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回到镇上,三人恰好赶上年前最后一场集市。大家伙嘴上叫嚷着年味儿淡了,年味儿不足了,但买起年货来可是一年盛比一年。这几年,家家户户不像之前那样捉襟见肘,钱财倒腾得开了,手头也松了。以前,孩子们喜欢玩炮,家人就让他把一长串鞭炮拆成一根一根的。别看这一串一块钱的鞭炮,家里也舍不得买呢。不买炮也不行,得图个吉利,也不能叫孩子们太寒碜。可是孩子们还没到大年三十把一半儿炮都给放啦,他们多半会比试比试,譬如说谁把鞭炮在手里拿的时间长,手艺不精的孩子一下子让炮在手里爆了,手指打得发麻,指尖染成了淡黄色,耳朵嗡嗡好一阵儿。旁边的小孩就会哈哈大笑,骂他是个笨蛋。有钱家的孩子兜里装着划炮、摔炮、窜天猴整天在村子里炫耀,屁股后面跟着一大串小屁孩,大家都恳求他送给自己一个炮玩玩,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争执不下,孩子们只能拉关系。在小孩眼里,兜里揣着那么多炮简直比当皇帝还要酷炫哩。秦博不加入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他把一截鞭炮割成三份,大年三十放一截,大年初一放一截,正月十五放一截。鞭炮太短了,小秦博还没来得及点着,噼里啪啦几下,放炮的任务就完成了。每年过年的时候,从大年三十晚上的**点到大年初一的早上**点,周围远远近近传来从不断续的鞭炮声,王娟在的时候,老用脚踹老秦头一下,说道:“你听,这炮声跟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从昨晚一直响到了今早上。”老秦哼哼几声,说道:“那炮声,你听,都出了咱们省啦!”王娟嘿嘿一笑,又踹老秦头一脚,笑道:“可真够扯的!明明就是咱们附近村子的。”
老秦头屯了些年货,买了十斤猪肉,两斤瓜子,三斤花生,豆腐、冻豆腐、大葱、大蒜、芹菜、白菜、火腿、菠菜、粉条、粉带、猪肝、洋芋、茄子,又买了十块钱馒头。说实话,就这点儿东西,王娟灵巧的手能摆弄出数十道菜来。老秦头也会做饭,勉勉强强。有次王娟尝了老秦头炒的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过可爱的秦博还一直皱着眉头说父亲做得菜好吃哩。年市上没有新奇的东西。农贸市场的摊位有限,大家伙又把摊位摆在街道两边,前几天刚下一场大雪,这一日也飘着絮絮丝丝的雪花。卖货的头上戴着买帽子,戴着耳刮,穿着大棉袄,棉裤,棉鞋,尽管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是在朔方的风雪中瑟瑟发抖,不大一会儿脚掌冷得发麻,一大伙人蜷缩着身子,跺着脚,竭尽全力扯着嗓子吆喝着。老秦头碰见不少熟人,相互寒暄了一下。老熟人的眼光变了,这都是王娟的缘故。大家伙儿搞不清楚为什么老秦头要当个缩头乌龟,人家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却无动于衷。也有人认为王娟眼光短浅,老秦头是废了,但儿子却是天才,她这样一走,孩子心里肯定没他娘了。冤家路窄,老秦头瞥见了五金老板陆建峰,两人对望了一眼,不曾言语。而后,五金老板披着黑色长大衣踩着黑色长靴扭头而去,只留下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回到村子里,云龙看了看精神奕奕的弘毅,挺高兴的,这短短半年时间,弘毅的脸富态了不少。伯母给弘毅的窑里通了火,告诉弘毅他哥嫂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临近过年,家里顿顿有肉。弘毅伯母今天心情好,烧了三四个菜,三口人在炕头立了一张小桌子围着吃。
“我估计呀,明年新农村就该动工啦!”伯父咬了一大口馒头,夹了一块肥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
“腾辉不是已经开始盖了吗?”伯母喝了一口粥问。
“腾辉前几年就想盖,一直拖着,刚好碰上国家补贴政策,当然赶紧动工。”弘毅伯父撇撇嘴,挪了挪身子说道,“村长肯定给了腾辉好处,叫腾辉起个头。”
“唉,他俩的事村里谁还不知道嘛。”伯母说。
“表面上关系还可以。俩人经常互相下黑手呢。上次退耕还林的事儿,为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腾辉组织的。”
“唉,咱别说这些是是非非,跟咱关系不大。”弘毅伯母给云龙使了个眼色,“有人来了。”
门外“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来的人喊道:“云龙,在屋里么?”
“为民来了。”伯母小声说。
“在咧。为民啊,快进来吧,正吃饭着咧。”云龙大声喊道。
门外的人在门槛上踢了几下把脚上的雪掸掉,掀开门帘,进窑里来了。
“都在咧?”村长取下**帽,拍了拍上面的雪粒,咧开嘴一笑,“呀,弘毅啥时候回来的?”
“今儿个中午回来的。”弘毅笑着说。
“来,为民你吃了没?来上炕来。桃花给为民盛一碗粥,上几个馍。”云龙给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媳妇,桃花便下炕了。
“来把鞋脱了坐炕上来。外面够冷的啊,雪下得美得很!”云龙腾了个地儿,张罗着叫村长上炕来。
村长二话不说,脱了棉鞋,把脚暖在被子里。桃花给为民端上一碗粥,上了一盆热馒头,自己在灶边吃。
“桃花,来上炕来,地上多冷咧。”村长把手捂进被窝,热炕的温度一下子传到脸上,一张黑黝黝的瘦脸马上红通通的,叫道,“这热炕美得很!热得扎人手咧!”
桃花自然不会上炕,要说自家人在一起倒是不用计较这些风俗,但凡来了外人,一家主妇只能守在锅灶旁服侍客人。
“云龙,你家房子准备啥时候盖呢?现在全村有一半人都打算盖喽。”村长也不客气,几口一个大馒头就着猪头肉下肚,又拿起一个吃了起来。
“嘿,哪有啊,不就只有腾辉打算盖吗?”云龙说。
弘毅差不多吃饱了,对村长和伯父的聊天也不太感兴趣,咕噜咕噜把碗里剩下的粥喝光了,就下了炕,回到自己的窑里看书去了。
“弘毅这娃这么爱看书啊!”村长岔开话题感叹道,不过马上又说道,“哪里的话呀,土蛋、狗蛋、风旗、建工不是已经要盖嘛,我这些天做了些工作,东来,震平、富平一伙儿也打算考虑考虑啦。”
“我看好多人还在拖。”云龙说。
第十三章-4
“明年可不一样了。金门市下文件啦,要落实国家改善和发展民生的政策况且,说实话,把窑洞改成平房本来就是一件好事。老祖宗的窑洞是好东西没错,但那是过去的好东西喽你看这两年塌了的窑还少吗?”
“我也知道国家肯定是为咱老百姓好嘛,但要让农民明白国家的心意,也得花几年功夫。”
“这事我有经验。农民能有啥主意,还不是一个看一个。这要是有几个带头的,后面大家伙儿肯定跟着干起来啦这完全就是送金子,送不到手嘛。”
云龙心里想的可是另一番话。
“唉,我知道村里人都是咋想的。都以为我当村长这些年,捞了很多钱,占了老百姓便宜。说实话,我真的是清清白白,两袖清风啊。村长难当,唉,”说着为民长叹了一口气,甚至眼睛也红润了起来,“受的那些罪谁又知道呢。”桃花在一旁摆出古怪的眼神,心想为民真不害臊。
“正式文件下来了?”云龙问。
“下了,下了,现在全县都在抓。”
“为民,你放心,你的工作我肯定支持,不过一直都是你嫂子拿事哩。”云龙把摊子撂给了桃花。
“嘿,咱给大家引一个头,挺简单的一个事。啥也没啥损失。你在咱村上威望高,你就帮个忙呗。”
云龙点点头,算是做了一个妥协。
俩人吃得差不多了,云龙叫媳妇把桌子收下去了。
“唉,”为民叹了一口气,“我那两个儿女实在是叫人不省心啊。”
“来仪没看对人哪。”云龙说。
“我算是看走眼了,”村长深深咂了一口烟,慢慢从鼻孔喷出来,把烟灰往炕边弹了弹,骂道,“狗日的,二球货一喝酒回去就把来仪往死里打。”
云龙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的是,实在不行,离婚呗,给来仪再找个亲家,这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哼,这狗日的也想离。我心想,你咋就这么不要脸呢?来仪对这货有感觉,现在也受不了这罪咧。丧他先人的德!”村长边说边骂一口烟卡在喉咙,呛得直咳嗽。
“他妈的,都是些啥人!”村长怒气愈来愈盛。
“爱国回来吗?”云龙乘机引开话题。
“爱国?”一提起儿子,村长更来气,脸一下子气得铁青,拳头直往炕头狠狠地砸,那样子简直如同提起了仇人一样,“他妈的,从小就给我不省心。我看娃儿就不能惯着!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不给我打电话,一打电话就要钱。谁知道成天跟着哪个娘们鬼混。要这渣子能干啥!”
为民气得直发抖,又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伸出五个手指问云龙:“你猜这次人家一张口问我要多钱?”
云龙看着盘旋的烟雾后面村长那副充满愤怒的脸,“五千?”云龙说。
“五千。”为民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这是好几年之前的数字,那个时候还要点脸,说什么以后挣了钱给我邮回来。现在可好,啥也不提,张嘴就是五万!说实话,咱辛辛苦苦一辈子,一分钱也当成十个一厘花,哪有现在这些年轻人这么阔气。”
“给了?”桃花问。
“给个屁啊!”为民倒是把自己逗乐了,“我一分钱都没有。”
“唉,还不是给儿女攒钱呢。要的话,给点吧。咱在家也不至于饿着。”云龙替为民宽心。
“说得也是。”为民嘿嘿一笑。
聊天这会儿功夫,桃花洗完了锅碗,打开了电视。正好播金门市新闻,新闻上报道了全市乃至全国人民喜气洋洋为春节做准备。下一条新闻正好是美国总统***8日发表农历蛇年贺词,祝全球所有庆祝农历新年的人幸福安康,***提到,根据中国的传统,蛇象征着智慧和深思熟虑,他希望这一精神可以作为新的一年应对各种挑战的指导,也可以帮助美国民众创造更为公平平等的未来。接着又有美国首相卡梅伦、巴西总统罗塞夫、加拿大总统等等全球各国元首纷纷向中国全球华人表示祝福。
“嘿,咱这春节在全球流行起来了。”为民搓着手,嘿嘿一笑。
“国家现在强大了嘛。”云龙说。。
“泱泱大国,强盛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前几天,我看新闻说要抓基层建设了。打老虎,打蚊子,你可得小心点。”云龙开玩笑说道。
“小心了一辈子咧。好吧,天也不早了,桃花上炕来吧,看把你冻得哟。”说着,为民下炕回家了。
第十四章-1
多年以来,金门村尊袭着传统来过新年。年三十的下午,家家户户开始张罗着给大门贴对联,挂大红灯笼,两扇大门上贴秦琼、敬德的画像。村里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老人,练得一手好书法,村南村北的小伙子都来求春联。村南、村北、半坡头各有一位老者,平日大伙儿在一起嘻哈逗乐,大过年的可要“分帮结派”啦,属于村南这一伙儿的可不能去求村北的长辈自然啦,不靠谱的小伙伴总是忘记嘱咐跑错了地方,结果回去挨顿臭骂。这三位老头子年在古稀,却个个鹤发童颜,要是再配上道巾、道冠、道袍、道靴、拂尘,差不多可以得道升仙,云游四方了。三位老人不仅身子板好,饭量也大得惊人,待到天气转暖,偶尔还下地哩。三位老前辈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待在家里,家里人也摸不清他们的踪迹,饭点一到,三位倒是回来得很及时。三位最常挂在嘴边的是,“如今世道变喽!”人越老越犟,三位互相瞧不上眼,就过年写春联这一茬,三位也忘不了在自夸的同时数落一下其他两位。“哈,我可没说他俩写得差呀!根儿笔力上不去,明儿那字写得方方正正,没有特色。”“嘿,兵儿写的字,枉求飘逸,基本功不到位啊。明儿那字规规矩矩,唉,这就跟他那人一样,一辈子啥话都不敢说,啥人也不敢惹,怂了一辈子啦!”
三位老者写满春联,便在小红纸上写祝福。“春光满院”自然得贴在两个窑洞之间的高墙上,“身体健康”贴在家里长辈的窑里,“财源滚滚”得贴在掌柜的住的窑里,至于其他“喜气洋洋”、“万事如意”、“工作顺利”则全凭各人心意。下午,村里的几位店主笑眯眯地看着来买红纸、黄纸、白纸、绿纸(家里碰到老人过世,前三年不宜用红纸)、墨水的小家伙们,叫道:“新年好呀!”
