借助任何乐器就将她脑海中不断闪烁跳跃的音符表现出来?就像当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某一乐句时,只要在心灵的琴键上弹奏起来,心灵之外的诸耳也能有所闻。这是因为在她的脑海中,随时涌现出大量的乐句与和弦,它们就像夜空中的流星一样一瞬而过,而她却难以捕捉这些乐句就像一颗颗还未贯穿的珍珠,每一颗就足以在黑夜中照亮方寸之地,当使用音乐手法将它们贯串起来的时候,它们就是最弥足珍贵的项链(而那每一粒珍珠,不正是音乐家们苦苦求索并小心翼翼收藏的吗?)她的爷爷不曾教她作曲,就像当初波尔波拉屡次拒绝海顿“时机未到”一样。但是天才往往就像豆蔻年华的少女美貌一样,尽管百般遮掩,还是会慢慢显露。她只好自己琢磨。当灵感像火花一样闪过时,她不得不经常拿出纸笔,把那个珍贵的乐句记下来事实上她并没有刻意去想它们,它们总是像夜空里的小精灵一样突然而至这些灵感总是断断续续的,就像断流的水,找不到源头,也寻不到结尾。起先,她以为这些乐句都是她之前练习过大音乐家的曲目中的片段何况彼此确实有些相像有的表现出巴赫的整齐风格,有的闪现着莫扎特灵感的一瞬,有的映射出瓦格纳宏大的影子,有的铭刻着勃拉姆斯民族的纹理,有的弥漫着亨德尔取悦于人的气息,有的诉说着德沃夏克普通生活的故事,有的记录着德彪西的漫不经心……后来她发现这些乐句仅是相像罢了。长时间下来,她积攒了不少珍珠,但她无法将它们拼接起来,而祖父、父亲绝不会教授她。她便偷偷地自学。有一次,她在房间里写曲子,感觉正好灵感降临,UU小说的音符像潺潺流水一样缓缓流动,这时候,爷爷突然推门进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紧掩饰道:“爷爷,我在写日记呢。”爷爷走后,她的心还跳个不停,但是再下笔写时,脑袋已经空空如也了,但她依旧记得方才乐句灿如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图案。
来到琴行,文珊见到了她的朋友,紫黑色的漆板就像它英俊的面孔,流露出一个轻松的、高贵的、飘逸的贵族气质,黑白琴键就像它纯粹的、雅致的、**的显而不露的纯洁灵魂,它的音板、支架、琴弦列、踏板就像它的配件。他们即将打破沉默,他们将妙语连珠说个不停,但它们并不讲述自己的故事,它们感受琴者之心,就像一个善解人意的高贵少年完全忘乎自己一心一意扑在爱人的身上,爱其所爱,痛其所痛,哭其所哭。当琴者的手碰触到钢琴的那一刻,钢琴完全成为了弹琴者身体的延伸甚至成为他们灵魂的一部分;琴音轻弹,全然不想弹琴者十指摆弄的结果,而是琴键自行升降跳着音乐之舞。有时候,她渐入佳境,慢慢地忘掉了自己,她忘掉了自己的手指,她忘掉了钢琴,她忘掉了房间,她忘掉了袅袅琴音,她忘掉了自己的身体,她忘掉了整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她和这个世界仿佛一并不复存在,她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进行一个仪式,她的灵魂抛弃了身体独自在另一个世界里奔跑、飞驰灵魂并非孤独的,她可以感受到精神世界的某种动荡,这是某种精神层面的快乐在引导着她沉湎在这种境界之中而音乐本身也变幻成一种快乐的气氛,包围着她,她往往能体会到一种至高无上、至纯至粹的艺术体悟。
第二十五章-3
进门的时候,她笑眯眯地给琴行老板刘老师打了一个招呼。刘老师岁数大了,有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牙口早掉光了,补了一口新牙白晶晶地在嘴唇里闪闪发光,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刘老师个子不高,圆墩墩的,不显得胖,倒是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是自个儿家的爷爷。他教了一辈子音乐,手底下培养过的学生多得根本数不过来。学生们四处忙活着,却也谨遵师谕,绝不放弃练习音乐,当他们对于音乐的热爱从梦想跌落到现实面,对音乐的追求却没有从艺术跌落到生活甚至他们的生活也被音乐态度默默地影响着。每逢刘老师的生日,徒弟们总会聚在一起,不能来的捎个信儿,大家们合唱几首歌,开开心心地,一下子忘掉了生活的难处,在短暂而平和的音乐声中找到失去却没有消失的音乐梦想。刘老师知足常乐,不图名头,心里早没了牵挂,老伴儿走了,儿子女儿出国了,剩自己一人和音乐作伴。这年岁,在邮苑附近开了个琴行,教孩子们练琴,无忧无虑,像个老神仙一样生活着。刘老师尤其喜欢德沃夏克。刘老师提倡在普通的、平常的、平凡的生活中凝练音乐,完全抛弃名利的束缚,涤净心灵,享受平凡日子的细微快乐,忍受普通生活的点点苦痛,感受平常时光的淡淡体验,让生活淘洗音乐,让音乐滋润生活,慢慢地把生活的智慧、烦恼、苦难、快乐、失意、期望、抑郁、成功、进步……揉进音乐,这将是一条与天才之路相反的道路,却也无妨成就一位音乐大师。德沃夏克在默默无闻的日子里便是如此。刘老师认为天才是存在的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不过有的人天才锋芒毕露,少年即现;有的人天才韬养在平凡之中,需要像大浪淘沙一样,或者像金石雕琢一样慢慢显现出来,而后者往往具有囊括生活方方面面大智慧。“可惜,现在说这些,大家都不喜欢听。人人梦想一举成名,可却忘了那句老话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老师经常感慨道。刘老师对文珊评价极高,真心爱心这个聪慧的女孩。
