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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葡之萄     群哗txt下载     群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2

    两人相视笑了笑。

    “我听到一声风声,我怕新农村政策不一定搞得下去啊。”

    “这是国家的惠民政策,说句实在话,要不是得起带头作用,我也不想住到这平房里面。你说平房有啥好的?放家具放不了多少,农具没法放,地儿太小了,冬天冷夏天热这点可真比不上窑我给你说。但是,窑不安全啊……村里好几间窑洞都裂开缝了……以人为本,以人为本……肯定首先是要把人的安全搞好。”

    “老哥我给你面子吧,你说盖,咱就盖。全村第一个盖庄子的。说好的三万补贴呢?啥时候给我?”

    “钱,你放心,等咱村这项目完了,不说三万,五万我也给你。”村长说着凑到腾辉身边耳语道,“你可不知道这里面水多深。”

    “别别别,补贴给我就行,别的事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腾辉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泛着红光,眼睛里射出一道贪婪的光线,问道,“土坊村是不是也……”说着扬了扬头。

    “哼,”村长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抖了抖袖子,“示范村,投资也大,好处也大。我给你说,面包越大,分到的面包越小。”

    腾辉点了点头,几乎压抑不住兴奋的心情,准备提醒下为民:“不过,村里人可都不太赞同,你这也搞不下去嘛。”

    “那是他们愚蠢!”村长唾沫横飞,右手狠狠地在空气中剁了一下,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村民的反对声切断一样,“给脸不要脸!哪一天窑塌了,咋办?谁的责任?我不知道一个个心里咋想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不叫吃点亏那就不带掉泪的!”

    “唉,你看着办吧。我可给你说咧。”

    “你放心,县政府开始抓这事了,镇上也要行动,各村都一样。哪一家不趁着这势头领补贴,哪一个是瓜怂!”

    “爱国现在咋样?”爱国是村长的儿子,这些年全国各地到处跑,连村长也不知道儿子到底在干什么。爱国已经好几个年头没回过家了,为民也问不出来儿子整天忙活什么。总是听他说,这一阵儿在山东,那一阵儿在福建,过一阵又去了黑龙江,看样子折腾得不行,不过花得都是为民的钱。爱国要起钱来,大口一张,要多少都得村长吐出来。前不久,儿子一张口就问为民要三万。为民和儿子吵了半天,本想打听些底细,啥也没问出来,生了几天闷气,还是给儿子把钱汇了过去。

    “咋样?我的神啊。我算是没辙了。从来不会给我打电话。打电话就是要钱。前一阵说自己在海南,和一个河南的女的混在一起。反正我也分不清到底都在和哪个女的厮混,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谁知道他到底整天在干嘛。”忧愁从他的一道道皱纹里爬了出来,刻画出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的怒容。

    腾辉没有说什么,自己的儿子,跟爱国一起长大,两个人臭味相投,花钱大手大脚,在村里横行霸道。不过,腾辉由不得儿子放肆。他早就断了儿子的财路。这两年老实多了,找个份安稳的工作,不再像以前那样花天酒地。他早就暗示儿子远离爱国,儿子遵从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儿子偷偷告诉他,爱国是个瘾君子。这一点,腾辉一直瞒着为民。他希望村长为儿子的荒唐付出代价,作为爱国教坏自己儿子的补偿。为民窃以为儿子吃喝嫖赌也是一种能耐,并为此沾沾自喜,腾辉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知道爱国注定要毁灭,事实上,他已经毁灭了。腾辉知道,为民大抵料到儿子在外的勾当,因为有一次为民去成都看望儿子,后来之后万念俱灰,哭天抢地(一次醉酒之后为民不小心透露的),但他竟要供养那种可耻可鄙的行径,以满足自己愚蠢至极的虚荣心。要是他有这么个儿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和儿子一刀二断。那种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怪癖叫腾辉作呕,因为他是一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听了儿子的透露,他觉得爱国这个人从身体到灵魂已经腐烂了。儿子说,爱国现在有点瞧不上他,认为他胆儿小,目光短浅,没见过世面,干不成大事,两个人算是分道扬镳了。

    “放明呢?年前回来吗?村长问起腾辉的儿子。

    “不了。跟哥们开了个小店,照看生意着呢。”腾辉说。

    “嘿嘿嘿,这两个小子从小耍到大,不过我听爱国说放明现在不理他了,好几次有急事借个钱,电话都打不通,发短信也不回。”

    “我听放明说,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倒是听说爱国有些爱不起放明了。借钱这事没得可能,俩人关系铁着呢。”腾辉连忙说。

    “那我可得问问这小子。”

    “来仪那边咋样,现在?”腾辉问。

    “唉,不好过。狗日的一喝酒,就打来仪。谁也料到相成是这个土匪模样,打女人!来仪从小到大我都没动过一根手指。上一回,我去来仪家坐了一会,相成出打麻将去了,来仪身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我简直恨不得这崽子拾掇了,就这,来仪还拦我不叫我动手来仪她妈走得早,我既当爹又当妈,当时你还记得不,相成穿得人模狗样儿的来咱村上,啥都好,就是爱喝酒。我当时没觉得这有啥,谁知道他爹妈一死,谁也管不住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八章-3

    五月的时候,秦博得了一场大病,贫血,这可把老秦头吓坏了。当老秦头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夫把做父亲的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通。大夫说,孩子这样,那都怪家里人不给孩子把营养跟上。她说她问过孩子,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吃鸡蛋,喝牛奶。蔬菜?蔬菜吃的也少。水果?也不经常吃。孩蛋白质跟不上,维生素跟不上,怎么学习!你看这身子板,营养跟不上,个子也长不高。拿出点做家长的责任来!民生和孙闯都在病房里,大夫的唠叨他们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民生知道老秦头家里的情况苦,替老秦头说了几句,他说,大夫,农村的条件,体谅一下。大夫听了,气得发抖,农村,,农村人是了不起还是怎么?农村人就可以不补充营养保证身体健康?不相信科学,不相信医学,对医院存有偏见,认为大夫都是吸血鬼,看个病跟要命似的。谬误!谬误!偏见!偏见!舍不得给孩子花钱,自己抽烟倒是勤快!就像我的三舅!觉得城里人都疯了!这些人不注意卫生,不体检,生了病靠忍,非要等到实在受不了才来医院,医生也不是神仙,哼,我见得太多了,送过来全是晚期,晚期!终于在民生的劝阻下,大夫停住了口。

    大夫的话,让老秦头十分愧疚。儿子出院的时候,老秦头左手右手拎了好多箱口服液大夫说了,孩子用脑多,正好赶上活动,益脑口服液,电视台做过广告,品质值得保障。老秦头一下子买了两千块钱。民生劝不要买,但老秦头偏偏信了大夫的邪。看病花了三万多,老秦头拿不出这么多钱王娟带走了家里的全部积蓄看病的钱都是民生垫的。民生说不用还了,他觉得老秦头有恩于己,区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老秦头不准,说是以后一定还上。家里种地不挣钱,他筹算着来金门城打工。但他没有一技之长,年岁又大,恐怕工作不好找。民生痛快地答应老秦头要给他介绍工作。这次多亏了民生,老秦头把这份人情记在心上。往日民生常来村里拜访他,他未能尽好地主之谊,现在颇为后悔。

    回到家,老秦头把地全包了出去,只留三亩地种小麦。这几年,种苹果不挣钱了,便很多人卖地。有人买,就有人卖。这些地转到别人手里,别人倒是能赚不少。但偏偏自个儿种地,只够回本。父辈们上了年纪,干不动了,青年人又进了城,种地的个体少了,开始有人大面积承包田地。

    弘毅回家一年多了,每日无忧无虑。整日埋头苦读,以致于他对时间的流逝木然。他活在自己的时钟之中。破晓前的星空绽放的转瞬即逝的华丽璀璨马上置换成朦胧的晨曦之光,天地一片朦胧,几声鸡鸣惊得夜幕收起,月痕慢慢地从晴空上隐去,红霞漫上东方,被旭日染成鸿蒙状的薄雾裹着入田的疏影闪烁着彩色的光。日升日落,眨眼之间。九天之上,打开的宝匣珠明玉翠,光彩照人。黑夜把天地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变成了一片混沌。清风似从高处来,熄灭了一盏一盏窗户。弘毅惬意地享受宁静的时光永恒又短暂的乡村生活,一点也不为未来着急。对此伯父始终和颜悦色,伯母却常常抱怨他无所事事。

    村长号召村民推倒窑洞盖砖瓦房,反响平平。村里没有空地,为民想征用土蛋、狗蛋、风旗、建工家的果园,那片地儿足够大,完全够全村人的新庄子。村长和他们交涉无果,一筹莫展。村长多次普及了政策,村民无动于衷。至于土蛋四人早就合计好了,得戳为民痛处,叫他吃点苦头。

    镇领导只好亲自做工作,四个人在镇领导面前可没有像村长给镇领导私下汇报的那样“冥顽不灵”、“死皮白赖”、“榆木疙瘩”、“打死也不干”、“没有丝毫意愿”他们完全支持工作,绝对配合。镇领导提出果树赔偿的价格几乎是为民的两倍,几个人同意了。

    “当然不会亏待咱老百姓。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土坊村的新农村补贴,咱们这第二批工程只高不低!”镇领导握了握土蛋四人的手,给为民使了个眼色,满意地走了。

    村民的意见开始出现分歧。有的人一口咬定打死也要住窑洞;有的人保持中立,能拖则拖;土蛋四人没有表态,还沉浸在卖了地的喜悦之中。。大多数人不愿意盖新庄子。

    虽说地征到了,到工程遥遥无期。大家清楚镇里的办事效率。一条喊了十来个年头的柏油路至今没有动工。土蛋几个私下和老池岸一伙人合计,他们不过把地卖了,但也不乐意盖房子。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响应号召。当年种果树也是如此,没有人愿意响应号召。种果树是县里开始推广的,农业专家调研后发现金门县的土壤适合种植果树。大家不愿意尝试,直到第一批试验田发财了。没几年,第二批也个个发财了。果树种值下去,得等个六七年才能长大,挂果,前两批人一下子耗去了十几年时间,其他村民依旧种麦子、玉米,去荒山开垦地很快他们羡慕起果农,要一个心思种果树。等县里绝大多数农民都种了苹果树,县里又派了不少农业专家下乡传授经验,电视台专门设立了果园种植频道,农民们开始把大部分心思放在果园培育上了。后来,专家想出套袋苹果的创意,苹果的价格又高了一倍。但种的人一多,慢慢地大家就不赚钱了。弘毅的伯父就是当年第一批种果树的,从那时起发了财,这才有了殷实的家底。这些年,果树净生些怪病,死的死,伤的伤,化肥农药价格飞涨,利润越来越薄。机灵的农民抛弃了果园,有的开商店,有的开化肥店,他们又赚了一笔。

第八章-4

    弘毅闲来无事,他的伯母免不得唠叨他该谋个工作,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村里像弘毅这般年纪的早有了一儿半女。但弘毅总推说,不急不急。伯母暗地里走访,为弘毅物色了不少女子,但弘毅一贯对此不冷不热,甚至不愿和他们见面。

    一年以来,弘毅读书、写作、思考,终日闭门不出,以至于村里人以为他早已外出。

    生活,人生,世界,何其复杂,穷其一生未必识得一二;而古往今来的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的真知灼见往往只得一面,互相指正又矛盾重重,宇宙之谜徜徉在迷雾深处,似有所得者高呼真理毕现,却实则囿于所视之幻影。弘毅如此青年,欲穷其究竟,实可喜可贺,但终究失意而归。人类之求索为数千年,真理影影绰绰却只得漫步山下,山巅之途恰似蜀道,来者、后来者皆是过客。天地之道虽如此天堑,巍巍壮哉,漫漫远兮,但智者五绝继往开来,终将登临绝顶。