贴春联的时候,全家都在忙活了。妇女们赶着孩子打扫门里门外的积雪、枯枝、柴草,小孩子心里想着玩,马马虎虎用笤帚划来划去,气得母亲笑骂着,“给爷爷画胡子呢”,又要再扫一次。母亲们教了孩子很多次扫地的小技巧,他们从来就没学会,要么用力太大扬起很多灰土来,把地划得不像样子了,要么用力太小粘在地上的树叶扫不起来。有的婆娘支男人去干活,着急着出去打麻将的男人胡乱扫两下扫得满院子尘土飞扬,气得扔掉扫帚,叫道:“这都是女人干的活,不干了!不干了!”女人嘟嘟噜噜地骂道:“唉,这家里没有一个靠的住的!”另一个窑里睡觉的老父亲要是听见了,就故意咳嗽两声,表示话可不能这么说。屋内拾掇得差不多了,窑里也得收拾,不过得小心,锅啊灶啊盆啊碗啊可都在呢,组合柜啊立柜啊瓮啊也都在呢,女人先用手指花开在地上撩上水,这才轻悠悠地扫地;一年没打理的窑洞,上面挂着一些絮,那都是烧锅的烟熏出来的,窑洞的墙壁也得收拾一下,撕完旧的已经被熏黑的报纸,女人就把从亲戚家要来的新报纸往墙上糊,,这可是个大工程,母亲们郑重其事地忙活着。
这些活儿都做完了,家里一下子焕然一新。快到傍晚的时候,自己人家(村里同脉者以此互相称呼)的小孩带着祝福挨个来了,通常孩子们手里会拿一叠崭新的五角钱,谁家有几个孩子,就送几张;总之要把自己人家走个遍。这样来来回回谁家都有三四个小孩谁也没指望从中赚点什么,可这样走家串户闹腾极了。二爷家的孙子,三爷家的孙女,四爷家的孙子……这一大帮小屁孩一下子聚到一起了,走哪闹哪这才像过新年嘛。婆娘们正襟危坐在炕头上,二哥家的儿子,四弟家的孙子,二爷家大儿子的二儿子,三爷家二儿子的三女儿……数都数不过来,走的时候小家伙口袋里装满了花生、瓜子、洋糖这家也给,那家也送,孩子们哪装得下,攥在手里,落得满地上都是。婆娘们都孩子们都走完了,数数炕头上的一叠钱,无非是多了个五毛,少了个一块嘛。前几年,红色的旧式一元钱换成了新式绿色的一元新纸币刚出来那会儿,孩子们哪里识得,个个高兴地跑回家说自己得了五十元,长辈听了,笑个不停说实话,那个年头,五十元可是一笔不菲的金额。老秦头总是把钱锁在写字台的柜子里每个月郑重地从柜子里取出几张崭新的十元钱,赶紧在账本上记上“某月某日,取三张,剩三十元。”仔细看看各家掌柜的账本,就可以看出维持一家**口人的生计可得在一分一厘上下功夫。不过,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啦这些年大家都富裕起来了,出手大方极了,怎么也得十元起步。
天儿麻黑麻黑的当儿,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堆起了篝火,邻里常比谁家的火烧得旺,谁家烧得时间长。这两个树根,一堆硬柴木,一堆细树枝篝火燃起,象征着新年财运兴旺发达。有些懒散的掌柜的,找不到准备好的树根,只好拿粗木头凑数,果然火烧不旺,也烧不长久。
等篝火烧得差不多了,天也不早了。自己人家便聚在一堆坐夜。大家聚在辈分最高的那位家里,支起麻将桌,吃着宵夜,其乐无边。老秦头不太受自己人家待见的,也不去和人家掺和,一年一年下来,和自己人家都生分了。但国庆就不同,腆着厚脸皮这家坐坐,那家坐坐,差不多让半个村子的炕头都烫了烫他的屁股。主人当面笑着骂他,他也不当回事,往人家热炕头上一坐屁股仿佛粘了上去。平日里,国庆在村里不招人待见,过年的时候大家暂且不计较了。国庆人长得俊,大家伙儿都说,大家都说他该去当演员。大家压根不提他媳妇的事儿,当年一边在村里偷腥,一边虐待媳妇,媳妇一气之下带着三岁半的儿子走了,这么多年了杳无音信。国庆活得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第十四章-2
等到初一,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大人们穿得倍儿精神,吃完饺子或汤面,就等着拜年了。金门村有五个脉系,分四五拨人,浩浩荡荡挨个儿给自己人家拜年。男人们走完一波,婆娘们才动身。大家常说,拜完年,年就过完了。
初八,老秦头带着儿子和弘毅离开了村子。民生给俩人找了一份看厂门的活。活不累,算是人家给了民生一个面子。
市里的年味儿更薄。高楼巍巍伫立,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雪粒奏着“飒飒”的奏鸣曲,雪粒打在窗户上,响起海潮冲上海滩的声音,雪粒落在道路旁的冬青上,发出呜呜的悲鸣。陈平死后,弘毅的心头常涌起一种悲哀,以致于默哀的街道、缓缓低头前行的车辆、灰蒙蒙无边漠云连结的低空也在呼应他的感受。这是一种诡异的、不可捉摸的感受,突如其来,仿佛要预告着什么,但他却丝毫捕捉不到任何讯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些值得思量的东西,他只能任凭它悄悄流过心房,其神秘和空虚遗留下无法解读的痕迹,而子虚乌有的感触不停地在他心智间盘旋,叫他心头升起厚厚的迷雾。这是一种始料未及、难以溯源的感伤?其毫无由来,又绝非百无聊赖中朦胧隐晦的伤花悲秋之感怀。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倚在一座高楼上看满天云霞舞霓裳,落日迟暮照春城,突然有人把他的窗子关上了,漆黑置换了绮丽,他陷入了一种被压抑、被克制、被限制的处境之中,他的心被冰封,只剩下冷漠、悲哀和忧愁。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弘毅读书写作,日子过得相当清闲。民生喜欢上了这个思想深邃的小伙子,不停地拉拢他。弘毅不为所动,老秦头告诉民生,弘毅高顾遐视,心怀中国文脉,不肯屈居金门。民生便不强求,但欣赏之意溢于言表。民生慨然长叹:一文人,不求闻达,不慕荣名,不贪华贵,笔耕不止,墨织不辍,所欲唯巍巍文学之道也。噫唏嘘,及长逝,巨著现,九州惊,声已殁,笑春风,此非达者而不能至焉。
一日,孙闯前来拜访老秦头。他极力称赞秦博聪慧过人,勤奋无他。孙老师教书育人三十多年,桃李已遍天下,自然知晓如何察觉诸学生之发展。孙老师说,但凡青年人,可分三类,其一自命不凡,意气风发,心系天下,敢问苍穹;其二不骄不躁,随波逐流,略有自知,却不堪成为马首;其三,默默无闻,不言不语,然心念恒久,不与人争,伺机而动,厚积薄发。秦博属于其三,大器之兆。凡观历史,为其一者多陨落,遍地尸骨;为其二者浑浑噩噩,随风而动,乃是牝马之流;而丰功伟绩者,其三者众,也多被人不识。几人已经商定好,秦博也入邮苑,拜在秦风门下。
日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五月时节。金门市柳暗花明,春风遍地,褪去了笨重衣物的市民精神抖擞,鼓足前进,连那酣睡良久的马路也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拐了个弯向远方走去,街道两旁的冬青被重新修整,个个顶着方方正正的脑袋眉开眼笑,南归的鸟雀在天空盘旋,落在青翠欲滴的枝头,哼唱着快乐的小曲儿,蓝天就像刚擦过的玻璃,冬日里那些灰蒙蒙的污垢已经尽数消失,留下一片宽阔无边微微闪光的穹型大窗户。
考试迫近,弘毅马上要动身。临走之前,老秦头学着诸葛孔明的模样,递给弘毅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秦风兄敬启”。弘毅笑着推辞说,不用,但老秦头坚持再三,他便收下了。弘毅问及秦风与他的往事,老秦头支支吾吾,胡言乱语。弘毅又问,秦风已经誉满全球,他还识得二十多年前的情谊吗?秦风含糊其辞,不愿详说。弘毅见此,只好作罢。
三天后,弘毅和秦博回来了。弘毅把老秦头的推荐信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老秦头说他早料到如此。
“他现在什么模样?”老秦头问。
“飘逸,深邃,完美。”弘毅说。
老秦头叹了一口气,问道,“考得不错吧。”
弘毅点了点头。
“秦风对我的‘浪漫现实主义’产生了兴趣。”
“哦?”老秦头
“现实主义以矛盾为生,浪漫主义以和谐为生。矛盾直指生活的本质,而和谐则把生活推向无限美好的远方。我深深地感觉到现实主义如同茹毛饮血的蛮人,粗暴地重现人性映现在行为上的指征,甚至无惧于拿着放大镜把丑恶与低俗的毒瘤脓液扩而充之,它以暴制暴,要以雷霆手段揭露虚伪、血污、愚昧、背叛、私欲、背叛、**、庸俗、恶毒……而浪漫主义绝非来掩饰或者包庇罪恶,它心怀怜悯,愿在现实主义之光使之凶相毕露的黑色大地上种植希望,就像前者拥护人性本恶,后者支持人性本善。就像现实主义常于浪漫主义争辩。浪漫主义说,黑暗也有穷尽。现实主义边说,那么黑洞呢,它湮灭一切。浪漫主义说,可是正因为它湮灭一切,才会死亡,而它的死亡意味着新生。现实主义说,可新生是以逝去为代价的。浪漫主义说,但你看,黑洞也孕育着希望。而我希望,我的文字并不去毁灭现实,而是勘清现实,制造浪漫。”弘毅说。
没过多久,弘毅和秦博都收到了通知书。
夜里,月光迈着轻悠悠的脚步从窗外窥探人间的秘密,每当发现有趣的灵魂,她就悄悄穿过窗户,修长的手指弹着催人入眠的恬静的奏鸣曲。当月光洒在弘毅的脸上时,弘毅那朴实憨厚的脸上透露着舒心的笑容,这时他感到了来自月光温柔的抚摸,就像母亲的手一样,冰凉却又细腻,他翻了一个身,继续带着笑容在梦河里尽情畅游。尽管月光轻手轻脚,她还是和老秦头打了个照面,她这才看见,老秦头早已泪流满面。
第十五章-1
六月已至,天气渐热,市民们开始扮上初夏的行头。温差变化很大,就好像调皮的春天在临走之前还要戏弄一下人们,让他们早上穿下的薄外套,中午脱掉,黄昏又哄得他们穿上。欣欣向荣之景在六月已臻于极致,垂柳的绦绦青丝早已及腰,国槐光秃的头部重生了新发,春风把杨絮儿吹得遍地都是,掠过一个又一个街道,泡桐挺着大肚腩暗暗发愁继之而来的燥热天,银杏树举着白色花蕊招蜂引蝶,花杯里飘落不少浮香,紫罗兰、茉莉、月季、杜鹃、曼陀罗、蔷薇、丁香、海棠像贵妇人一样极尽浓妆艳抹之能事,今日鬈发笑春风,明日香肩引蜂蝶,及到春末夏初,全无兴致面对暴躁之夏。爱情的力量亦是有限的,傲世的奇花异卉把太多爱意花在了风流倜傥的春天身上,欲要盛情迎接初夏却已有心无力;这或许就是仲夏怒火中烧的原因,无法得到的就让她们统统香消玉殒吧。天上的云彩是最富有感情的小精灵,她们千变万化,不顾寒暑春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有时候化成雨,有时候化成雪,在她们看来,及时行乐才是关键。楼宇在也唤起了年复一年对于仲夏的痛苦回忆,吓得想把身子伸进树荫里面,谁知身躯太大,笨重地一步也动不了,只好傻乎乎地看着讨厌的日头愈加猛烈,干脆翻个白眼不管不顾了。宽阔的街道时常被自己烫醒,这让它们忆起饥寒交加的冬日,可夏天又热得它们快要融化,便立马跺起脚来,这可不得了,有的地方陷了下去,市里的工程队只好紧急修理,埋怨多年前的道路施工偷工减料。春欲尽,蜀风来。
得知弘毅和秦博将要赴身北平,民生立马和自己的老朋友韩门通了电话。去年春节,两人偶然在金门市第一人民医院相遇。当时,韩门有些犹豫,眼前这个稍显富态的中年人让他想起老朋友民生,十几年没再见面了,一下子不敢打招呼。倒是民生先开口的,民生也有些惊讶,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挺着个大肚子梳着中分的中年人,脸上的肉肥嘟嘟的,下巴几乎和白花花的粗脖子不分彼此,上身一件黑色夹克衫,下身一件黑色西裤,脚上一双擦得黝黑的皮鞋,他的眼睛像两条小鱼儿机灵地打量着四周。“韩门!”民生高兴地搓搓手,叫道,“你怎么在这?”民生的声音还是没有变,韩门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也高兴地打招呼道:“民生啊!好多年没见啦。”
两个人热情地握了握手,脸上因为激动差不多涨红了。
“我听说你现在成了大作家!”韩门说。
民生笑了笑,说,“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
“太谦虚啦,”韩门拍了拍民生的肩膀,笑着说,“怎么样,那玩意儿挣钱吗?”
