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我大哥忍你们很久了(六千)
茂哥儿接了崔二爷的差事,带着一帮小兄弟,提着铜锣就上街了。
在绝大多数孩子从小就没有书读的时代,有时候是难以想象这些孩子是如何长大的,不用去学校里消耗一天的旺盛精力,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年纪只要到了**岁以上,精力旺盛不说,只要家庭稍微揭得开锅,大多时候便是个无所事事。
孩子总是熊的,满汴梁城,不知有多少十来岁出头的熊孩子每天无所事事,成群结队到处逛荡。
提着铜锣上街的熊孩子们,一边敲打着锣,一边大声呼喊:“看热闹了,看热闹了……”
“商户围困商税监,看热闹去了!”
“走喽,去商税监看热闹喽!”
……
这就是崔二爷派给茂哥儿的差事,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沿街叫喊着看热闹。
“茂哥儿,那商税监不是人去楼空了吗?又给围了?”
“商税监的人回来了,又被那些商户的走狗给围起来了,走吧,去看看热闹去?”
“去,去看看,我就要看看这些商户能不能反了天了!”
“快去快去,咱们这一片,我逛完一圈之后,也去看热闹。”
“忙你的吧……”
“茂哥儿,这些商户当真这么不怕死?还敢去围?也不怕官家雷霆大怒?”
“这些人是见官家仁厚,便也不怕,依我说啊,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是当今官家脾气大一点,看这些人还敢不敢闹!”
“嘿,茂哥儿,你如今还长见识了。”
“你快去吧,去晚了挤不进人群,热闹都看不到。”
“得嘞,今日就歇个半天,若是真看到热闹了,今晚回来吃顿酒。”
“吃酒?分我一口不?”
“毛都没长齐,吃什么酒,去去去……”
“小气!”
……
“看热闹了,快去看热闹啊!”茂哥儿这责任心着实不错,强忍着去看热闹的冲动,非要把这一片街面都跑完。
这汴梁城里,如茂哥儿这般跑腿的小伙子,也不在少数,几乎整个汴梁城都有人沿街叫喊。
离商税监近的地方,早早就有百姓赶到商税监看热闹了。
三五成群的妇人,街边有暇的贩夫走卒,左右邻近的跑堂小厮,混迹街面无所事事的浑汉泼皮,应有尽有。若要说看热闹哪种人最积极?那自然是一些半大的小子,没有谁能比他们有闲工夫。
这汴梁城,别的没什么,就是人多。
片刻工夫,看热闹的人竟然比围衙门的人还要多。
要说茂哥儿那边,其实离商税监也不算远,但是等茂哥儿赶到当场的时候,已然是人山人海,连左右屋顶都有人爬上去看热闹了。
众人大多还真是来看热闹的,这汴梁城,似乎还没有见过这种事情,百姓围困朝廷衙门的事情,十足新鲜。
也想看看朝廷到底会如何解决这桩事情。
当然,大多数人心中还是想朝廷能把商户压制下去的,因为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种不平衡,商户赚那么钱,凭什么不给国家交税?其中甚至也有仇富心理,想看到这些商户倒霉。
不过这也就是绝大多数人心中的心态,带着一点点小心思看看热闹。
大多数人其实还谈不上义愤填膺,良民百姓,最大的特点就是事不关己还有热闹可以看,心理诅咒一下,足够了。
但也还是有义愤填膺的人,比如茂哥儿这种热血小伙子,此时正在人群里左穿右突寻找着崔二爷,那崔二爷今日可是答应了他要带他看热闹的,此时自然要先把人寻到。
寻得片刻之后,茂哥儿还真就在最头前的一处里把人寻到了,那崔二爷带着二三十个汉子聚在一起,似乎也在看热闹。
茂哥儿上前见过,喜笑颜开,崔二爷却把茂哥儿推到身后,说道:“你就在我身后,不要出来了。”
茂哥儿不服气:“二爷,我也想到前面去看。”
“别添乱!”
茂哥儿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挤也是挤不过去的,只怪自己身板还不够,力气也不足。
聚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连路边的屠夫的一张条案,都能站上去十来个人,站上去了还不够,还得再踮起脚尖。街边还有老妇人开的茶摊,一张临时歇脚喝茶的桌子上,也能站上去五六个人。
如此人山人海,倒也真让一些人心中有些发虚。
准备冲击衙门的人群之中,有一个汉子开口问道:“王管家,这么多人,咱们还干不干?”
“哼哼……你怕了?”王管家捋着山羊胡,老神在在。
“主人待小人如再生父母,小人岂会怕?”
“不怕就好,就怕没人看热闹,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若是看热闹的人少了,我还怕事情闹不大,无人知。今日这般场面正好,就把这汴梁捅破喽,看那狗官如何收场。”
“还是王管家高明,难怪主人让您老当管家呢,您老就不是我们能比得上的。”
“别拍马屁了,叫大家都准备好,待叫骂得差不多了,就要一起冲上去,冲上去的时候可别怂了,谁怂了,往后就滚出家门,自谋生路。”
“王管家放心,咱们宅子里,可没有一个怂货,今日如此人多势众,那狗官还敢在天子脚下动兵杀百姓不成?”
“就是这个理!只管往前冲,有人拦就打,到时候回家,主人自有重赏。”
前面已然叫骂了一会,甚至已经有推推搡搡了,只是那些军汉的大木盾着实厚重,零星的冲突是破不开防御的。
若不是在这汴梁城,若不是天子脚下,若不是众目睽睽。许多事情早就计划妥当了,哪里还需要这种让冲突慢慢升级的戏码?人聚好,一声令下,往里冲就是。
不过话说话来,也是要有众目睽睽,万一那甘奇是心狠手辣愣头之人,真有过火并,那一定得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才能捅破天去。
所以这一切,做戏都要做全套,做给汴梁百姓看,做给满朝文武看,做给皇帝陛下看。
反正就是要出大事,不论甘奇如何处理,这大事都要出。甘奇不下令,不阻拦,也得出大事,至少要让商税之事在甘奇手上失败。若是甘奇下令阻拦,痛下黑手,那就更是大事了。
反正今日,就是要甘奇倒霉,如何也脱不了困。
这是死局。
这是由高人设计的必死之局。
设计必死之局的高人,此时正在家中与另外一人喝酒。
稍稍喝多一些,这高人开口说道:“田相公,着人唱一曲如何?”
田况田相公点点头:“但凭韩相安排就是。”
韩琦韩相公抬手一招,话都不用说,自然有人去安排好。汴梁城内的达官显贵,都会在家中养一些歌舞伎。
“韩相高明啊,如此一招,便也断送了甘奇的前程,还能把他辛勤谋划的商税之功劳夺在手中,下官差韩相甚远,还得多多学习。”这话也说得不假,韩琦但凡亲自出手,不论是上次对狄青,还是这次对甘奇,所设之局,那都是死局。
上次狄青,韩琦竟然能把朝廷运粮的船直接沉到江里,如此逼着狄青乖乖入瓮,那时候的狄青,权没权,粮没粮,大军正在贫瘠之地,路途还遥远。若不是甘奇用诈骗之法,狄青的项上人头只怕早已落地。
今日甘奇,哪怕躲回老家,也躲不开这一遭良民百姓被逼无奈的乱事。官逼民反的大戏,反都反起来了,他甘奇还如何躲得过去?
韩琦很是自得,却摆摆手:“小道尔……”
“于韩相而言是小道,于下官而言,那是拍马难及。”田况这是马屁,但也不全是马屁,心中其实还真有点佩服,不仅佩服韩琦的果断,也佩服韩琦拉拢人心的手段,那些官员为何愿意为韩琦做这件事情?这就是厉害之处。
此时唱曲的姑娘进来了。
韩琦开口问道:“田相公要听何曲?”
“韩相点就是。”
韩琦点点头:“唱一曲甘奇作出的新词牌,就是那个……那个……”
“相公,可是《皂罗袍》?”姑娘问道。
“对,就是《皂罗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写得极好,这甘道坚,才子也!”
“年轻俊彦也,奈何夭折!”田况笑答一语。
姑娘点着头,调着弦,已然开唱。
商税监门外,冲突已然升级,一触即发。
有位管家在人群中挤了挤,听得另外一人几句话语之后,连忙又挤回原处,狠厉一语:“提好棍棒,听我下令,马上就要冲进去了。”
左右十来个汉子,皆是一脸紧张,却也把手中的棍棒使劲攥了攥。
一场祸事,一触即发了。
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崔二爷忽然回头与茂哥儿笑道:“茂哥儿,你不是喜欢用石头砸人的吗?今日再砸几下如何?”
茂哥儿闻言问道:“二爷,你不早说,我也没带石头啊。”
“你没带,我带了,给,十几块,往里砸!”崔二爷边笑着,还真就从一人手中拿过了一个口袋递给里茂哥儿。
茂哥儿接过口袋,又问:“往里面砸吗?砸那些商户吗?”
崔二爷点点头:“只管砸,都扔出去,扔完你就回头往外去,今日这大事,就算你也干了。”
“我不走。”话语在说,茂哥儿拿出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就往前面扔去。
石头飞向空中,再落下,便也不知砸在了谁头上,只听得一声惨叫。
随后便是怒骂之声:“那个狗日的扔石头,谁?给爷出来。”
却见空中又飞来一块石头。
又是一声惨叫:“头都破了,谁他娘扔的石头。”
茂哥儿也愣了愣,他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扔石头,原来还有别人也在扔,茂哥儿便也起劲了,立马再扔出去一块。
茂哥儿又愣了愣,因为忽然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扔石头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了,是几十个之多。
茂哥儿更是起劲,把口袋往脖子上一挂,左右开弓,就往前面人群里扔去。
此时还听得有人喊叫大骂:“砸,砸死这些无良商户,砸死这些国贼。”
茂哥儿也立马跟着骂:“砸死这些辽人的狗,党项人的儿子!”
这一句是茂哥儿的专属。
崔二爷回头笑道:“小子不错,干这件事是有赏钱的,你今日出了力,二爷回头分你十贯钱,比你爹几个月挣的都多。”
甘奇,是真舍得本钱。
“十贯?这么多?那我得使劲砸,得把石头扔远一些。”茂哥儿这个激动啊,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崔二爷能在街面混出头脸,还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兴许也是崔二爷看好这个小子。
炸锅了,头前准备冲击商税监的人群炸锅了,无数人抱着头,怒骂呼喊。
那位王管家也抱头愣住了,连忙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寻到一人面前,开口问道:“张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爷大概就是这次行动的总联络人,他也有些无措,回头看了看,又往前看了看,喊道:“别管后面了,往前冲,现在就冲进去。”
这句话才刚说完,背后忽然传来呼喊。
“你他娘的,就是你扔石头砸爷爷,爷爷干死你!”
“打,打呀!”
“打死他们!”
也不知到底谁要打死谁,反正后面打起来了。
远处看热闹的人忽然也喊了起来:“打,往死里打。”
但是近处看热闹的人,那就着急了,也没处躲,只得不断开口说道:“我是看热闹的,与我无关,无我无关啊,你们打你们的。”
为什么能打起来?
因为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不少人是来打架的。
比如甘霸,此时的甘霸,就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旁边汉子近两百号,今日就是来打架的,打谁?自然打的就是要冲击商税监的这些人。
为了打这一架,甘霸做足了准备,甚至把铁甲拆成一小块一小块,衬在外衣里面,手中的铁尺就带了两根,左手一根,右手一根,已然冲入敌阵。
那崔二爷,收了巨款,接了脸面,今日自然就是来打架,身边带着二三十号汉子,有人牛皮盖着肩膀,有人头上戴着一个木头盔,这就是街上火并的装备,有人带刀,却是没有人拔刀,手上皆是棍棒铁尺。
如崔二爷这般做好准备来火并的街面人物,十几号之多,也就代表了有十几伙人与那些商户家丁打起来了。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人群之中,王管家连忙问道:“张爷,怎么办?后面已经打起来了,你看那边,那个胖汉子,正往咱们这边冲过来!”
张爷也急了,抬手一指:“先打那个胖汉子,把他们打回去!”
胖汉子,自然就是甘霸,手下没有一合之敌,两柄铁尺,也就是两条铁棍,那家伙,干谁谁倒。
如今的甘霸,身怀武艺,满脸横肉,体型巨大,力量自然也是巨大,而且还心狠手辣。
这要论打架,这些家丁奴仆小厮,与街面上的泼皮混混,手段差得太远。
胖汉子如蛮牛一般,往前横冲直撞。胖汉子对面之人,也是呼喊大作:“快来帮忙,快来帮忙啊,先打这边!”
乱成一锅粥,就会出问题。
比如一个看热闹之人见一人冲向自己,连连摆手:“我是看热闹的,与我无……啊……你打错人了……”
这是无妄之灾,看个热闹,话还没有说完,被人一闷棍打在肩膀上,跌坐在地。这人爬起之后,也是气不过,一跃上前,便抱住了那个打自己的人,往地上滚去,便是不能白挨了这一棍。都是街边贩夫走卒,打架没有什么章法,但是一膀子力气是有的。
此时,乱到这般程度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才知道大事不好,里面的开始往外挤,外面的却不动,跳着脚往里看。这倒也不是不好,一旦真的全部都开始掉头奔跑了,这么多人,定然要出踩踏事件,好在外面的人不动,阻止了奔跑,也算许多人的幸运。
跑不出去怎么办?路边都是院墙,隔壁就是三司与一些其他的衙门,也有人家的住宅,大门早已关闭了,但是翻墙也要翻进去躲一躲,无妄之灾不能受。
商税监内,甘奇稳坐大堂,听着外面呼喊的声音,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史洪磊急匆匆奔了进来,急道:“主事,外面打起来了。”
甘奇只是轻微点头:“嗯,我知晓。”
“不是咱们的人与他们打起来了,是他们自己打起来了。”史洪磊还解释一语。
“嗯,我也知道。”甘奇答道。
史洪磊着急忙慌,见得甘奇不疾不徐,也不那么着急了,而是担忧问道:“这般打起来了,到时候官家问起来,咱们可要吃罪的,这当如何是好?”
甘奇摇摇头:“吃罪?关我们什么事?这是百姓看不惯这些商户偷税漏税,心有不平,怒而群起击之,咱们商税监可是一直谨守本份,并没有参与其中,吃什么罪?咱们商税监只管收税,还能管得住汴梁百姓不愤怒吗?”
“这……”史洪磊愣了一愣,又道:“主事所言……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就是这个道理。
这就是甘奇解决之法。不是要火并吗?那就并一场。韩大相公有能力说动那些当官的,那是人家能量大。
甘先生没有这个能量,只能用着江湖脸面,花着钱,说动那街面人物。
打吧,甘奇给甘霸的指示,那就是往死里打。
此时的甘霸,左砸右敲,口中还骂骂咧咧:“他娘的,我大哥忍你们很久了!打死你,打死你!”
火并,甘霸是专业的!
好在今日算不得甘霸与这些家丁奴仆算不得深仇大恨,否则甘霸腰间还有一柄刀,那要是拔出来,就不得了。杀人,甘霸也是专业的。
今日甘霸,动员了差不多五六百号人,与这些家丁小厮比起来,还真不算多。就算加上少数自发帮忙的,还有一些无辜挨打了还手的,人数也比不上那些商户的家丁小厮。
但是战局,却是一边倒的情况,甘霸如那锋矢一般,已然直插敌人大阵,过得不久,头也不抬、只顾往前的甘霸,抬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商税监的大门口。
甘霸气呼呼调过头来,口中有一语,像是骂人,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娘的,今日算是给大哥出气了,再也不忍了!当个官真憋屈。”
皇城司押官李明,今日眼皮一直跳,总觉得今日要发生什么事情。早些时候,他也听得门外到处有人敲锣呼喊,便也知道今日商税监又被围了。
但是这种事情,也不是李明可以参与的,唯有忧心忡忡坐在衙门里,只希望甘奇没事,安稳度过此劫,毕竟他与甘奇关系也算不错,好不容易结交了一个未来很有前途的文官,可不能就这么成了无用功。
李明也就只能担忧了,别的他实在无能为力。连兵都不敢往商税监派一队,也怕惹祸上身。
不过打探消息的人,李明还是派了不少过去。
此时消息忽然回来了,一个便装军汉奔回来上前拜道:“押官,不好了,商税监那边打起来了,几千人火并呢!”
“什么?怎么说打起来就打起来了呢?”李明吓坏了,皇城司是干嘛的?很大一部分职责就是负责汴梁城治安的,也给皇帝打探消息之类。类似于明朝锦衣卫的组织,只是没有锦衣卫权力那么大。
“禀押官,卑职也说不出个道理,但就是打起来了,还不是税丁与人打起来了,而是百姓自己就打起来了。”
汴梁城发生了几千人的大火并,必然有死有伤,皇城司若是再无一点动作,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明一跃而起,此时管不得那么多,连忙说道:“快快通知另外几位押官,击鼓聚兵,速速开赴皇城司。我……我先进宫面圣,奏请陛下定夺。”
“是!”汉子转头急忙去击鼓。
李明也跟着奔出门,直往皇城而去。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甘主事的手段(六千二)
韩家相府之中,韩琦与田况也在等消息,曲子在唱,倒也不显得急切,大概是知道甘奇此番无论如何也破不了局。
韩琦也觉得,横竖都是自己要赚了,只待商税监大事一出,韩琦出面接过商税之事,然后把商税之事办得妥妥当当,功高劳苦,力挽狂澜,万事大吉。
皇城司的李明收到消息了,急忙往皇城而去,这边韩琦,自然也就要收到消息了。
一人满脸急切进来,大礼拜见,开口就道:“相公,大事不好,商税监那边打起来了。”
大事不好?韩琦却闻言一笑:“哈哈……打起来了?甘奇甘道坚,勇武非常啊,还真就敢下令动手。”
田况闻言也笑:“恭喜韩相!”
韩琦摆摆手,示意要低调。
却听那人立马又道:“相公,不是税丁与人打起来了,是……是……反正就是那些围衙之人与其他百姓打起来了。”
“什么?”韩琦好似没听明白。
田况急忙问道:“你此言何意?谁与谁打起来了?百姓与围衙之人打起来了?胡说八道,百姓岂会动手火并?”
“二位相公,当真是百姓与围衙之人打起来了,也是围观的百姓先动手的,不知为何,就有许多围观百姓往人群中丢石块,砸得许多围衙之人头破血流,然后就殴斗而起,接着就成了大规模的火并,此时还正打着呢,打得不可开交,敌我都分不清了。”
两位震惊不已的相公互相对视一眼,诧异的田况有些结巴:“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韩琦眉头皱起,眼皮连连跳动几番,手也在空中摆动:“不对,不对不对,定然不是百姓动手了,百姓如何会动手?”
韩琦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岂能不知道汴梁百姓是什么人群?又不是吃不饱穿不暖,就算心中有些什么愤怒,普通的良民百姓也断然不可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热血上头去主动挑起火并。
韩琦头前看报纸的时候,看报纸中各种义愤的文章,韩琦也未真正当回事,因为他知道这文章写成了花也是没有用的,汴梁哪怕是满城皆骂,也丝毫不会影响韩琦谋划之事。
此时,他丝毫也不会相信真的是义愤填膺的百姓主动挑起火并。
田况也回过神来了,连忙说道:“相公此言有理,定然是甘奇安排的人手,趁乱在其中浑水摸鱼。”
韩琦已然站起,嘴角连连抽动,说道:“我得进宫一趟,得快快进宫,速去备车。”
事情又出乎了韩琦的预想,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甘奇的死局似乎也出现了生机。
此时的韩琦,必须入宫面圣,否则真的就是个竹篮打水了。
此时皇城之中,李明已然出现在了皇帝面前,只待稍稍开口一说。
老皇帝赵祯就已经勃然大怒,开口呵斥:“这个甘道坚,怎么办差的?朕百般叮嘱与他,他竟然还敢让麾下军汉动手打人,岂有此理……”
李明听得皇帝在骂甘奇,连忙又道:“陛下,火并之事,商税监并未参与其中。是百姓与那些人火并起来了,事情起因,乃是有许多百姓往那些人投石所致,随后便有零星殴打,片刻就发展成了大规模的火并。”
“百姓?围观热闹的百姓与那些商户之家火并?”赵祯一时之间有些搞不懂。
“正是如此,商税监衙门里的人,没有一人参与火并之事,却是这衙门之外,打成一团,围观百姓甚多,人数至少有万余,挤得满满当当,打得昏天暗地……”
“如此大事,你怎么还在此处?还不快快带兵去阻止?若是死伤无数,朕如何对汴梁百姓交代?”赵祯怒而一语。
吓得李明噗通跪下,立马答道:“陛下,皇城司早已击鼓聚兵,臣进宫之时,几个押官已然带兵开赴商税监,不需多久,便能平息此事。”
赵祯听得这话,稍稍安心,脑中开始思考一些事情,为何百姓会与商户打起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祯不免就想到了近些日子的报纸,便又问道:“近来汴梁百姓对商税之事,都是如何议论的?”
李明直言答道:“回陛下,近来汴梁之百姓,倒是极为关注商税之事,不论是楼宇里,还是瓦舍之内,或是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百姓议论之声,百姓之言,多是愤愤不平。”
“愤愤不平?如何愤愤不平?”
“陛下,百姓是对商户抗税之事愤愤不平,究其缘由,主要还是商人多利少税,而百姓少利而多税,如此心有不平。”李明答道。
赵祯叹息一声:“也难怪如此,那商税监账簿之中,一家大商户一个月的利税,就抵得上几千户一年的利税了,却是这些商户还不愿交,竟然聚众抗税,教人心中如何能平?”
李明点着头,皇城司就是皇帝的耳目爪牙,今日李明所言,也是他该说的实话,其中也有帮助甘奇的意思,希望甘奇能安稳渡过此劫。
“罢了,你速速去商税监,定要把此事稳住,尽量少一些死伤。此事之后,汴梁百姓茶余饭后所谈之言,你皆要造成密报禀上。”赵祯如今,最想知道的是百姓如何想,这才是赵祯这个皇帝的视角,这大宋能不能千秋万代,百姓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遵旨!”李明答了一语,出门而去,刚出门,就碰上的匆匆而来的韩琦。
李明见得韩琦,低头躬身一礼,飞奔而去。
韩琦入得御书房,一躬身,皇帝见得他来,已然开口:“韩相可是也知晓了商税监的乱事?”
韩琦连忙点头:“老臣一听得此事,便急忙入宫而来,陛下,此事蹊跷啊!”
“蹊跷?”赵祯疑惑问道。
“陛下,当真蹊跷,本是一场商户请命之事,缘何忽然成了火并?定是有人从中挑拨,兴许也有人在幕后指使,所以才有如此一场死伤无数的乱事。”这是韩琦最后的补救,不然就真的前功尽弃。
“嗯,如此说来,倒也是挑拨了,挑拨之人是那甘道坚,若非他那报纸每日斥责抨击,今日也不会有如此乱事。”赵祯倒是觉得韩琦说得对,挑拨情绪的就是京华时报,不是京华时报每天这么骂,不是甘奇还派人到处去给百姓读报,百姓如何会有这么大的愤怒?
韩琦闻言一愣,皇帝陛下怎么一语中的?怎么直接就把幕后黑手给说出来了?
也好,韩琦又道:“陛下圣明,老臣也怀疑是甘奇在背后捣鬼。”
“倒也不能怪甘奇,他只是在报纸里说出了实话,商户缴税之事,朕当初也是赞成的,那报纸文章,其实也说到朕的心坎上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百姓会为了商税之事如此愤怒,想来这些商户平常里,也多不讨人欢喜。当先把事情处理好,看看有多少死伤,抚恤之事朝廷当负责,毕竟百姓所为,也是义愤填膺,心中有一颗为国之心。”赵祯再一次宅心仁厚。
韩琦听得这话,知道有些不对劲了。韩琦说甘奇是幕后黑手,是说甘奇派人挑起了百姓火并之事,皇帝说甘奇是那挑拨之人,却是说甘奇的文章引起了百姓的愤怒。
韩琦连忙又道:“陛下,臣以为,之所以当场发生火并之事,也是甘奇指使人趁乱挑起来的,那些最先动手之人,定然是甘奇指派之人。否则汴梁城内的良民百姓岂会无端生事?”
赵祯闻言,抬头看着韩琦,问道:“你是说火并之事是甘奇指使的?”
韩琦点着头:“臣觉得就是如此。”
“甘奇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发动几千人在汴梁城内动手火并?”赵祯觉得韩琦这猜测实在有些天马行空。
甘奇一介书生,小小年纪,能发动几千人火并?就算甘奇有这能耐,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本就是一件围衙之事,甘奇何必把事情弄成一场几千人的死伤事件?
也是赵祯不知道甘奇此时的危机有多大,赵祯还以为只是简单的围衙请命,他不知道这些围衙之人已经准备冲击衙门了,他也不知道韩琦这个幕后黑手就已经策划好了一场流血冲突。
所以赵祯便觉得韩琦猜测之语是无稽之谈,动机实在站不住脚。
韩琦立马又道:“陛下,甘奇乃是汴梁城少有的豪富,在汴梁城内关系错综复杂,三教九流他皆有联系,发动一些人动手火并,并非难事。此事乃是甘奇避祸之举,有此一场火并,围衙请命之事便也解决了。所以臣以为此事乃是甘奇指使的。”
百姓与商户打这一架,商税之事就解决了?这个思路,赵祯头前还没有想到,此时听得韩琦一说,倒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
经过这么一场百姓与商户的火并,这些商户便也知道天下百姓是个什么态度,岂敢再次聚众抗税?
商税之事,还真就成了!
商税之事成了,赵祯莫名又有些欣喜,就是汴梁一城,一年就能多出几百万贯的度支,赵祯怎么可能不欣喜?
欣喜之后,又是对死伤百姓的悲伤,当真是个五味杂陈。
却听赵祯忽然问了一语:“韩卿,朕想问你一事!”