文珊准备弹奏《梦中的婚礼》这首经由保罗塞内维尔和奥利佛图森作曲为理查德克莱德曼量身定做的经典钢琴曲早已名传四海这是她最喜欢的钢琴曲,当她想到作者无法与嫁于人妇的爱人共渡余生,只好在梦中完成一场神圣的婚礼,这是多么浪漫,又是多么伤感,但依旧神圣、纯洁、美丽、完美,其抽象意义上的结合简直卡西莫多与艾丝美拉达的冥婚一样具有高尚的、永恒的意义。也许正是因为其抽象意义上的完美始终无法剥离梦境的虚无,神圣的爱情在现实中失去,又在梦境中重生,这使得其表现爱情更具有不可名状的魅力。去年,刘伟用双脚诠释了这首乐曲另一种意义。文珊曾经在理查德的琴声中寄情愫于远方,在自己的琴声中幻想自己的爱情,又在刘伟的琴声中哭泣,这使得她更加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首钢琴曲。当她手指刚触碰到琴键,她瞬间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普鲁斯特尝到老家的馅饼、喝到老家的泡茶一下子唤起某种回忆或者过去的某种相似的感觉可是她也琢磨不透这种感觉上的似曾相识本质上有何指代她也探索般地连敲几下琴键,用完全复制、小心翼翼的方法试图寻找这相似的感觉所指向的失落的回忆或感觉,可是这种稍纵即逝的相似感觉正在慢慢消退直到她再次敲下琴键,她完全体会不到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继续品味、回忆、感觉、想象尽量把思索、判断、推测、揣摩排除在外这种印象,却发现一旦其坠入毫无感知的黑洞中立刻湮灭无存,甚至已经无法临摹。文珊几乎怔怔的看着琴键,纤细的手指不停按着同一根琴键,意识在回忆宝库中翻箱倒柜企图找到与方才感觉相同的记忆画卷,几乎当她愤愤地摔门而出准备忘掉这一个奇妙而短暂的感觉探索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庞。哦,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是一个男生的面孔。但此时她的印象已如时隔多年的斑驳画卷一样模糊不堪但一想起他,就让他想起方才触碰琴键的感觉。一天晚上,她在时光广场遇见了他。他也许并没有看见她。他一边吟诗一边望向远方,“文如流水水流东,才随惊梦梦无声。”夜色阑珊下他俊美的脸在低吟浅唱中愈发沉醉在秋意渐浓的星夜里,他独伫天地间遥不可及,片片落叶翩翩起舞,伴着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慢慢坠落。就在这个瞬间,她的心弦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乐音,正是《梦中的婚礼》**部分第一个音符,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变成了被击中的那个琴键,停滞在被按下余音袅袅的那个瞬间,她已经不能自已。她忆起来了,心灵微微颤抖着。
她还不曾见识过爱情的本来面目。严肃的家庭教育叫她远离了谈情说爱。如今,她自由了,她可以不受约束地追逐爱情,但她早已戴上了一副批判爱情的枷锁。她就像那些多年身陷囹圄的围墙中人,松开了身上的镣铐,却抹不开心中的红字。她惧怕爱情。爷爷总是抽着老旱烟,吐出几圈烟雾,叫道:“噫!爱情!爱情!”他总是对文珊说,“爱情,在艺术上是存在的;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她弹起了《梦中的婚礼》,一些朦胧的感觉以极其抽象的方式在她的心田上飘荡起来,就像久积必雨的水汽,让她隐隐约约感受到命运的下一个脚印将落在何处。而当她弹至**时,那渐如星空的音乐氛围,那闪着熠熠之光的乐句,那犹如菊山漫步的节奏带着她的幻想之笔渐渐勾勒起来她自己甚至都没有发现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璀璨绚烂的星空,流星快乐地像地面飞去,她踮起脚,甚至可以摸到星辰,星辰碰到手传递来一种清凉的感觉,她的心却很暖,星空如玫瑰,如花海,如春天里的公园,所有的星辰都是轻快的、简析的、单纯的、明净的,星空里酝酿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美,那种唯有忘掉一切独把心灵交付给美之境才能感受得到的美。她觉得全身被一种幸福感、快乐感、纯净感包围,这些微妙的感觉并不是单独起作用的,它们是一个整体,并且在它们其中,在它们其后更有着一种就连想象力也无法描绘的惊心动魄的美感。她时而化作一只蝴蝶,时而化作一朵娇花,时而化作一颗流星可是无论她的灵魂多么千变万幻,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爱情之艺术或艺术之爱情的魅力在左右着她。
第二十五章-4
刘老师本在一旁静坐,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摇晃,微闭着眼睛,让半明半暗的天光撬开他的眼皮钻进他的瞳孔,这种倦怠的、慵懒的、恬静的感觉正是人到老年乐而图之的。旁边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他只当文珊在试琴。琴声又断了一会儿,这段间隔时间挺长琴声在刘老师的耳边断了,在他的心中却没有断他心想文珊一定在琢磨、揣摩,心里便隐隐期待着再次响起的琴声。又过了一小会儿,他突然听到了不一样的琴声,这不像是文珊的琴声。文珊的钢琴弹得不错,但总缺少点什么。