    弘毅发现自己力之不足,心之不敷,智之不及虽勇之有余。星空下、麦田里、山头、黄河旁、下雨的早晨、聒噪的午后、美得无可复加的黄昏、炕头、地里、梦里弘毅无时无刻将心神留给思想喟叹,哲学是思想的导师,而文学是思想的巨篆。很多大家在晚年之际往往萌生如此想法:能否有一个公式、一条哲学、一本巨著来表现整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福楼拜为此花费五年时间阅尽农、林、牧、神、科、文、史、哲等诸多方面书籍达一千五百之多,欲创作一部囊括四海八荒之作,自然未能成功。如今,这位整日冥思苦索的青年,也萌生此念。

    弘毅常站在一个山头冥想,茂密狗尾草在山风的吹拂下摇头晃脑,山下不远处黄河在群山之间蜿蜒盘旋,举目可及黄河绕过岩碰撞发出的巨大声响后浪拍山石破碎的白色灵魂,山谷氤氲的阵阵朦胧雾气里,亘古不变的河流在古老的高原狭缝奔腾不止。一边是难以企及的骤变,一边是静如止水的平静。大自然的力量,近在眼前,雾蒙蒙的远山,似乎从未更变,而脚下的山岭厚重沉稳,慢慢的,他也融入了这片天地之中。如此观想,叫他体悟到思想与心灵的龃龉。思想之流星穿梭过无尽时空早已燃烧殆尽它尚未找到自己的归宿而心灵的迷失之舟却安然驶过处处暗礁,正向着浩瀚的生活大海扬起风帆。思想之境愈是迷茫,心灵之境愈发清晰;思想之境黑夜降临,心灵之境繁星点点。两者之矛盾难以调和!

    他在思想之空放飞了探索之筝,凭借着悠长的细线、阵阵好风他或许可以一窥思维高空的奥秘,但有时线放得太长,风筝飞得太高太远,线索已经淹没在重重云雾之中了,以致无法收回但是感召力却没有丢失,他感受到高空中的迷茫、痛苦、挣扎、焦虑、无奈。要么奔向心灵,要么奔向思想,要么在两者之间疲于奔命。

    有时候,弘毅望着星辰大海,思量着一个人的渺小和孤独,想象着逆着星光回到恒星的源头那里一片荒凉,一无所有,竟然完全不似几亿光年之后的光芒熠熠。倘若生活也提供给我们如此假象呢?我们看到的星光正是虚无的历史,而它们却偏偏勾起我们的追求和探索。思想之境莫非意识如此?拨开层层迷障,果真一片无有。

    他在寻找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他有所感却说不出口。这个秘密就在他的周围,甚至就在他的身体里,似乎就隐匿在他寻找的本身之中。但到底是什么?好似他受到一种诱惑,完全沉浸在其中,而这种沉浸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一种超越现实的东西。就像得道升仙后的世界,那个高于我们的维度的世界,也许什么也没有甚至或许有一个干瘪的老头阴险古怪地端坐在一个干枯的老木桩上,看着数万年之后欣喜而至的圣人,咳咳嗓子,像个老顽童似的绕着圣人鼓掌,咂咂舌说道:“秘密就是你被骗了。”规则之上,究竟是自由,还是不存?

    长期游荡在思想之中,现实就变得可疑了。仿佛人世反而是虚妄之物,悲欢离合统统无复存在,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情。这是因为思维的探索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便是失去部分心灵和部分现实。这就好像在文学上的浪漫主义走得太远,一下子进入了神话幻想,现实主义再也拉不回来,自然主义也消失不见,倒是印象主义偶尔胡闹一番。高度危险性的思想游历几乎带着完全忽略人的存在,那么思想者必将坠入思想的层层空间,不断坠落,坠落,直至自我化为思想的一部分。

    这使得弘毅猛然清醒。一下子,好像初次看见世界一样,脚下结结实实地踩着黄土地,亲切的农民们,现实的臂膀再次拥抱了他。那一刻弘毅重拥复变得完整了的感觉,失散的灵魂回归本我,但这意味着思想的挣扎将变为心灵的挣扎。

    老秦头回到村里之后,张罗着把地包出去。

    弘毅听说之后,也想虽老秦头去。伯父听后直摇头,这种大材小用的差事叫他感到难堪。伯母却说,出去总比蹲在家里强。云龙勉强同意了。

    “嗨,你有没有发现弘毅这孩子有一段时间好像魂都不在咧?”弘毅走后,伯母问伯父。

    “什么意思?”

    “他老望着空气发呆,有时候还傻笑,走路的时候,,好像魂没了一样。我都觉得有些害怕哩。”

    “唉,他在思考一些问题。咱们不懂。”

    “我到镇上神仙庙里求过香哩。”

    “你给神婆子说了?”

    “说咧。”

    “神婆子说啥?”

    “说他妈回来看娃来了,娃儿魂叫牵到阴间去了,幸亏说得早,魂还没走远,做个法事就好了。”

    “你叫神婆子做咧?”

    “做啦!花了三百块钱。”

    伯父哼哼了一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回屋去了。

第九章-1

    民生发挥人脉,替老秦头和弘毅找了一份汽车厂的保安工作。工资不高,一个月二千多,管吃管住。这份工作着实轻松,每个人轮班八小时不过有时候是夜班。公司建厂二十多年,运转良好。员工住的集体宿舍,二层老式楼房,宿舍住不满,留有两三个空床。老秦头和弘毅独占一间房。条件算不上太好,水泥地到处裂开缝隙,房间中央置着一张褪了色的红木桌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经典样式,一面齐人高的立地式大镜靠墙摆放着,镜框是好多年前的老款式,镜子右侧的红色小字已经模糊不清,可以隐约看见“赠xx新婚xx”的字迹,一个古旧的铁锈斑斑的热水桶立在另一侧,烧起水来声音震天。看样子屋子好久没有住人了,打开门一股渗湿气扑面而来,墙壁粉刷的时间够久了,有的地方已经泛黄,有的地方尽是灰黑色脚印。两只靠背凳子,看上去快散架的样子,天花板上的一根电杠勉强可以发出微光。三张架子床颇像学生宿舍的布置,或许正是从学校淘汰过来的。除此之外,屋内再也没有其他物品除了门后的稀疏的扫把、簸箕和一个拖把。暖气效果不好,保安领队提醒他们,建议买一条电热毯,不然冬天可挨不过去,因为禁止自己搭火炉。

    简单布置了一下住处,民生请两人在汽车厂旁边的川菜馆吃了一顿。老秦头把弘毅介绍给了民生。民生先表示欣赏,不过俄而严肃的目光马上爬上额头生起怀疑的皱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学问,却不能自谋生计,究竟有些愚蠢。老秦头压根没提起弘毅文学方面的天赋这会让民生过分激动。十多年了,民生变化很大,无论从着装还是言谈早已今非昔比。十多年前,民生第一次见老秦头的时候,他戴着绿色军棉帽,穿着绿色军大衣,写出来的文字说实在点什么也算不上,和老秦头说话的时候,紧张地发抖,每当老秦头提起什么文学理论,民生都高兴地露出满嘴洁白的牙齿,连忙掏出口袋里的纸笔飞快地记下来,当老秦头偶尔提到写作技巧时,民生恨不得匍匐在地下捡起老秦头言谈迸溅的灵感遗珠。前不久儿子生病住院那会儿,民生告诉老秦头他马上要被评选为金门市作协副主席了。

    老秦头发现,民生养成了个习惯,每当别人说话时,他总会拼命的点头可看上去他压根就没在听,就比如方才他在介绍弘毅时老秦头对这幅领导的派头心知肚明,这样似乎能表明对方口中尽是真知灼见。如今身份不同了,自然要有些派头,一副漫不经心的脸,背在身后的手,不急不缓的走姿,慢条斯理的说话,笑容隐没在嘴唇两旁的皱纹里,翘起二郎腿,不断往后靠的身体,总带些轻蔑、讥讽的意味的眼神……民生变了。老秦头想,民生已经不如此前纯粹了,文学需要纯粹,文学家更需要纯粹,民生几年前抛弃了旧妻,原因是志趣不合。民生现在的妻子是金门市水利局局长的女儿,年轻,漂亮,很有家教。老秦头对此佯装不知,也不提起,但心里却为民生感到不齿。这些年,民生的文学造诣上进步飞快,他成功地完成了由青年作家到中年作家的过渡民生已经具备了中年作家的特质,仅仅靠着经验而非灵感就能完成一部有着相当水平的作品。当然,现如今,民生不再像此前那般焚膏继晷地写作,而采取滴水穿石的方法继续文学生涯。早上,雷动不动一千字,不多也不少,下午散步,会会友人,体验生活,晚上参加文学沙龙,或者陪妻子观赏夜景。

    弘毅早就听说过民生,他是一位自学成才的人民作家。弘毅对民生充满敬意。考虑到弘毅的身份,民生提起汽车厂旁边的一所三流大学,他觉得弘毅闲时可以去转转。

    民生说他会常来看看老秦头他们。老秦头二人回到住处,,坐在床边,有些失神地望着空气。生活环境突然改变从而引起了心境的微妙变化他们在心里仔细回味,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两人倒不觉得拘束,他们亦师亦友多年,早已亲同家人。他们的眼神对上了,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潜伏、监视、反监视、观察、隐匿、打量、探索的心灵之光,相视而笑。

    “生活?啊哈。”弘毅把双手撑住脑后,靠在被子上顺势躺下了。

    对于他们而言,生活不是由一个事件组成的,也不是由时间一步一步推着他们向前的,只有感受到了构成了生活大厦的方方面面,才能真正了解生活硕大无朋的形状。但事实上,对于一个作品,却离不开时间和空间。纪德为此做过违反此规则的尝试,不过总的来说,尝试并非成功。

    “你有什么打算?”老秦头问,他想知道弘毅韬光养晦之后的打算。

    “还没有。我不知道。我感觉我要去做什么,但现在这种感觉还不明了。”

    “我想,你是不是过度高估了思想的力量,意志的力量,甚至达到否认物质的地步,以至于认为意志力高于生活。我看到这种倾向。现实主义作者不应该陷入这种泥淖。”

    “我追求现实,也追求思想,也追求心灵。我总觉得现实主义是不完善的,因为它较少涉及心灵。我想暂且将生活放在一边,响应心灵的号召,以反求生活。艺术生活与现实生活互为倒影,我想前者也含有等量齐观的现实主义。”

    “可是,倘若本源已失,何来艺术?失去生活的艺术,那便是空中楼阁这是现实主义的禁忌,我偶尔也会忘记真实的物质生活,走向虚构的艺术生活,但我迷途知返。我知道你要走怎样一条道路,说实话,这么多年,我也一直缠绕在现实与虚幻、真实与不存的藤蔓之中,但我始终远离其迫使我如何去感受而不是去辨认的道路而你,竟要选择后者。”

