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真是疯子
“我不找他。”长玠侧过身,沿着她刚才的目光,向远处看去。沉冷的容颜在回廊中若隐若现,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鬼都知道,不找玄祉是要找谁。
凤伶迅速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四周,方才还在的宫人和侍卫,这会竟是不见一人。
凤阳殿的守卫,在整个幽冥宫可以算得上一等一的好,防守的严密程度不是其他宫殿可以想比的。仅是魔障就有好几层。可就是这样的地方,竟然能出现让外人进出的纰漏,着实令人咋舌。
不过事已至此,再怪看守不严也没什么用。凤伶抬眸:“我和殿下,似乎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当真没什么可说?”长玠转头瞧她。
凤伶莫名其妙地对上他的目光:“殿下若是为了贺礼一事,特来道歉,那倒是大可不必。”
道歉?他怎么可能道歉,更何况是给她道歉。
就算是错到底,恐怕也不认的。
长玠听出她话里的不满和嘲讽,倒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吐出一句:“我是来带你走的。”
凤伶眉头微皱,那神情似乎是在考虑自己有没有听错话。不过很快她也就笑了笑:“不知殿下想带我去哪儿?西南战况告急,该不是要抓我过去,挟魔后以令魔君吧?”
听她这样自然的说自称魔后,长玠心里拧了一下,眸色幽微,他面色不善的看着凤伶:“你也知道西南战况紧张,待天兵聚齐,你以为你还能活过几时?”
“我能活过几时……应该不归殿下管吧。”凤伶嗤笑一声:“若是殿下想带我走是为了救我,那就请回吧。我的命,还用不着劳烦殿下忧心。”
长玠顿了顿,雨声在耳边哗哗响个不停,不时还有雨水被风卷进来,把面前人的发丝吹的乱飞,衣角也洇出点点小花。
这样的天气,他不想听她说比天气还糟糕的话。
“他护不了你。”长玠低声说。
“三殿下莫不是自信过头了些?”凤伶冷冷道:“胜负未定,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再说了,他是我的夫君,就算魔界有难,我也定是要和他站在一处。”
言罢,凤伶懒得和他继续再说下去,抬步就往屋里进。
然而,还没刚走几步,一股仙气就把她拽住了,硬是往回一扯。
凤伶连忙用业火烧了他的仙气,仙气连绵缭绕,一烧就像是点燃了火油,迅速化成红色猛的断裂。反冲的力量差点把凤伶摔进雨里,长玠伸手带了她一把,才让她安然落回亭中。
“够了吧。”凤伶嫌恶地甩开他的手,直视他道:“一旦不如你意,就要如此,很有意思是么?”
长玠微微一笑:“有意思。”
只要结果如意,过程和手段是怎么样,他才不在乎。这世上,怎会有他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
上次诱她过去,就是因为他的心慈手软,才叫她侥幸逃脱。结果什么都没得到,这就尊重她意思的后果。
一文不值的让步。
既如此,何必再考虑她的想法。这次岌岌可危的两族关系,是最后的机会了。
只要战争发动,他势必要打下魔界。如今兵马众多,攻下魔界,他和紫云神君皆是胜券在握。在此之前,他绝不能叫她轻易死掉。
“若你哪日学会了顺服,我大概才会觉得没意思。”
长玠拂袖往天上点了点指尖,瞬间雨势更加凶猛了几分,原本还是雨雾,突然就变成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声盈满耳畔,一时间震耳欲聋,脑子里全是雨打地面的轰鸣声。
“你真是疯了。”凤伶瞧着他,借着雨声慢慢把手背到身后,悄悄放出袖中的灵蝶。
“没用的。”长玠轻巧地朝她走过去,一把扯过她的手腕,替她放出还没来得及飞出来的几只灵蝶。
只见那些灵蝶飞向亭子外,一碰到雨点,立时就化为雾气融进雨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雨水里,已经被我加了克火的寒冰。”长玠勾唇,抓着她的手腕就把她往自己跟前一带,然后覆在她耳边,轻声说:
“据我所知,魔界所有的兵都在西南。没人救得了你,你别无选择,只能跟我走。要怪就怪玄祉吧,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有这样一个没用的夫君,我都替你感到羞耻。”
“啪!”
凤伶大约被激怒,倏地扬手就打在了他脸上,响亮的巴掌声甚至盖过了轰轰的雨声。
长玠没想到她会如此,一时有些怔愣,凤伶趁着他的晃神,掌心蓄力就朝他的胸口劈去。
长玠侧身,地面上立时裂出一道燃着火焰的口子。黑烟从口子里冒出来,亭中就像是下了一场灰烬做的雨。
经凤伶的手,出这样大杀伤力的招儿,长玠还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惊诧。方才那一下,明显是要至他于死地。若他没有避开,以他现在的破损元神,已经变成这亭中漫天的灰烬了。
长玠面色一凛,不可思议的看她:“你想杀我?”
“不然呢?”凤伶站在飘摇的灰烬后,冷眼瞧他:“难不成还想谢谢你?”
伸手摸了摸自己方才被打到的脸颊,长玠忽而笑了笑。
疯了,真的疯了。
凤伶皱眉看着面前这个人,搞不清他在发什么神经。她把震得有些发麻的手举起来看了看,又瞅了一眼面前的人。
她的手是有毒吗?
一巴掌把人打出毛病来了?
长玠的笑意似乎是定格了,这就算了,还一边笑一边看凤伶,完全不在意凤伶同情和看傻子似的目光。凤伶被莫名其妙的笑容凝视给看的极不舒服,感觉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有趣。”长玠终于把手放下,信步踏过地上的大裂缝。
有趣个鸡毛毛。
中毒的疯子来了,可太吓人了。凤伶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往后退了退。
身后很快抵到亭子边缘的环凳上,凤伶这才停下来,做出一副随时准备开打的架势。并且慎重地,把她有毒的右手放在了前面。
“我警告你啊,咱俩若是真打起来,你可不一定打得过我。”
凤伶这话说得很刚,心里却是虚虚的。这话搁在以前,她定能说得底气十足。可如今,火丹没了,阿爹给她的修为和灵力也随着凤翼的不见,消失的一干二净。
真打起来,唔……
大约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长玠一翻袖子,一波水攻卷着疾风就朝凤伶的膝盖袭去。
速度之快,犹如闪电。亭子外的骤雨在这一瞬,都仿佛开了慢动作,雨点缓慢下落,不过片息,就恢复了原有的速度。而凤伶也吃痛跌到了环凳上。
多亏旁边有个环凳,不然刚才那一下,指定就叫她跪地上了。
“还打么?”长玠立在亭中,云淡风轻地背着手,好像刚才的攻击,轻巧得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有动一下。
凤伶见他这幅样子,气的牙痒痒,却也没法儿。秉持着气势不能输的原则,她也做出一副实力很足的慵懒模样,伸手掸了掸衣摆上的水珠,仿佛刚才不是她跌到了环凳上,而是碰巧累了而已。
“我只怕你还没准备好。”凤伶说。
长玠看出她在拖时间,便把目光转向一旁。
凤伶以为是机会来了,眼底厉光乍现,掀着万丈魔气就朝他狠狠甩去。
黑压压的魔气虽不及长玠的仙法那样迅速,却也是凤伶能使出的最快的攻击了。不过刹那间,就将长玠团团围住。
跑!
凤伶几乎是在魔气过去的同一时刻就跳了起来,撒丫子就向回廊的另一侧冲。
好汉不吃眼前亏,谁要和你打?
论打架,她不及的神仙多了去了。但要是论逃跑,在这六界中,她凤伶敢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唔……白有闲也许可以排个第三。
还跟他回去?还什么保她性命?还顺服?还有趣?
拜拜了您内!
第120章 水火相见
一口气跃过地上七零八落的昏迷宫人。
边跑边化成真身,闪过回廊的转弯处,凤伶扑腾了翅膀就往外飞。
一定要去西南通知玄祉。
看来天族摆明了要同魔界打这一仗,而且还是做足了准备,打算同魔界拼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要是叫天族赢了这场战争,恐怕魔界只剩被屠城的下场。若非如此,方才长玠也不会说那些话。
不过天族能够反应如此迅速,着实令人意料不到。
白有闲起兵不过一日时间,凤伶以为,天族就算要借机打魔界,怎么也得先筹备个十天半个月。
一日之内就能迅速备战,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白有闲这个引子也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也许她能够顺利拿到兵符,并且毫无阻拦的发动这场战争,都是长玠在背后推波助澜而至。
一步步处心积虑的引导……
提到引导,凤伶还想起来一个人。
紫云神君。
那日在军帐里,西城王说来劝和的只有二殿下长玉,紫云神君并未现身。
按理说,白有闲搞这么大的阵仗,又是带着紫云神君手底下的兵马,怎么着紫云神君都得比长玉先得到消息才对。可他却不现身阻拦,置仙魔两族刚刚签订的和平条约于不顾,任凭白有闲胡闹。
说不定,紫云神君也是策划者之一。
她和玄祉之前都想错方向了,居然会傻到以为是紫云神君对白有闲动了真情,才失误令白有闲拿了兵符。
细思极恐。
凤伶只想尽快回到玄祉身边,提醒他眼下的局势,顺便也要赶紧告诉白有闲才行。可不能叫她被天族利用,当刀子使。
只要她快些,说不定一切还有转机。
然而,飞出回廊的一霎那,凤伶却傻了眼。
外面的雨势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一旦没了回廊的遮挡,带着寒冰的雨点打在她身上,立时就冻住了她身上的法力,令她直直坠落在地上。
扑腾了数次翅膀无果,只好翻身化回人形,重新跑回廊下。
转过身准备再试一次,长玠已经不再给她机会,檀香缭绕的仙气卷着她就回到了亭中。她想再烧一次那仙气,却是火一出那仙气就散了。接着,她被一股劲力往云雾上带。
不好!
凤伶心下一惊。
反手就盈了满袖灵力,朝着云雾打去,霎时,烈火如惊雷。回廊被迸溅的火星子点燃,火势凶猛,随即窜出了几丈高的火焰。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天青色衣袍翻动,还是被烧了些边角。
虽说是没有伤到长玠,但因为这一下的避让,凤伶得了空子,她倏地化作真身。这次她没再躲避,而是趁着长玠分神,猛地跃到他身后,一爪子就扑了下去。
怎么说他们凤凰一族也是上古魔物,魔性之烈,就算是应龙也难以压制,更何况,凤伶不是一般的凤凰,还是个完全魔化的凤凰。没了仙气的制衡,魔气之狠厉,自是不在话下。
这一爪子下去,硬是把长玠也打回了原形。
只见他重重摔在着火的回廊顶端,上好的黑檀木柱子便应声折断,整个回廊的顶盖都坍塌在火海中,发出巨大的响声。
但这响声,很快便淹没在水火相遇的噼里啪啦声里。
火势的凶猛,和雨势相当。
下是不死不灭的业火,上是注了仙灵的寒雨。
回廊一塌,水火相见,竟是雨势不减一分,火势亦不灭一寸。
“阿伶,久违了。”
大龙抖了抖身上的木屑,抬头看向房梁上的凤伶。
上次这样打起来是什么时候,长玠也记不清了。那时他们只是随性的比划,长玠没有用尽全力,凤伶也没有真的要和他打。
时过境迁,龙凤相遇,竟变成这样的局面。
这局面,又能怪谁。
凤伶没有接话,只是静默地和他对视,眸子里全是戒备,身后的翅膀也紧惕的笼在身前,看上去随时准备应战。
“好。”白磷青爪的大龙猛然腾起,倏地消失在云雾里。
下一瞬,大龙直接在凤伶眼前现身,挟冰瀑布就将凤伶推出了亭子。
凤伶想接他这招,奈何一出亭子就被密密麻麻的雨水打在了地上。翻身欲要起身,大龙便压上来,一爪子按在了她的脖子上,充满威势的阴沉声音跟着响起来。
“你打不过我,阿伶。想少吃点苦头,最好乖乖跟我回去。”
长玠的真身体积比凤伶大出许多,压在她身上,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回去?你妄想!”