“这可是个饿肚子的行业。”说着,民生接了个电话。两人约好晚上搓一顿。
暮色渐浓,二人如约而至。
民生问韩门,他怎么回老家了。韩门说,外地儿呆久了,钱也赚够了,这不,还是老家舒坦。韩门问民生,医院干什么。民生笑着回答,媳妇快生了,陪她做检查。韩门说,嫂子倒是身体好。民生只得承认自己再婚了。韩门一听,眉头一皱一舒,露出理解的微笑,那意思仿佛再说,这也无可厚非嘛。同样,对于新婚姻,民生自认为问心无愧,槽糠之妻固然于自己恩情厚重,但并非始于爱情,他苦于爱情干涸的源泉,即意味着自己失去了灵感的源泉;更何况他们夫妻二人好聚好散,旧妻不久前刚成婚。你呢,民生问。韩门笑了几声,说道,你嫂子啊,那个母老虎我哪敢跟他离。民生嘿嘿一笑。
“回老家准备干些啥子?”民生突然问道。
提到这个问题,韩门立马两眼放光,把胳膊往前伸了伸,露出胖乎乎的前臂,笑着说:“说实话,我从没料到我能走到今天这步。”民生笑着说,“你猜怎么着?当年朱元璋也说过这句话。”了,民生便说,当年朱元璋刚打下天下,在新建的皇宫里也这般说,他料想无人听见,却看见一个做工的老头子骑在房梁上,老头子靠装聋作哑蒙混过关得了朱元璋的奖赏。“当年啊,真够累的,我没文化,身上又没本事,来金门市无活可干。后来,有一伙人要去河南碰运气,我寻思着也跟着过去。嘿,到那地儿,先饿了几天,后来有活了,把人累得半死。日他妈的,我啥活都干,就怕没活。一天五毛,还得抢着来,砖瓦厂烧砖,工地上当小工,装货车,洗车,跑三轮,当保安,饮水厂洗桶,泡沫厂管机器,当粉刷工除了没要过饭,什么活都干过。”说到此处,韩立眼睛泛红,猛喝了一盅白酒,用盅子往桌子上一拍,恨恨地讲道:“真的,你不敢相信,为了份工作,我给人下跪过!”民生给韩门添了一盅酒,碰了一杯。
“但我从不嫌活脏,也不嫌活累。大概干了两三年吧,攒了一点钱。我心想,这比要饭的日子过得还苦。”说到这里,韩门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真的,我住的附近有个乞丐。就他,一个乞丐,还嘲笑我太扣了。这家伙每周都会下馆子,而我买一次馒头,够我吃一周。不过,今年,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要饭。我给了一张百元大钞,他感动地流下眼泪。他说,这年头好人难遇。我问他,现在他每周还下馆子吗。他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我来。再次看到这要饭的,我知道自己的路走对了。”民生听了笑了笑,给韩门填满酒盅。“后来,我想,这么累死累活什么时候有个尽头,怎么变成老板挣大钱?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一整天不上工,就为相通这个问题。你别笑,这是真事儿!有一天我突然来窍了。你知道怎么回事?我当时太高兴了,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为了犒劳自己,那天晚上我连吃了三碗牛肉面我边吃边哭又吃了一个肉夹馍,我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前几年我哪敢去小馆子吃饭,我老羡慕那些吃面的、吃肉夹馍的,有时候我想着想着就流口水。说真的,那滋味,倒现在我都忘不了。吃完,我又喝了三碗面汤。哇!真的,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民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也不插话,不时和韩门碰上一杯。
“我当时做工的时候,有个习惯,我但凡去一个地方,我就死皮赖脸地问人家老板要电话。我总认为这号码有大用。我收集了很多号码。嘿!要我看,这人啊,就得脸皮厚,越厚越好,不达目的不罢休,就靠这个我搞到一本子的电话。我干的活杂,去过的场子多,苦力活我都干过我发现很多厂子、工地一直招不到人;而有一大堆拿着工具的家伙蹲在一些约定的地儿等雇主。嘿,主意就是这么来的,我寻思,我认识老板,又找得着工人,我可以牵线搭桥。我没功夫考虑这件事能成还是不能成,反正我铁定了心要干下去。要么说愣头青也有他的好处,他什么也不怕你要说我现在要是有这么个好点子,我绝对干不起来,顾忌的太多了。那时候我寻思,得改头换面,可不能像以前那样穿得土里土气了我就去买了两身西服。我勒个乖乖哟,果然不一般。我找到一大堆蹲在工具箱旁边等活的家伙,我就说:‘我这边有些活。长期的。你们谁要是愿意干,我就记下他们的电话可不要写错了。’这些家伙误以为我是大老板,要请我吃饭。我板着脸吓唬他们他们一看,哟,有派头。接下来几天,有人给我送烟送酒,垒了那么高一摞。我想,是时候联系老板了。”
民生听了,暗赞不已。
“我给那些老板打电话,说自己现在也是老板啦,负责给工人介绍工作。老板一听,要吃饭商量,我把那些家伙给我烟酒送给老板,一举两得。老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韩啊,,以后经常合作。慢慢的,有了信誉,事儿好办多了。干了一年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凡是大事儿都得在边吃边谈。我又摆弄了几年,动静大了,就有人学我,好在我挤掉了他们。后来,有了些资本,我开始搞建筑。这一做好多年,顺风顺水的,算是过上好日子了。我发现的第二个道理就是,你的电话本决定了你成功的大小。”
“回老家,继续搞建筑吗?”
“那得做啊。金门市的潜力很大,这也是我回来的一部分原因。”
“那嫂子是后来嫁给你的?”
第十五章-2
“也不是。当年我去河南的时候,俺爸就找媒人去你嫂子家说媒。我俩早认识了,你嫂子人蛮不错的,中等个子,性急,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我丈人死活不同意,嫌俺家穷。嘿,反正挺怪的,你嫂子他爸一开始不同意,你嫂子偏偏就能行;等他爸稍微松口了,她又没主意了。反正这事儿拖了一两年。那一年,我刚赚了一笔,穿着西服就回去了,买了好烟好酒到丈人家,把烟酒一放,喊着:‘叔,我告诉你,我现在可跟往常不一样了!马上要挣大钱了,文丽要是不跟着我过来呢实话说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庙了!’那次我喝多了,闹了一场。我都以为我搞砸了,没想到俺丈人同意了。年后秋天,我们就结婚了。”
两人又聊到当时往事,顿时热泪汪汪,再回首现实,竟觉得现实有一股嘲弄的意味。谁能料到命运作此般安排?当年同窗求学的伙伴,早已四散天涯。当年暗恋的女子,已嫁为人妇。那时胡闹厮混,不思前程,只图快活。而今,久为人父,慨叹万千。
韩门问民生:“你儿子现在多大?”民生露出一丝苦笑:“前妻不生育,现在才抱上第一个儿子。”韩门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说:“恭喜恭喜。你的儿子肯定也是个大作家。”民生却摇摇头,笑着说:“说实话,我不太想让他走这条路哩,”又问道:“你儿子呢?”
“我儿子呀,还在金门读书,过两年就要去美国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现在有条件了,我不能叫孩子重蹈我的覆辙。”
“应该的。应该的。”
“其实呢,我打算做件事。。”
“哦?”
“前年,我带着你嫂子和儿子回来了。给儿子办了转学。儿子告诉我,他交了个朋友,这孩子年纪比其他人都小,家里特别穷。他妈给他爸戴了绿帽子,跟着别人跑了。他爸这两年在市里打工赚钱。儿子觉得这孩子可怜,常常接济他。这孩子刻苦用功,是个读书的料。我听儿子这么说,就想起当年我读书那会儿。其实倒不是因为我不用功,而是家里孩子多,为了让我大哥上学,我们几个姐妹全得回来放羊。所幸大哥没辜负大家,谋了个民办教师的差事。我寻思,咱们县里穷困的家庭可不少呢。我希望做些慈善。正好年前,我回县里办事,碰见道路局副局长,他硬拉着我和几个领导一起吃饭。几个领导调侃我,现在赚大钱了,是不是考虑一下做做慈善帮助一下县里贫困的孩子。我原本就有这个打算。现在他们一提,我觉得这事能成。今年,我就准备搞起来。”
民生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孩子是不是叫秦博?”
“嘿,”韩门有些惊讶,“你一提,我想起这孩子名字来了。”
“他老师叫孙闯?”民生又问。
“哎?是的啊。”
“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无巧不成书。”民生高兴地拍着韩门的肩膀,“我跟着孩子他爸是朋友。”民生给韩门讲了老秦头的事,听得韩门一怔一怔的,天下还有这等人?而且是老乡?不图名不图利?写了书不发表?水平比你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书一出版就能震惊全国?说实话,我觉得你有些夸大了,我只承认一半。民生嘿声一笑,又给韩门介绍了弘毅。韩门再次发愣,听你一说,这娃命也苦,从小没爹没妈,跟着伯伯长大。两人谈妥了,要给弘毅二人资助。
这些日子,老秦头不喜反忧,叫人捉摸不透。于此同时,他更加拼命写稿子。老秦头常常通宵达旦地写,谁也劝不动。即便如此,老秦头总觉得自己不够勤奋,他总提起巴尔扎克,说有那么一回,巴尔扎克写了一天一夜,又写了一个早晨,直写到下午一点,友人来看望他,他说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了,睡一个小时,睡到两点让友人叫他;友人想让巴尔扎克多睡会儿,就一直等到三点才叫他。结果巴尔扎克醒来之后和友人大吵一架,嫌他浪费了自己宝贵的写作时间。
七月底,按照约定,韩门在金门县举行了资助仪式。韩门介绍了一下,左边戴金丝眼镜的是交通局副局长,中间打着蓝色领带的是市城建局局长秘书,右边一位是金门县教育局局长。老秦头心怀感激,脸上露出一副激动得难以自抑的笑容。云龙搬进来几箱夏苹果,脸色通红,怕人家笑话他。弘毅早准备了一个锦旗,准备送给韩老板。民生则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今儿个的场子对他来说有些小,况且民生与他们交情不浅。不过教育局局长是个新人,对民生不甚了解。经韩门一介绍,他站起来和民生握手,说,“金门县人?哦,原来你就是之前在县作协,后来调到市作协的民生?久仰久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你才调到县上,肯定跟民生不熟,现在嘛,大家都是熟人啦。”韩门嘿嘿一笑。仪式很正规,有法律保证,又有几位权高位重的领导担保,绝不是假仁假义的慈善。
韩门谈到自己的经历,而今靠国家的好政策发财了,理应为社会做些贡献当然完全没有私心他的慈善会不会停止。他说自己没有啥文化水平,吃了亏,事业现在也遇上了瓶颈,他希望县里其他孩子他再次强调自己,不图名,不图利,不上新闻,不上报纸叫安心念书就行。逢年过节的也不用惦记我都在外地读书嘛只要有善心在,他就觉得满足了。
韩门讲完说:“让大家见笑了,嘴不太利索这都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几位领导零散地鼓了几下掌,云龙和老秦头却拼命鼓掌,声音拍的特响,民生从旁使了个眼色,二人才劲头稍缓,不过掌声的持续仍然像阻尼震动的能量一下慢慢消耗殆尽。三位领导也有发言。
弘毅发表了一通关于浪漫现实主义的看法叫在场的领导和韩老板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民生有滋有味地听着,那样子就像在拿着一只高级厨师精心烤制的黄金酥皮机在仔细端详,然后缓缓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其中表面的、深层的、潜在的、遗留的、飘散的滋味民生初次听到弘毅议论文学的谈吐,颇觉新颖,不过,在他看来,,这跟长期受老秦头的耳濡目染是分不开的,这般想着,他倒是有些嫉妒弘毅。说完,弘毅送了韩老板锦旗,只见锦旗上正中大写着“大爱无疆,人家真情”,左侧写着“二零一三年八月”、“秦弘毅”几个小字,右侧写着“感谢:韩门先生”。云龙也适时提到几箱苹果,几位领导谢过好意。
秦博有些拘谨,惹得民生笑着说,“多跟弘毅学学。”韩门插话说:“哎,以后别叫韩老板啦,叫韩叔叔就行。”老秦头手里一无好礼相送,二无锦旗呈上,只好奔到韩门面前,用热情的握手来表示由衷的感谢。“真是太谢谢你了,说真的,你的恩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韩门感到老秦头的胳膊在不停地颤抖,眼里发红,几乎留下泪来,也就允许老秦头和他握了很长时间。
临走前,老秦头私底下嘱咐秦博,若是秦风问起他的家世,他要守口如瓶,不说出自己的名字。这句话在秦博看来威严堪比皇帝的圣旨。
要去北京了,弘毅二人不由得期待了起来。
第十六章-1
辞别众人,弘毅二人踏上了行程。列车行驶起来,在朔方大地上肆意奔驰。将要去的地方既神秘又神圣,不由得叫他们浮想联翩,就好像他们要掀起一个耳闻其貌的美女子的盖头。隐藏着的、潜伏着的未知之美就绵延千里之外,而他们无时无刻不再靠近这桩美好,以至于远方的朦胧渐渐清晰起来,仿佛未来早已将他们与将至之地联系在一起,初至之地将变成故地,因为倘若逆着时光之河,他们不过要去未来的久居之地。这种宿命中的羁绊像是解不开的幸福的锁链缠绕在他们微微颤抖的内心深处,叫他们脑海中涌现出一幅幅天马行空的画面,从未见过的京城已如画卷般慢慢铺展开。