“臣洗耳恭听。”韩琦以为皇帝要问甘奇之事。
却不想赵祯开口:“韩卿身为朝廷首相,是否觉得商户围衙之事也有蹊跷?”
这个问题,早已萦绕在赵祯的心中,从未散去。此时开口发问,倒也不是赵祯如何洞察到了什么,而是赵祯并未往韩琦身上去想。
为何赵祯没有往韩琦身上去想?也是动机不足,韩琦身为首相,有什么必要去发动全城的商户对抗商税监?冗费之事也是韩琦时常挂在口中的问题,韩琦定然也在想办法解决,商税之事成了,也是为韩琦这个首相工作带来许多便利的。
至于韩琦与甘奇有私人恩怨?赵祯从未想过这个角度,一个朝堂宰相,一个才刚考上进士的士子,两人天壤之别,能有什么恩怨?
韩琦听得这一问,心中有些发慌,但是面不改色,只答:“陛下,太史公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争夺,便是蹊跷,山林盗匪为买路之财,也能提头去拼,何况一年几百万贯之巨资?”
韩琦就是一句话,都是利益原因,没什么蹊跷。
赵祯听得韩琦这一语,又认认真真严肃问道:“韩卿当真如此以为?”
这话问得韩琦心中更是嘭嘭在跳,但是他还能面不改色,这就是韩琦的厉害之处了。韩琦又道:“陛下,老臣笃定如此。”
韩琦岂能不笃定?若是旁人是那幕后,韩琦当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这件事情关乎他自己,自然就要去笃定了,百般笃定。皇帝赵祯,并非那等阴谋家,既然皇帝开口如此问了韩琦,韩琦便也知道皇帝是信任自己的,也就会信任自己的话语。
“哈哈……笃定如此?韩卿这回兴许想错了一遭,此事必有蹊跷。朕与韩卿说出此语,便是心中有了分寸,也想让韩卿去调查一下此事,看看商户聚众抗税之事,背后蹊跷在何处。”赵祯可不如韩琦那般笃定,他有一些自己的判断。
韩琦听到这里,有些懊恼,但并不那么心慌了,至少这件事情的调查落在了他手上,那就安稳了。韩琦又问了一语:“陛下,那甘奇之事呢?该如何定夺?”
“此事且等皇城司来复命,看看死伤几何,该抚恤的,朝廷也不能推诿,到时候看看哪个衙门有钱,便把后事理一理。不过……想来也只有商税监有钱,到时候还是让商税监出钱吧。”赵祯如此说着,这场乱事,最后该如何,得看百姓是什么观感。若是满城百姓依旧对商户义愤填膺,这件事情就过去了,只剩下抚恤了,抚恤也就是安稳人心。
当然,抚恤也只抚恤百姓,并不抚恤商户,朝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商户的事情,商户自己解决,此时的皇帝赵祯,心中对商户,其实也是百般怨恨的,只是他不表达。
韩琦深深叹了一口气,话语说到这里,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韩琦叹气,是心中气愤,也有可惜,还有恼怒。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花费如此大的力气,花费如此多的脸面,事情还弄成这样。
韩琦在许多官员面前都信誓旦旦的承诺了许多东西,此时这朝堂首相的脸面当真是丢光了。
皇帝当面,韩琦唯有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与情绪。要掀桌子也得回去了再说。
赵祯听得韩琦叹气,以为韩琦是忧国忧民,鼓励一语:“韩卿乃是社稷之臣,朕之臂膀,多多劳心劳力!”
“陛下圣恩,老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韩琦连忙答着。
商税监那边,皇城司的大军来了,架也打完了,只留下满地哀嚎怒骂。
该跑的人,早已跑了,比如甘霸,早已跑出城去,回到家中,咧着嘴在笑,还教老母备酒菜,要痛饮一番今日的爽快。
该抬走的人,也抬走了。比如茂哥儿,非要办大事,如何也不肯走,架打起来了,十四五岁的小身板,终究是挂彩了,疼得嗯嗯哼哼的,却还要强忍。然后被崔二爷带着人抬走了。
地上哀嚎怒骂的,便是等着官府来的,一部分是商户家丁奴仆,还有一部分就是受了无妄之灾的百姓。
只待皇城司大军一来,便有满头是血的百姓呼天抢地鸣冤叫屈。
“官差快来呀,就是此人打我,冤枉啊,此人行凶,定不能教他走脱了……”
“胡说,明明是先动手袭击我等,怎么就成了我动手打你?”
“官差,这边,冤枉啊,我乃是头前买杂货的李六郎,只是来此看热闹的,这厮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就拿木棒猛击我的头颅,你看看,我这满头都是血,都是他打的,快快拿住他!他是那商户的走狗,到此抗法抗税,还要行凶打人……快来快来……”
皇城司的军汉们,也不知如何处理,禀报押官,押官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只等去请皇命的李明来再说。所以只吩咐军汉们驱赶百姓,围着满地伤员,当然也派人去请郎中来救命,地上有些人,只怕真的小命不保了。
李明姗姗来迟,沿路那些被驱赶的百姓话语,皆是义愤填膺。
“打得好,这些商户不知天高地厚,朝廷税收也敢不缴,还聚众抗税,该打。”
“刚才我是挤不上去,我若挤上去了,当也动手打那些商户,如此方才解气。”
“你就吹,刚才就属你跑得快,你若在头前,只怕早已抱头鼠窜了。”
“胡说,老子好歹也是一条汉子……”
李明听着话语,心情倒是极好。
“打得好,看那些商户还敢不敢抗税!”
“刚才那些税丁为何不动手?若是那些税丁动手,早已把那些抗税之人打得人仰马翻。”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若是当官的敢直接下令殴打百姓,可吃不了兜着走,陛下那里可要吃大罪。”
“着实可恨,他们就是以为陛下宅心仁厚,若是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幸得头前有些好汉,看谁还敢小看了咱们这些良民百姓。”
“那石头扔得是真解气,我手中是没有石头,若是有,也砸他娘的!”
李明一边走,一边听,听着听着,听多了,心中有了一些定夺。
待得李明再赶到现场,看得满地哀嚎,眉头也不皱一下。
几个皇城司的押官勾当,此时都聚在李明身边,等着李明从皇帝那里请来的命。
李明牙一咬,说道:“把所有人都粗略审问一下,看都是哪里来了,商户来的都记下,普通百姓也记录个住址姓名。”
“之后呢?”
“之后?”李明把头低了低,声音也低了一些:“先都记录好,待得所有都记录完了,商户之人全部带回衙门大牢,普通百姓让他们各自归家。”
众人面色一变,问道:“当真如此?”
李明点着头:“放心,如此才是圣心!”
“如此……就好。”圣心一词,足以安稳众人。
李明又说一语:“伤重者先治疗,死了的,也带回去,到时候等家属来认人,朝廷兴许又抚恤。”
“明白了。”
皇城司到场三千人,开始忙碌起来。
商税监内。
史洪磊再次禀报:“主事,火并已完,皇城司接管了。想来陛下也是知晓了……”
甘奇点着头:“陛下知晓了也无妨,若是陛下要怪罪我等,早已派人来召了。既然无人来召,那就证明陛下并未怪罪我等。”
史洪磊闻言心中一松:“这就好,这就好,陛下圣明,陛下乃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君。”
“明日,通知所有官员来上值,所有账房也都到齐,税丁不准批假。时候差不多了,所有商户都该缴上个月的税了,挨家挨户通知,三日内不拿着发票到商税监来缴税者,严惩不贷。”甘奇命令已出。
“遵命!”
甘奇交代完这一语,起身出得大堂之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千里晴空,万里云轻,好一个初夏之日。
迈步,走出商税监,左右铁甲税丁让出道路,甘奇慢慢走了出去。
满场伤员,五六百之多。
“哼哼……”甘奇冷笑一声,抬头:“周侗,备车,回家!”
一旁的周侗,手一直紧握在刀柄之上,已然握了几个小时,似乎做好了随时准备抽刀杀人的准备,此时听得甘奇之语,那握刀的手掌终于松开了,手掌左右皆是汗珠。
此时的周侗,也转头看了一眼甘奇。刚才,门外喊杀震天,周侗自己一直紧张不已,一直紧握刀柄。却是甘奇,从始至终,都是面不改色,好似内心之中没有任何波澜。这一刻的周侗,心中皆是佩服。
回家,就是城中的宅子,对面的成衣店,依旧生意兴隆,不知赚了多少达官显贵家眷的钱财,吴巧儿认认真真开出每一张发票,微笑着送走一位一位贵客。
甘奇就在院子中,坐着一把躺椅,丫鬟备上了茶水点心,西瓜没有了,只等夏日再有。
从躺椅透过大门望出去,甘奇能看到微笑送客的吴巧儿,也笑着开口唱了一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唱着唱着,甘奇忽然面色严肃而起,低沉喃喃一语:“得有人为这事负责!”
闹得这么一出大戏,害得甘奇又躲又藏,还花了脸面与钱财。此事只是暂时告一段落,还没完!明日就得让一些人也看看他甘主事的手段。
第三百七十六章 骨气,不值一试。(六千二)
甘奇要下狠手了,他要真正与某些大人物斗一斗。
有些时候,当真是两难,是锋芒毕露?还是韬光养晦?这真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主要原因是如今的甘奇还没有成气候,势力太小。所以在这种问题上很是为难。
如今,却是无法了,也无可奈何了,因为韬光养晦再也韬不住了,甘奇之前觉得自己在朝堂大佬眼中,只是一个蝼蚁一般的小人物,那些大佬朝堂大事无数,便也不会如何与他为难,也没有那个时间与精力去与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为难。
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甘奇也就知道自己不再是那蝼蚁小人物了,真的有大佬把他当做了对手与敌人。
该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了,再也苟不住了,已经到了台面之上,没有了可以掩饰自己的东西,更不能再抱有任何的侥幸。
以小博大,无他,以命相搏就是。
什么规矩,规则,上下,尊卑,阶级,通通扫到一边。
只能想胜,不断胜利,不能想败,一败就是万劫不复。
就如甘奇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甘正大早上辞别了老父,出门而去,准备回枢密院上值,便也知道昨日的事情应该有一个结果了,此时该去枢密院复命了,到时候田相公也会找他去说话。
所以甘正起得极早,便是想着要在田况上值之前就赶到,免得田况招人之时不见他。
却是甘正刚刚出得村口不远,在几棵路边大树之下,便被人拦住了。
拦住甘正之人,正是甘霸。满脸横肉的甘霸,面色凶狠,笑起来也不好看,口中说道:“正哥,往哪去呢?”
甘正不想与甘霸这等泼皮多纠缠,只是往一边让了让,想要越过去,却不想甘霸也往一边来堵,口中又道:“正哥,大早着急什么?”
甘正一脸的鄙夷,答了一语:“让开,误了我的公事,你担待得起吗?”
“正哥还有公事呢?我这里也有事情,我大哥请你去坐坐,备了酒菜,正哥走一趟吧?”甘霸笑着,还交叉拱手。
甘正伸手去推甘霸,却又推不开,头一扬,说道:“让开,你大哥想请我吃酒?让他自己来请,你算个什么东西。”
“哼哼……那可由不得正哥你了。”甘霸笑着。
“你要作甚?你还敢强迫我不成?我可告诉你,我乃是朝廷命官,枢密院的编修,你一个泼皮,也敢在此造次?”甘正口中说的,也是他心中想的。
甘霸前后看了看,树荫遮盖之下,前后此时并无行人,便是一语:“正哥,那我这泼皮就得罪了。”
话音刚落,甘霸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如钳子一般箍住甘正,左右还有两人,也急忙上前。
“大胆贼……”这一刻的甘正,还没有多少惊慌。
却是一个大巴掌呼了下来,把他的话语堵了进去,一个人已然拿绳上前,另外一人拿着布团来堵嘴巴。
这一刻的甘正,是愣的,被那一巴掌打懵了,这大概是他二十多年人生第一次挨巴掌,连他老父从小都没有打过他巴掌。
汴梁城里的圣贤子弟,真就被泼皮无赖给打了?
朝廷的命官,就真的被人给绑架了?
绳子绑好,塞进旁边一辆牛车的车厢之内,车子就走了起来。
直到此时,甘正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朝廷命官,竟然真的被人绑架了!
甘正想说话,说不出口,想挣扎,却也是徒劳。
车厢之内的甘霸还有话语:“正哥,省点力气吧,去见一见大哥,大哥有话问问你。你若是好好的,大家都好,你若是不自在,不怕实话跟你说,我埋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你说我若是把你埋到哪处荒郊野岭里去,开封府查不查得出来?”
“呜呜……嗯……呀……嗯……”倒也不知甘正此时是怕呢,还是不怕。
甘霸的大巴掌又去了一下,这回甘正是真消停了,只是一双喷火的眼睛看着甘霸。
甘霸又是一巴掌,甘正的眼睛也不看了,把头转到一边。
“对嘛,这般就很好,何必吃苦头?咱们都是兄弟,你非要我做个坏人,何必呢?若真是要埋你,我还下不去手,得托别人办,也是麻烦得紧。”甘霸一边说着,还边擦着自己的大肉掌,沾了一些口水与血水。
擦了几下之后,甘霸又道:“你说说你,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为何非要吃里扒外?你就算看不惯我们这些浑汉,那你不理会我们就是了,何必非要帮着外人来对付我们?试问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了?我大哥又哪里对不住你了?我们是夺了你家钱财呢?还是阻了你升官的路?就算你不把我们当做一家人,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你为何非要做些人神共愤的事情?”
甘霸自顾自说自己的,也不管甘正听没听。
不得多久,甘霸开口一语:“地方到了,正哥该下车了。”
说完甘霸先下车,左右看了看,路边还有来往行人,甘霸便等了一等。
要说这是哪里?可能要出乎甘正的意料,因为这里的商税监衙门的后门,甘奇派人绑架甘正,竟然把甘正绑架都了朝廷的衙门里。
也不知甘奇是傻呢,还是胆大心细。
待得片刻,路边没有行人了,甘霸拿起一件破衣服上车,盖住甘正的头,一把扛起甘正,趁着无人,快速入得商税监,进门几步远,便是一个临时的牢房。
甘正被放在这个临时的牢房之内,这个牢房可关过不少皮开肉绽的人,此时里面黑黢黢的,门窗皆被钉得死死,却还点了几盏油灯,里面还真有一桌简易的饭菜。
史洪磊亲自守在门外。
甘霸把盖在甘正头上的破衣服取了下来,甘正惊慌之间左右打量了一番,油灯火光之中,竟然看到了甘奇坐在一张桌子后,桌子上酒菜几样。
还听得甘奇开口:“呆霸,松绑,请正哥入席。”
甘霸点着头,先把甘正口中的布团扯下。
便是布团一落,甘正卯足劲就喊:“救命啊,救命啊,光天化日绑架了!”
甘奇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何处?”
甘正不管不顾,依旧大喊:“救命啊,报官啊,绑架朝廷命官啊!”
“唉……我这衙门里,每天哀嚎着喊救命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稍后你可以听听,看看别人是否比你还会喊,声音是否比你还大。”甘奇如此说道。他这商税监,每天哀嚎痛哭喊叫的人多了去了,不多甘正一个。
甘正又连连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不说,连甘奇都只是一副看戏的模样,甘正忽然问得一语:“这里是商税监衙门?”
甘奇点点头。
“你好大的胆子,甘奇,你竟敢绑架朝廷命官,你可知这是什么罪?”甘正对着甘奇怒喊,甘霸却还在给甘正松绑。
“有吗?有这事?要不我把你放出去,你去开封府,或者去御史台告我绑架朝廷命官?到时候我随你一起去,我也去告你动手殴打我,如何?到时候人证物证,看谁备得齐,看看开封府与御史台信谁的。”甘奇笑着说道。
“你……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你是欺我没有人证物证不成?”甘正怒道。
“嗯,你说对了,就是欺你没有人证物证,放你出去了,也随你去告,你去告我派人把你绑架了,还是绑到了自己衙门里来?你看看有没有人信,我给自己脸上来两拳,也还告你动手殴打与我,咱们一起去告。不过,这事啊,还得你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了再说,兴许也不一定能活着走出去。”甘奇不是,是真的狠厉。
有些事情,得有个度,若甘正是一般的话语谩骂,背后说几句坏话,恶心一下就恶心一下,也就罢了。但是有些事情就做过分了,涉及了身家性命,一旦涉及到这些,论起狠厉,甘奇从来不落人后。什么规则规矩法律,那都是狗屁。
“甘奇,你敢!”已经松绑了的甘正,抬手指着甘奇,也是威胁。
“敢不敢的,说晚了,事情我都做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酒菜在这里,咱们是边吃边谈呢?还是不吃罢了?”甘奇在衙门里请人吃饭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
“不吃!”甘正头一摆,他还就不信了,不信甘奇敢真的拿他怎么样。
“不吃?也好,礼节是到了的。呆霸,把酒菜撤了吧,把正哥再绑好,取竹签子过来,不能再有明显外伤了。”甘奇已然起身。
甘正见得甘奇如此吩咐,便是一跃而起,直往甘奇扑了过去,口中大喊:“甘奇,我与你拼了!”
甘奇却是躲都不躲,因为甘正才扑上去,就被甘霸一只手拉住了,往地上一按,便让甘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别做徒劳之事了,论起动手,再来几个你这样的,也不是我的对手。但愿你之后也这么硬气。”甘奇说着话语,人已出门而去。
甘奇倒是也未走远,就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不得片刻,里面的哀嚎声就起来了。
史洪磊也撩起垫甲,坐在了甘奇身边,开口说道:“主事,某家也有一些折磨人的手段,保管无外伤。”
甘奇摇摇头:“他没有那么硬气,等不到你进去的时候。”
史洪磊笑了一笑:“如今这当官的文人,都这么没有骨头的吗?”
“有许多人,打小就不知道什么叫作疼痛。如何硬得起来?”甘奇答着。
“不知为何,某家此时特别佩服主事,连朝廷的官也敢绑回来,这手段,狄相公不如也!若是狄相公有主事这般的胆气,何至于斯?”史洪磊也不知为何说了这么一语。
甘奇立马压着手:“慎言!”
史洪磊立马点头:“主事放心,在旁处可不敢胡乱言语。”
此时却听里面传来呼喊:“甘奇,你要作甚呐?你就是为了把我绑回来折磨一顿吗?你到底是要我作甚呐?”
史洪磊笑道:“主事,这人怂了,主事可以进去了。”
甘奇摇头答道:“说话语气还硬,不够怂!”
“那……某家进去一趟?”史洪磊试探性问了一语。
甘奇犹豫了一下,却点了头:“看来还真需要你进去换点花样。”
“是!”史洪磊起身,推门而入。
此时折克行奔到甘奇身边,拿着一个公文,开口说道:“主事,又拿了一人,此人不开发票,已经是第四回被税丁发现了。”
“还有这般不长眼的?”甘奇问道。
折克行答道:“他说他是忙着忘记了。”
甘奇也不再多问:“打,三十大板,就在这院子里打,打完扔出去。”
“是!”
场面有些诡异。
甘奇坐在台阶上,前面打着板子,哀嚎如雷。
后面牢房里也是呼喊大作。
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喊叫,还有点互相呼应之感。
头前被按在地上打板子的人,正在开口讨饶:“甘主事,求求你了,饶了小人这一遭吧,小人当真是忙着给忘记了,下次不会再犯了,甘主事饶命啊!三十大板打完,小人真就没命了……啊……”
“知错了?”甘奇还问一语。
“知错知错了,小人知错了,甘主事饶命,下次万万不敢了,朝廷商税,利国利民,小人一定谨记在心,时刻不忘……”
“知错了就好,那就改判十五大板。”甘奇忽然就给改判了,这也是第一次这么做。倒也不知甘奇是不是在用什么心理战术。就是做给里面甘正看的。
“谢甘主事大恩大德,多谢甘主事……啊……”
板子继续打,三十板与十五板,真就是天壤之别,十五板能把屁股打得个血肉模糊,不过也多是皮肉伤,严重的也带一些骨伤。但结结实实的三十板子,那就真的要打死人的。
打板子也是有区别的,有打屁股的,有脊仗的,脊仗就是打背部。不过一般而言,打屁股的用大棒子,打背的用小棒子,不过打背的小棒子也不小,只是相比而言小一些。有些故事里,动辄一百大板,那都是扯淡,结结实实的三四十板,足以要人的命。还有笞刑,就是用鞭子或者竹条抽,这个疼痛更甚,但是大多时候性命无忧。
也不知是不是甘奇的心理战术起了作用,牢房里面传来的甘正的呼喊:“甘主事,求求你了,我实在受不住了,饶命啊……”
骨气,有时候真不值钱。有时候,却又生死不移。但是大多时候,骨气这种东西还是值不起一试,绝大多数人都会对自己的骨气有一个错误的认知,只是因为还没有真正经过考验。
甘奇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开口说道:“罢了,十二板了,够了,罚款五百贯,放走。”
“遵命!”
甘奇转身入得牢房,再次落座,说道:“把酒菜再上来,给甘编修松绑。”
面色惨白的甘正,此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看向甘奇的眼神,惶恐不安,惧怕不已。
酒菜慢慢上来了,绳绑也松了。
“吃,酒是好酒,菜差了些,也凉了,凑合吃。”甘奇抬手说着。
吃还是不吃呢?甘正不敢起身。
“吃!”甘奇怒而一语。
吓得甘正浑身一颤,连忙爬起,坐在了桌旁,拿起筷子,胡乱夹起了什么,就往口中塞去。
“说说田况吧。”甘奇语气如常。
“甘主事……我……咱们是兄弟……我是被逼无奈啊……我在人之下,无可奈何啊……”甘正,哭腔,口中的食物却还没有吞进去。
“嗯,被逼无奈,倒也说得轻巧,偏偏就有人逼着你对自家兄弟下手。其实我一直有些想不通,为何你就这般怨恨我,到底我是哪里碍着你了?你读你的书,你做你的官,我何时碍着你了?”甘奇这几问,真是内心之语,有时候这种事情,想起来也是心疼。
甘家,难得出了两个人物,本该团结一心,在这官场中相辅相成,互帮互助。比如苏家兄弟,又比如曾巩四兄弟,甚至宋庠宋祁兄弟,不论结局如何,但至少兄弟之间都是团结一致的。
偏偏,甘家出了两个人物,就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这种事情,甘奇是真在乎,因为甘奇其实几次想缓和一下,比如甘三爷亲自上门来与甘奇说情的时候,甘奇虽然没有真正当回事,当是多少也有一些看看甘正如何表现的想法,希望甘正也真正想明白了。若是如此,甘奇其实是可以既往不咎的,因为甘正也并未做什么真正伤害到甘奇的事情,毕竟夫妻还会吵架打架,宗亲兄弟之间,只要甘正主动认错,甘奇心理是过得去的。
又比如甘奇从商税监躲回村中的时候,起床出门见到了甘正,甘奇还准备主动与甘正见礼,寒暄几句。
但是当时的甘正低头就走过去了,犹如未见。想来当时甘正是回来打探甘奇是否在家的,所以心虚,匆匆而去。
如今,事已至此了,还能如何?
甘奇连连发问,甘正听在耳中,看了看甘奇,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看来真是给折磨怕了。
甘奇说道:“有话直说,把你心中想法说与我听听。”
甘正犹犹豫豫的,说出一语:“我是圣贤子弟……”
就这一句?
甘奇等了等,还真就这么一句。
“圣贤子弟,读多了书,所以就可以害自家人?”甘奇有些失望。
“我……我……只是觉得你不读书,却还附庸风雅,仅此而已,我也仅仅就是人后说了你几句而已……”甘正又道。
“然后是被逼无奈?”甘奇又问。
“嗯,对,被逼无奈啊,我在枢密院为官,自然要听上官的话语,我也是鬼迷心窍,鬼使神差……我,我最初可没有想过要害你什么的……”甘正最初,只是心有不忿,还真没有想过要害甘奇。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有时候就是内心的感受发酵起来了,控制不住,影响了行为。
“哼哼……当是多问,罢了。且把田况之事说一说吧,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甘奇问着。
“我只知道那些商户都听田相公的,所以让我去找你的行踪。”
“他凭什么就认为你能找到我的行踪?”甘奇又问一语。
“他说,他说你身边心腹之人,多有村中汉子,所以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回村里买通一些人,如此打探。”倒也是田况把事情想复杂了,以为甘奇必然躲得很难找,没有想到甘正回家路上就看到甘奇出现在家门口了,那钱自然也就落在了甘正的口袋里。
“你可有人证?哪个人能证明田况在幕后指挥那些商户?”甘奇又问。
“有个姓张的,我以往在腾溪阁吃酒是见过他,他是那里的东家,这回我又在咱们村中见了他,当时咱们村的人要与那些商户火并之时,我出去阻拦,便是此人出来与我说话的,当时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他还威胁过我,怕我是诈他。所以此人定然知道更多细节,想来那腾溪阁后面就是田况。只要拿住这个姓张的,必然就能拿到所有的证据。”甘正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便也是尽力了,他知道的也都说出来了。
“可有全名?”甘奇问道。
“张,张庆……对,腾溪阁的东家,一问便知,平常店里都是他在打理。”甘正答道。
“你凭什么就说他与田况有如此关系?能知道其中细节?”