凤伶勉强吸着气,突然笑出声:“我凤伶宁愿一死,绝不苟活。更别提回一个弑我至亲,害死我儿的仇人身边,光是想想,我都直犯恶心。”
长玠微微一僵,雨打在身上,就像是直接穿过皮肉,砸进了心口。
凤伶见他这样失神,心里痛快极了。如果可以,她真想让他变回人形,一定是比现在更惨淡的样子。不过眼下不是讨公道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这么想着,凤伶使出全力,一口啄在龙爪子上。
那一口定是把他灼伤了的,因为长玠很快就松了爪子。
凤伶趁势往上一踹,和他扭打在了一起。由于长玠为了压制她,整个身子都在她上面,这倒正好替她挡下了寒雨,给了她可乘之机。招招攻他要害,凤伶都是下了十足十的狠劲。
长玠似乎没有多少攻势,大多以防守为主,只是避掉她的致命攻击,不至死的便生生接了下来。
凤伶不知道他为何迟迟不出招。
不过很快也就明白了,这么打着,她很快有些体力不支,一个大招过去,便有些气息不稳。
还没刚喘两口气,长玠迅速化回人形,擒住了她的羽翼。
这个转换令凤伶有些措手不及,刚要反抗,长玠迅速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捕灵网,把她束了起来。
“你……”
“就算恶心又能如何,我若叫你苟活,你连死都死不了。”长玠痛恨地看她,那样子,真是气极恨极。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血洗了满族的人不是凤伶而是他。
凤伶觉得这场面甚是好笑:“只要在你身边,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你想要我怎么样?”长玠看不下她的态度,拽过捕灵网,把她往自己跟前带了带:“凤族一事,你该知道是我迫不得已。你后来不也背叛我了,你骗我,利用我,害我同族。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是啊,你对我不好,我待你亦是一样。我们两个已经扯平了。两清的话,我想我早就说厌了。”凤伶神色倦怠,似乎是连和他说话都很累。
“既然扯平了,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长玠垂下眼眸,低声问她。
终于把话说开了,什么两清两清。
他的人,他怎么可能愿意两清。他要和她,此生都纠缠不清。
他知道此时自己在她眼里,必定是个可怜的笑话。可他再不敢错过这样的勇气,他怕一旦他现在不说,以后都不会有机会说。
凤伶没有再搭理他,心平气和地合上眼睛,连看都懒得看他。
意料之中的糟糕,切实地发生,还真是难以承受。
沉默了一会,长玠的声音冷不防地又冒出来:“可是因为那个野种?”
第121章 别跟他走
凤伶懒得再和他争辩,抿了抿唇角,看向身上的捕灵网。
这捕灵网原是擒拿作恶神兽的法器,以前老魔君那里也有一张,她和阿兄还偷来捕过一些獐子精,狸子精这样的小妖兽。
手心里的业火冒了冒,又熄灭下去。
没用的,还是不要急于挣扎。
长玠见她神色平和,心里忽的就沉了沉。面前这人似乎是真的把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放下了,还放的彻彻底底。
令人难受的悔意上涌,长玠只想赶紧回去。
指尖一拢,雨无数灵力从雨水中析出,回到了他身上。雨势顿时恢复了原来雾气蒙蒙的样子。
“公主!”
忽然,一声惊叫从雨雾中穿破。
二人都愣了一下,凤伶最先反应过来,倏地回头,就看到丹丹往这边跑。
糟了!
她竟然把丹丹给忘了。因为悲伤过度,丹丹留在偏殿休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大概是刚才打斗的动静太大,将她给引了过来。
“不用管我。”凤伶低声命令她。
丹丹立时顿住脚步。
看了一眼旁边的长玠,又看了一眼凤伶,似乎是在犹豫。凤伶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恍然明白什么,扭头就跑。
长玠却比她反应更快,几乎是她扭头的一瞬间,就被疾风猛地掀翻在地,一连滚了老远,直到滚至长玠的脚边才停下。而这整个过程下来,长玠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别伤及无关人等,我跟你回去。”凤伶抬眸看他,语气寒凉。
刚才不是不说话么,看来他的问话还不及一个低贱的奴婢。
长玠瞳色微愠:“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维护玄祉,维护蓝露,如今竟连个奴婢都能得她庇护。
偏是他,永远是被舍弃的那个。
“公主不要跟他走!”丹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就挡在了凤伶身前。
“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凤伶皱眉,厉声呵斥。
丹丹从未见过凤伶这样,微微有些怔住。她以前为玄祉打抱不平,没少在明里暗里说凤伶,可每次说的再难听,也没见凤伶对她发脾气。
“不行的……”声音有些发颤,丹丹抓着凤伶的衣摆,慢慢下滑跪到了地上。
她的脸色还很是苍白,面容憔悴,因为玄祉受伤而哭肿的眼睛还没有褪去,肿的像两个核桃。嘴巴也干裂起皮,大约是因为忧心而滴水未进。这会激动的咧着嘴看凤伶,那干裂的嘴唇便沁出圆圆的血珠子。
凤伶心中不忍,想伸手替她擦掉唇上的血,手却被捕灵网束在身后动弹不得。
“不行的。”丹丹又重复一遍。
“行不行,她可决定不了。”长玠不耐地走上前,略一抬脚,丹丹便被踹倒在地。
“长玠。”凤伶不知道他突然发难是什么缘故,只得叫住他:“别太过分。”
话音刚落,只见长玠又是一脚踹在丹丹肚子上,这一脚下去不轻,直接听到骨头在皮肉里断裂的闷响。丹丹捂住嘴,“嗬嗬”两声,指缝里就倏地流出一大摊血。
“你到底想干什么?”凤伶看出长玠的不对劲,挣着身上的束网就要上前拦他。可那网却是越挣越紧,越是着急,越是没有办法。怒急攻心,忍不住破口大骂。
“现在知道怕了?”长玠一身冷意,漠然地垂眸瞧了她一眼,脚下却没有停,像是踢一只死老鼠一样,直接把丹丹踹回了凤伶脚边:“但凡你能好好说话,我也无意伤她。”
凤伶看着丹丹,气的整个身子都抖起来,倏地抬头,恨恨地咬牙瞪他:“你就是个疯子!”
“原来你不是没有情绪。”长玠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尖慢慢滑过她的脸颊,顺着脸颊抚过唇角,最后满意地把她的唇角固定在上扬的位置:“别在我面前装死人。”
就在这时候,眼前的人猛地低头,一口咬在他手上。长玠吃痛,下意识把手拿开,凤伶却死死咬住,直到血腥味浓郁到令人作呕,才松开嘴,啐了一口:“活着的,怕你消受不起。”
长玠甩了甩手上的血,对上她狼崽子一样的凶狠眼神,突然来了兴致,受伤的手一挥,就掐住她的脖子:“那要看看你先受不受得起。”
手上慢慢收紧,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涌上来,凤伶的脚尖也离了地。可她却连挣都没挣一下,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嘴里的血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又和着他手上的血,一起滴到丹丹的脸上。
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丹丹,被这血注浇醒,挣扎着动了动,五脏六腑立时绞在一起,和断了肋骨一齐折磨她,痛地连叫都叫不出声。
但她也顾不了这么多,拼劲全力就将全身的灵力凝聚一处,朝着长玠的手腕袭去。
“哗!”
长玠没料到丹丹还会有动静,待他做出反应,已经晚了,毒突如其来的毒水还是有一半都浇到了他腕上,在他腕上腐蚀出一片血水。
他终于松开掐着凤伶脖子的手,凤伶却比刚才接近窒息的时候更加惶恐。
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吸着气,迅速又扑到丹丹身边。丹丹已经动不了了,呼吸一抽一抽,似乎是肺上破了个大洞,任凭怎么抽抽,也进不了多少气。
她明明是个极其胆小的人,玄祉皱个眉头,都能把她吓一跳的。怎么就为了自己,做这样大胆又不要命的事。
明明也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姑娘。
凤伶再也端不住稳定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你的灵力……做什么这样傻,他不会杀了我的。你这样,让我怎么救你……”
“别哭……”丹丹一阵阵抽搐着,费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君上要是看到你这样,一定……一定会……伤心死的。”
说着说着她的口中又涌出一些血水,凤伶又惊又急,伏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靠近她急声道:“撑住,你不会死,玄祉有办法的,他一定有办法的。”
丹丹气息微弱,红肿的眼睛半合,呜咽了半天,只吐出一句:“别离开君上。”
凤伶的眼泪顿时掉的更凶了:“我不离开他,你别睡,别合眼。君上就快回来了,你等他回来好不好。你告诉过我,是他把你从忘川河边救上来的,你说那时候……那时候你还是一株彼岸花,河水上涨,你差点淹死,是他助你化形,把你救了下来。你说从那时候起,你就知道君上是无所不能的神明,是穿风过雪也要追随的人。这次也一样,你别睡,君上很快就来救你了……”
断断续续和丹丹说着话,大颗大颗的眼泪全都掉在她脸上,眼前的景象全都变得模糊不清。
就是这一片模糊里,天青色的袍子跟了过来。
“好一个主仆情深。”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凤伶猛然打了个哆嗦,她急忙地把丹丹挡在身下,警惕地看向长玠。
他的手腕已经止了血,但是那一块仍然呈现中毒的黑色。彼岸花的毒性极烈,恐怕这手腕至少要调养个半月才能恢复如常了。
长玠也不勉强,换了左手,手掌向上,霎时就出现一把寒气逼人的兵刃。
凤伶认出那是破魔刀,在天华宫割她翅膀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刀,她此生都忘不了它的样子。哪怕是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
本该是恨意翻涌的,可她现在见到,只觉得心口微凉,惶然不已。
“无所不能的神明不是?”长玠嗤笑:“那就让他来救吧。”
第122章 琉璃净火
说着,他拽起凤伶搡到一边,挥刀就瞄准丹丹。
凤伶怒急攻心,厉声骂道:“长玠,她和你无冤无仇,你若是杀她,就不怕遭报应吗?别忘了你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
长玠顿了一下,转头看她:“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个孩子?”
若不是长玉和天后阻拦,见微根本活不到孩子出世。她竟还要蠢到以见微的孩子威胁他。
“你在乎什么?你告诉我你在乎什么?”凤伶问。
长玠神色凉凉地看她一会,没有说话。他的眸子幽暗,旁边的雨雾从他眼睛里划过,星星点点的全是白亮的光。可那些光就像掉落的雨点子,很快又暗下去。
凤伶说:“你若是要拿这刀杀死她,就连我一起杀掉好了,反正你又不是没做过拿刀伤我的事。你最好杀了我,不然,就算你今天带走我,我也会想办法去死。没有人能看住一颗想死的心,上苍不能,你也不能。”
长玠忽然伸手,揪住她的衣襟,他的力气很大,凤伶几乎能听到襟口在他手里纠缠的声音。他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直到长玠低低说了一声:“想死,还是太过容易。我要让你活着,活着恨我也好。”
手上远处一顿,长玠复又扬起破魔刀,任凭凤伶哀求也好,破口大骂也罢,全都充耳不闻,不再去理会。
破魔刀撕裂空气的啸声在凤伶耳边响起,雨水飞溅到破魔刀上,又被血染红,一滴滴甩到凤伶的脸上,嘴巴上。
她甚至没能来及闭上眼睛,这一幕便明晃晃地发生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很快,她的睫毛上也挂满红色的水帘。那些红色黏黏腻腻,还是温温的,比她的脸颊的温度还要高。渐渐消失的“嗬嗬”声,温热的猩红,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这不是噩梦,都是真的。
死死闭上眼睛,凤伶的胃里又开始一阵阵痉挛。好久没有这样难受到胃里翻江倒海了,好久,大概有一年了吧。
只想躲在看不见的黑暗里,不去接受面前的血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长玠抓住凤伶的衣领子,把她拖到丹丹跟前:“我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凤伶扭头,把脸埋进他的衣摆。长玠却执意将她按回去:“你不是不想离开玄祉么,你不是想装死么,你不是要救活她么……我要你看清楚,没有我的允许,你想做什么都不能如意!”