    弘毅点了点头。

第九章-2

    两个人的生活开始了。汽车厂提供三餐,能给他们省下不少钱。吃的不算太好,馒头,凉菜和面,但没人嫌弃。整个工厂占地面积大得出奇,一辆辆安装完整的大卡车整齐地坐落在望不见头的帐篷里,刚漆好的车身明光锃亮,浓重的油漆味叫工人们兴高采烈,另一个厂域的车间时刻不停的敲敲打打,钢水迸溅,铁锅泛红,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上上下下,机械臂弯弯曲曲打磨着、切割着,车间几乎全身钢筋铁骨,热得要命,大家都穿着白色背心,身上出了一层一层的汗。不时有车进出,保安的工作便是在值班时间记录进出车辆,他们坐在门口一间挺宽敞的屋子里,观察着进出车辆,透过窗户也能看见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附近工厂很多,每当早上七八点,下午五六点,便是自行车的海洋,大家伙儿穿着浅绿色的、蓝色的、浅红色的工服成批地从街道一头驶向另一头,这个场面,时常让老秦头想起他年轻的时候,大家骑着这种横梁式自行车到处兜风。

    保安队有十来个人,每次值班只需要三个人。领班把老秦头和弘毅分到一起让他们值白班这是领导的意思,因为领导和民生是熟人。其他保安有些不满也不吭声。保安大多是邻的农民,要么是一些暂时没有活计的工友,至于领队他也没有什么本事,也是个庄稼汉,长得五大三粗的,说话像牛喘气一样,走起路来鞋拖在地上“啪嗒啪嗒”,隔着老远别人就知道他来了。按规定领队也要值班,但他总让别人顶他给顶班的人加点工时,这事就算过去了。他来厂里四五年了,把保安小队管得服服帖帖,领导看在眼里,算是给了他偷懒的特权。队里招来得人总是留不住,大家呆得时间都不长,人员混杂,多亏领班有些手腕,不然治不住手下的十几号人。

    闲暇的时候,老秦头读书写作,弘毅则常常光顾图书馆。大家熟络了以后,知道老秦头和弘毅是读书人,面上多有敬意。读书人在他们看来要么高人一等,要么低人一等。他们在心底便把老秦头二人放在后者的位置上。

    谁也不曾把在这个汽车厂当成久留之地,来来往往皆为过客,有学生过来挣钱,,有电焊工候来上一遭,,有穿着奇装异服的社会青年呆上几周……既然人来人往,必是是非之地。工友们不敢借钱给别人借的话也不会太多,五块十块,理由总是“买一包烟,没钱了。”“上个月工资寄回家了,发了工资回你。”“明天请你下馆子吃米线。”曾有人借了舍友五百块钱,连夜卷起铺盖走人了。报案自然用处不大,钱太少,又没有线索,出了汽车厂马上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大家总提防着别人。今天他的烟找不到了,明天他的手表不见了,值点钱的都会丢,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厂里的饭不好吃,但不花钱,不吃白不吃厂子外面的小面馆一碗面五六块钱,虽然大伙嘴上整天嚷嚷着“明天下馆子”“晚上吹一顿”,但也着实没见过谁舍得花钱去吃一口热饭。但饭吃得好不好倒在其次,烟可不能少抽,大家抽的二块钱一包的劣质烟,整天叫嚷着“妈的,他妈一毛钱一根还是假货。”一边骂着,一边笑眯眯地享受着,一根烟却要燃到过滤嘴那儿,才肯脱手。

    汽车厂附近的厂区有很多纺织厂,棉花厂,薄膜厂,泡沫厂,整天机器轰响不停,街道两旁的杨树被熏得黑乎乎的,树枝上尽是丝状的、絮状的油乎乎的长线,路面踩上去黏糊糊的,好像泼上了一层油。五金店、修理店、洗车店、小超市、面馆、饺子店、馄炖店,密密麻麻地排在街道两旁。早上和傍晚,很多小推车挤在流着黑水的小巷子,摊主大多是中年妇女,头上包着绿色的、红色的围巾,脸上有几道灰,大概刚从锅底摸了一把,她们招揽着来往的工人,热包子、肉夹馍、菜夹馍、白鸡蛋、卤鸡蛋、醪糟、热牛奶、羊杂汤、油条、豆浆、鸡蛋饼、鸡蛋汤、米线、油泼面、西红柿鸡蛋面,应有尽有。舍得花钱的主儿狠下心来吃上一顿,大饱口福。附近的居民在小摊买个烤红薯、烤香肠、烤面筋,捏着鼻子赶紧离开。坐下吃饭的工人浑身脏兮兮的,一身衣服差不多几个月没洗了,泥土、水泥渣、油漆抹得到处都是,衣服硬得跟纸板一样,衣袖一个味儿,后背一个味儿,两个口袋各一个味儿,一坐下来咔嚓咔嚓地,裤子也臃肿不堪,沾满泥污,湿透的鞋粘在脚上发出咯吱声,油饼渣掉了一块在地上,吹一吹,赶紧吞掉。终于吃完了,打个饱嗝,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来,里面有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也有一毛的,五毛的,抖落半天,终于凑够八毛零钱,交给摊主,往工地赶。

    有没钱的,就有有钱的,有舍不得花钱的,就有舍得花钱的。周边的菜馆几乎通宵营业,总有几波工友商量好了要来胡吃海喝一顿,炒花生,皮蛋豆腐,拍黄瓜这几样自然必点,再来一两盘硬菜,各人灌上几瓶啤酒。店主了解工友的心思,舍不得吃肉,却舍得喝酒,喝醉了的迷糊可以叫苦日子好受些。附近的街区都是如此光景。大家伙儿在同一个厂上班,吃肉的就看不起吃菜的,吃菜的就看不起吃面的,吃面的就看不起不下馆子的不舍花钱的反而看不起所有挥霍的工友。少有人没有节制的浪吃浪喝,一闭上眼,谁心里不是热炕头的大屁股媳妇和那不好好念书的儿子,还有大哥不想养、二哥不想养的老爹老妈年轻的时候,想当大官发大财,娶个明星当老婆,但是到了社会上,累死累活,被老板骂,被工头骂,被领班骂,被队长骂,被工友骂,谁会记得那些遥远的愿望,刚开始梦里还一度出现,后来连梦境也慢慢把那些虚假的东西驱逐出去了。现在想写什么?儿子为什么就不能用功读书?不成器的东西!成天想着玩儿玩儿!女儿哼,吃自家的饭,到头来成了别人家的媳妇。管那么多干什么!睡吧。

第九章-3

    金门城发展较为落后,公路差不多修到二环,除了最繁华的市中心一带,其他区还保留着乡村旧貌,多年前灌制的柏油路面坑坑洼洼,老楼随处可见。站在市中心最高的金门市国际酒店俯瞰整个金门市,整个城市风光一览无余。金门市第一人民医院、金门大学、金门市市政府、金门市图书馆几乎包围了整个市中心,市中心内有不少商城,奢侈品的巨型横幅从天而降,光芒耀眼,诸如dior,escada,bvlgari,fendi,loewe,prada,versace,lanvin, fancl、giio armani、cartier、neil barrett……图书馆的读者川流不息,弘毅便是其中一员。

    金门大学承载着金门市高等教育的希望,安静又庄严地坐落在图书馆旁边,来来往往的莘莘学子急急忙忙地奔赴知识的殿堂接受洗礼。另一边金门市第一人民医院医院门庭若市,即使在晚上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现代社会盛产病人,全身上下无处不存在患病可能;门口的停车场塞满了汽车,他们也和主人一样焦急地等着从这片病菌肆虐的地方溜走。

    远方,景致徒然变化,四周的楼房像发育不良的孩童一样挺着低矮的身姿,露出颓废的眼神,羡慕地望着不远处高楼大厦的优雅身姿。二环公路像个守护神,绕着金门城跑了一圈他一定是偷懒了才跑出这么小一个圈圈子歪歪斜斜,但看得出来像个四边形。二环内的建筑物像一个个没长大的孩子,朝日升起的时候伸向东方,眨着天真的眼睛接受万道晨光的沐浴,夕阳沉落时又把目光望向西方,温柔的晚阳望着这些可爱的小孩憋笑,把美丽的脸蛋涨得通红,漫天云霞看了也羞红了脸。站在绝顶之处极目远眦,这座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

    金门城历史悠久,这反而给与时俱进带来了障碍。但近年来,这片土地似乎觉醒了新时代的生机,沉睡多年付出的代价让他更加渴望繁荣和进步。二环以外,,他们仿佛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光着脚在高原上跑来跑去,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步履维艰,个子高高低低,有的躺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一路小跑,渴望重新得到繁荣之父的青睐。再远处是一些小小的村落,甚至能看见炊烟袅袅升起。更远处重重叠叠的朦胧的远山将整个金门城包围起来,山影模糊,雾气朦胧,好像远山逼近了一般。

    秦博小时候没去过城市,金门城便让他惊奇。他那好奇的小眼睛坐在大巴车上盯着路上的来回穿梭的车流,脑袋里想着这些市民坐在这种铁盒子里面究竟从哪来又要去哪儿呢。他透过车窗观察着他们,汽车里面的人也像汽车一样虎头虎脑的,不知所向,不知所往,从而构成了这座迷惘的城市!

    此前,在他的幻想中,他认为城市的居民总跟乡下的农民是有区别的这倒不是说他们有三头六臂虽然他也说不上来具体的。然而,他发现这座城市里并不是他想象的模样。男人并不都是西装革履,女人也不是个个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建筑物更不是金碧辉煌,直入云霄,也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立交桥在他的想象力,城市的街道应该宽不可测,两旁种满奇花异卉,空气里弥漫着幸福的温馨的芳香,两旁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与云天比高,建筑物全出自大师手笔,充满了灵感的跃动,高楼内的装潢大气奢华,古木桌椅,坠灯镶满钻石,拼花地板,步步舒心,街道的转角处也该有一些流浪艺术家,甚至一些流浪乐队在倾情演奏乐曲,最好加上一些游吟诗人……长途大巴上经过一个大坑摇晃了一下,一下子把秦博从幻想美梦中晃醒了,他的眼里几乎流出泪来,他感到颇为失望。

    平凡人的海洋让这座城市变得拥挤,看他们脸上的样子,个个失魂落魄,衣衫不整,完全没有一副城市人该有的气派。从前他觉得城市人一定很严肃、高深莫测、知识渊博现在带着失望,他觉得人和人之间并没有多少不同贵族生活和平民生活不见得有什么不同,财富成比例的上升,但快乐并不会成比例地上升,一个农民买了一把好铁锨和一个百万富翁买了一幢别墅一样快乐铁锨和豪车,不过是一个获得快乐的途径罢了归根结底,没有什么区别。他继承了父亲的天赋:敏感,一草一木总能带来内心极为强烈的颤动,再加之童年的清贫生活,无疑使他的心灵更加晶莹剔透,也更加容易受到伤害。

    这个年纪,情窦初开,他毫无征兆地喜欢上一位女同学。他对爱情的理解全部来自艺术,他认为凡是爱情必先经历双方情感痛苦挣扎,承受来自外界的重重阻力,然后得到一种可以忘我的神奇的感触,这过程便是爱情的过程,这感触便是爱情的体验。但他究竟不能体会他们的心理矛盾,他不明白为何一个眼神就叫人黯然神伤,一句话就叫人忧伤断肠,一刻不见便叫人痛不欲生。爱情是耳鬓厮磨?望穿秋水?如饮甘泉?寤寐思服?他不懂。但女同学的影子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不赶她走,想到她的时候总感觉心里暖阳阳的,就好像她真的来到了自己身边。他每天看看她,便觉得快乐。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爱情。有时候阳光撒在她那棕色的长发上,发出柔和的光,而她的脸,也和灿烂暖阳一样有一种书香之气。有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悄悄地跟着她走一程,看她那走路的姿势,摆动的马尾,渐渐远去的身影。这样的秘密如同蜂蜜一般甘甜!爱怎么会伤害人呢!那真是一段如梦如幻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有同学发现他一直盯着她看,就开玩笑起哄道:“秦博喜欢xx。”全班都把眼神转向秦博。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他觉得那个女同学也向他投来质问的眼神。秦博一向默默读书,又是班里最小的,平时大家都挺关照他,这次同学们这次抓住他的小把柄就一直取笑他。“哈哈,脸红了!”“他喜欢她很久了!”“没想到我们的小书迷也动情了。”

