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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祝家大郎     回到北宋当大佬txt下载     回到北宋当大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九章 监察天下

    朝堂之上的大辩论开始了,甘奇自然不会回避,这是预热,改革之事一件一件,后面的纷争更大,此时先预热一番,也算是提前演习一下了。

    十九岁的赵顼,一个头两个大,言官四起,一个个说得口沫横飞,他是汗如雨下,眼神看向甘奇,带着求助的意思。

    甘相公听着,听得众多言官把话都说完。

    直到司马光问道:“甘相公,诸位同僚说了这么多,还请相公解惑。”

    终于轮到甘奇了,甘奇把笏板抱在怀中,慢慢开口:“诸位所言,不过两件事,其实归根结底是一件事,那就是钱庄到底是何人的钱庄,钱庄于国于民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有人插话了:“甘相公,莫看你拉了那么多人的股本,归根结底,终究是你自己占股最多,这钱庄还用问?自然是你甘相公的钱庄。”

    “这话对,也不对。钱庄我占了大头,但是这钱庄里的钱,哪里来的?可是我一人的?朝廷周转不灵,有困难。钱庄聚天下民间之钱,借给朝廷周转,此事于国于民,可有利?若是这般办法不行,还请诸位出个办法,怎么替朝廷筹措钱粮?莫不是从诸位的俸禄里克扣?能以民众集资之法,度朝廷之困,此法难道不高明吗?”甘奇反问众多言官,眼神也盯着司马光在看。

    司马光一时之间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回头看了看众多言官,有人出来答话了:“甘相公,集民间之财资,度朝廷之困,办法是好办法,但是缘何还要收朝廷利息?此举不就成了以权谋私吗?还是发国难之财,岂能说得过去?”

    “民间拆借,为期三月,九出十三归。如此高利,却依旧有人趋之如骛借贷无数,朝廷借款,一借就是三百万贯之多,难道也借那九出十三归的款项?三百万贯,到手就只有二百七十万贯,三月之后得还三百九十万贯。这般利息高不高?能借吗?如今朝廷借款,到手就是三百万贯,三个月后还,只需要还三百零四万五千贯,这般利息,多吗?若是一点好处都没有,钱庄如何在民间筹集钱粮来供朝廷之用?我甘奇没有这个手段,且问诸位有没有这个手段,能不能说服汴梁百姓免费把钱拿出来给朝廷用度?”甘奇答着。

    “你,你强词夺理,照你这么说,这国家就合该出这笔四万五千贯?朝廷既然无钱,那为什么不能把裁减冗军之事拖上一拖?为什么非得借钱来做?”

    这话,说出了无数人的心声,许多人面色大喜,仿佛打到了甘奇的痛点一般。显然是许多人真这么想的,既然没有钱,那何必现在就做?不能等到秋税收上来了再做?

    甘奇看了看司马光,见司马光还不说话,摇了摇头,说道:“诸位,我与你们算一个小孩子算的账。此时借三百万贯,多出了四万五千贯?若是拖三个月,朝廷得多出多少钱?十五万人三个月的基本粮饷,要不要付?这是多少钱?且不算其他款项,就说例钱,一人就算每个月给一贯五的基本例钱,十五万人三个月也是六七十万贯之多,里外一算,朝廷这是赚了还是亏了?这钱是借还是不借?”

    这笔账算起来真不难,就是没有人去算。甘奇算出来了,满场自然哑口无言,甘奇这道理已经掰开揉碎说透了。

    甘奇还看了看富弼,问道:“富相公以为呢?在下说得有没有道理?”

    富弼脸上带笑,点头:“有道理。甘相公自然是有道理的。”

    这笑面虎,真能忍。甘奇如此想着,又左右来问:“诸位以为,这钱,该不该借呢?”

    司马光终于开口了:“那朝廷借贷之事暂且不提,却是那钱庄盘剥商户,甘相公也该解释一番才是。”

    “盘剥,这词就用得不对。若是商户要把十万贯运到外地,车架就要好几辆,人手也要许多,还要防止半路盗匪剪径,又不免还要请人押送。耗时耗力耗费钱财不说,还安危难保。钱庄汇兑,解决了上面所有问题,让商户节约了无数人力物力与时间,难道这不是皆大欢喜之事?何来盘剥一说?难道商户运钱,就不用花钱了吗?本该就是花出去的钱,花去请车架与人手,与花费在钱庄之上,有何区别?怎么就盘剥了?”甘奇问着。

    司马光还有一理:“甘相公,全国各地,城池驿站,无数人就靠着押送财物营生,你如此一来,岂不是断了这些人的营生?那他们该去做什么?你把百姓的利益给夺了,那百姓该怎么办?难道落草为寇?”

    这是司马光一贯的论点,任何事情,都不能与民争利,朝廷任何政策,都不能害到别人。

    这问题还真有些不好答,新兴产业,肯定就会打击旧产业,这是任何时代都会存在的命题。

    甘奇却也应对自如:“司马中丞,汇兑是汇兑,只是对商家的。钱财还是要流通,还是有财物要运送,只是由钱庄代劳的此事而已。这些以押送财物营生的人,自然还有事情可以做,钱庄也要护卫人手,这些人依旧还能操持旧业,怎么就没有了营生?”

    甘奇撒谎了,汇兑这种事情,就是为了避免把大量的钱到处运。只要钱庄储蓄起来了,资金量变多了,各地皆有储蓄资金,只要不发生全民挤兑现钱的现象,就大大避免了这一点,不必把钱到处运了。只需要把账目汇总即可,各地钱庄偶尔邻近互相周转一下即可。至于钱庄护卫,用不了太多人手。

    但是甘奇撒这个谎,就是欺负这些言官不懂这些。以为汇兑,真的就得到处运送钱财。

    司马光显然是真不懂钱庄的运作之法,又被甘奇说得哑口无言。

    甘奇主动打哈哈:“罢了罢了,此事就议到这里,往后朝廷找钱庄才接钱的事情还会很多,此番不过三百万贯,往后拆皆个一两千万贯也不在话下,此举利国利民。往后大家就习惯了。”

    事情到此,偃旗息鼓,司马光其实不气,反倒舒了一口气,钱庄借钱给朝廷周转,是好事,能节省度支。也无盘剥,也不害人。这个结果,对于司马光而言就是最好不过的了。他弄懂了,就舒坦了,倒也不存在个人的意气之争。更何况如今出现了这么个钱庄,随时随地都可以借钱给朝廷周转,这还真是一件好事。

    富弼却不舒坦了,只是脸上还笑着,捋着胡须点着头。

    真是啥好事都让甘奇给占了……

    赵顼倒是高兴不已,甘奇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刚才满朝言官并起,场面对他这个新皇帝而言,还是有些吓人的,有点招架不住。甘奇几言几语,一个个老老实实服服帖帖,这种感觉也是爽快的。

    赵顼开口:“甘相公又为国立一大功,不愧为宰相,可喜可贺。”

    预热一场,甘奇大获全胜,一整天心情都挺好,回到政事堂,也是满脸带笑。

    如今政事堂下,尚书中书,皆有自己人了,蔡确李定,冯子鱼孔子祥,用起来极为顺手,一切皆是有条不紊。

    苏辙如今也在政事堂走动,中侍大夫,苏辙也是把好手。唯有苏轼,本也是个中侍大夫,偏偏最近不干活,在家悼念亡妻,以泪洗面。

    苏轼亡妻,四川眉州王家传来消息,愿意把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再嫁给苏轼,这王家倒是会打算,苏轼这棵大树,肥水不能去了外人田,得守住了。也是眉州王家与眉州苏家本就是世交。

    这个消息到得苏轼这里,苏轼也点了头。这事情就算是成了,只等王家把王闰之再送来。

    接下来甘奇要做的就是准备开始全国裁撤禁厢,从内地州府开始,慢慢往边境去,这个过程会比较长,这件事如果真做成了,往后朝廷一年能节约三四千万贯的度支,每年都多出来的这笔钱,再练几十万的精锐新军队也不在话下。

    但是这个计划还得有个前提,那就是要把整个河套都拿到手,不然这么多人口,真没有地方安置。要想把河套全部拿到手,要想把河套里的党项人全部赶走,就得把黄河边上的兴庆府给彻底搞定,说白了,就是得打仗。

    “摊丁入亩”的大计,是一件繁琐至极的事情,还得往后拖一拖,得专门找一两年时间,只做这一件事,因为这一件事涉及很多问题。最重要的就是各地衙门的监管问题,把所有的各种税收都全部归拢到土地税上,就必须对全国所有的土地都进行一次重新而又准确的丈量记录。

    丈量土地,那牵涉就太广了,最重要的就是官员,最重要的就是监督。这事情,有一个人可以做得很好,那就是司马光,司马光这种人,用在这种事情上,正合适。御史台衙门也要进行一个扩充与改制,得加大御史台的权力,扩充御史台的人手,让他们监察天下,像锦衣卫一样满世界去抓贪官污吏,抓来就审,审了就判。

    没有人比司马光更能胜任这个职位了,清流保守派有保守派的用处,别每天哔哔了,干活。

    虽然摊丁入亩的计划还没有真正开始,但是这御史台改制扩充的事情得先办了,免得到时候还得临时来办,临时办就是一团乱。

    所有甘奇把司马光召到了政事堂。

    司马光到得政事堂,面色不善,他上午还在朝会上发难,下午就被甘奇叫过来了,心中便以为肯定没好事,这位甘相公莫不是要敲打自己?

    司马光黑着脸,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哪怕与甘相公在这政事堂大吵一架也在所不惜。要教人都知道他司马光是何等光明磊落、不畏强权、大公无私。

    没想到甘相公却笑意盈盈招呼司马光落座,开口说道:“司马中丞辛苦。”

    司马光愣了愣,拱手一答:“为国效力,都是应该的。”

    “司马中丞为了社稷鞠躬尽瘁,办起差事一丝不苟,实乃不可多得的良才,教人心神向往!”甘奇先把司马光一顿夸。

    司马光被夸得是一头雾水,看着甘奇,不知甘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此番请中丞来,便是要大事相商。”甘奇不客气了。

    “还请相公示下。”

    “古语有言,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我也想问一问中丞,那这国家兴亡,在何处呢?”甘奇抛出一个钩子。

    司马光清流人物,想得一想,答道:“国家兴亡,以古鉴今,莫过于吏治清明,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朝臣鞠躬尽瘁。此则为兴,若逆则亡。”

    “对,这话说得太对了,中丞果然乃大才也。只奈何,乌台之内众多御史,却都身居庙堂,虽然身负监察百官之职,却只见汴梁一地方圆,我每每思来,便觉得此事啊……”

    “还请相公明言。”

    “就是觉得这监察百官之职,御史台做得不好,没有真正做到。”甘奇面色深沉,忧国忧民。

    司马光心中一紧,果然,敲打来了,司马光浑身肾上腺素飙涨,做好了战斗准备,问道:“相公之意,可是说下官不足以主持御史台大局?”

    甘奇笑着摆摆手,又道:“中丞乃不世之材,朝廷栋梁,若是说中丞你都做不好这个官,天下哪里还有人做得好这个官?”

    司马光又愣了,一头雾水,这甘相公是要唱哪一出呢?

    “我是想啊,御史台人手还是太少了,权柄也小,监察汴梁一地尚且难以顾全,更不论天下之官员了,如今又正值司马中丞这般大才主持御史台,不免有给御史台改制的想法。多添御史往各地派驻,多加差吏走动调查,如此才算是能监察天下。”甘奇语重心长。

    什么?司马光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要给御史台更大的权力?更多的人手?这位甘相公还嫌自己给他添的麻烦不够?

    “相公所言当真?”司马光不相信。

    “自然当真,我准备再给御史台安排三百个官员,加两万个差吏,各路州府皆要派驻,监察各地官员,以保江山社稷。”甘奇大手一挥,大口一开,三百官员,两万差吏,跟组建军队一样。

    按照甘奇的预想,这点人还不够,到时候天下丈量田亩,中纪委岂能就这点人派下去?必须得把所有地方都盯死了,不求水至清,但也要基本清澈,这是国家利益,抓他个几百上千人,弄他个几百上千家士族大户。

    要用魔法打败魔法,要用士族打败士族。要用司马光打败这些各地士族大户。

    司马光听得是目瞪口呆,以为甘奇还在说笑,幽幽说道:“相公莫不是拿下官打趣呢?御史台何曾……”

    “诶,岂能是打趣,御史台派驻天下,这是国策,我这里与中丞商量好,转头就去与陛下商议定妥,接着就调派官员到御史台报备,然后从禁军与皇城司等地抽调差吏人手,先把各路州府全部覆盖,这一切可都指着中丞来做好。”甘奇可不是与司马光开玩笑。

    这权力,也实在太大了吧?一个三品御史中丞,嘴炮衙门,忽然成了实权衙门,还真的监察天下官员了,这是………………好事吧?

    于国于民,那肯定是好事。

    但是司马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又问:“相公,此事陛下能答应吗?”

    “此乃陛下之意,却是陛下又不能说,所谓唯有我来与中丞说,到时候还请中丞上书,陛下批阅,中书门下再点头,便成了。”甘奇扯起虎皮当大旗,忽悠着司马光。这事情得司马光冲锋陷阵了,监察百官,肯定也会有一定的反弹,毕竟是士大夫的天下,这样去监视士大夫们,岂能没有反弹?

    所以甘奇得忽悠司马光,暗示司马光这是陛下的意思,让司马光替皇帝分忧。也让司马光明知道这事情皇帝都不愿意拿到明面上来说,皇帝有难处,得忠臣司马光代劳了。

    这手段,甘奇伏脉千里,就等着未来司马光帮他冲锋陷阵了,保守派不都是敌人,有时候也可以变成朋友。这御史台,每天用来打嘴炮,太浪费了。

    司马光想了一想,其中关节想透了,拳头一捏,战斗准备就绪,点头答道:“相公,此事利国利民,我司马光向来大公无私,从来不敢徇私枉法,监察百官本是职责所在。我大宋到得如今,贪官污吏屡见不鲜,时不时还激起民变,若是监察之法能通行天下,必然能保家国社稷无忧。相公已然言尽于此,身为御史中丞,更是责无旁贷。”

    甘奇点头:“二府三司,台谏两院,本就互不隶属。御史台监察百官,上到宰相,下到州县,皆是职责,若是哪一日监察到本相身上,本相也毫无怨言,中丞只管去做,此事利国利民,本相在此事之上,一定是你坚实的后盾。”

    司马光闻言感动不已,感动的不是甘奇说什么坚实的后盾,而是甘奇说哪怕有一日监察到他身上,他也毫无怨言。当宰相到得这个地步了,保守派司马光哪里能不感动?这就是圣人所言,君子之道也。

    司马光躬身一礼:“相公放心,下官定然办好此事!”

    甘奇又与司马光闲谈几番,勉励无数,笑着送司马光出门。

    看着司马光那战斗准备的背影,甘奇捋着自己颌下的短胡须,慢慢笑了……

    斗争的艺术,就是这么有趣。司马光,是个好人,必然好用。

第五百七十章 一千二百斤的小炮(感谢历史小说爱好者Mr刘万赏)

    御史台扩充之事,上有皇帝点头,下有司马光等一众御史言官忧国忧民,还有甘奇甘相公鼎力支持,此事在朝堂之上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显然还有许多官员没有理解到此事的深浅,给御史台加点人手,再派一些御史去各地监察,表面上看起来,倒也没觉得是个多大的事情,反倒像是一个过场,不过就是多一个不管事的官员到地方而已,多给间办公室的事情。

    甘奇看着自己的计划稳步推行,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倒也不假,就是在地方衙门里多一间办公室而已。不过,过段时间,甘奇要让各地州府都多一个衙门,衙门里进出的差吏动辄上百,专门做监察调查的事情。

    这个衙门叫作什么?纪委?监察院?反贪局?廉政公署?还是就叫御史台?

    不过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得给御史台拨一笔大钱,养人与办公的钱,兴许还要拨付购买房子或者租赁房子的钱。

    这又是一笔大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当了宰相,每天都要花钱。

    得想点办法为朝廷弄钱,甘奇坐在自己的班房里,抠着头皮,商税如今稳步推行之中,主要的大州府城池都已经按照新商税法来收商税了,但是问题也有,还很大,因为很多地方连发票都印不好,收税的力度也欠缺,这事情一时半会是难以解决的,还得靠时间来慢慢磨。

    要不,御史台第一个任务,就让他们监察各地州府城池商税实施?人派下去了,总要先有个差事,不能无所事事。

    想到这里,甘奇又派人把司马光召来交代了一番,司马光欣然领命,这御史台有真正的活干了。

    御史台愿意如此配合甘奇,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当官,谁不想手中有点权力?哪怕是这些清流御史,难道他们真的就愿意每天这么打嘴炮度日?

    人性如此,真正有了一点权力,对于那些御史而言,其实都是皆大欢喜的,一个个高高兴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御史台本就能抓人,有大牢,还兼有部分审判的权力,但是御史台的大牢里,经常是空空荡荡的,在这大宋朝,想真正抓一个官员下狱,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如今这御史台,算是生意上门了,想来大多数御史们都想看到大牢里能装几个人。

    甘奇显然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也早就知道了御史台会很好用。

    弄钱,弄钱,弄钱,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弄到钱?

    甘奇想来想去,如何弄钱快?他妈的还是抢比较快,还得抢大户。

    得打仗,抢劫的对象,要么就是辽人,要么就是党项人。还真别说,辽人一百多年下来,底子是很厚的,关外的城池里,契丹贵族多如牛毛,必然能发财。党项人穷,但是党项人的贵重物品可不少,因为他们连接西域,各种金银玉器件比大宋这种缺金少银的地方多得多,真要打进了兴庆府,那也能发财。

    甘奇抠着头,往枢密院而去。

    狄咏如今掌控万胜军,甘奇得发公文去问问,怎么还没有打起来?

    从枢密院出来,甘奇直接就打马出城了,到城外去找沈括。

    京畿禁军如今裁撤了十几万,军营里空空荡荡的,多出了无数的地方,沈括带着两三百好匠人如今占了几百亩的地方。

    甘奇打马直入沈括的地盘,找到沈括的时候,几乎都没有认出来眼前这个面色又黑又黄的人是沈括,还穿着一身麻布衣服,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甘奇开口问道:“村中,你好歹也是七品的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沈括还咧嘴一笑:“相公见笑了。”

    “炮呢?”甘奇问道。

    沈括往旁边一个大土堆一指,说道:“相公,炮在这里面,造的第八门了。”

    甘奇看着大土堆,反应过来了,这是浇铸的大模具,铁水灌到模具里,然后冷却,再把模具打开,铁疙瘩就在里面了。

    甘奇又问:“另外七门呢?”

    “相公,前面的都失败了,给熔了,也不知这门成不成,若是不成,也熔了再造。”沈括答道。

    “敲开看看。”甘奇有些急不可待,只要一想到打仗,就想到炮,没有这玩意,甘奇实在舍不得让人命去堆城墙。

    “正要开范呢,相公来得是时候,昨天浇的。”沈括一边说着,一边指挥工匠们去敲模具。这模具都是一次性的,模具在这个时代叫作“范”,模范之意。这个范的原材料其实也不复杂,主要是洗砂与泥土。

    但是“范”的调制才是技术,里面会加入木炭或者煤粉,用少量的水来调制塑形,甚至还会加入植物油。这就是核心技术了,得不断试验。

    为了保证每一门炮制作出来的规格相同,还会制作木头模具来对铸模定型,这一套工艺,沈括是门清的。

    工匠们拿着榔头敲打着土堆,不得片刻,里面的炮就慢慢显露身形了,灰中带白,看起来没有金属的光泽,表面上也不光洁,反而看得出其中的凹凸不平,有磨砂感。

    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火炮的表面,也慢慢掏着炮管里面的东西。

    铁疙瘩终于现出的全身,一根笔直的大炮管,圆圆的屁股,后段较粗,前段较薄。

    工匠们开始用绳子穿着炮声,拿木棍来抬。

    甘奇问道:“多重?”

    “一千二百斤。”沈括眼神一直在炮上,随口在答。

    甘奇啧啧两声,说道:“小了。”

    沈括转头看向甘奇:“相公,一千二百斤啊,还小了?”

    “先试试再说,还得往大里造,至少两千斤,三千斤也行。”甘奇是见过世面的,两千斤才一吨左右,三千斤也才一点五吨。要能轰得开城门,能把城墙给轰塌,就必须往大里造。明朝的红夷大炮就能达到三千斤了。

    对于甘奇来说,再大点都行,四千斤都不嫌大。

    “相公,就怕太大太重,难以行军。”沈括有担忧。

    “这你别管,只要你造得出来,我就能带着他行军,人推马拉,怎么也运得到前线去。”甘奇哪管那些,一两吨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哪怕是爬雪山过草地、把马拉死也无妨。

    十几个匠人把大炮扛到了一个木架子之上,此时甘奇与沈括才上前观瞧,甘奇是随便看看,沈括却是围着大炮转着圈看,甚至还趴在地上看,把手伸进炮管里摸来摸去,还把火折子扔进炮管里仔细观瞧。

    看了许久,沈括才爬起来说道:“相公,这门好,周身皆无瑕疵,炮膛里也无瑕疵,这是一门好炮。”

    甘奇急切不已,说道:“开一炮。”

    沈括连忙大喊:“快,快去把我前几日配的药取来,把那铸好的铁球也搬过来。”

    片刻之后搬来一个大木桶,里面黑漆漆的粉末,沈括极其熟练,粉末往里到了不少,铁球再塞进去,又在点火处塞了一个火捻子,就是这么简单。

    “往这边搬,对准那边没人的地方。”沈括不断指挥,他好似比甘奇还着急。

    “火把,火把取来。”

    火把快速取来,却见甘奇忽然走近:“火把给我,我来。”

    沈括还劝了一句:“相公,还是下官来吧,这炮动静极大,惊了相公可不好。”

    甘奇摆手:“吓不着我。”

    沈括唯有把火把给甘奇,却是一脸担忧,怕那一声巨响把甘奇给吓坏了。

    甘奇面不改色,用火把点燃火捻子,退后好几步,沈括竟然拿了一个大木盾站在甘奇面前,还是科学家严谨,这新造的炮,万一炸膛了可不得了,得把甘相公护着。

    “轰隆!”

    巨响一声,白烟漫天。甘奇倒是没吓到,却把甘奇与一众护卫的马吓得四蹄乱踢。

    甘奇连忙放目远眺,隐隐约约看到了前方远处泥土飞扬而起。问道:“多远?”

    “七八百步。”沈括答着。

    “去看看。”甘奇几步翻身上马,拍着马脖子安抚几番,打马往前。

    到得落点,一个凹陷的大坑,不见弹丸,又往前方走得不远,又有一个小一点的坑,也不见弹丸,还往前走,还有坑……

    炮弹落地,还弹跳了好几番,砸了一连串的坑。

    “可以,药的威力不差。”甘奇总结了一句。

    “都是按照相公的配方来制的,还得细细琢磨,稍稍添减,必能再加一些威力。”沈括答着。

    “这般一千二百斤的炮,一个月能造多少门?”甘奇问着。

    “以现在的人手,若是铁料足够,一个月应当能造十门。”沈括答道。

    “这小炮一个月只能造十门?”

    “相公,这可不是小炮,这般大炮,世间唯一了。以前的虎蹲炮,一门才四五十斤呢。”沈括接受不了甘奇“小”这个形容词。

    甘奇不纠结大小的事情,说道:“看来还是人力物力不够,归根结底是钱不够。两个月,一百门,配足够五千发的火药与弹丸。要多少钱?”

    “相公,一百门炮,光是铁料就要十二万斤,五千个弹丸还不算,一斤好铁就要一百多钱,火药配置花费也大。再加上人手工钱,只怕要二十万贯左右。”沈括说出这个数字,心都虚了,他虽然当官,但也没怎么见过世面,二十万贯钱对他来说,多到不可想象。好在这里是汴梁,天下货物集中之地,只要有钱,原材料还是不会太缺乏的,大不了今年汴梁城再也买不到炮仗可以放了。

    “二十万贯,行,明天给你运来。这种炮,你先铸一百门用着。之后就别造了,我要两千斤以上的。”甘奇心中,打仗比什么都重要,这炮他还是看不上,但是先凑合用,五千发,总能轰塌几座城池的城墙与城门了。

    “相公可是当真?”沈括有些吃惊,说话间他就有了二十万贯?这是什么家庭条件?