丹丹的衣衫已经被血浸湿了,白色的衣摆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的彼岸花,红的刺目,亮的耀眼。雨水一冲,那些大红便渐渐变淡,流进地上的水洼里。
凤伶大口大口喘着气,雨水流进嘴里也没有注意,只张大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脸上全是水痕,已经分辨不出来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雨水,哪些是血水。
丹丹,陪伴她走过一整个春夏秋冬的丹丹。她故意藏起来珠钗,就会诚惶诚恐跑去寻的丹丹。为了玄祉,会像个老太太一样苦口婆心劝说她的丹丹。会因为她和玄祉受伤,而哭到晕厥的丹丹。
就死在她旁边的人手里,就死在为了保护她的缘故里。
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耳边语重心长的唠叨她了。
“别离开君上。”
耳边仿佛又响起丹丹最后说的句话。一瞬间,无数声音在脑海中翻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句话。
滔天的恨意和不可遏制的怒火,也随着眼前锥心的场景,以及脑海中的声音而迅速爆发。
按住她的手,还放在她的后脖颈上。
就是那个人,把她珍视的东西,一件件毁坏。她深爱的至亲,她宝贝的友谊,她无知的年少,她痴心的感情,她期待的孩子……一样一样,当着她的面,全部,全部碾碎,踩在脚下。
逼她入绝境,逼她入深渊,万劫不复。
意识被仇恨占据,凤伶浑身像是被浇了千万桶火油,瞬间被大火引燃,铺天盖地般,火势倏地盖过了整个庭院。这火与坍塌的回廊上的红莲业火并不相同,而是分为三层,橘色打底,胭脂色的火苗里窜着蓝色的火峰。
长玠最先被凤伶身上突如其来的火焰烧到,碾了碾指尖,后撤几步。他忽然就抬头看向火焰中的人。
难以形容的诧异在他面上慢慢浮现,渐渐又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惊。伸手在袖袋里掏了掏,圆不溜秋的触感在掌心握紧,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再看向凤伶,脸上的震惊之色又甚了几分。
那是……琉璃净火。
可是她的火丹,明明还在自己手里。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琉璃净火乃是火系术法之巅,多少修炼火系术法的神仙妖魔,一辈子活下来直到归于混沌,哪怕是修成了上神或是妖君,也远远不修不到火系的圆满术法。
这不仅仅是修为和灵力能支撑起来的,更多是天生的火系根基,加上机缘巧合,以及强大的火丹。三者条件,缺一个都放不出琉璃净火。
若是以前的凤伶,就算在长玠面前用琉璃净火烧了整个天宫,他也不会觉得震惊。可是现在……他分明晓得,她的火丹不在本体之内。
没有火丹,任凭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使出琉璃净火。
她怎么会……
捕灵网已经被净火焚烧断裂,全化成了蓝色的火苗,成为了净火的一部分。
凤伶慢慢站起来,猛地转身,掀起燃火的翅膀,倏地朝长玠狠扑过去。
长玠反应极快,一个化形瞬移,堪堪闪过了要命的一击。
凤凰浴火,就连瞳孔里也变成了蓝色的火苗,一双眼睛和周围的火焰融为一体,甚为可怖。凤伶缓缓直起身,扬起头,猛地冲向空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啼鸣。
大吉之音清澈干净,力度不凡,连带着大地也震了三震。
凤凰在空中一个翻滚,雨水立时停歇,云层散去,阳光普照。紧接着,一个干脆利落的俯冲,朝着地面狠狠而下。
第123章 什么愈合
就是在这样的俯冲里,她看到他的眼睛,深的像是无尽的潭水,无底无边,轻轻一笑,就盖过所有的惊诧和慌乱。好看吗?好看的。可是那里面再也没有意气风发,没有欢喜,没有温情,更没有爱。有的,只有交织不清的恨意,执拗不减的怒意,由她而生的怨气,爱而不得的疯魔,和无有末路的占有欲。
她从未如此坚信过,她喜欢的那个少年,早就死了,被眼前的这个人杀死在了三百年前的幽冥山上,伴随着她的青涩懵懂的少女时代,一起亡故了。
她在他的瞳仁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蓝色的火焰和黑色的魔气萦绕,除却他有的那些憎怨,她亦是什么也没留下。如今这暴怒的模样,不是疯魔,又是什么呢。
蓝色的火焰烧死了凤阳殿里所有的花树,刚发的三寸新草,二寸新叶,什么都没有余下。
长玠不过是轻巧的化雾隐去,她的琉璃净火就没能置他于死地。只赶在他隐去前,伤了他半个臂膀。
他就那样逃去了,根本没有准备把命给她,只留了一个微笑。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没人会知道一个疯子的想法。
大好的春景,毁灭殆尽。花了一年才稍有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忠心耿耿的丹丹,魂魄破碎,无以入轮回,连孤魂野鬼都不得。她能做什么,除却烧光凤阳殿,做一个被千万人唾骂的祸害,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连近在眼前的仇,都不能报。
忽地就想起西城王和阿爹吵的那一架,西城王说她不是个好东西,迟早会害了凤族,搅得魔界不得安宁。当时她只觉得那是无极之淡,甚至觉得荒谬至极。可是今日一看,西城王说的倒是一点不错。她把身边的人都害惨了,只余一条命,真谓是可笑至极。说不是好东西,恐怕也是足够委婉了。
火光如流星飞泻,意识朦胧。
精疲力竭的倒在丹丹身边的时候,指尖刚好触到丹丹金光闪闪的魂魄。那些魂魄被破魔刀砍碎,没有一缕是完好的。可凤伶还是不停地伸手去抓,抓到手心里,又从指缝里消失。再去抓,再消失,无力无助,没有办法。
那时候,父兄的魂魄亦是这样,是大声哭喊也求不回的东西。每消失一粒魂魄碎片,心里就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直到眼睁睁的看着魂魄全部消失。
只好用力把手往地上砸,手上一疼,心里就会好受一点。好像是中了毒药,凤伶贪婪地把手砸向地上的碎石。
周围的宫人和侍卫渐渐从迷昏中醒过来,才将她从魔怔中拉起来。
“放开我!”凤伶挥开其中一个宫人,趴在地上又去砸那些石头。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宫人们吓得跪成一排。醒来之后的场景已经将他们惊地面色俱变,护主不利已经是大罪,若是玄祉回来,再看到凤伶血肉模糊的手,没人知道自己的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待多久。
三两个胆大的宫人上前抱住凤伶。
凤伶捂着心口挣开他们,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我这里,这里好疼。”
她大口喘着气,好像真的要疼到晕厥。
宫人以为她的心口被闯入的贼人捅了一刀,纷纷紧张地围上去,拿开她的手,帮她查看伤口。但是仔细看了看,那里根本没有伤口。
“是受了内伤吗?”宫人小心翼翼替她擦去额上的血水,又把她的手抱在怀里,拿帕子给她包扎。
凤伶还在挣扎,但是她的力气显然已经耗的差不多了,几个人宫人一起按着,她便也只能任由他们抱着手。
“这是……”过了不知道多久,其中一个宫人忽然惊叫。旋即又怕惊扰到凤伶似的,赶紧捂住嘴巴。
凤伶却是已经被这一声吓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那宫人立时跪下来,啜泣道:“奴婢该死,是奴婢没见过世面,见公主的伤口愈合如此之快,忍不住为公主高兴。却没料到,一时失控就惊扰了公主。还望公主宽宥。”
“什么愈合?”凤伶失神地喃喃。
给她包扎的另外几个宫人闻言,连忙松开她的手,给她看上面的伤口。
原本被尖锐的石头划破,两只手上全是掺和着碎石泥灰的血水,连白骨都显露了。可是凤伶低头一看,两只手居然都愈合了。连划出来的口子长合在一起,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这叫她后背一凉,连本来因为痛苦而惨白的脸色,都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青。
宫人们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以为她看到自己的手愈合,该会好一点才是,可是眼前的公主却是比刚才更加憔悴。若说刚才是晕晕乎乎的魔怔,这会就是清明地惊骇。
她站在那里,也不往地上趴着去拿手撞石头了,也不哭喊着疼了,只是在那里站着,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
良久,漫长的良久之后,她颤巍巍地抬手,那手抖得就像筛糠,几乎是要把手指头都抖掉。宫人们看得心头一阵慌张,每个人都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这个可怖状态,会突然做出什么可怖的事情来。可是最后,她只是慢慢把手放在了自己的丹田气海处。
第124章 她只有我
西南突如其来的混乱,令魔界的各族将领都有些措手不及。
紫云神君加入了白有闲的阵营,他的出现没让白有闲显露出多少高兴的神色,却是让魔界这边的氛围紧张的许多。
没人搞得懂天族莫名其妙的过来插一脚,欲战不战是要做什么。只好当成是一种对方的诡计,每个人都处于高度的警惕中,严阵以待,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西城王更是召集了几位老臣,向玄祉细细阐述了的几种对天族此举的猜测。如今两界关系十分微妙,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带来倾覆的可能。于是他们只得排兵布阵,为天族这一挑衅的行为,做最坏的打算。
可偏偏,紫云神君就是按兵不动。
就这么僵持了两个时辰,直到一声凤鸣划破天际。
如同一声军令,霎时天族的兵就如飞蝗一般,漫天密布,倾泻而下。这并不是天族全部的天兵天将,但是紫云是分管大半天兵的人,此来所带的兵,加上白有闲原有的那两帮人马,也足够叫魔界心惊肉跳。
金戈铁马,短兵相接,水火相遇,呼啦啦全部交织在一起。血水从空中飞溅而下。就像是夏日里的倾盆大雨,没人知道那是谁的血,是天族兵人的血,还是魔界将士们的血,又或是猛兽坐骑的血。总之都是**辣的,伴随着破碎的青色元神,飞起的金色魂魄,哗哗从云雾中落下,滴到下面的城池里,废墟上,把所有的生灵都腐蚀的一干二净。
恐怖如斯,刺耳呼喊,造的都是谁的孽业?
混乱中,两界没有一方的兵马在后退,他们拼上性命要保护的,是自己一族的尊严。可这些兵马里,却有一个主帅跑了,那个主帅不是别人,是魔界的君王。
只有他,听到的不是开战的军号,不是大吉之音的凤鸣,而是她的呼喊。
“君上不能走!”西城王拦下他,重重把手里的三叉戟顿入地面,溅起一团尘土。
“哪怕那个孽障死了,君上现在也不能走。一个女人,怎可叫君上如此失了分寸。眼下什么状况!弟兄们拼死拼活,为的是什么?君上竟不知么?君上是什么身份?难道要置整个魔界于不顾么!”
玄祉目光沉痛,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血雨腥风,又看向西城王,轻声道了一句抱歉,倏地翻踏入云雾。
“魔界还有你们,还有万千将士以命相护。可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我。”
“君上!”西城咬大怒,用力地顿了顿手里的三叉戟,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恨恨了半天,却也只吐出一句话:“祸害!那个祸害!”
紫云神君在天上静静看着玄祉的背影,唇角淡淡一勾。目光却是下意识的挪到了身后的白有闲面上,白有闲见他看过来,把脸扭到一边,手里的婚约书越捏越紧。
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玄祉以为,他从未这样后悔过,后悔把她一个人留在凤阳殿,后悔自己的大意疏忽,中了这调虎离山之计。她会有多无助,会受到怎样的伤害,他不敢想,只好拼命的踏雾而奔,用尽全部的力气,奔向她。
看到凤阳殿的一片狼藉,更叫他一颗心如坠入冰窖,害怕的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宫人们告诉他公主无恙时,已经是大悲大喜里滚了一遭。
大喜过望,跌跌撞撞跑向她。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会是他此生最后的一点喜悦。亦是他行过万般苦,悟到的最后一点甜。
“小七!”撞开房门,是熟悉的人影,瘦瘦小小,裹在藕荷色的罗裙里,好像风一吹,就会变成一朵菡萏,远远地飘走。
她就那样站在他经常站的漏窗边,背对着他,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冲过去要抱住她,她却倏地转过身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刺在他的肩头,是她把匕首举高了才刺下的,只刺了一半,血溅出来,她就像是被烫到一般,猛然松开手。
老实说,真的算不上厉害的一刀,可玄祉还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慢慢握住刀柄,把匕首从肩头拔下来,他连吭都没吭一声,然后将那匕首默默藏进袖子里。不是怕她在对着自己再来一刀,只是害怕这样锋利的东西,会叫她伤到自己。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红红的眼珠就像是有毒的鹤顶红,看上一眼,都会被伤到。
“为什么?”玄祉的声音里听不出气恼,更多茫然和惊惧。
凤伶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白大人。”
有时候,只需要三个字就足以击垮一个强大到可以呼风唤雨,号令三军的人。可凤伶看着面前这个被她击垮的人,却是一点获胜的痛快都没有。
他面色俱变,呼吸凌乱,眼睛里全是乞怜的哀求,凤伶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瞬间就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血液,原本白皙的脸,已经不能再用白来形容,而是一种惨淡的透明。
都是装出来的,如今败露,竟然还要同她做戏,真是可笑极了。凤伶想笑,可她笑不出来。
“你用摄灵术害死数千条性命,又把罪名嫁祸给我们凤族!”
凤伶捂住心口,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掉到手背上,哽咽到话不成句:“你……连你也是利用我。假的,都是假的,你对我的好,全是假的!你的阴谋得逞了,如今还想要做什么?娶我……不过是想用我验证你那可笑的假证据!我早该明白,你们天家没一个好人,你们身上流的血,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阴冷!一样的狠毒!”
“不是。我真的喜欢你,我是真心的。小七,你信我,我是真心的……修习摄灵术是我的不对,我知道错了,从我见到你,我就知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小七……求求你,别这样……”
玄祉慌乱到不知所措,他不敢看她,只看到她的手,于是便想要握住她的手,他知道自己迟早有这样一个报应。换丹的时候,他就知道的。可是这一天忽然到来,他居然还是怕到不行。
“滚开!”凤伶尖叫着打开他的手,瑟缩着往后退去:“别再跟我扯谎了!我不会再上你们的当!你嫁祸我凤族,又利用我坐上魔君的位子,还不能如意吗?还要假惺惺地陪我演戏?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小七……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好好过下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魔君之位,我不想坐的,不过是想还你一个安宁的家,你要是不喜欢,我随时可以不做这魔君……只求求你,别离开我。我们还去摘梅花,还去凡间玩……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雪梅花,你要的雪梅花,我还没有帮你挪到凤阳殿……”
玄祉声音抖得厉害,肩头的伤口随着他的大喘气,往外冒着血。看上去真像是个悲痛欲绝的痴情郎。
好一出精彩的大戏,凤伶觉得自己都快要信了。
可是明明知道是谎言,听他提起往昔,她竟然也觉得胸口闷疼,好像有什么抓挠着她的心肺,几乎要炸开了。也许是他对自己下了什么蛊,她才会觉得这样难受。
使劲锤着自己自己的胸口,凤伶的余光瞥到床头的团扇,那把团扇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依旧承载着他们之间的欢喜,上面的鸳鸯那样夺目,刺地凤伶眼睛生疼,胸口也生疼。
吐出一口气,她冲过去就拿起那把小团扇,使劲撕扯起来。
谁知这凡间的物件儿,偏偏这样的结实,连一把轻罗小扇都坚固得像是玄祉编造出来的谎言。硬是叫人难以摧毁。
凤伶气极,拔出头顶的簪子就往扇面上猛戳。
“不要!”玄祉近乎凄厉地朝她冲过去,方寸大乱,仿佛她刺地不是团扇,而是他的心脏。
第125章 到此为止
用力刺破扇面往后一划,那对鸳鸯瞬间被划成两半。
随着手上动作的,是“嘶拉!”一下尖锐的声响。
玄祉几乎霎时,就被这个声音折磨得消靡下去。好像有人在他的心里拧了一把,随着面前的扇面把他的一颗心撕扯成两半。
她难道就不能拿簪子直接捅他的心口吗,何苦要用这种比捅他还要残忍千万倍的手段来报复他?