但这种想象,使用了意象派的手法,就像水墨画,一片湖,一叶舟,一身蓑笠,即有悠悠不尽之意。对于秦博更是如此。他想起长城:横跨百岭之巅,上摘天穹之光;长卧千山之拥,下俯神州之泽。蜿蜒长龙,穿云破雾。夜披星衣,日戴霞光。雷霆之龙,日夜铸力;乾坤之功,造化不止。恒可护佑中华万载,长可贯穿四海八荒,重可抗衡泰山万钧,秀可媲美山河壮美。不到长城,非好汉也。他想起故宫:巍巍帝王之气,浩浩皇家之威,沉沉历史之魂。春日百鸟争恩宠,仲夏锦鲤跃龙门,晚秋遍地黄金甲,隆冬大雪舞霓裳。皇殿圣威今犹在,昔日王孙何处寻?他想起**广场:海纳天下英气,云集四海浩然,囊括九州雄风,荟萃寰宇耀光,集结人民权益,正是举国之广场,全民之广场。他想起***,忆起幼时窑洞墙壁上陪自己度过多少春秋的***壁画,不由得一阵感动,不过,此次终于可以瞻仰***的遗容了。在村里善良淳朴的农民们口中,提起***都不忍热泪盈眶,满心撼动,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的峥嵘岁月。“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永垂不朽。”村里年高德劭的三位老者每逢提起***才相互握手言欢,上个世纪的革命故事他们铭记在心,马上变成了当年听讲故事时满心敬服的孩童,心中的世俗之事立马烟消云散,唯余岁月悠悠永不磨灭地对***难以遏止不可抑制的如同奔腾之水一般的敬慕和思忆,但凡春秋流逝昼夜沉浮梦想破灭命运摧残生活压迫天道无情世情无常人心叵测也无法撼动如同万载千年凝结而成的擎天丰碑在他们心中所处的不可取代难以复制震天动地的陪他们度过漫漫一声的浩瀚的温暖的永恒的信仰之力!那是怎样一种充盈于心间,每当提起哭红眼眶,每当忆起血脉贲张,每当谈起欢欣鼓舞,心中如同滚滚东逝水浪拍云崖,如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如同大渡桥畔奋勇舍身,泪化长河,呼啸灵魂,涕似暴雨,倾泻意志的伟大感情!想着想着,秦博便哭了起来。他也不去擦拭,任凭内心之烈火熊熊不止,面上之激流肆意泛滥。弘毅默默地看着一旁的秦博,以为他想起了往事,稍言相劝,也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倒是够长的,每隔两三个小时都会在中途站停一下。秦博倒好,上车没多久就靠着车窗睡着了,看他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的样子,梦里肯定喜忧参半。也难怪,秦博长年坚持晚睡早起,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未免太苛刻,恐怕他从来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睡个舒服觉。弘毅此前从金门市去南京,一路往往上二三十小时的车程,饶是像弘毅这种毅力坚定的人,也受不了整整一个昼夜的枯坐,。若是赶上春运,车厢里到处塞满了人,大家伙儿拖家带口,带着大包小包,车厢里拥挤得几乎动弹不得,刚开始仿佛任何一种空间上的排列组合也无法解决这种拥挤,但奇怪的是,慢慢的,大家伙儿就像慢慢扩散的气体,渐渐地使得整节车厢的乘客分布密度变得均匀起来,过会儿大伙儿都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竭尽全力所能找到的最舒坦的一个姿势。有的大叔带着小马扎,舒舒服服地缩成一团在上面打盹儿,有的大叔直接坐在地上手里,瞧着也怪惬意的,还有一些实在累得不行的大叔直接躺在过道了,车厢一晃一晃地也无法叫醒他的美梦。讨厌的小货车来来回回,上面装着烟酒饮料方便面,比普通商店贵上好几块,故而买的人寥寥无几。车上的乘客多是西北一带的农民工,大家伙儿操着一口互相无法理解的方言,车厢里闹腾得很。弘毅闭上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就好像夜里的失眠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希望这样可以帮助自己进入睡眠一样无济于事。他不想去触碰自己那些矛盾重重的思想、那些渐入佳境的文学理念。窗外一片漆黑,偶尔途径一个小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一闪而过,让仿佛是永恒的漫漫长夜来继续统治这趟旅程。当他什么也不想的时候,他很快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女子,个子高挑,气质不凡,留着两只长长的鞭子,在一张大大的落地镜前练舞。她时而踮起脚尖,时而微微下蹲,脚掌柔软灵动,仿佛练舞房的地面是一汪明净的水池,她的脚掌像小鱼儿一样欢畅地游来游去,不断地跳跃旋转,有时还会跃出水面,而她的身体就像翩翩起舞的霓裳一样在空中随着音乐的灵动时而舒展,时而伸缩,时而挺直,时而弯曲。不知何时起,空气中下起了阵阵微雨,一片朦胧绵绵雨中,姑娘不知从何处撑起一把绿油油的油纸伞,她已经不再跳了,她的目光看向远方,仿佛在雨中等候来自于未来的一个人,但弘毅感觉她的心还在不断地跳着,跳着,直飞到九天之上,璀璨星河上荡漾起她的曼妙脚尖点过的圈圈涟漪,星辰之光为她闪耀着五彩之光,而她则在这一片光影中慢慢地模糊,仿佛也化作了那光影一般。忽然,姑娘撑着油纸伞往前走了,弘毅一看,姑娘走进了一个悠长的巷子,他加快了脚步追赶姑娘,眼看近了,姑娘却突然加快了速度,每当他要靠近姑娘的时候,她的身影一下子又和他拉开好远好远。弘毅终于不追了,而姑娘却仿佛又放慢了速度,竟然一下子回过头了,弘毅有些心喜,正当他准备睁大眼睛仔细端详姑娘的面孔时,一道亮光正好打在他眼睛上弘毅有些生气,睁开了眼睛,原来天已经凉了,大家正把窗帘往一边收拢。
第十六章-2
弘毅揉了揉眼睛,问秦博几点了。秦博告诉他已经八点多了。弘毅叹了一口气,方才的梦不过区区几分钟,而现实中已经偷偷溜走个把钟头。正像晨起之后,人们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梦里所发生的一切,大家便想再次入睡把那并没有完结的好梦鬼斧神工一般天衣无缝地拼接上去让他们得以在南柯幻境中继续畅游但清晰迫使我们瞬息之间不断忘记其中的关键细节,慢慢的,梦境便逃之夭夭。刚和秦博说了几句话,弘毅便忘记了刚才的梦。那些无比璀璨、无比瑰丽、无比奇幻的美梦像迷失的萤火虫一样在我们心灵和记忆的狭缝空间里低徊曼舞若我们也像普鲁斯特一样幸运,偶尔吃到一块和童年尝过的滋味一样的酥饼,让我们的梦境也像如潮水般倒涌的记忆一样重新回到我们再也不会让它丢失的心田该多好。
“还剩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到啦。”弘毅说着,想到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个落脚之地,再找份差事。
火车早已驶出了河北,开始靠近北京,成片低矮的楼房映入眼帘,房屋的设计并不规范,建筑群也不集中,偶尔途径一大片大地,不过这些靠近城市的边缘的乡村似乎早已失去了普遍意义上农村的舒适的、慵懒的、惬意的、朴素的、亲切的气息,那种闻着空气也仿佛在和大自然亲吻拥抱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蠕动的、破土而出的、势不可挡的蓬勃的朝气前者也并未完全消散,后者也并非极为浓郁。楼房慢慢地高大起来,像是长大的孩子,由远及近映照出他们成长的轨迹,直到真正的城市的气息出现那种仿佛永远和乡村对立的、无法调和的、如同激进派一般的言辞难及的气息。北京,北京!
他们终于抵达。下了火车,秦博一本正经地跺了跺脚,让自己的脚丫亲吻地道的北京大地。但汹涌的人流却不允许他在此地如此诗情画意地直抒胸臆,他尚未完成全部动作,就被人群推将着向前移动了。
两人兜兜转转,终于上了广场。秦博一直东瞅瞅,西瞧瞧,睁大眼睛观察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北京人到底是啥样的?他们都是怎么打扮?他们又长着怎样一张脸?他们走起路来是不是与众不同?弘毅猜到他的心思,笑了笑没有说话。可这满地的新鲜劲儿,眼睛、鼻子、耳朵都不能闲着,得多闻闻这北京的气味,多听听这北京的声音,多看看这北京的风景。再回首火车站器宇轩昂地傲然伫立在仲夏愈演愈烈欲吞噬一切的阳光之下,曾经那在秦博眼中不可一世焚化天地、在乡村逞能逞威的九天熔炉第一次在帝都的傲气中难以寸进仿佛一方是自然伟力,一方是人定胜天。四围的建筑群鳞次栉比从而显得金门城有些虎头虎脑,灰里灰气,高大的玻璃窗反射着太阳的怒火,又像极了这个城市的朝气,高大拔地而起的建筑个个样式独特,充满了艺术设计的灵性。这让他想起那篇介绍马岩松的文章,他叹服于那些栩栩如生充满了天才设计灵感的建筑在他认知里,与大自然对立城市的存在虽说在某种程度上已渐入佳境,但大自然历经亿万岁月演化而来的极致之美几已永恒,城市要在设计、构建上向大自然之师讨教学问,尤其将其艺术灵感、原始纯粹应用在崭新的人造之物上城市终究是大自然的复制品罢了。
“我们去哪呢?”秦博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四周,眼眸里充满了初来乍到目睹一派现代繁荣锦绣而产生的阵阵火树银花般的喜悦之意。
“我们要先去***纪念堂”弘毅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
“好啊,好啊。”秦博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
“第一个要见的自然是***!”弘毅把目光看向远方,他的视线倒没有像秦博一样被五光十色的光影所迷惑,眸子里闪出的光线正和他心中缓缓燃烧的信仰之物等量齐观。“听说北京天气常年不佳,”弘毅看着湛蓝如洗,深邃如海的辽阔深远的天空,片片游云争相嬉戏,“看来也并非如此。”
弘毅问一个保安,得知了参馆时间。他们马上匆忙起来。弘毅心里甚至有一丝悲壮,假如今日无法实现愿望虽说此事并不急迫但终究失去了那种不由分说的神圣的使人无法自制的意味,他心里忐忑地想到若是今日错过,他简直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度过。
他们一路奔跑,终于挤上了公交。公交车缓缓地开着,车窗外的大楼倒退的太慢,远处的像大白兔一样的浮云一动不动,周围的车水马龙仿佛一下子停滞了下来,弘毅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广场上。秦博的模样完全像个初入人世的与世隔绝的小精灵,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努力把目之所及的景致尽收眼底,一排排形态各异的办公楼、写字楼、银行、公司,横跨道路两侧高高耸起的天桥,概念中的城市骨架开始在他心中破碎重建,渐渐长成了现实中的模样。弘毅倒无心观察那荟萃京城的高大建筑群,一方面他一心想火速赶往**广场,一方面在他的心中,城市之美在他关于艺术美的意识空间中并无一席之地他认为城市风光生硬、规矩、斧凿痕迹明显,好像套着模板写下的文字,和自然的艺术、纯粹的艺术格格不入。
终于到了,弘毅差点因为着急忘记了一件行李。还没下车,他就远远看见**广场慢慢走向他们并向他们亲切地挥手,伸出博爱的双臂要将他们揽入怀抱。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多撑着一把小阳伞,像极了大海上不断颠簸的小船起起伏伏。秦博简直如同梦游一般,魂儿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紧紧地跟在弘毅的身后,周围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国家博物馆、***纪念堂仿佛有一股魔力摄走了他的魂魄,他的脸上流露着陶醉的笑容,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痴痴醉醉。**广场的布置如同一把笔直的利剑,剑指南北。箭楼雄踞最南,丹心铁凝;正阳门向北横跨几步站住身躯,威风四震;***纪念堂再向北小行几步,横卧东西,一代领袖长眠于此;再北望,人民英雄从天而降,羽化成碑,庇佑华夏;人民英雄纪念碑西,人民名义铸造之人民大会堂守护于此;人民英雄纪念碑东,国家博物馆巍然矗立,昭我五千华夏;再北穿**广场,正是**,天下之安,系于此门;再北步,故宫悠悠正襟危坐。抬眼望空一碧,正是中华大地至蓝之苍穹,民生所系化作清风抚散阴云,辟易尘霾,盛世恒久也。
“我们进去吧。”至此,二人不复言语,所言者言已不及,独余瞻仰之意。
第十六章-3