    “当真,两月内,我要见到一百门炮。”甘奇严肃说道。

    “那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办好差事。”

    甘奇忽然皱了眉头,又严肃说道:“我还得与你说一事。”

    “相公示下。”

    “明日,这里会来一万禁军,从今往后,这个地方,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但凡到这里来做事的匠人,工钱都可以加倍支付,但是有一条,得把家眷都迁移到军营里来住,重新制作户籍文书登记造册。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甘奇永远少不了谨慎,这种战争利器,必然要严格管控,连参与制造的人,都要严格管控起来,户籍名册,甚至家庭情况,族人亲戚都要登记在册,方便查验与监督。

    少了一人,都要调查,哪里去了?死了?死在哪,埋在哪,何人作证。外人进出,皆要严查,这都是那一万禁军要做的事情。

    沈括闻言,立马明白了其中之意,点头答道:“还是相公想得周全。”

    “我还会派两千军汉来给你打下手,操炮之时,你得带着他们。”甘奇又道。

    “相公这是……”

    “你教会他们如何操炮发射,甚至还要多多试验,弄出一个药量与射程的章程出来,我得靠着他们上阵打仗。”

    “哦,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沈括头前,心思显然不在这里,如今甘奇的心思,那就是一门心思打仗。

    交代完之后,甘奇迅速回到枢密院,召来前皇城司押官李明,带领一万人马管控火炮厂的事情,就交给李明了,虎符印鉴文书,甘奇都亲自去做。

    其中之事,甘奇也与李明密谈交代。这个火炮厂将来只会越来越大,甚至会成为一个生产基地,其中的人员管理,乃是重中之重,李明身上的任务也就更重。火炮火药,绝对不能泄露外传。

    甘奇与李明密谈到天都黑了,才把事情完全交代清楚。

    李明显然也升官了,五品定远将军,京畿禁军后厢都指挥使。李明在皇城司的时候,本是从六品的押官,如今成了五品的武官,五品基本就是大宋朝一般武官的天花板。

    与甘奇交好,死心塌地跟随甘奇,算是李明人生做得最成功的一个决定。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三十五万大军

    御史台的事情已经开始了,御史台里多出了三百多号官员,这事情倒是不难,京城里等官缺的人很多,其中许多还是新科的进士,当京官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而且上来就是御史台这种衙门,那更是喜事。

    多用新科进士,甘奇也是有自己想法的,新科进士还未真正进入官场浸淫,大多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轻人,这些人多是心思还比较单纯,其中有些人说不定钱都送到门口了,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也有许多年轻人,读了十几年圣贤,君子做派也是正常。

    这些人到了地方上,比派许多老官员下地方效果要大得多。

    外派之前,司马光还召集这些人开了好几天的会,用甘奇的话说就是要加强队伍的思想建设,让司马光要反复叮嘱廉洁奉公的思想,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之类的话语,一旦查实立马坐牢,用不启用……

    甘奇也到过会场,他带去的是胡萝卜,这胡萝卜给的相当直接,谁若是查实了官员贪腐之案,立马升官,按照案件大小,升一级到升六级不等,只要是大案要案,连升六级,甘相公说一不二,说到做到。

    年轻人们看着偶像甘相公,眼睛里都放着光芒,连升六级,哪怕是八品,连升六级在外放,也可以当知州了。

    去吧,年轻人们,为了家国,为了社稷,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努力奋斗吧!

    甘相公说了一通之后,自己也激动不已,站起来连连挥舞手臂,新时代新气象,黎民百姓,江山社稷,需要你们。

    甘相公上完思想政治课,众多外派御史们带着激动而又憧憬的心情,出发前往各地州府建功立业去了。

    甘奇自己,得去赚钱了,抢一波大钱,就要把全国的军队裁撤工作都完成,然后把河套地区填上二三百万人口,彻底把河套变成塞外江南、产粮重地。只要河套能产粮,出兵草原就成了很现实很简单的事情了。

    燕云还没有打起来,但是辽人已经开始屯兵了,边境的辽军慢慢多了起来。

    甘奇得去燕云,把辽国彻底打颓。国家大战略上,甘奇是有计划的,把辽人打颓,然后把党项彻底赶出河套,接着全国大裁军,也需要全国大招兵组建更多的新军。

    河套开荒的事情也就完成了,接着就需要改革田税之事,把国家的收入提上一个新台阶,然后再对朝廷内部动手,裁撤冗官首当其冲。

    干完这些事情,这个国家就焕然一新了,资源与力量就凝聚起来了,该灭辽就灭辽,该灭西夏就灭西夏,该进草原就进草原,进了草原还要进西域。

    这一切若是都完成了,如日中天的甘奇,也就该对整个国家下手了。

    这些大战略,甘奇心中想得极为透彻,不过还是得踏踏实实按部就班来,先要打颓辽国,使辽国再也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威胁。灭亡辽国还是得分两步走,因为辽国纵深太长,不分两步,容易扯着蛋。

    等到真正装备巨量火炮的时候,等到真正精锐骑兵动辄十数万的时候,等到钱粮再也不会成为阻碍的时候,那就是辽国灭亡的时候了。

    出发之前,甘奇还有事情要做。

    他先见了皇帝,年轻的皇帝赵顼知道甘奇要出征了,眼眶通红,口中说道:“甘相此去,为国上阵,只愿甘相能平安归来。”

    这句话甘奇听得真有感动,赵顼竟然没有说战争胜负的事情,而是说只愿甘奇能平安,甘奇答道:“陛下放心,此去必胜。”

    投桃报李,皇帝让甘奇安全,甘奇就要为国效死,无论如何也要打个打胜仗回来。若是真败了,甘奇的那些大战略大计划,通通都要受阻。

    “甘相,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相公可不要以身犯险,朝廷需要你,朕也需要你。”赵顼说的这话,乃是心中所想,他实在不能想象朝廷没了甘奇该怎么办,而今一切都靠着甘奇,甘奇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这皇帝都不知道怎么当了。改革田税的事情,没有甘奇主持,他都不知道怎么下手。

    甘奇躬身一礼,说道:“陛下放心,仗要胜,人也一定完好归来。”

    “甘相这一走,朝廷这一摊子事,还托付与谁?”赵顼问起了工作。

    甘奇想得一想,答道:“陛下,但有要决之事,可召王安石与司马光二人来商议。”

    “若是二人意见不同呢?”赵顼这个新手,暂时还真没有当好一个皇帝的自信。

    “二人若是意见不同,行事的方向听王安石的,行事的办法听司马光的。若是实在决策不了之事,可发文到燕云来问,万事万物,不急于一时。”真要说起司马光与王安石这一对冤家,其实还真各有所长。

    王安石胜在进取,司马光胜在保守。进取与保守,从来都不能简单分对错。王安石变法,本就有许多失败之处,司马光的反对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王安石的变法,出发点与目的都是极好的。

    其中的问题就出在王安石太过进取,把许多事情想简单了。

    所以甘奇答话的意思里,决策方向以王安石为准,但是怎么实现这个决策,以司马光为准。这基本的道理就在其中。若是实在决策不了的,两人太过矛盾的,那还是得甘奇自己把把关。

    至于富弼,甘奇是坚决要把此人排斥在决策层之外,他之所想,任何事情皇帝最好问都不要问富弼。还有欧阳修与赵概两个参知政事,太过文气,欧阳修自不必说,喝酒写文章是把好手,真要处理起错综复杂的政务,他并不很称职。

    至于赵概其人,甘奇不熟,却也知晓赵概这个人是个老好人,而且还多少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赵概能升到参知政事,就是因为他过于老好人,兴许这也是他聪明之处,不出事,不得罪人,与人为善,一把白胡须,官员来来去去,轮着轮着,就轮到他当副宰相了。

    而且欧阳修还很看不起赵概,认为赵概文笔太差,仁宗时期,两人本还是同事,一起修起居注(就是皇帝每天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的记录),后来欧阳修升官当了知制诰(给皇帝草拟圣旨的官职),欧阳修立马就把赵概这个文笔不好的给贬了。

    没想到赵概这个老好人,不仅不记恨欧阳修,过几年欧阳修因为外甥女与他人偷情的事情被闹到了朝堂,唯一一个出来给欧阳修说情的人就是赵概。不过也没有什么作用,欧阳修还是被贬了。

    赵概太老好人,不适合执掌大权。欧阳修这种人,带着文人的自负自傲,也不适合主持政务。当然,甘奇也不愿去得罪欧阳修,还对欧阳修听尊重的,因为甘奇会被他的《醉翁亭记》,不尊重也不行。

    所以这朝廷大事,甘奇反而托付给了王安石这个参知政事以及司马光这个御史中丞。

    赵顼也是很听话的,点头答道:“甘相这么说,那朕就明白了,但有决断之事,定召王相与司马中丞来议。”

    甘奇放心点着头,便出了宫,回到政事堂,把王安石与司马光两人叫了过来,两人当面而坐。

    “不知相公召我二人前来何事?”司马光落座就发问,他似乎很不喜欢来政事堂,更不喜欢老师在当朝首相面前转悠,似乎转悠多了,有辱他清流的名声,别人还以为他攀附门槛。

    也是最近甘奇老是找司马光,这让司马光越发想要避嫌,避免真的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出去,言官首领,喷流人物,忌讳的就是这种流言蜚语,若是皇帝听到了,还会阻碍前程。当喷子,就得当成包拯那样,当成包拯那样才能升官。

    这也仁宗的御下之道,更是一个好皇帝该有的御下之道。言官,就得六亲不认,六亲不认了,皇帝就认你了。

    甘奇看出了司马光的焦急,也就看出了司马光心中所想,他倒是不在意这些,笑着说道:“我此番出征去燕云与辽人大战。陛下问我走了之后,这政事决断托付与谁?我说参知政事王安石与御史中丞司马光,但有决断之事,定寻此二人来商议。”

    司马光大感意外,他总觉得自己在甘奇这里是不受待见的,因为他在朝堂上喷甘奇的次数都数不清了,甚至以往当面还说过那等“割袍断义”的话语。哪里想得到甘奇却完全不记仇,还频频与之重用。

    王安石倒是不感意外,他直接起身行礼:“下官定然不负相公所托。”

    司马光也连忙起身,他想说一句什么感谢的话语,亦或者是表达鞠躬尽瘁的坚决,但是又没有说出口,若是这些话语传出去了,难免让别人误会他司马光阿谀奉承。

    所以司马光起身答道:“陛下有托,必不敢辞。”

    王安石瞟了一眼司马光,哪哪都看不顺眼,总觉得这人格外不近人情了,迂腐愚笨,木头一般。

    甘奇倒是公事公办:“若是你二人见解各异,难以定夺,便去信燕云来问,万事都不必太急切。”

    “相公所命,定然谨记。”王安石又是一礼。

    司马光也行了礼,却道:“万事下官全凭陛下决断。”

    王安石眉头已然皱起,甘奇却摆摆手:“那就说到这里了,好好辅助陛下就是。”

    “下官告辞。”司马光一礼,心急火燎就走了。出门之后,司马光又停住了脚步,转头看了看政事堂的大门,面色之上显出了几分复杂,驻足了片刻,叹息一声,再次迈步而走。

    而政事堂之内,王安石却说道:“司马君实此人,朽木也,迂腐得紧。”

    甘奇却笑道:“此人实木也,可堪一用。”

    王安石没懂,便也不多说。他就是觉得司马光这个人过于迂腐了。

    事情都交代好了,宰相甘奇也就开始出发了,带着他一百门炮,五百亲骑,两千多号操炮之人,往北而去。

    沿途之上,四面八方,皆是前来拜谒的官员,宰相亲征,官道路过,岂能不抓住机会来见一面?如今谁人不知道甘相公大权在握?谁人不知道皇帝对甘相公信任有加?当然,也还知道甘相公是皇帝陛下的亲姑父。

    这一路往北,甘奇反倒是不厌其烦,头前还见了几人,之后甘奇直接下令,但凡来拜见的官员,一律拦着,大军只管往前走就是。若是要问,就托词曰“军情紧急”。

    待得到了燕京城,已然是六月时节,正是炎热之时。

    在燕京见了老将赵滋,然后一道就往大同而去,此番辽人大军就屯在大同,这个战略也是对的,古北这边正是燕山山脉,崇山峻岭地势险要,非大军能真正展开之地。反而大同沿线,地势开阔,以大同寇关,胜算更大。

    狄咏已然就在大同,甘奇一来,便是军事会议。

    狄咏走到地图之前,说道:“相公且看,此番辽人不再分兵了,大军皆聚大同,破大同,走太行八径之军都,入八达岭进居庸关,直入燕京。下官本以为其中有诈,有声东击西之想,便派了大量的游骑出关去查,燕山正北,当真无辽人军队,皆聚于此。”

    甘奇思虑着,口中幽幽说道:“不分兵是对的,上回分兵吃了亏,如今辽人再来,必然还要倚仗草原人打头阵,若是再分兵,怕又发生临阵倒戈之事。所以辽人自己的大军也囤积在此,就是要监督这些草原人攻城。辽人聚了多少了?”

    “相公,按照游骑来报,草原骑兵怕是有二十万之多,辽人军队也有十万以上。”狄咏答着。

    甘奇也起了身,走到地图旁边,说道:“倾国之力了,想来耶律洪基也到了,南北枢密院也聚齐了,老对手啊,耶律乙辛,耶律仁先,都来了。”

    “皆是相公老早就预料之中的事情罢了。乃蛮人倒也争气,拖了契丹人这么久。”狄咏说了这么一句,便是甘奇老早就说过辽人还要倾国之力卷土重来。

    “乃蛮人要是真争气,契丹人就不会再来了。”甘奇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乃蛮人是草原西部最大的部落,突厥语系最后的辉煌了。

    那么不可一世的突厥人,如今却连腐朽了一百多年的契丹人都打不过,契丹人还是被甘奇大败之后西征的,却还是把乃蛮人打得丢盔弃甲,让契丹人再次稳固了草原。

    让契丹人还能带着二十万草原大军聚集在大同之外。如今看起来,乃蛮人似乎并没有真正给契丹人带来多少损失,契丹主力依旧还在。便也不难猜测,草原最西边的战争里,乃蛮人应该是到处跑,契丹人到处去追,所以才耗费了这么久。草原与大兴安岭比起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说实话,甘奇很失望,对突厥语系很失望,突厥的光荣传统已经荡然无存。虽然甘奇知道乃蛮人打不过契丹人,但是他心中还有希望乃蛮人把几千里而去的契丹人打赢的。若是契丹人真在乃蛮人的地盘铩羽而归,那局势就太好了,甘奇只需要大军北出,攻城掠地一通抢。

    甘奇皱着眉头,三十多万人在大同之外。而甘奇自己,满打满算,十六万人。十万万胜军,还不能尽皆调来,许多关隘垭口还得留点人看着,能调到大同的只有七万人,再加六万威武军,十三万人就是甘奇所有的底牌了。

    好在,甘奇带了一百门一千二百斤的火炮与五千发炮弹。

    “相公,这仗怎么打,还请相公示下。”狄咏站在地图旁边问着。

    甘奇却答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守着。尽快调派所有的粮食入城,就在大同守着,必要先挫一挫辽人大胜而来的锐气再说。”

第五百七十二章 继续弹

    大同是一个小盆地,却又可以算作是黄土高原最东边的延伸,周边都是高地环绕,草原人南下而来,也要通过一些山峦,但是并未真正的阻碍,也就是说草原到大同盆地是很方便的,而大同城,就在这个盆地的最北端,挡着草原而来的各条道路汇聚之处。

    大同若是破了,南下可入太原,太原也是一个盆地,太原城也在盆地的最北端,去太原要通过雁门关等关隘。

    若是大同往东,那就可以从太行山余脉直插燕云了,这条路上有两山相夹的居庸关,后世所谓八达岭也在这条路上,居庸关过去就是燕京。但是这条路上的关隘防线早已废弛,因为辽人占燕云这么多年,早已用不上这条防线了。

    所以大同一破,燕京就会被几十万辽军围困,燕云十六州就危险了。

    甘奇亲自上得采凉山,远眺西北方向的辽军,大同西北,还有一块极大的平地,足够展开三十多万军队,采凉山就是最好的观察之处。

    视线中灰白色的毡房绵延不绝,马匹与人,来来去去犹如蚂蚁,还有无数的白点一片一片,那是羊群,是军粮。草原各部,这一回是倾巢而来了,可见契丹人打败乃蛮人之后的威势,几乎把整个草原壮丁抽调一空。

    甘奇叹道:“契丹人是完全不顾草原各部的死活了,刚入盛夏,正是各部放牧之时,壮丁尽皆抽调,冬天草原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是啊,大哥,你看那些羊群,三十万人的口粮,尽在此处了。这些羊都一次性吃完了,草原的冬天,大灾不远。”狄咏答着。

    甘奇忽然笑了起来:“也好,契丹人不顾草原各部的死活,也少了咱们一番手脚。”

    “大哥此语何意?”

    “草原各部,这个冬天将会大规模减员,契丹人如此杀鸡取卵,草原人口只怕要减员一半不止,待得败了辽人,草原短时间内再也不是威胁了。”甘奇如此说着,福祸相依,契丹人此番真是杀鸡取卵了,连以后的成吉思汗打金国也不过几万人马围困,一个国家,打仗永远都不是唯一,生产才是重中之重,不能保证生产,一切皆休。

    此番若是甘奇真的大胜了,那就是一次性解决了两件事情,契丹人颓了,草原各部也颓了,草原各部若是再想恢复人丁,必然不是短时间内的事情。若是来日甘奇要对草原下手,阻力大减。

    从采凉山下来,甘奇入了大同城,城内备战之事有条不紊,那一千二百斤重的大炮,也正在往城墙上吊运,无数的绳子,几十汉子,汗如雨下,拼尽全力把大炮拉上城头。

    狄咏问着甘奇:“大哥,此物当真有惊天动地之能?”

    甘奇点头:“无坚不摧。”

    狄咏带着憧憬,说道:“大哥,能不能试一试?”

    甘奇摆摆手:“不能试,当以奇兵,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到时候,就用此物来击溃敌人最后的心理防线。”

    狄咏舔了舔嘴唇,多少有些失望,甘奇之语,他是相信的,却又不能立马亲眼得见,如之奈何?

    “吩咐下去,把大炮推到城墙后方,不必摆放在垛口之下占地方,用的时候再往前推就是。”甘奇要把大炮用在刀刃上,真要说杀伤力,火炮是绝无仅有的,但是真要说用五千发炮弹消灭几十万辽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实心的炮弹,并不足矣真的大规模杀伤人命。

    所以火炮,必须要用好,火炮一出,山崩地裂,要成为压倒敌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同城外,辽人中军大帐之中,甘奇的熟人不少,耶律仁先与耶律乙辛,这两人坐在皇帝耶律洪基左右,太子耶律浚反倒站在后面。

    两位枢密使,再一次掌权在手,靠着这两人,带兵把乃蛮人一直追到了阿尔泰西边,就凭这份功绩,在此用人之际,两位枢密使纵使有天大的过错,也将功抵罪了。

    耶律洪基威严不凡,不怒自威,大败乃蛮,以最强势的手段聚集了几乎草原上所有的青壮,这位皇帝如今越发铁血威武,苦难当真磨砺人心,耶律洪基熟读青史,在内心之中自比卧薪尝胆的勾践,不论经受多大的困难,也誓要夺回燕云。

    没有了燕云的辽国,如同失去了一切一般,赌上所有也要把燕云再夺回来。若是真的让所有的契丹贵族可以选择,他们宁愿丢失草原也不愿丢失燕云。没有了燕云,他们似乎看到宋人都觉得矮人三分,上下多少代人修来的中华彬彬文物,死了多少先辈好不容易与宋成了兄弟之国,陡然间又成了北方蛮夷。

    辽人之心,好像就是在说:我好不容易跟你们一样学会了填词作诗,你让我再回去茹毛饮血?绝对不可接受,这是我的自尊心。

    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耶律洪基铁着脸,看着座下左右之人,只有一句话:“明日,攻城,哪怕各部死伤殆尽,也不可以后退,你们传下话去,哪一部敢后退半步,朕回头入了草原,满族老幼妇孺,一个不留,皆夷之!”

    耶律乙辛双眸如鹰:“陛下放心,此番话语早已传过,诸部皆已保证,必然死战。”

    “退了吧,朕明日于高台亲自观战。”耶律洪基摆着手,看着众多官员慢慢退去,待得人一走完,他忽然显出了一些疲累萎靡,气势已减,斜着往榻中靠了下去。

    太子耶律浚在旁:“父皇,此番定要一雪前耻,打到汴梁去,把宋人的皇帝抓起来,千刀万剐方才解恨。”

    耶律洪基斜着看了看自己这个儿子,不知为何,怎么也看不顺眼了,没好气说道:“异想天开。”

    “父皇,如何就异想天开了?只要入了燕云,几十万大军趁势南下,宋狗必然不挡。只要入了宋土,要多少粮饷就有多少粮饷。”耶律浚带着激动,说得手舞足蹈。

    耶律洪基摇摇头,若是万事都能如小孩子那般随意去想,倒是简单了。宋军如今的威势,胜之都难,这大同城不知要填上去多少人命,填完这里,还要去填燕京,甘奇之辈,其实那等进退失据之人?甘奇岂还能小觑?小觑的代价就是几年前的前车之鉴。

    用人命填完大同与燕京两座大城,如何再攻雁门关?如何再破雄州?大宋在西边还有劲旅,开吐蕃败党项,以如今辽国之力,想要灭宋?岂不是异想天开?若是真能打下燕云,当立马稳固防线,防止反复,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励精图治,积攒实力。

    宋与辽,从几十年前,早已就是赌桌上的两个赌徒,胜负来去,都在心虚,这么多年下来,不论胜负如何,谁又真的能奈何谁呢?宋人的故事里,都是那等将士用命阵前亡的悲哀。难道辽人的故事里就不是这些了吗?连三军大帅都前线阵亡了,其中悲哀与宋又有何异?

    唯一的区别就是后世再也没有了辽,没有了传扬这些故事的辽人。而宋人的故事却传了千年,以致于千年后的人只记得什么杨家将的悲哀。真要说悲哀,辽国大帅阵前被宋人射杀,比杨家将那故事更悲哀了无数。

    耶律浚见得耶律洪基摇头叹息,知晓他父皇是看不上他,便是又道:“父皇,这口恶气,岂能不出?定要打下开封,把宋人的皇帝抓起来。”

    “唉……你这般,教朕如何放心把这江山交给你?”耶律洪基只感觉疲惫不堪,人前那等铁面,却也只能在人前。

    耶律浚听得此语,心中大惊,面已失色,这话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难道说父皇又易储君之心?耶律浚连忙一拜,问道:“父皇,儿臣实不知哪里说错了话语。”

    “罢了,时间还长,你还年轻,总有长进之日。你也下去吧……”耶律洪基躺在榻上,有气无力摆着手。

    耶律浚面色阴晴不定,行礼退出。

    第二天大早,耶律洪基又以百倍的精神坐上的高台,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不比以往的威势,虎目来回,带给人无数的压力,眉头一锁,便能让人心跳加速。

    耶律仁先与耶律乙辛站在一旁,亲自手持令旗,开始调兵遣将,鼓声早已充斥在空气之中,敲打得人的心都随节奏跳动。

    更悲哀的草原人,开始列队,不论队伍列不列得整齐,都已把大同城北的空地占满了。

    弩,各种弩,大弩小弩,长弩短弩,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是契丹军操作的。

    草原人穿着单薄,背着弓,扛着木盾,抬着长梯,牛皮甲在身,兴许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打这么一场仗,但是他们却又不得不来。

    辽人的督战队已然手持大刀,打马左右巡视,辽人的皇帝已然聚起了手臂慢慢挥下。

    鼓声如雷如雨,步伐杂乱无章,人如行尸走肉。

    “来了,来了来了!”狄咏大喊着。

    甘奇看到了,他慢慢转身,往城墙而下,就坐在城墙下面,泡着茶,面前摆放着一架琴。

    羽箭从头顶不断飞过,射得邻近的屋顶瓦片横飞。

    人类喉咙里爆发出来的呼喊,虽然用词不同,听不太懂,却也不外乎冲啊、杀啊。

    接着头顶传来宋人的呼喊:“放箭,放箭,快放箭!”