嘴唇上的血色近乎全部褪去,睫毛也止不住的颤抖,玄祉就那样立在那里,看着她握着簪子把团扇狠狠戳出了数不清的口子。
她戳的那样用力和愤怒,连自己的手放在扇面底下,被簪子戳出血窟窿也没有在意。
那把团扇很快变成一团碎布,被她丢弃在脚下,看也不再看一眼。
就像他第一次把团扇送到她面前那样,随意的丢弃,连同他小心翼翼的爱惜和珍视,一起丢弃在地上。
玄祉弯下腰,一块一块将那些碎布捡起来,揣进怀里。捡到被戳了好几个窟窿的鸳鸯时,一大颗眼泪掉在上面,又从窟窿里流到手指上,凉凉的,和他被撕碎的心一样凉。
凤伶大概没想到他会为了一把扇子掉眼泪,忽然就变得难过,心下一软,竟生出一种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念头。
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想扯过他的袖子擦鼻涕,想缠着他把最好的都给他,然后对他耍些小脾气,让他哄哄自己,听他一口一个夫人的唤她。
好想替他抹掉眼泪,捧着他的脸颊狠狠嘲笑他,说他哭起来也一样很难看。
还想告诉他丹丹没有了,骂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要让自己发现火丹的事,为什么不能把骗她这件事做的完美些……他根本不知道,她其实……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可这些,她都不能够了。
她已经禁不起再来一次了,实在不敢再让自己陷入被欺骗利用的境地。
没人知道她花了多大勇气,才在上一次伤痛之后,依旧选择相信一个人。她本就是死过两次的人,根本就不该搭上感情,再陷入愚蠢的阴谋。
因为他,就因为对方是他,她才那样放心大胆的,把一切都交付给他。她也想挖空心思的对他好,也想要好好和他过下去的。可是现在,这个人亲手撕开她所有被他治愈的伤口,然后告诉她,她又被骗了。
她没有勇气了,她的勇气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勇气败在他手里,她不会允许自己再做傻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到他面前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念头的。她只知道,她用力打掉了他手里破碎的扇面,把他捧在怀里的那些布条全部搡到了地上,然后一把火就烧了过去。
她不这么做,只怕自己真的会去抱住他。
“别这样!”玄祉慌乱地扑过去,伸手进火堆里抓那些碎布,手被灼地火红,却只抢回来几块烧焦了的小碎片。
他把那些碎片放在地上拼拼凑凑,捧在手心里,又放在心口处,反反复复,忽然就失声痛哭起来。
他无比珍惜的感情,就毁在他无比珍惜的人手里。
眼前一片昏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凤伶以为,他陪她做的这出戏,真是逼真极了,显然是比长玠下了更多的功夫,声情并茂还撕心裂肺。竟让她几度崩溃,攻她的心防,想叫她再次落入圈套。
“行了吧!”她烦躁的尖叫,使劲盖过他压抑的哭声,更想盖住自己心里的难过:“戏做够了没有!你处心积虑地留我在这里,究竟为了什么?你说吧,你还想从我这里骗取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究竟是想骗我的血肉,还是想骗我的骨头?你直说!我给你!都给你!”
玄祉两只手一起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半晌,他才抬起头,用嘶哑的嗓子轻声道:“我想骗你的原谅,还想骗你的喜欢。你给我啊。”
凤伶没了声音。
她给不了,就连假意对他说一句喜欢,她都做不到。
“你给我啊。”玄祉说的温和又茫然,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孩童。
像一个被丢弃又迷路的孩童,周围放眼看去,无一不是熟悉的街道,却无一不是陌生的路途。明知道引路的人就在眼前,可那人却偏偏不向他伸出手来。任凭他可怜巴巴的把手递过去,也换不回她笑嘻嘻地说“我们回家吧”这句话。
“你说话又不作数了。”玄祉的声音微弱的像是哼出来的。
上次他这么说的时候,她还会拍拍他,笑眯眯地来哄他。可是现在,她只是攥着簪子倚在床框上,发丝乱糟糟的纠缠在脸上,瘦得骨节分明的胳膊上沾满了扇面燃烧扬起的灰烬,像个恶狠狠的疯婆子,还是那种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疯婆子。
玄祉强忍住替她拨开那些碎发的冲动,勉力挤出一个微笑:“你说我骗了你,不如你也骗我一回吧。骗我说,你也喜欢我。”
凤伶垂下眼眸,默默把手藏到身后,使劲攥住簪子的尖端,让那些黏黏腻腻的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疼痛的感觉让她把注意力都放在背后,这样才不至于叫她再次陷入他的圈套。
良久的沉默,已经宣告,她不会想带他回家了。哪怕知道他迷路了,她也不会告诉他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玄祉绝望地瞧着她:“为什么你能原谅长玠,却不肯原谅我?我没有伤害你家人,大开屠戮的人是他。可是那时候,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不惜求我也要护下他的孩子。如果不是他后来亲手害死那孩子,也许你早就回到他身边去了,不是么。”
玄祉说着说着就握紧了手里破败的扇面碎片,大婚那天的缭绕的檀香,好像又钻向他的鼻尖。
哪怕是大婚的前一晚,她都在长玠身边。他耗尽心力,为婚事做各种准备。可他的妻子,却背着他,偷偷溜去别的男人那里。更可笑的是,他和他的好妻子,名为夫妻,却是连房都没圆。
有夫妻之实的,从始至终,只有她和长玠。他竟是一息都未曾拥有过她。他有的,不过是一把她捏过的小团扇,可现在,也没有了。
她宁可把那小团扇撕成碎片烧成灰,也不愿叫他拥有,连碎布片都不叫他拥有,真是凶狠极了。
他忽然想,要是她之前那个孩子是他的,她一定说不出什么做不到、舍不得的话。她会像刚才一样,凶狠地把孩子化成灰,化成血,也不让他拥有一刻。万幸的是,她根本不会给他生孩子,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一点点位置是留给他的。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尊严也搭了进去。他苦苦哀求的将来,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他强忍着所有的愤懑,独自一个人顶着排山倒海般的压力和嘲讽,只不过想替她撑起一片祥和的天地。到了她眼里,竟然也成了骗取权和利。
他一个在深渊里踽踽独行了九万年的人,会想要什么权和利呢?
回望这漫长的九万年,他想要的,只有过两样东西。一样是幼时母后的怀抱,一样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回眸。他盼的,不过是她能在有朝一日,看到他满心的欢喜和祈盼,然后给他一点点的好,一丢丢的甜,他就会幸福的要命。
几度欢喜几度愁,却道不尽这空悲凉,他这一生,仅有的两个祈盼,都落空了。
他该把这些话告诉谁去,说他恨不得挖出一颗心来给她,费尽心思也不过想讨她轻轻一笑。
他的祈盼,他的感情,全都毫无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凤伶的疯狂终于消停了一会,情绪也稳定了一些。玄祉想,大约是被自己说中了吧。
长久的静默后,凤伶握着簪头闷闷地锤了锤胸口,失神似地摇头:“你们……我都不会原谅了,我蠢,我笨,我活该。可也就,到此为止吧。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第126章 不见了吧
玄祉沉痛的看了她一会,走过去掰开她的手,拿掉她手里的簪子。
不敢再待下去,只好默默走出去。
走到门口处回头看她,她还是失神的倚在那里。
“别哭,别忧心,好好吃饭……”
还见呢。这三个字终于说不出口了。
“不见了吧。”
下石阶的时候,差点跌坐在上面。
石阶上到处都是灰烬,应该说整个凤阳殿的院子里都是灰烬。那些槐树和零落的几棵的腊梅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原本为她做的秋千,也只剩下黑黢黢的一堆焦炭。
为什么大好春日,非要淹没在这晦暗的天气里。
走到外面,连回廊都没有了。玄祉踩进废墟,那里面掉落了还很亮晶晶的东西,是长玠留下来的寒冰。零星铺洒在一片黑暗萧瑟中,更加诡异的灰暗天地。
捡起一粒寒冰,玄祉四下看了看。什么也没寻到,只好拦下一个正在打扫的宫人:“叫丹丹过来。”
宫人脸色微微带上了些惊惧,愣愣地抬头看玄祉。
玄祉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吩咐,宫人这才回过神,瑟缩着叩首道:“她……她……”
“怎么回事?”玄祉狐疑的盯着那宫人。
宫人被他看的吓一跳,赶紧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
“她的妖身呢?”
“没了……她是被破魔刀所伤,魂飞魄散,妖身也……化灵寂灭了,什么都没留下。”宫人结结巴巴的答道。
他想不通,她竟会让自己这样白白的丧命,惊诧过后,便也就徒增遗憾了。
或许当年忘川水涨之时,不该干涉她的命途,那样起码还有轮回可入。如此这般,倒像是她强行续命的反噬。
眉头蹙了蹙,叹了口气:“此事公主可知道?”
宫人点头。
玄祉闻言沉吟片刻,对那宫人说:“去叫几个人,把公主房里的尖利物品都收掉。”
宫人慌忙应下,起身就准备去。
“等等。”玄祉又叫住她:“金钗发饰,也都收去。”
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回头看了看一片黑暗中的宫殿,手里的寒冰倏地被捏成粉碎。
长玠。
所有的苦痛……全都拜那个人所赐。
回到西南,战势已经勉勉强强稳定了下来。但也只是勉勉强强。两边都死伤惨烈,暂时的休战,只叹是,遍地尸横碎铁衣,残兵骷髅骨未寒。枯城萧萧朔风舞,断刃金镞满山河。
凡人常说打起仗来,天地一片昏暗,连威严的天神都发起怒来。可是神仙打仗,又有谁来教训挑衅的恶人呢。
“把川北驻边的六百万的兵马调过来。”玄祉吩咐川北妖君。
川北妖君大骇。
君上这是要……要拼个鱼死网破。
“川北的边防怎么办?”思量许久,西城王替川北妖君问出了心中所虑。
“魔界之覆灭,又怎么办?”玄祉反问。
他也想安民,可若是被天族攻下来,社稷不存,焉能安民?
玄祉穿上金甲犀胄,转身看向百余位将领:“天族不仁,犯我魔界。此辱不可忍,必战必诛,奉陪到底。”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如同烈焰燎原,顿时引起一阵沸腾。
魔界的兵以凶猛著称,却因着玄祉所施仁政的限制,克制已久,就连白有闲寻衅都只能以守为主,诛不能攻不得,许多人憋屈至极。
如今玄祉不仅要调兵全力以赴,还要亲自领兵,自然是喜出望外的好事,将士们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被引爆,激动的呐喊声和兵刃敲击声隆隆作响,撼天动地。
“我等誓死追随君上!重振魔族雄风!”
这一打,就打了半个多月。
春雨伴着血雨,下了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凤伶不过一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三两宫人打开窗子,带上些许热切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凤伶才睁开眼睛。
雨后的阳光很是充沛,天地一片大亮。
凤伶瞧着敞开的小窗,窗外淡色的桃花和艳色的蔷薇交织,远的,还有模糊可见一树树白色的棠梨。仓庚和斑鸠的啼叫此起彼伏,叽叽喳喳地在花枝上跳来跳去。
看了一会,凤伶起身,推门就走到外面去。
身后的宫人吓一跳,抱着衣物跟在她身后:“公主,公主还是先穿上外衫和鞋子吧。”
外面已经暖意融融,推开门,满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回廊,亭子,茶寮。
往旁边看去,秋千静静地立在那里,灿烂的阳光下,偶尔被风吹的轻轻摆动。边上的槐树已经长出鹅黄的枝丫和翠绿的叶子,浅浅的影子投在秋千上,落下祥和的斑点。
凤伶看得痴迷,随口问道:“君上呢?”
两个宫人正在给她穿衣服和鞋子,闻言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凤伶走到秋千跟前,正要坐上去,忽然愣在了那里。这个秋千,没有锦缎。
去年做秋千的时候,玄祉怕她伤到,亲自用锦缎把秋千的边角都缠上的。可是这个秋千,没有锦缎。心下一惊,凤伶跑到回廊上,又像是魔怔似的,跑进亭子和茶寮。最后冲到每棵树跟前看了又看。
每看一样,脸色就难看一分。宫人们都提心吊胆,只好跟在她身后,围着她跑,生怕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毕竟她的样子,着实像是要做可怕事情的疯魔。
披头散发跑来跑去,鞋子只穿了一只,另一只还没来得及穿好,外衫也还没系进腰带里,随着她的奔跑,在身后高高扬起,把她瘦小的身子遮的一干二净。从后面看她,就像是一只奔跑的霞色被单。
“被单成精了。”刚从外面踏进凤阳殿的宫人捂嘴惊呼。
折腾了一大圈,凤伶背靠着槐树,慢慢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又问了一遍:“君上呢?”