在艺术作品中,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艺术家的技术和技巧已经近乎完美,但艺术的意蕴却依旧空洞,这时候,作品往往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需要来一次醍醐灌顶;这神来之笔正是艺术家苦苦追求而不得却又在灵光乍现的瞬间无意得之的不可复制的奇物。如今,文珊的技艺几近娴熟,独缺妙手神韵。有时候,我们评论一个艺术家江郎才尽,其实他的技艺和手法并未远去,但神采之花却渐渐枯萎尽管我们不断否定,但才华之树当真和园圃之木别无二致,滋长茁壮维艰,刹那芳华易逝,四季常青难得。这样想着,他突然听到一种不一样的琴声,不像文珊所弹,他站了起来,忽然间明白了文珊琴声所缺,她的琴声忽然畅通了起来,忽然欢快了起来,就像久久拥塞的沟渠一下子裂开一道缝,无数音符你追我赶地往缺口冲去,这道缝让音乐之泉涌动了起来刘老师敏锐地察觉到这道缝并非文珊的妙手为之,而是音乐之境新开之花。
刘老师慢慢地走了过去,他看见文珊几乎微闭着眼睛,纤长的手指在钢琴上来回跳舞,她的眉毛在微微晃动,目光定格在半空,绣眉时蹙时舒,双唇微微颤动,露出白雪般的皓齿,钢琴在歌唱,可听起来却又像从文珊的口中发出的,她简直变成了一块灵动的雕塑!文珊的嘴里念念有词,刘老师听不太清,他绕着钢琴慢悠悠地走着,文珊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刘老师的眼里突然冒出两滴泪来。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他和一群学生学习钢琴。他讨厌他们“玩弄”钢琴,他蔑视他们没有对音乐的热爱,他痛恨他们亵渎钢琴,他觉得自己几乎于其他所有人格格不入他们根本就不热爱艺术且毫无天分,他们觉得音乐只是生活的小小点缀音乐对于他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他练钢琴的时候有个习惯,喜欢自言自语。刚涌出的一小段乐句,他会高呼:“哦,令人陶醉,可是我的手指并没有十分灵动!”有时弹奏李斯特的曲目,他就大声称赞:“李斯特,钢琴之王,我生之爱!”有时候弹着弹着,他会一边大笑,一边欢呼:“我这一生只与音乐作伴,足矣!悠哉悠哉,爱乐者何其多也!”有时候他还未坐下,就环顾四周,看看懒懒散散地其他学生,冷笑着:“谁能懂我?谁能懂我!”又低声说道:“唯有音乐。”他这样放荡不羁引起了其他学生的不满,而他却认为其他人根本没有反对他的资格:“他们不配碰触音乐!”其他学生认为他不胜其烦,并且狂妄地宣称其他人只是庸俗之辈。他们在他的钢琴上贴上纸条:“请你不要在自言自语!”“请你保持安静!”“我怀疑你已经精神错乱!”“自大狂夫!”他不以为然,撕下纸条,依旧我行我素,可是不久,学生们一致抗议,把他赶出了琴社。他越发嘲笑他们:“毫无音乐之心!”他们也讽刺他分不清音乐和生活,早已失去理智。“唉,这个世界难道就容不下对艺术有着至纯至爱感情的人嘛!”他后来这样感慨,甚至在内心哭泣。因为他越热爱一分,生活就要压迫他一分。他之所以表现出狂妄自大,难道不是因为世上再无钟子期吗?当然,后来生活磨平了他的傲气,傲骨被他深深地隐藏了起来,他假装对生活做出了妥协。他擦掉两滴眼泪,叹了一口气,看着文珊,生起了爱才之心。
当琴声继续流转,刘老师的思绪再次飞远了,悠悠的浪漫主义从钢琴中飞扬出来撬开了他已经铺上灰尘的往昔记忆之盒里面藏着爱情的秘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有的朋友说她笨,有的朋友说她丑,有的朋友说她不懂音乐,可是他却和她结为伉俪。那是一次乡间旅行,他背着小提琴投宿在一位老伯家。下午,他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天色渐晚,他看见老伯家的女儿在喂牛。不知怎的,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强大力量的召唤,他觉得她就是他要与之结伴而行的那个人。以前,他从来没想过结婚;现在,他不认识她,他也不了解她,他不知道她的模样,他只看见了她喂牛时候的模糊轮廓。不过,他还是和她结婚了。很久以来,他都没有明白他为何做出这个决定。他只感到非此不可。后来,当他年岁高了,他才明白,妻子是自己苦苦追求的艺术幻影投射在现实中人物的一个别无二致的反映;他感到几十年来自己没有看清过夫人的脸,她总是氤氲在一种梦想之中,一种泡沫之中,一种幻境之中,激发了他对音乐的热情、灵感、想象。对于他而言,万事万物有什么可以取代音乐呢?唯有它成为音乐灵感迸发的源泉,它才能取而代之成为他的追求爱情也不例外。这些他都没有向夫人说过,因为说了,她也不懂。唉,她是一个农村的女人,的确不懂艺术。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了解她,她默默地恪守妇道,做饭、做家务、教养孩子,最终结束了平凡的一生。他有时望向她,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堵漆黑的墙,这并不使他失望、伤心,他也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只要穿越这堵墙,他又会看到自己熟悉的艺术梦幻,它们五彩斑斓,纷纷扰扰,正是自我的另一种反映;他时常会轻车熟路地找到这堵墙的缺口,就像从现实一下子跨越到了梦幻,而唯有在梦幻中,他才能找到爱情的真谛,音乐的灵感。
文珊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刘老师慢慢地走着,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便问道:“刘老师,爱情到底是什么?”