    “射,把羽箭都射出去。”

    “后备队上城,檑木滚石往上运,木叉,木叉,这里这里……”

    “不要泼火油,等一等……”

    甘奇轻轻触动了一下琴弦,他不会抚琴,至少几个月前他还不会抚琴,而今只算是稍稍能弹,弹不出什么精彩的旋律。

    所以摆放在面前的琴,也只是一个摆设,只能让甘奇叮咚触动几声。

    却是这几声,也足够甘奇心情放松不少。

    他微微闭眼,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的长剑,又一动不动了。一旁的甘霸面带疑惑,不知甘奇要做什么。

    却见甘奇慢慢挥剑,竟然练起了剑术,脚步一会前进,一会后退,身形辗转腾挪,动作时而大开大合,时而小巧细腻。

    没人能体会甘奇此时的感受……兴许有一人能体会吧,就是那个人前威武铁血,人后萎靡无力的辽国皇帝耶律洪基。

    在这一刻,他们是一类人。

    甘霸问了一句:“大哥,要不要我去寻一个会抚琴的大同婆姨来?”

    甘奇收剑站定:“罢了,免得吓坏了人家。”

    “说不定有那大胆的。”甘霸又道。

    甘奇想了一想,不置可否。

    甘霸翻身上马,飞奔而走,抚琴的女子,要么在青楼,要么在大户人家的闺房里。

    大同的青楼,甘霸看不上。所以他直入城中心的人家,到处敲门。

    开门之人,见得如狼似虎的军汉,一个个胆战心惊,寻来主人,甘霸直言发问:“你家可有会抚琴的姑娘?”

    绝大多数人下意识点着头,看着甘霸凶神恶煞的脸,下意识里连说谎都忘记了。

    “你去问问,可敢往城头一去?”

    哪里有人敢说二话,连忙去问,转头回来,连连摇头躬身大礼:“城头正在打仗,小女儿家,实在不敢,还请将军恕罪恕罪啊。”

    本以为甘霸要怒,却见甘霸点点头,又去了下一家。甘霸是个恶人,却也是一个心有猛虎而细嗅蔷薇之辈,还真不做那逼迫女子的事情。

    每每看到甘霸转身而走,主人家皆是大气一松,只觉得脊背发凉。

    甘霸问了一家又一家,一无所获,却毫不气馁,依旧一家一家去问,功夫不负苦心人,当甘霸再敲开一家大门之时,还是那一番说辞,主人依旧吓得汗如雨下。

    却是不等这主人回头去问,前厅传来一个女子话语:“我敢,我敢去。”

    甘霸大喜:“好,你快出来随我去。”

    那主人吓得六神无主,连忙回头去厅内拦自家女儿,却是也没有拦住,一个小姑娘直接走了出来,在甘霸当面,主人却又不敢再出言阻拦。

    甘霸哪里管得这么多,直接开口:“快,琴有,车架在外,走,趁着敌军攻城,快随我走。”

    为什么要趁着攻城快走?因为一旦敌人攻势退了,第二波的箭矢就该来了,城内乱走,容易被越过城墙的流矢射中。只有敌人正在攻城的时候,乱飞的流矢反倒少了。

    姑娘上了车,甘霸带着马车飞奔。

    待到得城墙脚下,从车上下来的姑娘,早已面色惨白,呆若木鸡。这小姑娘显然也高估了自己,她以为自己胆大不怕,真到了战场,真听得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哪里还能有一点从容。

    甘霸还上前问道:“你不是说你不怕吗?”

    姑娘战战兢兢答道:“我以为我不怕。”

    “得,上车,我送你回去,赶紧的。”甘霸脸带懊恼。

    “谁……谁要听琴?”姑娘忽然这么问了一语。

    “我家相公要听琴。”甘霸答着,俯身又去搬上车的台阶。

    姑娘却道:“是甘相公吗?我不回去,我能弹。”

    甘霸起身,看了看小姑娘,抬手往远方一队甲士指了指:“那里,许多军汉围着的中间,坐着的就是我家相公。”

    小姑娘不知哪里鼓起的勇气,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往那堆军汉而去,穿过好几层军汉,终于看到了里面坐着的甘奇,一身金甲,威武不凡。

    甘奇也抬头看了看她,笑道:“还真有如此胆大的女子?”

    “奴家范氏墨嫣,见过甘相公。”小姑娘福了一礼,面色依旧发白,身形却止住了抖动。

    大同的婆姨,前凸后翘,丰润圆满,身材高挑,甘奇上下打量了一眼,抬手:“落座。”

    小姑娘慢慢落座,面色带着紧张,怯生生问道:“不知相公要听什么曲子。”

    “随便弹,能唱便唱几句。”甘奇微微闭眼,身形后靠。

    琴声响起来了,却是节奏不稳,时断时续,小姑娘自己懊恼着,心道怎么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却见甘相公并不睁眼。

    琴音慢慢稳定一点了,就如城头上的哀嚎,也有了节奏,时不时有人从高墙掉了下去,时不时有人被大火烧得嘶吼,时不时有军汉发泄般的叫骂。

    琴音起了许久,姑娘婉转的喉咙也开始了曲调,音律都开始往正常的节奏变化着。那姑娘的心思似乎也慢慢平定了不少。

    忽然一个满身是血的军汉从城头匆匆而下,到前单膝跪地:“相公,狄将军命末将来问,要不要派骑兵从东西两门出击,冲击敌军两翼。”

    小姑娘看着这个将军,就在她身侧,满身的血腥令人作呕,脸上的血迹已然发黑,小姑娘不敢多看,连忙低头,停住了琴音。

    “继续弹。”甘奇依旧未睁眼,小姑娘听得甘奇的话语,连忙又弹了起来。

    军将还等着甘奇的回复,甘奇似乎也在思虑,一会之后才答:“你去回复狄将军,稳妥为上,不出击,以免一去难回。”

    “遵命!”军将起身,抹了把脸,气喘吁吁飞奔而走。

    小姑娘范墨嫣慢慢抬头,仔细观瞧着眼前这个不喜欢睁眼的甘相公,白皙的面庞,轮廓分明的棱角,不显多少俊俏,却给人一种英武之感,胡茬略短,微微皱眉,睫毛时不时抖动几番,显得心事重重。

    这位就是名冠天下的甘奇甘相公,人人皆知的年轻宰相甘道坚,治学之大儒,文坛之名士,无敌之勇将……

    忽然,甘奇双眼一睁,吓得小姑娘连忙低头去避。

    “呆霸,传令,让威武军上城。”甘奇声音较大,吓得小姑娘浑身一个激灵,琴音又戛然而止。

    甘霸问了一语:“大哥,威武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那都是难得的骑兵,真的派去守城吗?”

    甘奇答道:“今日首战,也必然是敌人攻势最凶猛的时候,当以精锐来防御,不能让敌人看出一点破绽之处,不能让万胜军露出一点疲于应付之态,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同坚城,必不能破。”

    “遵命。”甘霸上城而去。

    甘奇又闭上了眼睛,抬抬手:“继续弹。”

    “哦,相公,是……遵命,奴家……这就弹。”小姑娘有些慌乱,慌乱得再熟悉不过的宫商角徵羽都要连忙低头去找。

第五百七十三章 我不心善

    人命与城墙的碰撞,依旧还是那么惨烈,连一身铁甲都没有的草原人,攀爬起城墙来却奋勇无比。

    在所谓“人道主义”还不是一个词汇的时候,一切就会越发血腥残忍,就如这些草原人,往城墙上爬会死,回头也会被杀,甚至全家老小都要没命,除了拼命往前冲,还能怎么样?

    这已经不关乎个人的思想了,古代的许多事情都是难以理解的,就像室韦人成吉思汗铁木真大杀四方的草原,每每打败了一个部落,但凡高过车轮的男人都要杀掉,女人却都会留着。

    却是那些女人,刚刚死了孩子与老公,却还要服侍仇人,给仇人生儿育女。而那些并没有车轮高的男人,其实他们也早已开始记事了,但是长大之后,又成为了成吉思汗麾下最勇猛的战士。

    这些事情,已然不能用一般的道理去解释,成吉思汗麾下,绝大部分的忠诚勇士,几乎都来自他自己的仇人,但是成吉思汗就带着他的这些仇人们征服了欧亚大陆。

    草原人的悲哀,难以言说,大概是草原人们最擅长的就是忘却悲哀吧,能活着就不易了。

    命如草芥,兴许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深刻的形容词。

    大同城墙脚下的琴音还在,越发动听。

    甘相公听着琴音舒畅的节奏,也听得城墙上越发有规律的呼喊哀嚎声,一切都在有条不紊。

    甘相公自己也放松了不少,他知道这座大同城,今日无碍。

    所以甘相公的手指,放松地敲打的座椅扶手,打出的也不知是琴音的节奏还是哀嚎的节奏。

    连那弹琴的小姑娘,似乎也越发安定了,好似连她都知道这大同城今日破不了,敌人进不了这座城池。

    所以她还是会时不时悄悄观瞧一下这位年轻的甘相公,有时候看着看着也会入神。

    忽然并未睁眼的甘相公轻声问道:“你说,是辽国好还是大宋好?”

    “啊?”姑娘有些诧异,诧异闭眼许久的甘奇会忽然发问,而且问的还是这种问题。

    “燕云是辽国的时候,好不好?”甘奇问道。

    “嗯,也还好吧,奴家是百姓人家,家中有一些资产,日子过得不差。契丹人当官的时候也这么过,宋人当官的时候也这么过,平平常常的日子。”小姑娘范墨嫣答着。

    甘奇睁眼了,带着微笑:“契丹人好不好?”

    “有些好,有些也不好,但是大多数契丹人还是不错的,以前我家邻居就是契丹人,与汉人没有什么两样。”

    “那宋人好不好?”

    “嗯……大多数宋人自是极好的,也有仗势欺人之辈,我家隔壁那契丹人的宅子,如今住着许多河北来的军汉,也有个别军汉欺压良善。”

    “那一家契丹人呢?”

    “听说主人死了,家眷有些去了西北的牢城,有些发卖了。”

    甘奇点点头:“嗯。”

    “相公问奴家这些是……”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朝一日,契丹人会不会把汉人当自己人看,契丹人会不会帮我去打仗,契丹人会不会与汉人再也没有了区别。”几百万契丹人,哪里能杀得完,总要有一个处理的办法。

    小姑娘闻言竟然说道:“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契丹人与汉人无异了,那就不打仗了。”

    “对,你说得对,有大见识。不过还有一个前提,就是把辽宋变成一个国家。”甘奇是个心善的人,总是容易多愁善感,还带着自我的感动。却也不知转过头来,是不是又要做那惨绝人寰之事,毕竟他还想着发财。

    “你不错,一个小女子,竟敢在两军交战之处抚琴,巾帼不让须眉。”甘奇夸了一句,也算是转了话题。

    小姑娘范墨嫣微微低头,面上的惨白早已不见,反而带了一丝红润,说道:“奴家以为自己不怕的呢,没想到刚才还是怕的,现在不怎么怕了。相公,奴家可不小了呢,不是小女子了,是大女子了。”

    甘奇闻言哈哈大笑,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还真不小,哪哪都不小,不同于南方姑娘的细腻温润,带着北方姑娘的一种劲头,却也不好形容,说愣也不是愣,说憨也不是憨,姑娘的五官,长得不是那种绝美,反而脸盘子也有一些大,颇有点婴儿肥,眼睛却很大,圆溜溜又怯生生,怯生生里带着一种好奇的**。

    大女,这个形容词很对,就是一个大女,大胆,大气,大。甘奇陡然想到了一个形容词,英姿飒爽的“飒”。

    甘奇忽然从座椅起身,问道:“敢不敢上城头去看看?”

    姑娘点点头:“敢。”

    甘奇起步,往台阶而去,小姑娘也起了身,看了看琴,抱入怀中,也跟着往台阶而去。

    甘霸举着一个大木盾,站在甘奇身前,台阶一步步,视线最先看到的就是地面上血红,还有无数来去的军汉,喊的喊,叫的叫,砸下去的石头,拉满的弓,射出去的箭,口中弥漫的肉香,还有黑滚滚的浓烟。

    姑娘下意识往后一摊,被甘奇顺手抓住了,姑娘却还是站不稳,佝偻而下,已然在呕吐。

    垛口之外,绵延不绝的人,遍野皆是。远远的高台,华盖如云,泛着金黄,辽国的皇帝陛下就在那里。

    甘奇凑到垛口,左右看了看,转身往城门楼子而去,指挥所在就在城楼里。

    众多军将仓促见过,各自在忙。

    狄咏走到旁边,说道:“相公,辽人疯了,照这么下去,怕是城下的尸体都能垒出坡道来。”

    这也是狄咏担心的,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是真的可以用尸体垒出坡道的,几丈高的城墙,踩着尸体也能上来。

    甘奇皱眉点头:“也高明,兴许他们明天就能想出这个办法,用人命往前送沙石,死了就埋在城墙下,没死就运埋人的沙石,必能垒出足以上城的坡道来。”

    其实甘奇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甘奇是耶律洪基,就会这么干,反正人命不当数,与其用尸体来垒,不如往前运沙石来垒。这战术,甘奇不知道是哪里看到过,兴许就是成吉思汗这么攻过城池。

    “这……”狄咏被甘奇一提醒,吓了一跳,连忙问道:“相公,若是如此,该如何应对?”

    甘奇却道:“让他们垒吧,总要用人命来垒。”

    这是无可奈何的,派兵出城是不可能的,那也只能看着他们垒。

    狄咏担忧不已,他心中不断去想应对之策,焦急不已。

    甘奇拍了拍狄咏的肩膀:“苦战苦战,坡道又如何?不还得往上冲?只待他们把坡道垒得差不多了,辽军主力就会尽出,就是最后的决战了,胜负在此。能胜,那就真的胜了。”

    甘奇不是不担忧,打仗这种事情,本身也有赌博的成分在其中,天下哪里有必胜之战?必胜都是结果,过程皆是天时地利人和。汉光武帝刘秀,还能在战场上召唤出陨石雨砸敌人,这种运气,找谁说理去?

    甘奇担忧,但是在众多军将面前,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持必胜的信念。

    狄咏听得甘奇之语,牙关一咬:“相公说得是,辽军不过十万而已,几番的手下败将,只等决战,必胜之。”

    甘奇点头,出了城楼,下到城墙根再落座。

    对面的女子,又一次面色惨白起来,甘奇还问:“还能抚琴吗?”

    “能,奴婢能抚琴……”小姑娘就是这点性格有意思,尸山血海里吓得浑身无力了,下来了还强装没事。

    “继续弹。”甘相公不拆穿,也无所谓琴音怎么样。

    小姑娘怕是怕,却不怎么怕面前这位宰相了,主动开口问了一语:“相公,奴家听人说……说相公上阵,皆是亲自打马身先士卒,百战不殆,天下无人能敌……”

    甘奇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笑问:“怎么?没看到我亲手杀敌,失望了?”

    小姑娘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相公误会了,奴家……”

    “哈哈……我是个心善之人,好多年不亲手杀人了……”甘奇选择性遗忘了一些事情,比如几个月之前,他还在垂拱大殿皇帝面前亲手杀过人。

    “哦,那就是人们乱说的,甘相公是那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高人,不是那种冲锋陷阵的莽夫。”小姑娘以为自己会说话,却不想旁边投来了因为躺枪而不爽的眼神。

    躺枪之人自然要说话:“你这小妮子懂个甚,我大哥冲锋陷阵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勇猛无当,想当年,拒马河北岸,何等勇武?我大哥是有勇有谋,允文允武,天下第一。”

    小姑娘看着凶神恶煞的铁塔大汉,有些不知所措。

    甘奇指了指铁塔大汉,说道:“他叫甘霸,莫看外表粗鲁,也是一个心善之人。”

    没想到甘霸不同意,答道:“大哥,我不心善,我杀人不眨眼。”

    说完话语,甘霸还虎目一张,露出满脸的凶光。

    被打脸的甘奇颇为尴尬笑了笑,解释道:“越是心善之人,便越是要装作凶神恶煞,小范姑娘不必在意。”

    “大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我得去杀个人给你们看看,大哥,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说着,甘霸调头就走,今日不杀个人证明一下,实在下不来台。

    甘奇只能尴尬的笑:“继续弹,继续弹。”

    小姑娘不知为何也笑了笑,继续弹。

    不得片刻,甘霸就从城头下来了,手中提了一个人头,还未近前,就大声呼喊:“如何?如何如何?看看,这是什么?这厮还想上城,我一把就把他拽到了垛口,掐死的,掐得他两腿直蹬呢,然后一刀砍下了他的头,如何?”

    甘奇在笑,那人头被甘霸直接放在桌上,放在了琴的旁边。小姑娘早已大叫一声,起身连退几步,浑身颤抖不已。

    看得小姑娘颤抖,甘霸咧嘴大笑:“嘿嘿……活活掐死的,小鸡一样提起来,顺手就给掐死了。你看,他还拿刀捅我呢,就这,甲胄上一条白印子,就是没什么力气……”

    这玩意,没法聊了,甘奇看着甘霸,想了一想,他是不是在家中给憋坏了?老婆给气受了?吴巧儿又拿扫把打他屁股了?所以非得选一个姑娘家这么较真?

    甘霸还不满意,又把头颅提了起来,左右看了看,说道:“蹴鞠啊,你看着,我一脚再给他踢到城墙外边去,保不齐又砸死一个。”

    果然,甘霸一个大脚,还真给这头颅踢飞了,看轨迹真落到城外了。

    一旁的小姑娘,颤抖之间还目瞪口呆,再如何飒,也给惊住了。

    甘霸拍了拍手,满意了,虎目再张,露出凶相,架出两条硕大的手臂,威武也出,像极了耀武扬威。

    “还能弹吗?”甘奇抠着头,问着。

    “能,奴家……能弹。”

    甘奇拿起布巾,把桌上红白交织的液体擦了擦,作请:“落座,继续弹。”

    残阳似血,从西边照在了甘奇的脸上,甘奇抬手微微挡了挡,城外鸣金也起,狄咏下了城来报,说眺望见远方有许多人在掘地,明日怕真是要开始垒土了。

    甘奇点头:“明日万胜军守城,威武军皆休战,准备决战。”

    “嗯,大哥,明日由万胜军应付当时绰绰有余,既然是垒土,攻势必弱。威武军好好休息几日,只待决战。”狄咏极为认同甘奇的安排。

    甘奇起身,吩咐甘霸:“送小范姑娘回家。”

    甘霸点头,招来车架,亲自去搬上车的木阶。

    小姑娘上车了,时不时还转头望上一眼,颇有不舍之感。上到车内,甘霸又亲自搬开木阶,却听小姑娘问道:“甘将军,明日还来吗?”

    “我明日自然还来。”甘霸答着,还故意表现出一点凶恶的模样。

    “不是……奴家是问甘将军明日还来接我弹琴吗?”

    “我又不知道大哥明天还想不想听琴。”甘霸语气不善,小姑娘颇为失落,却见甘霸转头又大喊:“大哥,明日还接这小妮子来吗?”

    正在上马的甘奇闻言,顿了顿,点了点头。

    甘霸传达话语:“明日接你去。”

    “好。”车架里的回答,细若蚊蝇。

第五百七十四章 魂归故里

    又是艳阳高照,天气早已炎热起来,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稳坐高台华盖之下,旁边还有人用鹅毛的大扇子给他纳凉。

    昨日初战之后,辽人的战术也开始变化了,用人命去垒土成了极佳的策略,甚至是一条必然会成功的策略。

    战术的变化,让耶律洪基心情大好,心里的压力也骤然减小。

    用一切可以用来装物体的东西装上沙石,快马往前飞奔,把沙石倾泻在城墙之下,若是装物体的东西不够,哪怕是扒下身上的衣服也在所不惜,反正是夏日了,先打赢战争再说,哪管冬日用什么来御寒。

    应对这种局面,狄咏没有什么好办法,哪怕是甘奇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一旦人命都不值钱了,还能怎么办呢?

    羽箭射倒的人,哪怕还有一口气在,辽人也会把他们扔到城墙之下,用沙土掩埋起来。

    场面之惨,实在不堪入目,不忍目睹。

    打仗,没有最惨烈,只有更惨烈。古代战争中的有些事情是难以想象的,比如唐朝末年黄巢起义,到得后期,黄巢军队没有了粮食,为了军粮,每天杀数千人来吃,吃不了风干成肉干当做储备军粮。

    把人肉拿来当军粮的事情,其实到得北宋也还有,历史上的靖康之后,金人肆虐北方,北方还有不少宋人的抵抗力量,其中有一部没有粮食,也吃人肉,把人肉制作成肉干带着,这一部后来从山东乘船南下去了南宋,到了杭州这些人身上还带着人肉干。北宋开国年间,开国大将李处耕部也吃人肉。大规模吃人肉的事情,历史上不胜枚举,甚至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来记录。

    战争之事,生死存亡,人类能为生死存亡做出来的事情,远超一般想象。

    第二天到得战场的甘奇,上城看了看,便回了衙门里,今日敌人不会攻城了,只是一面的屠杀,或者说是两面的屠杀,辽军和宋军都在屠杀。城池无碍,鼓声不急,甘奇便也懒得多看,那沙石里还在蠕动的人体,实在看不入眼。

    回到衙门里,甘奇也有事情要做,那就是安排生产,生产更多的箭矢,哪怕为了这场大战准备得足够多了,甘奇还是怕箭矢不够用,照这种情况下去,箭矢的消耗比预想的还要多,要继续多备箭矢,有备无患。

    照这个进度垒土,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好在粮食储备是足够的,大同城内的粮食,足够吃上好几个月,吃到辽人的粮食消耗殆尽的那一天。打仗,显然打的就是粮饷后勤,甘奇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些钱粮,甚至不惜得罪英宗皇帝,这也是先见之明。

    甘奇回了衙门,显然满脑子里都是公事。

    却也苦了小范姑娘,在家里望眼欲穿,她还等着甘霸来接她去城墙脚下,继续给甘相公抚琴,只奈何甘相公早已把这件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大同这边打起来了,党项人却也开始聚兵了,沙漠戈壁西边的党项主力,开始往黄河边上的兴庆府移动。

    种愕早早收到了消息,自然开始调兵遣将起来,剑拨弩张之势再起。对于李谅祚而言,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对于耶律洪基而言,敌人的敌人,又怎么可能不联系?

    种愕麾下的游骑,每天到处奔走刺探,主力骑兵也在河套地区呼啸来去,此时他的压力极大,因为铁门关外的河套地区来了二三十万迁徙的百姓,这些都是他的责任,一旦这些移民而来的人遭受大规模的损失,那都是他的罪责。

    甘奇老早就有军令而来,要御敌在野,不可守在铁门关内。这关乎后续裁减禁厢移民的大计,若是连移民的生命安全都不能保障,以后的人又岂能愿意再往河套来?