举步铿锵,身躯若铁,目不视长空明净,耳不闻人声鼎沸,大道而今,迈步新跃。行人皆奔走,序之入检处。检毕,纪念馆现。旁有花店,人皆购花三束,左手携之,徐步拾级而上。宝殿巍巍,人皆默哀。心随步动,左足踏而心旌动,右足踏而涕泗流,足似人哀,哀毁骨立。圣阶难踏,步履维艰,前者所留,热泪化汽,后者所临,如泣如诉。漫漫天阶,心不忍临;层层神台,跪伏以求。至门,主席危坐殿中,乃一石像也。前有花台,众皆垂泪微祷行揖,目不忍离。石像浩然,目之北望,中国梦焉。驻警催之,众残步向前,目湿口干,耳聩鼻塞,心已死也。又之一殿,惊也。伟人安卧,橘红微光若明若暗,党旗覆身,面慈目闭,圣圣然真红日焉。圣躯安卧,铁警护之,全民佑之,往昔峥嵘,而今康庄。“人有病,天知否?”“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把酒酹滔滔,心潮高!”“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有人泣,为营步步嗟何及。”“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天欲堕,赖以拄其间。”“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今日长缨在手,何日缚住苍龙?”“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神女应无恙,当今世界殊。”“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我欲因之梦寂寥,芙蓉国里尽朝晖。”“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恍惚梦醒,已之殿外,目之所视,正阳门也。
弘毅问曰:复瞻之,若何?秦博曰:不可不复也。
又至堂外,人皆携花三束,无言。众列一队,献花,复瞻之。奈何不过三瞥,已至堂外焉。弘毅曰:吾向主席求一愿也。秦博曰:何愿?弘毅曰:愿国之文脉,比日昌也;愿鄙人以愚钝之资,亦能忝列笔者。予观汝口唇微动,亦以愿乎?秦博曰:祈吾父之作名扬四海,祈吾之笔生花。
弘毅曰:吾欲三观。秦博曰:同之。
无言。身虽行如未动,心若死然星火现,泪长流,人未拜,心长跪焉。一阶上圣台,一步吻前尘。身留沉浮时,功垂千秋后。心泣血,足剜肉,魂喟叹。三见正阳门,伟人之绩千秋万代也。
两个人在正阳门前端坐良久,无言。
日值正午,太阳火辣辣的,两个人屁股着地,烤得火辣辣的,他俩似乎毫无知觉。路过的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旁人脚着地被地板烙得热得发慌,他俩倒好,硬生生地坐着不管不顾。
终于,弘毅起身了,两人决定在**广场上走一走。天空仿佛一片深蓝的大海,而太阳则像慢慢上浮的一颗巨大炙热的明珠,光亮越来越盛,广场上纯白一片。热风猎猎,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红旗像鲜红的波浪一样翻涌着,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一条宽阔的从南向北延伸的长砖上,也正是***纪念馆、前门、**、故宫的中心线,而太阳正升起到***纪念馆的正上方,一轮巨大、明净、耀眼的沧海宝石正发出万道明炽的光线。此时,其他人也有所感,纷纷看向太阳,大家的心马上平静了下来此时此刻,天下太平长安。大家仔细的揣摩着心中那一份明亮的光团,它正向这正午的太阳一般永恒不灭,在我辈困厄、苦难、挫败、失意、煎熬、痛苦、绝望之时发出阵阵信仰之力,那莫不是作为华夏的骄傲么?
俩人忘了吃饭,仿佛广场上看到的所有精神食粮一下子转化成了物质食粮,马上填饱了他们的肚子。两人吃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饕餮盛宴,精神追求的无限贪婪一下子膨胀了起来,非得继续找点精神之境的灵感滋养不可,他们感觉自己已经高飞到了**广场的天空之上,只差一点就可触摸到九天苍穹。紫禁城的曼妙气息一下子吸引了他们,这仿佛比他们平日里在思想之境里靠着自己的想象来构造虚幻的神奇、瑰丽、奇幻的世界来得更加猛烈,他们简直没有想到存乎现实的伟大之迹之磅礴远非思想之境能比。他们就像那些整日里惊叹于海市蜃楼之奇伟的人,等到有朝一日看到海市蜃楼的原型,马上分辨出真伪来。
两人决定继续参观国家博物馆。一进博物馆,他们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了老半天呆,仿佛进入这栋艺术灵感凝结之地,灵感丝毫没有因为穹顶的高度而受到限制,反而更加欢畅地追逐起来。艺术的格局往往与艺术家所处的环境有关这是弘毅始终信奉的真理甚至他工作的小屋子也会使他陷入灵感的困囿之墙,而这样的穹顶也未免太过高大,让弘毅曾经自以为是的磅礴如江河的文学灵感一下子自惭形秽,望洋兴叹。他那灵感的小鱼儿原来也如井底之蛙,如今来到艺术博览大海中,便渺然不见。唉,那些妄自尊大、不可一世的人不也是沉湎于自以为不可斗量实则如若无物的自我荣耀中便蒙蔽了智慧之言尘封了进取的脚步吗?扑面而来的艺术气息像一个个精灵从一幅幅巨型油画、雕塑中飞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璀璨的轨迹,艺术家们用灵魂烙印的灵感经久不息,早已有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有的可爱,有的悲痛,有的悲壮,有的智慧,有的欢快,有的沉湎,有的静默,有的热烈,有的朦胧,有的迷茫,有的雄壮,有的黯然,有的沉思,有的震怒,有的缅怀,有的洒脱,有的灵动,有的笨拙,有的浮夸,有的原始,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奋勇,有的可怜,有的屈辱,有的孤寂,有的……数之不尽,道之不穷,自从踏进博物馆的一瞬间,仿佛一下子所有的艺术品都活了起来,他们开始说话,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开始表演,整个大厅里交迭着古今中外无尽时空的万事万物。艺术!艺术之馆!何其如此磅礴的生命!弘毅心中已为这些不凡的、纷杂的、桀骜不驯的艺术生命们数次跪拜!泱泱五千华夏,巍巍人类文明,俱往矣,未往矣。
第十六章-4
接着,他们参观了历朝历代的文物。
远古,多为石,土(陶),木(麻),文,玉,牙,骨类文物……
夏商周时期,有陶,骨,石,新有青铜,瓷,蚕,漆,贝,玉石,甲,(卜),音乐(玉磬),编钟,青铜鼓,陶埙,编铙,彩陶罐……
春秋战国,则以纹锦(纺织),琉璃,银,玉,瓦当,刀币,卢金,天秤,衡,陶量,青铜镜,灯,钳,帛书,二十八星宿图,(论语,孟子,墨子,老子,庄子,韩非子,管子,吕氏春秋,孙子兵法,战国纵横家书),金牌,青铜胄,青铜虎节,陶范,青铜奁,铁,铁范,青铜缶(酒)为多……
秦汉时期,开始涌现陶马(兵马俑),琅琊刻石,青铜圆币,彩绘陶兵马俑,龙凤纹玉佩,漆盒,釉,布,锦,陶仓,空心砖,一米长钢刀,铁农器,木简,金缕玉柙,枕,水排,墨,石砚,铁书刀,扶风纸,算筹,石日晷,金医针,牛耕,冶铁,针灸,击鼓说唱佣,石经残石,彩绘陶舞佣,青铜印,青铜饰,罗马玻璃杯,蓝琉璃碗,张骞出使西域壁画,金印,牛皮靴,毡帽,木器,珠饰,青铜贮贝器……
三国两晋南北朝,青铜虎符,青铜印,陶骑马武士佣,独孤信墓志,骑马瓷佣,陶杵,《齐民要术》,陶磨,翻车(灌溉),水碾(谷物去皮),水磨(磨面),画像砖,青瓷制造业,青铜钱,独木橇(泥沼上的运输工具,11米),石椁(外面是日常生活,宗教祭祀。胡人),青釉水道管,陶案,马头鹿角形金步摇,银蹀躞带,乐舞陶佣,《祖冲之传》,指南车,竹林七贤,《九色鹿本生故事画》,施胶纸(将动物,植物的胶和淀粉参入纸浆,使平滑),菩萨像,《洛神赋图卷》,书法,三体石经,石佛塔,鲜卑服陶武士佣,《职贡图》(25位外国使臣访问南朝梁政权),波斯银币,《佛国记》(法显西行求法)……
隋唐五代时期,名马青骓,特勤骠,什伐赤,飒露紫,白蹄乌,拳毛,《武后行从图》,唐三彩,印花绢,洛阳含嘉仓,筒车,开元通宝,簪,钗,麻鞋,饺子,点心,高足银杯,白瓷茶具,陆羽,白玉杯,《仕女弈棋图》,打马球,诗歌,书画雕塑,建筑雕版,《陀罗尼经咒》,突厥石人,《步辇图》,《五牛图》,《潇湘图》,《玄秘塔碑》(柳公权),《九成宫碑》(欧阳询),《多宝塔碑》(颜真卿),《论书帖》(怀素),安济桥石栏板,拜占庭金币,阿拉伯金币,波斯萨珊朝银币,珍珠宝石项链,《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客使图》,《阙楼图》,昆仑人陶佣……
辽宋夏金元时期,鎏金錾花银骨朵,青铜马铃,《元党籍碑》(蔡京),青铜腰牌,列,《女真进士题名碑》,《中兴四将图》,秦桧铁跪像,百户印,佛宫寺释迦塔,青铜则,木具尺,至元通行宝钞,《农桑辑要》,《农书》,《耕织图》刻石,汴河船,《清明上河图》,张四郎樱桃纹圆银碟,《柳毅传》,菱花形漆奁,银玉壶春瓶,制瓷业,五大名窑,双凤麒麟纹石雕,丁都赛戏曲雕砖,二十四孝图,《西使记》,《岛夷志略》,《诸蕃志》,《宝庆四明志》,南海一号沉船,出使波斯国,《马可波罗行纪》,妙应寺白塔,《朱熹书翰文稿》,《资治通鉴》,《考古图》,《元朝秘史》,宋词,《西厢记》,《窦娥冤》,《稼轩长短句》,《事林广记》,《洗冤集录》,《小儿药证真诀》,活字印刷,《诗集传》,蒺藜陶弹,青铜火铳,北宋水浮法指南针,《梦溪笔谈》,《新仪象法要》,《数书九章》,《营造法式》,针灸铜人,水运仪象台,铜壶滴漏,《钟吕传道图》,《去国帖》(辛弃疾),《苦寒帖》(旅游),《致景亮书》(赵孟),百一砚(苏轼曾用),《饮饲图》……
明清时期,青花穿花龙纹梅瓶,《永乐大典》,《大明律》,《鱼鳞图册》,锦衣卫木印,九宫长随牙牌,《北京宫城图》,《河防一览图》,《晓耕图》,掐丝珐琅鼎,孝端皇后凤冠,松江布,三宝公铁矛,郑和铸铜钟,《南都繁会图》,《皇都积胜图》,《郎货图》,算盘,释迦摩尼坐像,大政殿宝玉印,皇太极调兵信牌,《巡视台阳图卷》,《北征督运图册》,皇帝之宝玉印,《平定准噶尔图鉴》,《抗倭图卷》,《棉花全图》,开荒执照,织金云龙纹缎,《盛世滋生图》,康熙通宝,生丝,德国望远镜,墨西哥银元,《皇帝魂》,中华民国光复纪念杯,清帝退位诏书,《聊斋图册》,《红楼梦》,《西游记》,鸦片烟枪……
随着时间长河的激荡,艺术作品愈来愈多,不过纵使秦汉时期的巨鼎或者远古时期的石器,无不氤氲着人类关于艺术灵感的神秘气息。弘毅二人仿佛饮了一遍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琼浆玉液,如痴如醉。二人对历史文物的了解不甚了了,反而更深沉地坠入了神飞意迷之境。仔细端详那些透露着历史陈年气息的文物、艺术品,他们丝毫不觉得文物已死,艺术之魂已灭,相反,他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往昔之物鲜活的心跳声,当年赋予它们生命者那颗纯粹的艺术之心。唉,面前的这些昭示了灿灿文明的文物个个在哭,个个在笑,他们甚至恨不得从收藏他们的盒子里跳出来呢。
两人又欣赏了很多外国艺术展,诸如印象派、抽象派画作。在中国艺术画展中,弘毅二人又细细琢磨起了建国以来的诸多名画。《开国大典》气势非凡,举国之势毕现,三座大山分崩离析之后的新中国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浴血重生,可谓叹为观止。又如《地道战》、《转战陕北》、《东渡黄河》、《北平解放》、《******》、《井冈山会师》等巨大画幅高高耸起,“我们的画拿到国际上去,别人是比不了我们的,因为我们有独特的民族形式。”遨游了一圈艺术博览,等他们再回到大厅的时候,两人已经筋疲力尽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们就像两条还没有什么体量的小鱼儿,一下子误打误撞地游进了至高艺术的浩瀚汪洋中,那里有很多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可惜他们无法消化,却又十分贪婪地粗嚼滥咽,左吞食,右吸吮,最近累得奄奄一息。慢慢地回想他们走过的历程,可是五千年来中华灿烂文明之结晶,是数以千计的艺术家、文学家、建筑家、科学家毕生心血之凝结,二人才疏学浅,踏入之前又是多么狂傲自负,这才一下子收到无数大师的叱责。
“艺术之途,万道归一;道阻且艰,毕生求索;一日不行,千里谬之。我辈愚昧,自命卓绝;蚍蜉撼树,哀之怜之。何伯者,何其哀也。”弘毅感叹道。
秦博更是哑口无言,他的文学自信刹那间被摧毁得丝毫不剩,久久在今日之行的震叹中难以自持。
二人又在大厅里呆立片刻,自惭形秽黯然离去。
出了门口,他们正要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吟诵道:“天下之道有十,得一而王,得二而圣,得三而神。”弘毅一惊,向吟诵者看去。
第十七章-1
弘毅回过头一看,一个肤色黝黑、身材高瘦的小伙子,坐在台阶上。他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短袖,看上去很破旧,但却洗得很干净,腿上一条蓝色牛仔长裤已经洗得发白,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帆布鞋,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汗渍渍的,不过他似乎并无察觉,任凭汗水从两鬓慢慢地往下流。他口中不断吟着:“天下之道有十,得一而王,得二而圣,得三而神。”弘毅听了,颇感兴趣,便上前问道:“这位朋友,你刚才在吟诵的是什么古文?”