“他在村里威胁我,说我若是诈他,便当不了这个枢密院的官了。他敢如此口气,便能证明他与田况关系匪浅。”甘正可真不傻。
“如此说来,倒是有些道理。话也说回来,当时你能冒险出面去阻拦那场火并,咱们甘家都要承你的情,你也还算有些良心。”甘奇叹息着。
“我当时就是怕村里死伤无数,岂能不出去说上几句?甘主事,你把我放了吧,放我走,我一定不去告你,咱们是兄弟……咱们是一家人,只要你放我走了,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我也没受什么伤,我这脸,只当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也不怪呆霸。我知道的都说了,你放了我吧……”
“唉……”甘奇叹气,起身,出门,并不理会甘正之语。
出门之后,甘奇立马与甘霸轻声说道:“今夜把那个腾溪阁的张庆绑了,绑出城去。”
甘霸点头,从后门出了商税监。
甘奇又与史洪磊道:“史将军,麻烦派个人帮我送一封帖子去皇城司,今夜邀李押官吃酒。”
“某家亲自去。”史洪磊已然知道事关重大。
第三百七十七章 刺刀见红(五千)
绑架的事情,甘霸也做得熟门熟路了,如今也是专业的。
只是这回绑腾溪阁的张庆,却还是有一些意外,那就是张庆进出都一直带着小厮,虽然算得什么高手护卫,却也很是麻烦,因为来去带着的小厮还不止一个,至少三四个之多。
倒也并非甘霸打不过他们,而是这张庆身份不一般,若是真这么强抢了去,田况必然立马就能收到消息,做出许多应对。
而今对于田况来说,甘正没有去上班。若是接着张庆又被人强绑去了,他便是再傻也知道有人在调查某些事情。
田况都不用猜,也知道动手的人是甘奇。
所以甘霸并未下手,而是又回来找甘奇定夺。
绑架的事情,甘奇做过两次,一次是绑半夜喝醉了的文德彰,那直接就是绑架杀人,如今这桩悬案依旧还在开封府挂着。
还有一个就是绑甘正,这两个人都比较好下手,哪怕是文德彰,毫无防备,常常喝酒喝到半夜。
而今这个张庆,就有些麻烦了,并不多出门,要么在店里,要么回家,或者出去见一些什么人,身边一直带着几个小厮。这汴梁城内,实在不好下手。
甘奇也为难起来,此时却并不急着让甘霸动手,而是先出去见皇城司的押官李明。
有些事情,得与李明见面之后,再来做决定。
不过倒是也吩咐了甘霸一些事情,那就是去打探一下张庆的家庭情况。
甘奇已然完全把规则抛诸脑后,如今就是要放手一搏。
甘奇这般的行事方法,与这大宋朝是有些格格不入的,这种事情,若是放在春秋战国,汉唐的某些时代,很是正常。那时候的政治争夺,就是刺刀见红的,说要动手,那就要杀人全家。
这种故事,在史书里太多太多。
但是到得这大宋朝,朝廷的政治斗争,已经慢慢进入了一个规则里面,再如何尔虞我诈,陷害也好,黑手也罢,都是打嘴仗,再也不见真正拔刀相向的场景了。哪怕是皇位争夺这种最惨烈的竞争,也没有真正刺刀见红的。
宋朝,真正纯粹的文人掌权了,连政治生态都发生了变化。与历史上任何朝代都不一样了。甚至上到皇位争夺,下到官场倾轧,都不死人了。
当然,这对所有的官员来说也是有好处的,这也是所有文人官员乐见其成的,也是大家的共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共识呢?因为谁也不想因为官场倾轧与政治争夺而丢命。当官的人,谁又知道自己的未来呢?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一辈子不站错队?
所以不杀士大夫这种共识,是受到拥护的。大家争也这么争,夺也这么夺,大家互相“说好”,谁也别要谁的命,我输了,最多让我不当官了回家去,你好我好大家好。
甘奇似乎跳脱了这个范畴之内,提头搏命之时,就得豁得出去,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不与那些人玩文人的游戏套路。
甘奇,似乎成了这大宋文人中的一直饿狼猛虎,成了大宋官场的另类,绑架杀人,毫不手软。
李明与甘奇见面了,听得甘奇说的一些话语,震惊非常。
今日可不是甘奇单独见李明,陪坐的还有一人,那就是京畿天武军将领庞敢。就是那个随着狄青出征的京畿禁军庞敢,他是甘奇故意叫来的。
因为庞敢曾经在甘奇口中听到了一些事情,听到了韩琦这个名字,如今庞敢也就上了甘奇这条船,下不去了。对于庞敢而言,韩琦说他破家灭门的仇人。
庞敢与李明,两人关系也不一般,两人昔日是同僚,武将世家,打小就互相熟识,一起从军中混起来的。甘奇还是通过李明认识的庞敢,球赛之事。
三人落座,听着甘奇一个人说。甘奇是要李明帮他做一件大事。
李明听得是心虚不已,要做是事情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庞敢却一直在旁边说服着李明。
李明心有忧虑,说道:“甘先生,庞兄,此事……事关重大,事关前途啊……若是不成,我这官就当到头了,那可是枢密院相公啊……”
甘奇直接一语:“对,那是枢密院相公,你可真正想过自己将来的前途?此事若是办成,官家往后必然把你倚为心腹,来日说不定你也能弄个枢密副使当当。若是一辈子就在这皇城司里混,一辈子也就是个六品。”
李明答道:“甘先生,在下知晓一些圣心,但是……但是真若动手做了此事,怕是连韩相公也得罪了,往后……”
“韩相公?李押官,官家为何设了这皇城司?如今皇城司又是什么职责?皇城司又是对何人负责的?”甘奇问得一语。
“甘先生,皇城司自然是对官家负责的,我等皇城司,也皆是皇家之亲信。但是如今文官势大,满朝文武,皆要仰仗文人鼻息……唉……”李明还是心中害怕,因为这大宋朝,文人是惹不起的。
庞敢说得一语:“李明,你如今怎么就这么怂呢?”
“非是我怂,昔日你我之父,为了咱们能在军中混个职位,花费了多少心思?求了多少人?咱们自己为了升官,又吃了多少苦头?而今,若是咱们把这官丢了,咱们自己的后人,那就再也吃不到俸禄了……”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李明,终究只是与甘奇熟识,并非在同一条船上。甘奇也知道,自己画的饼还不够,不够说服李明。
甘奇沉默了片刻,又道:“武官如奴,文官是主,一碗俸禄,如嗟来之食,满朝诸公,又有何人把武人放在眼中?李将军可有想过,有朝一日,大宋之将,能如盛唐之将一般,荣耀加身?”
李明与庞敢听得此语,皆看向甘奇,有些没有明白甘奇的意思。
所以李明摇了摇头:“唉……甘先生之言,谁能不想?但是也只能想想了,我这皇城司的勾当公事,听起来权柄甚大,受领皇差,调查缉拿,入皇宫都能佩刀而行,若是放在盛唐,这汴梁城,何人敢得罪与我?却是如今,又有何人真正把我当回事了?”
这就对了,甘奇立马接道:“我把你当回事了,若是有朝一日,我能为相公,天下武人,必与文人并驾齐驱,不分上下。你们的后人,只要勇武者,必然荣耀加身,列班在朝,文武并行。”
甘奇画了一个巨大的饼,兴许这叫作“理想”。
两人张大眼睛看着甘奇,甘奇有些像创业者在创业之初吹牛一般,但是甘奇表达出来的这个观点,还是有些让人震撼,这是一个文人说得出来的话语吗?
这大宋朝,还有文人能说出这个话来?
但是,这位甘先生,似乎还真与别的文人有些不一样,至少在相交之时,还从来没有过任何对武人看不起的表现,相反平常里还多是有礼有节,尊重有加。
但是,这依旧只是一个饼,这个饼的前提是甘奇能为相公。
却听甘奇又道:“田况者,昔日以哄骗之法,活埋军将四百余人,军将之命,对他而言,如蝼蚁一般。韩琦者,狄相公昔日之事,想来你们都知晓。此事,我定会做成,知谏院之唐介,会参与其中,包相公,也会参与其中。李将军乃是官家心腹,既已知晓圣心,何不为官家办了此事?官家必然对你青睐有加。此事若成,我商税之事亦成,若是商税之事推行天下州府,一年为朝廷多取几千贯的度支钱粮,如此大功,必得升迁。所以此事,一定要做成,还请李将军帮衬!”
庞敢忽然听得有些热血起来,开口说道:“李明,咱们打小就是兄弟,对着甘先生干了吧。甘先生不必旁人,必是信得过的。大不了,这官就不当了,甘先生也不会亏待你,如何?”
甘奇点着头:“李将军之子,我愿收在门下读书,来日出一个文武双全之辈也不是不可能的,李将军以为如何?”
一直在犹豫摇摆的李明,似乎终于被说动了一些,开口问道:“甘先生真的能保证此事能成?”
“只要李将军帮衬,此事必成!”甘奇自信非常。
“干吧,不说其他,咱们也为自己谋个前程,咱们就信了甘先生,甘先生,文能皇榜一甲在头名,武能带兵冲阵定边疆,向来谋划深远,甘先生谋划好的事情,必然妥当。李明,干吧!”庞敢百般劝说。
李明沉默了许久,终于咬牙一语:“干,我干!便随甘先生干了。”
甘奇大喜:“好!共饮此杯,我必不负你!”
成事之人,永远都需要一张能说动别人的嘴巴。世间所有的人,都离不开人,与人打交道,就离不开嘴巴。
李明举杯,一饮而下,心中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口中便立马说道:“先生速速把人送来!我这牢狱里的老狱卒,手段最是老道。此事必然与先生办成了!”
甘奇也不多言,再饮一杯,起身而走。
不得多久,甘霸动身了,这回刺刀见红,直接干了。
又是一天大早,张庆与以往一样,带着儿子,上得牛车,先送儿子去先生处读书,再去店里。张庆这等人家,就与一般的人家不一样了,给儿子找的先生,那也是汴梁城里顶好的老学究,老学究若不是看在田况的面子上,那是万万不可能收张庆的儿子为学生的。
田况对张庆如此好,张庆自然也就要投桃报李为田况奔走。只是这老学究有些不好打交道,并不喜欢满身铜臭味的商户,所以张庆逢年过节,甚至没有节假的时候,都常常上门大包小包的送礼。每日也亲自督导自己的儿子,从不起晚,从不晚到,甚至老先生还没有起床,便让自己儿子伺候在门外,端茶倒水,乃至伺候用膳。
古代拜师,不论是拜师学艺,还是拜师读书,学生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学艺先当奴,也就是说想要学一门赖以谋生的手艺,就得先给师父为奴一般,免费伺候,免费干活,如此才能学到手艺。
当学生虽然不必为奴,但是尊师重道之下,再如何伺候先生也不为过。
张庆每日大早如此,人生在世,奔波着,忙碌着,都是盼头。
穷的想发财,发财的想当官,当官的想升官,升官的想掌权,掌权的怕出问题……
这大概就是人生了。
唉,也许这就是为人的可悲之处,还有更可悲的事情也发生了。
牛车经过一条小巷,几个小厮忽然被人打倒在地,还在爬起的路上,便有人冲进了张庆的车厢之内,先一把夺过了张庆的儿子,捂着嘴就跑,张庆追出了牛车,又被人一闷棍敲在了地上。
几个小厮自然要上前来抢人,奈何有打不过。张庆父子,就这么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夺了去。
几个小厮吓得六神无主,唯有急忙去报官。
张庆,被直接送到了皇城司衙门的大牢里,牢里还有张庆的许多熟人。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李明了。
张庆的儿子,却被甘霸带出了城去。
张庆的儿子,本不在绑架之列,这回甘奇是真正心狠手辣了,绑张庆的儿子,显然就是要口供,把这件事情办得万无一失。
至于李明扣押张庆之事,倒也好说,理由不难,就说有人指控他便是。
本来李明不准备处理收押在牢里的那些人,如今便是也要下狠手了,如今张庆到案,牢里还收押了一两百人,皆要言行拷问,把证据做到滴水不漏。张庆是那重中之重。
田况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张庆被人绑走了,结合起这两日甘正也失踪了。
田况已然就知道大事不好,立马出门去寻韩琦。
韩琦听得田况详细分说一番,竟然冷笑起来:“哼哼……蚍蜉可真要撼大树了!这是不管不顾了啊,绑架的手段都用上了,还真真是小看了他。”
“韩相,这般如何是好啊?”韩琦还老神在在,田况是真着急起来了,因为这事,真正指挥操作的人是田况,事已关己,哪里能一点都不乱?
韩琦眉头一皱,答道:“不必惊慌,他甘奇这是滥用私刑,岂能放得上台面?他又不是大理寺,御史台,也不是刑部,更不是开封府,他把人帮去了,审案?哼哼……审给谁看?哪个衙门做记录?哪个衙门出卷宗?他如何与陛下禀奏?年轻人行事,总是这般自以为是。绑架之罪,他可担当得起?还绑架朝廷命官,呵呵……倒也不知是谁人想出这等昏招。”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甘奇把人绑架了,绑架就是犯法,动用私刑,写个口供画押,拿到朝堂去了,皇帝能认?这种滥用私刑绑架人审出的口供,能当证据用?那所谓人证,是拿出来作证呢?还是杀了?
杀了,死无对证,谁信?还有个绑架杀人的罪责难逃。若是把绑架之人拿出来当人证用了,滥用私刑的口供还有什么用?
田况听到这里,心中大定,说道:“韩相,那张庆,下官还要多多倚重,若是就这么无影无踪了,这个……还是得赶紧想办法把人找到。”
“府衙里报官了吗?”
“报官了。”
“去与欧阳修说一声,就说此人可能是被甘家村的泼皮绑去了,让他派人进甘家村去搜。”
“是极,兴许真就在甘家村。”田况终于稳住了心神,又道:“韩相,是否……那甘奇敢如此行事,定是有了万全之策?”
田况还是担心。
“万全之策?如今包拯不在御史台了,御史台并未查此事。还有哪个衙门能帮甘奇查此事?刑部?大理寺?不过……还是得派人问问,御史台,刑部,大理寺,都得派人去问问,看看是否有人在查此事。”韩琦还是严谨的。
大宋朝,有资格拿人查案的衙门,除了州府衙门,就是御史台、刑部与大理寺了,御史台不用说,刑部是最高公检法机关,至于大理寺,可以理解为最高法院,大理寺审理的都是大案要案,以及难以定夺的奇怪案件。
所谓三法司,或者说有些大案皇帝会下旨三司会审,就是指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个衙门共同审理。
至于谏院,比御史台就低了一级,谏院没有调查审理的职权,谏院就在一个谏字,就是打嘴皮子的衙门。
皇城司?皇城司从来就没有过审理的职权。
韩琦这算是暂时安排妥当了,田况连忙说道:“那下官这派人去这几个衙门里问。”
“嗯,只要这几个衙门里没有调查此事,你就大可放心,督促着开封府以及京畿各县衙门寻人就是。有必要的时候,也教他们拿几个甘奇的心腹下狱审问。”韩琦如此说道。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办,速速去办。”田况急切不已。
此时的甘奇,却回到了自己的商税监,开始月初盘账,该是给皇帝交出第一份答卷的时候了。交完这份答卷,商税之事,就真正尘埃落定了,皇帝必然大喜,甘奇也就越发重要起来。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交卷,大事要起(六千二)
皇城之内,包拯、王安石,都陪着甘奇来了。
一本一本的账目,皇帝并不细细翻看,只看那些统计数据,已经心情大好,口中说道:“好,甘道坚,你果然没有辜负朕的信任,此事当真就给你办成了,三十六万贯,一个月就收了三十六万贯,这么算来,虽然一年没有五百万贯,却也差不得多少了。大功一件呐,甘道坚乃是社稷肱骨之臣,朝廷栋梁之臣,该重赏。”
甘奇禀道:“陛下容禀,此乃第一个月的商税,由于许多商家还有抗税之心,所以其中还有许多遗漏之税,待得下个月,必然突破五十万贯,一年五百万贯的商税,只多不少。”
老皇帝有些激动起来,起身说道:“极好,当入得三司府库,随朝廷度支调用。”
这是应该,税收不可能留在收税的衙门里,自然是要送到财政部去的。
包拯此时进言:“陛下,老臣以为,此时当下令各地道路州府选派税官入京,皆差充到商税监去办差,待得各地税官学到了汴梁商税之法,便可推行全国,如此才是商税真正的价值所在。”
“对,速速着中书下旨,让各地道路州府都派税官入京,一来补充商税监的人手,二来让各地税官学好此法,推行天下。甘卿当多多辛苦操劳,编写正式的税法,一来为各地培养税官,二来把汴梁城商税之事彻底办妥。办妥这两件事,当加官进爵。”皇帝激动说道,甘奇这回,升官是必须的了。
朝廷如今,至少要多收三四千万贯的商税,这个数据实在有些吓人,只要甘奇的商税之法推行全国,朝廷度支之上,立马就富余起来了。穷了一辈子的皇帝,老来终于是阔绰起来了。
“微臣遵旨!”甘奇躬身。
皇帝又说一语:“这些事情当快快办好,办好之后,朕给你升官,升大官!”
皇帝似乎还怕甘奇办差不尽兴一般,先把这话说出来,这是甘奇办差的动力,要想马儿跑,自然要给马儿多喂草。
“谢陛下隆恩!”甘奇如此答着,之所以甘奇要急着给皇帝交出这份答卷,也是为了之后的事情考虑。
要让皇帝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是还在摸索阶段,而是真的成功了。这件事情成功了,对于皇帝来说,很重要。
因为这会坚定皇帝心中的许多信念,皇帝也会想方设法保住这个成果,保住这个成果,无形之中那也就是保住甘奇。
这对甘奇之后要做的事情会带来很大的便利。
交完答卷,皇帝甚至高兴的留三人吃饭,还叫人下去备酒菜。
跟皇帝吃饭喝酒,这还是甘奇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
只是这酒喝得太过拘谨,连饭都没有吃饱。
吃完饭,三人出宫去。
路上,包拯与甘奇说道:“道坚,此事成了,你居功至伟,如此朝廷再也不用为度支之事烦忧了,如此大功,定当青史留名。”
甘奇却摇头答道:“先生,钱这种东西,永远都不会够用的。”
甘奇说完此语,脸上带着一些笑意。原来一年度支六七千万贯,朝廷过得紧巴巴的,如今多了三四千万贯,立马就富裕了,就不缺钱了?
这种想法还是太过天真,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穷人缺穷人的钱,富人也会缺富人的钱。钱这种东西,哪里有够用的那一天?何况还是一个国家?
包拯回头看了看甘奇:“你小子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通透。头前你与我说的事情,当真动手做了?”
包拯指的什么事情,甘奇自然清楚,开口说道:“皇城司在商税监冲突现场拿到了一个重要人证,正在审理,待得口供出来了,此事就可以做了。”
甘奇还是没有对包拯和盘托出,他绑架了张庆,却说是在那日火并现场捉拿到的。不过这也说得通。很多事情虚虚实实,在这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又哪里有那么多的真相?
“重要人证?何人?是何干系?”包拯又问。
“此人名叫张庆,是腾溪阁的东家,也是田况的心腹,田况在幕后指挥,全靠此人在台面调度。”甘奇答着。
“田况?韩大相公啊……争权夺利当真是个人物,若是皇城司真有了口供,你当第一时间与老夫禀报。此事定不能走漏了风声。”包拯唏嘘不已。
“先生放心,皇城司李明,信得过。如今还需要先生邀谏院唐御史坐一坐,把此事做得万无一失。”甘奇倒是也可以自己去找唐介,不过有包拯一起去,更妥当一些。有些事情,甘奇也得听包拯与唐介两人的分析与思虑。
两个人都是朝堂浸淫几十年的老官员,许多方面的经验,不是甘奇可以比的,甘奇也当学习一下,毕竟甘奇是第一次当官,不能过于自信自大,更不能小看了这个朝堂。
包拯郑重其事点着头:“你是老夫的弟子,老夫不帮你,何人还会帮你?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一心为公,一心为国,老夫便是死,也不会教你被人欺辱了。这世间,蝇营狗苟之辈太多,自私自利之辈不知几何,朝堂缺的就是你这般仁义在心,能办差事的栋梁之才。”
“谢先生!”甘奇认认真真躬身一礼。
一旁的王安石忽然凑上前说道:“道坚,有什么事情是要愚兄效劳了吗?”
甘奇笑而一语:“有,介甫兄若是能帮我培训一下各地州府来的税官,那就再好不过了。”
王安石笑道:“这有何难?此番正好,也把那符号计算之法一并推行一下,往后便是看账目都轻松许多。”
加减乘除与阿拉伯数字计算,这个东西王安石早已算是精通,也想过要推广开来,一直没有机会,趁着推行商税法的机会,一并做了,再好不过。
甘奇也是大喜,这种事情最是劳心劳力,有王安石这种能臣代劳,甘奇可以放心大胆的当个甩手掌柜了。
三人出得一路说着话语,出得皇城。
包拯去请知谏院唐介,甘奇去备酒菜,王安石回衙门去认认真真编写教材,明算教材与税法教材。
皇城司,皇帝的爪牙之地。此时正是惨叫连连。
皇城司的牢狱,在地下。皇城司的狱卒,一个个经验十足。皇城司差就差在没有审判定罪的权利,如果有了这个权利,皇城司当真就是明朝到了锦衣卫了。
李明这回是豁出去了,亲自下得地牢,坐在张庆的面前。
张庆,是真有骨气,比甘正有骨气得多。
各类刑具加身,烙铁烙得皮肤滋滋作响,张庆依旧还能破口大骂:“什么手段,都只管来,想要爷爷构陷田相,门都没有。”
狱卒有些着急,主官就在当场,手段用了一大堆,还不见成效,显得他们无能,一个老狱卒开口喝骂:“还敢嘴硬,看来你还是不知厉害。”
狱卒们又搬上来新的刑具,当真是花样百出了。
坐着的李明,微微皱着眉头,这间牢房里的味道,实在难闻,人肉被烙熟了的香味,屎尿不禁的臭味,许久不见阳光的霉味,油灯蜡烛的烟味,食物的馊味……交织在一起,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所以李明拿手绢捂着自己的鼻子,看着狱卒卖力办事。
张庆依旧还能呼喊:“田相待我恩重如山,你们就死了这条心,不如早早把我杀了自在!”
此时李明忽然把掩着口鼻的手绢拿开,左右挥了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教外面的人不得靠近,我一人亲自审审他。”
左右狱卒虽然有些不解,却也连忙出得牢房,左右驱赶了一番,让狱卒们都离远一些。
待得人都下去了,李明从座位之上站起,走向被吊起来的张庆,慢慢开口:“张庆,我知你是一条汉子,也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这回是准备自己一人把罪责都担下来了吧?”
“有何罪责,何人控告,便都是我张庆一人谋划指挥,与他人无关。”张庆还真就是条汉子。
“你可知道这皇城司为何要拿你?”李明问道。
“抗法之事,都是我一人之事,你只管送我去审。”张庆并不回答李明的话语。
“看来你是知晓为何拿你了,圣上要查抗税之案,所以你更要一人担着,不能把后面之人牵扯出来。其实我还听佩服你的,枢密院田相公能有你这般的心腹,足可欣慰。他如今是不可能救得了你了,许多人禁不住审问,都开口指控了你,说都是在听你安排。你如此硬气,看来也是不想从这衙门里走出去了。”李明之语,倒也说得个真真假假。
“便拉我去审,三法司会审就是。”张庆是真的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李明忽然把头凑到张庆耳边,说道:“可是,这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抓你的时候,你儿子也在当场一并抓了,但是我这皇城司里,可没有关你儿子!”
李明没有把话说透。
张庆却忽然双眼一睁,开口问道:“狗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心中理解的那个意思,事情不简单,许多人的身家性命。我皇城司可就只拿了你。你说你在我这皇城司,朝廷的衙门,田相公何等人物?权柄比我这个小小的勾当公事大了多少?怎么也不见田相公派人来救你呢?但凡田相公找得那个衙门出一封提人的公文,我也不敢不放你走啊?偏偏这么久,我就没有收到这封公文,看来这罪责,是准备让你一个人扛下了。既然如此,你是扛呢,还是不扛呢?”李明这是诛心之语。
张庆浑身像是失了一股劲一般,却还是答道:“都是我一人所为?”
“好,既然是你一人所为,那你就把这罪责扛下来吧,可惜了。倒也听闻你儿子极为聪慧,读起书来很是优秀,所以你对这个儿子看重有加,每日还亲自送他去城北朱老夫子那里进学。大概是想着脱了这商户,也能有个书香门第。可惜了,可惜了你们城东老张家,就是没有这个命,祖坟风水不好啊。”李明杀人诛心。
“你……你可是朝廷命官,岂能做那贼人勾当?朝廷官衙,竟然那小儿之命来威胁与我,岂能如此?”张庆一边挣扎,一边大呼。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儿子,我皇城司可没有捉拿,皇城司可是朝廷官衙,岂能抓一个几岁小儿?”李明如此答道。
“甘奇……是甘奇……甘奇,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哼哼,听闻过来午后,若是还没有口供,会有人送些菜到皇城司来,许是猪蹄膀,许是猪耳朵,晚间的菜,你要不要一并尝一尝?”李明,好狠厉之人。猪蹄膀是什么?猪耳朵是什么?
“李明,你如此行事,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比起你来,还差了一些,朝廷赋税,利国利民之举,你也敢带人抗税,你死后才下十八层地狱。我是为国办差,为朝廷办事,手段虽然不光彩,但是到得阎王爷那里,当也有分说,阎王爷是看得清的,他老人家便是知道我为国为民。”皇城司押官,勾当皇城司公事李明,才是真正的酷吏。
“李明,你叫甘奇来,叫甘奇亲自来!”
“甘主事是税官,平白无故岂能入得皇城司?蹄膀与耳朵,你选一样,若是不想选,日头起落可是很快的,午后菜就来了。”
“你杀了我,有种你就杀了我!”