    本只有几千骑兵的种愕,如今有了三四万骑兵,还从秦州与京兆府等地调了不少步卒来,每日就在河套之内巡弋,甚至直接屯扎到了兴庆府之外,一副要与李谅祚决战的态势。

    为了保险起见,种愕甚至给开荒屯垦的移民也分发了不少武器,组建了许多暂时的民团,这些人本就是禁军裁撤下来的,虽然战力不怎么样,但是组建一下民团倒也堪用,至少便于管理调度。再给许多民团配发一下马匹,如此也便于消息传递,若是真遭受攻击,求援也快。

    不仅如此,种愕还按照甘奇的指示,在青唐城那边也可是聚了几千人马,甚至还有许多吐蕃士卒,一副要北上的姿态,就是告诉李谅祚,一旦他敢开战,立马会有大军直插甘州肃州乃至瓜州,让其腹背受敌。

    局势如此僵持着,李谅祚带着最后的家底,五六万的大军,似乎也在犹豫,犹豫要不要真的把身家性命压上去,兴许也在犹豫要不要待得辽人与宋人分出一个高下之后再来决断,不外乎渔翁得利之想,也在期盼辽人能在大同大败宋人,一旦如此,种愕与麾下的军队必然会被抽调往河北支援,他便真的可以豁出去了。

    若是宋人大败了辽人,这就是李谅祚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若是真这般了,这仗就不能轻易开始了。兴许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入草原劫掠一番,把中部草原抢一番,牲畜人丁,如此也是加强实力,再想办法与宋人纠缠。

    算盘都是好算盘。

    其实,在大同的甘奇也有许多担忧,担忧李谅祚真的不管不顾,赌上最后的家底与种愕死战,一旦如此,胜败皆有可能,若是种愕到时候败了,甘奇的大计划就会受到严重的打击,不仅刚刚开始的移民开荒策略付之东流,西北还多了二三十万只吃饭不生产的嘴巴,铁门关也危险重重,说不定一朝又回到解放前了。

    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甘奇格外在乎西北的局势,几乎每天一封信去问,也带着各种安排与应对的预案发给种愕,甚至不断把西北各个州府的军汉都往北边调派,能用的不能用的,皆往北去,归于种愕麾下,虚张声势也要做到位。对峙,本质上来说就是双方各自虚张声势。

    夜间,狄咏来汇报一天情况:“大哥,辽人今日进度极快,已然在城外垒出厚厚一层了。”

    “多厚?”甘奇言简意赅。

    “怕是有二十寸厚,有七八十步宽。长度有两百来步。”

    甘奇微微皱眉,说道:“辽军有高人呐,计划缜密非常。”

    为什么说辽人计划缜密?别看垒给斜坡,那也是一项工程,是工程就有技术,底座有多大,就决定了坡度是多少,坡度也就决定了冲锋的力度,乃至于是否能跑马。七八十步的宽度,就决定了这个坡道的角度必然很小。

    有了计划,就还有施工方案,施工方案的意义也很大,如何加快效率,如何避免损失。

    狄咏的眉头早已成了一个川字形,又道:“大哥,昨天敌军损失就破万了,今日伤亡怕也在六七千之多,倒也不知按照这个进度,这坡道许多多久能填出来。”

    工程量是可以计算的,体积计算而已,上底加下底乘以高除以二,这是面积,再乘以竖高,就是体积。虽然是大致的数据,对于甘奇来说,却也足够了。

    一天填了二十寸,就是七十厘米差一点,城墙高四丈不到,差不多十一二米的高度,土方的运送速度就有了一个基本的概念。后续工程的难度会越来越大,甘奇估摸着答了一句:“半个月。”

    狄咏答道:“半个月,十万人命,一座坡道。啧啧……这哪还需要用土石啊,用尸体都堆出来了……”

    狄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干,真的狠辣。

    “没有沙土,光用尸体,垒不起来,没有黏合,每日都会滑塌……”甘奇说的是科学,却也自己有了灵光一闪。

    “大哥,我就是感慨一语。”

    甘奇脑海中的灵光忽然发酵了几番,眉目一张,说道:“挑水,从明日起,吩咐士卒们往城头上挑水。”

    “大哥这是……”

    “倒下去,冲。虽然不足以彻底阻挡辽人垒土之策,但也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麻烦。”甘奇也是歹毒,城内兵不缺水,大同盆地之地,四周群山环绕,本就是汇流所在,地下水也相对比较充沛,对于农业生产的社会而言,这里是不缺水的,挖井下去就能打出水来。

    打仗,就是无所不用其极。

    狄咏也立马反应过来:“大哥妙计,这水冲下去,必然会冲下沙土,尸体就会滑塌,好计策。如此必可延长工期,让敌人死伤更巨。”

    尸体,从来不是建筑材料,只能算是临时一用。若是时间一久,尸体发酵腐烂,这个坡道的结构就更不稳定了。拖时间是意义就在这里。

    甘奇还补充了一语:“不仅如此,这般垒下去,坡道便会越来越斜,用水打湿坡道表面,必会泥泞不堪,也会让运送沙土之人难以向上。”

    “对对对,大哥说得对,明日起就命令士卒们挑水来冲。”狄咏眉宇一舒,终于算是找到了一点点应对的办法了。

    第二日大早,大同城内到处都是军汉敲门,借走一家家的水桶水缸,乃至木盆。

    甘相公也亲自到得现场看了看,今日他没有急着回衙门,而是再一次落座在城墙脚下。

    城墙脚下还是那般摆设,一张桌案,几张座椅,一些吃食点心茶水,还有一张琴。

    甘霸倒是记得一些事情,问道:“大哥,要不要去把那小妮子接来抚琴?”

    “嗯。”甘奇点着头。

    甘霸打马带着车架而去,到得范家宅院敲门。

    范家主人再次见到甘霸,倒也不那么害怕了,见了礼,还请甘霸入内吃茶,甘霸却道:“不叨扰了,军务繁忙,见谅见谅。”

    老汉倒也不在强求,他早已从女儿口中知晓了,是那位当朝的宰执甘相公来请的,这倒还真不是坏事,说不定对于范家而言是大好事。老汉连忙说道:“那小人这就进去请墨嫣出来。”

    甘霸点点头。

    却听大门对面的大厅之内传来了小姑娘的声音:“我今日不去了,你们回吧。”

    语气颇为不善,像是女子在置气。

    甘霸倒是愣了愣,这姑娘不去了,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也做不出什么绑架良家女子的事情来。

    反倒是范家主人着急了,飞快进得大厅,问道:“女儿,昨日你还望眼欲穿呢,今日怎么就不愿去了?”

    “就是不去了。”

    “那位将军还在门外等着呢……”

    小姑娘故意加大声音说道:“昨日,昨日明明说好的,教我白白等了一天,我其实那般教人摆弄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今日偏偏就不去了,哼……”

    甘霸是听得一清二楚,在门口大喊:“小范姑娘,昨日是有公务,我家相公今日才得空闲,这不,我就来了?我家相公还等着呢。”

    “不去。”厅内斩钉截铁。

    甘霸是摇摇头,倒也不知再怎么去劝了,唯有一转身:“走,换一家问问。”

    甘霸是真不懂得怎么与女人打交道,更别谈什么劝解了,他还真就是这么想的,这家不愿,那自然就得去问下一家。

    却是甘霸话音一落,就听厅内哭了起来:“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甘霸这是彻底愣住了,走也不行?走还哭上了?甘霸急了:“我……我甘霸可没有欺负你啊,你可不要到处去乱说,我甘霸可不欺负女人,我……我没有欺负你。我大哥……是不是我大哥欺负你了?”

    “就是你们欺负我,就是你,还有你家相公,都欺负我!”

    “我没有,看来真是我家大哥欺负你了,走,我带你去找他,我大哥平常里也不欺负女子的,若是我大哥欺负你了,那我大哥一定会给你赔不是的。”甘霸认这个理,平常里可没被吴巧儿欺负少了,却从来只能认怂,哪怕甘奇也多是如此,以往没少给吴巧儿这个管家婆赔不是。

    没想到甘霸这么一说,厅内的小姑娘还真出来了,梨花带雨的,却丝毫没有娇柔之感,口中说道:“我得去寻他说个道理来,凭什么说好的事情,就不作数了,我……才不给他弹琴了呢……”

    甘霸呆头呆脑:“不弹琴?那你要不在家等着,待得我大哥无事了再来给你赔不是,我大哥现在要听琴,我得给寻个人去。”

    “你……你……你还欺负我。”直男,不可忍受,不可理喻。

    “我没有啊,我甘霸顶天立地,岂能欺负你一个弱女子?”甘霸这个冤啊。

    “哼!”小姑娘哪里管这些,自顾自就上了车,木阶都不要,翻身就爬上去了,还问:“走不走啊?”

    甘霸也为难了,左右看了看:“走不走啊?”

    “将军,走吧?”

    “走。”甘霸翻身上马,还道:“我可没有欺负你,到我大哥那里,你别乱告状。我甘霸一世清名,响当当的好汉,莫要栽你个小妮子这里了。”

    不得多久,甘奇当面,小姑娘下了车,不知为何,这小姑娘把自己的泪水早已擦干。

    甘奇还抬手作请:“落座。”

    小姑娘走到近前,不坐了,就是盯着甘奇看。

    “怎么了?”甘奇问道。

    “你不是良人。”小姑娘婴儿肥的腮帮子鼓了又鼓。

    “哈哈……甘霸前日吓到你了?胆子变小了?”甘奇也没有弄懂,只以为自己的形象被甘霸拉低了,也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前日说好的事情,平白教人等了一天每个音信……”小姑娘倒也不是质问,反倒带着娇嗔。

    “这个啊……今日一样的,明日我还来,再去接你。”甘奇是个高手。

    “明日你若是还说话不算呢?”

    “那我便变成池塘里的王八。”甘奇这个说辞,脱胎于红楼里的贾宝玉撩妹的语录,贾宝玉才是真高手。

    贾宝玉一出手,说有就有。小姑娘莞尔一笑,又忍了忍,把笑意憋了回去,落座,问道:“相公听什么曲子?”

    “你今年多大了?”甘奇反问一句。

    “十六还差一个月。”

    甘奇颇有点惊讶,上下再一打量,这营养也太好了。答道:“胡笳十八拍。”

    “略显苍凉悲戚。”小姑娘还交流起来了。

    “悲戚挺好,一日死几千人,就得苍凉悲戚,算是与人祭奠了,愿魂归故里。”甘奇自我感动着。胡笳十八拍,说的就是蔡文姬归汉,说的就是魂归故里。

    小姑娘半懂不懂,弹就是了。

    土掩着人,人掩着土,一层又一层,一桶一桶的水往下倾泻,土刚掩住了人,又露出了人体。还有那可以蠕动的手臂,带着不甘的眼神,死前望向天空,大概也在想着魂归故里。

    今日小姑娘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怎么听不见前日那般撕心裂肺的哀嚎呼喊了?怎么这么多人还往城头上挑水呢?

    怎么今天不打仗了吗?

第五百七十五章 战起

    天气炎热,不出三四天,恶臭就已弥漫在大同城墙之上,这种臭味,闻多了教人连连作呕,再多闻一点,一天的食欲都没有了,若是闻得太多,头晕眼花也是正常。

    好在这些尸体层层叠叠还覆了一些土砂,若是真**裸在外,臭味必然更大许多。

    隔绝臭味之法,不外乎口鼻裹布,虽然不能彻底隔绝,却也能起一些用处。

    狄咏捂着鼻子,问着城下的甘奇:“大哥要不要回衙门里去?”

    带着简易口罩的甘奇只是摆摆手,战争与疫病,从来都是在一起的,哪怕是到得后世,到得二战,依旧如此。

    甘奇说道:“加大冲水的力度,除了保证城内基本用水之外,所有的井都要征用,哪怕是人家宅子里的,也全部征用。”

    尸体腐烂,就会产生大量的液体,不断往城墙下冲水,便可以把这些液体冲远一些,甚至让这些液体流向敌人的阵营里,至少也流向敌人的必经之路上。

    生病是肯定的,会有许多敌人生病,自己人也会生病,这就是战争,避无可避的过程。甘奇能做的,就是要求麾下军汉喝水一定要烧开,勤换洗衣服,勤洗澡。再备下军医,随时应对。

    战争,就是煎熬。

    许多人都在这场战争中长了见识,比如人的尸体经过长时间的腐烂会膨胀,膨胀之后还会轻微爆炸,炸得嘭嘭闷响。

    城外的辽人更是疯狂起来,不断催促着那些草原人继续打马往前冲,把沙石填上去,把尸体抬上去。

    时不时还有那崩溃的草原人,站在城头之下,进也不进,退也不退,泪流满面。不仅有宋军的羽箭在射杀草原人,还有契丹人的羽箭也开始射杀那些不听话的草原人。

    这是一场血与火的炼狱,考验着双方所有人,也考验着甘奇,甘奇打了许多仗,也从未打过这么惨烈的仗。战争若是随机发生的时候,往往算不上惨烈,若是双方都准备了许久之后再发生战争,战争就会变成一台真正的绞肉机。

    甘奇做了无数的准备,做了无数的预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甘奇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麾下也会有士卒开始心里崩溃了,发疯的,发狂的,时笑时哭的,吵着闹着要回家的……

    军法无情,也没有怜悯,不用甘奇吩咐,自会有人立马处理这些乱军心之人,处理的办法不过就是一刀给砍了,以儆效尤。

    一切都是残酷的,大同城楼之上,挂着的宋军士卒头颅,不过七八日,便有上百之多。

    甘奇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城楼之上,到处巡查,一身金甲,时不时还与各处士卒闲谈几语,告诉士卒们,此战必胜,告诉士卒们,甘相公怀中有妙计,只是时候未到,只待时候一到,必能大胜。

    甘相公真有妙计吗?显然没有。虽然他有许多胜利的筹码,但是他不可能有那必胜的妙计。

    但是甘相公亲口这么说的时候,满场的军汉必然都是喜笑颜开的,都觉得甘相公不同旁人,如神仙一般的聪慧,说有妙计,那必然就是有妙计,以前也常常发生这种事情,甘相公妙计之下,大破敌军,此番应当也是如此,胜利在望自然欣喜。

    十几万人的军队,甘奇巡视了个遍,一遍不够,再来一遍。甚至许多中高层的军将也等着甘相公的妙计,只待妙计一出,大败辽人,论功行赏。

    夜间,甘奇再也难眠,经常大半夜还在衙门后院里来回踱步,每每甘奇出得卧室,必然有人去通知甘霸,甘霸便也会从卧室里出来,陪在甘奇身边。

    月光高照如雪,披散一片银白光芒,甘奇焦虑不已,从来不在前人表现出来的焦虑,唯有甘霸看得到。

    局势还得僵持下去,敌人的工期必然会超过半个月,至少要二十天左右,也就是说决战还有十来天的样子。决战之地就在城墙之上,决战的战法,那就是辽人往坡道上冲,宋军在坡道上守着。

    这个坡道,只有二百来步宽,无数的敌人会从这里往城墙之上涌来,如潮水一般。

    甘奇不断预演着这个场景,若是真就守在城头上,面对敌人的守军必然不多,很容易就会被敌人冲上来。

    所以,一旦决战开启,那就不能在城墙上等着,要先一步冲上去。

    对,得先敌人往下冲,这样才能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足够的守军。

    大炮怎么摆?坡道那一段城头上本就空间不够,若是再摆上大炮与那些火药弹丸,就更没有多少余地多放士卒了,所以大炮不能放在正面城墙,得摆在两侧,一边摆五十门,从侧面轰击辽军冲锋的人群。

    这是细节,都要提前想好。

    威武军怎么用?两万放在正面防守,四万上马,随时出击。决战之时,就不必再考虑出去了能不能再回来的事情了,只有胜败,胜了自然能回来,败了回不回得来也没有意义了。敌军两翼必须要攻,而且还要往敌人中军冲锋,搅乱敌人的部署与指挥。

    死活不论,冲锋就是视死如归。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甘奇不断踱步自问,眉头紧锁。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大哥,若是实在睡不着,要不要我去把那小妮子接来?有个人抚琴,兴许能安神助眠。”甘霸轻声说着,他没有那么多焦急担忧,他只是对甘奇有心疼。

    “半夜了,她一个良家姑娘,颇有不便,罢了。”甘奇答着。

    甘霸点点头,又问:“那……那我到青楼里去请几人来?”

    “也好。”甘奇随意答着,步伐依旧在踱,脑中满是自问。

    还有什么?

    对,敌人兴许会用骑兵冲城,得备拒马,这是老战术。只要敌人真的击鼓聚兵,准备决战了,一定要把拒马往坡道下面摆。拒马作用极大,防守之时,可作为防线。

    还有什么?

    甘奇敲着自己的脑袋,抬头看了看月亮,脚步越走越急。

    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

    甘奇觉察不到时间过得快,却是甘霸已然回来了,带回一个姑娘,甘奇定睛一看,竟然还是范墨嫣,甘奇问道:“呆霸,你怎么大半夜把她带来了?”

    “大哥,我路过,就问了问,她自己愿意来的。”甘霸答着。

    小姑娘也答:“嗯,我自己愿意来的。”

    罢了,甘奇挥挥手,甘霸已然准备起了座椅与琴。

    琴声立马就起,舒缓温润。

    还有什么?

    对了,得把那两千号操炮手派上城头去,这些都是东京来的禁军,从未见过战阵,若是不让他们先看一看惨烈之状,到时候临阵失度,一个个呆若木鸡,那就要出大事了。

    这几天得让这些炮手多在城头上看一看,提前习惯一下。这般细节,一定会决定成败走向。

    “呆霸,拿纸笔来。”甘奇得把这些想到的事情一件一件记下来,免得再有遗漏。记完之后,还得继续想,深思熟虑就是这个意思,要想得面面俱到,自己想完还不行,还得集思广益,军事会议上,得问众多军将,让他们也跟着想。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在担忧焦急之中,天色已亮,甘奇吩咐着:“把小范姑娘送回去吧。”

    甘霸自去安排。

    甘奇也没有时间休息,昨夜想出来的那一点一点,今早就得去做,吩咐造拒马,吩咐炮手上城,拖运火炮与火药弹丸。

    还得上城再去看看敌人垒土的进度,再估算一下决战的时间。

    甚至甘奇还偷偷出了城,亲自再上采凉山,看看如果骑兵要出击,往哪边最合适,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甘奇得亲自去勘察整个战场的情况,估算敌我的远近,哪边最好走最快速,确定好出击的路线。

    一个人要成事,必然要如此。

    运筹帷幄之难,这才是现实情况。

    甘奇每日就做这些事情,慢慢完善所有的细节方案,甚至细节到在坡道那一段城墙后方也修建出了好几条阶梯,就是为了方便军队快速上城,也能大批量地快速冲下去,还得带着拒马。若是还从城楼那边上来,再往这边下去,容易耗时耗力贻误战机。

    尸体腐烂的气味越发浓郁了,城头上的军队半天就得轮换一次,多出几个阶梯,也方便了许多。

    如今辽人的大营也不太平了,时不时半夜能听到鼓声,鼓声大作之后,喊杀一片,却也不见敌人往大同来。

    这是个好消息,显然辽军之中也开始有了反叛之事,反叛之人必然就是草原各部的人,总有一些不愿意这么死得毫无意义的人想着逃跑之类的事情,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几十上百人,乃至几百人,然后就被辽人围追堵截,杀个精光。

    人头也挂在旗杆之上示众,也是个以儆效尤。

    却是再怎么以儆效尤,到得夜里,辽军的大营永远都安生不了,时不时还是会传来鼓声与喊杀声。

    草原人也要崩溃了……

    这是好事。

    甘奇甚至能直观的感受到其中的变化,那就是工程进度越发缓慢,草原人还是那般来来去去,但是工程进度就是快不起来。

    直到二十四五天之后,天气越发炎热之时,垒出来的坡道才真正开始靠近垛口。垛口之上的宋军也备了许多长木杆子,用这些长木杆子给辽人的工程搞破坏。

    这几天,甘奇甚至晚间都不回衙门里去睡了,只要天已蒙蒙亮,甘奇就会上城,听着辽军的号角与鼓声,一旦满营鼓号大作,那必然就是要聚兵了,就是决战之时。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甘奇仿佛变了一个人,满脸的胡茬,疲惫不堪的模样,好似已然苍老了十岁。

    时间再如何拖,也只是让草原人多死一些罢了,决战终究还是要来,最后的一点高度,可以一次性填完,只差一个小小坡道了,只要大规模的骑兵带着土石蜂拥而来,不需要一个时辰便可完成最后的一人来高。

    决战来了,辽军十余万黑甲齐聚,还剩下七八万草原人,反而没有立在阵前,而是缴械之后,用绳子串绑在一起。

    这些草原人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该如何处理反倒成了一个麻烦。若是用这些草原人当做前锋,一来不堪用,而来怕他们拿起兵器,临阵反戈。若是最初,倒也不必如此防备这些人会当面倒戈,倒是这二十多天之后,那就不得不防了。

    全部杀了,又舍不得,这么多奴隶,只要大同城真的打下来了,还有用得上的时候,比如还得打燕京城。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全部绑起来,绑在大营里。

    辽人的前锋骑兵,人人都带着一袋沙土,准备用来一次性填出最后一段坡道。

    之后还是骑兵,用来直接上城,冲破城墙上的宋军。

    接着就是步卒,刀盾长枪,用来争夺城墙,接着又是骑兵,只等城墙争夺一番,冲下去打开了城门,便可蜂拥而入,战局鼎定。

    今日的耶律洪基,再次上得高台,乍一看,似乎也苍老了无数,连胡须都白了一大片,眼睑之上一片青黑。似乎他也与甘奇一样,许久没有睡得一个好觉了。

    城头上的甘奇,直入城楼最高处,二三十米,俯瞰战场。身旁备用的令兵上百。

    城外急鼓,城内也开始急鼓。

    甘奇开始了今天第一道临阵的军令:“他们还得填最后一段,所有檑木滚石与火油,全部用光!要下城的部曲都准备好,见黄旗,黄旗一倒,皆冲出去,不得有丝毫拖沓。”

    “得令!”令兵拱手,取令旗一枚,飞快而去。

    鼓声再急,拂晓刚过,阳光未起,辽人的第一队骑兵已然开始打马飞奔,那一袋袋沙石来了。

    狄咏在西城,带着两万威武军的骑兵,他今日的任务就是冲出去,直插敌人中军。他需要看城楼背面的青色大旗,那大旗一倒,立马开城出击,一往无前,死活不论。

    东城,史洪磊带着另外两万威武军骑兵,只等黑旗一倒,任务就是袭击侧翼。

    还有两万威武军,黄色大旗令下,便要从坡道冲下去,堵住要上城墙的敌人。

    八万万胜军,分八部,其中四部在四面城墙之上,以防声东击西,剩余四部为后备队,是上城支援,还是出城厮杀,皆等军令。

    还有一部,火炮营,一杆大红色旗帜,便是他们开炮的命令。炮口只对准坡道前方一二百步,只等人越聚越多,越聚越密。

    甘奇到得此时,还不断翻看着手中的一个册子,那是他反复修改的计划,写得极其详细,他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看,不敢有任何差错。

第五百七十六章 必不长久、必不长久

    战场之上,蚊蝇比人多,腥臭弥漫,哪怕是人在运动之后大口呼吸几番,都忍不住恶心呕吐。

    但是这些小问题,永远也阻挡不了掌权之人对于胜利的追求。耶律洪基如此,甘奇也是如此。

    辽人的骑兵上来了,铁甲骑兵,皮室军中的最精锐,契丹人最后的倚仗。

    马蹄从斜坡直上,把一袋袋沙土直接扔在城墙之下,宋军与辽军在这一刻,已然近在咫尺。

    城头上的长枪不断捅刺着马匹上的辽军,空中的羽箭在空中击落了无数蚊蝇之后,最终射在铁甲之上,多是叮当作响,若是巨弩而出,也会射个人仰马翻。

    高度太低了,所以宋军士卒抱起石块之后,常常会高高举起,如此才能保证砸下去的石头威力十足,却也常常被辽军的弩箭射中。

    铁甲,是人命唯一的倚仗。

    火油倾泻,黑烟弥漫,格外呛人,却还有许多士卒偏偏就喜欢黑烟之中的呛人味道,因为至少在这黑烟之中再也闻不到那无比的腥臭。

    城楼很高,一个一个的射击口、瞭望口,巨大的弩炮就在甘奇身边,从甘奇看向战场的瞭望口射出去,军汉口中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做所有的事情。

    甘奇在众多射击口来来去去,全身心关注着战场上的所有局势。

    大同这一战,一定不能败,这是甘奇最有优势的一战了,一旦大同陷落,再想靠着燕京城稳住阵脚,甘奇自己都没有信心,兵败如山倒,对于辽人如此,对于甘奇照样如此,一旦大同兵败,想在燕京城稳住局面,几乎是不现实的。

    双方都把全部主力投注在大同城,也就是说大同会决定燕云的历史走向,甘奇若败,能指望的不是燕京城,而是雁门关与巨马河。

    谁都不能接受这一战的失败,所以谁都在拼尽全力。

    “垒起来了垒起来了,相公,垒起来了!”

    激动的呼喊,正在提醒甘奇局势的变化,辽军对最后一段坡道的工程进度超乎了甘奇的预料,只在一刻之内,那沙石的高度就已经要接近垛口了。

    甘奇看得见局势,却在等,等辽人第一波骑兵完成任务后折返重新列阵冲锋,只待辽人一退,甘奇立马大喊:“降黄旗,降黄旗!”

    令兵的手,正在颤抖,拔刀砍下绳索,旗杆上的黄旗直接倒落下去。

    瞬间只听得鼓声噼里啪啦连成一片,接着呼喊大作。

    无数的宋军军汉从垛口之上往下跳去,长枪盾牌,接着就是拒马。

    冲啊,杀啊……

    远方高台,华盖之下,耶律洪基猛然站起,面色微变。

    旁边的耶律仁先也在大喊:“宋人冲出来了?宋人怎么会冲出来?”

    辽军的军事预案显然也经过了而是多天的酝酿,丝毫不比甘奇的简单,一样把所有的战场细节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但是似乎他们并没有考虑到宋人会从斜坡上冲下来,宋人会放着高地不守,冲下低地来与辽军骑兵对垒?

    耶律乙辛立马说道:“无妨无妨,按照计划就是,第二波骑兵已然上去了,必然把宋人冲散。甘道坚这一手,不过是困兽之斗。”

    耶律洪基再也不落座,高高站着,注视着远方战场,骑兵冲上去了,在拒马面前人仰马翻,却又前仆后继往前去,许多战马高高跃起,一头冲进了宋军人堆里,白刃厮杀已起。

    “刺,往前刺,刺啊!”