    好几天秦博都无心学习,他一直狡辩自己不喜欢她为了说到做到,他努力把女同学从他的心里、脑海里往出赶。“你走吧!你走吧!”他小小的灵魂在心中哭泣着,推着,赶着,可是女孩的身影就是不动。他想起自己在书里读过的话:有的人把怜悯当爱情,有的人把同情当爱情,有的人把**当爱情这是都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就本身就没有真正纯粹的爱情。他又设想自己喜欢的是那个秘密如今秘密被暴露在阳光下,他也就要抛弃她啦!不要说他用心不恒,不要说他诡言诡辩。在心灵的大河里,他急匆匆地把女同学推到一个独木舟里面,叫道你走吧他甚至有些得意,他终于摆脱她啦!可过了不久,她又乘着独木舟回来了,他一下忘记了所有,紧紧把她拥在怀里,宣布永远不再离开她。但他总是不断地否认自己喜欢她,以至于她也这般相信了。

    快过年的时候,秦博离开学校去找父亲了。刚到父亲的住处,他发现屋子里除了父亲和弘毅,还坐着一个陌生人。

第十章-1

    “老秦啊,给你们屋子添个人。”领班的高嗓门在楼道响起,老秦头正在伏案写作。

    “好啊。”老秦头收起笔记本,说道,“我俩正好有个伴儿。”

    领班叼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头往上一扬,神秘地笑着问:“嘿,老秦你是不是又在写东西?”领班总想瞅瞅老秦头的笔记本,老秦头佯装不知其意。老秦头有些惊惧,怕领班私下偷看或者当面抢夺。不过,领班收敛了气息,没有乱来。

    “唉,想儿子了,随便写写。怎么,你说有个工友要来?”

    “进来吧。”显然来者已经在门外等候。

    一下子进来两个人。

    “我来帮兄弟搬东西。”一个瘦瘦的男子指着旁边的大包的说道,那语气简直就像在法官面前指证罪犯一样。领班哼哧哼哧地笑着。

    已是寒冬腊月,但两人穿得却很单薄。刚说话的男子上身一件旧外套,里面一件高领黄色毛衣,下身一件宽大的运动裤,脚上挂着一双满是泥泞的网格鞋。俩人脸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不停打着寒颤。同伴也好不到哪去,一身运动服,鼻梁上顶着一副厚镜片,红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是临时安上去的。两个人自打进门就愣在原地,颇像受审的犯人。

    领班很为自己表现出的威严感到自豪他私底下经常对着镜子练习怎么板着脸,怎么表现冷漠,怎么似笑非笑,总之要从气势上吓唬住任何人他指着屋子里一张空床吼道:“放机灵点,我说!陈平,你睡那儿。”陈平和同伴拾掇床铺的时候,领班又哼声骂了一句:“妈的,跟个木偶似的。”

    俩人铺完床就溜了。

    “德行!”领班气得大骂。

    老秦头一言不发地坐着。

    “来的是个大学生,另一个是他朋友。俩人是邻居,从小玩到大。”

    “哦。”

    “你知道吗?”领班愤愤地把手指着空气,又点了一支烟,说道,“前几天他俩拿着咱们印发的广告纸,没进办公室就把自己吓得差点跪下。说话结结巴巴,里嗦,看得我干着急。我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当时领导也在。陈平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堆,我们一句话也没听清楚。问这个,他说那个。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领导在旁边不停地笑,我气得不行,你知道不妈的,这玩意儿能有点用不?”领班摆出平日集合时的趾高气扬的嘴脸,一下子给教育和社会提了不少“中肯”的意见。在领班看来,要唬住人,一要说话大声,跟打雷一样;二要语速放慢,越慢越好;三要停顿,多喘气。他经常对着镜子练习,慢慢地他精于此道。后来,领班染上了瘾,平日说话也高声野气,目中无人。他自认为有些独到见解,常大肆宣扬。

    “我看啊,书念多了,人会变傻。我有个老哥在镇子当秘书,说是招了一个大学生来打下手。老哥叫他写个通知,叫各村村长来镇上开会。整整一天,通知没写完。老哥一看,写了五页大纸。娃第二天就被赶走了。你说说,要这种人,太愣,办不了实事,念了那么多书白学了。”

    “也不能一棒子打死。”老秦头说。

    领班在屋里皱着眉头踱起步来。

    “嘿,老秦,”领班突然转头问道,“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哪个?”

    “就陈平的伙计。”

    “啊……没看出来……怎么了?”

    “不,你有没有注意他的眼睛……你发现没有……那眼睛……一副做贼心虚的眼睛!”

    老秦头皱起了眉头,他倒是没太在意。

    过了会儿,领班要走了。老秦头叫住领班,说道:“我儿子下午过来,我让他在这儿住几天。你看行不?”

    “行。”领班刚脱口而出就感到不妥,“我不能拿主意。”

    “隔壁老李儿子不是住了一个多月吗?”

    “那……不一样。”领班一口咬定。

    老秦头明白领班的意思,他想要点甜头。老秦头佯装不知。领班等了片刻,不置可否,扭头走了。

    弘毅回来了。不一会儿,陈平和他的伙伴也回来了。领班不在,他们放松了许多。

    “我叫陈平,这是我的朋友陈洪涛。我俩一个村的。”

    “邻居。”陈平的伙伴马上补充道。

    “刚才出去吃饭了吗?”老秦头问。

    陈平有些局促,犹豫着怎么回答,倒是陈洪涛心直口快地说道:“去网吧啦”

    陈平和陈洪涛低声说了几句,陈洪涛向着老秦头和弘毅说道:“你们多多照顾平平,我得去工地了,先走了。”说罢就此告别。

    陈平看起书来,弘毅瞥了一眼,是本编程书。下午,秦博也来了。他推开门,惊讶地看到还有一个陌生人。秦博礼貌地向陈平问好,四人略作寒暄。

    老秦头给儿子铺好床,把自己一直占着写作的桌子让给了儿子。

    “灯有些暗吗?”老秦头问儿子。

    “还行。”

    老秦头买回来一个台灯。插上电,桌子周围顿时亮堂了起来,屋子里其他地方一下子躲进了黑暗里。陈平笑了笑,放下书闭目养神。

    “陈平,听说你明年就要毕业了。有打算吗?”老秦头问。

    “我要攻读硕士。”

    “不错啊。”弘毅放下书里的《如今世道》,说道。

    陈平露出一丝苦笑说,“想去邮苑。”

    老秦头眉头一挑,看着陈平。弘毅笑着说:“秦叔就是邮苑的学生。”

    陈平吃了一惊,坐起来,睁大眼睛端详起老秦头来。老秦头的脸就像春耕完的麦地,额头上一道道刚犁过的红黑色新土露在外面,在灯光下闪着反光,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周围的重重沟渠之间,仿佛犁出的两道大坑,鼻子似田里隆起的那一块,既不规则又土质坚硬,厚厚的两瓣嘴唇像地畔路旁的水渠,里面尽是些小石子,碎砖块,土疙瘩,下巴尖尖的掩映在虚影之中他无法相信这个消息。不过他还是问道:“秦叔,你啥时候读的?”

    “哈哈,”老秦头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那……”陈平欲言又止。

    “一言难尽啊。”老秦头叹气说道。他过去的经历就像一个黑洞,但凡要了解真相的人都坠入其中。

    “哦。”陈平不复多言。

第十章-2

    “你学什么专业?”弘毅问。

    “计算机。”

    弘毅点了点头。

    老秦头长舒了一口气,颇有感慨。

    陈平突然说道:“邮苑计划成立文学院,院长是秦风。”

    “秦风?”弘毅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老秦身体也颤了一下“你确定?就是获得三次诺奖提名的秦风?”

    “应该是。”陈平话音未落,老秦头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从床边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床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弘毅想起在南京遇到的青年作家云心,他多次提到秦风他视秦风为自己的文学导师。弘毅想起云心,深受感动。他一定会去吧。

    “查查!查查!”老秦头突然声色俱厉地指着陈平喊道,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把手捂在嘴上轻咳几声,走到陈平旁边问道:“陈平,你明天帮我查查秦风的资料,好吗?”

    “秦叔,不用明天……今晚就行……不过得等到明天才能告诉你。今天晚上,洪涛找我上网。”

    老秦头点点头。陈平走后,老秦头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空气,脸上露出怅惘之态。弘毅激动难奈,这让他萌生了北上的念头。秦风的作品,正如评论家所言,实现了音乐和文学的完美融合,譬如他的经典之作《追梦》四部曲,第一部乃是舒伯特的浪漫主义,充满了梦想的奇幻色彩;第二部乃是莫扎特的小提琴曲,迸发出天才的点点光辉;第三部乃是贝多芬的交响乐,梦想和现实互相扼住喉咙争斗不止;第四部乃是巴赫的平均律,客观规律的出现,使得虚幻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弱化,生活变成了波平如镜的湖面。秦风的作品早已闻名世界,据称他将浪漫主义推上了巅峰。

    “弘毅,你读过秦风的书吧?”老秦头突然问道。

    弘毅点头。

    “我也读过。民生给我拿过好几本他的书。”老秦头点点头。

    弘毅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这道闪电几乎照亮了老秦头的脸。

    “秦叔……难道你认识秦风?”弘毅问道。秦博惊异地转过头来。

    “我……”老秦头的手颤抖着,半晌没有说话,,弘毅和秦博看着老秦头,老秦头终于开口了,那样子仿佛像一个冻僵的身体一下子暖和了过来,“他是我的故友。”

    老秦头用手压着额头,仿佛在回忆一件痛苦的事情,他的额角甚至渗出汗来,不再说话,他把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夜深了,秦博看见父亲还睁着眼睛。在他眼里,父亲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不可即。在家的时候,他常常发现父亲望着稿纸出神。他猜测父亲的身上藏着秘密不幸的秘密,父亲从不曾提到,但是血脉之力让他时常能察觉到父亲眼神中的悲哀。母亲说话不多,父亲偶尔给她,他的母亲总是抱怨听不懂现在,他的母亲抛弃了他和父亲,他便恨起母亲来……梦里,母亲回来了,把秦博抱在怀里,他和母亲不停哭着,一旁的父亲也坠入泪来……

    弘毅失眠了,他回味着秦风的作品,《追梦》、《故国》、《老乡人》、《踏过星河》、《风入夜》……他的作品就像交响乐,但绝非气壮山河,而是轻柔如风,飘逸如水,字字舒心,句句沁人作品里没有黑暗,因为黑暗已化作光明;没有争斗,因为万物谐和;没有贫贱,因为众生平等。当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弘毅倾向于现实主义,但他并不排斥浪漫主义,况且秦风的作品完美无瑕,让他如痴如醉,如饮干醴。太美的东西,便过于虚幻。评论界便以此批判秦风,他们认为秦风因为不理解现实而逃避现实,做着现实主义的离心运动。除此之外,有好事者针锋相对,利用粗俗的、不雅的、侮辱性的语言把秦风的作品贬低的一文不值,甚至有人污蔑他不是中国人。显然,文学,也并非净土一块。

    老秦头一宿未睡,把思想留给了和他一起沉默的黑暗。许多年过去了,蒙上了灰尘的记忆之书里记载的文字依旧清晰可辨。这本书,他想丢弃,却又不舍,如今再捡起来温习早年间的日夜春秋,不觉间老泪纵横。窗外的月光也好奇地伸进头来想分享他的秘密,却只看到老人时而微笑时而痛苦的复杂表情,只好轻轻地、慢慢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中午,老秦头醒了,红着眼睛问弘毅陈平有没有进来。弘毅说没有。下午,陈平头发乱糟糟地摇摇晃晃进来了,看样子熬了一个通宵。

    “怎么样?查了吗?”老秦头把陈平叫了过来,问道。

    “哦,”陈平有些神志不清,揉揉头,马上想起来了,“查了。秦风,山东人,九零年北邮毕业,世界著名文学家。著有《追梦》、《故国》……还有几本……想不起来了。妻子,紫怡,世界著名音乐家。”

    老秦头激动得用右拳猛击左掌,叫道:“就是他!”他的眼里射出两道闪电,但马上又颓唐了下去。

    “我睡觉了。”陈平晕乎乎地刚踏出去,又走了回来,说道,“我还特意查了一下,邮苑文学院只招收青年天才作家。”说着陈平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太阳穴。

    “嘿,不错,不错!”老秦头笑着说,“你回去睡吧。”

    等陈平一走,老秦头高兴地拍了拍弘毅,喜悦之花在他的脸上贫瘠的土壤里盛开了:“你和秦博都可以去!”