第二十六章-1
李万通对陆凤琪早已失去感情,这反倒使他更能向前妻敞开心扉,但他不常来。当他站在门外的时候,他的内心尚还有些隐隐的抗拒使他不推开前妻的门,但当他踏进一步的时候,他又觉得可以和前妻聊点什么。他觉得来到前妻的别墅,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说来也怪,离婚之前,他可没这种感觉。陆凤琪是个不错的女人,只可惜她早已失去了吸引他的**。到了他这个年纪,倦怠的精力渐渐无法给予精神的追求以像青年人那样有着源源不断的驱动力,唯有**上的享乐主义偶尔可以刺激他们疲乏的灵魂,长年城府甚深的尔虞我诈给他的心灵筑上了越来越高的围墙,他站立在围墙之上,一边与外边的敌人斗智斗勇,一边对自己的心灵施加不堪重负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迟钝,感官功能几近退化,七情六欲近乎丧失,他就像一个皮糙肉厚的怪兽,疲惫、懒散、失望,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就只有低俗的**他隐隐感受到心跳有所加快。他对金钱麻木了,财富已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也不在乎公司,就算公司倒闭了,他也许只会皱皱眉头:“这听起来像是真的。”所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都要降低几个分贝,所有的味道在他口中都要变淡几分,所有的美在他眼中都要模糊几分。唯一让他继续保持日夜奔忙的是思维的惯性,尽管他的心已经累了,他的大脑却依旧在拼命的运转,那是精明的商人的血液在继续奔腾尽管其他属性的血液已经淤青、凝滞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疲惫的心,一个惯性的理智,前者过早的衰老,过早地闻到了腐朽的味道,后者就像一个拧了发条的钟表,发条凝得太紧,以至于还要运转很久。
当陆凤琪提到吉米的时候,李万通笑着问道:“是不是jack来过?”陆凤琪点点头。
“jack老了,他已经不太能跟得上了。他很忠诚,但能力欠佳,很多年前我就对你讲过。他一定抱怨自己受到了排挤,唉,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世纪初,他不愿意创新,认为前沿科技只是一个泡沫,一个噱头,因为至今也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三年前你就作出如此言论,而我正是靠此让公司迈上了新的台阶。他还停留在‘科学管理’的年代,因循守旧,牢牢抓住过往的东西不放。他知道革故鼎新的重要性。可是有东西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一个人在树上越爬越高,叶子反而越来越密,只要他还没有爬到顶上,他是不会看见蓝天的。而且,他变了。他犯了这个年纪的人都会犯的通病,他对权利望眼欲穿。他渴望更高的权利,却不愿意去分享他的权利,权利也像钱财一样,钱能生钱,权利也能生权利,但他不行,非得把权利攥在自己手里,就好像不舍得投资,又不放心银行,就把钱堆在家里。他事必躬亲,刚愎自用。我关注人工智能领域很久了,目前尚不成熟的领域,但未来会爆发。前不久,我捐助邮苑文学院成立,就是希望借此可以和母校合作。你知道吗,就这件事,他与我意见相左,而且屡次破坏我的工作。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倒是没和他一般计较。当我提出这个计划时,很多股东认为这是一个冒险行为,但我最终说服了他们。”
陆凤琪默默地看着他,这个屡次掀起商业革命的男人,在她看来却如此普通、平凡。她也知道李万通的心里早已没有她了,她心里还幻想着的一些亲昵的举动、温柔的话语、甜蜜的问候早已不能实现,可是每当他来到别墅,她总是满心期待他给予自己爱的表达,她总感觉他并未走远,离婚只是一个形式一个甚至把他们之间距离拉近的形式,离婚之后他们反而心无隔阂了可是当他远去,她也觉得他连同所有复合的希望也一并带走了。唉,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但是爱情却总是从旁鼓励、助长这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在爱情里,尤其当一方深爱着另一方,另一方却无动于衷时,前者便用爱情之笔来勾勒莫须有的未来蓝图,他们就好像灵感狂涌的艺术家,极尽天分之力来完成一个十全十美的浪漫主义作品,在这部作品中,爱情作为燃料供给想象力的飞船不断地驶向外太空在那里,如同璀璨星辰般梦幻的生活在万般呼唤着他们的到来这飞船一旦脱离地心引力,即意味着作品已经完全脱离现实主义向着奇幻主义迈进,后者冰冷如铁,坚如磐石,却不会吸收一丝一毫这种爱意的流露因为任何别无他意的流露都会成为落入感情泥淖的前者的救命稻草进而焕发出神奇的魔力重新给予追求者以全新的希望和幻想他们就像一面镜子,完全反射追求者的所有求爱光线,可惜,追求者受到迷幻,错以为这反射回来的强烈信号正是被追求者的回应。陆凤琪的心里十分复杂,一方面她觉得现实之山横亘在爱情的平原上不可移平,一方面她觉得倘若自己做个愚公做个精卫,希望总归存在。爱情也像生活中的其他困境一般,它让我们面临绝望,又给予我们微乎其微的希望,我们的煎熬即在于此,总有人击溃困境,总有人功败垂成,总有人半途而废。翻阅人类爱情史,就会发现爱情的轨迹千变万幻,但爱情规律却屈指可数;遗憾的是,掌握了爱情规律,依旧难以驯服爱情。
李万通讲得口渴了,吩咐女仆端来一盘水果。他拿起一个红苹果大口吃起来。陆凤琪看了暗暗发笑。这也是陆凤琪喜欢李万通的地方。一个亿万富翁,绝不拘泥礼节,甚至有些粗俗,衣着不追求华美,装饰无胜于有,平凡,普通,一下子褪去了他的商业帝国的所有光辉。
第二十六章-2
陆凤琪犹豫地问道:“我有点……有点……担心……你要是……爱……爱上了……”李万通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冷笑几声,站了起来,显得十分生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告诉你,爱情在我身上已经死掉了!”说完,再也谈兴,李万通离开了。车上,李万通看着窗外,来回奔驰的车辆永不停息地在道路上来往穿梭,崭新的写字楼用巨大的横幅招租,西装革履的员工夹在电脑来去匆匆,城市就像上了马达的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从前,昼夜的分割线总是那么明显,夜幕降临,将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忘掉了工作、烦恼、困难的生活,而日子就像漂亮的念珠被一根隐形的线索串了起来,他能明显感觉到昨日今日;但现在,夜幕已经失去了其象征意义,明日完全融入了今日的轨迹之中,仿佛所有的时间、日子变成了一片混沌,这片混沌令人窒息、焦虑,这片混沌看不到终点,就像一个噩梦般的循环,慢慢地耗尽人的所有精力、热情、快乐、享受、感觉、智慧,变成一个“死魂灵”。