    “地上的那一个,快扎死他。”

    威武军的都头,用尽全身力气在呼喊。

    “顶住,顶住,只要顶住,相公妙计便成。”

    “杀啊!”

    “不要退,不要退!把盾牌举起来。”

    “把马上的人抱下来!”

    “往前,往前,把拒马夺回来。”

    都头呼喊着,忽然声音戛然而止,一柄长枪捅破了他的面庞,人已直挺挺倒地,被无数人的脚步踩在地面。

    刚刚冲下来的宋军,片刻之后又被辽人骑兵冲击得连连再退。这非将士不效死,实乃人力有穷时。

    甘奇早已大急,所有的急切都写在脸上。

    “相公,下红旗吗?”身边有人在问。

    甘奇定了定心神:“不下红旗,未到时候,初一接阵,马速冲击之下,退是正常的,不得片刻,必能稳住。”

    甘奇说的话,其实不是内心的笃定,而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是真的让辽军一波就冲上来了,开炮也来不及了,开炮也不是打的辽人前锋,炮口斜着的角度,射界不对,也打不到辽人的前锋,只能打到坡道之外一二百步。炮本来就不是用来打近处敌人的,哪怕炮口就在正对面,也打不到近处敌人。

    此时开炮效果也不会那么好,唯有等到场面僵持住了,敌我都进退两难的时候,等到辽人源源不断聚集在坡道之前进退两难的时候,才是真正开炮的时机。

    如此才可一举瓦解辽人向前的士气。

    此时的甘奇,唯有惴惴不安,只期盼战线能稳住。

    局势越发危险,辽人越来越前,已然就冲到了坡道底端,战线如何也稳不下来。

    急得甘奇踱步不止,口中大喊:“预备队,上一万人,往下冲,往下挤!”

    这是残忍的办法,就是让后面的人堵住前面的人,让前面的人无路可退,要么挤作一团,挤成沙丁鱼一般,要么往前去。哪怕是死了,倒在地上也是阻碍,也是拒马,人肉拒马。

    甘奇下达了这个命令,牙齿紧紧咬在一起,腮帮子上肌肉鼓胀,眼神中带着火焰。

    “得令。下紫旗,下紫旗。”

    堵住,堵住。甘奇口中没有呼喊出来,心中却已呼喊的无数次“堵住”。

    “死战,死战!”

    “弟兄们,效死就在今日了,为相公效死!!”

    队头如此喊,都头如此喊,军指挥使如此喊,营指挥使也如此喊。

    城墙上,坡道上,人与人紧密贴合,没有任何辗转之地,辽人的马,前仆后继往前来。

    狄咏一直注视着城楼侧面的青色大旗,那杆属于他的大旗,他紧张,他不想表露心中的紧张,却依旧汗如雨下。

    那杆旗,还是没有下达命令。

    满场两万铁甲骑士,皆在到处观瞧。

    “将军,相公是不是忘了给我们下令了?”

    “胡说,他娘的等着。”狄咏大骂着,双手不断滑动着枪杆,让沾染上去的汗水快快蒸发。

    辽人的马匹,开始剧烈追尾,如连环车祸现场一般。辽人也开始紧密贴合,前面挤,后面推,冲啊杀啊,喊个不停。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场代表了屈辱的战争,就是他们,把祖宗留下来一百多年的基业给葬送了,今日他们是哀兵,他们要把祖宗的基业再夺回来。他们要收复山河,如此才能有脸面对列宗列宗,还有无数燕云的契丹同胞等待他们去拯救。当然,此战胜利,肥沃的土地是皇帝陛下承诺的赏赐。

    而皇帝陛下,正在紧捏拳头,拳头也在空中不断挥舞,口中咬牙切齿:“冲上去,冲上去。”

    局势僵持住了,健马的速度惯性被止住了,就在那坡道一半的地方,在那泥泞不堪里,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了,唯有一个个死去的人,辽人与宋人,把泥泞染成红色。

    扩散的瞳孔里,最后看到的是一双又一双的脚板,一个又一个的马蹄铁。

    城楼的甘奇,口中喃喃自语:“再多一些,再密一些……”

    他在等着无穷无尽的辽人完全挤在一起,这就是宋军士卒冲下斜坡的意义所在。辽人上不了城墙,才是辽人崩溃的基础,火炮,是致命一击。

    怕就怕辽人真的冲上了城墙,士气大振,以为城破就在眼前,怕火炮也不足以削减辽人那一刻必胜的信心。

    火炮,并不是辽人从未见过的东西,虎蹲炮,突火枪,火蒺藜,火箭,辽人都见过,战场上的几声爆炸,也不会真的吓到辽人。

    如果甘奇想着只要火炮一开,辽人就会被巨响吓得瑟瑟发抖,那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所以甘奇才会这么用心良苦来使用自己的火炮,要真的让火炮带来足够的杀伤力,要让火炮一出,敌人阵型大乱。那就只能让辽人足够的紧密在一起。

    就如此时,所有的辽人都挤在了坡道之下,三四万骑兵,时机就到了。

    “下红旗,下红旗。”甘奇喊着,甚至跳脚大喊,不是甘奇不懂得要保持威严,是甘奇真的忍不住做出这种举动,他跳起来大喊,指着战场之下,呼喊得声嘶力竭,有些失态。就如这么久的压抑,在这一瞬间彻底释放。

    这里是野兽场,不是人待的地方。

    甘奇,就是那只最残忍最嗜血最恐怖的野兽。他甚至把自己的命也赌在了这里,他从没有想过一旦城破,他该往哪里跑。因为一旦真的城破了,能不能活只能交给老天,不是甘奇自己能再去决定的。辽人的骑兵,不比甘奇的骑兵差,辽人的马也不必甘奇的马差。

    “开炮,开炮!”

    空中巨响连连,黑白烟雾生气,带着硝烟的味道,用“硝烟”这个词来指代战场,其实是很晚才有的事情了,至少到明清,战场上才会真正弥漫硝烟,硝烟也才能代表战场。

    巨响冲破云霄,在高空来回激荡,耶律洪基抬头去看,微微有些失神。

    耶律乙辛却道:“陛下,无妨,宋人带了火器而已,惊马尚可,杀伤不足,只要稳住马匹即可。”

    控马对于契丹人而言,那都是再轻松不过的本事。

    只是耶律乙辛话音刚落,现实情况就有些不对劲了,即便是这么远,他依旧能清楚的看见前方的士卒,一列一列的倒地。

    实心弹丸,并不爆炸,但是它们会跳动翻滚,发射出去的弹丸,如同足球一般,带着强大的动能往前飞奔,在紧密的阵型之中击倒所有遇到的人与马,直到动能耗尽为止。

    耶律洪基指着前方,转头问道:“乙辛,这是……”

    耶律乙辛也答不上来,颇有些目瞪口呆。

    耶律仁先答上了话语:“这是虎蹲炮,大虎蹲炮。”

    “这得多大的虎蹲炮?宋人岂能造得出这么大的虎蹲炮?火药岂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耶律洪基显然知道虎蹲炮是什么东西,他连连发问,喘息之声都大了起来。

    耶律乙辛已然不去管什么炮不炮的,他心中的急切不必任何人少,口中直道:“陛下,骑兵失速,必难上城,当派步卒往前去,步卒利于攀爬,无论如何也要冲上城头。”

    耶律乙辛连忙转头:“击鼓下令,步卒压上,冲上去,一定要冲上去,否则提头来见。”

    乱了,计划就在这一刻,乱了……

    从第一波骑兵没有快速上城的时候,计划必然就要乱了,除非鸣金收兵重新来过。但是事已至此,显然容不得在鸣金收兵重新来过了。

    垒出了斜坡,竟然没有快速上去城池,这是耶律洪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花费十数万人命垒出来的坡道,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这个坡道上来,几乎就是孤注一掷了,没有上去?若是连坡道都上不去大同城,还能有什么破城之法?

    一轮火炮已出,炮手们忙碌非常,要清理炮膛,要重新装药与弹丸,还要稍微调整一下炮口的角度。

    “快,快点火!”

    炮击间隔其实并不漫长,甘奇却觉得度日如年一般的漫长,站在射击口处大喊着,也派领兵再去催促。

    第二轮火炮再起,一百个炙热的弹丸飞出,收割着一列一列的人命,铁甲在弹丸面前,如纸糊的一般,唯一能阻挡弹丸不断滚动的只有人与铁甲的重量。

    远处的耶律乙辛,听到第二轮炮击,口中只有一句话语:“此般利器,必不长久,必不长久,无妨,无妨……”

    耶律乙辛,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皇帝,笃定与否不重要,只求上天眷顾。

    高空之中回荡的轰鸣,久久不散,来来去去。

    铁球极大在**之上,带来的碎裂如舂头捣蒜,惨烈无比。

    战场上军汉的恐惧已然在蔓延,无数人开始抬头四望,想看看这轰鸣到底从何而来。

    甘奇依旧在声嘶力竭大喊:“快开炮。”

    城楼高耸的旗帜,又下了一杆,又有一万后备军压了上去,哪怕压不上去,也奋力往上挤。

    坡道,是辽人花费了无数人命造出来的,也是辽人对于胜利唯一的心中寄托。这坡道,一定不能让辽人走上去。

    只要如此,辽人必败。所以,不论多大的代价,甘奇都舍得,也由不得他舍不得。人的铁血无情,都是逼出来的。

    耶律乙辛口中,还喃喃自语:“必不长久,必不长久,马上就会停……”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冲阵

    艳阳,汗水,燥热,还有战争。

    甘奇又降下了一杆旗,四万后备队,已然上去了三万,拥挤,堵塞,前挤后推,暴躁的鼓声永不停歇。

    还有那在高空之中来回激荡的巨响,如雷击大地。

    “必不长久!”耶律乙辛的话语越发笃定,念念不忘,期待回响。

    辽人的步卒,刀盾长枪,已然压了上去,却也压不到最前线,进退之间,人山人海,计划是非常好的计划,若是按照步骤来,若是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此时这些步卒应该已经冲上了城头,开始争夺城墙,开始争夺阶梯,开始争夺城门,然后打开城门。

    只可惜计划已然完全变形,再也不能按部就班。

    局势也开始发生了变化,前线之后,无数的辽军开始散开阵型,这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只要阵型散开了,在那不断轰击而下的炙热弹丸下,伤亡就会自然减少。

    前挤后推的局势戛然而止,宋军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往前,斜坡之上再也看不到辽军了,斜坡之下,辽军也在退后。还是那句话,并非辽军将士不效死,实在是人力有穷时。

    甘奇激动了,激动得手舞足蹈,好似那赛场上进球的运动员一般,捏紧拳头不断对着空气挥舞。

    开炮,继续开炮,虽然每次射出的不过是一百个弹丸,却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时候了。

    辽后军高台之上,耶律洪基不再踱步,连连闭眼摇头,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之中,气势,气势,气势正在颓败,气势要颓了……

    这是视线里最直观的感受,辽军皆在奋死,皆在死战,杀伤的宋军一排一排,也一排一排被宋军杀伤。

    但是气势真的在颓。

    “有何补救之策,速速想来!”耶律洪基大喊。

    耶律仁先急得团团转,开口说道:“陛下,要不……要不把草原各部也压上去吧!”

    耶律乙辛连忙阻止:“不可,万万不可。”

    耶律洪基立马喝问:“为何不可?”

    “陛下,此般情况,若是胜利之势,解脱草原人上阵可行,但如今是僵持之势,解脱草原人必然后患无穷。”耶律乙辛的话语是有道理了,他对人心的理解深刻无比。

    “为何?”耶律洪基再问。

    “陛下,若是一往无前之势,草原人上阵,必然心有忌惮,胆敢反叛者不会太多。但若是此时僵持局面,草原人见得我大辽难以取胜,反叛者必众。”耶律乙辛解释着。

    道理很简单,若是那些草原人看到辽人胜利在望,自然大多数不敢反叛,因为他们也怕辽人胜利之后转过头来就入了草原,把一个个部落屠戮一空。

    但是如果草原人看到如今之局,耶律乙辛虽然说是僵持之局,却是谁都能看出来辽军已然黔驴技穷了,正是颓势,这种局面之下,那些对辽人恨之入骨的草原人后顾之忧大减,到时候必然会大批量临阵倒戈。

    “还有计策吗?”耶律洪基听进去了耶律乙辛的话语,唯有再问。

    “陛下,还有一计。”耶律乙辛答道。

    “快说,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陛下,前两阵骑兵加上步卒皆上去了,此时还有最后一阵骑兵,三万左右,这坡道十有**是上不去了,不若临时变阵,声东击西,带着长梯绕过城池,强攻南边城墙。宋人所有主力皆在这斜坡之处,必然首尾难顾。若是南边城墙可破,大同也可破之。”

    耶律乙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临时让骑兵带上长梯去爬另外一面城墙,这是在赌了,赌宋军南城守备空虚。

    “陛下,这三万骑兵可是用来冲城的,只等城门一开,一拥而入,彻底打败宋人。若是临时调派往南边,万一这边又冲上城头了,需要冲城之时无人可用了,后继乏力,岂不白白浪费了战机?”耶律仁先还对原先的计划抱有幻想。

    “陛下,这城墙是上不去了!”耶律乙辛此时极为冷静,那“必不长久”的念想已然破灭,唯有再搏一次。

    “乙辛,你这是孤注一掷!”显然耶律仁先较耶律乙辛更为保守。

    “事已至此,不孤注一掷,还能如何?难道鸣金收兵?一旦鸣金,宋军必然蜂拥而出,尾随掩杀,士气如虹,我军还如何稳住阵脚?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耶律乙辛说着,这也是一个合格的将军最基本的常识。

    冒进轻退,皆必败。这其中还是一个组织的问题,人只有系统组织在一起,才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一旦组织松散了,便再也没有了还手之力。退兵,就是组织松散的过程,几万人马,就会变成几万个体。

    往前冲锋的时候,每一个个体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该干什么,目标在哪里。

    往后退的时候,一旦遭遇掩杀,每一个个体都会进退失据,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就会乱作一团,必败无疑。

    皇帝耶律洪基,此时犹豫了片刻,立马下定决心:“攻南城,攻南城。”

    一队令兵立马飞奔往各处,带去皇帝陛下的命令。

    三万骑兵,下马无数,开始去搬长梯,无数骑兵已然迈开马蹄,开始转场。

    大同城楼之上,立马有人大喊:“相公,辽人最后的兵马出击了,绕城狂奔,必是要攻他处。”

    甘奇在几个射击口来回奔跑,把辽军动向看在眼中,这是要往南城去,南城。

    甘奇心中复杂不已,一来是对南城的担忧,那里有一万守军,皆是万胜军,撑不撑得住已经疯狂的辽人那最疯狂的进攻?

    一方面甘奇又有些激动,辽人后军已然空虚,这是做决定的时候了。

    甘奇心中的担忧着急无数,但是决断也相当快:“下青旗,让狄咏出城,直击辽人后阵!”

    “下黑旗,让史洪磊也出城,袭击辽军侧翼。”

    “下蓝旗,让最后一万后备军也压上去,上城墙,下坡道。”

    赌了!

    辽人赌了,甘奇也赌了,双方所有赌注皆在赌桌之上。

    就看老天了。

    赌的是三万辽人再短时间内攻不破南城。

    赌的是狄咏会以最快的速度插上,直奔中军,把辽国皇帝赶出将台。

    赌的是炮击之下,史洪磊侧翼而去,辽军阵脚会真正乱起来。

    甘奇下完这些命令,浑身的精气神一松,人已显出疲态。所有的命令都下完了,暂时再也没有命令可以下的,就算还想要下命令也下不了了,预案已经完结,再想临阵指挥如此大军,已然不可能。甘奇还能真正指挥得了的,就是身边这些令兵与几百号亲卫营。

    这场守城战,作为主帅的甘奇,使命已然完成。

    西城,两万骑兵,忽然全部身形一震。

    “狄将军,甘相公的命令来了,甘相公的命令下来了。”

    狄咏哪里还有回复的时间,只有一句:“开城门,开城门,走,快,冲出去!”

    东城,也是一样,城门瞬间大开,两万铁甲骑兵,蜂拥而出,马蹄躁动而起,尘土立马弥漫半空。

    东西两城,骑兵刚一拥出去,城门立马关闭,许多士卒抬来无数重物堵塞在城门之后。也预示着这些骑兵出城之后,不论胜败,此战之内,再也没有了再入城的机会。

    耶律乙辛只以看到东西两边的些许尘土,便是大呼:“陛下,不好,宋军骑兵出城了,必是往将台而来。”

    “宋人还敢出城?快,下令,下令与之野战!”野战,辽人有优势,这是耶律洪基下意识的想法。

    “陛下,命哪一部与之野战?”耶律仁先问道。

    唯有耶律乙辛眉头大皱,这个时候,还下得了什么命令?还怎么下命令?就算下了命令,如何及时调整大量骑兵的阵型?哪里还有余地让大量的骑兵再起冲锋?

    “命令前面坡道之下的骑兵集结野战。”耶律洪基有些失度了。

    “陛下,不可。岂能退兵?一旦退兵,万事皆休。”耶律乙辛还保持着基本素养,前方骑兵依旧深陷乱战,退回来集结列阵?这不是做傻事吗?

    耶律洪基稳了稳心神,问道:“如何应对,如何应对?”

    “陛下,为今之计,咱们全体向前,与大军汇合,让宋军寻不到陛下,唯有入阵乱战。只要南城一破,便是大胜。”耶律乙辛这个决定,当真高明。却也大胆,这就是让皇帝与一众文武群臣皆入战场。

    战场之地,乱战一起,这些文武群臣不知要死伤多少。辽国,一向是皇帝在哪里,朝廷就在哪里,朝廷中央的文武群臣就在哪里。

    但是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了,至少拼命保证皇帝不死,人心不乱。

    若是不这般,那就只有让皇帝与文武群臣打马快走了,这是一定不能发生的。

    耶律乙辛这个应对之策,耶律仁先一点都没有反驳,退是一定不能退的,只能进。进还会带来好处,皇帝亲自上阵,多少也能激励士气。

    所以耶律仁先也立马说道:“陛下,乙辛说得对,咱们都该向前,入阵中去。”

    耶律洪基回头看了看耶律乙辛,又看了看耶律仁先,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是眼前他两个最信任的人都如此说了,他也无可奈何,一咬牙:“牵马来。”

    耶律乙辛连忙亲自去牵马,他自己也翻身上马,还回头大喊:“把军中的鼓与啰还有号角都带上,一边往前一边击鼓,走。”

    东西两面,烟尘已然大作,马蹄也震天在响。若是耶律乙辛反应稍微慢一点,没有想到这些出城的是骑兵,没有预想到这些骑兵会直插将台而来。

    耶律洪基此时小命必然不保,也不知当初放过耶律乙辛的甘奇,此时会不会有些后悔。

    却是此时,城楼上看见皇帝华盖正在移动的甘奇,立马也明白了辽人的举动,忽然就见得甘奇飞奔往城楼而下,直奔东边的火炮而去。

    五十门火炮正在奋力射击,金甲甘奇已来,口中大喊:“垫起来,把炮垫起来,把炮口抬高。打那华盖,那金黄色的大伞,那里,许多人簇拥在一起的那里……”

    “相公,怕是打不到啊,还远呢,要不等他们近一点?”

    “多装药,多装药,就打那里!”甘奇不管不顾,就是大喊。

    “相公,沈主事说装药太多会炸膛的!”

    “炸膛也打,装药。装!”甘奇咬牙切齿,管得那么多。

    抬高炮口,就会让火炮的抛物线增高,就会增大射程,多装药,自然也是增加射程。抬高炮口的办法也简单,那就是把炮架前面垫高。

    军汉们拿来扁担绳索,先要把炮连同炮架抬起来,再往炮架前面塞入平的石头。

    军汉们七手八脚忙碌不已,接着装药,按照甘相公的命令,装药,多装,炸膛也要多装。

    “点火,点火,点火了躲起来。”甘奇喊着。

    轰鸣大作,甘霸早已抬着大木盾站在甘奇面前。

    远方泥土飞扬,也看得到无数辽人七零八落。华盖依旧,簇拥依旧。

    “不准,调整炮口方位,瞄准咯,再装药。”没有炸膛,显然没有人知道这大炮装多少药会炸膛,甚至连制造他们的沈括也还没有做过这个试验。

    炸膛也打,甘奇此时的冷血无情,皆显露无疑,城头就这么大,再如何躲,炸膛之时必然也会死伤惨重。

    “那是辽国皇帝,动作快一点,装药,打。”甘奇不断大喊,就这一句辽国皇帝,就足够无数军汉视死如归了。

    轰隆隆。

    “华盖还没有倒,接着打。”这个时代的火炮,准头实在太差,哪怕瞄准得差不离,每一发炮弹的落点也是玄学几率,唯有不断去打。

    接着打,华盖身边簇拥的人早已被砸得到处躲避,却是那华盖还没有倒。

    华盖,显然不能倒,它不是皇帝,但是它代表了皇帝。如果所有辽人的视线之中看不到华盖了,证明皇帝没了,不是跑了就是死了。

    所以华盖一定不能倒。华盖入阵,皇帝身先士卒而来,是士气。华盖若倒,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耶律洪基,早已不在华盖之下,他被一众盾牌簇拥着,口中还在念叨:“这世间到底是何物,可以击得这么远?”

    谁也没有想到,这世间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可以打这么远?弩炮,二三百步,已然是了不得的远了,强弩一二百步,已然威力巨大,可透铁甲。火箭,反倒只有几十步。

    火药这个东西,并非只有宋人有,辽人照样也有,燕云的人也会放炮仗。炮,辽人不仅见过,也有。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打这么远?

    狄咏从西城绕过来了,只是他有些茫然,因为他的目标没有了。

    “狄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敌人……”

    狄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连忙从马镫上站起,到处去看。

    “狄将军,那边,你看,那里,辽人的皇帝在那里。”

    “狄将军,咱们时不时冲阵啊?”