吟诵者转过头来看到两个男子,一高一低,一个二十几岁模样,一个十几岁模样,大概是哥弟俩,不过长得又不像。他看到个子高的一本正经地站在他面前向他讨问答案,一副憨厚的面孔,个子矮的站在他的旁边不停向四处张望。来者面善,可与之交谈他笑着答道:“哪里是什么古文,是我信口胡诌的!”弘毅听了一愣,坐着的小伙子又笑着拍拍台阶,说:“来聊会吧。”弘毅大大方方地和他坐在一起,秦博站在一旁张望广场上的建筑。
“你们不像本地人。”小伙子问弘毅。
弘毅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叫秦弘毅,你叫我弘毅就行了。他是秦博,我俩一个村的。”
“我叫荀昭。”
“方才你吟诵的,可否细细说来?”弘毅说。
可荀昭似乎并不着急,他指着面前国家博物馆,叹道:“真是一场艺术的饕餮盛宴。”又把目光伸向故宫,目光里露出时光变迁的沧桑感,感慨道:“昔日宫城柳上燕,而今不知何处去。”他的眼中又出现**城楼宏伟高大的倒影,“那句话改变了中国人民的命运啊!”荀昭又把目光紧锁在***纪念馆上,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注定要破灭的梦想还是尽早让泡沫消逝为好。就像现在……”弘毅问:“现在如何?”“我的文学之梦注定要破灭了!”
弘毅皱起了眉头,他自问有一天他是否会说出这样的话。
荀昭回答:“我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我的父亲逼我走上了文学之路。这并不是我的选择。慢慢地,我失去了那种由衷的、纯粹的、无旁顾、直接的快乐,我越逼着让自己产生兴趣,灵感对我越是抗拒。我读的书够多,发表过一些广受好评的文章唉,但我知道,那并非我之信仰。父亲寄希望于我,而我谨遵父命,不得违背。”荀昭把探寻的目光扫向似乎进入冥想状态的弘毅,当他看到他脸上洋溢着的那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那种微不可察的快乐感、那种若有若无的宁静感,他知道弘毅大概也属于世界上最幸福的一批人之一。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真正找到了自己可以托付一生的精神信仰,除此诸事,视若无物。有人问,幸福是什么?他们会说:幸福是心灵平原上一阵轻轻吹拂、沾衣欲醉的春风,闭上眼睛到处都是绿意,仿佛此刻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一根小草,又仿佛自己也化作春风跟着撒娇的大地一起嬉戏玩闹。
“我的母亲也为我指了同样的道路。所幸,我深爱着它。”
荀昭听了,默默不语。过了不久,弘毅问道:“既然你已在文学之路跋山涉水,你应该知道文学之所求其实在于求心。”
“什么意思?”
“爱是相对的。信仰亦是相对的。”
“唉,若有自知之明,任凭他人铁嘴铜牙也固不可彻;若置身物外,任凭他人鼓唇弄舌也不改其志。我有自知之明,且早已置身物外,你这些劝谏的话全无用处。”
“这位小兄弟看来也非等闲之辈啊!”荀昭连忙改变话题。
“好啦,刚才你说的可是你新作的一篇古文?”弘毅问。
“不是,这是我拟作的一篇奇幻小说。”荀昭答。
“奇幻?”
“不过我只构思出第一部分。”
“你的故事的名称叫什么?”
“《求道》。”
“道是什么?”
“我也在求。”
“故事写完了吗?”
“没有,为了应付老爹,我信口胡诌了一段……也许我永远不会将它完成。”
“可否讲来听听?”弘毅再三催促,荀昭只是不肯。
“唉,”荀昭慨然长叹一声,便抬头望着漂浮在**广场上空来回游荡的白云,仿佛思绪也随之扶摇而上直到九天碧霄,思维之境的高空一如头顶青天,眼可见而实为虚,他的凌乱的思绪如同拖着长长的引线的风筝,任凭非得再高再远终究还是要坠落,“随它去吧。这本就是我为了应付老爹信口胡诌的。”弘毅刚要说话,荀昭又说道,“这个已经落入俗套的故事简直令人作呕。”
“你过谦了。”
“七拼八凑,词不达意,故作高深,装腔作势这便是我的风格。一个庸俗的东西硬是要披上高雅的外衣,却显得更加笨拙和拙劣。”荀昭反驳道。
“我写过好几本书了,起笔之日,我雄心满志,意气风发,料定此书必定震惊国人,一时间洛阳纸贵,有口皆碑;行笔至半,我已心灰意冷,UU小说宛如铁锈斑斑,奈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让铁树开花;书成之日,心愿已了,回首全卷,为世人徒增笑料耳。”荀昭的脸上阳光明媚,继而又飘过一片灰云,行笔终始的感受在他的脸上清晰毕现。
荀昭又继续说道:“文学作品之创作就好比自己是一个造物主,用自己的法则来催生大千世界。我们果真像上帝一样,第一日高呼:‘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接着又有了水、昼夜、鸟、昆虫、野兽、人。事实上,这样源源不断地创造下去,总有一些矛盾之处,更有一些片面之处。我的书也像那些大作家的一样,里面有人,有树,有花花草草,有社会,有生命,可总是少了太多东西连我作为上帝自身也为此自惭形秽,我创造的世界里的人要么缺少心灵,要么缺少灵魂差不多像一群木偶一样,而且是材质简劣,做工粗糙,动作笨拙的木偶。我常常听说有些大作家在编撰鸿篇巨制的时候,书里的人物都活了起来,他们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灵魂,连作家自己也控制不了他们了他们简直要从书里飞出来了,而我的作品里大概因为我创造的都是一群懒汉,他们懒于思考,懒于交流,懒于行动,他们每个人宁可从开篇面无表情地沉默到结尾,他们更没有什么心理活动,脑袋也空空如也,就好像上帝造人的时候少了‘吹气’这个环节,他们只能算半个人。我真是一个拙劣的上帝!何况上帝,也有诸多失误。你看看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那些突然起来的灾难、厄运不正是他在才思匮乏的时候偷懒所致吗?噫,而我则从未有过灵感。”
“行文著书,非一日之功;你这上帝阅历不够,仙气不足,当然造不出活人啦!”一旁许久未说话的秦博涨红了脸说道。
“嘿!”荀昭脸上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马上又哭丧着脸说:“我心意已决,文学与我无缘。人之一生,总得追求点什么,文学已经不再是我的梦想,我得另做打算。”说完,荀昭站了起来,拍拍屁股,看着远方,又是一部踌躇满志的神情。
第十七章-2
荀昭再行几步,就像一条小溪汇入大海,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弘毅两人坐在台阶上,慢慢反刍着短短几个小时大口大口吮吸过的精神食粮,只觉得朦胧梦幻。
阳光已经向斜,通红的脸隔着薄薄的云纱透露着愉悦的表情,西方云群或稀或稠,或厚或薄,也正像锦鲤的肚皮一样,闪着深浅不一的红光,**偌大的身躯依旧肃然伫立着,广场上的群众并没有减少,从**广场上散发出的对全国人民的福佑又从九州四海的人民心中回到此处,飘散到空中,像看不见的馥郁的花香,让每个人的脸上洋溢起身心幸福的微笑。
两人终于想起他们饿了一天肚皮。错过了饭点,他们反而不觉得饿了。弘毅的伯伯曾经对他说过的,六十年代镇上家家没有东西吃,大家都饿得发慌,但时间一长,大家熬过饭点,就好像肚子忘记了吃饭一样,也不再“咯咯咯”地叫着催饭了,他们那时候就想办法哄骗自己吃过了中饭,吃过了晚饭虽然脑袋晕乎乎的,但肚子算是妥协了。弘毅决定先赶往邮苑,在邮苑附近找个落脚的地儿。
车上,秦博不停地张望着一瞬而过的高楼大厦,夕阳落在它们漂亮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色彩斑斓的光线,在高楼之间来回跳跃,从那个街道拐到这个街道,在有的地方闪过最后的余晖,在有的地方则一跃而过留下长长的影子。道路两旁的冬青和绿树像叛逆期的孩子,留着一头蓬松的绿色头发,兴高采烈地望着来回穿梭的车辆,偶尔袭过一阵微风,他们便发出簌簌的笑声。在某一站停下的时候,有个中年人背着一大袋行李费了老半天劲才从门口挤进来,他的头发有些灰白,头上沾着很多丝絮,身上穿着臃肿的外套,浑身是土,他上来之后,一个小伙子拖着一个更大的行李箱上车了。中年人交了四块钱,但是他听到后面上来的小伙子只需要交二块钱,而他们要在同一站下车。中年人问售票员,为什么他多交了二块。售票员一脸嫌弃,眼睛照旧看着窗外,说道,你提着那么大那么脏的包能让你上来就不错了,多收的两块钱是行李费。中年人则不再计较。原本站在车厢中间的人纷纷往两头挤,中年人的周围留出了很大的空间,后来上车的小伙子也站得离他很远。弘毅想起前年冬天,老秦头背着一个蛇皮袋子,手里提着两个大布袋子。蛇皮袋子里面装的是领班不要的一个毛毯,民生劝老秦头扔了,他送老秦头两条新的,但老秦头说什么也不肯扔。另外两个大布袋子里面装的是他从汽车厂附近的大学里捡来的东西,老秦头嘴上愤愤地骂着学生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九成新的小台灯、小风扇就不要啦,往垃圾桶扔啦,衣服啊、鞋啊不喜欢穿了就扔啦,脸上却高兴地把这些宝贝儿往自己袋子里捡。就这样,走的时候被民生偷偷扔掉不少。弘毅手里也提着老秦头一蛇皮袋子“宝贝儿”,秦博手里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看上去还算体面的包。谁知道他们刚上公交,就差点被赶了下来,一个嗓门特别大的女售票员喊着,这群要饭的下去!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老秦头竟然开口骂了几句粗话。司机不作表态,他的手指悬在车门按钮的上面,好像女售票员一声令下要把他们赶下去,他也只好从命让三个倒霉鬼下车。女售票员听见老秦头骂自己,马上鼓动嘴里的马达,喋喋不休地叫着那模样大概像民国时期的那些姨太,把手绢往空中一扬哟,这些臭不要脸的农民工,要我说金门城就是被这群人搞脏的,不爱干净就算了嘛,偏偏还没有素质,说起话来恨不得问候人家的十八代祖宗,真是活该穷三代。车里的人大多都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场闹剧,却没人愿意说句什么,终于有个戴墨镜的中年人看着窗外,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这要是算的话,谁的祖宗还不是个农民。女售票员听了脸有些发红,不慌不忙地嚷道,上来吧,你她指着老秦头得付三倍的车费。气得老秦头又想骂人,女售票员好像看出了这一点,又嚷道,哟,你那三个包的位置都能站下四个人了,我叫你出三份钱,你觉得冤枉你了吗。老秦头只得忍气吞声地投了五个硬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三个一起。”弘毅仔细观察着这个中年人,他和老秦头多么相像!他想起老秦头的一句论断:这天南海北的人哪,别看有这么多那么多的差异,其实没什么不同,因为人性难以变化;我们有时间说要观察生活,观察别人,可把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和我们自身进行比照,他不就是另一个我吗,而我不就是另一个他吗。弘毅叹了一口气,等到中年人下车的时候,他招呼了后来上车的年轻人,弘毅这才恍然大悟,这两人原来是父子关系。
弘毅偶尔看看窗外,城市的浮光掠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纷纷倒退,日光掩映下的群聚之地充斥着一种异样的气氛那是一种与大自然迥然相异的感觉,大自然的天真纯朴在城市则变成了一种僵硬、生冷、格式化的东西,仿佛是与原始、纯粹、自然、古老相对抗的一种崭新的力量,如今这股力量在世界各地已经崛起,而人类也恨不得将这股燎原之火燃遍七洲四洋。一般来说,艺术的美感总是姗姗来迟,而人们对艺术的理解更需要时间给艺术本身镀上一层神秘之面纱,沧桑之物、古旧之物更容易夺取人类敏感的艺术体验;相比之下,当代艺术家使出浑身解数宣扬自己的作品还不如时光匆匆之妙手一挥,然大浪淘尽风流人物俱往矣。弘毅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在想对“美”是否需要划定一定的区限,从而保证真正之美(譬如大自然)可以囊括其中而表象之美(譬如城市)可以刨除在外因为的确总有一些十分可恨的、庸俗的、鄙陋的美滥竽充数又或者对于“美”我们需要先以之为美,再去发现美(任何之物不乏其美)?一直以来,弘毅对城市缺乏最直接的一见钟情式的美感认识,,故而他从不觉得城市是美的尽管他也在可以刻意地寻找城市中可以发现的美。他认为有些美需要心灵,而另一些则需要理智;这就像我们有时候明明厌恶一个人,却不愿承认,竭尽全力去发现他身上可以让我们为之喜欢的地方,却徒劳无获,但反而当我们放下思想的目光去审视我们业已抛弃的美,有时竟会发现那些更深邃的、正是我们喜欢的美就藏在我们理智经过深层挖掘的外表(而不是其内部深处)。由此可见,感知或者认识总是矛盾的,甚至连矛盾也有矛盾,倘若我们继续探究下去,无论矛盾是否最终回到原点,我们都已经深陷矛盾之网了。