“我不杀你,常听人说咬舌可以自尽,你要不要试试,看看能不能把自己舌头咬下来,若是你把舌头咬下来,死了,那算你的本事。不过得快些死,日头早已升上去了。”审问之事,李明当真经验丰富。咬舌自尽也只是传说,一般情况下,可真死不了人。
张庆却真就在咬自己的舌头,用尽浑身力气,咬得鲜血淋漓,却是这咬舌也只能咬断舌尖,并不能把舌头全部咬断,舌尖断了,甚至并不是很影响说话的发音,说话依旧能让人听懂。
李明就这么看着满嘴鲜血的张庆,笑道:“死不了,这就让人尴尬了,看来你还是得招,不招,那菜就送来了。”
“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张庆用尽力气喊着,血沫在飞,话音有些失真。
“我去请人来录下你的口供?”李明问道。
张庆一边喊,一边摇头,喊声越来越弱,头也低了下来,似乎还有一些抽泣之声。
“这就对了。”李明转身,准备出门叫人。
李明忽然抬起头开口:“只要我招了,甘奇是不是就会把我儿子完好无损放了?”
李明点着头:“三法司会审是少不了的,会审之后,你儿子能不能完好无损,就看你自己了。”
李明说完,转身喊道:“来人呐,笔墨上来,录口供!”
口供,不是一份,皇城司衙门里,还拿了一两百当日商户之人,都得有口供。这些口供指向张庆,张庆的口供指向田况,证据链要到位。
下午,甘奇就与包拯一起见了唐介。
事情都在按部就班推进之中。
回到家中,甘霸就来报,说开封府的衙差接人报案,在村里搜查了一个下午。
却是晚间,李明也被人请了去,请他之人,正是田况。
李明自然拒绝不了,亲自往田况家中而去。
田况备了一箱钱财,并不打什么机锋,直接开口说道:“明日,你去城南甘家村拿几个人回来言行拷问,这些钱你带回去,算是辛苦。”
这是命令的口气。
为何田况也找到了李明?因为田况虽然是枢密使,但是要调查什么事情,还得通过这些执法机关,御史台是调查官员的,御史台里也都是喷子,田况要做私之事,便也动用不了御史台。
开封府有欧阳修坐镇,报案调查可以,平白无故拿人下狱严刑拷打,欧阳修是不会做的。刑部是倒是可以一用,因为刑部是六部一直,受宰相管辖。但是刑部也不合适,人多嘴杂,里面上下官员无数,用来做私事,风险不小。
所以,田况自然就得找皇城司来做这种事情,皇城司里都是武官,好打发。而且朝廷相公们平常里是支使得动皇城司的,比如文彦博就用过皇城司。
田况找上李明,就是因为李明好支使,听话。
李明看着那一箱钱,开口问了一语:“不知田相公要拿甘家村哪些人下狱审问?”
“以往听枢密院一个编修说过一个名字,甘霸。拿住此人,言行拷问,其他之人,你自去查探,只要是甘奇身边的心腹,能拿到的全部拿下大牢。”田况如此一语,便是等着李明拿钱办事。
李明点着头,又问:“不知相公要问出何事?”
“你就问他们一事,人藏在何处了。”田况答道。
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巧。皇帝让韩琦调查抗税的幕后黑手。田况让李明去找被绑架的人。
李明胸里的一颗心就要跳到嗓子眼了,其实人就在他手上,此时田况当面,早已容不得他再有反复,唯有急忙躬身作揖:“相公之命,下官自当办好。”
“去吧,一日之内办妥。”田况还是个命令的语气,他乃枢密院相公,让一个军汉做点事情,给钱就是最大的尊重了。
李明急忙告辞出门而去,生怕自己再多留就会露出马脚。
已然是夜晚,李明并不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衙门里,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被李明拿在手中,抄录一番之后,亲自送到了庞敢的家中,庞敢又拿着口供出门,送到了甘奇的家中。
甘奇却又拿着口供出门,去了唐介家中,还去见了包拯。
今夜就是这么兜兜转转,只为明天一场大戏。
回到家中的李明,却是一夜难眠,惶恐不安,手中拿着那份口供,心神不宁,因为他早上还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衙门里的所有口供与这一份口供亲自送到皇帝面前。
扳倒田况,看起来是势在必得了,但是李明又开始担心自己,担心之中,也有期盼,想着皇帝到底会不会真的给他加官进爵,又能加个什么官,晋个什么爵。
还有一点,就是李明心中自己的想法,他为何能被甘奇说动做这件事情?一部分是因为甘奇真把他说动心了。另外一个原因,乃是他知道甘奇与赵宗实关系极为亲密。这一点是让李明做下最终决定的真正原因。
前程是靠搏的,这回李明是真的放手一搏的。只希望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赵宗实,真的能登基。
心神不宁一整夜的李明,大早洗漱一番,第一个入宫而去。
“陛下圣安!”李明单膝跪地,恭恭敬敬拜见。
“何事这么早啊?”老皇帝心情很好,变成了有钱人,心情想不好都难。
“陛下,臣惶恐一夜,一夜未眠,方才下定决心,臣有要事禀奏。”
“弄得这般郑重其事的,说就是。”
李明拿出了一大叠口供卷宗,双手呈着,一个小太监上来接过,送到御案。
李明已然双膝跪地,磕头而下,口中又说道:“臣,惶恐!”
“惶恐什么惶恐,又不是第一次见朕。”皇帝答着话语,低头翻看卷宗,不得片刻,皇帝就知道李明惶恐什么了,一个从六品的小小武官,拿到了当朝枢密使的罪证,怎么能不惶恐?
皇帝抬头看向李明。
李明立马又磕头而下:“陛下,臣,惶恐!”
“不错,你能把此物送到御前,就已相当不错了,办差得力,忠心可鉴。你也不必惶恐了,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皇帝赵祯,见惯了朝堂,这就是在保护李明了。
“陛下圣明。”李明又磕头,然后起身慢退。
“所有人证,皆要在皇城司内保护好,不得放走一人,不得出闪失。”皇帝嘱咐一语。
李明躬身再拜,退出了书房。
此时皇帝看着这些口供,心中久久难以平复,稍后还有大朝会。老皇帝把口供压在御案的书籍之下放好,饭也不吃了,往大殿去等。
以往朝会,皇帝都是先等百官列班站好,他最后才会出来。
今日不同,今日老皇帝赵祯,早早坐在了高台之上,等着百官前来。
今日甘奇,也要上朝,他之所以今日上朝,那是因为皇帝需要他给百官详细说商税之事,也就是要给百官做一个工作报告。
这也是甘奇人生中的第一个大朝会,此时的甘奇,就在左掖门外,站在包拯与王安石之后。
包拯正在回头看谏院官员那边,与唐介点着头。
百官最头前一排,是韩琦与田况等相公们站的。韩琦与田况,倒也不自觉回头往甘奇看去。
左掖门开,众人排好队,鱼贯而入。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获全胜,甘主事的未来(八千二)
垂拱大殿,文武列班。
今日列班比以往快速了许多,列班之前也不见交头接耳的现象,只因为众人一进大殿就看到的高台之上的老皇帝。
这个现象多少有些反常,只是众人也猜不出老皇帝今日为何有些反常。
待得众人齐声拜见,老皇帝就直接把甘奇叫出来做工作报告。
甘奇临时弄了一个笏板,笏板上写得满满当当,一二三四慢慢说。
先说商税的重要性与必要性,然后说商税具体的运作方式,以及碰到的一些麻烦与困难,接着再说商税是如何成功的,再说商税要如何推行全国,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向所有官员表达一点,那就是商税成功了,第一个月收了三十六万贯之多。
这也是今日工作报告的意义所在。
当甘奇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满朝百官皆是一片议论之声,兴许当初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回事,大多数人也不知道甘奇向皇帝承诺要在汴梁城一年收五百万贯的商税。
直到甘奇此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件事情已经办成的时候,对于许多人而言,冲击是十分巨大的。
以往汴梁城也收商税,主要就是几个城门处在收,一年所收的商税,总共不过十几万贯。如今甘奇一个月就收了三十六万贯,若不是朝堂上亲耳听闻,谁又能相信呢?
哪怕是韩琦,听到这个数据也是大吃一惊。他知道甘奇在收商税,也知道收了不少,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但是他如何也不知道竟然多到了这个地步,甘奇之法,直接把汴梁城的商税翻了几十倍。
如果再推行全国,全国商税都翻几十倍,这份功劳,实在大得无法想象。
韩琦脸上有了一些懊恼之色,在他心中,这商税大功,本该是他这个朝堂首相的,如今却成了一个从七品官员的,这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以往,哪怕是七品官做出了政绩,那也是上官领导有方。如今这大功劳,好似与韩琦这个首相没有半点关系了。
韩琦心中想七想八,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满脸笑意的老皇帝,又好似觉得自己这个朝堂首相的能力还不如一个七品官。
这一刻,朝堂首相的风采,竟然被一个从七品的官员给比下去了……
待得甘奇做完工作报告,三司使包拯出言夸赞,三司副使王安石出言夸赞,御史台也有人出来夸奖,谏院也有人出来夸奖,翰林也有人出来夸奖甘奇,恭喜皇帝……
连已经退居二线的富弼,竟然也出来夸奖甘奇办事得力,恭喜皇帝。
韩琦在这一刻,心中五味杂陈。这些话语,应该都是夸赞朝堂首相的,却让一个从七品的官员今日出得这么大的风头……
这还不止,身为朝堂首相,这种时刻总不能没有一点表示,所以韩琦唯有硬着头皮出列,躬身说道:“甘道坚实乃朝廷栋梁之才,小小年纪,竟然做出这等功绩,朝廷之福,社稷之福,黎民百姓之福也!恭喜陛下,喜得良臣。”
这话听到甘奇耳中,就是那么悦耳动听,就算甘奇知道韩琦是违心之语,也莫名有些舒爽。
老皇帝笑脸盈盈:“也是韩卿之福也,到得明年,韩卿便再也不用为度支冗费之事劳心了。”
“陛下所言极是,出了一个甘道坚,也是老臣之福也。”韩琦还得装作一个很有“福”的笑脸。
老皇帝点着头,说道:“此事就说到这里,关于各地税官差充入京之事,吏部要负责文书来往与人员调度,礼部当做好接待事宜。三司也要尽心尽力,力保此事快速办成。”
“遵旨!”
“遵旨!”
“遵旨!”
几个大佬出来领旨。这回甘奇是露脸了,无数官员皆把眼神投向甘奇,说不出的羡慕,如此大功,平步青云是指日可待了,刚满二十,就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只待这件事情一入正轨,甘奇只怕就要坐着火箭起飞了。
若是旁人连连升官,在这仁宗一朝,那可是要出问题的,人人都在熬资历,若是有人连连升官,必然引起所有人都不满,连皇帝都会关注。
唐朝唐玄宗时期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唐玄宗前期,有一个宰相叫作张说,负责了一场泰山封禅的差事,差事办得极为漂亮,大功一件。张说也是膨胀了,回来就给自己的女婿郑镒连升四级,从九品官直接升成了五品官,穿起了红色官袍。
有一次唐玄宗大宴,满场皆是红色官袍的老头,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也穿着红色官袍走来走去,自然就会发问,问这个年轻人怎么年纪轻轻就穿了红色官袍。
旁人解围一语:“此乃泰山之力也。”
意思就是说张说泰山封禅的事情,回来给他的女婿连升了四级。
然后……然后唐玄宗就让张说滚蛋了。然后……就有了把岳父称之为“泰山”的这种说法。
但是如今甘奇,若是连连升官,就凭这份功劳,谁也说不出话来。显然甘奇真的就会连连升官,这岂能让这些熬了无数年资历的人不羡慕?
也许二十岁的甘奇,也要穿一身红色混在老头堆里了。
然后赵祯再问:“诸位卿家可还有事情禀奏?”
事情肯定还有,但是知谏院唐介第一个就出来了:“臣有奏。”
“讲来。”
“臣知谏院唐介,弹劾枢密使田况,指使他人暴力抗税,冲击府衙,聚众作乱,十恶之逆,罪不容赦。”唐介何等人物?当个小小御史的时候就敢喷朝堂首相文彦博,如今知谏院了,弹劾一个枢密使,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满场之人,倒也不那么震惊,这朝堂上的嘴炮,天天打来打去的,也习惯了。
但是韩琦与田况却震惊不已,皆转头看向唐介,这厮莫不是吃错药了吧?
老皇帝作为裁判,开口问道:“田卿,可有此事?”
田况立马出来,拿着笏板一礼之后,说道:“陛下,这般罪名着实可笑,就算要罗织罪名弹劾于臣,也当不是这般罪名。臣乃枢密使,与那些抗税之徒毫无利益关系,臣若是做了此事,那也要有个好处不是?敢问唐介唐御史,何以如此构陷?”
唐介作为一个大喷子,哪里会被这种问题难倒?立马说道:“陛下,臣听人密报,枢密使田况,与腾溪阁关系密切,乃是腾溪阁幕后大东家,一年在腾溪阁赚取二三十万贯的钱财,所以枢密使田况,有抗税的动机。”
“听人密报?听何人密报?哪个密报的?可敢当面对质?”田况连连发问,这种密报的事情,那都是捕风捉影。
不想有人忽然出来,大喊一声:“微臣密报的。”
田况转头一看,正是甘奇,立马指着甘奇说道:“甘道坚,你不要以为立了大功,就可以在朝堂指鹿为马,老夫乃是枢密使,不是你可以轻易构陷的,你之密报,又是从哪里捕风捉影而来?”
田况今日,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他虽然知道甘奇在调查此事,但是甘奇所用之法,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绑架他人,不藏着掖着,还敢到朝堂上来说不成?所以田况并未想过一两天时间,甘奇就真的在朝堂之上来说这事了。
不过田况倒是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甘奇没有证据,没有直接的证据,因为甘奇的证据,拿不上台面。
“启禀陛下,微臣在处理抗税之事时,便命人详细调查了一番,有一人可以证明田相公与那腾溪阁关系密切。”甘奇直接与皇帝说道。
“何人可以证明此事啊?”老皇帝倒是配合。
“城北德华书院的朱夫子,朱夫子乃是当世清流名士,素来君子做派,若是诸位不信,召朱夫子一问便知,定然无假。”甘奇如此答道,对于这种不做官只教学的名士,胡瑗一般的清流人物,甘奇信心非常。
这话倒是说得田况微微有些着急,脑中一转,已然知道没有必要再在这件事情上面多纠缠,若是再铁着嘴巴否认,朱夫子一来,十有**当场打脸,那个时候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所以田况知道要换个辩论角度,便立马开口答道:“哦……你说的可是腾溪阁张庆?我与之不过泛泛之交,我只是偶然见他儿子年五岁便能背诗无数,觉得此子乃可造之才,所以向朱夫子推荐了一下,仅此而已。那抗税之事,与我无关。唐御史说我是为了钱财,诸位也不想一想,就算我真如构陷所言,我若真的每年在腾溪阁拿二三十万贯的钱财,一年三五万贯的商税,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我都这么有钱了,还用得着为了这点小钱去犯下逆罪?”
这话说得还是有点道理,为了一点钱,让一个枢密使去做这种事情,动机真的不足。
田况就是铁了心,相信甘奇不敢拿出什么所谓的证据出来,甘奇也拿不出来,若是拿出来,先下狱的不是别人,而是甘奇。到时候把张庆与甘正召到大殿,皇帝当面,当场翻供,还告甘奇一个滥用私刑、屈打成招的罪名,甘奇吃不了兜着走,什么大功劳也不顶用了。
甘奇显然也真不会当堂提什么张庆供述的事情,张庆之事,在皇帝面前,那就只能是皇城司的事情,甘奇一概不知。
但是,一切都在皇帝心中,那就足够了。
甘奇又道:“我还有人证。”
“胡说,你还有什么人证?一并带到朝堂之上,老夫清者自清。”田况还真不信了,不信甘奇敢把张庆带到朝堂之上。
“枢密院编修甘正,乃是人证,此时就在东华门外等候。”甘奇如此一语。
“召进来。”老皇帝开口。
“遵旨!”
甘奇等着,田况也等着,田况可知道甘正不是一次两次帮着他对甘奇下手。此番甘正上殿,田况自信事情都在掌控之内。
只是田况小看了甘奇的行事方法,甘奇是这朝堂上的异类,做起事情来,什么手段都用得上。
此时东华门外,甘正是真的在等,换了干净的官服,发髻也打理得很好,冠帽也带上了,笏板也拿着了。几日过去了,脸上的巴掌印也消了,只是还微微有些肿,倒也不明显。
陪着甘正等候的人,自然就是甘霸。甘霸还在一旁出语:“正哥,你也知道,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互帮互助最是应该。”
甘正连连点头:“应该应该。”
“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今日你我若是一家人,那是最好不过了。你我若不是一家人,狗儿你可认识?他就在你家门口,拿了一柄刀。我这里也有一柄刀,等你出来。”甘霸话语说得平淡,这都是甘奇吩咐的,甘正是自视清高的读书人,少听了许多读书人以外的消息,甚至连甘奇在开封府动手杀曹杉之事,他也只当是别人吹捧甘奇的,并不当回事。
但是甘武,也就是甘狗儿,因为杀人入狱的事情,他是都知晓的,拿狗儿吓甘正,最合适。
“不要乱来,不要乱来。咱们是一家人,你放心,可万万不要伤我家眷。”
甘霸点了点头,又道:“我大哥还有一句话给你,我大哥说,同族攻讦,也是大罪。若是你吃里扒外,陛下听着了,往后你这般同族攻讦之辈,这辈子也别想升官了,说不定官都没了。若咱们是一家人,往后我大哥必然会抬举你,你自己思虑清楚一些。”
“我知晓的,甘主事也与我说过此般话语,我知晓的。”甘正连连点头,他似乎对甘霸有些恐惧,此时不连连点头,也怕甘霸拉着他转头,真去埋了。他如今是真见识到了以往从未想过的手段。什么杀人埋人的,他心里没有一点怀疑。
一个太监站在东华门口,大喊:“哪个是甘正,陛下召。”
甘霸掀起车帘,嘿嘿一笑:“正哥,去吧。”
甘正紧张地点了点头,下车而去,脸上的慌张掩饰不住。
验了绿鱼袋,打量了一下官袍佩戴,太监也不多言,带着甘正入殿。
甘正第一次见到朝会景象,文武百官见他进来,皆转头来看,甘正早已紧张得双腿发软,完全不敢抬头。
躬着身往前走,才在大殿之中走得几步,甘正就跪拜而下:“微臣枢密院编修甘正,拜见陛下圣安。”
“近前说话。”老皇帝一语。
甘正连忙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跪拜下去。
“近前说话,隔着十万八千里,朕能听到你说什么?”老皇帝再次开口。
甘正又连忙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往前来,到最头前来。”也不知皇帝是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人。
也不怪甘正上不得台面,若是有什么好事来见皇帝,他可不会这么表现。今日,他心中实在是太过紧张。
甘正再次爬了起来,低头躬身往前走,一直走,此刻,他心中只觉得为何这大殿这么大,一直走不到头一般。
走了许久,好像走了一个时辰一样,甘正的视线才看到台阶,连忙拜下:“枢密院编修甘正,拜见陛下圣安。”
“说吧,枢密院使田况,是否参与了抗税之事?如实道来,朕赦你无罪。若有半句假话,欺君之罪,罪不容赦。”老皇帝发问,也在吓唬甘正,他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自己的定夺,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语。有些事情,还需要多一些佐证。
田况此时也出得一语:“甘编修,你可不得血口喷人。”
田况这句话说出,老皇帝立马面色一变,在他此时的感官上,田况这种举动,怎么都像是仗势欺人,恐吓下官。
皇帝又立马说得一语:“好好说,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得胡言,也不得不言,圣贤弟子,当以直言,上对得起君父圣人,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启禀陛……陛陛陛下,微臣所为……皆是田相公指使……”甘正早已满头大汗,在地上瑟瑟发抖。
“甘正,你岂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若是有人胁迫与你,你只管在陛下面前明言,陛下一定会给你做主,老夫也会为你做主。”这是田况没有想到的。
老皇帝瞟了一眼田况,又道:“甘编修,田况指使你何事?”
“陛陛陛……陛下……微臣罪该万死,微臣有罪……”
“朕赦你无罪,说。”老皇帝已然不耐烦了,语气不善。
“田相公指使微臣打听甘主事人在何处,好指引抗税之人前去围堵,微臣就知道这些,陛下恕罪。”这句话甘正倒是说得利索,快速说完这句话,甘正好似大气一松,又好像完成了一件无比艰巨的任务,人已浑身无力,几乎就是趴在了地板之上,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胆,大胆,朗朗乾坤,竟然有小人如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构陷忠良,天怒人怨。老夫为国几十年,岂容得尔等小人攻讦构陷?陛下,此人乃是甘奇同族兄弟,此人必然是受得甘奇指使,构陷于臣。以此人与甘奇之关系,他之证言,不足为信。”田况此时,也拜倒在地。
“下去吧。”老皇帝不置可否,只示意甘正下去。
只是甘正,此时再也爬不起来了,在地上如何也起不了身,左右侍卫见之,立马上前,架着甘正往外而去。
包拯此时也不多等,出来便道:“陛下,事已明了,枢密使田况,为一己私利,指使他人暴力抗税,围困府衙,知法犯法,逆罪不赦!”
“包拯,什么事情就明了了?甘正乃是甘奇同族兄弟,这般人证,岂能信之?”田况怒道。
满场百官,如看戏一般,却也有许多人惴惴不安,因为参与抗税之事的人,可不是田况一个,许多人都有份。甚至头前那位韩大相公,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此时的田况,也看向了那真正的幕后主使。
幕后主使韩琦,此时焦头烂额,但是也不得不出面一语:“陛下,老臣倒也觉得甘正之证言,难辨真假,当不取信之。”
韩琦终于开口了,田况大气一松,不仅田况大气一松,满场还有不少人也松了一口大气。大哥终于出面了。
“哦?韩卿觉得不可信?朕头前托付韩卿调查此事,可有进展?”皇帝开口问道。
“陛下,老臣近几日着手调查过此事,此事确系商户为了利益自发聚集抗税,并无幕后之人指使调度。”韩琦答着,除了这个答案,他也答不出其他答案了。
“那韩卿是如何调查的?”老皇帝又问了一语。
“老臣派人多方走访,查问了许多商户,皆言自发而为之。”
“那皇城司里捉拿了一百多商户之人,韩卿可有派人前去讯问?”老皇帝又问。
“老臣派人问过勾当皇城司公事李明,李明答复,说并无人控告他人。”韩琦如此一语。
老皇帝点了点头,便也知道李明这么一个小官,是真的惶恐。
老皇帝沉默了片刻,韩琦也沉默着。
田况眼神不自觉到处去看。
甘奇老神在在,低头看着自己汇报工作的笏板。
唯有包拯此时出言:“陛下圣明,还请陛下圣裁。”
老皇帝叹了一口气,开口:“着枢密使田况,迁儋州团练使,即刻赴任,不得有误。”
儋州,就是海南岛,团练使,就是练民兵的,只是宋朝到得如今,也没有什么民兵可以练了。
“陛下,臣冤枉啊!!”田况跪地大呼。
“冤枉与否,你自心中有数,逆罪不究,你该好自为之!”老皇帝是真的心中有数,李明那些惶恐的卷宗,老皇帝大早就已阅读,加上朝堂这一番,还有什么可说的?
“陛下,臣当真冤枉啊!”田况磕头呼喊,又喊道:“韩相,下官冤枉啊!”
“诸位同僚,我冤枉啊!”
韩琦,脸上的焦急忍了又忍,口中的话语,也忍了又忍。是出去再为田况说一番?还是先自保,以后再说?
满场文武,有人看戏,有人低着头不言不语。
包拯指着田况口沫横飞大喝一语:“知法犯法,十恶之逆,陛下仁德,不予追究,你不思悔改,竟还敢在此狡辩欺君?”
唐介立马也道:“当抄其家宅,看看他有财产几何,是忠是奸,便可一目了之。”
包拯闻言,立马也道:“臣附议,查抄田况家宅,必有财产百万之巨!”
赵祯一语:“允,着御史台查办!”
“冤枉啊,陛下,臣自庆历年入仕,皇佑居边镇,从夏相公,有治边抗贼之功,在保州有平禁军叛乱之功,曾上《治边十四事》之良策,为官经年,兢兢业业。陛下,臣冤枉啊。韩相,你说句话啊!”田况最后一句话,说给韩琦的。
韩琦转头看向百官,终于开口了,也是不得不开口,这件事情参与者不是一个两个,如今田况获罪,若是韩琦再不说话,只怕人心就散了。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还有内情,当再细细调查一番,枢密使乃朝廷要职,不可若是轻率处置。老臣愿再次详细调查此事,再与陛下禀报定夺。”韩琦能说的,也就是这样了。
老皇帝却发怒了:“田况,你身为朝廷重臣,也知自己有功得以升迁至今,为何到得如今,非要做下这等逆事?做出此事,却还敢狡辩,还敢说冤枉,欺君罔上,朕还留你作甚?若要调查,那就三法司同查,另着皇城司与开封府参与其中,捉拿一应人等,严审详查,看看还有没有党羽在其中,但有党羽,以逆罪论处。”
皇帝,是真不傻,田况都参与其中了,没有党羽,说出来都不信。头前皇帝只是不愿把此事扩大,准备就这么拿个首恶,杀鸡儆猴,如此罢了。再之后,商税之事,想来也无人再敢做什么手脚。
如今说来说去的,皇帝一怒之下,准备来个捉拿一应人等,严审详查。
就看看满朝诸公里的一些人,怕不怕?
甘奇听得此言,真想给皇帝竖个大拇指,心中在笑,看得左右一些人的表情,更是觉得有趣。
但是甘奇却开口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当是田相公一人所为,此等逆事,岂能还有人敢参与其中?”
此语一出,便有各处投向甘奇的眼神,谢天谢地,甘奇好人呐!甘主事是世界最好的人!
韩琦回头看向甘奇,眉头大皱。这个甘奇,为何此时说出这种话语?是愚蠢?还是真的有那般的政治智慧?