回到别墅,李恒已经去学校了,李万通坐在沙发上,吩咐厨师做两份法国肋眼牛排。不一会儿,吉米来了。两个人来到李万通的私人餐厅,爵士音乐悠悠飞扬,红酒像丝绸一样在波尔多杯里滑动,微红色的软光像远处灯塔的光线亲吻着微醺的空气,高科技的布景使得餐厅仿佛屹立在落日刚下星辰渐起的海边小岛上,海水的哗哗声,拂动的微咸的空气,遥远的汽笛声,遥远的海天相接处的游艇轮廓,这让吉米脸色微红,有些恍惚。英俊的男侍者身着西式黑色马甲,目光镇定,脸上微带笑意,静候在一侧。李万通一招手,一个身着燕尾服的年轻男助演踏着缓缓优雅的脚步来到餐桌旁,开始演奏《此情可待》。李万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缓缓悠扬的节奏就像空气中氤氲的香气慢慢沁透他的五脏六腑。助演退下了,他看着吉米,慢慢地把手放在吉米局促不安的手上。
文学院创办的电子报《文澜》在邮苑受到了很大的欢迎。《文澜》接受来自全国的投稿,创办没多长时间就收到了很多优秀作品。秦风的八个徒弟中只有弘毅用笔名发表作品,他有两个笔名,一个叫“文孤”,一个叫“冯谦”。他用“文孤”发表浪漫主义题材的作品,用“冯谦”发表现实主义的作品。但他只宣称“文孤”是自己的笔名。云心平日里写一些散文、诗歌、连载小说,全投在《文澜》上。荀昭多投一些小小说。弘毅建议荀昭尝试长篇小说,荀昭却反问,所谓长篇小说难道不是一个个小小说连接起来的吗?弘毅说,两者是有区别的。荀昭拒绝其他文体创作,他向弘毅说道,“难道你认为一个小小说作家就难以在文坛取得一席之地吗?17世纪,不少评论家还戏称拉封丹的寓言只是一些鸡肋般的‘小玩意儿’,但此后这些‘小玩意儿’却给他带来了‘法国荷马’的盛誉!19世纪,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也被认为只是一串加工精细的‘小小项链’,评论家甚至认为她根本写不出长篇小说!《漂亮朋友》给了他们一个抨击!《漂亮朋友》难道不是一个个《羊脂球》、《两个朋友》、《小酒桶》的编织物吗?!我并不觉得我写短篇小说有什么不好!如果我要写长篇小说,那绝不是《安娜》这样的交响曲,而是《漂亮朋友》这样的组曲。况且我不想去写长篇小说。”李恒常写一些香艳的现代诗歌,或者一些现代小说。大家抱怨他的作品要么谈论财富,要么谈论爱情,总感觉故事宛如空中楼阁,有真实;而思想又过于激进,喜欢说出一些惊人惊语;至于一些细腻的心理描写,大家都认为过于细腻,反而显得不真实。李恒丝毫没有听取大家的意见。过了一段时间,“冯谦”和“云心”从《文澜》中脱颖而出。一时间,两人名声大作,同时大家也十分好奇冯谦的真实身份。
李恒计划写一本书,书名叫《红袖添香》,他告诉大家这本作品要揭示爱情的真谛。弘毅笑着说:“多少个世纪,几乎所有作家都想道出爱情的本质,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觉得爱情就像大象一样,只要我们一谈论它,我们都变成了盲人,于是你说它像柱子,我说它像扇子,他说它像城墙。你又如何保证自己的真理就是真理?”
李恒反驳道,“只要我认为它是真理就可以,其他人的看法,我全无所谓况且,我将通过实践来探寻。就像有人想听听公爵夫人对爱情的高见,她不屑一谈:‘对于爱情,我不管理论,只管实践。’瞧,多么机智有趣的回答。你可以理解为,我将要写一本书,这将是我的日记或者回忆录。我仔细研究过中外有名的大作家的作品,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尽管书中的人物千奇百怪,形形色色,都是作家自己的化身或者身边的人物哪怕是他的想象、虚构,也逃不出他的生活范围。托夫妥耶夫斯基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指向1849年那个神奇的日子,要我说,《罪与罚》、《卡尔马左夫兄弟》、《白痴》都是在那一天当即完成的!而格雷厄姆格林对于命运的审视、对于爱情的考量无不是利用了自己间谍生涯的探测能力。亨利米勒的手法固然荒诞不经,但难道超现实主义不是建立在自我的现实主义经历之上的吗?作品的虚构只有通过现实中的预演才谈得上下笔成文,归根结底,我们的创作,难道不是真实生活的临摹吗?我认为写作必须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虚构只是披上了想象力的外衣,但作品的本体正是有血有肉的生活!如果有人问我,你这本书谈得是爱情的真理的吗?我会回答,是的。因为这个真理经过了我亲身实践的检验。当然,这部作品更大的意义在于把我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性个体的实践延伸到整个人类因为人性的统一性那么我可以谦逊地说:本书勉强揭示了爱情的部分真理。”
第二十六章-3
李恒反驳道,“只要我认为它是真理就可以,其他人的看法,我全无所谓况且,我将通过实践来探寻。就像有人想听听公爵夫人对爱情的高见,她不屑一谈:‘对于爱情,我不管理论,只管实践。’瞧,多么机智有趣的回答。你可以理解为,我将要写一本书,这将是我的日记或者回忆录。我仔细研究过中外有名的大作家的作品,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尽管书中的人物千奇百怪,形形色色,都是作家自己的化身或者身边的人物哪怕是他的想象、虚构,也逃不出他的生活范围。托夫妥耶夫斯基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指向1849年那个神奇的日子,要我说,《罪与罚》、《卡尔马左夫兄弟》、《白痴》都是在那一天当即完成的!而格雷厄姆格林对于命运的审视、对于爱情的考量无不是利用了自己间谍生涯的探测能力。亨利米勒的手法固然荒诞不经,但难道超现实主义不是建立在自我的现实主义经历之上的吗?作品的虚构只有通过现实中的预演才谈得上下笔成文,归根结底,我们的创作,难道不是真实生活的临摹吗?我认为写作必须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虚构只是披上了想象力的外衣,但作品的本体正是有血有肉的生活!如果有人问我,你这本书谈得是爱情的真理的吗?我会回答,是的。因为这个真理经过了我亲身实践的检验。当然,这部作品更大的意义在于把我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性个体的实践延伸到整个人类因为人性的统一性那么我可以谦逊地说:本书勉强揭示了爱情的部分真理。”