宫人们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心翼翼的说:“君上在主殿。”
是啊,她想起来了,是她说的,再也不想见他了。那场和长玠的打斗是真的,凤阳殿的院子被烧毁是真的,玄祉摄灵嫁祸是真的,那句话也是真的。
她说不见就不见,谁知道是不是他根本就不想见,大概是懒得再装出痴情的样子。果然一旦揭穿他,根本连戏也不愿费心做了。
这样也好,若他还是往这里来,说不定有一天,她又会掉进他布满算计的陷阱里。上次是利用她摆脱罪名,谁知道下次又会是什么恶毒的目的。
缓了好一会,凤伶看向边上开得正盛的桃花:“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刚过未时。”宫人回答。
“不是问这个。”凤伶说。
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花枝,明白过来,连忙说:“还有几日,是惊蛰。”
“惊蛰……”凤伶喃喃重复,她原来睡了这么久。像是想到什么,她忽然急声问:“西南……西南怎么样了?”
宫人们犹豫了一会,暗暗揣摩她到底能不能受刺激。但看她眼睛里的耐心渐渐消失,还是战战兢兢的说:“这两天刚休战,不过天族还是没有撤兵,应该是等三殿下回来,还要接着打。”
“天族是三殿下在带兵?”
“嗯。我们也是听主殿那边的人说的。”一个宫人点头:“三殿下元神不稳,受了重伤,所以才休战了。”
凤伶淡淡哦了一声:“白有闲撤兵了吗?”
宫人摇摇头:“不知道。”
看来是还没有,白有闲要是撤兵,这场仗应该打不了这么久。魔族和天族之所以发生过数起大战,却无一方被吞并,就是靠着可以彼此抗衡的兵力。哪怕是幽冥山一战后的三百年里,各方势力割据,也没能让天族占了便宜去。
白有闲手里的兵是个关键。原本的中立方一旦加入天族,兵马的数量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一变化直接打破了平衡。若想守住魔界,自然是难上加难,凶险至极,一个不小心,天族就能导致魔族的覆灭。
天族恐怕也是深谙此点,才迟迟不撤兵,非要和魔族打到底。
凤伶思索片刻,拉着旁边的宫人站起来:“去拿纸笔来。”
宫人见她眼睛里恢复了清明,连忙去给她取。玄祉的东西都挪回了主殿,纸笔也早就拿回去了。宫人们找了一圈没见到,只好跑去主殿拿。
第127章 没有法子
西城王正和另外两位妖君从主殿下去,边走边议事。
主殿的阶梯很高,一个宫人从下往上跑,没注意上面有人,等到看清的时候已经踩到了其中一位妖君的衣摆。吓得她连忙趴下去擦。
原本是不打紧的事,因为这阶梯高,碍了视线,一上一下的人群常有撞到或是踩到的事情,很是正常。
但是西南王看那宫人的服饰,认出是凤阳殿的人,这就不免叫他想起那个孽障,一口难以言明的闷气随之涌了上来,呵斥便在所难免了。
“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
宫人也未曾想会惹怒西城王,胆战心惊的回答:“公主醒了,要……要纸笔,奴婢是来替公主取纸笔的。”
“她醒了?”西城王眉头都拧成了一疙瘩。
君上在外浴血奋战,不眠不休,险些丧命。她倒好,一个人在殿里睡得舒坦。
恼怒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既然醒了,为何不来侍疾?”
宫人吓得赶紧叩首:“公主并不知晓君上受伤。君上早先也吩咐过,不让我们提的。”
玄祉自己不让提,自然也不能再怪凤伶。
西城王长叹一口气,摆摆手让那宫人走。
待那宫人跑远了,旁边两位妖君凑到西城王边上,不安地提醒他:“即便你是凤伶公主的长辈,也不该对她做要求,毕竟让位诏书已拟,她迟早会成为你我的主君。主君在上,我们总归是臣子,不可不多加注意礼节。”
提到让位诏书,又想到玄祉的状况,西城王的面色更加凝重的几分,遂不再言语。
和两位妖君一起走到下阶梯,西城王脑中忽然掠过一件事来。
刚才那个凤阳殿的宫人,说要去取纸笔来着。怪不得方才觉得隐约有些熟悉,他记得,前几日碰到玄祉案边的宫人,也说是去拿纸笔。
大概是……巧合吧。
宫人把笔墨纸砚拿回来的时候,凤阳殿的院子里已经铺好了一张很大的桌案。
凤伶把纸放上去,下午的阳光正好斜斜的穿过槐树的枝丫,零星地落在上面。一瞬间,竟有种回到去年冬日的错觉。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阳光,也是刚好这个时辰,这个位置,她和玄祉一起在这桌边写着喜帖。那个时候,她已经掉进陷阱了,不知道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不定正在为猎物落网,而洋洋得意吧。
不由得又恨他几分。
宫人过来要帮她磨墨,她挥挥手说:“我自己来。”
见她沉浸其中,神色也难得的安详。宫人们也就放心留她在院子里,去忙别的了。
天渐渐暗沉,鹧鸪的叫声一阵一阵的,宫人们在纱灯里点上鬼火,又把掉落的桃花花瓣和落叶扫成一堆。
凤伶叫来一个宫人,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折好的信笺:“趁着宵禁前,把这个送到山神殿,交给山护神君。此事你悄悄去办,不可惊动旁人。”
末了,又补上一句:“别从主殿过,绕过去。”
主殿的后院,这会也点起了数盏纱灯。
鬼火是幽蓝色的,透出薄纱,隐隐带上浅浅的紫色,打在黑暗里,原是好看的。可是放在苦药味弥漫的后院,只莫名的叫人觉得压抑。
一个小婢端着汤药跪在塌边,伺候玄祉喝下,那药味道极苦,光气味就苦的叫人闻了嘴里发涩。玄祉喝下去,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小婢在旁边瞧着,心里莫名难过了一阵。
药碗还没有来及放回小婢手里,玄祉突然剧烈咳起来,那药碗应声落地,一声脆响也被玄祉的咳声盖了过去。
小婢心中一惊,连忙通知门外洒扫的宫人去叫巫医。
等再回来,玄祉的衣襟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喝下去的苦药全都吐了出来。小婢赶紧拿帕子替他擦拭,擦过他唇边,帕子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红鼻子巫医匆匆忙忙赶进来,看到这个状况,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掉。
转头问小婢:“又是喝药的时候咳血吗?”
小婢点头:“从昨日到今日,一直是这样,喝了药能稳定一段时辰,怕的就是喝药的时候突然发作。”
巫医用法术查探了一下玄祉的经脉,摇摇头叫小婢再去煎一副药来。
“这药真能解了君上的毒吗?”出了内殿,小婢低声询问。
“解不了,顶多只能控制毒性。”
巫医连连扶额,迟疑了一会,叹道:“这天族三殿下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六界两大奇毒,全下给了我们魔界,真叫老夫想不开眼都不行呐。”
“啊?除了君上,还有谁也被下过毒吗?”
巫医没接话。
小婢见他不说,也没再问。走了一会,她担忧地回头看向内殿,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君上这毒,可还有别的法子?”
“以前有,现在也没喽。”巫医摸摸下巴,轻声叹了口气。
小婢不解,提着灯笼,跟着巫医走到殿外,追问道:“以前有,那是什么意思?”
主殿建的很高,往远处眺望,可以看到东面的凤阳殿,掩在一片树木后面,是和主殿这边一样的灯火辉煌。
巫医望着那些灯火,怅然伫立了一会。
小婢在等他的答案,便跟着他一起站在那里。那是君上也常常伫立的地方,而且一站就是很久很久。这趟从西南回来以后,更是如此,明明意识模糊,连起身都困难,可只要有清明的时候,定是要来这里站一会。
她是不晓得这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就算白日里能看到宫殿的金顶,也只是金顶而已。
正想着,巫医手里的灯笼熄灭了。往里面一看,原来是灯烛燃尽了。
这手里提的灯笼不比纱灯,因为走路摇晃,用鬼火的话极其容易烧掉,所以提灯里面,只能用灯烛。这也是宫人们常常抱怨的事情,毕竟谁也预料不到灯烛什么时候会燃尽。要是半路上燃尽熄灭,就很是令人头疼。
小婢看到巫医烦扰的样子,又看看远处,伸手把自己灯笼里的灯烛拿出来,装在了巫医那盏灯笼的底座上。
“我离得近,这后院的纱灯也多,大人就拿去用吧。”
巫医望了一眼自己回去的路,便没推辞,道了谢准备回去。
谁知刚走两步,小婢就追上来拦住他:“大人还没说那是什么意思呢,哪里会有什么法子,是以前有,现在没有的?这是什么道理?”
小婢可不管其他的,别的她不懂,但君上对魔界何其重要,她可不想叫这巫医漏掉一丝一毫的机会。
巫医见她执着,便笑了笑,笑的极为苍凉,小婢觉得,比周围的夜色还要凉。
风吹动小婢手里的空灯,没了灯烛的灯笼,在巫医手上的提灯边,显得灰暗又萧瑟。
而巫医手里的灯笼,亮光耀眼,火红火红的,就和那天从君上体内取出的火丹一样亮,一样火红。
要是那火丹还在……
巫医看着面前的两盏灯笼,怔愣了半晌,徐徐说道:“君上啊,也提过你手里这样一盏灯笼,方才灯火正是明亮的时候,哪怕踏进没有月亮的黑夜,也不妨事。可现在啊,灯烛易主,这灯笼就不亮了,有月亮的时候还能勉强视物,一旦飘过来一块云,就是无尽黑暗。更何况飘过来的,还是朵永远无法散去的毒云。”
小婢听的云里雾里,气的直跺脚:“我是在问大人法子,大人跟我说灯笼做什么?”
巫医摇摇头,没再做解释。
小婢只好又说:“而且,事情也没有大人说的那么悲观,我把灯烛给大人,至少大人的灯笼亮了呀。大人不用担心黑夜,也不用担心云彩遮住月亮,多好呀。大人的路还很长,这灯烛对于大人来说,更加重要不是吗?”