若甘奇是真有这个政治智慧,那这个年轻人,实在太可怕了。
甘奇这一语,不仅是给许多参与过这件事的人一个人情恩惠,更是了解皇帝的内心,知道皇帝并不想把这件事情再扩大。
皇帝也借驴下坡,说道:“甘卿既然觉得此事是田况一人所为,那便就此罢了,退朝,退朝。”
退朝退早了,还有人的事情没奏,但是这种局面之下,也就只能等下次了。
老皇帝懒得再听田况鸣冤叫屈,起身而走。
田况依旧大声呼喊着:“臣冤枉!!!!”
退朝了,皇帝都走了,但是满场官员,却都没有走。
有人看着韩琦,有人看着田况,有人看着甘奇。各人心中各人事。
倒是包拯第一个起身而走,带着一众三司官员出门而去,随后谏院也开始出门,御史台也开始出门,并不等那位韩相公。
甘奇便也跟着出门而去。
此时的韩琦,终于走向地上的田况,伸手拉了一番,口中说道:“田相,莫急。且过一日,过一日老夫再去见陛下,便说你年老体弱,行不得万里之路,也受不得南方瘴气,怕此去半路而亡,便留在京城里颐养天年。陛下想来宅心仁厚,念你以往功劳,想来是会允的。”
田况抬头看着韩琦,老泪纵横,连连摇头,无语凝噎。
韩琦又道:“走吧,先回家。待得有机会,老夫自会再想办法让朝廷启用你。”
画了一个饼之后,田况心情方才安定一些。看得左右,看得高台,慢慢爬起身来。
韩琦扶着田况,慢慢往殿门而去。
韩琦不断开解着田况:“当保重身体,不可积郁成疾,过得一两年,老夫与你许诺,必有启用之日。”
也不知田况信不信他,只是埋头往前走,步履蹒跚,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韩琦又骂:“甘奇此贼,定会不得好死,必报田相公今日之辱。如此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这话是骂给田况听的,希望田况能舒坦一点。但也是韩琦内心之语,今日输得实在是太惨了,这般深仇大恨,恨不得吃了甘奇的肉,喝了甘奇的血。
韩琦今日,虽然田况一人背下了所有罪责。但是韩琦也损失惨重,韩琦损失在哪里?便是势力大减,今日韩琦的身为首相的面子,几乎都丢尽了。之前韩琦办事,只要出面,迎合之人无数,只要韩琦开口,有了那么一些许诺,冲锋陷阵的人数不胜数。
但是今日这件事情之后,韩琦的面子,再也没有那么大了,韩琦的号召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今日田况都能下马,韩琦这个幕后之人,还有什么面子可言?来日还有几人能信他?
此时的甘奇,早已走到皇城之外,脸上的笑意终于浮现了出来。
包拯在前面叹气,开口:“道坚,若是升官,老夫愿你去御史台,你有这般风骨与仁义,必能秉公为国,你觉得如何?”
甘奇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时不免想了一想,觉得也行,要当大官,要当宰相,有几个职位是大多数人的必经之路。翰林院算是一个,言官喷子衙门算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必须的必须,那就是还要当一下地方官员,要到基层去锻炼一下。这些都是应该有的资历。
先混一下言官衙门,再混个一方大佬,接着回中央,那就离权力核心不远了。
甘奇点着头:“依先生定夺。”
“好,到时候我会与陛下进言,你自己也当与陛下开口。”包拯如此一语,包拯这已经就是在为甘奇打算未来了,包拯显然也觉得甘奇是那相公之才。
此时唐介也过来了,众人互相见礼。
一行人慢慢走去,连王安石也在为甘奇的未来仕途出谋划策。
夜晚无宴,宴席约在了几日之后。
甘奇早早回到家中,坐得片刻,甘正上门来求见,甘三爷也来了,两人都在门外躬身等候,甘霸到得甘奇面前,问道:“大哥,见不见他?”
第三百八十章 侍御史
甘正与甘三爷来见,甘奇点着头:“见一下吧。”
甘霸出门去请。
甘三爷带着笑脸,走进客厅,竟然先与甘奇见礼,甘奇连忙起身,一家人有个长幼有序,所以这般有些不妥。
甘正行礼,甘奇倒是没有在意。
寒暄几语,上了茶水。
三爷开口说道:“道坚,许多事情,都是小老儿的不是,小老儿在这里赔礼了。”
三爷又站起来躬身一礼。甘奇自然要扶他起来,不受这一礼。
一边的甘正也随着拜下。
甘奇开口答道:“三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事情已经过去了,正哥也受了一番苦头,往后就不说这事了。”
“道坚雅量,小老儿感激不尽。”说完这句话,三爷连忙转头示意甘正。
此时甘正也上前大拜:“都是我鬼迷心窍,都是我不识好歹,甘主事若能不计前嫌,甘正愿为我开封甘氏赴汤蹈火,百死无悔!”
甘奇抬头看着甘正,点了点头:“这句话说得还像是那么回事,也希望你说到做到,开封甘氏这么多年,就出了你我二人,若是同心协力,来日当是一桩美谈。若是同族异心,以后难免教人笑话。”
“甘主事说得是,我一定牢记于心。”甘正如今,看起来还真是幡然悔悟的样子,兴许也是没有办法了,得罪了当朝宰相,还能如何?若是不靠着甘奇,以后就不谈什么前程了,眼前这个官都当不下去。
枢密院是韩琦的大本营,韩琦在枢密院经营多年,如今换田况当枢密使,其实枢密院依旧还是韩琦的地盘,甘正这枢密院的官便也就当不下去了。
所以三爷开口:“道坚,许多事情,正儿回来都一五一十与我这个当爹的说了。正儿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他能冒着风险去阻止村里的那场火并,便证明正儿还有那赤子之心。最后关头正儿悬崖勒马,还是帮着道坚你的。如今正儿这枢密院的官,怕是当不下去了,还请道坚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给正儿谋一条路子。”
三爷说得并非没有道理,甘正是坏,但是还真没有坏到骨子里。至于甘正是真的幡然醒悟了去帮助甘奇,还是被逼无奈帮助甘奇,这都不是那么重要,至少甘正在那一刻,内心中有了一个抉择。
甘奇沉默了片刻,甘正并未落座,躬身在一旁等候着。
甘三爷也一脸期待看着甘奇。
许久之后,甘奇终于开了口:“唉……一家人,总不能不管不顾。如今各地会有税官差充入京,你便到雍丘当个税官如何?雍丘乃是京县,品级本就比一般县要高,也不委屈了你的品级,雍丘知县乃是陈翰之父陈礼,想来也会多多照拂与你。如此你暂时也不必离京,直接到商税监去上值,待得差充期满,你就回到雍丘去,好好把雍丘商税之事办妥,办妥了差事之后,我在帮你调入三司衙门里去。如此,这仕途便也顺了,若想升官,下放地方州府是最基本的资历,晚去不如早去。正哥如何?”
甘奇说得这么一大通,还真是安排得极为妥当,甘正已然连连点头:“多谢甘主事不计前嫌,多谢甘主事大恩大德。”
甘奇却摇摇头:“不是我不计前嫌,而是你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由不得你反悔了,你也知道朝堂上是何人与我为敌。已然是你死我活之局,如今你已上了我这条船,也就下不去了。唯有兢兢业业,办好差事,一步一步加官进爵,否则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
甘奇这话,兴许是在敲打甘正,似乎还是对甘正并不那么信任。也不能怪,甘奇没有那一眼看透人心的读心术,便也唯有这般。
“甘主事,你放心,甘正非那朝三暮四之人,便是为我开封甘氏一族,死又何妨?”甘正如此答道。
甘奇点着头,暂且把甘正的话语当成真的听,还看以后。
三爷又是起身来拜,这已经是他进门之后的第三拜了:“道坚,咱们这开封甘家,以后就全部拜托你了。”
甘正又跟着拜。
甘奇长长叹了一口气,喊着人备酒菜,这个甘家村,道得今日,终于算是走入正轨了。
给甘正调动的事情,甘奇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路子,却是这点小事,其实甘奇还得亲自去求皇帝开口安排。
什么叫做权势?其实甘奇还差得远。
这汴梁城,一场乱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恢复平静的汴梁城,好似与以往没有了什么区别。
真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这大街小巷里的标语越写越多,都是“依法纳税,利国利民”这一类,再也没有人阻止刷标语的人了,甚至有人还会主动叫商税监的人往自家院墙上刷。
发票这种东西,也越来越深入人心,在甘奇巨大的宣传攻势之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消费了就要拿发票,因为有了发票,商家才会向国家缴税。
街面上时不时有来往的便装税丁到处巡查商户,时不时还是能抓到一两次现行,不过这也就算不得什么事情了。
能把商税之事做到今天这个地步,甘奇是用尽了心血与精力。
时间飞快,第二个月的商税又到了盘账的时候了,数字已经突破了五十万贯,比甘奇预想的还要多。
这份答卷,已经比满分还要高了。
王安石忙碌着培训各地税官的事情,甘正也到了商税监工作。
当甘奇再把第二个月的税收账目做好呈到老皇帝面前的时候,老皇帝内心的欣喜都表现在了脸上。
便是第二天,一道圣旨就到了商税监。
商税监从七品主事甘奇,擢升为御史台从六品侍御史。
甘奇接过圣旨,从从七品升到从六品,还穿不了红官服,还得穿青色官服。
但是甘奇却很是满意,这种升官的速度,还真是坐着火箭一般的速度。侍御史,几乎就是御史台的二把手,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会是两个人,侍御史,也就是常说的御史大夫。
御史中丞一般就是御史台的主官,从四品,后来元丰改制的时候会提高品级。御史中丞从四品,侍御史从六品。主官与副官,差别还是很大的。
为何说甘奇的升官速度是坐了火箭?因为从六品与从七品之间,在宋朝的管制中并非只差了一个级别,而是差了至少三个级别。
唐宋两朝,在官员品级之上,其实是有讲究的。熟话说“官居一品”,就是当官当到最高了。其实以官职而言,并非这么回事。
要论官职而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者说后来的尚书左仆射,两种都是首相的称呼,已经就是朝堂最高的官了。但是这些人,也并非就真的一品了,甚至往往连二品都不是。一品二品,在唐宋之时,那是极其少见的,相当于给某些功勋卓著之人的荣誉头衔一般。
所以唐宋的六品七品,就已经是中层官员了,八品九品的,也并非真的就是芝麻小官。到得五品了,那就要穿红衣了,已经就是高官了。馆阁,另说。品级高低,主要在散官阶的封号与实授官职。
当然,历史上也会有改制,到得元丰年,也就是二十年后,官职品级有了一个普遍的调整,多是往上调整,提高了品级,乃至于官职的称谓,以及一些朝廷的系统,都做了调整。
甘奇一下子由从七品变成了从六品,已经就是皇恩浩荡,受了莫大的优待。
以后甘奇正式列班朝堂,大小朝会,皆不缺少。
至于这商税监衙门由谁来接手,皇帝也在问三司包拯与王安石的意见,让二人商量一下,拿出一个备选名单,之后再来商量考核定夺。
包拯与王安石也回来问了一下甘奇的意见。
甘奇的意见很简单,给出了一个名字,李定。
为何不是蔡确呢?
甘奇心中有过一番思虑,心中也有一杆秤,李定其人,就如名字里的那个“定”字一样,比较坚定,适合为主官。
蔡确,其实不适合做主官,比较适合副手一类的事情。
因为李定每每遇事,都敢拿主意,而且性格也较为硬朗。蔡确遇事,却多是思前想后,少了果断进取,瞻前顾后。但是蔡确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交代给他的事情,他都能做得很好。
已然是七月中,连第三个月的商税都移交三司了,甘奇才真正走马上任。
如今的御史中丞是张,不得很久,他也会升任参知政事。朝堂如今都在等着升官,比如任参知政事的曾公亮,此时正想去接任枢密使。御史中丞张,也在想着往前走一步。
能当御史中丞的人,那都是喷子中的战斗机,张也不例外,喷倒过宰相刘沆,出使过辽国,是很有性格很有能力的一个人。老皇帝赵祯这一辈子,用的御史中丞,几乎没有一个是怂包,一个个都是战斗机。这个老皇帝,其实还是很有识人之明的。
清流人物,自然喜欢清流人物。关键的张这个人,还很有诗词之才。
所以当甘奇第一天来报道的时候,张看着甘奇,便连连点头:”素闻道坚风骨正雅,文采斐然,仁义在心,治学有方,当真是年轻俊彦,弱冠英才啊!“
”张中丞谬赞,下官小小年纪,当不得如此中丞夸赞。“甘奇这是谦虚。
”在老夫面前,不必如此谦虚。今日履新上任,往后当好好办差,监察百官,弹劾宵小,定要秉持风骨,不可有丝毫私心,以为御史之道也。“张这算是教导。
”下官当铭记中丞之语,上任此职,必与贪赃枉法之辈斗争到底。“甘奇这话可不是假的,御史大夫岂能白当?这种职位,就是满世界喷的,如今正好,有他韩琦罪受的。
要说北宋哪个衙门更像明朝锦衣卫?其实就是这御史台,有调查之权,有捉拿之权,有审理之权。这些权利与明朝人见人怕的锦衣卫如出一辙。有些时候,锦衣卫的主要执法对象是官员,御史台的主要执法对象也是官员。
但是两者有一个区别,锦衣卫是军事特务机构,里面当官的,主要都是军队出身的人。而御史台,却是一个文官衙门,里面当官的都是进士,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武人与文人的区别,就是宋朝御史台与明朝锦衣卫的区别。
但是如今甘奇到了这御史台,这御史台就不是御史台了。甘奇是一头文人里的猛虎,执法权力许多时候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真正不同的是使用权力的人是谁。
甘奇来之前,其实就有了打算,打算把这御史台当作锦衣卫来用,至少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御史台就是锦衣卫。
张其实很喜欢甘奇,因为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在一旁亲眼所见。面对当朝枢密使,一个从七品的官竟然也能一步不退,这种人天生就适合做御史。
听得甘奇信誓旦旦之语,张很是欣慰,开口问了一语:”道坚新上任,可有准备着手什么事情吗?“
甘奇点了一下:”下官已经准备好了上任之后第一件要办的差事!“
”何人何事?说来听听。“张问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什么时代都不会变的事情,年轻人更有冲劲,张如此问,便也是看看要不要帮一下甘奇,让甘奇在朝堂上出一下彩,得一些功劳。如此也算是示好了,如今的甘奇,再也不是一个小喽。
只是甘奇接下来一语,听得张惊骇非常。
”下官上任侍御史,第一件差事便是要着手调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贪赃枉法之罪证!“甘奇语不惊人死不休。
张惊骇过后,说了一语:”此事,这个……你可有眉目?“
甘奇为何这么直言?不是甘奇傻,而是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要与韩琦死磕了。这件事情不是做给韩琦看的,因为韩琦早已把他当作了仇敌。甘奇这么做,一来是沽名钓誉,二来是打击韩琦的脸面,三来,甘奇是真的准备死磕了。
还有一点,也是震慑一下御史台的其他官员,让他们知道他甘奇可不是好惹的人。
”已有眉目,只等上任侍御史,便着手调查。“甘奇一脸的严正!
”这个……老夫先带你在这乌台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上朝必骂,谁来劝也不好使(六千)
御史台,又名乌台。因为御史台这里的柏树上一直住着一大群乌鸦,所以有了这么一个别名。所以后来苏轼被抓到御史台的案件,也被人叫作“乌台诗案”。
一大群乌鸦每天嘎嘎在叫,其实是一种不祥的象征,听起来也烦人,却也并没有人下令把御史台的柏树都给砍了。
甘奇在御史台了逛了几番,算是熟悉一下工作环境,还亲自下得地牢里看了看。
这地牢也是有讲究的,整个地牢黑漆漆一片,唯有最头顶有一个小井口,井口里会照射进来一些阳光。
甘奇为何会发笑?因为他想起了历史上苏轼这个倒霉催的,被李定抓到这个地牢里坐了一百多天的牢,每天就只能抬头看着这个小井口照进来的太阳,然后写点给苏辙的诗词,写点其他的书信,还有一些要绝命的诗词。
当然,这是悲哀的事情,但是甘奇不知为何此时就是笑了出来。
逛完了御史台,甘奇回到了自己的班房,进了这个班房,甘奇才有点当官了感觉。御史台他们比起商税监,那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商税监到得如今,还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样子,还是甘奇临走之前,才下令整修,此时才刚刚动工,不仅整修衙署,还要买隔壁的宅子扩大地盘,还得挖个大地牢出来。
御史台有御史台的差吏,抓人下狱什么的,那都是一把好手。
第一天上班,甘奇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到处走走,认识一下其他官员与差吏,作为二把手,走到哪里,自然都是备受尊敬的。
只是甘奇这个二把手年纪太小了一些,这里的官员,都是中年人,还有不少老年人,大多数都是有孙子的人了,当然,也是这个时代的人结婚早,三十五六岁有孙子也是正常的。
一个二十岁的人,成了一帮爷爷的上官,在这个时代其实还是一件突兀的事情。
好在甘奇这个人,作为一个圣贤子弟,还是极为知礼的,并没有什么上官的威严,常常见人就先行礼拜见,口中说的话语都是请教的口气。
不过甘奇也是逢人就说自己要着手调查当朝首相韩琦贪赃枉法的事情,左右之人的表情,也都是奇奇怪怪的。
倒也不是觉得甘奇不该这么做,只是觉得甘奇有些傻乎乎的,这种事情,私下里做就是,何必这么逢人就说。
其实也还是有聪明之人,大概明白甘奇如此高调的原因。
这种事情传开了,韩琦就只能求着甘奇别出事了,一旦甘奇出事,韩琦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某些方面来说,甘奇这是真的有点无赖,有点碰瓷的味道。
在御史台兜兜转转一天,甘奇开开心心回家去,今夜城外有宴席,庆祝甘奇高升。
商税监一众人等都到场了,还有甘奇的一些熟人朋友学生,王安石也来了,包拯并未来。
庆祝还得躲着点,这种事情尽量不高调。
陈翰今日也到场了,近来他与甘奇的关系还真是突飞猛进了,自从陈翰把他与父亲陈礼的事情到处说了几回以后,甘奇听到了耳中,两人的关系从表面朋友正在向真正的朋友发展。
甘奇但有外出的场合,陈翰几乎必到,甘奇若是闲暇在家的时候,陈翰也市场上门来见,吃上一顿饭,喝几杯小酒。陈翰还有一个聪明之处,那就是会把自己的夫人也带上,他夫人吴陈氏是秋兰先生的粉丝,陪着秋兰先生也很是荣幸。
酒宴之上,甘奇看着苏轼,想起了今日逛的御史台,便笑道:“子瞻兄,你今日印堂发黑,双眼无神,耳朵招风,鼻头泛红,我掐指一算,来日你必有牢狱之灾。不过呢,我这里有解危度厄之法,你若是愿给我五贯钱,我便为你解除此劫,保你此生,再无牢狱之灾,如何?”
苏轼翻了一个白眼,说了一句:“滚蛋。”
“诶……子瞻兄,五贯可能是贵了一点,三贯如何?”甘奇又笑。
“你为何不到城内去摆个算命摊子呢?我苏子瞻何许人也?岂是你能哄骗的?”苏轼喝多了,也知道甘奇喝了不少,所以甘奇应该是脑子给喝坏了。
“一贯,一贯钱,成不成?我算你日后必有百日牢狱之苦,一贯钱,助你一生平安。”甘奇捋着胡子,一派高人模样。
“一钱也没有,我苏子瞻此番入京之前,就已发下宏愿,再也不受你甘道坚的哄骗,上次之事,你害得我好苦……”苏轼好像是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他不想说,因为他回家发现,连妻子王氏都穿了他亲手设计的内衣,王氏还在苏轼面前说是京城里的好东西,价值十几贯钱,特意穿给苏轼看的。
那一刻的苏轼,抱着头,很痛苦。他也不好意思说这是自己亲手画的,一张小脸,是憋得通红。
好死不死,甘奇忽然开口:“子瞻兄,我已作法,解了你的牢狱之苦,钱就罢了,倒也不用你如何谢我,你便帮我再画一些新东西,以往那些款式已经老旧了,得上一些新款了。”
苏轼好像早就猜到了,抬头说道:“道坚,我去坐牢,哪里的牢狱,我愿去坐,百日而已,我愿意去牢狱里待着。”
甘奇抬手指着苏轼:“你这人啊,不可救药。”
“我愿意!近来我自己多读佛法,参禅度厄。”苏轼头一扬。
“罢了罢了,你看今日之景如何?汴梁城附近的山,就我这甘家村最是漂亮,今日山下好宴,岂能不挥毫泼墨?”甘奇笑道。
“这话还算入耳,看我苏子瞻挥毫泼墨。”苏轼起身,着人备下笔墨纸砚。
“妥了!”甘奇点头在笑。
此时王安石与甘奇举杯示意,甘奇上前几步,酒还未喝,忽然开口:“介甫兄可擅长丹青?”
“丹青之道?闲暇有过涉猎,但并不善此道。”王安石答道。
甘奇摇摇头:“可惜了。”
“怎么可惜了?”王安石一脸不解。
“没什么,就是有点可惜。”甘奇说着,忽然又闻到了一些酸臭的味道,觉得有些不对劲,左右看了看,感觉好像是王安石身上传来的,甘奇便又问:“介甫兄你几天没有沐浴了?”
王安石尴尬一笑:“啊……这个,许是有大半个月了吧……近来公事繁忙,顾不得沐浴之事。”
甘奇又打量了王安石一下,不仅不洗澡,还不换衣服,衣服油乎乎的,立马抬手一挥:“来人呐,给王司使安排浴池,带他去好好沐个浴。呃……也换件衣服,这么大个官,也不洗澡,也不换衣服,还怎么见人。”
王安石一边苦笑,一边点头:“沐浴多了,伤元气!”
王安石很是不讲个人卫生,历史上是有明确的记载,还因为不洗澡不换衣服,有过许多故事。而且王安石是各个方面不拘小节,吃饭也毫无喜好,什么都能吃,连皇帝给他钓鱼的鱼饵,他还以为是零食,也能把一盘鱼饵给吃完了。
“胡说八道,介甫兄,不洗澡还能长寿不成?”
“这个……倒是没听说,只听说沐浴伤元气。”
“介甫兄自己发明的这句话吧,我告诉你一个道理,热汤沐浴,是补元气的。”甘奇忽悠着王安石。
“当真?”王安石问道。
“千真万确。呃……胡夫子生前教导之语,多沐浴,补元气。”
“胡夫子之言,看来是真,难怪我最近总感觉心慌气短,看来是沐浴少了。”王安石还一本正经的模样。
王安石其实是一个工作狂,鉴定完毕。王安石这一辈子,是真的不会享受,不洗澡不洗头,一件衣服穿一个月不换,鱼饵能当零食吃,上桌吃饭,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
王安石去洗澡了,酒宴继续。
却是在汴梁城的另外一个地方,有人今日也设了好宴请人吃饭。
设宴之人是韩琦,赴宴之人是赵宗实。无一个旁人在场,甚至连韩琦最亲信的人都不知道韩琦今日是请谁吃饭。
赵宗实是心情极好的,朝堂首相偏向与他,这对他这个皇子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韩琦今夜请赵宗实赴宴,内心中却有许多想法。
宴席之中,之前韩琦一直都是说着一些治国理政的事情,各地州府的情况,却是忽然又问了一语:“殿下觉得甘奇此人如何?”
赵宗实倒也并未多想,直接答道:“甘奇其人,胸有锦绣,谋略深远,能力出众,办差很有一套,乃朝廷栋梁之才。韩相当多多抬举与他,来日也当是助力。”
“殿下当真如此觉得?”韩琦又问一语。问这种话语,自然有目的。
赵宗实点了点头:“韩相可莫要小看他年轻,甘奇是世间难出的大才,未来不可限量。”
韩琦笑着点点头:“殿下,老夫以往倒是小看过他,如今可不会小看他了。”
赵宗实也笑道:“对,如今商税之事已彻底成功,韩相自不会小看与他,想来也会多有重用。”
这一刻的赵宗实,并不懂韩琦此问的真正目的。
韩琦轻松一语:“若是将来甘奇有了什么过错,殿下当如何处置?”
“甘奇我还是很了解他的,他仁义在心,忠君爱民,就算有什么过错,想来也是无心之失,当宽厚处置,如此良才,必不可失。韩相当也宽厚待他,多给他机会,他只要有机会,必然平步青云,以他之才,出将入相不在话下。”赵宗实这般话语,显然是在举荐甘奇一般,想让甘奇真的平步青云,如此也是为自己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只是韩琦听得这种话语,眉目之间抖动了几下,脸上笑意不失,口中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我便代甘奇拜谢韩相抬举之恩。”赵宗实双手交叉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韩琦也回礼。此时的韩琦,反复问了赵宗实对于甘奇的态度之后,得了回应,好似也就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
闲聊许久,韩琦送走赵宗实,自己也回家而去。
第二日大早,韩琦就入宫请见曹皇后。
宰相见皇后事情是正常的,只派太监去引路。
延福宫中,韩琦见到了曹皇后,大礼拜下。
曹皇后便问道:“不知韩相今日来见,所为何事啊?”
韩琦昨晚做出的决定,大早就执行了,开口说道:“老臣此来,乃为官家立嗣之事。”
曹皇后面色一黑:“又谈此事?此事还有何好谈的?官家不是已经里的皇子吗?这江山社稷不是已经安稳了吗?还说什么?”
曹皇后脸上都是不快之色,这件事情是他一辈子的心结,如今无可奈何了,终究还是要落入旁家。对于皇帝而言,死后之事也就管不得那么多了,但是对于后宫这些皇后妃子而言,其实问题还很严重。
曹皇后小仁宗六岁,也无国事操劳,养尊处优,身体健康,看起来就是长寿之相。若是一旦皇帝先走了,皇后还活着,新皇帝还不是皇后的儿子或者养子。
未来之事,整个后宫所有人,将来如何自处?关键是皇后该如何自处?