    过了几天,领班把老秦头叫了出来。“老秦啊,你这样可不行啊。”

    “怎么了?”老秦头明知故问。

    “你儿子都住了五天了。你看,我也没给领导说。”说着,领班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取出最后一根,叹气道,“最后一根喽。”说着点上烟,吐出几个烟圈来,“唉,一天不抽烟,浑身难受。”

    领班的意思还明显。老秦头偏偏不说话。领班满脸不悦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老秦头和弘毅被告知值夜班。一天中午,老秦头在楼道碰见领班事实上俩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领班总是装作没看见老秦头领班迈着大步走了过来,把老秦头拉倒楼梯口,小声说:“我说老秦,你这样可不地道。”老秦头不耐烦了,问道:“你要怎么样?”领班低声说:“你是这,你买一包中华烟,我替你拿给领导,说是给了情面,给我的话,你想买就买,不想买也罢。你看成不?”

    “好,好,好。”老秦头满口应付道。

    过了两天,民生来看老秦头来了。他拿着新作《孤独》的手稿,叫老秦头给他提点意见。一连三天,民生晚上也不回家,找附近的旅馆住下,找老秦头讨论。作品不错,老秦头甚至有些惊讶,民生的笔法够成熟了。老秦头给这部作品以高度评价这是老秦头第一次称赞民生的作品但也提了不少建议,民生听了激动得浑身打颤,连忙握住老秦头的手,吸了几下鼻子,咬着嘴唇,忍住眼泪。“不要用想象,”老秦头指指脑袋又指指心,“要用感受。去感受那样的情境,而不是想象。”

    民生走后,老秦头的夜班又被调回白班,领队再也没找过茬,甚至对老秦头亲切有加老秦头以为自己获胜了。

第十一章-1

    大年将近,汽车厂附近的人少了很多,很多工人已经回家了。保安队的人数减少了一半,领班却不为此犯愁,有人走,就有人来。关于招人的门道,领班一直摸不清楚。有时候,人招满了,谋职的人络绎不绝;像现在,缺人之际,却不见有人来应聘。不过,领班认为,队里养这么多人毫无必要,二三人足矣,人多了就尸位素餐。年关了,领导想改善下大家的伙食,给了领班五百经费。领班左思右想,先把一百大钞塞进自己口袋,又吞掉五十,摸摸手里剩下的钱,有了关心下属的心情。接下来,领班给自己羔羊献功正是由于“自己”领导才发了补贴。羔羊们鼓手相庆。办事的俩小伙买了二十斤猪肉,十斤瓜子,十斤花生,一包糖,十小袋橘子,钱竟然多出五块五角来,哥俩一人一包烟,回去问领班再问个十块八块的,就说超了,自个儿掏了腰包。

    附近的店铺稍微装扮一下店面,贴个对联,挂个灯笼,让这条灰里灰气的街道有了一丝年味儿。小年之后大雪不断。漫天雪花铺天盖地地下,落在街道两旁高大的白杨树上、屋檐上,流着黑水的水渠里、小孩子的帽子上、刚烙好的鸡蛋饼上、被主人抛弃的破烂自行车上、一堆无人料理的垃圾上、一双破破烂烂的网格鞋底、电线上、冻得瑟瑟发抖的麻雀身上、小菜馆门前的垃圾桶里、过往的黑色小汽车上、大卡车上、工人的眉毛上、弘毅的手掌心里……只是雪花黑乎乎、黏糊糊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比往年冷。”老秦头望着窗外无精打采的雪花,一片片失落的雪花像是一个个渴望被救赎的灵魂,一吻大地便形神俱散。

    “你看,”弘毅端详着手掌中消融的雪花,手湿漉漉的,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一片片的雪花,如果单独看它们,它们是多么洁白,多么纯粹,但是堆在一起,却难看地发黑。”窗外渐渐铺起一条灰色的雪被。

    “本来就黑啊,黑啊。”老秦头感慨地说。

    “陈平说咱们在呆久了对身体不好,可能得肺癌。”

    “抽烟也会。”老秦头边笑着边拿住一支烟来点着。老秦头总说没有烟瘾,但有些晚上,弘毅看到他能抽掉一整包。“尼古丁灵感的朋友,乙醇也是。”老秦头说。

    “我有时想,灵感真的存在吗?扑朔迷离,不招自来,迅如闪电,求之不得,徐徐不至。最近,我写不出东西来,勉强磨出来几行,字字可憎,句句庸俗。灵感飞走了,就像地上的雪,死寂、贫瘠、生机全无。我往灵魂深处看,那里也寂寂如也,空空洞洞。灵感就像一潭死水,微风吹不起半点波澜。”

    “臭小子,你在担心什么?”老秦头一笑。

    “我也说不清,想到未来,我总是徒生伤悲,仿佛不远处藏着一种悲剧,”弘毅脸上浮现一丝迷茫之色,说,“秦风是一位大师这是无疑的。机会就摆在我的面前。我为此激动难抑,当真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打算马上动身去北京。但这个想法叫我感到压抑,好像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它变得不像我的命运。母亲好像已经为我写好了命运之书,未来变得那般确定无疑,但这是这种确然让我忧惧,因为这种确然本身正是一种巨大的或然。”

    老秦头看着苦闷的弘毅,他的脸上尽是疑虑到处攀爬的影子,意志和忧悒的火焰已经从心灵蔓延到了脸上,他的双眼里射出自负和自卑的双重火焰,嘴唇蠕动着,几乎被两种语言同时支配着,他的鼻孔一只吸纳梦想,一只吸纳现实,他的左耳聆听信念,右耳谛听踌躇。他的脸就像一条河流,他的灵魂在一只破船上颠簸,那只破船已经划了很久很久,彼岸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河水滔滔不断冲刷着他的信心,从不远处的飘来的迷雾蛊惑他的内心,他的双眼已经出现幻觉,低空中迷漫着失败的香醇气息,只要松开手,他便会掉入平凡之河,再也无法脱身。这艘破船便是他的天才,尽管残破,却尚可坚持,唯有无畏意志方能锤炼船身,勇气作帆,热情化桨,毅力化好风,如此才能横渡平庸之河,一窥非凡之迹。但自古以来,平凡易书,伟大难写,渡河者几人,登岸者几人?

    老秦头看着弘毅的挣扎,并不急于伸出援手。他力之援只如天降甘泉,百年不遇;而生活之漠苦海无边,终须己渡。但凡事业,天赋一也,毅力二也。天赋有,毅力无,则昙花一现;天赋无,毅力有,得寸进之功。

    “你好好想想吧。”老半天了,老秦头终于开口。

    弘毅有些失望。沉着的年轻人碰到怀才不遇的境况难免大挫勇气,一来二去,信念终会枯竭。命运是公平的,陪伴青春的是一无所有,贫瘠、凄惨、困厄、冷眼、排斥、挫败、绝望、挣扎、讽刺、蔑视、冷漠、打击、毁灭只因青春千金难换;而精神生活,则散布着无尽宝藏和陷阱,勇气、懦弱、信念、犹豫、意志、担忧、梦想、迷惘、快乐、**、追求、贪念、勤奋、投机、毅力、懈怠宝藏和陷阱成对出现,稍不留心,手执天灵地宝却一入魔窟,一切好处烟消云散。造物主也嫉妒年轻人的青春,重重迷障,要叫他枉费心力,两手空空。

    “我让秦博也去。”

    “真的吗?”弘毅回过头来问。

    “秦博喜欢浪漫主义,我教不好他。”

    “那么我呢?”

    “你自有你的道路。”

    “我的道。”弘毅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现实主义缺少了一样东西,”弘毅说,“现实主义表现出现的人性太丑陋、现实太讽刺、生活太黑暗、社会太复杂、甚至一无可取之处;现实主义有时走上了极端,看到了一些穷凶极恶的东西;现实主义有时来到了生活的终点,让整个命运都黯然失色。它太直接、太冷酷、太血腥,而我渴望将美和现实主义融合起来。”

    老秦头默然不语,听由他说。

    “我有一个想法。”弘毅说。

    “你说。”

    “浪漫现实主义。”弘毅重复了两遍。

    “你要给现实主义戴着一顶帽子,装饰围巾,手套,项链,眼镜,手表,想让它变得好看吗?这改变不了本质。”

    “我无意改变本质。”弘毅心平气和地说,“只是现实以浪漫为贲。”

    老秦头像个老顽童一样鼓手相庆,问道,“或许也有现实浪漫主义?”

    “哦,或许有。”

    “秦风能帮你。”老秦头说。

第十一章-2

    这几日,金门城笼罩在一片凝重之中,天空被层云占据,白天有如黄昏一般,时常飘下落寞的雪花。严寒让天地沉默,万物都在休憩只看得见人们的行踪,听不见言语。小商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在西北风的怒吼声下微不可闻。有人说年味儿越来越淡,再也没有童年时候的热闹场面了。街旁的冬青上盖满了一层层雪,压得它们抬不起头。路上的雪被扫了又扫,始终铺着不薄不厚的一层。来往的车辆在这庄严的仪式中缓缓前行,防滑链把雪地压得发出吱呀的响声。远处传来孩童们的炮声,他们穿的厚厚的,像一只只小熊,在小巷子里嬉戏打闹。狡猾的老鸦从这个枝头飞向那个枝头,偶尔发出几声刺耳的叫声。远山早已掩映在茫茫雪雾之中了。一阵风吹过来,高树上的雪花像瀑布一样从寒空倾泻下来。

    熟络后,陈平对弘毅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断地怂恿弘毅陪他一起北上邮苑。陈平常念起幼时好友陈洪涛,两人交往多年,情同手足。他也知道陈洪涛生性顽劣,又有偷鸡摸狗的嗜好,却不愿远离他。老秦头有次提醒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平笑而不语。他承认陈洪涛的确品行堪忧,但他们情深义重,无话不谈,但他绝不参与陈洪涛的勾当。老秦头劝谏无果,自此再没有提过。陈平说,小时候他俩老是捉弄自己家的羊,有一次他们把一只母羊赶出去,吃了人家打完农药的草,结果羊没撑过第二天就死了。陈平家里人只赖出于疏忽,让羊中毒了,压根不知道就是自家儿子和邻家儿子搞的鬼。但后来,陈洪涛告诉他,他知道那片地刚打完农药。因为过去时间比较长了,他并没有生朋友的气,陈平也便没有告诉家人。陈洪涛家里穷,上学的时候,陈平总给陈洪涛分吃的,但陈洪涛总捉弄他。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每次吵完架,总是陈平先道歉,他说他憋不住。领班总是恶狠狠地批评陈平,说:“他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也会让给别人。一副献媚的样子,在过去准是汉奸一类。没有一点男子气概。给人打了左脸还要把右脸凑过去的货色,没有骨气。说话畏畏缩缩,像一条虫子!”说完,他总不忘点名批评陈平的狐朋狗友陈洪涛:“哼!那玩意儿还不如陈平。整天贼兮兮的,鬼鬼祟祟,整天欺负陈平,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俩人一丘之貉。”

    “秦叔,我要买电脑啦。”陈平笑着说道。

    “唔。”老秦头转头看了看陈平,不置可否。

    “编程的话还得多动手。”

    “我还准备买个手机。”

    “得花多少钱啊?”