第十七章-3
到了西土城路,两人下车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填饱肚子之后找住宿的地方。两人溜达半天,左瞅瞅右瞧瞧,有些店他们不敢冒然进入,转了一圈之后,进入了南门小巷子。“嗨,这里感觉像咱们镇上呐。”秦博高兴地说,道路两旁排满了小店,卖面的,卖饺子的,卖黄焖鸡米饭的,卖砂锅米线的,卖川菜的,卖石锅拌饭的,卖肉夹馍的,小店的门面都不甚大,里面凑合摆着几张桌椅,吃客们挤在一团大呼奇热,一扇立式风扇呼呼地吹着。“应该贵些。”弘毅笑着说。两人选了一家卖面的小店,吃了面,喝了面汤,摸摸肚子,心满意足。一个人总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哪怕他去了世界上最豪华最奢侈的城市。可问题在于不在于简单填饱肚子,往往在于大家还有别的打算。吃完饭,弘毅问老板,他们需要服务员吗。老板操着一口重庆口音笑着说,像咱这种小馆子,哪有钱雇员工呐,你到别处问问。说话间,一个小男孩出来了。老板吓唬他,叫他回去看书。
沿着邮苑南门一直走,有不少餐厅在招人,弘毅相中了一家西餐厅。虽然是西餐厅,但是牌匾却是中国古风构制,而牌匾上竟然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英文单词“angry snow”,餐厅的外围充斥着嘻哈音乐的元素,然而门外精致的音响盒却放映着舒缓慵懒的爵士音乐,这倒是一下子引起了弘毅的好奇心。弘毅想起了幼时看过的一个故事,说某个旅游村里有一家小商店,他的牌子上是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的四个字“佰货商店”,那是老父亲故意写错的,儿子们十分不解,但来买东西的人很多。儿子们后来就把这块破板子撤了,换成了正确的写法“百货商店”,可是买东西的人竟然变少了。他们就去找老父亲,老父亲这才解释道,当初之所以这么写,就是让顾客觉得这家店主实诚,连店名都能写错,那当然不会骗人。儿子们又把牌子换回去了,果然,人变多了。不过最吸引弘毅还是店门口的一张牌子,上面写道“本店招聘服务员,男女不限,年轻20-30。”又是懒洋洋的几个大字,就仿佛写的人刚睡醒一般。
弘毅推门而进,店内橘黄色的灯光配着慵懒的爵士乐,一个上衣黄色短袖,围着棕白相间竖纹围裙的女服务员马上面带笑意地问道:“先生,您好,您几位?”女服务员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竭力露出自己两排整齐的像瓷器一样的白牙齿。
“我不是来吃饭的,”听到这句话小姑娘似乎有些泄气了,不过依旧保持着已经变得不太稳定的微笑,仿佛风中的烛火,再来一些更猛烈的风它就要熄灭,“我看到门外的牌子,我想问问这里还招人吗?”这阵再次吹来的风并不十分猛烈,小姑娘笑着叫了一声“花儿姐,应聘服务员的。”
隔着老远,传来一声“来了。”来到弘毅面前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稍作打扮,面容上有少许倦怠,眼角爬满了鱼尾纹,两颊有两团不太明显的高原红,始终张着打着淡淡口红的嘴唇涌出笑意,看她急匆匆地跨着大步的姿态,应该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她把弘毅和秦博带到一个比较偏僻的桌子旁。两人放下包,坐在中年女人对面。
“看你的模样是个大学生。”中年妇女笑着问。
“对,新生。”弘毅说。
中年妇女吩咐一个小伙子取来两份合同表。小伙子衣着干净,上衣一个白衬衫,下身一条米黄色休闲裤,脚上一双黑色休闲皮鞋,留一个二八分的斜分发型,看上去颇精神,小伙子的腿似乎有些毛病,走起路来有些不稳,他走过来向着弘毅和秦博微微点了点头,笑着看了看中年妇女一眼,随即去引导刚进来的一对年轻情侣入座了。看他的模样倒和中年妇女有些许相像,弘毅立刻明白这便是中年妇女的儿子了。
中年妇女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合同表,简单地问了弘毅几个问题,她觉得还算满意。弘毅笑着说,自己求个长期的工作。她叫弘毅称呼她为“花儿姐”,方才的小伙子正是自己的儿子心良,她们娘俩来到北京差不多五六年了,这个西餐厅开了差不多三年多,生意倒是不错,现在正在考虑开一家分店哩。弘毅问,可否为秦博也提供一份工作,花儿姐面露难色。弘毅不停地诉苦,“我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才从山沟里头走出来”,“秦博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年龄确实挺小,但非常懂事”,或许这几句话打动了花儿姐,或许是弘毅那一筹莫展、眉头紧皱的表情触动了花儿姐,总之花儿姐的态度慢慢缓和了下来。弘毅注意到花儿姐的手,虽然皮肤白皙,但十个指关节粗大,这必然是早年间长期干粗活留下的痕迹。
“你们是哪里人?”花儿姐突然问道。
“金门城的。”弘毅答。
“金门城哪里人?”
“金门县。”
“县城人?”
“不不不,我们是金门镇人。”弘毅说,他看到花儿姐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便问道,“花儿姐,您也是金门县的?”
花儿姐的眼中掠过一道难以捉摸的光线,脸色仿佛一道浮云飘过太阳时的天色,由明亮变成灰暗又变得明亮起来,她用几个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桌子(弘毅又注意到她粗大的指关节),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看着弘毅的脸,但眼神却仿佛并未射出眼眶却反而在脑海深处进行寻觅,弘毅眨了眨眼睛,他明白这短暂的现实时间间隙对应于花儿姐的记忆时空并非等价,后者已历时经年而前者不过弹指一挥。
“啊……不是,我和心良那几年曾经去过金门县。”花儿姐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说,“那些年挺苦的,我们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来到北京,这一来就是五年。”
弘毅看到花儿姐的眼框有些湿润,喉咙动了几下,不过马上花儿姐又恢复了威严的神态,微蹙着眉头,低声说道:“啊……秦博……对,你可以来……但你要装作是是我的孩子,你负责给客人端菜倒水吧。弘毅……过几天……就明天吧……去一趟医院把健康证办了……证得三天才能下来。你们就等着吧,好吧。”
弘毅连声道谢,向花儿姐打听附近便宜的住房。“这倒是个问题。这样吧,今晚你们就凑合找个招待所住一晚……南门小巷子有一家招待所……地下室的……我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有些潮……啊,没关系是吧……那儿挺便宜的,六十一晚……我再问问熟人……附近有便宜的……你们还有一个月是吧……一个月嘛……我给你留意留意。”
果然,第二日,花儿姐给弘毅打电话,说她已经帮他已经找到了房子,房子不大,一个地下室,条件有些寒碜,不过费用也不高。弘毅二人倒觉得挺舒坦的。不上班的日子,弘毅带着秦博在元大都遗址公园散步。他们也光顾了邮苑很多次,甚至把步履一直延伸至学院路的各个学校,直至五道口,把这一群曾经在中国地图上如同群星闪耀一般的荟萃云集的求知之“国之重器”瞻仰了个遍。有时候,他们走在邮苑西门前的“摩尔斯电码”广场上,看着面前镌刻着“厚德博学、敬业乐群”八个大字,再抬头望着风起天阑、目视远方、右手向前挥动、雄才大略的***石像,他们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倘若他生活在裘德的年代,如他辈无名之人,何有跨进学院的资格和荣耀,任凭梦想如浪潮汹涌澎湃,现实壁立千仞自岿然不动!环境即命运弘毅想到此言不假,环境如山岳之重,命运之轻岂能承受,天下多有英杰空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矣。
第十八章-1
行走了一日的阳光终于显得倦怠,微风把它的光影透过漫不经心跳动的帘布的缝隙撒在暗红色的地毯上,一只小猫呆呆地趴在一旁,面对着触手可及的光斑无动于衷,很多天前它就受到了调皮的阳光的戏弄,跑来奔逐用爪子捕捉投射到地毯上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的光痕,抓挠不到,内心焦急,触碰到了,却是虚幻,小猫却痴痴呆呆地、坚持不懈地与阳光争斗了好几日,终于心灰意冷盛过探真求索之**,面对千般变幻的光影再也置之不理。那时候,女主人掩着嘴轻轻地笑着,小猫气得着急,可怜楚楚地喵喵叫着,抬起头用饱含泪水的像黑珍珠一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女主人,一路小跑小脚丫在地毯上轻盈地弹起一丝灰尘,在随即投射过来的光柱下曼舞,小猫用爪子轻轻地拍拍女主人的群裾,指指惹她生气的跳跃的阳光,换来女主人俯下身来将她揽入怀中的温柔,不一小会,小猫也就忘记了方才的小小苦楚。而此刻,小猫懒洋洋地观察着在她身旁不断跳动着的诱惑它的阳光,它觉得有一根狗尾草在它心里不停撩拨自己,怀着冷眼旁观的心情小猫循着光柱的方向望去,这一看不得了啦,原来诸多日作恶多端的罪魁祸首正是那高悬天空的太阳呐,小猫生气啦,心想着再也不去晒太阳了尽管日头和煦,撒在它毛绒绒的身上像女主人的抚摸一样暖阳阳的。看来唯有置身事外才能穿破迷障哩小猫喵喵地叫着道出这句睿智之语,语罢又为自己的绝顶聪明感到由衷地叹服,顿时生出类似于苦沙弥之猫的怀才不遇之感。
别墅里的灯光温柔似水,到处倾泻着灵感穿梭纵横的痕迹,橘黄色的吊灯用款款深情的目光轻抚着屋子里的惬意安躺的地毯、掩面沉思的书桌、肃然静立的书柜、悄然打盹的书帖、款款笑意的挂画、高贵典雅的钢琴、古朴珍贵的小提琴、正襟危坐的扶手椅、冷漠无情的摆钟,灯光愉快地和窗外透进来的几抹夕阳在一起嬉戏,几乎难以分辨。钢琴旁,一双洁白如玉的爱抚着黑白琴键,小猫不知何时趴在弹琴的女主人的身边,钢琴微笑着发出阵阵吟唱,仔细看,原来女主人的眼睛几乎是闭着的,而钢琴也没有说话,她们的交谈默而无声,像是慢慢行走的月光。女主人弹的是德沃夏克的《诙谐曲》,周围的空气连同灯光也轻轻摇摆着,地毯恨不得挺起身板跃动几下,书桌难得流露出狡黠的笑容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书柜轻轻掀开柜门,紧锁着的诸多灵魂一下子飞跃到了钢琴旁,扶手椅为书桌假装的一本正经而暗暗发笑,小提琴的灵魂早已飞出琴身,让钢琴曲变成了协奏曲。女主人长发微束,搭在一侧,一身紫色衣裙如流水一般拐了一个弯儿从半空流到了地面上,玉臂轻舒,朱唇微启,皓齿半露,面容典雅,恍如仙子,她的睫毛轻轻地跳跃着,眼中的缕缕星光便落到了黑白琴键上,乐句像萌芽一样缓缓生长出来,又似落花般慢慢零落,可惜,如此十全十美之仙子也有些许瑕疵,那可恶的时光由于嫉妒已经在她的眼角划出几道微微的刻痕,而将来它也将刻满这张美得无与伦比的面容正如时光自己一般丑陋、阴森的苦脸。
《幽默曲》眨了眨眼睛,一溜烟跑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自新世界》,没想到那洁白姣好的修长手指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踌躇满志,策马奔腾在印第安古老而又焕发生机的广袤土地上,英伦之统治随着硝烟逝去,滚滚而来的是密西西比河欢畅的奔腾,民族的、民主的新大陆,红日初生,锦旗漫展。温柔的手指爆发出了战斗的意志,几个重音如同雷霆一般划过古老苍黄的黑夜,这仅仅是振聋发聩的伟大号角,时间已不多,来不及回味,方才的短暂的乐句已经冲上前去,带领着如潮的、紧紧跟随的乐句在原野上奔腾,前进吧,听!继之而来的乐句乃是联盟的友军,稍作会师,便是继续的前进。突然,妙手一挥,拨开云雾,崭新乐章缓缓而至,琴键酣畅淋漓地大笑着,有时也伴随着莫名的复杂神态,不过琴键一上一下,有时是临近的几个琴键的和鸣,有时是来自遥远音组的回应,大家话不多,偶尔来一声高呼,更多的是在绿油油的田野地里捕捉蝴蝶。
可是,琴声忽然哀叹一声,女主人的手停了下来。空气里流淌出诗意般的安静,钢琴也不说话,地毯怯生生地不敢闹出动静,书桌仍在回味方才的乐句,书帖、挂画、摆钟如梦初醒,呆呆地看着女主人的背影。只有大胆的小猫用肉乎乎的小爪子拍拍女主人的长裙,两只小眼睛闪着星光询问女主人,您是怎么啦?