家大业大的,儿子,还是亲生的好。
韩琦见的曹皇后面色不快,立马说道:“老臣今日所言立嗣之事,都是为了皇后着想,还请皇后细细听老臣来言。”
这话曹皇后倒是听进去了,立马问道:“说来听听。”
“那老臣就斗胆与皇后娘娘详细分说一二。如今官家身体算是康泰,却只立了一位皇子,此事老臣觉得极为不妥,但是又不敢在陛下面前明言。所以才到皇后娘娘这里来说。”
“如何不妥了?不是你们要官家早早立嗣,防患于未然吗?”
“回娘娘,江山社稷,家国之重,能继承之人,必然要德才兼备,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如何才能选出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呢?这也是历朝历代皇家之难处。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就如选官选进士一般,需要多几个备选,如此方能比较各方德才之高低,如此才能选出最佳人选。所以,老臣以为,皇子之事,不可只立一人,当多立几人,优中选优,方能真正保江山社稷不失。”韩琦昨夜做出的决定,就在这一番话里了。
昨日若是赵宗实对甘奇的态度不是那么看重,韩琦也不会做出今日之事。
这事是甘奇有关。也怪赵宗实对甘奇太过看重了,哪怕甘奇犯错了,赵宗实都觉得是无心之失,要宽厚处置。
韩琦岂能不作他想?若是真的一年两年之后,老皇帝一命呜呼了,赵宗实登基,那甘奇携从龙之功,韩琦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都是韩琦在未雨绸缪,偏偏赵宗实就对甘奇如此的好,这真不怪他韩琦心狠手辣。必须要釜底抽薪了,不能让甘奇真正得势。
曹皇后听得韩琦之言,也觉得韩琦说得有些道理,但是作为一个后宫之主,曹皇后多少还是有一些分寸的,便开口说道:“韩相所言倒是在理,但是这些话,韩相似乎应该先与官家去说,不该先到这后宫来与本宫说。”
韩琦立马说道:“此事,皇后娘娘当多思虑一二,娘娘想一想,若是皇子有几位,那娘娘……”
那什么?
韩琦不把话彻底说透,也不敢轻易说透,便是知道曹皇后不是愚蠢之人。
曹皇后真就在想,想了一想之后,面色一惊,她想明白了韩琦之意。
如今皇子只有一个,那赵宗实本就与曹皇后感情一般,曹皇后也不是很喜欢赵宗实,赵宗实自然也就在礼节之外并不十分去讨好曹皇后。这才曹皇后的角度里,那就是赵宗实自视稳妥,有恃无恐,不把她这个皇后太当回事。
但是,一旦皇子有几位了。事情就不一样了,有竞争了,那皇后娘娘这个角色,立马就成了香饽饽,水涨船高,谁都要来讨好,谁都要来巴结。
曹皇后也可以发挥自己的地位优势,天然就有了一些选择权与决定权,谁孝顺,谁对她这个皇后好,那曹皇后自然就会选择谁,也就是多多在皇帝面前为那个孝顺的人说好话。
“韩相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本宫多谢韩相指点之情。”曹皇后已然被韩琦说动。
“这都是老臣应该做的。”韩琦躬身行礼。
“还请韩相再指点一二,教本宫如何做成此事。”曹皇后开口说道。
“娘娘不必急切,老臣自然会把此事上书陛下说清道明,娘娘只需要在平时与陛下多说此事即可,世间之事总是难以预料的,不说备选,也怕有个天灾**的万一,多一个人为皇子,便是最为保险妥当,若是有了那万一,失了一人,也至少还有一人,多多益善。”
韩琦就是让皇后千方百计去劝赵祯多立皇子,缘由道理很多,连天灾**都是其中之一。意思就是怕只有一个皇子,万一这个皇子在关键时候发生意外怎么办?这种事情曹皇后与老皇帝都经历三次了,就是怕赵宗实万一死了怎么办?那自然得多立一个皇子,有备无患。而且,多多益善,人越多,竞争之下,也知道哪个是最优秀的,这才是真正选继承人的最佳办法。
“本宫明白了,再谢韩相提点。”曹皇后彻底被说动了,不是什么有备无患,就是要一个水涨船高,也为未来做打算。有了竞争,以后选出哪个真正的太子,曹皇后也好施加恩惠与他,让他对自己知恩图报,这就是为未来当太后做打算了。
这话虽然不能说出来,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但是这就是现实,不可避免的现实。
总不能以后成了太后,真的就成了一个没人管、没人看、没人在意的孤寡老人了。
历史上,曹皇后为了这一点,哪怕是赵宗实登基了,她也一直藏着皇帝的玉玺大印以及宫内的许多钥匙等物,不肯交出来给赵宗实。可见曹皇后其实也还是贪恋一些东西的,说是贪恋权势也不为过。
为了这事,登基后的赵宗实与曹皇后,还明争暗斗打过一段时间的擂台。
如今韩琦之语,正中下怀。
韩琦也知道自己今日之事成了,躬身告辞。
早了近两年得封皇子的赵宗实,哪里想到自己昨日一番抬举甘奇的言语,会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
韩琦,依旧是那个韩琦,手段依旧高明非常。从龙之功,本该是甘奇等着拿的。如今韩琦要让甘奇拿不到,要自己拿到。
如今是仁宗朝,若是真的一旦换了一个皇帝,有了从龙之功的韩琦,甘奇又成了蝼蚁,兴许在新朝未定之时,随随便便就可以把甘奇赶出朝堂。
韩琦,也是被逼无奈了。成了御史大夫的甘奇,到处与人说要跟他死磕到底的时候,韩琦其实是就看懂了甘奇为何这么做。甘奇是名利双收,不畏权贵,清流大名,他都到手了。
被碰瓷了的韩琦,仁宗皇帝之下,轻易还真不就敢动刚立大功的甘奇,台面下的手段,台面上的手段,韩琦真的有点无奈。
无奈之下,不得不出此一计,给甘奇来个釜底抽薪。
韩琦,几十岁的人了,朝堂上沉沉浮浮,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是如此高明。
大早上的甘奇,也在收集着韩琦的罪证,庆历元年兵败,水洛城修建之事,诸如此类,不过都是明面上的事情,老皇帝都是知道的。其中还有一件,就是韩琦大修老家园林昼锦堂,花费甚巨,这件事情许多人也早就知道了,只是无人去说。
但是甘奇就是要旧事重提,这些东西,不是为了直接扳倒韩琦,就是要在朝堂上恶心韩琦,表达自己与韩琦势不两立的态度。
昼锦堂之事,更是要大书特书,骂韩琦一个狗血淋头。
宋朝就有一点好,言官可以敞开骂,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骂错了都是无罪的。
甘奇准备只要朝会,他就要骂韩琦,大到韩琦处理的任何一件国事,小到芝麻绿豆的事情,甘奇都要骂。
上朝必骂。谁来劝也不好使。
第三百八十二章 谁比谁高明?(六千六)
甘御史、甘大夫第一次上朝。
“臣有奏,弹劾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指挥不当,调度有失,致使庆历兵败,葬送朝廷在西北几十年经营之心血…………此等无能之辈,岂能还在朝堂稳坐?”
老皇帝看着百官之中的那个年轻人,挠了挠头:“甘卿,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朝廷昔日早有定夺,不必再拿来说了。”
“臣还有奏,弹劾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鼠目寸光,毫无远见,水洛之民,心系皇恩,为国抗贼,日日思归。昔日要建水洛城之时,韩琦竟然不闻民意,不知百姓疾苦,反对建城护佑我大宋百姓,实乃不仁不义……此等不仁不义之辈,其还有脸面居庙堂之高?”
老皇帝摇了摇头,又道:“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甘卿何必还拿来说呢?人总会有一些过错,不能全知全能。”
甘奇是不依不饶,抱着笏板又道:“臣还有奏,弹劾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敛财无度,挥霍享乐,两度相州为官,竟然中饱私囊,以权谋私,为自家建造巨大的林园享乐,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老皇帝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看着甘奇,又看了看韩琦,问道:“甘卿可有证据指控此事啊?韩家本就是相州大户,建一个园林,也不能就说韩卿中饱私囊以权谋私了。这种事情,还是要有人证物证的。”
韩琦也是叹气摇头,甘奇还真是说到做到啊,说要死磕,还真就死磕了。
不过老皇帝的话,听得韩琦倒是很舒服的,句句维护着,好像不与那竖子甘奇一般见识的感觉。这种被皇帝信任的感觉,是真的好。
甘奇便答一语:“微臣再去调查,定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老皇帝点点头:“嗯,有了人证物证,再来禀奏。”
“微臣遵旨!”甘奇今日的任务完成了。
甘御史,甘大夫第二次上朝。
“臣御史台侍御史甘奇有奏!”
“讲。”
“臣弹劾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以权谋私,其家族在相州用各种手段并购土地,如今韩家所属土地,以达几十万亩之多,其家族在相州已然成了一方巨擘,家中养的奴仆就有几千之多,仰赖韩家谋生的佃农佃户,早已超过十万之数。相州韩家多出仗势欺人为祸乡里之人,百姓敢怒不敢言,相州知州更是如韩氏家奴一般,每每有与韩家相关的官司,皆压而不发,甚至也不开堂审理,此事在相州人人尽知,还请陛下圣明,将韩琦革职查办。”
甘奇又是一通话语,这种传言是真,但是甘奇并未去相州真正调查过,便是知道这种事情,就算去相州调查,一时半刻也不可能调查出什么,韩家在相州早已成了土霸王。
甘奇也没有想过要用这些事情扳倒韩琦,韩琦不是文彦博,寻常手段是解决不来韩琦的。
此时韩琦也出来说道:“甘道坚,你有完没完了?你这般弹劾与老夫,老夫是不是也要弹劾你身家巨万,在汴梁城内豪富一方啊?”
甘奇昂着头答道:“韩相公,下官身家巨万与你家不同,下官是还未当官之时,就已发迹,用的是自己的聪明才智。而你韩家,既不做生意买卖,也不从事生产劳动,除了并购土地,就是并购土地,你韩家如今,已然成了王谢之族,家中奔走者数万之多,朝中依附者也是数不胜数,如此家族,其中龌龊,罄竹难书。”
老皇帝开口了:“甘卿,韩相为国,那是兢兢业业的,不能说当了大官就是罪责。不过韩卿也当把甘卿的话语听进耳中,家族巨大,许多事情想来也并非一定没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约束族人,也是本份。”
“遵旨!老臣下朝之后就去信一封,着各房各支,严律族人,当宽以待人,仁义为怀。”韩琦说着这话,心中还是舒服的,老皇帝一番话语,其实就是再一次证明了对他韩琦的信任有加。
“好,此事罢了,诸卿还有何事要奏啊?一并奏来。”老皇帝一语,就把甘奇的弹劾揭了过去。
甘奇倒是也不气馁,今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过几天朝会再继续。
只是甘奇下朝出得皇城还未走远,就被赵宗汉找上了。
赵宗汉找甘奇,依旧是那句话:“道坚,殿下有请家中一叙。”
甘奇不疑有他,直奔老王府而去,如今这王府的匾额早已被摘了下来,老王爷去世了,这里就再也不是王府了,再想在门上挂上王府的牌匾,那还要许多年。
甘奇再见赵宗实,赵宗实一脸的焦急,开口便道:“道坚,你为何近几天总是与韩相过不去啊?韩相乃是自己人啊。”
听得这句话,甘奇已然明了,皇家子弟,终究是与众不同的,终究不是一般人家的思维模式。
甘奇唯有禀报一语:“殿下,非我与他为难,实乃他三番五次要置我于死地,不说头前,就说那商税之事,旁人皆以为幕后主使就是田况,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乃是他韩琦,所以我与他,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赵宗实闻言心中大急,连忙又道:“道坚,这种事情岂能乱说?你可有证据?韩相其人,倒是不错的,他是愿意助我的。你也知道,曹皇后向来不喜我,朝中有韩相帮衬,我才多少有些心安。”
此时的甘奇,只有无奈,其实也能理解赵宗实的心态,老王爷走了,内无助力,外无援手,当得这么一个皇子,自然是日日惶恐,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人都不敢见,就怕出得任何一点问题被人放大了,导致功败垂成,韩琦对此时的赵宗实而言,真的就像是定心丸一般。
皇家之事,就是这样,说谈感情,那是自己想得太多,说不谈感情,那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谈了,人终究还是感情动物,这是不能缺少的。
有些事情,甘奇有想过和盘托出,和盘托出,想来也不过就是今日这种场面。
人嘛,要能屈能伸,要忍一时顾大局。这是赵宗实觉得甘奇应该做的。
“此事与殿下无关,我只是想自保,我与韩琦相比,蚍蜉与鲲鹏之别也,他眼中自是看不上我的,踩死我,不过是抬脚之事,我与那蝼蚁一般,避无可避。但求保得一条生路而已。想来韩琦也不会因为我一个个小小六品就与殿下生出嫌隙。若能安稳度过此劫,还能在朝堂效微薄之力,若有来日,我也定会竭尽全力,以报家国。”甘奇说得有些负气。
赵宗汉看得赵宗实面色有些变化,连忙也道:“兄长,道坚不是愚蠢之人,他心中沟壑纵横,便也知道轻重得失,兄长当多多帮着道坚才是,道坚与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赵宗实立马说道:“我就是一直在韩相面前抬举着道坚,所以此时才会叫道坚来问。且不说韩相为人如何,至少在此时,他对我们来说是那天大的助力,道坚若是真与他有仇有怨,此时委屈一下,求个万全,忍一时顾着大局,想来韩相鲲鹏一般的人物,只要道坚能与之好言好语,他暂时也不会如何与你计较,我也会在中间多多斡旋。道坚以为如何?”
忍一时顾大局,这句话赵宗实还是说出来了,都在甘奇的预料之内。
甘奇不是不能忍一时而顾大局,关键是甘奇知道,就算忍了一时,加赵宗实在中间斡旋,韩琦也不可能放得过他。
若是此时甘奇逼着赵宗实在他与韩琦之间做出一个选择,那就是小孩子的想法了。帝王之家,你说这个,那是有多幼稚?登基才是帝王之家一切行事的基本准则,感情也应该在这个基本准则之内起作用。
为何赵宗汉能与甘奇成为真正的朋友?为何赵宗实会说出今日这一番话语?
这就是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问题了,赵宗汉是朋友,赵宗实其实是领导,然后才是内兄。
与领导成为朋友,那是不可能的。差事办好了,才能是朋友。差事若是有差错,领导永远就是领导,没有一点侥幸。今日赵宗实还只是仁宗膝下唯一的皇子,来自赵宗实若是成了皇帝,许多事情就更要谨小慎微了。
历朝历代,从龙之功看起来荣耀加身,其实祸福难料,多少从龙之人,转头来不过也是一个人头落地的结局,这才是现实与历史的常态。那些什么从龙之后与皇帝亲如一人的,都只是话本小说里的故事。
但凡看着故事,有侥幸的人,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与皇帝亲密有加的人,才是真正第一个人头落地的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不是玩笑。帝王从古都是称孤道寡,就是告诉你,他是孤家寡人,不要过于亲近。
甘奇早已过了妄自尊大的时候了。对这一切早已看得明明白白。
甘奇还能答什么?
“殿下,朝堂之上,我弹劾韩琦,多也是沽名钓誉之想,并无任何实际罪名,殿下放心就是,轻重缓急,我都有个分寸。如今身为清流言官,官家在上,岂能事事低眉顺目?那如何能受官家看重?”甘奇如此解释一语,无可奈何。
这一语,听得赵宗实心中大定,口中连连说道:“原道你是这般想法,那就好,那就好。”
赵宗汉也是喜上眉梢:“兄长,我就说道坚心中自有分寸吧,你看,果然如此吧?刚才你就是白白担忧。”
甘奇也笑了笑,一切还是靠自己的。
甘奇带着稍稍有些不舒服的心情回衙门而去。只是他没有想到,转过头来,老皇帝就召赵宗实去见了。
老皇帝当面,赵宗实老老实实见礼,躬身一旁,只能聆听圣训。
今日老皇帝是真有圣训,开口说道:“听闻近日你足不出户,也不见人?却独独只与甘道坚频频相见?”
这话问起来,就是有原因的,如今这个年纪的皇帝,不会说一些没有用的废话。
赵宗实心中一惊,连忙解释道:“父皇在上,儿臣如今之身份,万万不敢与外臣交际,唯有道坚,乃是宗兰之夫婿,自家之人,所以才多有走动。”
“唉……朕也知道,但是难免落人口实,这不,就有人来与朕说这些事情,朕也知你一向是安守本分的人,不是旁人口中说的那般。但是也要顾虑一下,以往甘道坚是个商税主事的时候,便也无人多说,如今他乃是御史,身负监察百官之职,也算权柄在握,就当避嫌了。”老皇帝这不是敲打赵宗实,只是在教育他而已。能把赵宗实立为皇子,老皇帝还是喜欢他的。
“是是,儿臣知晓了,以往便再也不敢见他了。”赵宗实被吓住了,连连说道。
“你啊……一家之人,怎么能不见了,逢年过节,总还有个天伦之乐。只是叫你平常多多注意,避一些嫌疑就是。”老皇帝很是正统保守,避嫌与亲情兼顾,这是他的价值观。
“儿臣明白了。”赵宗实躬身一礼。
“明白就好,将来你若是继承大统,自然也当有几个肱骨之臣,甘道坚若是一直如此勤勉为国,朕会把他留给你的。”老皇帝这话就真的说透彻了。
“儿臣万万不敢胡思乱想。”赵宗实依旧是个谨小慎微。
老皇帝摇摇头,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这个从小寄养在宫中的继子,道德品质是不错的,就是过于谨慎,但是老皇帝也能理解他这种谨慎,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看不透的呢?
所以老皇帝唯有摇摇头,又说另外一件事情:“朕欲赐你一名,你可愿意?”
赵宗实跪拜而下:“请父皇赐名。”
“曙字极好,以为拂晓,寄托无限希望。就与你赐个曙字吧。赵曙,好听,上口,寓意极佳,甚好。实字过于保守谨慎,换了去吧。”老皇帝赵祯,把赵宗实的实改成了曙,其实也是有寄望其中的。
“写父皇赐名。”赵宗实……或者说赵曙,也不知道会意到了没有。
“回吧。”
“儿臣告退!”
出得殿中,赵曙早已浑身湿透,见皇帝,如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心跳不止,汗流浃背。
也不知这皇家到底好不好。赵曙短命,却也不知是不是与这一辈子谨小慎微的郁积有关。如今的谨小慎微,早已不是赵曙故意为之了,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回到家中的赵曙,依旧思前想后,惶惶不安。
去了衙门的甘奇,坐在自己班房之内,眉头久久不开,心中思虑万千。
与韩琦的擂台,还得打下去,本就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了,不是谁能斡旋得了的,哪怕是老皇帝从中斡旋,也只会是把韩琦再惊吓一番,更加重仇怨,如煽风点火一般。
要扳倒韩琦,常规手段其实是不奏效的,哪怕是甘奇如今行的虎狼手段,其实也难奏效。
古代高层的政治争夺,本身就不在事情上,只在皇帝一个人的心中,皇帝觉得谁好,谁就好,皇帝觉得谁不好,谁就不好。臣子争夺所为,不过就是想方设法去告诉皇帝谁好谁不好。这与女人争宠,其实是一个道理。
若是皇帝觉得谁人好,你说他家人跋扈,你说他亲信违法,皇帝也只会叫那人管教家眷,也只会说那人少了识人之明。
不过话也说回来,这种事情的坏处甘奇受了,其实甘奇也受了这种事情的好处。因为皇帝如今也信他甘奇,谁人若是构陷甘奇什么,老皇帝必然也是这种态度。老皇帝在田况之事上,心中明显就是偏向甘奇的,若是老皇帝对田况信任有加,而不那么信任甘奇,任凭甘奇又天大的证据,老皇帝兴许也是一句话,再查。
所以甘奇也没有资格去批评什么事情,因为他就是这种情况的受益者。
所以说甘奇去调查韩琦什么罪证的事情,其实多少有些徒劳无功。韩琦与历任宰相都不一样,别人短则几个月,长则两三年,都得从宰相之位滚蛋,唯有韩琦,就是能长盛不衰,仁宗朝几年不衰,英宗朝也不衰,神宗朝还能稳坐相位。
能动韩琦的唯一办法,甘奇想来想去,依旧还是在皇位更迭之上。
过得几日,甘奇忽然听闻了一事,听说几个相公在御书房内与皇帝奏对之时,韩琦竟然提出了要多立几个皇子,以供考核选优。
甘奇又听人从后宫传了消息来,说是曹皇后也赞同此法。这个从后宫传消息来的人,是李宪。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李宪与甘奇,说话没有几次,说话的内容都从来没有超出过公事,两人甚至连顿酒都没有一起喝过,却就是成了盟友。
如今李宪不同了,身为延福宫大总管,内宫里数一数二的权势人物,如今巴结讨好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别说什么钱财,也别说什么子侄读书,只要李宪开口,有的是人为他奔走效劳。
偏偏就是甘奇昔日送去的那些钱财有用。
听到这个消息的甘奇笑了,韩琦这是高招,釜底抽薪的高招,不过在此时甘奇看来,这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来。
帝心帝心,有时候在某些人看来不那么重要了,自己的利益才重要。
选吧,只要皇帝点头了,那就选,汴梁城里成百上千的皇家子弟,百年国祚了,而且皇家族谱还往前延了几代,如今织席贩履之辈姓了赵,那也是某王之后。
甘奇在这汴梁城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倒也没有听说哪几个姓赵的声名鹊起的,不是梳头踢球的,就是买妾**的,又或者是借钱不还的。
家世传承,三代而衰,见识大的,读了书的,走了路的,那得有个长盛不衰的家世,遍数京城,无出汝南郡王府右者。
难道再从汝南郡王府选一个?若是再来一个看重妹夫甘奇的怎么办?韩相公选不选?
不从汝南郡王府里选,也行。是选真的有能力的?还是选一个听话记恩的?
选个有能力有野心的,韩琦罩得住吗?指挥得了吗?不怕到头来想要权倾朝野,反倒成了第一个被清算的人?
选一个听话记恩的老实人,唯唯诺诺的,仁宗是能轻易忽悠的吗?看得上吗?
万事万物,福祸相依。
此时的甘奇,乐见其成,那就让韩大相公来选。
反倒是满汴梁城姓赵的都
只是这种风声从皇城里传出来之后,把赵曙给吓坏了,一面让人去约韩琦,一面派赵宗汉来见甘奇。
韩琦那边倒也没有吃闭门羹,约好再见。想来韩琦自有一番说辞在心中,保准能把赵曙先忽悠住了。
甘奇这边,与赵宗汉说了一些真心话:“献甫回去与兄长说,此事莫急,先看陛下定夺。就算要再选皇子,也不必着急,不争不抢不多言,简在帝心。”
“道坚,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了,以往是不争不抢,如今再不争不抢,怕是要被旁人争抢去了。”赵宗汉如此说道,这话应该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赵曙吩咐他如此说的。如今赵曙不敢见甘奇,唯有用赵宗汉当成传话筒了。
甘奇摇摇头,答道:“献甫,你不解其中之意。别人是无可奈何必须要争要抢,因为选他出来,那就是来争抢的。若是兄长也下场争抢,那就落了下成了,反倒让旁人有了一个争抢的目标。你回去与兄长说,管他山雨欲来,我自岿然不动。看别人下场抢个头破血流就是,是卖弄文才,还是卖弄仁义,亦或者如何露脸,只管让他们去官家哪里露,便看看到底是小丑呢,还是真命之子。”
甘奇这话,与韩琦说给赵曙的话形成了鲜明对比。
韩琦与赵曙说道:“殿下莫急,老臣此举,乃是帮衬着殿下。殿下容老臣细细道来。”
赵曙的急切就在脸上:“韩相快快道来。”
“殿下想想,如今官家身体还算康泰,这后头的路还长远着,夜长自然梦多,觊觎之人定是数不胜数,皇家子弟成百上千,有野心之人也不知几何,凭什么偏偏这皇位就落到殿下身上?想要从中作梗之人,都在跃跃欲试,殿下想想自身,可有一日安心稳妥过?”