    计划赶不上变化,命令也无效了,也不可能再有命令来了,一切都在临场决断。

    “冲阵,史将军从东边冲,咱们从西边冲。把敌人大阵搅乱了!”狄咏的决断,是无奈的。命令不会再有了,城池也回不去了,带着两万铁骑而出,唯有如此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天佑大辽

    狄咏入阵了,史洪磊也入阵了,一东一西,一左一右,直插辽人大阵。

    这让甘奇着急无比,因为这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得片刻就会乱战大起,时间再稍久一点,双方就会犬牙交错,犬牙交错之后,火炮就得停了。

    若是不停,几乎就是无差别轰击,会有无数的宋军士卒倒在自己人的火炮之下。

    甘奇就是再狠辣,亲手杀自己人的这种事情,甘奇也会有巨大的心理负担。这与命令士卒往前冲锋不一样,士卒往前冲锋是本分,是他们应该做的,而且生死之间,那都是敌我双方的事情。

    若是自己人杀自己人,那真的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着急的甘奇,更是不断大喊:“快点火开炮,快点。”

    甘奇不仅喊,还亲自上前帮忙,抱起火药桶就往炮管里倒,管不得具体重量是几斤几两,全凭感觉上来,多一点就行,火药倒进去之后,就会有士卒拿着一个头前包着布的木棒往炮管里捅,压实的火药,还要塞进去一些纸团破布再捅实,增加气密性,之后才会塞进去弹丸。

    轰击再起。远方的辽人再一次七零八落,甘奇期盼着,期盼着华盖轰然倒塌。

    可惜了,华盖依旧没有倒,摇摇摆摆,却还是屹立当场。

    象征意义,对于一个群体而言极其重要。对于辽军来说,那华盖就象征了许多东西,而对于宋军来说,一袭金甲的甘奇也代表了许多东西。对于一支部曲来说,将旗也代表了许多东西。

    当成为这个象征的时候,无疑也会有巨大的风险。甘奇选择了风险,也选择了象征,这是甘奇的选择,因为成为象征对于甘奇而言太过重要,所以他费尽心思把自己经营成了这个象征。

    那华盖,或者说辽国的皇帝,他没有穿金甲,因为华盖代表了威严,就好似高耸的宫殿,代表了皇帝无上的权威。

    在这一刻,在某一刻,胜利离甘奇是如此的近,以致于甘奇一次又一次亲自操作起了火炮,如同抽奖一般期待着开奖的那一刻。以致于甘奇都忘记了火炮真的有可能炸膛,炸膛之后有可能把他也炸死。

    甘霸却从来不开口去劝甘奇,或许是他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去劝甘奇不要做什么,他只是在一旁陪着,每当甘奇再次点燃火捻后退几步的时候,甘霸都会把大木盾竖立在甘奇面前。

    兴许若是狄咏在这里,他会劝说甘奇,甚至会舍命把甘奇往后拖。

    北城,辽人骑兵三万,尽皆下马,长梯上百,上百长梯对于三万人来说其实不多,辽人却也只带了这么多。

    攻城大战立马开始,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列兵布阵,从下马的那一刻,所有辽人都一窝蜂的往城墙而去,城墙之上一万来人,当看到辽人骑兵出现的时候,便早已如临大敌。

    攻城守城,没有丝毫的新花样,在长城如此,在古北如此,在大同如此,木叉子撑着长梯往外推,檑木滚石,一切能搬起来的重物往下砸,少许火油,片刻全部倾泻而下,火油不够,金汁来凑,煮得滚烫的金汁不断往下泼洒。

    滚烫的排泄物带着恶臭,把一个个辽人浇得哀嚎不已。

    辽人,是有获胜可能的,有不少,甚至有很多。

    比如,南城攻破了,三万辽人入城,飞奔往北,瞬间把宋军夹击在城墙内外,打开城门,十数万辽人轻松入城,那时候宋军虽然人数也很多,但是立马就会进退失据,宋军也会从有组织的群体变成个体,胜利就不远了。

    又比如,皇帝忽然天命所归,带着华盖快速冲向前线的最前,一时间士气大振,冒着枪林弹雨,真就冲上的城墙。

    如果皇帝只要有办法能快速穿过人群到得前线,其实更加安全,因为甘奇的火炮,可以打出去好几百步,却打不了一两百步。火炮若是想打一两百步的近距离,其实也是难事。

    要么把炮架的尾巴垫得高高的,让炮口向下,但是这个姿势显然会不稳定。要么把炮口直接竖起一个大角度,让弹丸的抛物线更高,抛物线一旦高过某个程度,射程就会变短,比如火炮与地面呈一个直角,炮弹就会打上去之后又原地落下来,就是这么一个原理。

    但是这种操作,在现实当中是很难行得通的,不论是俯角,还是巨大的仰角,人力操控的火炮巨物都难以稳定得住。

    只可惜辽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没有意识到让皇帝与华盖去到前线反而更安全。因为辽人的意识里,火炮似乎能远能近,往前去只会更危险。但凡多挨上几次炮击,耶律乙辛等人必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可偏偏就是第一次挨炮击,如何也没有转过这个弯来。

    耶律洪基在人群中到处乱走,甚至耶律乙辛还不断命令身边簇拥的人各自散开,那华盖也来来去去,到处闪避着炮击。

    抽奖这种事情,运气使然,却也是概率使然,只要次数足够多,总能抽得中。

    何况还是上百门火炮去打一个华盖如此显然的目标?当甘奇这边不断向华盖射击的时候,另外一边并没有收到命令的五十门火炮,看了好几轮,终于也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目标是哪里。

    一轮一轮的炮击,直到第八轮,甘奇终于抽中了。

    华盖应声而倒,碎裂四散。

    甘奇激动得连连怒吼,他喊出了一句:“辽人皇帝死了,诸位皆有大功,重赏,重赏。”

    左右炮手还面面相觑,辽人皇帝死了?一个皇帝就这么死了?

    接着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吼!!!辽人皇帝死喽!”

    甘奇猛然回身,反而命令众人:“都喊起来,喊齐了,辽人皇帝死了,喊!”

    喊声更是震天响,只是错落之间乱成一团,反而听不见喊的具体是什么。

    甘奇连忙去压手臂:“停,停,都停下来,听我命令。”

    甘奇压了好一番手臂,才把喊声止住,可见指挥一群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听我命令,喊辽人皇帝被炮打死了,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喊。准备了……一,二,三,一起喊!”甘奇十几万人的主帅,做起来这般的事情。

    “辽人皇帝被炮打死了!”

    “辽人皇帝被炮打死了!”

    无数的宋军回头看向城墙,先是愕然,随后一个个激动不已,接连也跟着大喊起来,这种激动无以言表,因为这个消息代表了着这场鏖战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不少辽人也回头去看,因为能听懂汉语的辽人不在少数,一百多年的辽国,汉人与契丹人的混居,能听懂汉话的契丹人多如牛毛,甚至辽人军队中本就有汉人。

    变相已生。

    华盖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炮击还在继续,本来这炮击北移,给前线减轻了无数的压力,让许多辽人重新又聚集在了一起,华盖入阵,给大军以士气,重新聚集起来的辽军已然又开始不断往前推进。

    再回头,华盖真的没有了,那振奋士气的皇帝,没有了?

    “不可能,皇帝陛下岂会死?”军将们呼喊着,越是军将,越能听懂汉语,他们的呼喊,看似笃定,也确实笃定,越是不笃定,越要笃定,越要安抚军心。

    “向前,向前,陛下不会死!”

    “陛下一定不会死!”

    “辽人皇帝被炮打死了!”宋人的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有节奏,更多的人加入到了呼喊的行列。

    宋人的士卒,仿佛忽然打了鸡血一样,刚刚还在往后退,瞬间又开始往前进了。

    无数的辽军之中,一个老汉忽然从马背上站起,大声呼喊:“朕在此处,朕没有死,朕就在这里!”

    耶律乙辛也从马背上站起大喊:“陛下在这里,陛下就在这里,儿郎们,冲上去!”

    炮击又来,耶律乙辛站得真直,躲也不躲:“陛下就在这里!”

    耶律洪基却下去了,被耶律仁先与一众护卫拉下去了,周身盖着无数的木盾。

    宋人骑兵,入锋刃一般插入了辽人两翼,不断向前凿击。

    满场,已然不能形容,唯有一个乱字。

    一团乱麻。

    炮击,终于停了。因为狄咏与史洪磊两队骑兵已然入阵太深,这大炮不能再放了,否则必然把自己人打得人仰马翻。

    甘奇,从火炮之处离开了,他没有再入城楼,而是到得城楼之前的垛口处,上得垛口,高高站起。

    无数的牛皮大鼓就在他身后。

    他要让满场所有士卒都看到他,看到他穿着一身金甲,就站在垛口之处。

    那金甲手持长枪,长枪不断往前去指,还能看到金甲连连呼喊,虽然绝大多数人听不见那呼喊之声,却仿佛能感受到甘相公激励将士们奋勇的声音。

    甘相公正在激励将士们向前,向前,再向前。

    甘相公仿佛在说:“儿郎们,弟兄们,打败辽人,重赏,土地,钱粮,应有尽有。”

    甘相公具体在说什么,不重要了。

    “弟兄们,冲啊,跟我上啊,辽人皇帝死了,辽人要跑了……”军将们也在喊。

    “上,上,辽人要跑了,多杀一个是一个,甘相公那里可少不了赏赐!”

    面对面的契丹人,一边抵抗着宋人的冲锋,一边回头去看,他们真的想看到皇帝,许多人真的见过皇帝,他们只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华盖真的不见了。

    前后左右,到处都能看到宋军的大旗,宋军甚至已经出现在大阵里面了。

    “皇帝陛下应该没死!对,皇帝陛下肯定不会死!”无数辽人如此安慰着自己,却又频频回头去看。

    无数的宋人一步一步向前,激动呼喊着,喊着杀着,前仆后继。

    颓与败,两个不同的字,却是一种意志的变化。

    一场如此血战,本就是一场意志的比拼。

    颓与败,一字之差,细节上变化细微,整体上变化显著。

    每一个军汉兴许感觉不大,却是那高高在上的甘奇,一目了然,他看着战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前推,他看着一群一群的辽人依旧在血战,却又在节节败退。

    这不是哪一个军汉忽然意志崩溃之后的连锁反应,这是一个整体的效应。

    没有哪一个军汉忽然开口大喊“我不打了”随后拔腿就跑,因为他但凡喊出这句话,回头就会被人一刀给砍了。

    甚至绝大多数军汉都自以为自己没有相信皇帝死了的这个消息,只是他们还是会忍不住回头去看,也左右去看,看看身边的同袍是什么意见,或者是什么神色。

    金甲甘相公,还在那垛口之上站着,还在奋力呼喊,不断挥舞长枪。也召来零星的箭矢远远射来,却是已然太远,强弩之末到得甘奇金甲之前,甘奇避都不避,也不能避,依旧大喊,那挥舞的长枪,也是甘奇在击打远处而来的零星强弩之末。

    敏感的耶律乙辛站在马上,清晰的感受到了变化,他声嘶力竭呼喊着:“不要相信宋人的谣言,陛下就在此处,向前去,向前去。”

    向前去,向前去,耶律乙辛身边的人都听得见他的呼喊,甚至也想奋力向前去。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局面就是如此,溃败还没有,颓势已然无法逆转。

    宋军在奋力厮杀,辽军也在奋力厮杀。

    狄咏不断深入敌阵,哪怕身边一个一个的骑士被辽人抱摔在地,他依旧两眼只往前看,口中时不时出得一语:“跟上,都跟上。”

    时间把艳阳变成了红色,已经靠近了山河尽处,披撒出一片血光。

    大势已去了,耶律乙辛喉咙沙哑地站在马上,亲眼看着一群狮子变成一群羊的那个痛苦的过程。

    耶律乙辛转头看向皇帝,用沙哑而又疼痛的声音说道:“陛下,咱们退回临潢府吧!”

    耶律洪基闻言大怒,把头从木盾之中露了出来,怒而呵斥:“敢言退者,死!”

    耶律乙辛顿了顿,看了看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咬了咬牙,也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

    “仁先,你也想死不成?朕乃大辽之天子,契丹之皇帝,坐拥万里江山,列祖列宗在上,尔等也是我契丹皇族子弟,不为社稷效死,岂敢说出这般无耻之语!”耶律洪基甚至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两个人会在战场上说出这种话。

    耶律乙辛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好,那就不退!臣往前去!”

    耶律乙辛说完,坐了下来,一拉缰绳,准备打马向前。

    忽然,耶律仁先拉住了耶律乙辛,面带悲色,说道:“乙辛,我去。我不如你,我往前去,你护着陛下,一切都托付与你了!”

    两人没头没尾的交流,耶律洪基在这瞬间甚至都没有听明白。

    但是耶律乙辛只在片刻犹豫,却点了头,没有打马向前。

    耶律仁先已然打马,会有看了一眼之后,往前而去,再也不回头。

    耶律洪基心思已乱,他是真的没有会意到耶律仁先的话语,反而面带不快问道:“仁先说甚胡话呢?”

    “陛下,大辽还在。仁先赴死了,臣在想,是赴死呢?还是偷生苟且。”耶律乙辛答着,面露无尽的悲哀。

    “朕在这里,谁也不准走。命令各军,向前,冲上城头去!宋人必败!天佑大辽!”耶律洪基好像听明白了。

    “遵旨!”耶律乙辛答着,却又转了头,寻了寻,人群之中,太子殿下耶律浚蹲在地上,身边无数的木盾,却是那太子殿下,不知有多久没有把头露出来了。

    耶律乙辛甚至都能想象到太子殿下此时会是一个什么表情模样,耶律乙辛叹了叹气,吞了吞口水,感觉到喉咙的疼痛之后,微微闭眼摇头。

    希望上天,真的能庇佑大辽吧!林子里野人一般的契丹,从白山黑水之地出来,几百年纵横天下,建立了坐拥万里的契丹大辽之国,镔铁辽国之国。

    上天一直是庇佑大辽的!

    只奈何,宋人与辽人的天不是一片天,耶律乙辛抬头看着天空。

    皇帝陛下耶律洪基也抬头看向天空,他真的不懂吗?兴许不一定,也许他都明白。所以他开口:“乙辛,朕也向前去!”

    耶律乙辛点头:“好!”

    耶律洪基看了看自己儿子的方向,忽然说道:“你留在此处吧。”

    耶律乙辛郑重其事点着头:“好!”

    耶律洪基再也不多说,打马向前,一边走,一边喊:“朕在此处,朕在此处!”

    “陛下保重!”耶律乙辛喊了一语,撕裂了喉咙。

    耶律洪基并不回头,依旧奋力大喊:“朕在此处,朕就在此处!”

    耶律乙辛已然下马,走向耶律浚,推开一道道的木盾,一手把蹲着的耶律浚提了起来,耶律浚那惊恐的表情还在脸上,口中还问:“何人?何人?莫不是想满门抄斩!”

    耶律乙辛只答:“陛下往前去了。”

    “啊?什么?我父皇乃天子,岂可犯险?你还不快去把我父皇追回来。”

    耶律乙辛摇着头:“你跟我走!”

    “去哪里?”

    “临潢府!”

    “我……我父皇……我父皇还在前面,你……我……”

第五百七十九章 雄鹰与北境之王

    一个人一心赴死,大概都是因为无可奈何!

    耶律仁先寻死,是因为命运所致,到了他为国捐躯的时候了,为人臣子,家国之下,无奈无奈……

    耶律洪基寻死,兴许原因要复杂许多,不是他脑子混沌了,而是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契丹镔铁之国,辽阔万里之国,祖祖辈辈历经二三百年努力不屈之国,到了他的手里,没了,真的要没了。

    契丹人从大兴安岭下来的时候,还是茹毛饮血的小部落,在草原与山林里艰难求生,那时候还是大唐之盛,还有突厥之强,慢慢一步步有了基础,有了势力,直到耶律阿保机一代雄主,打室韦,败大唐,周璇与李克用与朱温之间,征草原,建上京,登基称帝,见礼镔铁契丹。

    也是耶律阿保机,在草原之地的上京建立起了第一座孔庙,开始拜起了孔夫子,建起了道观,建起了和尚庙。

    从此契丹心心念念,修中华之文物,成文明之国度。

    从耶律阿保机崛起到如今,也有一百六七十年了,若是从契丹人正在开始势力崛起到如今,二三百年之长了。

    契丹人,有自己的骄傲,他们早已觉得自己早已到了这个世界的中心,也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中心,至少成为了这个世界中心的一半,成了中原大宋的兄长,汉人也成了他的子民。

    耶律洪基,如今葬送了这一切,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尽力了。辽国,如今学了汉人的一切,甚至照搬了汉人的朝廷制度,一百多年前,他们打过草谷,掠夺过“两脚羊”,在那个五代十国的混乱年代。

    而今的辽国,对待汉人已然极好,仁爱为民早已成了好几代皇帝的治国宗旨。甚至与大宋的皇帝“攀比”谁更仁爱,谁更爱民如子,也对仁宗这样的皇帝尊敬有加。逢年过节,皇帝寿辰,大宋的喜事,辽国皆会派人到场祝贺。

    连辽宋灭国之时,两国的皇帝都那么像,耶律延禧与徽宗赵佶,怂都怂得那么一致,傻都傻得那么相同。

    大战,尾声。

    尾声之时,再坚定的意志,也成了一泻千里。

    漫山遍野,皆是人马。

    甘奇坐在垛口上,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斜靠着,疲惫中带着轻松。

    能上马的宋军士卒,皆上了马,还有力气追击的人,皆在追击。

    对于辽军而言,跑不跑得动,如何跑,皆是个跑。

    后知后觉的南面辽军,眼看着真要爬上城墙了,忽然被两边冲出来的万胜军步卒给堵住了,就堵在城墙之下,进退两难。

    胜败已成定局,但是厮杀还在继续。

    悍勇的宋军士卒,看上了辽人脖子上的头颅,每一个头颅都代表了一亩地。

    悍勇的辽军士卒,想方设法突围快走,也知道宋人并不能真正把他们围死在当场,总有逃出生天的路。

    甘相公在喝水,也在吃面饼,还吩咐众人开始把大炮再吊下城墙,他还要出大同,他要让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大宋甘相公,把辽人打得丢盔弃甲而逃。

    这一点很重要,也是釜底抽薪的最后一招。

    只要草原人都知道宋人把契丹人打得丢盔弃甲了,辽人在草原就再也没有威势了,没有了草原,契丹人就真的只剩下一两百万人口,加上一些燕云以北的城池,辽人的地盘也就小到只有东北之地了。

    甘奇会去抢,抢辽人最后的一点底蕴,一百多年建国崛起的最后家底。

    不过,这些事情都得过两天再说,让军队彻底休整一下,眼前的就是掩杀追击,能杀多少杀多少,能追几个追几个。

    辽人的大营里还有**万草原各部的壮丁,这些人倒还真要想一想该怎么处理。

    是都杀了?

    这不是好选项,毕竟辽国还在呢,若是真把草原壮丁都杀了,那草原上的牛羊马,岂不是任由契丹人取用了?

    该怎么留着呢?

    轻易放回草原去?这也太便宜这些草原人来,来日说不定有一天刀兵相见的时候,又是个大麻烦。

    不放回去,草原各部就没有多少自卫力量了,那些草原上的老弱妇孺与牲畜,岂不又是契丹人的囊中之物?

    甘奇坐在城墙垛口上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暂时编入麾下,用来与契丹人作战,岂不好用?连明朝朱棣麾下也还有蒙古朵颜三卫效命,用之也可,但是朵颜三卫后来又反叛了,让朱棣一通好打,儿子孙子接着打,这也是个问题。

    以前,甘奇麾下只有一千来个女真异族,后来又加了一些,倒也未想过用多了外族会造成问题。

    而今,甘奇又想用八万多草原人打仗,就不得不思考以后怎么办的问题了。

    用,肯定是要用的,而今的草原人恨契丹人,就会很好用。

    但是一旦真的用得太好了,那也是要出大问题的,唐朝用安禄山,多好用,用到最后国家差点都亡了。

    甘奇从垛口下来,慢慢下城,一边想一边走,直接上马,带着几百亲卫出城而去。

    还有一个大问题,八万草原人,得吃饭,这个压力有点大。

    南城的厮杀还在继续,无数的辽人跑得是漫山遍野,北边的追击也在继续,狄咏与史洪磊带着骑兵已然消失在视野尽头。

    满目死伤,横尸遍野,巨大的炮坑,满地都是,炮坑附近,血肉之物难辨手足……

    甘奇打马慢慢往前走,走出了一种沧桑感,视线之中,皆是残忍血腥。

    辽人的大营里,绑缚了八万多草原人,绑缚在原本圈马的地方。

    甘奇打马入内,巡视了许久,并未开口。

    一双双木讷呆滞的眼睛,也看着一身金甲的甘奇,其中有些人是见过这一身金甲的,在上一次的大同。

    倒也不是每一双眼睛里都是木讷呆滞,有一些人的眼神中反倒透出了一些喜悦,辽人败了,似乎就能让一些人喜悦起来,哪怕自己依旧还是待宰的羔羊。

    八万人,太多太多,多到甘奇巡都巡不过来。二十万人,草原上大半的壮丁,如今就剩下八万了,其他人都填在了大同城墙之下,也有不少人被辽人挂在了旗杆之上示众。

    巡着巡着,忽然有一个草原上站了起来,大声呼喊着什么。

    甘霸早已拔刀上前,甘奇开了口:“让他过来。”

    甘霸提着到过去了,砍断了一根羊毛绳,把那个人提到了近前。

    那人说了一通话语,也没人听得懂。

    甘奇吩咐着:“去城内找个谟葛失人来。”

    谟葛失人,就是上一次大同之战,用羊与甘奇换壮丁的部落,他们就住在大同西北,谟葛失人里有许多人能通汉语,甘奇之前也通过谟葛失人做了一些草原兵器的生意,用来支持乃蛮人与契丹人的战争。

    甘奇继续巡视着,谟葛失人来了,语言也就通了。

    甘奇下了马,坐在一个座椅之上,开口问着:“你是何人?”

    那人年纪不小,五体投地而跪,答道:“小人扎里合,达密里部的首领。”

    甘奇想了一想:“我应该听说过你,达密里,那你应该也见过我。”

    “小人远远的见过相公。”当初大同之外,与乃蛮窝里真商议临阵而走的人就是这个达密里部的首领扎里合。当初窝里真还骂过扎里合是契丹人的牧羊之犬。

    甘奇以往并不了解草原各部的详细,但是上次打完大同之战后,他就了解了许多,他想得起来一些主要的参战部落,乃蛮,达密里,达旦九部,黑车子室韦,茶札剌……

    所以他也知道了许多事情的详细经过,甘奇笑道:“你们与乃蛮人一起跑的,最后契丹人打乃蛮人,怎么你们又契丹人麾下?难道你们当初临阵而走的时候没有盟约吗?”

    依甘奇想来,既然决定一起叛了契丹人而跑,那必然就会有攻守同盟,乃蛮人应该就有许多盟友,怎么到头来,契丹人十万大军西征草原,回来之后还有十万主力?有许多同盟的乃蛮人就没有给辽人造成一点损失?

    扎里合听得通译之语,面色尴尬起来。

    甘奇懂了,难怪,难怪突厥之后,草原土著只能永远给别人当奴隶,难怪一个大兴安岭就把草原人虐了一遍又一遍。这尼玛,比散沙还散沙,契丹虐完女真虐,女真虐完铁木真虐,铁木真虐完大明虐,大明虐不了,满清又去虐。

    这尼玛,该!活该!完全不懂得什么叫作背信弃义。

    甘奇再开口:“我,打辽人,你们随我去吗?”

    这是白问,去不去是扎里合能做主的吗?

    扎里合除了连连点头还能怎么办?兴许还有一点欣喜吧,至少知道自己不会死。

    “你去把各部首领都寻过来。”甘奇吩咐着。

    扎里合屁滚尿流去办。

    上一次随辽人出征,这些首领都是军将,辽人待他们也不薄,礼遇有加。这一次出征,这些首领反倒一个个绑在人群里。

    后世一提草原,就是匈奴突厥蒙古,但是甘奇看到的真实草原,匈奴与突厥,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蒙古这个词的前身“蒙兀室韦”也还没有真正崛起,更不用说铁木真了,此时铁木真爷爷的爷爷有没有从大兴安岭下来都不一定(应该是下来了)。

    甘奇看到的草原,实在教人有些失望。

    “大宋至高无上的相公,这位是托尔塔,敌烈部的雄鹰……”

    通译才刚说到这里,甘奇已然抬手一挥:“下一个。”

    还他妈雄鹰,辽人把敌烈八部控制得死死的,还专门建立的敌烈统军司来统治敌烈人,几个契丹官员就能把敌烈的雄鹰吓得两腿发软,现在反倒在甘奇面前说什么雄鹰猛虎的,岂不可笑?

    “这位是坎奇,茶札剌部之主,草原北境之王。”

    甘奇挠着头,北境之王这个词听起来有点耳熟,甘奇懒得听了,摆摆手,问了话:“都还能打仗吗?”

    “能!”

    “能能!”

    一众老汉连连点头。

    “各部人马归各部,刀枪有,马匹也有,粮食也有,立了功的,能回草原,打了败仗的,部落就赏赐给立了功的。听得懂吗?”这是甘奇的狠辣,养狗,一定不能把狗养成了狼群,得分而治之,得让狗咬狗,得让狗与狗互相攀比竞争,甚至互相结仇。

    要想狗咬狗,就得打一条,赏一条,回头又赏打了的那一条,打赏了的那一条。

    还得时而糊涂一番,让某些狗奸计得逞,让他得罪众人。时而清醒一番,公平公正,让所有的狗都要想尽办法来讨好主人。

    得咬起来。不懂得攻守同盟是什么意思,那就得用各种背信弃义来接着治他们,把他们治得死去活来,永远的互相仇恨。

    还不能让某些狗独大,谁独大,就得治谁。

    看着面前一众俯首帖耳连连点头,甘奇又道:“如今是打契丹人,想来你们也恨契丹人。谁人若是敢临阵脱逃,必然是所有人的敌人。更是我大宋的敌人,临阵脱逃者,屠戮一族!”

    一众惶恐的面色。

    “相公放心,我等与契丹人血海深仇,只要是打契丹人,必然不敢临阵脱逃。”

    “相公,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救我们与水火之中,我们一定会报答您。”

    “我等愿尊相公为天可汗,天下所有部落的可汗!”

    甘奇连连摆手:“胡说,我大宋皇帝陛下才可称天可汗。”

    “是是是,大宋皇帝陛下,便是天可汗!”