荀昭好奇地问:“你要怎么实践呢?”李恒脸色微红,显得局促不安,犹豫之后用很快的语速说道:“大概我只能谈很多恋爱了。”云心在一旁面情严肃大家都知道李恒和云心有些龃龉突然问道:“这是噱头吧?就像《康素爱萝》里面的主教一样,压根就没打算写那本书,只像让那本永无面世之日的‘大书’成为自己酒肉生活的遮羞布。”李恒不予置辩。他对于这本书所需要的实践所包含的道德因素思之甚微,因为他毫无在乎批判的声音。
“但是,我尚没有想好该如何设计情节,但是我觉得杜洛瓦和源氏公子的公子可以成为借鉴嘛。”李恒说道。“有的人做梦都想成为源氏公子。”云心低声讽刺道。李恒并不理睬云心,继续说道:“我想采用固定视角的方式,就譬如说有一间窗子,从窗口望去,来来往往的人,每当遇见一个我爱的人,我就出去与她交谈请注意,我只与她吃饭、看电影、散步、旅行通过这种方式攫取她的美,每一种美就像一个枫叶,我把每片美丽的枫叶收集起来,这个枫叶集里面不仅包含艺术美,而且包含艺术美带来的爱情。”
“那窗口在整个故事起着什么样的作用?我看不需要窗户,你也可以直接去房子外面收集美。”何玉红着脸问,说完马上捏了捏凡萱的手。
“不,”李恒转过身来看着何玉,皱了皱眉,解释道,“窗口是有寓意的。为什么她要从我的窗台走过?为什么我从走过窗台的那么多人选择了她?为什么最后我又忘记了她?窗口虽然是固定不动的,但是窗外的人却来来往往你看到的是窗外的人,我看到的却是窗外的心。而房间呢?房间代表我的内心世界。有时候,即使我看见了窗外的美,我却不会走出去,因为理智在阻拦我,整个追求美的过程并不是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地去追求,而是经过内心的挣扎、思想的斗争,然后美因为过于熟悉而失去了其魅力显得十分普通有人说这是喜新厌旧,但这的确是人性的一部分至于最终,美能否因为扩大的距离再次凸显尚不可测。我知道,我的书让只让你们想到风流成性、寻花问柳、偷香窃玉的低俗生活,但并非这么简单我承认这其中存在**的成分,但绝不会越‘雷池’一步我更倾向于表现爱情双方的内心世界。我将绝不拘泥于肤浅的、暧昧的、空洞的、乏味的语言描写,我将深入连她们自己也不曾挖掘过的自我内心世界,来翻阅她们过往心事的点点滴滴这正如格雷厄姆格林所说的,作家就像间谍一样密切地监视着人们内心世界的一举一动有些作家不惜牺牲自己的生活而对作品中的剧情进行一些预演,我亦用此方式来完成我的作品。”
大家都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李恒继续说道:“你们也许觉得我似乎赋予了一件庸俗的事情以高尚的外衣,但当我穿着这件高尚的外衣去实践的时候多少显得有点荒诞不经。我曾经和一个女生吃饭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生我一直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颤动的眉毛,看着她像潭水一样黝黑的眼眸,看着她像两弯红月一样微微上扬的嘴唇,看着她那轻微起伏的美丽鼻梁,看着她闪闪发光的钻石耳坠,她的嘴唇闪着诱人的星光慢慢向我凑了过来你们知道此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在密切地关注自己内心世界的变化,我发现我像一个快步爬楼梯的人,心跳得很快,甚至感觉眼前一黑,当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摇到了一个圆溜溜的葡萄……”
“细节你就不用讲了!”弘毅赶紧阻拦道,凡萱和何玉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对,对,对,我的意思是,这显得十分可怖!后来,我问她,她吻我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她说,有一种幸福感。我的天哪!我想要的回答绝非这么简单。她简直是一个模样漂亮的笨伯!我感到不满,我继续问她,你方才的内心活动是什么。她皱了皱眉,喝了一口红酒,问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简直与她无法交流!我又问,你刚才在想什么?她回答,我什么也没想。我问,你能用一个比喻来形容一下?她随意说出两个字来,‘蜡烛!’真是莫名其妙!反正我又问了很多问题,她骂我是一个变态!你们看罢,很难。在我以后实践的过程中,要不得这么突兀、僵硬!”李恒刚讲完,大家憋着笑终于忍不住了,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4
“尽情的嘲笑吧!我的素材可都是这样辛辛苦苦积攒出来的!”李恒气忿地说。
云心特别喜欢速写,他常常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像个画家一样观察他们的步伐、摇摆的身姿、微微晃动的头发、同旁人边走边说话的神态、有时走得快了气喘吁吁的样子、偶尔后头时茫然的面庞。千人千面,各有其态,他们以一种倒退的形式从外部世界席卷到云心的笔墨之中,变成笔记本上的几行字。云心很喜欢这个瞬间,因为当他观察他们的时候,他想象着他们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在短短的一瞥中,他们的命运已经像一辆奔驰的列车一样在起点和终点走了一个来回。有时候,云心觉得自己变老了,因为自己“目睹”了很多人的命运,这时,他便会咧嘴笑起来。
邮苑的秋天已经走过了一段旅程,秋风吹了一阵儿,卷走了树上所有的枯叶。“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秋天的云彩也和其他的季节的不同,带着一种淡淡的忧愁,它们像一群迷茫的姑娘,随着阵阵凉风四处漂浮,不知所向。迷惘的人儿也像空中的云,目光黯淡,踌躇不定,仿佛他们的心儿也像落叶一样被秋天卷走了。秋天一走,马上就是冬天,也许当心儿枯萎了,希望也要冻结成冰。云心感受着萧瑟秋意,时常来到时光广场旁边观察过往的学生。时光广场面积不大,一座电子柱钟伫立在台阶上,一旁是流水潺潺的精巧沟渠,时光流水暗暗涌动,十二条雕刻的金鱼分别代表十二个时辰,靠着广场的小亭下曲水流觞,一个篆体的“邮”字从南向北慢慢舒展开来,亭前流水台熠熠发光。每当月色降临,这一片不大的景区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默默地站在图书馆前,看着晚归的学子,向他们投去温柔的目光。秋天到了,她的青丝染上了微霜,她像亲爱的母亲一样有时在时光广场上徐步缓行,抬头望着皎洁的明月,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一天下午,云心来到时光广场,看着来往的学子,拿出了笔记本,快速的勾勒着:
迎面快步走来的一个女孩,她用右手托着脸蛋,好像是牙痛的样子,她戴着的大镜框像一个圆环把她那像柳叶一般细小的眼睛套在其中,她的眼珠咕噜咕噜转着,像一只趁着渐浓夜色偷偷出来觅食的小白鼠在墙角露出小脑袋紧张的张望着。她停住了,站在图书馆门口。她的侧脸有一种流动性的美,仿佛潺潺流水的边缘,清澈、明净。她不停地张望着,看来在等一个人……
她把外套搭在挎包上,仿佛怕它着凉了似的。她慢悠悠的走着,轻盈的步伐像是踩在白云堆里。每走一步,微风撩起她像黑色瀑布一般的黑发,有的亲吻她的额头,有的亲吻她的脸颊,有的亲吻她的鼻梁,挠动得她有些发痒,有些想笑,只得伸出手来把秀发分成两瓣,斜着像耳边拨去,就像一下子拉开了帘幕,她的刘海儿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白花花的脑门儿……
这是典型的一类女生,当你和她对视的时候,她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把眼镜轻轻往上推一下(其实这样做毫无必要),或许是为了掩饰片刻的不知所措,或许是在不动声色中悄悄地打量你。她的长发飘荡着仿佛是她灵魂的帷幕遇到了白皙的脖颈马上分成两条支流,向两边席卷而去,把像新生岩一样白般柔软的双耳也湮没其中。这样,在两侧便看不见她的面颊,只看见两条黑色幕布,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唯有她们的着装,叫人可以暗中捉摸几分。令人称奇的是,她的气质就像初晨的湖畔,当氤氲的雾气改变形态,湖水也变幻了模样。有时候,当你看向她,当她看向你,她便在不经意之间拨动了你的心弦,而你也像一阵清风在她波平如镜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朦朦胧胧的涟漪……
她直走到我面前来,露出两颗皓白如雪的门牙,门牙之间又一道窄小的细缝,她红着脸,轻喘着气,问道,你可是云心……
她长发及耳,目似珍珠,深邃又生出盈盈之光,头顶有黑色、黄色、蓝色、紫色小发夹,前额刘海上梳露出前额,但一缕黑丝从旁露出,恰似出墙红杏,平添风流妩媚,琼鼻介于玲珑与秀美之间,乃是玲珑含气韵,秀美生柔情,唇似弯弓,射出善意之箭,颔首低眉,双唇翕动,颇有可怜之意……
她的眼镜总归有些奇怪,待走近了,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副镜框。对她而言,眼镜的医学价值已经完全转化成装饰作用,她倒也不是为了假扮学究,因为当她忽然摘下眼镜,我的确发现了那副普通的眼镜赋予她的奇特气质。我看了她一眼,她看似毫无反应,却又娴熟地把头扭向一边,似乎急于表示她对我的某种抵制,但她百般掩饰,我终究在她的脸上发现了浅浅笑意……
我浮光掠影地向她投去一瞥,她染烫的卷发像波浪一样在她的头顶盘旋咆哮,一直把怒意延伸到身后,前额倒算清净,像是急流之上的一个小岛,她的肤色令人暗暗称奇,鼻梁高耸且绵延,走起路来奔放、洒脱,突然她向旁人说了一句话,从她的中文发音,我知道了她原来是个留学生。她的眼睛仿佛一个宇宙,淡蓝色的眼珠吐露着奇妙的话语,就像遥远星际射出的神奇光线。她望向我,眼中的星河也望向我,仿佛有一股奥义漂浮在她的眼眸里她的蓝色眼眸是多么耐人寻味,仿佛透过那层蓝色薄膜,我们就能发现她灵魂的秘密。她的目光就像春风一样朦朦胧胧却意味深长,就像毛绒绒的掸子轻轻的婆娑在我的脸上。哦,美丽的姑娘……
走过一个姑娘,当我望向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并非她模样怪异,那是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她并不出众,但从她的口中,目中,甚至心中(我仿佛能看穿她的内心)升腾起一种欲言又止的悠悠感情,让我心中久违的朦胧感按捺不住,骚动起来。倘若人有三世,我料定我与她必定前世或者后生有缘,但今世命运之力仅能叫我与她擦肩而过……
一位女士走了过来,她看了我几眼,似乎颇为惊异我站在此处拿着纸笔写写画画。在邮苑众多青涩的少女中,她便显得尤为成熟,浑身散发出一种有智慧、有习惯、有态度的女士所应该具备的气息,她已不再是天真散漫的少女,岁月催熟了她的青涩,又给她洒上几滴妩媚风韵,这使她显得典雅、端庄、大方。她颇像那种百变女郎,一天换上好几套行头,时刻关注着巴黎、纽约的时尚界,出手阔绰,不拘小节。她走路、微笑、点头、站立、安坐,必定总是流露出一种养尊处优的贵妇姿态,露出几寸如雪般的小腿肚,紫黑色裙摆上的褶皱变化多端,样式繁杂的高跟鞋来回更换,头发变成了发型师手中的艺术品精雕细琢。总而言之,她是美丽的,是自然之美和艺术之美的结合,象征着人类将艺术美加诸己身的追求之路。这种女士从古至今不曾缺少,但她们的特点却未曾改变自我欣赏和自我崇拜达到了极致……
两位姑娘向我走来。我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其中一位。她们背着吉他,显得快快乐乐的。我本想继续观察,可是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也不再安静。我看着她们慢慢走过来。她们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们竟然站在我的面前。我感到十分惊讶。其中一位我不曾经过的一位往前一跳,拉着同伴的手,说道:“嗨,我知道你是云心,哪,我是陶婷婷,她是文珊。”我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挤出一丝笑意,看到文珊的脸上慢慢地惹上了一层绯红……
第二十七章-1