“当真不曾有一日睡过安稳觉。”
“是了,敌暗我明,夜半三更,林中野兽环伺,如何睡得安稳?老臣如此一举,便让那些林中野兽露出面目,敌明我明,便也知晓对手是谁。以官家对殿下之看重,又岂是旁人能轻易撼动的?老臣也是一心向着殿下,有官家看重,有老臣帮衬,殿下高枕无忧就是。自古以来,皇位更迭,从来没有不血腥的,殿下万万不可心怀侥幸,与其日日防贼,不如正面来一场。不论家世才情眼界,殿下都胜过旁人无数,官家乃是圣君,从不昏庸,殿下只管放心。只待有一番比较之后,殿下便可真正高枕无忧了,便是世人皆知,满朝皆知,官家也知,殿下不是旁人可比,乃是真命之子。”韩琦捋着胡须看着赵曙,微微在笑。
赵曙思前想后一番,点了点头:“韩相所言,倒也有一些道理,但是……我还是心虚不已,坐立难安。”
韩琦最后又来一句:“主要是此事过后,便是连皇后也再无二话可说了。”
这一句话,此时彻底击中了赵曙,皇后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心结。皇后作为一个女人,膝下无子,自然不比男人有胸怀,也不比赵祯有那么多的无奈,单纯从感情出发,对于赵曙继承大统之事,那一直是耿耿于怀,对赵曙百般不待见。
皇后也无二话,这真的就让赵曙心中起了几分波澜,口中答道:“韩相此举,用心良苦,拜谢韩相。”
韩琦笑着点头回礼。
第三百八十三章 首都市长冯京,虢国公赵宗谔(五千六)
赵曙回到家中,赵宗汉也把甘奇的一番话说给赵曙听了。
事情就有些复杂了,赵曙其实并未想明白许多事情,哪怕韩琦口吐莲花一般的话语,他虽然表面应承着,但是内心中的不安与心虚并未真正解除,毕竟问题的关键点他还是看得清楚的,那就是可能有人要与他争夺了。
甘奇又如此说了一通,这让赵曙心中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除了混乱,赵曙似乎别无他法,这一切,完全不是他能控制的。他虽然看起来是仁宗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但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的应对手段。
赵曙能想的,就是一个两全其美,韩琦能帮着他,甘奇能帮着他,那就是最完美的情况了。
只奈何,如今韩琦与甘奇两人,都把他作为两人斗争的焦点所在。只是赵曙自己却还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回到家中的赵曙,其实惶恐更甚,偌大的王府,成了他此时的保护壳,躲在大宅子里谨小慎微。
这大概也就是甘奇给他出的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兴许赵曙不一定想这么应对,只是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更多的手段了,这也有点可悲。
韩琦想多弄出几个皇子来争一争,甘奇之所以乐见其成,那是因为甘奇想见到韩琦自动离开皇子赵曙,不论如今韩琦如何与赵曙说,但是总有一天韩琦还是会图穷匕见的,待得韩琦图穷匕见的那一刻,这世间唯一能拯救赵曙的人,唯有甘奇了。
不经过这么一遭,赵曙是不会明白万事万物,总是难以两全其美。
不经过这么一遭,赵曙也不会明白,甘奇才是他唯一靠得住的人。什么宰相,什么相公,那都是假的。
唯有经历这么一遭,甘奇在最后关头拯救了赵曙,甘奇才算真正有了谁也比不上,谁也代替不了的从龙之功。
制科考试快要开始的时候,苏家一家老小也终于入京了,眉州苏家终于正式成了开封苏家。
苏轼苏辙兄弟两人参加了制科京察的考试。
甘奇也知道,这两兄弟,考试什么的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成绩还没有公布,就设宴请兄弟俩喝酒庆功。
这回兄弟二人是真要当官了。当官的苏轼,是一个内心有公平公正的人,所以是一个不站队,两边不讨好的人。其实也是没有什么远大政治抱负的人,苏轼这一辈子,虽然写过一些埋怨的诗词文章,但是苏轼一辈子都没有表现过自己对于政治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反而随遇而安,怎么活着都洒脱非常。
这一点苏轼与李白不同,李白虽然飘然若仙一般的人物,但又是三番五次想要追求远大的政治抱负。一面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层,老子是仙人”,一面又到处送着干谒诗,想要出将入相,却又一辈子不可得。
当官的苏辙,也是一个纯粹的清流,以喷子起步,喷皇帝也毫不嘴软的人,来日是能当相公的大才。
成绩公布了,兄弟二人显然不可能落榜,入殿觐见皇帝,等着安排官职。
这兄弟俩倒是有风骨,毫不走动关系,连甘奇这里都不开口说一句官职之事。
拿苏轼的话说就是:“当什么官都行。”
拿苏辙的话来说就是:“我苏子由这一辈子,靠的就是自己之才。”
好吧,甘奇倒也没有想太多,因为他也其实也没有什么能力去帮这兄弟二人,吏部他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要想帮这兄弟二人谋个官职,甘奇免不了又得亲自到赵祯面前去说,这种事情说多了,老皇帝岂能不多想?
苏轼苏辙兄弟,那都是有才有能之辈,只要不出事,兄弟二人都是平步青云节节高升的仕途。如今有了甘奇,苏轼再也不可能有那两边得罪的牢狱贬责之灾,苏辙是会成为相公的人,有了甘奇,道路也只会走得更顺。
任由兄弟二人去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其实更好,鸡蛋多放几个篮子,各自走各自的路,只要兄弟二人这一辈子与甘奇一直保持这种友谊下去,来日兄弟二人必然是甘奇最大的助力之一。
苏轼,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这个起点,已经足够高了,大理寺评事是寄禄官,正八品,也就是说苏轼的组织关系在大理寺,也就是说组织关系中央最高法院,然后下放凤翔府当判官。这就类似于中央官员放到地方去锻炼一下,锻炼之后再调回来升官重用。
苏辙,任秘书省校书郎,商州军事推官。意思与苏轼那个是差不多的,组织关系在秘书省,下放地方锻炼,回来再重用。
就看这个官职评授,就知道老皇帝面试之后是很看好兄弟二人的,组织关系都留在了中央,这是一般人很难有的待遇,兄弟俩的起点都很高,关系在中央,地方去锻炼,这在哪个时代,都是要重要的意思。
苏洵同志也走运了,生得两个儿子,进士及第不说,制科也考得好,面试也让老皇帝喜欢,所以苏洵也受到了皇帝的召见,老皇帝感谢苏洵同志为国家培养出来的这么两个好儿子,也听说过苏洵的许多大才名,还给苏洵封了个官。
这事闹得,苏洵多少有一点父凭子贵的味道,当然也有他自己才名不低的原因,苏洵也封了个秘书省校书郎,还有真正的皇差,负责编修《太常因革礼》,也就是大宋朝礼节行为规范,这东西是一个很复杂的玩意,上到祭天,下到每一个品级的官员,还有百姓,天地君亲师,所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礼节,都进行一次官方规范化规定。
这一家子,是真的彻底在首都安家立业了。
此时起,这大宋文坛,从此有了一个苏门。苏门之下,从者极多,名垂青史的有才者,也出不少。
苏轼去凤翔府上任,甘奇一直送到城外驿站住了一夜,大醉而起,又送数里而去。
苏辙,本来想留在京城不下地方的,历史上他也并未真的去商州上任,因为之间还有一些曲折之事,却是甘奇的到来,兴许改变了许多东西,苏辙也顺顺利利去商州上任军事判官了。
苏洵,每日在秘书省修书。
天下的宴席,就是这么聚散离合,苏家兄弟,又都走了。
时代似乎进入了大变化的时候,头年又有一个老臣陈之中去世了,这位曾经也是宰相。
如今曾公亮是枢密使,张、孙为参知政事,欧阳修升官了,枢密副使,与欧阳修一起升为枢密副使的还有陈升之与赵概。
邕州又打起来了,小打小闹,这回倒是不需要朝廷千里迢迢发兵去镇压,邻近州府各自调兵。
有一个好玩的小典故叫作“错把冯京当马凉”,这个故事里的冯京,此时接任了知开封府,这个人可了不得,他是历史上极其少见的所谓“连中三元”之人,从举人考试开始,到礼部会试,再到殿试,全都是第一名。整个科举历史一千多年中,连中三元的人只有十三个,冯京就是其中之一。仕途极其顺利,从高中进入官场,到知开封府,仅仅用了十年时间。也就是说他考上公务员之后仅仅用了十一年,就从基层混成了首都市长。也是坐着火箭升官的。
对比之下,比如现在的枢密使曾公亮,未来也会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从考上公务员到知开封府,整整用了二十七年。这才是正常速度。
冯京这个人,不被韩琦所喜,韩琦仅仅就因为他在京城里当官,竟然连续几个月都不神门去拜见他这个宰相,所以韩琦觉得冯京过于傲慢。不过冯京倒是有富弼罩着,富弼就是他的岳父,富弼为这事还专门让冯京去给韩琦道歉。
冯京给韩琦解释道:“韩大相公您是宰相,我一个小官不敢随意攀附,以免别人污了您老的名声,我这是为您老考虑,不是傲慢。”
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韩琦对冯京是个什么看法。不过冯京后面有富弼,韩琦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只是,现在富弼七八十岁的老娘又死了,得守丧了。
这就有点尴尬了。
连中三元的冯京,名头甚大,为官倒也没有什么过错,韩大相公自然也就要对冯京动手了,位高权重的韩大相公的眼中,可不是仅仅只有一个甘奇。之前富弼就退居二线了,如今又直接守丧去了,家中连宴席都不能开,几乎不见人。
冯京这种前途无量之人,又不是韩大相公的亲信,还得罪过韩大相公,自然就得想办法让他滚蛋,不然开封府这等重要职位,落在冯京手里,韩琦是怎么都不舒服,不说冯京得罪了他。就说宰相更替,权势自然也要随之更替,旧宰相的亲信,在新宰相这里,自然是得打发一下的。
找个罪名治罪,倒是不至于,毕竟冯京是富弼的女婿,不能太过撕破脸,一纸调令让他去外地就是,不要留在中央。
这一日上朝,韩琦自然得说这件事情,便开口禀奏:“陛下,臣听闻太原知府空缺,太原乃四塞之地,也是北边屏障,还是沃野之土,边防重镇,当择一良才上任太原,一来修缮边关城池,二来督导军备,三来也要开始商税改革之事。还请陛下定夺。”
老皇帝点着头,问道:“可有备选之人推荐?”
韩琦立马开口:“开封府冯京,历来才德过人,堪当此任。”
“就此一人吗?”老皇帝问道。
韩琦点点头:“陛下,遍数京城诸多官员,有能者皆有要事在身,唯有冯京才德兼备,此去太原最是妥当。”
“他不是才刚上任开封府不久吗?”老皇帝又问。
“开封府一职,本就在皇城脚下,历来安居乐业,远远不如太原重镇重要,臣权衡之下,才作此想。”韩琦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太原就是边关重镇,面对辽国的军事基地,也是比较富庶的地方,从来都是要得力官员镇守的。
冯京在下面已然黑了脸,才刚上任开封府,韩琦就要把他支到太原去,其中的道理,他自然能懂得,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拒绝,否则落得个贪图享乐的罪名,老皇帝那里可不美。如今富弼不在朝中,朝中连一个敢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凭着韩琦与皇帝去定夺。
情况实在有些尴尬。究其原因,还是当初不该得罪了这位韩大相公。
正当冯京烦忧之时,有一个人出来说话了:“臣侍御史甘奇有言。”
老皇帝开口:“说来听听。”
“臣以为,冯知府调任太原之事不妥当。”权势,是要靠经营的,韩琦说什么,甘奇就反对什么,还能多弄点盟友出来,何乐而不为?
“有何不妥?”
“回禀陛下,太原乃边镇要地,军政大于民政,冯知府从来没有接触过军政之事,一来就委以如此重任,实为不妥。臣以为,最稳妥之策,乃是从西北调一个知晓兵事的州府之官往太原上任。”甘奇如此说道,话语之中多少有一点点贬低冯京的意思。
不过冯京听来,却是眼神一亮,心中直感谢这位年轻的御史大夫。如今以冯京的资历,基层也去锻炼过了,翰林学士的名头也有了,如今上任开封府,那就已经是跳板了,当得一些时候,随时随地就得往中央里去,比如与包拯一样,再当个什么御史中丞,接着当个什么三司使,然后混一混,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枢密使,这么一条路上去,相公到手。
这么重要的节点之上,岂能出京去?首都市长当得好好的,非要到太原去当市长,傻子才愿意。
老皇帝闻言,点了点头,说道:“甘卿言之有理啊。”
韩琦却是立马也道:“陛下,官事可非如此思虑的,老臣以往也是一介文臣,也没有管过兵事,不也去了西北提点兵马吗?”
甘奇没好气一语:“所以啊,此事万万不可行!”
“为何?”韩琦不爽一问。
“就是因为昔日韩相公乃是一介文臣,忽然间提点了兵马,才致使一场大败。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岂能又行此般事情?”甘奇一张嘴,那是不能饶韩琦的。
韩琦一个大黑脸,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老皇帝也是眉头一皱,怎么又说到这个话题了?又把二十年前的事情拿来说,他摆了摆手,答道:“此事再议再议,且再寻几个备选之人,也在西北州府寻一寻,到时候一并定夺了。”
冯京是大气一松,转头看向甘奇,皆是感激之意。他却不知,若非甘奇今日出言,历史上他这个首都市长,转眼就会成了太原市长。
甘奇带着胜利的微笑,退回原位。
韩琦带着一脸的不爽,也退回原位,口中还得答一句:“遵旨。”
朝会散去,甘奇回御史台上班,不得多久,就收到了一封帖子,不用打开帖子,甘奇也知道是谁来请,欣然赴约。
家宴,冯京早早就等在门口,只等甘奇车架一到,就上前说道:“甘御史来得早啊,快请快请。”
甘御史连忙行礼,作请,让冯京先走。
两人推了几番,共同起步,入得厅内。
寒暄之语在门口就说过了,冯京也不矫情,直言开口:“人走茶凉了,昔日里岳父大人在朝之时,岂是今日这般竟然无一人帮我出言,唯有甘御史说了句公道话。”
“岂能教那奸相得逞?如此排除异己,当真人神共愤,身为御史大夫,岂能看得过眼?”甘奇大义凛然一语。
“今日若非甘御史出言,我怕是真的就要去太原了,这开封府的位子还没有坐热屁股,就给我发到太原去了,只为我昔日不曾攀附与他,哼哼……笑话。”冯京说得咬牙切齿。
甘奇却还试探一语:“冯知府可是后悔当初了?若是昔日冯知府能知机识趣,也无今日之灾。”
“后悔?他越是这般,我便越不后悔。我便要看看他能耐我何,就算岳父大人从此致仕,我也不与甘休。”冯京还真是有些傲骨,连中三元之人,平步青云之人,岂能没有一点傲骨?
这话听得甘奇很是舒服,这盟友说来就来了,便开口说道:“我甘道坚,平生最喜清流风骨,如冯知府这般的人,世间不多了,当浮一大白。”
其实冯京也不过三十多岁,听得此语,也道:“一直听闻甘御史乃是君子人物,正派清流,上不畏权贵,下不畏暴民,敢于担当,仁义在心。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恨昔日不识。”
“今日你我一见如故,也不晚矣,下官再敬!”甘奇提杯。
“诶,说什么上官下官,若是不弃,愚兄小字当世,你我今日相见恨晚,称一声当世兄,如何?”冯京,其实也缺少真正的盟友,老岳父富弼是真的失势了,再一守丧,怕就真的再也不谈什么权柄了。
如今该是冯京靠自己的时候了,官场上一般人物,那都是人精,长袖善舞,并不值得信任。面前这个甘奇,那就不同了,引为盟友,再好不过。
冯京与甘奇,其实是想到一块去了。
甘奇哪里还有什么多想,立马拱手:“见过当世兄。”
“道坚贤弟勿要多礼,愚兄敬你一杯。”
皆大欢喜,朝堂之上出得一言,收获这么一个盟友,实在是值得。此时的韩琦,只怕鼻子都气歪了,两个眼中钉肉中刺,竟然就这么合流了。
韩琦坐在家中,思前想后许久,心绪不顺,自从有了这个甘奇,韩琦私事就没有一件事情顺过,如今一个冯京,与甘奇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被甘奇给搅和了。
如今的韩琦,陡然间与赵曙一样了,睡都睡不安稳起来。
晚间派人去请了一人,此人名叫赵宗谔,乃是赵允让之兄赵允宁之长子,宗室之中,也就赵元份这一支最为得势,赵允让与赵允宁都是赵元份的儿子,汝南郡王赵允让自然不必说,已经去世了,获封濮王。
这个赵宗谔,就是赵曙与赵宗汉的堂兄。如今获封虢国公。
其实韩琦选来选去,其实心中也明白,还是得在赵元份这一支选,其他宗实,拿不出手。
今日要见赵宗谔,大概就是韩琦选来选去的结果。
也是因为仁宗平常还比较喜欢赵宗谔,不仅封国公,还封了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头,当然,这仅仅是名头,不是实际官职。
这一见,显然就是要出问题的。
见过赵宗谔之后,只等天亮,韩琦就匆匆入宫而去,准备再一次与皇帝说那多立皇子备选之事,想来经过这么几日,曹皇后那里的枕边风也吹得差不多了。该是发力的时候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赵宗谔相请
(上一章又被屏蔽了,是真不知道哪里违规了,还是被人投诉了。如果没有看到上一章的,自己想想办法吧,我再改着看看。)
“夫君,妾身有身孕了。”赵宗兰含笑一语,便又低头羞红。
刚才还思绪万千的甘奇,此时闻言立马站起,上前几步扶住赵宗兰,问道:“娘子可是当真?”
“起初妾身还不确准,看过郎中之后,便也准下来了,刚刚月余,真有了。”赵宗兰答着。
甘奇这一刻有些懵,连高兴都不知道,只是有些懵,不过也知道连忙把赵宗兰扶到一边落座。
赵宗兰笑着说道:“夫君不必如此谨慎,早间妾身见了大姐,大姐说还早呢,不必过于担忧,吃得几帖安胎的药就是,待得肚子大了,便需要谨慎一些。”
“胡说,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谨慎?”甘奇此时才进入了一点要当爹的状态。
“大姐都生了三个孩子了,她自是懂得的。”赵宗兰脸上有着幸福的笑。
甘奇想了想,说道:“对,咱们家都没有一个有经验的人,老王府那边有没有年纪大一些的嬷嬷?花重金多请几个回来伺候着,如此才是稳妥。”
甘奇心中所想,老岳父一辈子生了三十多个孩子,老王府里的老嬷嬷,那自然是经验十足。
“嗯,夫君想得周到,那妾身就回去一趟,寻几个嬷嬷来。”赵宗兰答着。
“你如今有了身孕,岂能让你去,还是我去吧。”甘奇说完,安顿之下赵宗兰,带着几人坐车出门。
汝南郡王府,依旧高门显赫,只是今日颇有些不同以往,平常里甘奇到这里,只要派人前去叫门,便会先把他安排到前厅等候片刻,然后通报一下,赵曙等人很快就会出来相见。
只是今日周侗上前去叫门,门房之人只说让甘奇在门口等候。
这一点就已经让甘奇皱起眉头了,等得许久,也不见一人请他入内。
甘奇心中哪里还能不想多?
又等片刻,甘奇直接开口:“调头,回家。”
车架慢慢调头,起步不远,忽然听得身后呼喊:“道坚,等等!”
甘奇听出了是赵宗汉在喊,便叫住了车,赵宗汉飞快赶上来,上得车架。
甘奇先开口:“这都是怎么了?如今这大门都进不去了?若是家中无人,也派人说一声。”
“道坚,容我细细道来,实不是你心中所想,你可万万不能误会了。头前官家招了兄长去见,敲打了一番,便是说兄长不该与外臣交好,点名说了道坚你,说道坚以往是个税官的时候,倒也罢了,如今已是权柄在握,便要避嫌。兄长也是没有办法,头前忘记与你说,哪知道你今日忽然就上门来了。”赵宗汉解释着。
甘奇点头沉思片刻,答道:“一家人,反倒面都不能见了……不过官家倒也说得在理,倒也不知是哪个在官家面前嚼了这舌根子。罢了,我回了。”
“官家也说,一家人自然不能没有情分,逢年过节走动一番是应该的。今日道坚来是有何事?”赵宗汉问道。
“哦,宗兰有了身孕,我家中没有人有此经验,想到府里来讨要几个老嬷嬷老仆妇照顾着,如此方才稳妥。”
“宗兰有身孕了?如此大喜,你早说啊,哈哈……走走走,进府中去,也与兄长报个喜,今夜当好好痛饮一番,嬷嬷仆妇什么的,你随便挑。”赵宗汉喜出望外。
甘奇却摇了摇头:“罢了,不惹人口舌,今日到得门口,便算报了喜,仆妇你安排着,你若不会安排,便问问大姐,让大姐挑好送来就是。”
赵宗汉心中莫名有些难受,也明白甘奇之意,口中叹了一语:“偏偏生在这帝王家……”
“你下车吧,我回了。”甘奇说道。
赵宗汉下了车,与甘奇拱手,看着甘奇的车架慢慢驶离,留在原地,便是个长吁短叹。
不知什么时候,这汴梁城忽然起了一些传言,说那虢国公赵宗谔近来频频入宫,深得官家喜爱,不是留着吃席,就是陪着官家听上几曲,甚至还陪着官家批阅一些奏折,国家大事,官家也经常会问他一两句。
这种话,起初说是宫里的下人传出来的,后来达官显贵们也说得言之凿凿,连得那些高门家眷们也当茶余饭后来谈。
甚至有人说官家兴许有意再立皇子。
这种话若是有高门之人说出口,那便全城皆知。
如今那虢国公府,忽然间门庭若市起来。门庭若市倒也不是说朝中达官显贵都往他家去,当官的鲜少有愚蠢到这个地步的。
之所以门庭若市,是因为虢国公赵宗谔,以往打马踢球的,相扑搏戏听曲宴席,交际圈实在不小,以往别人只把他当做一个闲散贵胄,陪着玩陪着乐,说不定还有一些得罪了的,也不怕。
而今不一样了,以往只是陪着玩陪着乐,如今那些人一个个都想着有个从龙之功,说不定来日这位国公爷真登基了,指头缝里流出一点好处,也够受用一辈子,若是念着旧情封个什么官职,那就再好不过了。
汝南郡王府那种地方,是寻常人攀附不上的,那位赵皇子,以往深居简出,也认不得这么多人,想攀附也没有门路。
如今这位虢国公,那就不一样了,门庭若市也是正常。
这种事情,自然也会传到甘奇耳朵里,甘奇只是笑了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后来的宋徽宗赵佶,好好一个闲散王爷,能作诗填词,书法绝佳,画技也是不凡。他哥当了皇帝,所以赵佶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皇位会与他有什么关系。
哪里想到忽然有一天,他哥短命死了,赵佶就被抬到皇位上了。那时候,赵佶身边,无数人都发迹了,会玩会乐的,会闹会踢的,吹拉弹唱的,那都鸡犬升天了。
这大宋朝的皇位,有时候还真就跟儿戏一样。太多从来没有经过什么斗争考验的人,说当皇帝就当皇帝了。
甘奇知道,这是韩大相公再次发功了,手段不凡。
如今妻子怀孕,甘奇便又把赵宗兰送到了乡下去,城内不是一个安胎的好地方,不说其他,就说这汴梁城里的水井,水质就不太好,虽然还没有像最后的长安那样彻底成了卤水,但是一百多万人口在这里吃喝拉撒了这么多年,便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说吃水这个问题,中国古代的水质环境一直极好,特别是乡下河流,那真正都是清澈见底。
中国人从古至今,其实就喝水来说,都是不烧开的,也就是说河边或者水井里的水,打起来就喝。一辈子都这么喝,能活七老八十的,依旧能活七老八十。
中国人喝开水,还是后世的事情,真正的起源是民国时期,那时候还有一个运动,就是喝开水运动,当然,这是科学观念的进步。中国人喝开水,民国开始倡导,一直到解放后才真正大规模普及。
甚至中国人喝开水,还发展出了独特的理念,那就是要喝热开水。全世界喜欢喝热开水的,也就只有中国了,热开水包治百病。
甘奇把赵宗兰带到老宅里,但凡不上值,甘奇也会在老宅里不出门,躲在后院不知道鼓捣一些什么。
码头上的老铁匠也接到了甘奇的生意,也开始鼓捣了。
甘奇那里,有碾磨用具,有各种秤,有黑乎乎的各种粉末。
还有各种石头,方解石、硅石之外,还有各种颜色的石头,砸来砸去。
甘霸在一旁帮手,主要负责砸石头,还时不时开口:“大哥,这块石头好,砸起来火花大。”
甘奇看了过去,甘霸连忙又砸了一下地上的石头,甘奇摇摇头:“这火花还是小了点。若是这些石头不堪用,你去问问那些石匠,在山里凿石的时候,有没有在石灰岩附近发现一些球状的,棒状的,亦或者葫芦状的结核石……呃……倒也说不清,你便让他们把石灰岩附近一些奇怪的石头都带来卖与你。”
“哦,明白了。”甘霸也不多问。
甘奇这是要选一种火石,这种火石常常伴生在石灰岩之中,火石就是在击打之下能迸溅火星的石头,这种石头的作用极大。
作用大到在被击打的时候,能瞬间点燃火药。
点燃火药了能干嘛?
这就是枪了,燧发枪。有别于火绳枪的燧发枪。火绳枪就像放鞭炮一样,得拿着火源去点火捻子,然后才能点燃枪膛里的火药,再击发。局限性太大。
甘奇想弄一支燧发枪试试,不用带火源,也不用火捻子,扣动扳机让撞针砸向火石,立马击发。
火药也是困难,甘奇亲自动手,一应原料,甘奇是碾了又碾,磨了又磨,筛了又筛,甚至动手亲自慢慢挑选,耗尽心神,只为能弄出一点真正好用的火药出来。
甘奇也是个人才,家里妻子养胎,他就在家里造起了枪,还实验起了火药。不过甘奇也小心谨慎,每次混合实验,都是一点点,从来不敢弄多了,也怕把自己炸伤了。
要试验火药威力的时候,甘奇也会带着几个人离得远远,噼里啪啦,呲呲呲呲,不亦乐乎,仿佛找到了一点孩童时期的乐趣。
开心事有,烦心事也要来。
虢国公的帖子来了,这位虢国公竟然派人来请甘奇,这实在出乎了甘奇的意外。
甘奇倒是欣然赴约了,还是樊楼。
虢国公赵宗谔身边,七八个人,有儒衫文人,又华服显贵,有逗弄气氛的下人。
甘奇一到,赵宗谔起身相迎,开口便道:“素闻汴梁甘夫子,才高八斗,仁义在心,勇武不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甘夫子快快头前坐。”
甘奇回着礼,左右看了看众人,头前首席左侧,一屁股坐了下来。
立马就有人给甘奇倒上了酒。
赵宗谔抬杯:“甘夫子请。”
不想甘奇忽然伸手一拦,笑问一语:“国公今日相请,且先把事情说了,再饮不迟。”
赵宗谔也不尴尬,把酒放了下来,笑道:“甘夫子果然非寻常人,那我就直说了。”
甘奇兴许多少猜到了赵宗谔要说什么,所以故意环视左右,以为此时赵宗谔要屏退左右,与他一人私聊。
不想赵宗谔直接开了口:“甘夫子乃是汴梁士子之魁首,朝堂栋梁之大才,更是官家面前有数的红人,升官也是极快。乃世间少有之大才,平常里多听闻甘夫子大名,所以今日才着人把夫子请来,愿与夫子成好友,成至交,便是不胜荣幸。”
甘奇听到这里,问了一语:“可是韩相吩咐国公今夜请我?”