    甘奇看着这些看似俯首帖耳之人,心中也在想,想这些人内心之中到底想什么。

    刚出狼口,又入虎穴,生而为人,何其难也。

    契丹人用威势镇压着他们,而今甘奇还是要用这一招,但是甘奇应该会比契丹人更加狠厉高明。其中策略,得一直想,一直琢磨。

    “集结人马,各自扎营。”甘奇起身,翻身上马,转头走了。对那几万绑缚之人并不多管,连吃饭暂时都不管,漫山遍野还有羊群在跑。

    大同附近,能跑的辽人,早已跑得差不多了,此时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是时不时有那么一两声奄奄一息的悲鸣传来。

    甘奇入了大同城,站在城楼垛口处,看着追击辽人的士卒们慢慢往回。

    天黑了,人累了。

第五百八十章 妥不妥当?

    辽国皇帝死了,耶律仁先死了,这些事情,甘奇显然一概不知,更不知道横尸遍野,哪个是耶律洪基哪个是耶律仁先?

    大军休整,清扫战场,清点伤亡,还要把那些尸体也处理一些,特别是那座坡道,更是要处理干净,否则这座夏天的大同城就真的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动员无数的大同百姓加入清扫行列也是有必要的,找一个低凹之地,把尸体都填埋进去是最好的办法。至于那些已经腐烂了许久的尸体,就得先架起柴火长时间焚烧烘烤之后,再处理尸体。

    辽人主力损失五万余,铁甲兵刃堆得到成了山。

    而宋军伤亡也不小,光是威武军就伤亡了两万余,万胜军也在两万多,双方伤亡比例近乎一比一。

    战利品也不少,收拢的马匹就高达七八万,羊群无算,草原各部之人还在到处去收拢马匹羊群。

    甘奇站在地图前,研究着下一步的军事动作。

    抢钱,就得打城池,燕云之外,辽人还有许多城池,大同这边往北,出德州,就是丰州,是辽人的西南路招讨司,差不多就是后世呼和浩特所在之地,再往西北,云内州,东胜州。

    往燕京北出,北安州(承德),泽州,直奔辽国中京大定府。

    大同往北,比较穷。但是燕京北出,那就真要发财了。

    大同战罢,大军稍作休整,甘奇就要往燕京方向去,带着主力往燕京北出,目标就是辽国中京大定府,他要把这座城池劫掠一空。

    只要把辽国中京攻下了,辽国的生存空间就会被进一步压缩,辽国五座京城,就只剩下东京与上京,几乎就是把辽国控制在他们发迹崛起的老地盘之内,也是契丹人主要的聚居处。

    契丹人失了草原,北有生女真,南有大宋,几乎再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再也不可能有重新崛起的机会。

    进军的速度倒是不用着急,也着急不了,有一百门炮要带着走,速度快不起来。

    而今的甘奇,再也不着急了,这一战胜利之后,一切都走入的正轨,都已按照甘奇的思路在进行着,甘奇心中的那些大战略,再也没有了多少阻碍。

    甘奇带着四万多威武军,八万草原轻骑,开始往燕京方向运动。

    甘奇的报捷公文,六百里加急往东京。

    随着公文而去的,其实还有钱粮之事,就算不多那八万草原人,甘奇的后勤也压力极大,而今多了这八万多人吃饭,粮食需求就更多了,这已然不能靠甘奇自己私人的钱财可以解决了,得靠朝廷来解决问题。

    文书到得枢密院,立马就入了宫。

    朝会之上,皇帝兴奋不已,却是还来不及高兴多久,又开始皱起了眉头。

    富弼已然开口:“陛下,这仗怕是不能再打下去了,甘相此番开口就是三十万石军粮,已是盛夏时节,正是存粮不多,秋粮不济之时,上哪里去凑这么多粮食?”

    皇帝亲自辩护起来:“富老相公,此番甘相要进军辽中京,要把大定府打下来,若是此时不能供应军粮,那进军之策皆要受阻,不乘胜追击,岂不前功尽弃?”

    “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朝廷头前刚从甘相的钱庄借贷了几百万贯未还,此时又要筹措三十万石军粮送往前线,购买费用,运送费用,哪里能变得出来?且问问王介甫,问三司有没有这么多钱?”富弼如此说着。

    皇帝赵顼果真看向王安石,王安石颇为尴尬,却也答道:“陛下,甘相公文之中说得清楚,教朝廷再从钱庄借贷三百万贯筹措军粮。”

    富弼立马接道:“不可,万万不可。朝廷借钱之事,本就不妥,短短时间一而再三,更是不妥。若是天下人知道朝廷都需要借贷度日了,那岂不是笑话?”

    “富相公,甘相公说得很清楚,只要打下了大定府,便可立马归还欠款,这笔钱,最多只需要借两个月而已,不过小小一点利息,换一个大定府,何其划算?”王安石按照甘奇的意思说着。

    有些事情,还是麻烦,比如甘奇不在京城,许多事情操作起来就麻烦了许多,本来可以一言而决的事情,偏偏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富弼倒也聪明,看向司马光,问道:“司马中丞对此事如何看?”

    司马光也是眉头大皱,他是真不太懂这些事情。对于他而言,借钱,主观上的感觉就不太好,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愿意借钱,特别是读书人,找别人借钱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

    但是前线吃紧,甘奇要攻打大定府,若是没有军粮供应,肯定会出问题。

    司马光给了一个保守的策略:“要不这般,朝廷先凑,凑得多少就运多少,总能筹措个两三万石先运往前线,以解燃眉之急。至于借贷之事,可稍缓一缓,再看甘相公前线情况来定。”

    富弼点着头:“此法较为稳妥,倒也可行。”

    王安石据理力争:“陛下,诸位,前线打仗,岂能如此拖拖拉拉?若是前线万一青黄不接,致使大败,谁人可当此责?而今钱庄本就在我手中管控,三司也在我麾下,借贷之事,不过左手换右手,只要朝廷一点头,三百万贯立马可归三司购粮之用。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何偏偏到得朝堂之上就这么难?难道前线将士效死之时,还让他们饿着肚子不成?”

    司马光又道:“王相公,话不能这么说,朝廷岂能让前线将士饿肚子?粮食得运,本也是一个分批筹措之法,先运两三万石去,后续再想办法也是可以的。如果实在无法,再行借贷有何不可?”

    赵顼此时想起了甘奇临走时候的话语,决断的方向听王安石的,具体操作之法听司马光的。

    这回好了,甘奇是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因为赵顼真的准备这么干了,点头答道:“那便如此,先筹措三万石紧急送往燕云。后续之事,过几日再说。”

    三十万石军粮,变成了三万石军粮。不知道甘奇会不会后悔当初托付皇帝的话语。

    甘奇自然不知这些,他哪里想到自己说得这么清楚的事情,到了汴梁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权力这种东西,甘奇以为自己通透非常了,其实还得学。

    此时的甘奇,已然兵临北安州城下。

    城墙之上,契丹人无数,兵败至此,契丹人早已上下一心,带着悲戚,不分军民,保家卫国。

    都到了关外了,这里早已不是大宋的土地,甚至北安州都没有多少汉人,虽然这里在历史上也常常被中原王朝统治,但是这里从来都不是汉人的聚居之地。

    如今甘奇要攻城,早已变得简单了许多,火炮摆开,照着城门城楼轰就是。

    火炮破城,其实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过甘奇也早有准备,他准备了五千发炮弹,大同一战消耗了一千多发,而今还剩三千多发,打三座城池足够了。

    如今攻守易势,换成了甘奇稳坐高台,座位都是战利品,昔日耶律洪基在大同城外坐的座位,而今坐在了甘奇的屁股底下,当然,也不是什么龙椅。

    八万草原轻骑列队等候,等着弹丸把城门轰开,等着弹丸把城墙轰塌。

    四万威武军,列队在将台左右,只是压阵,此番倒也不用他们再动手了。

    大炮开始。

    甘奇也不急了,更不催了,按部就班。

    却是甘奇也有叹息之语:“看这架势,就算城破了,也少不得一番血战。”

    狄咏站在一旁点头:“契丹人如今一心保家卫国,怕是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甘奇抬手指着头前那些草原轻骑,问道:“倒也不知哪一部最堪用。”

    “大哥,今日达密里打前锋,敌烈八部第二,达旦九部与黑车子室韦殿后。若是进攻不利,达密里首当其冲。”

    甘奇微微在笑:“看来达密里部是要倒霉了。”

    狄咏深以为然:“达密里一共就剩下七千人,倒也不知死伤几何。”

    宋与辽的战争,大宋的统帅与麾下大将闲聊着,好似这场战争与他们无关一样。

    一轮又一轮的炮击,城门破了,城墙塌陷了,鼓声也就响起来了。

    扎里合,不到四十岁的白发老者,带领麾下七千多族人,想要在新主人面前表现一番。轻骑皮甲蜂拥而去。

    这里是契丹人的家园,里面有无数视死如归的契丹人。他们知道城若是真破了,自己会是什么结果,一家老小会是什么结局。

    城门好进,却是城池难占。

    其中的血腥,甘奇甚至都看不到,只听得城内的厮杀之声。

    却也看到了几万骑兵竟然就在城门之处受阻了,并没有那等城一破之后的长驱直入。

    甘奇的闲谈之语再起:“你说若是到时候我在几万草原各部的面前,鞭打扎里合,妥不妥当?”

    狄咏愣了愣,答道:“大哥,这般怕是不妥,容易引起愤恨,到时候怕这些草原人心生反复。”

    “那我鞭打了扎里合,再重赏敌烈托尔塔,如何?”甘奇又问。

    “这……”狄咏想了想,又道:“大哥这般倒是高明,如此敌烈人必然对大哥感恩戴德。”

    甘奇笑着:“下次再让敌烈打前锋,让达密里次之,再来一次论功行赏。”

    “感谢大哥教导。”狄咏拱手一拜。

    “学会了?”甘奇问道。

    狄咏点着头:“会了,会了个皮毛,还得跟着大哥继续学。”

    “嗯,这是基础的手段,这是让各部互相较劲攀比。但还不够,还得让各部互生嫌隙,互相憎恨。”甘奇说道。

    “大哥,如何才能让各部互相憎恨呢?”狄咏想着、问着。

    “互相攀比较劲了,自然就会有人会使一些小手段。得糊涂着,让一些人的小手段成功,明白吗?”甘奇是真的在教狄咏,因为甘奇会回东京,而狄咏才是这些手段具体的操作之人。

    “明白了,我懂了。有人用小手段成功了,就会招人嫉恨。”狄咏是真明白了,这办法其实道理也简单,就像小学生打小报告一样,如果这小报告打成功了,被打小报告的人自然就会恨这个打小报告的。

    “却也不能时时糊涂,得保持一定的公平公正,不能真让人以为你傻。却又要放纵某些人的小手段,有人出了小手段,自然就会有人想报复,也要让这报复的人成功一两回,如此日积月累,草原各部便可信手拿捏。”甘奇慢慢说着。

    狄咏已然醍醐灌顶,拱手笑着,笑道有些阴森:“大哥,我彻底明白了。”

    甘奇也笑了笑,不多言,狄咏足够聪明,一点就透。

    “这些事,以后都得你去做。”甘奇说出了最终目的。

    “大哥放心,必不教大哥失望。”

    仗在打,将台之上的甘奇,反倒等得有些无聊了,左右看了看,也无甚消遣,不免啧啧几声,表达此刻的无趣。

    甘霸问了一语:“大哥是不是想听琴了?”

    甘奇摇头:“罢了,这都到关外了。”

    甘霸也道:“若是早知如此,把那大同的小姑娘带着多好?”

    甘奇又摆了摆手,不再开口。

    两个时辰之后,八万轻骑终于都冲进了城池,城内喊杀之声慢慢减少了许多。

    甘奇再开口:“狄将军,该你了,带兵入城吧,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得带回来。”

    狄咏拱手得令,等得早已不耐烦的威武军已起。

    下午半晌,将台之下,甘相公金甲在身,面露狰狞,在无数的目光注视之中,大怒不止。

    马鞭不断抽打在达密里部的首领扎里合身上,通译不断翻译着甘相公怒不可遏的话语:“区区小城,久攻不入,要你何用!”

    扎里合挨着鞭打,连连讨饶,却也止不住盛怒的甘相公。

    直到甘相公打累了,发泄完了,再听甘相公开口:“若非敌烈人奋勇效死,这座小城还破不了?托尔塔何在?”

    托尔塔听到点名,浑身一震,连忙上前:“小人在。”

    “赏,赏你重甲一副,赐大宋昭武校尉,从此以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宋命官了,从此可在中军披甲走动议事,再钱一万贯,赐敌烈部每人一壶好酒。”

    甘奇说完这些话语,头也不回就走了。

    “谢甘相公恩德,谢甘相公!”托尔塔连连磕头千恩万谢。

第五百八十一章 甘相公就此殒命

    北安州城之内,契丹人,哭的哭,喊的喊,壮汉呼嚎,妇孺悲哀。

    国之败也,覆巢之下,何以为家?

    铁甲的军汉,毫无人类的怜悯,只有铁石的心肠,甘相公要这座城池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哪怕是把人杀完,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收拢起来。

    就算是妇人身上穿了绫罗绸缎,此刻也得脱下来绑在木棍之上,一层一层,犹如绢匹。

    军汉们还一脸凶恶说道:“你们辽人的绢帛,都是我大宋给我,今日都得取回来。”

    这话说得是有一定道理的,宋每年都给辽送钱与绢,如今说出这番话的军汉,自然是一副扬眉吐气的心态。

    麻布可以不要,绫罗绸缎那是一定要全部带走的。更别说妇人身上的那些首饰了。

    若是看起来稍微有些资财的人家,那更是要严刑拷打一番,逼问家中藏钱之所,最好是有,若是没有,打死也不论。

    甘相公并不入城,只是看着越来越多的财物运送到将台之前,然后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不够,远远不够,诺大一个州城,岂能只有这么一点财物?”

    刚刚回来的狄咏,立马皱着眉头再入城。

    接下来城内的惨状,难以形容。

    几万草原轻骑,再一次集结起来,吃了顿饭,继续往北,目标泽州城。过了泽州便是中京大定府。

    要加快一些节奏了,此时辽国主力,大多从草原直回上京临潢府,此时差不多也到了,也该开始调兵遣将布置防线了,东京辽阳,中京大定,必然都是重中之重。

    中京大定府是必须要拿下的,拿下中京,就能把辽人的防线分割,以后不论是再进军辽阳还是临潢,都没有真正的阻碍。关外之地,除了城池,并无关口,大定府已然就是门户所在。

    走在路上的甘奇,也终于收到了朝廷的回复,气得是破口大骂:“老贼死不足惜!”

    甘霸也不知道甘奇是在骂谁,开口:“大哥要杀哪个老贼?”

    “富弼老贼!”甘奇面色铁青,若是富弼在这前线,只怕早已被甘奇想尽千百种办法埋都埋了。

    可偏偏富弼在汴梁,东京城,掣肘太多。

    甘霸自然混不吝一语:“大哥,回去我就把这老贼给宰了!”

    甘奇还真想这么做,但是不现实。唯有皱着眉头在想,怎么才能把这老贼给干掉?

    阴谋阳谋,杀人放火的,甘奇是熟练非常。要弄富弼,还得给富弼安置一个罪名,罪名在哪里呢?

    夜间安营,甘奇奋笔疾书,上书内容也很简单,就是前线十几万大军作战如何辛苦,后勤已然不济,三万石不过杯水车薪,再不发粮,必有大患!一旦兵败,必然功败垂成!

    富弼的罪名,也就在这份公文上了。

    因为甘奇,真的要打个“败仗”给朝廷看一看。

    败仗的地点都想好了,就在大定府,败仗要打得逼真,就得消耗一些人命,草原各部正是用场。

    当甘奇在攻打泽州之时,公文已然快马到得东京。

    甘奇的战事自然是顺利的,不过就是又把草原各部拿捏了一番,有人倒霉,有人得利。

    东京皇城御书房,自然又开始了紧急议事。政治局委员扩大会议,富弼、曾公亮、欧阳修、王安石、赵概、司马光。

    王安石先开口:“陛下,甘相公前线吃紧,手中还多了几万草原降卒,三万石粮草实在不堪久用,若是再不筹集粮草,到时候怕就来不及了。前线一旦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赵顼自然也看了甘奇的公文,心中着急,开口说道:“那就赶紧借贷吧,借钱筹粮,赶紧送去。”

    “且慢,陛下,甘相如今依然兵临泽州,离大定府不过二三百里之遥。这仗怕是就要打完了,大战已然接近尾声,何必还去借如此巨款?朝廷若是频频借贷度日,实非好事,到时候天下人都以为朝廷穷兵黩武,以为朝廷危若累卵,一旦这种消息被那些山林贼寇知晓,到时候群贼并起,何以制之?”富弼说得是语重心长。

    这番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在这个时代,借钱就代表了日子过不下去了,朝廷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一借再借,真若是那些贼寇,谁还会怕朝廷?

    赵顼听得是心乱如麻,又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急忙说道:“陛下,用些许利息,换一座大定府,这买卖划算得紧啊,只要大定府打下来了,甘相公必然就会把钱立马还上,无妨的。”

    “这可未必。”富弼立马接道:“想当年,甘相打下燕云的时候,得了多少钱财土地?朝廷可得了一分一毫?这些钱财土地,都到哪里去了?不用老夫多言吧?”

    “富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甘相公还会中饱私囊?边关军将的封赏,哪里来的?燕云备战日久,大同苦战连连,那些粮草,谁人备的?此番甘相公出征,可要了朝廷一分钱?”王安石立马回怼,他可不相信甘奇会贪污了燕云的钱财。

    “没要朝廷的钱?那如今是作甚?如今不是要钱吗?三十万石,这不是在要吗?”富弼辩论是把好手,放在以往,他还真不会亲自下场,只奈何而今,他已没有人能冲锋陷阵了,只能自己下场了。

    打仗,是甘奇平步青云的台阶,更是甘奇如今名满天下的原因。有时候深入想一下,甘奇若是败一仗,也未尝不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谁叫那甘奇标榜自己百战百胜的?谁让甘奇立了这么一个人设?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简单,人心之间富弼熟练非常。

    人设立得越高,崩塌起来就越快。不是百战百胜吗?最好真败一仗,再看这天下人如何看待甘奇。

    至于辽国?已然颓败如斯了,就算胜了一回,当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作为。

    富弼想得倒是清晰非常,就怕甘奇真的轻易就打进了大定府。

    赵顼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不是不聪明,而是真的有点见识,再借钱,那就欠六百万贯了,朝廷一年的度支也不过七千多万贯左右,这还是商税加在一起。

    而真正能运到东京朝廷入国库的,一两千万贯。其他的,付工资,付军饷,修路桥水渠学堂之类,大多到不了东京,还有一部分就算到得东京,转手就得给出去,特别是军饷,那是一刻都不能拖,大宋的军饷,只要一拖,必然生变。

    朝廷中央,欠了六百万贯的债务,也就是说秋粮一上来,几乎就都去了,三省六部二府三司的工资都给不出了。还要全国裁军,编练新军,这哪里还支得开?

    赵顼心中有些乱,倒不是怀疑甘奇什么,但毕竟甘相公是有前科的,当初燕云财物,朝廷真没有看到一文钱。

    “司马中丞,你以为呢?”赵顼问了一下司马光。

    司马光也为难不已,他一方面着急甘奇的战事,一方面又担忧着朝廷的度支,他是两边着急,便更是心乱如麻。

    “陛下,臣以为,这军粮还是要筹措,不若……不若先把朝廷各部的俸禄拖上一个月,在筹集三万石送去,再解燃眉之急。”司马光是慷他人之慨。

    “司马中丞,你可知晓前线有多少大军吗?降卒八万余,威武军与万胜军十万之多,还有马匹牲畜,这还不算那些抚恤赏赐。就算人吃马嚼,一天要吃多好粮草?这么弄,若是一旦路上稍有耽搁,后果如何?”王安石这个急都在话语里了。

    “诶,且不说,司马中丞之策,最是稳妥,老臣以为,就该这么办,既不借贷,又能保障前线粮草暂时不缺,一举两得。只要打破了大定府,想来大军更不会缺粮了。”富弼此时对司马光越发喜欢了。

    在场还有欧阳修与赵概,两人并不开口。曾公亮却开了口:“陛下,要不,就把这钱借了吧……”

    这句话说出,其实也就说明了曾公亮对于朝廷借钱之事是并不很赞成的,这还是时代的局限,借钱这件事,本就是低三下四的事情,非文人君子所为。但是曾公亮与甘奇之间有关系,所以曾公亮以往并不出言反对甘奇。

    但是他其实也不赞成甘奇的办法,一个宰相,老是忽悠皇帝与朝廷去借钱,这实在是开了古今之先河。

    所以曾公亮以往在这种事情上都不发表意见,但是这回他还是发表了一点意见,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甘奇真的因为粮草之事打个败仗。这是一番权衡定夺之后,曾公亮才开了这个金口。

    “曾相,以往可不曾听你如此无奈之言,既然无奈,那便是心中有担忧。既然有担忧,何必出此言语?”富弼看出了曾公亮的心态。

    曾公亮摇了摇头:“终究还是……”

    “陛下,先筹粮草吧,事不宜迟。”富弼打断了曾公亮的话语,也是因为曾公亮的话语,本身就不那么笃定。

    为难的皇帝,看了看司马光,看了看富弼,想了想甘奇的话,点了点头。

    朝堂上的事情,其实甘奇也猜得到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便也心中有数。其实也正中下怀,不就是都盼着打败仗吗?

    败一仗有何不可?败完谁负责才是重点,舆论如何造才是重点。

    至于人设?人设不也是造出来的?何况还可以危机公关一下,甩锅局,甘奇会。更何况甘奇可不会真的一败涂地,大定府必然是囊中之物,这不就又胜回来了?

    泽州破了,炮弹还剩下一千七八百发,甘奇来到了大定府,辽国的都城之一大定府。

    战前会议,甘奇也不与众多军将商议,直接安排:“威武军往北扎营,若是辽人有援军,必要击退。草原各部从南攻城,以南北夹击之态,放东西两面,以围而有缺,让想逃的辽人逃一些走,只追车架,不追人。弹丸有限,已然不多,此番得节约,所以多造长梯。”

    众多军将得令,其中也有两个草原部落首领,一个昭武校尉托尔塔,一个昭武副尉扎里合。

    军令之下,其实就是甘奇的布局。威武军去北,就是断绝大定府的后路,辽人援军就算来,也不会多,必然要击退,也是一个围点打援的策略。

    草原各部攻南面,说白了,爬城墙,火炮时不时放一下,表示关切。爬不上去的,那自然得受点委屈,最好是让各部互相指责对方作战不力,到时候甘相公勃然大怒,糊里糊涂就给某些倒霉鬼一顿打。

    这不,这就败了。大定府久攻不下,军中士卒一日一食,饿得无力作战,准备撤军了,辽人大部来援,撤又不敢撤,孤军深入,重围之势,危在旦夕。

    就如甘相公危难重围之中的奏报:“臣甘道坚泣血大拜吾皇圣安,大军危急,怕再难与陛下相见,念之甚悲,临表涕零,竟无言以对。局势至此,臣之罪也,以十二万大军,孤军深入,本一往无前之势,兵行神速,破辽之中京,立足辽东西之中,可制辽再无起势之日,奈何……奈何大军至此,粮草难济,前三万石粮草,杯水车薪,后三万石粮草久久不至。士卒一日一食,手脚无力,克之不成,辽援军又至,退之不敢,若退必遭皮室尾随掩杀,后果难料。若今日臣报国在此,还望陛下励精图治,强国强军,再击辽人。臣,甘奇甘道坚,在此拜别!生死不惧,只愿社稷万年,江山永继!”

    送这封信,得派个亲信,比如甘霸。甘霸甘将军,那是亲眼看到大军前仆后继攻城,死伤惨重,更是人都饿瘦了一圈,又带几十骑突围,到得东京,浑身浴血,只余三五。

    甘霸,还得把真相带到东京去,让天下人都知道甘相公身陷重围,进退不得。为什么大胜之势会到这一步?甘将军有文有真相,就问问朝廷为什么粮草不济?

    甘相公危在旦夕了,怕是就此殒命了,天妒英才,呜呼哀哉!

第五百八十二章 甘相奋勇在外,国贼作乱于内

    “甘相身陷重围?这……这怎么可能?头前几日的公文上还是捷报呢?泽州大胜,缘何今天就身陷重围了?”

    皇帝赵顼惊呆了,也有些慌了,也不是他年轻没有定力,甘奇甘相公的诀别书都来了,这还怎么定得住?