    “一万多。”

    “吓!”老秦头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这么贵吗?”

    “也不是。”陈平嘻嘻地笑着,“我想买个好点的。”

    “哦。”

    “明天我跟洪涛去买。”

    “别上当受骗了。”

    “我知道。”

    晚上,老秦头和弘毅聊了起来。

    “我还在犹豫。”弘毅说。

    “作家是最苦的。你要想好。作家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自己的书;当他没有读者时,他的文字就一文不值。他靠希望生活,而不是面包。他可能被饿死,但他是快乐的。”

    “但他们有心灵,有另一个世界。”弘毅指指自己的心。

    “没错,但他没有嘴巴,作品替他说话。你要是去了北京,这就是你一辈子的路了。你母亲知道了,该多高兴。”

    弘毅笑了笑说,“秦叔,你为什么不发表作品呢?”

    “一言难尽,还是不提为好。”老秦头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缩在了一起。

    “陈平今晚又不回来了。”弘毅说。

    “习惯了。”老秦头看了一眼陈平的床,床上的被子胡乱叠着,床头放着几本书。

    刚说着,领班推门进来了。“嘿,臭小子,你也太勤奋了。别看了,玩会儿去。”领班嘿嘿笑着,走到秦博旁边翻着他旁边的书。

    领班噘着嘴笑着说:“妈的,这要是我儿子多好。”老秦头报之一笑,想起有次他把儿子领到金门县一家书店去买书。因为去的回数多了,老秦头和店主已经相当熟悉了。店主有次开玩笑说,老秦啊,你说咱俩把儿子换了吧。老秦头给逗乐了,说道,换不起啊,你儿子我家可养不起。随着每次关顾,店主口中的儿子越来越顽劣。最后一次见店主时,店主骂道,成天不学习,前几天还在学校闯祸了,给开除了,只能转了个学校。老秦头问,怎么回事啊。店主说,妈的,这小子胆肥,让二流子教坏了,有一天,这小子在桌兜藏了一把榔头,老师刚一教室,他把榔头取出来在课桌上铛铛铛敲了三下,全班一下子安静了,老师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摔,问,你给我站起来,这小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喊道,老子不念啦!这小子就被揍了一顿,后来我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学校坚决不要了。

    领班摸了摸秦博的头,忽然好似有什么重大发现一样,叫道,“嘿!老秦啊,小秦这脑袋瓜子可不一般呐!”

    “怎么了?”老秦头问。

    “大富大贵。”领班信口胡诌。

    “这陈平又夜不归宿啦?”领班走的时候问。

    “隔三差五的。”老秦头说。

    “都是被那个贼小伙带的。”领班骂了一句就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陈平的空铺依旧空空如也。

第十二章-1

    晚上陈平迟迟不归,领班气得大骂:“驴日的不知道跑哪去了!”第三日,陈平依旧未归。直至第四日,领班来到老秦头的宿舍,他看了看陈平的床铺,突然叫道,“出事了!你知道不?老秦。”领班喊道。

    “怎么?”

    “我估计这他妈陈平出事了!”领班吼道,“不行,我要赶紧给领导说了,这事得报警了,一刻都不能耽误!”说罢,踢了门一脚,马上下楼找领导去了。

    不一会儿,警察局来人了。

    两个穿着警服的人走了进来,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年纪较大的民警进来把门拉开查看了一下墙角,又四处打量了一下宿舍,目光从地面的角角落落扫视到天花板,又把宿舍的两个人打量了一下(为了避风头,领班让老秦头的儿子出去躲一会儿)。年轻的民警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我是临风街派出所的民警队长,接到报案,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中年男子紧盯着老秦头和弘毅,目光如炬。

    宿舍很快被封锁了。民警在里面侦查。

    门外,领队和领导站在一旁说话。领导看到两人出来了,招呼他们过来。“里面怎么说?”领导问。领导是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油光可鉴,穿着一件长羽绒服,拉链开着,大肚子把里面的黑色毛衣挺得圆鼓鼓的,下身一件西裤,皮鞋上沾着点雪,两只胖乎乎的手互相搓着。

    “民警要侦查宿舍,过会儿审问。”老秦头回答。

    “妈的,如果出了事,绝对那小子干的!”领班跺跺脚,从一只棉拖鞋上抖落下几片雪花。

    “哪个小子?”领导扭头问道。

    “就您还记得吗?当时陈平这小子来的时候,还领了一个小子,说是他的朋友。我看他分别就像个贼!我说的就是他!”领班瞪大了眼睛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哦,他邻居,”领导若有所思地说,“哪里像贼?”领导又问道。

    “哪里都像!眼睛像!浑身都像!”

    “你怎么这么确定?”

    “我看得出来。”没人相信他,领班急得直跺脚,“几年前,我们村出了命案,就是我献计才捉到贼的。”

    “哦?”领导来了点兴趣。

    “真事。我们村出现了一件命案。”领班说,“派出所来办案。我就给他出了这个计谋。其实,我估摸着猜出了凶手,但我不敢确认,”领班摇头晃脑地说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民警叫村长把全村人召集起来,排的整整齐齐地站在村委会前面的空地上。所长站在台阶上,严肃地看着众村民,旁边站在俩民警,拿着警棍。大家伙儿都不敢说话,贼安静!很长时间里,民警也不说话,村民也不说话。但慢慢地有人嘀咕了起来。所有人干站了半个钟头,民警宣布了消息。下面吵成了一锅粥。有些人还不知道这回事。民警叫大家安静。他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凶手,就在人群里。听了这句话,大家又安静了下来。突然民警指着其中一人说,出来吧,别藏了,不要让我进去把你捉出来。大家都看向他指的那个人。”

    “有人出去吗?”领导插话问道。

    “没人出去,但有人吓尿了裤子,摊在了地上。杀人犯就是他!”领班喊道。

    “真是他?”领导问。

    领班点点头。

    领导皱起眉头来,转过身来问老秦头二人,“你俩跟陈平住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

    “他隔三差五地出去上网,夜不归宿。他和陈洪涛关系不错,几乎天天见面。”老秦头说。

    “嘿嘿!”领班激动得直拍手,叫道,“你刚是不是说‘几乎天天见面’?对了,你看,四天过去了,陈平没出现,陈洪涛也没出现。这里面有鬼。”

    领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民警换了间屋子处理案件。

    “秦文澜?进来一下。”青年的民警拉开门露了个头,问道。

    老秦头进去了。

    “坐。”

    “陈平几天没回来了?”

    “四天。”一旁站着的年轻民警飞快地记着。

    “他经常夜不归宿吗?”

    “差不多。”

    “你了解他的动向吗?”

    “他和陈洪涛出去上网。”

    “陈洪涛,记下来。”

    “他们什么关系?”

    “听陈平讲,他们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不错。”

    民警队长点了点头,问道:“他们亲密到什么程度?”

    “据陈平说,他俩无话不谈,几乎天天见面。”

    “这几天陈洪涛出现过吗?”民警队长加重了语气问道。

    “没有。”

    “你确定?”

    “我确定。”

    “陈平的家境怎么样?”

    老秦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民警队长皱着眉头思考片刻,问道:“陈平有没有告知你们他最近有什么计划?”

    “四天前,他说他要买个电脑和手机。”老秦头回忆道。

    民警的眼睛一亮,突然站了起来。

    “他说得花一万多。”老秦头补充道。

    “一万多?”民警队长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去哪儿买?”民警队长开始在不大的屋子里踱步。

    “电脑城。”

    “电脑城?只有一家。”民警队长继续踱步,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表情沉重。

    “好了,你的问题问完了。”民警队长终于说道。

    老秦头刚要走,民警队长又问道:“为什么你的上铺还留着铺盖?这个宿舍住四个人吗?”

    “我儿子过来跟我住几天。”老秦头只得承认。

    “他为什么住这里?”民警队长招呼老秦头回来。

    “我们过年不回家。他过来跟我住。”老秦头如实回答。

    “老家没人吗?”

    “没人了。”

    “他母亲已经……?”民警队长欲言又止。

    “跟人跑了。”老秦头并不耻于说出事实。

    “跑了?”民警队长不再深究。

    “哦,你儿子的名字?”

    “秦博。”

    “好吧,到此为止。待会你儿子也会做下笔录。”

第十二章-2

    老秦头告诉领班,他的儿子被发现了。领班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发现的?”老秦头不语。领班有些懊悔地用手掌拍着额头。“怎么回事?”领导问。“我儿子……”老秦头刚开口,领导摆摆手,说道,“我知道他在这,不碍事,不碍事。”

    弘毅问完了,该领班了。

    “哈,我说这事儿指定就是那小子干的!”还没等民警队长发问,领班就高声喊道。

    民警队长皱了皱眉头,问道:“哪个‘小子’?”

    “陈洪涛。”

    “‘这事儿是什么意思?”民警队长问。

    “‘这事儿’就是大事不好了,我第一眼见到这小子就知道。”领班大大咧咧地说。

    接下来,无论民警问什么问题,领班总会说,“就是他……陈洪涛……。”民警问他,“为什么你这么确定?”领班嘿嘿一笑,说道,“为什么?就凭他那双眼睛做贼的眼睛!真的,我早就料到了。”领班又把方才给领导讲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秦博也被叫去盘问一番。保安队其他人也接受了审问。

    领班很积极,非得表现一下自己“与生俱来”的破案能力。他提议,如果民警要去陈洪涛的村里,请带上他。警队内部商讨之后,决定采纳领班的建议。

    当日下午,民警们兵分两路。民警队长带着三个年轻的民警以及自告奋勇的领班直往陈家村。一部分去电脑城调查情况。

    晚上,领班回来了。刚到院子,他仰天大笑起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走了两步,鼓起掌来,嘴边挂着笑意,眯起眼睛在被城市灯光映照成紫红色的夜空上寻找星星,又站住不动,内心的狂喜、得意、激动、暴躁如同风暴一样在他的胸中怒号,让全身灼烧起激动的火焰,,他迈着厚重又迅捷的脚步,几个大步跨上楼梯,挨个房子敲宿舍:“嘿!嘿!都出来吧!都出来吧!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晚下馆子,我请。!”

    大伙儿被召集到楼下,有些人还带着倦意,马马虎虎地站着,他厉声喊道:“站好!”一伙儿面面相觑看着领班通红的脸,领班正绕着大家转圈呢。

    几分钟后,领班终于来了个雷霆开口:“陈平案破了!嘿嘿!都还愣着干什么,喝酒去。”

    “老吴和小孙还在值班室哩。要叫他们吗?”有人问道。

    “值班的叫个屁!”领班吼道。

    七八个人围坐起来,问领班,“最后到底咋回事?”