每当秋风几许,邮苑里的景致便起了变化。植被的外表似乎与气候总呈现相反的趋势,春暖花开,天气转暖,她们开始披上薄薄的新衣那是她们生命的凝结她们在春光里不停地编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几场春雨的滋润叫她们愈发焕生新机;紧着是初夏的炙烤,她们就像蚕蛹一样不停地从自己的生命力中抽丝,随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到了仲夏,她们全身叠满了厚重的绿衣此时已被烈日暴雨侵蚀得提前染上了一分沧桑她们已经满头大汗,愣是舍不得这已成为累赘的大衣,正午时分,她们奄奄一息,却还要轻轻抚摸着自己辛苦织就的锦衣,一直待到午夜繁星时,在阵阵凉风中咿呀咿呀地满枝头跳起舞来;秋天来了,她们这一件穿了半载的长衣已经开始褪色,秋风刮去几分颜色,秋雨冲走几分颜色,开始变得青黄不接,颇像一些伪劣服饰,她们显得尤为生气,在飒飒西风中使出浑身解数要挣脱这丑陋的累赘,不待几天,全身光秃秃的,仔细一看,倒是有些悲凉她们的悠悠长发也掉得干干净净,曾经的美人儿一下子变得凄凄惨惨,秋风劝她们,这样难免着凉,她们却宁愿在风中瑟瑟发抖;等到冬天,她们又开始怀念早已化作泥土的故衣,她想起可怜的故衣总和她们争辩一年只有三季,她们笑故衣傻里傻气她们又何尝不知道故衣正是另一个自己呢有时候她们问林中贵子“松柏”何以“容颜不老,芳华永驻”,尽管贵子回答“气节恒远,操持久永”,她们却窃以为皆是“命中注定。”近几日,邮苑的树木开始了自己的“祭衣节”,这正像春日的“百花节”一样对她们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主道上高大的白杨挺直腰杆,任凭呼唤而至的秋风扫走头上僵硬、枯黄、破碎、皱缩的黄叶,那些落叶落在地上,被漠然行走的路人碾成碎片,在风中打滚,到了次日,环卫工人的几把扫帚夺走了他们最后的念想。梧桐树憨厚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望着虚空,松柏说他们总是在思考一些沉重的哲学问题,事实上他们木讷、健忘、迟钝,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呆,他们那像蒲扇一样的大片叶子飘飘然离开了他们的怀抱,可是得两三天后他们才意识到一些东西已经离开了自己,懒作探索,便继续把冷漠、空洞、慢吞吞、无神的目光投向看似很远(其实他们睁着眼睛睡着啦)的地方。青青松柏照旧吟起古旧诗作,“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他们大有儒雅之资,渊博之学,君子之守,圣人之德,历经数世不易贞操,不食人间烟火,只求修身养性,宁静致远。传闻近来,松柏派中有所分歧,一曰吾等才学浩瀚,林中隐蔽万年,当今盛世,实应入世;一曰入世则染,染则不洁,不洁则无所谓松柏,故无论世道清浊,吾等独不趋至,逍遥于凡俗之外,无欲无求。邮苑树木纷杂,名目众多,时值悲秋,众说纷纭,各抒己见。不过,论秋日之最美者,当推图书馆前银杏树。
秋意也像佳酒,愈久愈醇。夏末秋初,银杏树与此前别无二致,高挑的身材静默地守在图书馆前,端庄秀丽,宁静怡人。她并不像那些招摇的花儿处处炫耀灼灼其华、馥郁其香、窈窕其姿,她或坐或立,或行或止,静如溪水,轻如清风,无浮华、不妖艳。她不求打动你,也不曾期待你,平日里,我们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当偶尔不经意地一瞥,我们就被她吸引了吸引我们正是我们所追求的纯粹、至上、简单、平静之美,这种美也藏在我们内心深处最深邃的角落(当我们自省时,也几乎很难发现它),每当现实中的美与之遥相呼应时,我们方能感受到内心深处那种潺潺流动的、微不可见的、隐晦的、一直陪伴我们的美感可惜我们正值青春,即使我们意识到这种源泉上的至纯至简之美,我们总是安慰自己,那将是我们归途时再来寻找的美,而现在我们需要轰轰烈烈、熠熠发光、撼天动地的美,于是我们把这份美的印记珍藏在心里,继续走我们的非凡之路。我们正像追求伟大的青年,看到平凡的伟大总归没有非凡的伟大那样肃然起敬。这又好比一个风流成性的男子总是告诉自己最喜欢的女孩,自己的心还没有安定下来,你一定是我最终的归宿,我要去流浪,我要去漂泊,我要去放逐,我要去放纵,等到归途,我们再结伴而行。可惜,这种美也和爱情一样不会等待归途之人。时常走这棵银杏树下走过,很多学子尚未发现她的美,而她并不急于表露,静静地等待着,好似在等待某一天,某个人。她的眼睛总是望向未来,只留下秀美的身躯在静静走过时光的旅程已和先至的灵魂会合。前几日,她的模样并无什么不同。可是一夜之间,她的叶儿都黄了,就像那些苦闷一夜白了头的人,让人顿生怜惜。可是,她又是那么美。站在树下,闭上眼睛,不时有几片银杏叶落下来,像轻抚的风擦过脸颊,又带着一种朦胧的伤感兜兜停停最后躺在广博的大地怀抱里。这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此时的她拥有了某种魔力,路过的人都得接受她美丽的召唤,他们被勾起的情愫随着片片落叶徐徐下坠。再也不是惊鸿一瞥之后的舍去,大家纷纷驻足,流连于她的美。初看时,她那淡黄色的霓裳令人惊诧不已,仿佛她一下子获得了某种神秘的美。再看时,原来她从未改变。这便是属于她的美,那种轻盈的、浪漫的、随性的、自然的、简单的、单纯的美,那种不加修饰的、卓尔不群的、冰清玉洁的美。那片片黄叶在枝头尽情摇曳,并不马上坠地,她们就像一群充满灵性的精灵开始吟哦秋之歌。抬起头,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满树黄叶就像遥远国度的神秘泉水,慢慢的流淌着,转眼间又化成几段跳跃的音符在枝头荡漾,最后又变成天上的繁星点点,她们千变万化,却总是触动人们内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而她继续向远方望去,并不介意把她团团围住的人们,好像他们第一次发现她的美。这个时候,每个人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回头的浪子,踏上归途的游子,断剑重铸的骑士,开始珍惜这失不复得的美;他们曾经迫切地想离开她,并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他茫然无措的心中总想找到那个答案(于此同时,也在寻找答案对应的问题),于是他们抛下她启程了,终于有一天,他们明白了从前看到一座山,他们总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于是他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唉,他们叹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有一天,他们走到了海边,此时他们早没有当初的热情,只是习惯性的问了渔夫一句,海后面是什么,渔夫轻笑着告诉他们,海后面还是海,这时他们突然眷恋起她来,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他们回来了,原来她还在远处等待他们,可是一上前去,却发现她已经变得那么遥远。此时站在银杏树下,除了感受到这种超乎自然的美愈来愈强烈,兼之这份美也在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