不一会儿,书房里的男主人出来了,他轻盈飘逸地走到女主人旁边,笑着说:“紫怡,你把钢琴弄哭啦!”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略有沙白,面容稍显疲态,但看上去仍觉清秀,仿佛在他的意志和岁月的斗争中,终究是意志占了上风,但岁月不免以不断侵蚀他英俊的脸庞作为报复。
紫怡笑着站起来,顺手将旁边轻轻挠她的小猫抱在怀里,她微微蹙眉说:“小风,想到你要重回邮苑,我总是感到隐隐不安。”
小风笑了笑,眼中的柔情灿若星河,他牵起紫怡的手,抬头望了望窗外梦幻般的璀璨云霞,说:“出去散会步。”每至黄昏,无论晴雨霜雪,他们两个总会在别墅旁的小道散步些许时候,时间长短,全凭心意。有时月华遍地才归,有时几个瞬息就已尽兴。紫怡虽已大衍之年,但心性脾气却如金钗少女。黑格尔曾说,仆人眼里没有伟人。但在女佣的眼中,女主人从未跌下凡俗。家中的女佣长紫怡数岁,紫怡亲切地喊她“丹姐”。丹姐始终把紫怡当做孩子看待,这大抵是因为漂亮完美的女人总会叫人生出怜香惜玉的感情。女佣没有读过书,是个河南人,服侍紫怡将近二十来年,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还没有结婚,也便没有这方面打算了,跟着夫妇两人过活了大半辈子,倒也算是跟着沾光。丹姐大抵心里已经把自己也算成这一家人了,而夫妇二人自然从未拿丹姐以外人视之。紫怡教她认字,教她弹钢琴,丹姐没想到她这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也有幸光顾至高无上的艺术王国。
第十八章-2
黄昏,夕阳又用自己千变万化的金光把西头群山装点得葱葱茏茏,片片云霞,长袖善舞,也围着余晖下的远山跳起恋恋不舍之舞。正是夏日,别墅一带倒并非很热,一条人工河慢悠悠地绕着别墅群悠行,有时间趾高气扬地扬起几溅水花,引得悠闲的人们驻足观赏。紫怡和小风肩并肩走着,小风偶尔随口吟出一句诗,“彩云争山阙,晚风撩晚纱。相随美人步,就此星辰路。”紫怡却劝他莫再吟诵,“晚风都被你吓跑了!你看,本来树上的燕雀都在唱歌,现在都不说话啦!”可小风三步两步,就意兴阑珊,大自然美轮美奂的风景透过他薄薄的镜片一下子点燃了他的灵感之火,他恨不得马上掏出纸笔,肆意挥洒一番。可这样,紫怡是不允许的。她总是叫他去感受,而不是去挖掘。紫怡兴致勃勃地指点着一旁的花卉,它们轻轻的摇动着,仿佛舒缓的小曲,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氤氲着让人陶醉的暗香。她说,它们白天受到烈日的残酷折磨,在夜里才能安心歌唱。不过,两个人都叫不出花儿的名字,只能指指点点地说着“这些花儿”,“那些花儿“。至于空气中的香味,今日昨日再细微的差别紫怡也察觉得出来,对于他们而言,散步的时刻往往是每天的幸福时光里最幸福的时光之一他们每天都过着这样诗情画意般的生活。自从二十多年前结为伉俪,两人志同道合,在艺术之路砥砺同行,相伴长随。不过,两人也有不少艺术见解上的不和,譬如散步的时候,小风眼睁睁地看着飞在自己身旁的灵感精灵稍纵即逝而大呼可惜,他觉得艺术感是即时的,是即逝的,如果在未来回顾现在的事情或者现在回忆过去的事情,很多感情已经丧失了所以当灵感来临的时候,必须以迅雷之速捕捉(甚至即使如此也常常与灵感失之交臂),不然悔之晚矣。但紫怡却认为恰恰相反,她觉得唯有在回忆中,才能完完全全地映射出当时的所有画面,而倘若身在其中却没有忘我般地去体悟,即时的灵感将是残缺的,甚至整个灵感因为当即时刻的盲目性而放弃了更重要的艺术感整体之美。今秋,小风阔别多年终于要回到母校邮苑了。紫怡终究道不清楚那股来自未来的失落,就像擦肩而过的某个灵感,朦胧而令人惋惜。
八十年代的事情,遥远却又历久弥新。时间飞船迅驰着掠过春夏秋冬,可是飞船里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飞逝。过去的日子仿佛处在一片璀璨的星河里,尽管这些时日他们已掠过无数星际,但只要神思一转,他们马上回到往昔的时空中。不过,在小风关于邮苑的回忆里总带着歉意。八十年代,周先生,叶先声,蔡先生已经蜚声国内外通信界。八八年的香山会议有如华山论剑,中外大师荟萃,且颇有江湖之争。在那个美好的年代,诗歌遍地开花,小风的诗歌独树一帜,连叶先生也赞口不绝。当年,他小心翼翼地进入文学的神秘园寻章摘句,还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叶先生便与小风谈心,他提起当年自己遗落的文学梦。叶先生说他在民立中学的时候,给杂志社投递过不少文章呢。三三年,他报考上海交通大学,唐山交通大学,南京中央大学都落选了,他反思了一下,认为中学期间他在文学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他想了一整夜,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文学,文学需要用之不竭取之不竭的感情,而他的理性太过强烈,况且国难当前,技术之强盛过舞文弄墨。忆及此,叶先生睿智的脸仿佛一下子变得青涩起来,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年代。叶先生稍显愧疚,父亲辛苦积攒、倒卖书画才苦苦支撑自己每年高达三百大洋的学费,可到头来他却辜负了父亲的希望。失败之后,他自然不愿就此沉沦,况且举国之殇正须“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之士,他便亲手击沉了自己的文学梦,踏上了理工学的一叶扁舟在水深火热的求索大洋中破浪而去。叶先生倒没提到自己在三四年如愿以偿的进入北洋工学院,且年年夺得头魁。破碎的梦想土壤也能给孕育中的梦想之花带来滋养,叶先生笑着看着小风,再也没有多言。时隔经年,叶先生几年前已经溘然长逝。小风也如愿以偿地成为誉满全球的作家。想着想着,他落泪了,“大作家”,“有希望继承中国文脉的人”,“文学泰斗”,这些名头他一点也不在乎。近来有传闻称秦风将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许多作家朋友纷纷贺喜致电,他却不置可否,惹得不少评论家批判秦风已经膨胀了。
这些年来,秦风过着几乎隐世的时候,日则浩瀚书海为伴,夜则笔墨纸砚为友。鉴于他愈来愈响当当的名号,一些老友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在作协谋个职位,尽皆被拒绝。早些年,秦风游学欧洲,遍访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等文豪故地,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踏遍往昔的大师的行迹,用思想行走,用灵魂行走,把过去残缺不全的文学信仰、混沌不堪的欲念感情、格不通的文学理论在莱茵河畔重新涤荡了一遍。归来之后,紫怡看着举手投足间有着飘逸之气的秦风,满脸讶然。秦风继续把脚步跨向祖国的五湖四海,近代名家诸如鲁迅、巴金、矛盾、老舍的家乡他都一一遍访,他惊叹于环境、境遇给文字施加的魔力,仿佛每个作家的妙笔当真不是出自本人之手,而是当时的社会、环境自行烙印的。青年时代,秦风苦苦探索力求使作品变得“伟大”的技巧。究竟如何才能融会贯通将天下之万事万物编撰到一本书中,道尽古今未来?(这亦是诸多文学家晚年的追求)有没有一本鸿篇巨制可以震惊凡俗,流芳百世?他贪婪地吸收现实主义的**裸的真实,努力撕开社会和时代层层裹裹的衣纱,他痴狂地追逐意识流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感情洪流,任凭灵感的光辉忽上忽下穷尽记忆的角角落落,他迷恋地模仿浪漫主义妙趣横生的情节巧合,让上帝的匠心独运到处斧凿人世间的变数……诸多文学形式他饥不择食地狼吞虎咽,他恨不得让所有文学形式融合起来,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却囊括其他的崭新风格,可是他渐渐发现他走过的探索之路前人皆已历尽,而这诸多文学理论、文学风格不断破土而生,就像中国的八大菜系一般,传统的菜品经典流传,创新的菜品经久不衰。文学倒不像二十世纪的物理学,我们不曾听到哪位大家豪言谓世:经典文学的大厦已经基本建成,后来的文学家只能作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了。文学界上空飘荡的乌云何止两朵之数?读万卷书自不可少,行万里路倒真的实现了。秦风付诸行动,在外游学十年。那时候,秦风和紫怡已经成婚,然而十年间的孤独旅行却是影子伴着他走完的。他和紫怡的通信多半靠着书信往来,在千禧年之际秦风终于回到了北京。他的每封书信绝非信手之笔,而正像赛威尼夫人写给女儿的书信一般,充满着智慧、灵性和温柔。每封信的开头总是如此“今天我变成雨果啦……”、“今天我变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啦……”、“今天我变成福克纳啦……”、“今天我变成马尔克斯啦……”但若是秦风发来“今天我还是我……”那么他将采用自己开拓的方式来写,有时妙趣横生,有时候诘屈聱牙,有时娓娓道来,有时曲折婉转,甚至有时不置一词,几页白纸。紫怡的回信不曾如此千变万化,只是谈及最近自己新谱的曲子,家中的变化(其实也不曾有什么变化,她觉得谈起家便会让小风有家的感觉),女儿的平日琐事。秦风走之前,紫怡已经有了身孕,靠着丹姐的精心照料,女儿秦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秦萱继承了母亲的娇美容颜,又继承了父亲的敏感感伤,因而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当秦风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察觉到生疏,仿佛他昨日才离去,而女儿几乎是在母亲的回信中慢慢长大的。女儿一下子扑到了爸爸的怀里,终于看到了信件中的“雨果”、“巴尔扎克”、“我”的本人。紫怡依旧如昨,身上平添典雅高贵的气质。他们把青春献给了来回书信,却并无遗憾;秦风临行之日,紫怡甚至没有挽留。秦风的离去就仿佛从未离去,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本如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