    “别急!急啥!酒上来再说!”领班一拍桌子,叫道:“服务员,快上酒,说了多少遍了!”

    几个人夹着醋花生,皮蛋豆腐,碰了一杯。

    “我给大家讲讲。”领班大手一挥,抄起一瓶啤酒灌了一口,扯着大嗓门喊道:“妈的巴子的,狗日我就知道是陈洪涛干的!”。店里其他客人纷纷看向他们。

    “陈平已经死了!”领班吼了一句。他仿佛怕大家听不见,又加了一句,“被陈洪涛杀了!”

    “妈的,我和队长上了狗日的家,这贼种正坐在炕上数钱!”领班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按,酒沫一下子冒了上来。大家听了,惊愕失色。。

    店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领班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颇有些得意,他看了一下四周,自顾自地站起来,提起酒瓶子,就来到店中央的空地上。

    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口,用袖口擦了一下嘴上的沫儿,领班喊了一句:“妈的!”讲了起来。

    “我们五个人,我们来到陈家村,”领班做着开车的动作,就好像自己真的坐在警车里面一样,“在十字路口打听到陈洪涛家的位置,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这时,领班屏住呼吸,好像怕一说话就会惊动什么似的,“好家伙,我们可不愿意打草惊蛇。一走到陈洪涛家附近,我们就放慢脚步,静悄悄地靠近。”

    说着,领班当真弯着腰蹑手蹑脚走了两步,“可是我控制不住啊!这杀人犯没准就在里面!我冲了出去”领班当真向前冲了两步,“民警队长想拦我没拦住嘿,我说这人办事就得风风火火的,就得雷霆手段我一脚踹开陈洪涛家的大门。”

    领班向着空气踹了一脚,“我吼道,狗日的陈洪涛给我出来!”接着领班又做出四处张望的表情,“我一看两个窑洞,一个窑拴着锁,另一个窑门大开着,炕上坐着一个人!”领班脸上露出笑意,皱着嘴继续往前走着,就好像窑洞就在他的前面,“妈的,你们知道我刚一进去,看见什么了?”

    领班向大伙询问道,当然无人回应,大家都痴痴地看着他,实话说,领班的演技倒是十分引人入胜,“我勒个乖乖呀,狗日的炕头放着……他妈的……怎么形容好呢……反正炕头铺着一层钱……妈的……老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放在一起……狗日的坐在钱中间发愣,我他妈二话不说,三步作二步,站在这狗东西跟前,就是一个巴掌!”边说着,领班把酒瓶放在旁边一个空桌子上,把左手掌张开,右手掌猛地一下甩过去,只听见“啪”地一声,“狗日的还在发愣。我抓住这狗日的领口把他从炕上拉下来,往出拖。”

    领班做出恶狠狠的表情,右手攥紧紧地抓住左手手腕,就好像真的抓住了陈洪涛的领口,一步一步往后退,“这时,民警队长来了,妈的,我的案子都办完了,队长说:‘老天爷呀,你在干啥!’妈的,杀人犯在这儿,还要给他面子!我哼了一声,把这狗日的摔在地上,”领班做了一个猛摔的动作,似乎大家都听到了头碰到地的声音,“我一把把民警队长拉过来,我说:‘看,看,看!一万块钱铺满炕头!’”

    领班朝着空气飞起一脚,“我踢了这狗日的陈洪涛一脚,他妈的不敢出声。”领班又向前踏了几步,厉声叫道,“‘这是不是那一万块钱?’民警队长问陈洪涛。我就知道这贼种不会吭声,我又给了他一脚。”领班又踢了一脚。“民警队长收了钱,给陈洪涛戴上了手铐。我说走吧,这贼娃子抓住啦!民警队长说:‘等等,等他家里人回来。’时间不长,就有人回来了。看样子是他爹。村里人把他爹给喊回来了。民警队长还没问话,他爹就跪下了他爹说儿子已经给他交代了。反正三言两语问清啦。”

    领班摊开手,仿佛真相已经大白,“他爹说前天晚上,他儿回来,一句话都文不响,这贼种睡觉的时候从包里掏出这么一大堆钱来。他爹一下子吓傻了,儿子一交代,老汉心跳得扑通扑通的,没了主意。陈平他爹向陈洪涛打听陈平,狗日的不敢吭声。人现在在派出所了。陈平他爹命苦,就一个儿,现在没了。”

第十二章-3

    当晚,老秦头三人换了一间屋子。老秦头把这件事告诉了民生,民生说他次日来看他。

    老秦头几人晚上无眠。此事叫他们瞠目结舌,罪恶近在咫尺以血淋淋的方式夺走了他们身边的一个生命。他们从未料想到人性之恶足以盛开如此残忍之花,抹杀生命以谋取情同手足的朋友的财产。也许幼时陈洪涛既已失足,而今堕入罪与罚的深渊不足为奇。黑暗随着年月累积,直至化为吞噬一切道德、情谊、信仰的黑洞,他用愈来愈沉重的罪恶换取灵魂的腐朽和衰落,而后者不断诱使他走向更加极端的罪恶。罪恶总是以自我为战场,用毁灭他人的方式毁灭自己,它亦愈来愈认识到生命之不可承受之重,便渴望用作恶的血污填补灵魂的空洞,终有一天他会像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受到一种莫名的冲动铤而走险。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且这鸩酒乃是自我常年累月酿成。他会像道连格雷的画像一般,虚伪的驱壳伪装起恶臭的灵魂,把自我交给撒旦,为他完成一桩桩恶行。日子变得沉重极了。这是因为快乐是轻盈的,而罪恶总会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作恶者已生活在一片狭缝之中,他既已拒绝了生活中的真善美,那么世界只留给他丑陋可怖的罪愆深渊予以寄居。但悲剧已经酿成,他的救赎徒劳无益何况他弃之而去。

    民警在郊外找到了陈平的尸体,他身中数十刀。一个人就这么走了,悄无声息,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仿佛风儿轻轻地吹落枯叶,叶子的一生也就到此结束。此事宛如幻梦,现实却另有安排。人各有命,有的平凡一生,有的带着红字,有的是套中人,有的拥有远大前程,有的是个漂亮朋友,有的是个伪君子,有的像个死魂灵,有的像个追风筝的人,有的是无名的裘德,有的享受百年孤独……但有的昙花一现。

    弘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发现自己站在原先的宿舍,陈平正躺在床上。“你回来啦?陈平。”弘毅高兴地跑了过去。“我不在了。”陈平说道。“怎么了?”弘毅问。“这样对大家都好。”陈平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沿着空气飘过去,床的护栏一下子变成粉末,桌子,热水箱,门全被腐蚀得像流沙一样层层剥落,这口气飘到了门外,只听见“轰隆”一声,连整个宿舍楼也化成了灰烬,紧接着,汽车厂也顷刻化作乌有,临风街在一阵摧枯拉巧之力下分崩离析,金门城也转瞬化作灰烬。放眼望去,弘毅已经处在一片废墟之中了。陈平仍然躺在床上不过床已经变成了一块木板飘在空中,“他杀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我不想反抗。生活叫我失望。”“我们在哪里?”弘毅问。“我们在天堂。”陈平说。弘毅看看周围的破败颓圮,难以置信。“生命的终点,永恒之境。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其他人,我是人,是鬼,是神,是万物。永恒即死亡。”“在这里,我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陈平稳稳地降落下来。“风来!”陈平唤道,一阵清风便扑面而来。“雨落!”陈平又道,点点细雨飘飘洒洒。“星河!”头顶群星荟萃。“白昼!”突然夜色稀薄,天地盈亮。“原野!”废墟化作千里草原。“森林!”片片草木拔地而起。“人与万物!”万物生长!不久男男女女一起涌现,好不快活!“洪水!”陈平又道。只见一条大河波浪滚滚,溢出河床,滔滔水流泛滥而出,一下子吞噬了千屋万庑。侥幸的人登上了小舟,舟船旁边伸出无数只手来,想要来到船上,一个幸存者拿着一只斧子,疯狂地砍那些拼命往上爬的人的手臂,大骂着:“再上来一个,我们都得死!”快要咽气的可怜人放弃了挣扎,叫道:“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们老百姓!”陈平熟视无睹,置若罔闻。陈平又一挥手:“震来!”只见千里大地隆隆作响,四分五裂,从地下伸出无数张口的大口吞噬着生灵,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口里面的翻红岩浆。紧接着,“飓风!”狂风肆虐,天地万物无不飞在高空,或者在猛烈风力之下化作齑粉。“啸来!”一时间从四面八方的远处滚滚而来蓝色巨海,一下子把大陆吞噬地毫无踪迹。大海浩渺无边,泛着绿色的泡沫,不时掀起一阵冲天巨浪。弘毅看着脚下深不可测、无边无际的大海,心中十分忌惮。“怎么?”弘毅感到一阵揪心。陈平轻笑,大袖一拂,海水退去,天空明朗,大地绿意环绕,万物再次鼎盛。弘毅转头一看陈平,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飘逸仙人的模样。“世间万物,其实无物。生死存亡,余无悲无喜。可杀,可戮,一念之间。这世间千面,其实一面,予也;这造化之众,其实一人,仆也。我虽欲天下平,天之道也;平不至,人之道也。”“你怎么这么无情?”弘毅愤怒道。“无情?有情者,可言及无情。无情者,情本无存也。”说罢,引着弘毅来到一处。“此人者,好学之才,余不忍至灾,天不为则人为,乡人欺之,孩童辱之。吾杀此书生欤?吾杀乡人欤?吾杀孩童欤?于我,一也。”又来到一处,只见楼宇高耸,金碧辉煌,一老翁正站在高楼之上,目光望着西方云霞。“此人者,道貌岸然君子也,食人血肉,筑此高楼。吾恨之,乡人拜之,孩童惧之,少年羡之。灭老叟乎?灭乡人乎?灭孩童乎?灭少年乎?于我,一也。”“世之存无,在于一心。”弘毅思忖这句话,慢慢地走着,陈平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果真站在老宿舍里面,只是陈平的床空空如也,月色从窗头射了进来,给地面铺上了一层华霜。

    “不要为我感到悲伤。”月光下飞走的影子说道。

第十三章-1

    汽车厂出了这一档子事,周边的记者一涌而上连续几天包围了汽车厂。领班为此得意洋洋每天不下数次面对记者怒目圆睁、双臂高振、唾沫横飞,发表关于当代人心莫测的种种自以为是的真知灼见,摇头晃脑鼓吹新时代人性教育之重要,又使出浑身解数极尽抑扬顿挫之起承转合的技艺,为自己的壮行义举增色添彩。,至于为何平日只懂高声野气、胡言乱语的领班为何一夜之间用词高雅、文墨尽彰,老秦头之故也。领班买了好酒好烟叫老秦头为自己写一些稿子“这是我成名之关键!”经过老秦头的“熏陶”,领班把“的”换成“之”,再往句子尾巴处加个“也”,,“我已食过饭也。”“我之鞋破烂也。”“我之儿大过年之叫我回去也,我偏偏之不回去也。”“我老婆(他妈的)他妈之气死我也!”……

    有一日,记者来请领班关于此事发表看法。领班午睡也不睡了,喝了两口热水,给手上沾点水,把油光光的头发抚弄抚弄,宛如脱胎换骨般神采奕奕(事实上眼皮浮肿,夜里辗转难眠梦想一举成名之故也),在自己狭窄的房子里发表了如下讲话:“依我看来也,当代之中国也,人心变化也,你能料到一个邻家之朋友能把一个他妈的(之)从小玩到大的(之)兄弟弄死也?况且,一大学生也,愚蠢也!不知道他妈的(之)交朋友要谨慎也。自古以来,损友毁人莫如是也!我想,这件事说明,人性本恶啊!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唉,我要哭泣也!”说罢欲挤出几滴眼泪却不料眼眶干涸,只得以手揉眼,权表悲哀。