    甘霸浑身是血,血色已干,发着黑色,浑身血腥之气令人作呕,皇帝面前这个模样,冲击力十足。用甘奇的话来说,做戏就得做全套。

    朝堂之上,早已一片哗然,如此大事,哪里还有什么繁文缛节,甘霸入城直去了枢密院,然后枢密院一众官员带着甘霸直接入宫,接着宫城之上钟声大作,十里八乡的官员都赶了过来。

    “陛下,将士无粮,为省粮食,一日一餐,攻之不克,守之无险,甘相公又不敢轻易在敌人铁蹄之前下令退兵,还请陛下快快发兵救援啊!”这是剧情台词,一路上甘霸背了好久。

    “对对对,发兵救援,发兵救援,一定要把甘相救回来。何人领兵啊?”赵顼有些慌了神,眼睛看向前排的几位相公们。

    富弼低头不言,欧阳修一脸着急,却是束手无策,他可不懂领兵打仗的事情。赵概就更使不上劲了,司马光急得满头大汗,却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曾公亮应该比任何人都着急,因为他儿子曾孝宽就在军中,录事参军,是甘奇带着的文员属官。他开口的话语多少有些关心则乱:“陛下所言极是,一定要快快发兵去救,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还是王安石说到的正题:“陛下,为今之计,当请狄老相公再次领兵,京畿还有五万新编禁军可堪一用,当快速集结,筹措粮草,快速开拔。”

    王安石也是被蒙在鼓里了,他哪里知道甘相公此时正围着辽国中京城,等着敌人的援兵来。

    富弼终于开口了:“狄老相公如今年迈,也听人说他身体欠佳,饭食日少,人也消瘦,怕是不堪战阵了。”

    富弼这话不是乱说,最近狄青的身体是真的越来越差了,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年纪大了,战阵熬了大半辈子,想长寿太难了。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然是老天有眼。

    赵顼闻言,立马又问:“还有何人可用啊?快快说来。”

    “西北军将倒是堪用者众,就怕远水解不了近火。”富弼答着,看了看左右,又道:“都说甘相公百战百胜,唉……天下人皆知只要甘相公领兵出征,必得凯旋,今日……实未料想啊,实在没有想到,甘相公这般人物,竟然也会打败战……”

    富弼说出的是可惜与无奈。却是这话语,显然有另外一层含义。

    不是百战百胜吗?不是名震天下吗?栽了吧?

    以后,这世间之人,不会再说这位甘相公百战百胜了吧?

    这世间的舆论,富弼看得太透彻,一个人纵使有千万功劳,只要一件事做差了,只要一件事出了错,那就会立马跌下神坛,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声名狼藉。

    人心如此,人心就是让富弼这种人愚弄的。

    剧情到此,该甘霸甘将军登场了,他还有台词。

    就看甘霸泣血怒问:“陛下,臣想问一事!”

    “何事,快快说来。”赵顼也不生气,反而着急。

    “陛下,前线十几万大军奋勇血战,相公多次上书催粮,为何粮食久久不到?前线本是势如破竹,为何如今却陷入如此险地?陛下,这都是为何啊?臣乃武将,只顾为国厮杀,命都搏出去了千百回了,臣不怕死,也不怕败,却是这般败了,臣……臣不服气!死也不甘!”甘霸扯着大嗓门,声情并茂背诵着台词。

    台词说完,还得继续演,演一个眼眶通红,伤心欲绝,悲痛不已。

    也怪甘霸演技差,差就差在没有涕泪俱下。

    甘霸直言振聋发聩。

    满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

    司马光闻言,上前说道:“臣罪该万死,臣愧对甘相公,臣愧对江山社稷,臣有罪!”

    司马光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富弼不说话,因为他的良心没有收到谴责。

    曾公亮打了个圆场:“司马中丞,这事不怪你。”

    说完这句话,曾公亮看了看富弼。

    富弼感觉到了曾公亮的眼神,连忙说道:“曾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公亮轻蔑一笑,不答。

    欧阳修与赵概眼神也不自觉看向了富弼。王安石是紧紧盯着富弼在看。

    “你们一个个看老夫作甚?莫不是老夫让甘相打了败仗?”富弼倒是一点都不心虚,又道:“此时此刻,当务之急,必须赶紧调兵遣将,发兵去救。”

    这话说到赵顼心坎上了,甘奇若是死了,那是赵顼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哪怕十几万大军都死了,甘奇也不能死。

    “狄老相公年迈,西北军将太远,还要防备党项反复。唯有京畿五万大军可用,何人领兵啊?”赵顼心神定了不少,开始办正事了。

    没人答话,这么大的事,如果连甘奇都败了,谁上去不都是个白搭?若是去燕云布置防线,倒还好,至少是躲在城池关口之内。去关外救甘奇,这不是好差事,十有**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

    也不是众人惜命怕死,是这领兵打仗的事情,这朝廷之内,还真没有人自信自己是会的。

    所有众人皆不说话。哪怕是想要推举个人,京城之中,这等人才,想来想去想不出来。

    还是王安石说话:“陛下,要不还是让狄老相公试一试吧。”

    富弼又答:“万一舟车劳顿,狄老相公在路上有了个好歹,大军无帅,岂不是……”

    所有人都忘记了,在场其实还有一个带兵打仗的猛将。

    就听这猛将开口:“陛下,臣愿带兵去救,救不回来,臣便也死在沙场。”

    众人的目光立马都集中在了这个猛将身上。

    当面这位,浑身浴血,乃是甘奇甘相公的族弟,虽然众人大多对他不熟悉,但是也都知道甘奇身边有这么一号猛汉,从甘奇第一次上战场,这人就一直伴随左右,也是凭借军功连连擢升。

    此人算是甘奇甘相公家将吧?不过大宋朝也没有家将这一说。但眼前这人,确实是一员猛将,不说其他,能从重围之中突围而出,到京城来求援,就证明了此人勇猛非常。

    好人选!

    赵顼也是一拍脑门,相比而言,他倒是比其他人对甘霸更熟悉,见了多次,虽然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却也知道甘奇对甘霸信任有加,甘霸能如此突围而出,必然也是忠心耿耿。

    “好,封甘霸甘将军为四品忠武将军,京畿二军都指挥使,快快点齐兵马,北上救援。”赵顼说出这一番话,心中大定。

    有甘霸去救,成功率必然极高,大军兵败不可怕,败了可以再来,甘奇活着就好。甘奇活着,就有人为大宋重头来过。

    “还请陛下拨付粮草。”甘霸这台词,环环相扣,好似有人早已预料到了局势走向。

    赵顼连忙去看王安石。

    王安石也连忙说道:“陛下,臣这就去钱庄把钱调往三司,着各监司从各大粮行收购粮食。”

    再也没有人反对了,连富弼都不反对了。

    大事解决了,甘霸升官了,甘霸的官职是天武捧日二军的临时都指挥使,但是甘霸的任务是粮草押运官。

    不过还有一件大事得做。

    众人出了皇城,王安石第一时间找上甘霸,急忙开口:“甘将军,甘相那边,情况到底如何?可还稳得住?能撑多久?”

    王安石是真的着急上心。

    甘霸心中想笑,却也连忙忍了忍,板着脸,努力装作悲伤的样子,答道:“王相公,我家大哥只会舍命为国,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这台词有些不对。

    “甘将军,不是问这个,是问军将粮草还能撑得多久?”王安石是在为公事着急。

    “啊?”甘霸得想一想,看看哪句台词合适,想了想后,答道:“末将走的仓促,也不知具体,反正军中一日一食了,当越快越好。”

    王安石这个急啊,拔腿就跑。

    甘霸得去做另外一件事情了,怀中还有几篇文章,得去京华时报找蔡京。

    第二日大早,京华时报头版号外:《甘相公身陷重围,危在旦夕》

    卖报的小童才在街上喊得一声:“今日时报,甘相公身陷重围,危在旦夕,命不久矣。”

    路人纷纷停步,看向小童。

    只等小童再呼喊一语。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怎么回事?莫要胡言。”

    “快快快,报纸给我来一份。”

    “钱拿着,快!”

    “我要一份。”

    “胡说,都是胡说。”

    “京华时报如今也喜欢胡言乱语了?”

    众人一边说着围着,一边打开报纸看着。

    “不可能,这不可能!”

    “甘相公战神在世,武曲俯身,岂能战败?”

    “莫不是真?这京华时报可是甘相公办的产业,不是开封时报那等胡言乱语的街头谈资,当不会说假啊。”

    “这……”

    “这可如何是好,甘相公若是战死了,这还了得?”

    “唉!甘相公就不该亲自去领兵打仗,他如今可是当朝宰执,就不该亲自去。”

    “粮草不济?为什么粮草不济啊?怎么会粮草不济呢?”

    “我回家,我家中还有一石存粮,我捐八十斤,快快让朝廷给送去啊!”

    “快给甘相公送粮食去啊!!”

    “我也捐三斗。”

    “朝廷,这个朝廷呐……大军在外,却能断粮!”

    这个国家的百姓,就是这么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是甘奇知道自己这么一计,会让百姓都捐粮食,甘奇必然会愧疚不已。

    也是因为甘奇,如今对外战争的胜利,带给了这个国家更多的凝聚力,让更多人为这个国家而感到自豪。

    捐粮之人,不知一个两个,各处都有百姓挑着粮食往枢密院去。

    枢密院不敢收,只说此事三司负责。

    三司门口,立马有聚来无数送粮之人。

    王安石自然是喜不自禁,连忙运钱来,却也吩咐,一律按照市价收购,绝对不收捐赠之粮,有钱了,办事自然就大气了。

    王安石忙得是脚不沾地。

    第二日京华时报又有头版头条:《甘相奋勇在外,国贼作乱于内》

    国贼指谁?文中含沙射影,有一位当朝宝相公频频出现在文章之内,朝堂众多大臣频频上书,唯有这位宝相公一直横加阻拦。

    一时间舆论哗然,原来敌人在内部?

    宝相公是谁呢?

    曾公亮?欧阳修?赵概?王安石?司马光?富弼?

    对,富弼,宝相公,这不是说富弼,还能说谁?

    京华时报特约评论员太学吴承渥吴博士发评论员文章:《国亡于外乎?亡于内也!》

    京华时报特约评论员中书苏辙苏侍中发表评论员文章:《国贼当道,必诛之!》

    汴梁城内,街头巷尾,皆是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者甚众。

    “原来是这么回事,气煞人也。”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寡廉鲜耻之辈?”

    “富弼老贼,不得好死!”

    “可不一定就是富弼,也没有人说到底是谁啊?”

    “宝相公还能有何人?不是富弼还能有谁?”

    “我爹可是当官的,他虽然不能上朝,但是他也说此人就是富弼,是富弼多次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蒙蔽,才有今日之祸事。”

    “哼!若是甘相公此番当真为国捐躯了,富弼此贼,当诛灭满门!”

    ……

    皇帝赵顼,在书房之内,也在看着今日的报纸,看得摇头叹气,真说起来,这事情他自己也有责任,悔之晚矣,因为他就是皇帝,这事情的决定最后还是他做出来的。

    翻看奏折,司马光的《罪己书》。

    赵顼不想看,放到了一边。

    再翻,苏辙的《弹劾富弼书》。

    赵顼又放到了一边,再翻,蔡确的《富弼罪状十八条》。

    再翻,王安石《上皇帝陛下千言》,看一看,还是弹劾富弼的。

    算了,不翻了。

    赵顼起身出门,在延福宫内走动一番,心中默念:“甘先生甘先生,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啊……”

第五百八十三章 身死为国,荣幸之至!

    富弼入宫了,皇帝召见。

    赵顼,依旧还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不像一个国家的掌权者,他紧锁眉头,淡淡说道:“富老相公,朕把你召来,是因为今天弹劾你的奏折如雪片一般……”

    赵顼,当面如此与富弼来说这件事情,便是对富弼这位三朝老相公的尊重。

    富弼似乎心中也有预感,并不十分震惊,有些事情说白了就是党争,朝堂争斗永远都是党政,永远是一帮人斗另外一帮人。

    党争这件事情,到明朝就已经发展到了巅峰,但是在宋朝也不鲜见,变法之争,其实也是党争。

    而且变法之争,必然就会发展成为大规模的党争。党争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党同伐异,只要有一帮人有共同利益,自然就会以任何形式去结党争取自己的利益,所以变法必然就会党争,因为变法就会分割出不同的利益集团。

    甘奇所做的,其实从某种层面而言,也是在结党。当然,结党这个词并不好听,换一种解释也可以,那就是不论想要办成什么事情,都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打败一切道路上会出现的敌人。

    但是这件事要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能无限扩大打击面,要尽量团结所有人。

    此时富弼所感受到的,那就是**裸的党争了,党同伐异,那些雪片一般的弹劾就是明证。

    所以富弼此时在皇帝面前说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老相公请说。”赵顼并不是那等飞扬跋扈之人,反而是一个道德水准不差的人,面前是三朝老臣,作为一个年轻的皇帝,他一直保持着该有的尊重。

    “自古,党同而伐异,则大权在握。百姓从来不是明辨是非者,他们只会随言论而起,今日老臣受人攻讦,只因为老臣一心为公,从无党羽。”富弼是聪明的,这种时候与其解释什么,不如卖惨,或者也并不能说是卖惨,而是以退为进。

    当然富弼并不是没有党羽,而是羽翼已落。昔日里,富相公可不是这般人物,只是而今物是人非了,物是人非到连他自己的女婿冯京都不那么贴心了。

    赵顼想了一想,点了点头,倒是觉得富弼说得有一些道理,却又问了一语:“如今甘相身陷重围,当初朝堂之上,也是富相公力主不要借贷筹措粮草,而今事已至此,民怨四起,却又如何交代?”

    赵顼是就事论事,事已至此了,皇城司的情报里,百姓议论纷纷,汴梁城内到处都是义愤填膺。朝堂之上,无数人弹劾富弼。

    这一切,是该有一个交代,交代就是解除民怨,更是给朝堂百官一个心安。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赵顼也要一个“圣名”,几代赵家皇帝,看重的就是名声。

    富弼听得懂,因为赵顼的意思已然再明显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把这件事的罪过归结到富弼身上了,而且富弼本身也应该为此事负许多责任。

    那么,何不借着这个局面让更多的人下个台阶?皇帝需要下台阶,司马光也需要下台阶。

    甚至整个朝廷都需要下台阶,出了事情,总不能让百姓说整个朝廷无能,国家无能。

    问题最后的结论,是某些人无能,某些人蒙蔽了皇帝。朝廷永远是正面的,皇帝永远的圣明的。

    富弼懂得这些,但是他不服气,或者说他不那么甘心,因为这事情若是一认下来,那就是千古骂名。富弼是想让甘奇打败战,是想让甘奇失势,或者至少让甘奇人设崩塌。

    但是富弼并不想用一种杀人一千自损百八的办法,否则这一切还能有什么意义?

    富弼不想“背锅”,所以说道:“陛下,朝堂之所以有御史台,有谏院,有三省六部,其原因就是不能让朝堂只留下一种声音,而是要广开言路。老臣若是一走,这朝堂就只剩下一种声音了。”

    赵顼在想,在思考。

    “陛下,老臣历经三朝,仁宗陛下在的时候,必然不会允许朝堂上只有一种声音,仁宗一朝四十二年,相公来去百多人,便是不想朝堂有人大权独揽。英宗陛下在的时候,更不会允许朝堂只有一种声音。”富弼继续在说。

    赵顼仍然在想,他回问了一句话语:“富相公之意,朕已然了解,也说得有道理。但是,朕想问一问,如今这朝堂,如今这天下,何人能堪比甘相?若是朕效仿仁宗陛下,那何人可以代替甘相?”

    话语直白,也是赵顼内心所想,意思就是你富弼说得都对,都有道理,谁不想朝堂之上人才辈出济济一堂?谁不想帝王心术平衡一切?

    但是现实情况下,谁能代替甘奇的作用?

    甘奇对于刚刚登基的赵顼来说,就是一味上瘾的药,吃了就上瘾,吃了就依赖,想戒掉,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再出一个甘奇就是了。这不是形容赵顼的心态,这是形容赵顼他爹赵曙的心态。

    昔日对于赵曙来说,就是如此,他上台之后,靠着甘奇稳定了局面,靠着甘奇奠定了历史地位,靠着甘奇坐稳了皇位,靠着甘奇得到了巨大的政治好处。但是转过头来,他想戒掉这味药的时候,却又戒不掉,还得吃,吃到最后郁郁而终。

    而今赵顼才刚刚登基,刚吃了这味健体强身大力丸,药效正在发挥,现在说戒?赵顼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连以往刚刚登基的赵曙头前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赵顼如今更担心的是这味健体强身大力丸才吃一口,就没了。

    富弼的话,说得太早了。过个三五年再说,那兴许正是时候。

    “陛下,老臣历经三朝,侍奉过仁宗皇帝,侍奉过英宗皇帝,深得二位陛下信任有加,老臣愿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富弼这番话,太直白了。

    若是不谦虚的解释,富弼在说他自己能代替甘奇。

    赵顼抬眼看着富弼,上下都看了看,没说话。

    赵顼这皇帝也做得难,一方面要照顾这些几朝元老的面子,要对士大夫有一个尊重,一方面又想让人背锅。小官小吏的,说贬就贬了,但是这些几朝的老相公们,却又不能这么处理,只能让他们自己来主动开口。

    哪怕是仁宗在朝,若是想贬谪某位宰相,那也只能暗示着来。还得封国公什么的安抚一下,贬个宰相去当县长,还得封一个国公爷的名头来表示赵家与士大夫永远一条心,只要你们永远支持我赵家,我赵家一定不会忘恩负义。

    大宋赵家,其实也难。

    赵顼有话,说不出口,比如“你富弼比起甘相,实在差得太远,打仗打仗你不行,赚钱赚钱你不行,你不是那强身健体大力丸,你最多算一棵板蓝根。”

    赵顼也要学仁宗一样直接直白暗示了:“富相公几年贵庚?”

    “老臣今年粗略一算,六十有五了。”富弼答道。

    “朕欲封老相公为吴国公,不知老相公何意?”赵顼这话,昔日仁宗皇帝说得多。不过给待遇比仁宗皇帝更舍得,吴国公的名头可不一样,可不是什么莒国公可以比的。

    富弼心中大急,连忙说道:“臣愧不敢受。”

    赵顼眉头一皱,倚老卖老?贪恋权位?不至于这样吧?欺负我年轻?

    “富相,你说这回甘相能救得回来吗?”赵顼再问。

    “定是能救回来的。”话是这么答,富弼心中不免起疑窦,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语?

    “富相说党争之事,若是甘相此番安然回京了,怕是不会与富相甘休啊。”赵顼这是威胁了,年纪轻轻的人,耐心慢慢丧失了。你富弼这么坑甘相,甘相回来了,能有你好果子吃吗?能与你善罢甘休吗?

    “老臣一心为公,从未想过私事。”富弼开口,倒有几分直臣诤臣的做派,有几分文人君子风范。

    赵顼心烦了,直接说道:“富相公,莫不是真要到那等地步?”

    “老臣只是在朝堂上就事论事出了几言,我大宋从不以言论获罪,老臣心中无愧。”富弼是真的在倚老卖老,若是以往仁宗如此暗示明示,富弼早已躬身大拜滚蛋了。

    英宗在时,更是对富弼信任有加,以为心腹。而今到得二十不满的赵顼这里,富弼不是在耍无赖,而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份老资格,朝堂上最老的资格,不该被如此对待。已然失了权柄,难道连汴梁都不能待了?凭什么还要背锅?

    这不是富弼不聪明,而是富弼太聪明,在乎的东西也太多,一旦离开了汴梁,一旦背下了黑锅,他富弼,甚至富家一族,从此就没落了,再无崛起之日。

    赵顼不言,就看着富弼。

    富弼躬身低头,好像在等候发落。

    赵顼缓了缓,摆摆手,示意富弼退下去。

    富弼自然就退下去了,心情倒也不差,皇帝面前,他没有吃亏。甚至也想着,一旦甘奇这回死了,朝堂之上能有资格主持大局的人,也少不了他富弼。

    就算甘奇没死,回来了,葬送了十几万大军的甘奇,还有什么脸在朝堂之上与他富弼争锋?

    到时候甘奇可还有罪名,十几万大军葬送了,朝廷无兵可用,是谁让朝廷裁撤人马的?是谁宰执的时候,让朝廷在仗都没有打完的时候裁撤人马?而今这一切,不还得他富弼富老相公来力挽狂澜?难道十几岁的皇帝还有能力去力挽狂澜?

    说白了,富弼也想当一味强身健体大补丸,让皇帝吃得欲罢不能。

    富弼心情不错从左掖门出宫,坐上车架,往家的方向而去,而今富相公也没有了上值的衙门,朝堂议事完毕就得回家去。几起几落,人生常事,富相公这算是在谋划他人生中的再一次崛起?

    车在路上走,富弼在车内安坐,闭目养神。

    忽然听得车外有人大喊:“富弼老贼,你不得好死!”

    “这是富弼的车架,快来啊!”

    “老贼,你怎么还不死呢?”

    富弼得活八十岁,死还早呢。

    富弼掀起车帘看了出去,街道之上围过来不少人,有读书的士子,更多是平头百姓。不过富相出门,家仆护卫不少,也没有人能近前。

    富弼摇摇头,叹道:“受人挑拨,乌合之众。”

    “老贼,出来受死。”

    “老贼,你如此陷害甘相公,良心给狗吃了吗?”

    富弼关上车帘,开口:“把人赶走,回家。”

    家仆护卫们左冲右突,车架依旧在走。百姓们群情激愤,却也没有人真的敢对富相公做什么。这个时代,骂归骂,却也没人真敢对几朝了老相公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除非,富相公哪一日真的披枷带锁游街在外了。

    回了家,富弼却依旧能听到门外以及院墙传来谩骂之声,甚至有人往宅子里抛进了一些什么东西。

    好在富弼府邸足够大,往里面去,往后院去,骂声也就听不到了。

    太学之中,似乎又要起什么请命之事,却是吴承渥一一拦下,原因无他,甘奇有交代,不要在做那些所谓“逼宫请命”之类的事情了。如今甘奇身居高位了,这么做只会让皇帝烦恼,得不偿失。

    也是甘奇不愿意在皇帝面前再去表现自己有多么的一呼百应,不论哪位皇帝,都不要去做这种事情,这也是自保,是来自英宗皇帝的教训。

    事态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又让皇帝感觉到群情激愤的氛围,这就足够了。

    甘霸甘将军开始点兵准备开拔,只等百万人口的汴梁城凑出三十万石粮。

    军营之外,请命者反倒不少,一个个来千叮万嘱,请诸位将士们一定要奋勇杀敌,一定要把甘相公救回来。

    甘霸的信件也发了出去,把京城之内的事情给甘奇一一汇报,蔡京执笔来写。蔡京倒是个人才,玩阴谋玩人心,看懂局势,他是天生的在行。

    快马几日之后,甘奇就收到了书信,他也在叹气,有些事情终究还得他甘奇自己回去做了,不过铺垫已经完成,回去要做也不难。

    甘奇还有一些愧疚的心理,汴梁城这么好的百姓,捐粮的捐粮,请命的请命,都在盼望甘相公安全回去,甚至皇帝来信的话语中,宁愿损失大军也不愿损失甘奇,这种话,看得甘奇自然会萌生一些愧疚之意。

    罢了,戏也做了,效果也达到了,粮草也差不多要出发了,没必要再让这么好的百姓与这么好的皇帝再担惊受怕了。

    甘奇自己,也想念那座东京城了,那里才是过日子的地方。

    甘奇走出中军大帐,抬头看了看辽国中京城,已然下令:“明日决战,把火炮都拉出去,让威武军准备大车,要把中京城内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挖出来,掘地三尺。”

    “得令!”狄咏等这个命令好些天了,却是又问:“大哥,那怎么给东京禀报呢?”

    “今日先发一文,八月十三,甘相公下令明天把军中最后的粮食全部发放,让所有将士吃了一顿饱饭,以破釜沉舟之念,准备决一死战,只说生死有命了!让陛下与黎民百姓万勿牵肠挂肚,身死为国,我辈荣幸之至!”甘奇显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说辞。

    先说军中无粮,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让将士们吃最后一顿饱饭,吃完之后,做饭的锅都砸了,生死有命,与辽人决一死战。

    今日发一文,明日再发一文,就说将士效死,百战不退,如何如何艰难困苦,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最后,侥幸得胜!

    这么好的故事,不用甘奇回京,京城里的戏曲剧本都能编好,只等甘奇回去听。

    回去之后,先听一听戏,再亲自收拾富弼老贼。

    这对于百姓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了,也对得起这么好的百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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