听到这话,巫医的神色好像开朗了些许,瞧了远处凤阳殿的灯火一眼,便向她微笑道:“你说的倒是不错,兴许君上……也是这样想的。”
第128章 消失怪事
“说起来,君上正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后殿的人未免太少了些。”
巫医收回总是看向凤阳殿的目光,重新落向主殿的后院。他可能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冷清的宫殿了,宫人少的可怜,在房里侍候的,加上面前这个侍婢,只有两个宫人。
要不是熟门熟路,谁会相信这是魔君的寝殿,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到了冷宫里。
大概是因为人少,一旦出了宫殿,纱灯就不剩几盏了,不然他俩也不至于一人提着一盏灯笼。
“原本是有些人的,虽然不多,数十人还是有的,不过都被君上派去凤阳殿了。”小婢压低声音说:“而且君上不喜欢人多,似乎是怕中毒的一事……走漏风声。”
那能走漏啥风声,神魔两界,谁不知道长玠和玄祉打了个两败俱伤。
巫医捋了捋胡须,不再多言。君上殿里的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巫医来过问。
繁盛的桃花大朵大朵的凋落,梨花开了,又败了。
凤阳殿送走桃梨,迎来海棠,木兰,桐花,最后又迎来馥郁的牡丹。凤伶就这样整日的坐在秋千上,看那五彩缤纷的花,发着无边无际的呆。
宫人们不叫她老是这样呆坐,生怕她看得多了,有一天也变成一株植物。
主殿后院,则是单调的苦涩味道,日复一日,没什么花样,也没什么生机。
春天就这么平淡无奇的接近了尾声。
唯一比较令人意外的,是白有闲撤了北海和北荒的兵。这也是为什么,魔界的整个春天能够平稳度过。
平淡无奇,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不像天族,整个春天都乱七八糟。
白有闲撤兵,紫云神君是最先凌乱的那个。因为她是拿了兵符悄悄走的,紫云神君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西南一下子少了千万兵马,婚约书也撕成了废纸,散落一地。
再想拿回兵符,白有闲却已经靠着兵符,回北海夺了大权,并且连同北荒也一并执掌了。紫云神君连北海北荒的城门都没进去。
没人知道,白有闲为什么突然撤兵,还撤的那样毫无预兆。
于是神魔大战被迫搁置在那里。
紧接着,蓝露对药神见微的状告,也在司文星君那里一桩桩公开了出来。惹得天族上下一片哗然,紧急罢免了她药神的官职,要治她的罪。
再然后,就是天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因着月份大了些,见微探出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天后自然是要护着见微,哭天抢地的要求留下见微肚子里的孙儿。闹到最后,针对见微罪行的所有惩治,被定在她在生下天孙后执行。
天孙的父亲没有参与这场闹剧,也未曾出面说过一句话。他的重伤,比起玄祉要好一些,主要是臂膀被凤伶的琉璃净火击中后,又被玄祉用业火烧了一下导致的。两重烧伤,将他本就破碎的元神,又毁去了些许,不得不闭关休养。
长玉被迫再次接手天族的大小事务,则是促成神魔两界太平了一个季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整个春天里,玄祉的状态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多半是夜间,可也是这夜间,小婢一个不留神,就看不住他。端个药,倒个水,回来一看,人没了,左右寻不着。
起初,小婢还如遇大祸,惊地带着一帮宫人,满院子的找。彻夜焦头烂额,却找也找不到。结果到了第二天,人又凭空冒了出来。
反反复复,小婢也就不去寻了,总归是看不住,总归是会回来。只是每次回来,都会因为没有按时吃药,而复发严重的咳血症。这就罢了,偏生他消失的次数,还越来越频繁。
“这几日,君上咳的越发厉害,夜里,还是不要随便走动了吧。”
小婢委婉又小心翼翼的提醒他,玄祉端过药碗一饮而尽,没有言语。
他总是这样,和他说什么都没有回应,冷漠的像是还留在数九寒冬。
丑时一到,小婢紧盯着玄祉,看他似乎是熟睡了,便稍稍安下心。夜风吹进来,很是寒凉,小婢被吹的一个激灵,连忙蹑手蹑脚地去关窗子。君上被下了毒后,便极是畏寒,这样的风,自然是不能见的。
真奇怪,她记得入夜的时候,她就把这窗子都关好了的。
希望没有吵到君上,小婢暗暗想着,又蹑手蹑脚走回去,路过玄祉塌边,下意识看了看。刚才还“熟睡”的人,又不见了。
瞧了一眼身后的窗子,小婢用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脸懊恼之色。
更深露重,玄祉穿过一大片桐花,就被冰冷的露水沾湿了衣衫。外面的夜风吹拂,将衣衫贴紧皮肤,全是渗入骨髓的寒凉。随着夜风,还有花瓣掉落的声音,扑簌簌的,在静谧的深夜里,增添了几许空寂。
肩头碰到墙壁,更是穿刺似的冷意。
默默站在一大束花枝的阴影里,去瞧枝叶后熟悉的那间宫殿。
也不知道是怎么沾染上的瘾,近乎痴迷。就想看看这里,她走过的地面,她抚摸过得花瓣,她倚过的回廊。
天地一片寂静,殿内没有点灯。
他知道她在屋里安睡,只要再往前几步,就可以偷偷溜进去看她一眼,她应该不会发现。但一想到她凶狠的模样,他便迈不出这一步,只怕她万一发觉,又像上次那样,握住簪子或是其他什么,来伤害自己报复他。
那样的报复,他受不了,他惧怕的。怕到不敢违背她的话,怕到思念成狂也不能见她。
只要让他远远的站在这里看一看就好,就这样默默看一会那个宫殿就好。已经过去好久了,他不知道她这一日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从痛恨他的情绪里走出来。
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回主殿,就是怕她看到,又恨得怨怒不止,歇斯底里。
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出路了吧。
不知不觉又站了许久,久到他的身子被露水和夜风浸满寒意,渐渐没了知觉。
胸口一阵刺痛,忍不住想咳,赶紧捂住嘴,生生憋了回去。转身连忙离去,终于在走出凤阳殿的大门时,没有忍住,低低的咳一声。冷清的宫灯在他头顶摇曳,照在他白皙修长的指节上。慢慢把手拿开,猩红的血就从指缝里滑出。
似乎可以听见,血珠子掉落在坚硬青石板上的啪嗒声。其实,和花瓣掉落的声音,没什么分别。又回头看一眼院中的花,不知不觉,那些花都从花苞变成了风一吹就会落下的花瓣。
以前他们那样期盼春天,可是一整个春天,花是都开了,他们却封闭在自己的冬天里。也许,会永远的留在冬天,再也走不出来。
这次,玄祉没能像往常一样,凭空在后院冒出来。天都快亮了,还是没有人影。
小婢只好又带着一群宫人满殿的去找,才在高高的阶梯上发现了消失不见的他。
那时,他竟连咳的力气都没有了。静静地倒在那里,血把胸前的衣襟浸湿,又把白玉石做的阶梯染上了突兀的颜色。
春天,还是要过去了。
第129章 嗜睡怪事
宫人端了膳食走进凤阳殿,凤伶还在睡着。把粥放在桌上,宫人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已经过了中午了。
思索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唤她。她睡得很沉,被叫醒还是一脸困倦。
宫人拿过薰好的衣服帮她穿上:“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凤伶摇摇头。
宫人担忧地看她:“可是公主已经很多次错过午膳了,当真不打紧吗?”
何止错过午膳,最近凤伶好像很能睡,每次都是睡到太阳西斜,才慢慢醒过来。到了晚上,又很快把宫人们都打发走,说要睡了。
起初宫人们只当凤凰能睡是正常的,毕竟凤伶一口气睡过半月也是有的。但这种嗜睡的情况近来急速恶化了,从原来的的偶尔一次,变成了每日都是中午醒,昏时睡。哪里会有人,日日都这么能睡的。
以前那种睡法,也是一口气的昏睡,她现在没病没伤,每天睡这么久,着实叫人担心。
凤伶却不以为意,摆摆手说:“不打紧,只是春夏之交,格外困乏罢了。”
“还是叫个巫医来给公主瞧瞧吧。”
“说了没事。”凤伶漫不经心地拿起小勺吃粥,吃着吃着,忽然又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外面的牡丹。那些牡丹已经盛开了,三色堇这两日也陆陆续续开了花。
每日沉醉,醒来却惊觉时间消失的飞快。
“天气……转热了。”她的指尖缓缓抓住胸口的衣襟,淡淡说着。
宫人不晓得她在感慨什么,只觉斜阳笼在她身上,照的她浑身一片昏黄,有种怅然若失的哀伤。可是有什么好哀伤的呢,听过悲秋伤冬的,可不见有人哀伤生机勃勃的繁茂春夏。也许是感慨春天过去了吧,宫人暗暗揣测。
“这个春天过去,还有下个春天,下个春天过去,还有很多个春天。公主何必为此忧愁。”宫人温声劝慰道。
“听说前几日,天族的三殿下出关了。”凤伶说。
“什么?”宫人一脸疑惑,跟不上她奇怪跳跃的思维。
刚才不是在说天气吗,怎么突然转到天族三殿下那里去了。而且,那个三殿下出不出关,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凤伶没再解释,呆呆的愣了一会,垂下眼眸,转过身靠在窗棂上:“就按你说的,找个巫医来替我瞧瞧吧。”
宫人略微有些惊诧,她的思维咋又和前面接上了。再说,刚才还不耐烦的拒绝,不知道这一小会,她怎么就变了心思。
“别告诉君上。”凤伶补充道。
宫人小声嘀咕:“什么都不告诉君上……”
凤伶看了她一眼,那宫人便闭嘴不再提了。关于玄祉,她还是那样恨恨。宫人们是搞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如此。
玄祉从西南回来,都过了这么久,她一次没去看过,对他的一切不闻不问,好像恨不得玄祉永远死在西南,再也不要回来。
应该说,她现在就是把玄祉当成死人来看。除却要搞什么小动作的时候,想起来说一句不要告诉君上,其余的时候,几乎是忘记了有这个人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人,又怎么会有夫妻是这样的呢?凡人说的,互相仇视的怨偶,大约便是如此。
不想惹她不开心,宫人岔开话题:“昨天夜里,公主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凤伶缓缓转过身,又去看院中的花枝,淡声说:“没有。”
“一点都没有吗?”宫人纳闷的挠挠脑袋:“奴婢的睡眠很浅,对声音极为敏感,应该不会有错。而且奴婢好像不止一次听到,夜里有细微的响动。”
“也许是风声。”凤伶漫不经心的捏了捏手指。
“以防万一,奴婢还是叫人夜里多些防守吧。”宫人摇摇头,说完便要去替她请巫医。谁知道,还没出门,就被凤伶叫住。
“不必多此一举。”
“啊?”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问:“公主是说防守的事?”
凤伶神色平平地嗯了一声,手指却捏的微微有些发白。
宫人见她沉默,认定她今天的状态不对劲,生怕她的主意又变来变去,便耐心地立在那里,等她吩咐。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凤伶又变了主意,不过变的不是防守的主意。
“还是……等明日再去请巫医来吧。我还想,还想……”她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后面的话,就这样埋没在叹息里。
还想什么呢,公主最近真是愈发奇怪了,宫人出了门,兀自嘀咕了两句,摇摇头去忙别的了。
傍晚,凤伶照例又要睡了,早早地就闭门熄灯,打发院里的宫人。
“你们这样走来走去,我怎么睡得好。”
宫人们见状,连忙就退了下去。
入夜,四下寂静无声。浅浅的雾色光华从窗子漏进来,在房梁上留下水波一样的暗纹。
熄了灯的凤阳殿,沉浸在夜色的厚重中。虽然是春末夏初,夜间依旧十分清冷,风从门窗缝隙中钻进来,经过隔窗,又划过壁雕,被削弱的像是一缕游丝,难以察觉。
凤伶倚着门坐在地上,吸了吸鼻子,就闻到了夜风里露水的清冽味道。
抱着膝盖,仰头往上看,入眼全是房梁上的光影,盯着那些光影,可以一动不动的看上好几个时辰。
夜渐渐深了,从窗子漏进来的光束也跟着变斜,那些光束里,可以看到悬浮的细小灰尘。
每当看到这样的光束,凤伶就会竖起耳朵,连呼吸也屏住,去听外面的声响。
没有声响,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
又这样坐了好一会,凤伶站起身,推开一条缝隙,凉风一下子灌进来,吹动她的裙摆,在流动的斑驳光华里,飘动起伏。
花枝影影绰绰,就算是夜间,也不能掩盖它的繁盛。繁盛之下,今日是空无一物的孤寂。
不晓得过了多久,黑色的夜幕变成深蓝,又从深蓝变成白色,直到第一缕阳光从门缝里,照到发丝上。天亮了。
“又可以多恨他几分了。”
凤伶恶狠狠地说,抬脚往床边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门缝里再看了一眼花枝。
花枝!花枝!为什么花枝永远在那里!
爬回床上,明明困得昏沉,可今天,她却睡不着了。
前天夜里的声音,盘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冷意,似乎还留在脚心。踩到那抹猩红的湿凉,更是令人又冷又痛快。
她应该感到痛快的。是不是做戏,那样落魄的景象,她都该感到痛快的。
不过今天还真是一点不暖和,说好的夏天呢,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还是冷的瑟瑟发抖。
真恨他,又使这样逼真又卑劣的苦肉计。真恨他,住在那么远的主殿,令她不能多恨他几分。
下午,阳光充沛,巫医是被从悄悄带进来的。
宫人一路上都处在心虚的状态里。一想到自己在做的事情是瞒着君上的,就心惊胆战,生怕君上突然冒出来,厉声问他们去哪。万幸的是,从主殿到凤阳殿,一路都没碰到君上。
看到四周的宫人们都退下,巫医心里一下子就没了底,战战兢兢地朝凤伶拱手:“不知公主寻微臣来,有何要事?”
凤伶示意他在茶寮里坐下,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分明是平静的样子,但巫医看着她,更觉得后背发凉,一种莫名的恐惧,直直扼住他的喉头。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女子这样可怖过。
凤伶不经意地抬眼,瞧了他一下,唇角便不易察觉的微微上扬。她把手里的茶抵到巫医面前,巫医手抖了抖,却没接。
凤伶轻笑,将茶盏慢慢放在他面前:“我不也不瞒大人,近来确实有一事,需求大人帮忙。”
第130章 我不稀罕
“不行!”
巫医跳起来,把前面的茶盏茶壶全撞翻了。茶水溅了一地,在地上留下淡淡的颜色。
“怎么不行。”凤伶也跟着站起来。
“火丹之事已成定局,一旦给出,就不能收回。”巫医看着一地狼藉,脸涨得通红。
“你不用骗我。”凤伶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瓷片,侧身看外面的阳光:“我也是会查阅古籍的,上面分明记载了很多起火丹归还的例子。”
“那公主可知,还丹人的下场?”巫医大叹一声。
阳光下,凤伶薄唇轻启:“知道。”
“那公主怎的还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巫医抬步走到凤伶身侧,他的鼻子在紧张的情绪下变得更红了,但还是强压着恐慌的情绪,语重心长的劝凤伶。
“还丹,不是换丹。君上正值壮年,换丹给你的时候,身子也康健的很,所以就算没有火丹也无妨。可是公主,恕臣直言,你和君上不同,你本是将死之人,是换丹才得活的人。你的一呼一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可全靠着君上这颗火丹。火丹一旦取出,公主连一息都不能活,立时就会没气。”
凤伶的睫毛披着阳光,上面细微的尘埃清晰可见。听了巫医的话,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尘埃就消失在阴影里。漠然的声音随之慢慢响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巫医忍不住也拿这话问她:“公主不要命了么?”