    事发后,陈洪涛供认不讳。领班却不愿意就此停止他的思考。到底为什么陈洪涛为了一万块钱竟然向多年好友拔刀相向?究竟是什么原因一笔勾销了近二十年的深厚情谊?魔鬼是怎么诱使陈洪涛下定决心铤而走险的?面对一张如此熟悉的脸陈洪涛是怎样下出手的?陈平为何不曾反击?陈洪涛难道没有在谋害陈平的那一瞬间犹豫一下?难道说多年的小恶铸成了大恶在一夜之间爆发?人性的阴暗面一旦爆发是否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使得他失去自我?……

    据说审问过程中,陈洪涛除了声称自己亲手杀死陈平之外,对于其他问题一概默不作声。一旦言语、表情、动作、神态、眼神隐匿于自我,灵魂必囿于囹圄。民警队长认为陈洪涛已经给自己戴上了心灵枷锁。“他的眼神呆滞,但他的心,他的灵魂在颤抖,他已经为自己宣判了精神上的无期徒刑。没有谁能承受杀害一个生命所要背负的心理重担。一瞬之间鬼迷心窍,做了冲动的奴隶,就永远贩卖了自由。一个人要是不了解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内心,又偏偏碰上魔鬼,出卖灵魂轻而易举。罪恶是不计后果的,而代价是终生的忏悔。”民警队长喟然长叹、。

    陈洪涛在狱中只呆了不到一周就奄奄一息,他拒绝饮食,有整夜不眠。他可怜的老父亲千里迢迢来看儿子,陈洪涛面色枯黄,眼睛空洞,嘴唇干裂,不停地打着哆嗦,失魂落魄。从小到大,洪涛总改不掉小偷小摸的毛病,在村里臭名远扬,老父亲总是对他拳打脚踢。洪涛总说,不敢了,不敢了,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越偷越胆大。有次儿子在老师办公室偷了一千块钱,一口气花掉五百。学校追究责任,把陈洪涛开除了。眼不见心不烦,老父亲图省事,把儿子打发到城里去了。这好几年了,村里再没人找上门来,但儿子瞒着父亲蹲过好几次派出所了。可是,唉,当老父亲看到孩子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时候,他不想再训斥他了。有一次,陈洪涛闯了大祸,人家找上门来叫老父亲赔三千块钱,要不然就把陈洪涛带走,老秦头好说歹说,村长前后调和,邻里东拼西凑,终于叫闹事的带着两千块钱走了。闹事的发了狠话,以后见着这狗东西,见一次打一次。闹事的走后,老秦头气得提着铁棍追着儿子跑,边跑边骂骂着:“狗日的,当时生下来咋没把你扔到尿盆里淹死咧!”儿子被追得无处可躲,被老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唉,可如今,老父亲叹气连连,苦痛在满脸沟壑间来回穿梭,化成阵阵泪泉,顺着自己的干枯的瘦脸滴到儿子的手上,此时安静极了,时间滞住了,突然间父亲宽恕了儿子,儿过去的一切都坠落在当下忏悔的黑洞之中。儿子说,他总是看见陈平站在他面前。老父亲认命,也迷信,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能用紧紧地攥着儿子的手和满面的泪流来默默表达自己为时已晚的怜爱。儿子再也不说什么。老父亲苦笑了一声,再也不说什么,他认命,祸不在今日,就在明日。没过几天,陈洪涛去世了。老父亲把陈洪涛埋在了村子里的公墓里,陈平墓的旁边。陈平的父母老实忠厚,到底忍下愤恨,不再追究此事。

    “谁能料到老天爷出此下策,夺人性命。”民生叹息道。他在陈家村住了两个月,要把此事写成小说。每当提起话头,陈平的母亲总是痛失声,悲伤难奈。她的眼睛几乎哭出血来,她想起懂事听话的陈平小时候总是拿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再端来一张大椅子当桌子,趴在上面看书。他坐不久,就抓耳挠腮,望着天空发呆,心思就远了。她的母亲再一旁的小板凳上织毛衣或者补衣服,笑着望着他。他两只小手伸成爪子状,呲牙咧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把书咬在嘴里,要用小手把书撕成粉碎。她便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关切地问:“平儿,平儿,你怎么不看书了?”陈平恨恨地把书扔到一边,说:“妈,我不想学习。我讨厌它。”她便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钱来,取出一毛钱抚平,把平儿叫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说:“你去买三个洋糖来吃,吃完好好看书啊。”陈平隔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回来,手里捏着两个糖。她便问他:是不是去找洪涛了?她知道他们有“暗号”,她刚才就听见了他们的“暗号”。他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皱着眉头继续看书……他的母亲讲了很多故事,陈平似乎从未长大,像只小猫一样可爱。民生感慨万千,有些人说农村的妇女心迹粗糙,没有细腻的感情,可为人父母,哪个不为儿女操碎了心呢。失子大痛,陈平的父母亲还得下地干活,唉,只不过,干活已经没有盼头了。民生为他们发起了募捐活动,尽了他的一片心意。

第十三章-2

    不过汽车厂不能待了,保安队面临整改。老秦头三人只得回金门村。民生动了真感情,这几日眼里布满血丝和泪水,一下子激发了他多年来干涸的灵感之泉。民生答应,过完年帮他们再找一份工作。

    路上,堆积的雪花渐渐延伸至家乡的方向,千沟万壑迎面而来,山腰上的雪零零落落,闪着寒光,不断地消融,灰色的枯草和黄色的土壤渐渐把冬天引向荒蛮。弘毅觉得恍如隔世。前些日子的悲剧压抑在他心头,增长了他意念中的时间。漫长的半旬被痛苦延伸,恍惚一个春秋。现实使用了更高超、更直接、更震撼的艺术手法让他直面死亡这个神秘的主题在近来的日子里,他不仅目睹了罪与罚的萌芽、诞生、消逝,更见证了所谓生活的鬼斧神工。两个生命如飘雪般融化,仿佛他们的命运轻如鸿毛。他们悄无声息的逝去,就像朦胧之雾被初阳蒸发,就像迷幻之梦被清醒敲碎。一旦他们只留下记忆里的痕迹,便叫他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生活河流的倒影,一阵清风过后,他们化为满湖涟漪,不复存在。这种偶然性与真实性像环环相扣的锁链,把生命引向险象迭生的不测之渊,继而毫无怜悯地摘取生机之花。梦里,他常常质疑陈平的存在性。既然他已逝去,连遗忘也和他争夺缅怀的位置。他常常梦见死神站在与他面隔三尺的地方,暴戾恣睢地抹煞他人的生命,死神笑里藏刀说,我不过湮灭了他们的时间,于是他们得到了永恒,况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存在的印证不过是还未逝去而终将逝去的回忆罢了,你信誓旦旦护佑的现实不过是颅内自以为是的真实,难道你不对这些所谓的“真实”存疑?世界万物皆轻如鸿毛,倒是人加诸之上的执念重如泰山。你总以为逝去、湮灭、亡故等同于虚无,但虚无何尝不是一种永恒的真实?但弘毅无法接受此般说辞,矛盾如天堑般竖在他与现实之间,他该用什么来填补这道鸿沟呢?

    金门村的现实。南京的现实。金门市的现实。成长不过是收集愈加广袤天地的现实,或者说认知。孤僻处世者,总以为普天之下,没有别的世界了。小时候,弘毅认知中的世界就只有两个,其一是与金门村有关的万事万物,其二想象中的世界。前者给予他呼吸、生存的力量,是他感受最亲切的地方,是他赖以感受自己作为“人”的一个现实的窗口,是他在后者的世界里屡屡畅游而必须回到的世界,是一个毋庸置疑、绝对的、客观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茫茫雾海上那永远闪耀着斑斓光芒的永恒灯塔,是他思想在后者的世界苦苦飘荡之后渴望回到的现实港湾的指路明灯。而后者则极为繁杂,既不分门别类,也不井井有序,上可至远古洪荒,下可至无限未来,古今中外无不囊括,四海八荒莫不容纳,给予弘毅一个奇特的、朦胧的观感,那就是除了金门村之外的世界,都是书中的世界:此地,历史隐隐不存,人类文明也只剩弹丸之地。狭隘的世界观倘若早在一个人的童年已经初具规模,认清庞大无朋的现实对必须面对一道极难跨越的鸿沟。尽管认知是理性的,但已有的认知却在不停地转化为感性并不断影响新的认识。因此他关于现实认知的自我大厦牢固异常,这使得他难以在真正的现实中分辨真伪。他或许没有意识到,他作品中的现实主义亦是残缺的。

    从金门城到金门镇,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弘毅一路皱着眉头,眼睛紧锁着车窗,老秦头看得出来,他的目光却并未走出眼眶一步,思想带着目光一起在冥思苦想的思维之境里痛苦挣扎。老秦头早就意识到思维之境的种种奥秘,那里既藏有通往人类最高智慧宫殿的秘钥,也藏有让思想者迷失于此的重烟迷障。老秦头窃以为自己在思维之境多年来探寻奇珍异果尚未受到侵蚀是因为他早已自断思想的双翅,思想之探索故未能疾驰如风,而是稳扎稳打,时不时缩回现实来吸一口气,才不至于把整个灵魂奉献给思想。可是,弘毅哪里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奔逐在幻化的草原上的快乐,只看到瑰丽无边的星空上闪耀着无数伟人的名字,只看到那记载着历代思想之境探险者的苍穹榜上无数振奋人心的故事,他以思想为友,以思想为母,贪婪地吞食着现实中永远无法给予的梦幻般的奇妙琼浆,渐渐忘记了现实之根本。没有维吉尔的带领,但丁怎能谱写神曲?思想就像围城,虚幻在内,现实在外,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去。

    弘毅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看来要么他抓住了一根稻草,要么游荡至另一个迷障中。可怜的弘毅苦索未果,想起了前几天做的梦,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秦风。他在心里苦笑,他既渴求赴京求学,得到秦风指点却无法下定决心,仿佛前路岌岌可危(正是这种朦胧的忧惧使他踟蹰不决,彳亍难行)。这颇像爱情,明明爱着某人,友人也从旁助力,甚至两人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可他本人却大肆发表违心言论,做出违心行动,从而与所求失之交臂。陈平之死本身即是一种梦幻主义,但也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他明白,赴京势在必行,踟蹰终将消散。他的生活方向以各种理念为信仰旗帜的,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该如此生活;但他万念系之于文学,初心犹如虽微长明之灯,每在之境照亮前方。人的一生若为所爱而活,便不惧泰山之重,不畏长征之险,更有征服命运之雄心,踏平险阻之壮志。

    老秦头见弘毅神色重现明朗,便知他心头阴云已经暂时飘散。

    弘毅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一下子面色红润,眼神刚毅,精神抖擞,唇带笑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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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群潮之下,众人之哗】屡次获得诺奖提名的大作家秦风……世界著名音乐家紫怡……世界五百强企业家李万通……全国著名艺术家文洛之天才孙女文珊……二十年默默无闻的乡村作家老秦头……天才青年作家云心……遥远的西北地区普通村庄……北京邮电大学……美国的悲剧……【介绍】《群哗》乃是一部三部曲形式经典文学。三部分别为《远村》、《邮苑》、《履冰》。群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群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群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