“不要。”凤伶说,突然就转过身来:“这不是我的命,我为什么要靠他的火丹活着。他的东西,就算死了,我也不稀罕。”
“公主不稀罕……公主可知你不稀罕的命,是君上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倾尽全力替你续的。”
巫医看着面前的公主,再想想主殿里的君上,心里一片寒凉:“公主说看了古籍,那公主可知,君上做的,是逆天折寿的事。君上他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魔君的,他和公主一样,都只是个少年人。这样一个人赔上寿命、耗尽所有给公主的,竟让公主用一句不稀罕就弃之如敝履,这是何苦呢?”
凤伶愤然:“玄祉如今,竟也说服了你陪他一起来诓我。你们煞费苦心,逼我留在这乌烟瘴气的人世间,又是何苦呢?”
巫医忽而觉得,和她无话可说。唉噫唉噫感慨了两声,不再争辩。
“你且说这忙你到底帮是不帮?”凤伶问他。
巫医连忙跪到地上,哆哆嗦嗦半天,使劲摇摇头:“恕臣做不来。”
“你这样拒绝,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巫医老实回答:“可臣更怕君上。就算我现在为了活命替你取丹,到了君上那里,同样也难逃一死。”
他说的是实话,取丹,和取凤伶的命是一样的。令凤伶丧命这样的事,根本瞒不住,到时候君上一旦知晓,不将他千刀万剐,也得剥他一层皮下来。
比起那样的死法,倒不如死在凤伶手里来的痛快。
静默了一会,巫医把眼睛都闭上了。冷汗从额头上滴到地上,很快又被阳光晒得渐渐褪去颜色。不指望了,只希望凤伶能给他个干脆,一火球下来让他死的痛快些。
然而,凤伶看了他一会,却淡淡吐出一句:“你走吧。”
巫医诧异的抬头,用袖子擦擦冷汗,还有些迷蒙,不知道她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可别他回头有的时候,突然搞背后袭击,那就太恐怖了。
“公主……”疑惑的喃喃。
“你走吧,我不劳烦你,我现在就去找他,我要当着他的面,亲自把那火丹剜出来。”
话毕,凤伶毫不犹豫走出茶寮。
“不行!”巫医大惊,吓得整个天地都变得扭曲。那反应,比听到他要死了还要猛烈。
绊着茶桌摔了了一跤,红鼻子上沾到灰也来不及顾及,摇摇晃晃就爬起来拦住凤伶:“公主不能去!”
玄祉的情况恶化严重,从昨日到今日,两天一夜,巫医和两个宫人没合眼地给他医治,才把他从鬼门关捞回来,勉强稳定了毒性的扩散。
这要是凤伶真跑到他面前去剜火丹,剧烈的刺激之下,丧命的是谁,恐怕真的难说。
“怎么?”凤伶问。
巫医张张嘴,想到玄祉不让说病情的事,于是不免摸摸自己的脖子,还是没有说出来。支支吾吾了半晌,只勉强解释说:“不是臣不帮公主……臣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臣也怕报应呐。”
凤伶懒得和他废话,往旁边一绕,大步就走出凤阳殿。
巫医见状况不妙,凤伶这幅样子,是铁了心要死到君上面前去。
不行!不能行!
他想起,昨日在主殿,碰到数位将领妖君前来问安,个个都神色肃穆。其中有几位重臣,临别时特地把他叫去,对他说天族在西南增兵了,叮嘱他务必治好君上。
那言下之意,神魔大战是要继续打下去了,而且开战的时日近在眼前。怕不是明日,便是后日。
魔界的存亡,现在都在他的肩上扛着。绝不能有闪失,更不能让凤伶白白害了君上,毁掉他们所有人。
心下一横,巫医追到凤伶身后大喊:“我帮!我帮!”
凤伶神色从容,丝毫未觉意外,脚下一顿,便悄悄笑了笑。
宫墙好高啊,把阳光都遮去了。
抬头去寻阳光,寻不见,只好有意无意遥望了一眼主殿。这是,他们吵架后,她离主殿最近的一次吧。已经可以看到主殿的轮廓和阶梯了,还想再看看主殿里的人,可是没有机会了。
后悔前日夜里,踩到血就驻了足。被害怕占据了心房,回过神来,竟是连背影都没能留下。
悲凉的神色没能忍住,不经意的在眸子里一晃而过,苦得就像主殿里的药味。巫医诚惶诚恐的在旁边瞧着她,一时以为自己定是看花了眼。
一心求死的人,也会因为寻不到阳光而悲伤吗?
凤伶亦是参不透自己的情绪,只知道,若是心中荒芜,定是连毒草也长不出。若是心中毒草泛滥,定是荒芜的还不够厉害。
谁叫冬日的酒香和花香,漫过整个春天,还未散去,馥郁她的心神,令她用尽尖利的外壳,也要捍卫下一点点的柔软。
狠心撇开目光,凤伶转过身,对巫医说:“走吧。”
把火丹还他,就不会害怕了吧。
“今日不行。”巫医为难的说。
凤伶眸色一沉:“为何?”
巫医扑通跪在地上:“公主有所不知,取丹是讲究天时地利的,只可在正午阳光最为充沛之时取,否则就算取出来,也是废丹,不能再为君上所用。”
最后一句话,让凤伶没来由的恼怒:“我管他用不用,他用不上,不是正合我意?”
“那……”巫医作势要顺她的意思,跟她回凤阳殿取丹。
“算了。”凤伶冷哼一声:“我也累了,那就明日正午吧。”
“是。”巫医默默在心里捏了一把冷汗,能把眼前搞定就是大幸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先让君上安生的度过今日再说。
可偏偏,他这个松了口气的神色被凤伶尽收眼底。
“还是现在吧,我突然又不想活了,就算是一个晚上,对我来说,也太过漫长。让我欠一个我憎恶的人,委实膈应,一瞬息都难忍。我巴不得现在就还给他,解了心头的恶心。”
巫医愣了愣,抬头还要说什么。
对上她冰凉的目光,却是惊得背脊一僵。知道自己的胡诌被识破,只好闭嘴跟她回去。
一路上绞尽脑汁,在想如何拖住她,既能不给她取丹,又能阻止她冲去君上面前闹腾。
迈过凤阳殿的大门,突然就不想了。不是因为想到了好主意,而是天空突然暗沉下来。二人皆是一怔,抬头朝天上看去。
只见远远的,黑压压如蝗虫一般,布满了天兵天将。
第131章 不见了吧
“玄祉……”
凤伶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转身抓住巫医的领子。
巫医吓得不轻,惊恐地盯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说你是救人的。”凤伶说。
巫医赶紧点头。
“那魔界千万子民,你救是不救?”
“救!救!”巫医想都没想,就诚惶诚恐的说,说完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他一个巫医,又不能阻止两族大战,如何救得了千千万万的子民。要救,也只能君上去救。君上……忽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果然,凤伶松开他的领子,麻利地往槐树底下一坐:“那就快些动手吧,把你取丹的术法放出来。”
“这……”
“再犹豫,就真的来不及了。”凤伶催促说,翻手幻化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示意巫医接过去。
巫医缩着脖子,哆哆嗦嗦不敢接。
“没关系的。”凤伶把那团烟雾升到半空,推到巫医面前:“这是琉璃净火的焰气,已经被炼化过了,不注入法力的话就只是普通的灵球,伤不到人。你拿着,待取了火丹之后,就去找君上。他若不愿收这火丹,直接用焰气把他打晕,务必在大战前,把火丹还他。”
巫医缓缓跪到地上,双手接过那团雾气,颤巍巍地放入袖袋,哽咽片刻,问她:“那公主……可怎么办才好。”
“我说了,我早就死了,这命不是我的。”凤伶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天空,那些密密麻麻的军马瞧上去像是大块的乌云,似乎随时都会降下一场暴雨,淹没整个魔界。
她知道,长玠就在那些乌云里。白有闲都撤兵了,他还是不肯放下。从他来凤阳殿的那一日,她就猜到了他的意图。
只要她还在这世上,他便不能叫她安宁。他等着再度血洗幽冥山,把她拖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她是他恶念的源头,她不死,恶念不止。他见不得她有一刻的安生,也见不得她身后的魔界有一刻的繁盛。她就像是引发他胜负欲和占有欲的蛊种,便是碾死,也要逼迫她死在自己手里。而魔界,则是威胁到他的刺,存在一日,便令他恐慌一日。
这场生灵涂炭的战争,注定是要打出个死活来。
可凤伶已经受够了。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魔界的将来,一样都不能由他。
她知道她本该自己来结束这一切,可她也知道,不该占着旁人的命来做赌注。更不该以仇恨为由,不管不顾地押上全部子民,将魔界的未来掐死在自己手里。
把命还给玄祉,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不管玄祉对自己有没有真心,都不妨碍他都是个好帝王。论修为和法力,她不及他,论权谋战术,她不及他,论治理魔界,她也不及他。
他要做这个帝王,就叫他去做吧。
他定能将魔界恢复往昔的繁荣,就像自己父君在的时候那样。
如此,也算是对得起被她祸害一场的子民。
如此,再不欠他。
如此,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恨他。
“玄祉,我和他只能到这里了。放夫书就在屋里的桌案上,叫宫人拿给他吧。他是个重礼法的人,也好让他日后再娶时,有正规的文书可走。”
巫医知道她心意已定,明白这确实是对魔界最好的决定。玄祉所中之毒几近侵入心脉,若没有火丹,根本撑不了多时。
就算玄祉勉强去迎战,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说不定不待毒发,就会直接死在天兵手里。届时,魔界必将大乱,唇寒齿亡,他们也将在劫难逃。
要是把火丹还给玄祉……
毒一解,或可逆天改命,扭转局势。
只好默默听她交代。
“待他凯旋,麻烦叫他替我收个尸吧,随便埋在哪颗梅花树底下都行。这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他了。”
巫医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凤伶见他这样,反倒微笑着安慰他:“祸害要走了,你该高兴才是。”
左右想了想,凤伶又说:“若他问起我,告诉他,我恨他,到死都是。”
取火丹的阵法在空中闪耀着火红的光芒,将凤伶团团包围。
光束集结,刺眼的令人眩晕。层层雾气密不透风,隐隐释放的法术像是无数只爪子,牢牢将她困在煞气里,拉扯她的意识。
很快,凤伶就被煞气卷至半空,再也动弹不得,而她的上方,剖取丹的魔气正在蓄灵。
浑身疼痛剧烈,意识重得像是山崖上坠落的巨石,拖着她直往下坠。这种感觉,像极了在南天门被剔去仙骨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候,有人在阵法里稳稳托住了她,而现在,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一脚踏空了的难受。
好在这样的难受,没有持续很久,魔气朝着她的丹田疾速袭去,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痛感就消失了。
凤伶的眼前倏地变得一片漆黑。
意识缓缓下沉,像是跟着四散的魂魄飞走。
真好,终于不用再害怕了。
只是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遗憾,遗憾没能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里,鼓起勇气,见他最后一面。
多少个夜里,只敢倚着门,聆听他的气息。总以为,还有下一个夜晚。
不过不见,亦是好事。
五万年的种种,痛也好,恨也罢,都化作光影,从指尖流过。
那个他,来生……也不要再见了吧。
来生……她造了这么多孽,来生也许会被贬为凡人吧。
终于可以走上那座桥了,小时候挖空心思,要去奈何桥上看看,却在种种缘故的干扰下,一直未能实现。
原来,有些机缘,是要等到最后才会有。
不知孟婆翻阅她的生平薄,会不会笑话她蠢笨的情根。
或许,会给她一碗汤,叫她忘了这痴缠到连心都剜空了的爱恨。
忘了,忘了。
散了,散了。
意识终于飘零殆尽。
别哭,别忧心,好好吃饭……不见了吧。
后记 两封密函
“山护神君敬启:
想必西南战事,神君已经有所耳闻。此事因北海公主而起,亦是因吾而起。虽是私人恩怨,却得天族有心之人利用,如今,北海公主被用作引战利刃,魔界则陷入危乱。
吾虽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言,若北海公主不撤去千万中立军,魔界恐不能保。
论起此事,吾本不愧对于北海水君,更不愧对于魔界众生。天族攻来,吾身为君王死守社稷便可,于是,更加无愧于心耳。尽力而为之,魔界倾覆,乃是身后事。生灵涂炭,亦是身后事。
然,吾已不能如此。
不欲羞于向神君坦言,吾至爱伶。吾可死,魔界生灵可死,伶不可以死。因此,吾有不得不保魔界之理由,安魔界,亦是安伶。
故诚愿以吾之死,换北海公主撤兵。此举既保魔界,又可了却北海公主之仇怨。
早闻神君乃北海公主之故友,愿神君替吾言语,成全吾之心愿。
吾愿以魂魄起誓,定将性命偿与北海公主,只求一个春天之时间。
以上请托,恳盼慨允。
玄祉敬上。”
……
……
“山护神君如晤:
近来花都开了,正是生机蓬勃的时候,我想,山神殿也是一样的好光景吧。
不瞒神君,我又一觉睡了大半个月才醒来。梦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梦里的日子过得也舒坦。美中不足的是,不能一直睡下去,因为是梦,所以总有醒来的时候。
就像今日,逃避了大半个月,还是醒过来了。
神君一定很好奇,我都兴冲冲的成婚了,还要逃避什么呢?也许你会猜测,我在担心西南的战况。可是不是哦,西南虽然局势紧张,但还不至于让我害怕到想要逃避。
事实上,我发现了玄祉的一个大秘密,大到足以叫我杀了他的秘密。可你知道吗,我没能下去手。这是不是很好笑?
我仔细想了想,我应该不算是一个懦弱的凤凰吧,甚至不算一个好凤凰。我也曾杀过很多人,只要他们伤害我,我就可以毫不留情的把业火穿进他们的心脏。
可是面对玄祉的时候,我做不到了。仅仅是他的血溅到我的手上,我就害怕极了。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中了他的蛊。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常常会想起,在我还是忘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冬日,他带我去凡间。
那时候闹市人多,好几次险些将我们二人冲散,他不敢拉我的手,只好把我和他的衣摆系在一起。阳光稀薄,树影稀疏,我们的衣摆连在一起,走的近时不觉,远的时候就会拉紧,才惊觉它的存在。
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和他后来的命运。
可是怎么办呢,他也骗了我。
所以我真的很生气,不是气他,而是气我自己被骗了还放不下他。于是,我一怒之下,把他送我的团扇撕毁了。
孰不知,这竟成了我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之一。
当我看到他因此掉下眼泪,难过的一颗心都碎了,真恨不得把扇子变回来。可惜,破镜不能重圆,破扇亦不能重圆。
天注定,我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
无论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仇恨,还是因为碎掉的扇子,总之,都是不可调节的裂痕。
难过到呼吸都是艰难的。
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所幸,我蠢笨的一生也快走到了尽头。
西南一事,令魔界岌岌可危。天族利用有闲,大有覆灭魔族的趋势。我作为一切祸乱的始作俑者,不得不去解决这件可怕的事情。
我试图阻止过有闲,并从她那里了解到她的心愿。她的父亲仙逝,我有责任,她要求血债血偿,我完全能够理解。我也是在仇恨中前行的人,她的痛苦,我以为,血偿已经是最为直率的方式。
所以,我愿意用我的命去偿还这一切。
我心意已定,如果神君懂我,便不必劝我,也不必为我感到难过。
不知神君可否受累去一趟西南,带上我血偿的诚心,劝一劝有闲,让她撤去手里的兵马。
只要她撤去,我就会把命奉上。
不过……我想恳请神君,替我向有闲求得一个春天的时间。
待春天一过,我定会立时奉上性命。
我知道,要死的人不该奢求那么多,但是,我还想陪他过完这个春天。
因为扇子的事,我一直很愧疚。
还有一件令我感到羞愧的事是,我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却没有一句实话。这个时候,我就不得不承认,好吧,我就是一只懦弱的凤凰。
不过如果我有一个春天的时间,也许就会不一样了!
这样好的季节,这样长的时间,我想他会来寻我的。而我这只懦弱的凤凰,打算抛下所有,再见他最后一面。或许……是很多面也说不定。我想和他一起把山上的早梅,挪到凤阳殿来。
陪一个骗我的大坏蛋度过春天,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可我就要死了,就傻这么最后一回,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顺祝春安。
凤伶手书。”
后记 三万年后
“三万年一晃就过去了,竟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长玉看着周围满树的花,边走边说:“幸得魔君仁政,这三万年来太平日久,期间出世的后辈,更是不识干戈,不闻烽火。而我也有幸能得闲暇,观赏这春末夏初的好景。”
随着他的目光瞧向繁茂的花树,夏初的阳光正是充沛的时候,从枝丫间透过,落在花瓣上。风吹动花朵,在那些斑驳的光影下来回晃动。
看得略有些沉醉,旁边的人微微笑道:“还不是仰仗天君的仁德。”
“哎,你就别拿我打趣了。”长玉挥挥袖子:“仁德二字分量太重,倒叫我这个懒于政务的太平天子,羞愧难当。”
“勤于政务,未必就是好事,放眼世间丰功伟绩之壮举,无一不伴随着难以评说的过错。倒不如心念苍生,做个闲散君王。谁知道无为守成,是不是大仁德呢。”
长玉闻言笑了笑,不再否认。其实也无须否认,纵观这三万年,功过自在人心,已不必明说。
行至忘川,长玉望着茫茫河水,忽而想到什么,情不自禁的说:“说起来,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见微那样一个人,最后竟会抱着孩子跳下忘川。”
“有什么不明白的。”旁边的人淡淡道:“不是你们天族下的追捕令么?”
“是下了追捕令,可也没想过要了他们性命啊。”长玉摇头。
神魔大战之后,天后于悲痛欲绝下,不分昼夜地守着见微,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到了见微腹中的孩子身上。
可谁知道,见微口口声声说的儿子变成了女儿。这本也没什么,但那女孩竟遭了严重的反噬,一生下来就是个残儿。
天后的情绪可想而知,接二连三的沉重的打击令她几近崩溃,这个出乎意料的孙女,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保天族颜面,天后对外宣称,天孙死在了见微腹中,继而闭门扑上去就要掐死那残儿。然而见微拼死反抗,终于未能得逞。
一气之下,天后当即下令将见微母女打入极寒之地,下令叫她们永世不得出。
谁知道,这见微用药毒死了押送的天兵,抱着孩子就跳下了九重天。等到魔界发现异动,通知天族来的时候,见微已经被忘川焚去了魂魄和元神,只寻到一具尸骸。而她手里抱着的孩子,因为体型太小,被焚的连尸骨都不剩。
“难说幸与不幸呐,若我那侄儿没死,恐怕也是在极寒殿,白白受着比死更痛苦的折磨。”长玉长叹了一口气。
忘川水被微风吹拂出一道道水纹,缓缓荡漾到岸边,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这样平和的河水,吞噬了数不清的执念苦痛,依旧平和的流淌。
二人像是被晃了神,静静地望着那河水,良久,才发出些声音。
“蓝露近来可还好?”
“蓝露……”长玉的眸色一暗,苦笑着摇摇头:“自从她归隐山林后,我也有万余年未得她的消息了。”
“我上月去凡间,看到她在昆吾山下开了一家浣衣局,过着和凡人一样的生活。倒是逍遥自然,惹人羡慕。天君当真不去瞧瞧?”
听到浣衣局,长玉沉默了一会,眼眸低垂,半晌才低低的笑了笑:“不瞧了吧。”
不瞧了吧,旁边的人微微一滞。
“去年,你们天族有一仙使,看着是香火琳宫的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我这这落下了一个册子,恰好是你历劫的生薄。”
“竟有这样的马虎事。”长玉转过身:“让魔君见笑了。”
“误会还是解开的好,免得到头来,徒留遗憾。”
“免了吧。”长玉说:“我们之间没什么误会好言说的,终是我负了她。”
抬头又看了看忘川水,长玉拱手对面前的人说:“魔君就送到这吧。”
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面前熠熠生辉的波光,直到长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云雾里,还是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
忘川岸边的彼岸花开的正盛,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火红的花朵,却还是没有渡任何一朵化形的勇气。其中有一朵彼岸花,半截都泡在河水里,似乎已经露出寿命将尽之色,看了良久,抿了抿唇角,还是放下了手里的灵力。
天道命数自有轮回。莫要因一时的不忍,行吉凶不定之举。
走回主殿,正要踏上白玉阶梯,忽而改变了方向,转身朝凤阳殿走去。
长长的道路,高高的宫墙。除却隐隐约约的鸟叫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脚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连呼吸都是缓慢而无声的。
原来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再改掉了。
踏进凤阳殿,依旧是三万年前的景象,还是那个回廊,那个秋千,那个亭子,那些宫人。角落里的花枝,则是没变的繁茂。变得……似乎只有时间。
“娘亲娘亲,你可算回来了!”
清越的童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打破了因为长玉前来而生出的感慨。回过头,一个软乎乎的小家伙就抱住了自己的大腿。
那是一个生的极美的女孩子,花枝筛过一缕缕阳光,略微笼在她面上,流转不定。在那些幽微的光芒下,她白皙的面容和澄澈的眸子,都显出惊人的明亮动人。就连大朵的牡丹,在她面前都失去了些微的颜色。
可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双漂亮的眼眸,并不会因为刺目的阳光而微微闭合,也不会寻找周围人的眼睛,与他们对视。
这是一双仅仅能看到黑暗的眼眸。
若是再去把一把她的脉,还会发现,这是个先天严重不足,既没什么仙气,也没有一点半星魔气的女孩子。
“说了多少遍你才会记住,我不是你娘亲。”凤伶轻声嗔道。
“娘亲怎么又糊涂了,你就是念梅的娘亲。”小女孩咯咯笑道,缠着凤伶就不愿放手:“娘亲说好了,今日要和念梅一起用午膳的,怎的现在才回来?”
凤伶拗不过她,只好说:“有些事耽搁了。”
小女孩粲然一笑,抬头眨了眨那双没有焦点的漂亮眸子,一副人小鬼大的机灵模样:“是被天君叔叔耽搁了吧。”
“你该叫天君伯伯。”凤伶扶额。
“娘亲,你说错了,是天君叔叔。”念梅一本正经的纠正她。
凤伶再次扶额:“我叫你背的书,背的如何了。”
“全都默下来啦。”念梅兴高采烈地跑进屋,抱着一大摞纸又跑出来:“娘亲你看,娘亲叫念梅读的那些仙家术法都太简单了,念梅不喜欢,但念梅还是背下来了。而且念梅还在娘亲房里找到了咱们凤家的古籍,学了很多咱们凤家的好东西。”
凤伶被她逗得扑哧一笑,戳戳她的领子问:“你一个好端端的小白龙,怎么就成咱们凤家了?”
“娘亲还有龙翅膀呢,不也是凤凰吗?”念梅气鼓鼓地反问。
“好好,我说不过你。”凤伶笑着摇摇头,接过她手里厚厚的一摞纸看起来。
那上面是极为刚劲的字迹,字里行间都散发着凛冽的气韵。不知道的,大概会以为是个充满蓬勃朝气的少年郎写出来的。谁会想到,这一手好字,竟是出自一个生来就双目失明的女孩之手。
念梅背诵的这些东西,没人读给她听。每一个字,都需她自己用手指,一个一个在竹简上摸索出形状。其中所下的苦功夫,非常人能够理解。
“念梅不光会背哦。”两只软乎乎的小手一翻,一边开出蓝色的水花,一边开出红色的火花。往上一抬,两朵花交织,在空中绽放出绚烂的焰火。
凤伶抬头看着那些流光,只在心里叹,天族大约没想过,其实先天的不足,根本不能够成为否定一个生命的理由。
他们大概也不知道,后天的努力,可以灿烂如斯。
“对了哦。”念梅忽然想起什么,收起手里的灵力,跑过去抱住凤伶:“念梅好像闯祸了。”
“你也会闯祸吗?”凤伶捏捏她的脸蛋:“和我说说是什么祸?”
“那娘亲先答应念梅,不许生念梅的气。”
“好,不生气。”
再三确认,又拉了勾勾后,念梅才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发饰。
凤伶旋即怔在了原地。
那是……她和玄祉去凡间的时候,一起买的小鸡发饰。她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样的东西。
好像,那时候落在凡间的宅子里,就再也没去拿过了,还以为早就时间的长河里腐朽消失了。没想到竟是被玄祉收来了幽冥山,还用法术保存了下来。
“这是念梅在爹爹的书房找到的,念梅只是想摸一摸,可是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到,念梅摔到地上,没能保护好小鸡,让它从中间裂开了。”
念梅捧着那个小鸡发饰,说着说着,难过的差点哭出来:“对不起,这是爹爹很宝贝的东西吧,都怪念梅,要是念梅能再小心一点,就不会这样了。娘亲……娘亲会不会讨厌念梅……”
凤伶叹息一声,这才明白小家伙今天的发髻为什么都放了下来,撩开小家伙额角的发丝,那里果然藏着一块伤口,大约是摔到的时候,磕在台阶上导致的。
要不是小鸡摔裂了,大约等到伤口愈合,她也不会说的。
这小东西,健康的身体没遗传多少,天家这样别扭的性子,倒是叫她遗传了个十成十。
把她抱在怀里,凤伶温声说:“你还想叫我娘亲吗?”
念梅把脸埋在她怀里,重重的点点头,瓮声瓮气地说:“你就是我娘亲,当然要叫了,要叫一辈子的。”
“那以后疼了伤了就告诉娘亲,不要自己忍着。”凤伶说。
抱着念梅坐到槐树底下,凤伶接过她手里的小鸡发饰看起来。
念梅小心翼翼的在旁边问:“还能修好吗?”
凤伶安抚她:“傻丫头,修不好也没事的。”
不过研究了一会,倒是惊奇的发现,这发饰上木制的小鸡,居然是空心的。而且应该是很早以前就裂开了,然后又被人重新沾上的,所以极为不牢固,才叫念梅一摔就再次裂了。
透过缝隙,隐约看到里面有东西。
凤伶便顺着裂开的痕迹,慢慢打开——
竟然是一个折好的纸团。
已经有些微微发黄了,想来在这枚小木鸡里面放了很久很久。
若不是玄祉用灵力保存,恐怕这枚纸团早就在三万年里腐朽化灰了。
打开来看,上面是熟悉的端正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