甘奇如此怀疑。
赵宗谔立马说道:“非也非也,韩相日理万机,哪里管得这么些小事?”
甘奇盯着赵宗谔看了片刻,觉得赵宗谔不是说假,便道:“那国公今日就不该请我了,这一遭,怕是恶了韩相。”
赵宗谔又笑道:“甘夫子所言,我倒也明白一二,也听人说夫子与韩相有嫌隙杯葛。不过夫子放心,只要夫子与我交好,韩相那边,自然有我去说项。定教夫子与韩相往后亲如一家。”
甘奇微微一笑,抬头看了一眼赵宗谔。
自作聪明的人,从来不缺。赵宗谔看上了甘奇在年轻一辈文人中的名声,看上了甘奇在皇帝面前立的大功,兴许也看上了甘奇手中的报纸。所以今日想把甘奇收入麾下,助长他的势力。
这么想,倒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算是聪明,知道甘奇手中资源多。
但是今日赵宗谔这么做,就真的是自作聪明了。
见得甘奇不语,赵宗谔立马又道:“我也知道你乃是王府的女婿,但是宗实其人,向来薄情寡义,不与一般人来往,也少念旧情,我还听说你头几日去那王府,都吃了闭门羹。我就不同了,你问问他们,以往我连个国公都不是,他们就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而今我成了国公,对他们那也是一如既往的好。我这个人,就是讲义气,念旧恩。”
甘奇又看了看左右七八人。
众人见得甘奇的目光,还以为甘奇是不信赵宗谔的话语,众人连忙开口。
“甘夫子,国公爷可当真是最念恩情了,世间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
“夫子有所不知,昔日里在下进京赶考,若非国公爷帮衬,那真是要露宿街头了。”
甘奇笑了笑:“国公当真该回去问了一问韩相……”
“问韩相作甚?韩相待我自然是恩重如山,但是也不至于事事都要问他,交个好友而已,此事若成,到时候我自带着夫子上韩相那里拜见,说不定韩相还需感谢我呢。”这话倒也有道理,甘奇每日在朝堂喷韩琦,忽然赵宗谔把甘奇变成了自己人,韩琦岂能不高兴?
赵宗谔还是有点信心的,便是心中觉得自己比赵曙重情义,也觉得甘奇最近是受了气,还觉得自己真有机会与赵曙争夺一番了。
却没想过,赵曙都不敢见甘奇,偏偏他赵宗谔就敢请甘奇吃饭。不过话也说话来,赵曙是皇子,他赵宗谔可不是皇子,也就少了许多避讳。
赵宗谔今日,那是实打实三顾茅庐,礼贤下士。
甘奇依旧只是个微笑:“罢了,国公爷今日这宴席,我怕是没有口福,国公爷问过韩相之后,若是能再来请,那我在好好吃一顿。”
说完甘奇起身而去,心想韩大相公做点事情也是真难,选得这么一个人,有得罪受了。
赵宗谔看着甘奇就这么起身而走,面色微愠,怒色忍了又忍。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都转头看向赵宗谔。
已然有人出言:“国公爷,这厮好生不识趣。”
“定是个狗眼看人低,看不起咱国公爷。”
“来日有他罪受。”
第三百八十四章 张唐英,沈括,火药,喜事
“陛下,老臣之前所奏皇子之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韩琦躬身问着老皇帝。
“哦,此事啊,头前朕倒是也想过,优中选优自是最好不过,皇后也与朕多说此事,此事于国家社稷而言,自是有利的。只是朕也想了一想,宗室之中,可堪大用者,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谁人了。”老皇帝如此答道。
自己没有儿子,这皇位终究是别人家的,虽然老皇帝心中有一个亲疏之别,但是也还真不是非赵宗实不可。
对于老皇帝而言,除了自己的儿子,谁克继大统,那都是无可奈何中的无可奈何,都非他心中所愿。
历史上,老皇帝要一直等待自己开始生病了,心中大概猜想到自己可能凶多吉少了,才会立下皇子。就是这种非心中所愿的心态。
所以对于多一个人备选之事,或者多几个人备选,老皇帝心中其实都是比较无所谓的,道理上来说,还真是对国家有利之事。站在老皇帝的角度而言,无甚不可,唯一的问题就是宗室子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用感情而言,赵曙只算是无可奈何中勉强比较可以接受的无奈选择。
韩琦听得皇帝的口气,心中大喜,连忙说道:“陛下,老臣有一人选,可供陛下定夺。”
“何人?莫不是宗谔?”那些宗室子弟,谁有几把刷子,老皇帝心中有一本账。
“回陛下,正是虢国公,虢国公与陛下向来亲近,才德皆有,胸中沟壑深浅,还请陛下考教之,如此对比之下,优中选优,于社稷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韩琦话不说满,不是一味去抬举夸奖,也是高明。
老皇帝想得片刻,答道:“要说宗谔啊……啧啧……此子百般都好,就是心胸稍有欠缺。”
老皇帝这把年纪,看自己的后辈,自然是准的。
韩琦立马又道:“陛下,虢国公自小不在陛下身边,远处观人,难免不得其真,陛下可考教之,若是心胸狭窄,真无容人之量,便也罢了。”
“也罢,去把他召来见一见朕。”老皇帝如此说道,倒也不存在什么立皇子的事情,想成为皇子,在老皇帝这里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老皇帝若不是真把赵宗谔了解透彻了,觉得还不错,便也不可能立成皇子。
有些人想争,道阻且长,想获得这个资格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韩琦连忙出宫去找赵宗谔,赵宗谔比赵宗实大了几岁,美髯,微胖,白皙,风度翩翩,便看这个外貌,卖相比赵宗实还是强一些的。
韩琦带着赵宗谔往皇宫之内而去,赵宗谔也频频向韩琦行礼:“多谢韩相帮衬,若是事成,在下必把韩相之恩铭记于心,永生不忘。”
这话,韩琦听得入耳,听得舒服,不论真假,也听得舒服,笑道:“国公不必如此,这都是老夫本份之事,只要是有利家国社稷之事,老夫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宗谔也笑道:“官家有韩相,如唐太宗有房杜二人,还加一个魏征。”
这就是往海里夸了,韩琦一人,抵得上房玄龄家加杜如晦,还要加魏征。
韩琦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往前请:“国公谬赞,老夫愧不敢当。”
“有韩相在朝为肱骨,我大宋安矣,国泰民安,万事不愁。”赵宗谔是一套一套的说。
韩琦面上在笑,但韩琦是聪明人,心中却也不知想些什么。
不过韩琦提点了一语:“国公,想不想听听官家是如何评价你的?”
赵宗谔面色一正,急切答道:“还请韩相提点。”
韩琦捋着胡子,开口说道:“官家评你,心胸稍有欠缺。”
“这……这当如何是好?还请韩相教我!”赵宗谔躬身一礼。
“哈哈……谈不上教,国公往后大度即可,待人接物,皆要大度,不拘小节,不拘小礼,不谋小利,不苛他人。当宽以待人,严以律己。”韩琦微笑说道。
“是是是,韩相教导之言,在下定当铭记于心。”赵宗谔躬身作礼,却又问了一句:“不知到时候面见官家,我说些什么好?”
韩琦摆摆手:“国公也不必多想,官家见你,也不是要说什么克继大统的事情,想来也多是闲聊家常,你也不必过于紧张,随着陛下闲叙就是。”
“明白了。”赵宗谔心情定下了。
两人面圣,韩琦话语倒是不假,老皇帝见赵宗谔,还真没有什么事情要说要问,就是闲聊,问一问赵宗谔众多兄弟如今都成家了吗?都生了哪些儿女,过得怎么样,都以何谋生,如此之类……
御史台那边,这几日没有管事的,张晟升任枢密副使,御史中丞一职暂时空缺了。
从六品的侍御史甘奇,忽然间成了御史台最大的官。
批一些公文,提调几个人犯,处理一些弹劾的密报,倒也把甘奇忙得够呛。
御史台下有不少御史,差吏更多,倒是有一人在这几日入了甘奇的眼,此人名叫张唐英,是个极为正直的人,办差办事都是一丝不苟。
这等人才,甘奇自然不能放过,便特意让张唐英安排在自己隔壁办公,大小事情,都会问一问张唐英的意见,见任何人,都把张唐英带在身边。
每每张唐英说一些“此事当详查”的话语之时,甘奇从来不拖后腿,便会立马接一句:“依照张御史所言办理,着人详查。”
张唐英便也会与甘奇点点头,表示尊重。
这种感觉,便是极好。
有一日甘奇路过张唐英的班房,进去看了看,见张唐英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便讨来看了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倒是吓一跳。张唐英竟然把仁宗赵祯登基以来,所有行政要事都一一记载下来了,还说清道明了来龙去脉,甚至连每个行政之事所达成的效果都有详细记录,甚至还有评点。还记录了一些很有作为的官员生平之事。
张唐英笑着说道:“甘御史见笑了,下官是想编纂一部官家此朝的记录史书,以传后世。”
这本书后世还真能看到,名字叫做《仁宗君臣政要》。
这是个人才。
甘奇便笑道:“张御史可有记过商税之事?”
张唐英尴尬一笑:“如此大事,自然要记载,只是下官对商税之事还不甚了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笔……”
“这有何难,我便与你详细说道一番。”甘奇答道,名垂青史,别人都是被动的,甘奇兴许是主动的。
张唐英连忙抬手:“甘御史且坐,下官先去端茶,听甘御史细细道来。”
甘奇落座,张唐英还真亲自去倒茶,待得的空隙之中,甘奇思绪乱飞,想着后世史书之中,是不是会有一个《甘奇传》,想着《名臣录》之中,是不是也该有一篇《甘奇传》……还有什么《甘奇轶事录》,《名相传》、《忠臣录》……
想着想着,甘奇也笑了出来,他倒是真想看看自己死后,是如何盖棺定论的。
张唐英端茶回来,舔笔开始记,甘奇滔滔不绝在讲。
张唐英仔细记录,之后再来汇编。
其实仁宗一朝,御史台的牢狱,是很空闲的。仁宗的宅心仁厚,体现在各个地方。
终仁宗一朝,很少有捉拿官员下狱的事情,不论是犯什么错,犯什么罪,处理的办法都差不多,要么贬谪,要么革职回家,甚至刑罚也不会加在士大夫的身上。
所以这御史台衙门,在仁宗这一朝,还真就成了个喷子衙门,只动嘴巴,几乎不动手。
从某个方面而言,站在参与政治的这些官员这个角度,仁宗朝的政治形态,是相当清明的,前所未有的清明,包括政治斗争,都显得很清明。这是史官对于仁宗一朝的记载评价,因为史官也是文人。
中国的历史,就是文人写的,所以在看事情的角度上,难免带着文人的视角。中国的历史,几乎不记载真正关于民间百姓的事情。
当然,中国自古就是一个文化大国,并非史官不记载,就难以还原古代的民间生活状态。因为中国还有更多的地方志,地方志记载的都是关于地方上的事情,自然就接地气许多。
还有一个最为接地气的历史记录,那就是家族传承的族谱,族谱可不仅仅只是记谁是谁儿子这么简单,还会记载这个家族的许多事情。
再一个就是小说这种东西了,比如《金瓶梅》,要想研究明朝社会真正的形态,《金瓶梅》就真正是一本百科全书了,应有尽有。
所以想要真正了解历史,看史书只是其一。每每有人说起古代是如何如何的,其实很大程度上说的是文人阶层的事情。真正的民间,其实又是另外一个形态。
甘奇这个侍御史,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事情可以做,除了上朝去喷,下朝处理往来公文,看一看检举信之类,真没有什么大事要做。
这汴梁城,是真美,甘奇第一次认认真真逛起了汴梁城,逛遍汴梁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难得的轻松惬意。
如今赵宗兰的生活也很充实,带着一帮汴梁城里的女文人,吃酒听曲,打马闲叙,作诗填词。
每每看到家中这种场景,甘奇总是能想起李清照。
若是不出城去看,甘奇是真觉得这个时代当真是好,民风不紧不松,百姓安居乐业,日子逍遥自在。
这种假象,是真的能迷惑人,甚至甘奇有时候也被这种假象给迷惑住了,只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大宋朝,还真是个安乐死。安安乐乐,忽然就死了。
逛了一天汴梁城的甘奇回到家中书房,写下了一行字:一硝二炭三硫磺。
写下这一行字,甘奇下了莫大的决心。这个配方,很简单,但是这个配方其实也有许多人并不懂,以为就是硝与炭与硫磺的比例就是一比二比三。
其实不是的,一硝,这里面的一,是一斤的意思,就是十六两。后面二与三的单位,却是两。也就是说这个比例应该是十六比二比三。
写下这个东西,甘奇心中带着一种紧张。
也代表甘奇是真的要为未来打算一下了,不论怎么说,战争在这个时代,是一定不可能避免的。这个繁华的时代,不能真的就铁蹄踏破之后安乐死了。
写罢,甘奇开口喊道:“呆霸,进来,有要事吩咐你去做。”
甘霸走进书房,手中捧着半个今年的新西瓜,问道:“大哥,何事?”
“给你一张购货单,你去把上面的东西买齐,送到老宅之中去,货物一定要最好的,不能教人蒙骗了。也不得走漏一点风声。”甘奇安排着。
甘霸点着头:“大哥放心,这汴梁城,没有谁人敢蒙骗与我。”
甘奇把另外一张纸递给甘霸,又叮嘱一语:“码头那个张铁匠,你帮我给他送些钱去,他若问起,你就说过得一些时间,我有要事寻他。”
张铁匠,就是给甘奇打造简易轴承的那个铁匠,后来也给甘奇加工了许多套简易的轴承,手艺相当好。
手艺好是其次,关键是这个张铁匠还真说话算数,满汴梁城,除了甘奇这里,再也没有见过轴承这种东西了,可见这个张铁匠的人品当真值得信任,守口如瓶。
“得嘞,我知晓了,这就去给大哥办妥。”说完甘霸拿着货单,直奔码头而去,订购货物,没有比码头更好的地方了。张铁匠也在码头之上。
甘奇还想起了一个人,名叫沈括,写了一本《梦溪笔谈》,这是大宋朝了不得的一个科学家,中国古代少有的科学技术人才。
只是甘奇在汴梁城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是甘奇似乎记得沈括百分之百是考上过进士的,便也知道要开始注意一下进士榜单了,沈括考进士,应该不远了。
甘奇思绪万千,忽然赵宗兰红着脸走了进来,犹犹豫豫开口说道:“夫君,妾身有一喜事……”
“什么事?”甘奇愣愣抬头,他心中还在想着沈括。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下官多谢韩相栽培之恩
赵宗谔想要拉拢甘奇的事情,韩琦是肯定会知道了。
韩琦能怎么办?一边笑着敲打暗示一下赵宗谔,一边气得七窍生烟,还得反复与赵宗谔说他与甘奇仇怨有多深。
赵宗谔也并非完全傻,便也多少有些明白了,再请甘奇吃饭的事情,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尴尬的是韩琦,夜晚难免,觉都睡不着,这个甘奇,当真如芒刺在背,如今又是侍御史,朝堂小事之上,韩琦也受够了恶心,大事之上也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釜底抽薪的计策,转过头来,赵宗谔竟然想要去拉拢甘奇。
韩琦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站在韩琦的角度而言,每天被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弄得心神不宁,他这个宰相当得是真的很憋屈。
半夜不睡的韩琦,在院中踱着步子,此时如何也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把甘奇彻底解决了,就算不能彻底解决甘奇,也要暂时把甘奇解决了,不能再让甘奇坏了大事。
想来想去,韩琦倒是也想到了一个办法,兴许能成。
这个办法说出来也不算多么高明的事情,之前韩琦只想着把刚刚当上知开封府的冯京调走,此时回头一想,这种办法用在甘奇身上,似乎也是可以的。
既然皇帝看重甘奇,必然也会对甘奇的未来有些安排,以后也会有重用。既然要重用,那有一桩事是甘奇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那就是到基层去工作锻炼,没有这个经历,甘奇便不可能步步高升。
那么对付冯京的办法,用在甘奇身上,应该比较容易成功。冯京是有基层任职经历的,而甘奇正缺这个资历。
把甘奇调走,似乎真的能行。
韩琦思前想后几番,长出一口大气,决定好之后,只等天一亮,韩琦就先到了政事堂,然后又去了吏部,在吏部待得许久之后,把一切准备妥当,到得下午韩琦才入宫而去。
再次面圣,老皇帝依旧穿着一身红色官袍,坐在御书房的木头椅子之上,这位老皇帝的简朴,还真不是其他皇帝能比。
“陛下,老臣此来是要禀报一些官职空缺之事。”韩琦这个开场白,是准备好的。
“说一说有哪些官职空缺。”老皇帝并不抬头,一边处理着公文,一边答着韩琦的话语。
“朝廷之中,御史中丞空缺,地方上,河东太原知府空缺,河北西路赵州知州空缺,河北东路博州知州空缺,京畿也有两个知县上书致仕,江南婺州知州任上病逝,也当补缺。还有……还有福建路泉州知州刚得升迁,需要补一员知州。”韩琦慢慢答着。
老皇帝点着头:“御史中丞之事,先且搁下,待朕思虑一番。其他职位,着吏部差调就是,报上来批阅一下即可。”
老皇帝只在意御史中丞,这个职位对皇帝来说很重要,都要亲自把关。其他地方州府的,老皇帝便不那么看重了,也操不来这么多心。
韩琦却直接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呈上,口中说道:“陛下请看,吏部的人选皆在其上,每个职位都有三个人选,第一个人选便是吏部的意见,还请陛下定夺。”
这办事效率,当真不错。老皇帝很是认可点头,拿起名单看了起来,其实大多数人他也不认识,或者说见过了也不记得了,看着一个一个的人名,老皇帝其实也没有什么意见,天下这么多官员,他再如何博闻强记,也不可能了解每一个人。
只是老皇帝忽然在名单上屡次看到甘奇的名字,婺州知州的第二人选,博州知州的第三人选,泉州知州的第一人选。
这是怎么回事?老皇帝抬头看了看韩琦,开口问道:“缘何哪里都有甘奇?”
“回禀陛下,老臣知晓陛下对甘御史看重有加,老臣也知晓甘御史能力出众,才华不凡,来日必是朝廷栋梁之才。甘御史年纪轻轻,若想担当重任,必要经历一番磨练,到地方州府任职也是必不可少的资历,所以老臣以为,如今商税事情已了,又值朝堂事少之际,此时机会正好,把甘御史放到地方上任职几年,好好磨练一番,再调入京城,便可真正堪当重任了。”韩琦这一套话,说得无懈可击,一切都是为了甘奇好。
老皇帝哈哈大笑:“可是因为他最近总是在朝堂之上与你不对付,所以你想把他支走?”
老皇帝一语中的,但是韩琦也极其聪明,故作尴尬一笑,说道:“老臣惭愧,陛下若是不如此说,老臣自己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陛下如此一说,老臣似乎还真有一些私心在其中。不过老臣还真不是为了打压与他,若说能力才华,朝中能及得上甘御史者,少之又少,如此能臣,不为其前程考虑一番,便也是老臣的失职。如今看这朝堂,皆是白发苍苍之辈,便是能上朝的五品六品官员,年纪低于四十之人也是屈指可数。如此景象,不免让老臣想起了当年,当年老臣随着范文正公革新官制的时候,不过三十五岁,那般年纪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再比如今,这朝堂多少有些暮气沉沉之感,新老臣工,青黄不接。此时不培养年轻能臣,更待何时?”
这话说得当真让人感动,昔日庆历新政的许多事情,老皇帝在这一瞬间历历在目,似乎还真如韩琦所言,那时候的朝堂,中流砥柱还真有许多都是黑发之辈。如今这朝堂,放眼望去,皆是一派暮气。这朝堂似乎随着皇帝年纪的增长,也慢慢老了。
韩琦提出的问题就是青年官员的培养,这话是真的很有道理。
老皇帝一时间有些唏嘘之感,又低头看了看那份名单,开口说道:“泉州太远,赵州博州略微贫瘠,江南婺州算是比较繁华……”
老皇帝只是单纯评价一下。
韩琦立马开口:“老臣所想,便是越艰苦之地,便越是锻炼人,也越能知道民间疾苦。甘御史乃是汴梁生人,又是豪富之家,难免少见了一些民间疾苦。所以老臣才授意吏部如此安排。”
老皇帝点了点头,也觉得韩琦说得有道理,却还是说道:“不若把甘奇召来,听他自己如何作想。”
韩琦其实不愿意把甘奇召到当面来,只想说服了皇帝之后,便安排下去,由不得甘奇多言。但是此时老皇帝开口了,韩琦便也只有点头说道:“还是陛下周到,便听听甘御史自己如何作想。”
老皇帝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小太监,小太监立马飞奔而去。
不得多久,甘奇就被从御史台召进了宫内。
看见韩琦的那一刻,甘奇心中就知道有问题,不过也不着急。
老皇帝把那份吏部名单给甘奇看了,然后开口:“道坚可愿意往地方州府为官?”
甘奇看着名单,博州、赵州、婺州、泉州,这是什么意思?要把自己调走?
韩琦生怕甘奇此时出一些什么歪理邪说把皇帝给说动了,也是如今韩琦还真有点怕了甘奇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巴,觉得甘奇真有可能弄点什么奇怪的理由留在京城,所以立马说道:“甘御史,陛下对你的厚爱,当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如今安排你往州府任职,便是磨练,要不了几年,待得再入京,必有重用。有了州府的资历,以甘御史之才能,来日步步高升不在话下。”
甘奇这就明白了,韩相公的手段,真的厉害,值得学习。这是要把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支走的意思。
甘奇脑中飞快运转着,权衡利弊得失,当大官是要当的,所以到地方州府任职是一定少不了的,满朝文武所有人,都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这个时候,到底能不能走?走不走得?
老皇帝还能活两年多,不到三年。又正是皇子之争,这一走,万一赵曙失势了怎么办?万一真让韩琦把赵宗谔推上去了,那问题就大了。
韩琦见得甘奇没有立马答话,又说一语:“当然了,甘御史刚立大功,此番去州府,这侍御史的官职,也当寄禄在御史台。”
这话不用韩琦说,老皇帝心中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甘奇的组织关系肯定还要放在中央,不会放到地方上去。寄禄的意思,就是寄存俸禄之意,大概就是借调的意思,把一个人从原单位借调到另外一个单位,但是原单位的工资还继续发,这就是寄禄。
不过寄禄官,更多的意思是给你一个官职,给你俸禄,但是不给你实权,这是比较普遍的,恩荫官员里大多都是这种寄禄。
甘奇终于开口了:“回禀陛下,臣愿意去泉州。”
这一句话,出乎了韩琦的预料,更出乎了老皇帝的预料。
老皇帝意外是意外,却是很满意,哈哈笑道:“哈哈……泉州可远着呢,三千里路,你可想好了?”
韩琦带着眯眯笑脸,心想这小子终于犯傻了,若是博州,那三四百里的路,来去几日就是。最重要的是近地方,消息也灵通,做出了一点什么成绩,请功都近。偏偏这小子选个泉州,泉州山高皇帝远,传个消息都十万八千里,待得韩琦事成,这小子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甘奇哪里不知道韩琦心中那点小算盘,甘奇敢走,便是胸有成竹。
利弊得失,甘奇是深思熟虑了的。人生很长,从六品的官,如果就在京城这么混下去,还真有点浪费时间。甘奇其实也有点羡慕冯京,进官场十年就知开封府了。
但是甘奇还是觉得十年才当首都市长,还是太慢。
那捷径就一定要走,别人以为泉州路途遥远,不是个好去处,此时的甘奇却觉得泉州就是一个好去处。
因为泉州可以快速立功,赵州博州婺州这种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功劳可以立,所以是真的去混资历的地方,那就真得在地方待几年。
但是泉州可以快速立功,只要能快速立功,就不用待几年时间了。甘奇有信心,两年之内,一定会调回来。
至于什么皇子,什么赵宗谔的事情,甘奇也有后手,最近一段时间,甘奇可没有闲着。
所以甘奇又道:“陛下,要去地方州府,那自然就不能去享福之地,如江南婺州之地,乃鱼米之乡,何人去为官都一样。臣就要去那看得到真正民间疾苦之地。不知真正的民间疾苦,何以为官?”
甘奇这话,说得大义凛然。
老皇帝听得高兴不已,心中只觉得果然没有看错人,口中也连连说道:“好,当真极好。你若愿去三千多里之外的泉州,便给你再升一级,升到正六品又何妨?”
这是意外之喜,又往上撸一级。甘奇却答:“陛下,臣想去泉州,还有他想。”
“嗯?说来听听。”赵祯答道。
“陛下,泉州之地,虽然地处偏僻,但那里乃是胡商聚集之所,往来商船无数,还有许多胡人聚居其中,也是海口关防要地。臣去那里,一要对泉州胡人进行管制,教他们信服王化,安纪守法。第二点便是最重要的,便是海关,所谓海关便是关税所在,进出货物都要严格收税,如此也是重中之重。”这就是甘奇要去泉州立的功。
韩琦闻言笑道:“倒也听说泉州有胡人,想来也没有几个,至于关税之事,泉州衙门每年倒也有报备,只是并无多大的数额。都是小事尔,甘御史只管去办妥。”
这大宋朝,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北方,三千多里之外的海滨泉州,从来都不在朝廷眼中。
所以哪怕是韩琦,其实也不知道泉州具体的情况。不知道那里的胡人聚集到了多大的规模,不知道那里各种信仰是寺庙林立,不知道那里的海上贸易是何等的繁荣。
朝廷不知道这些,所以给泉州埋下了巨大的隐患。这个隐患大到以后的泉州胡人,竟然敢揭竿而起,光明正大的对抗官府。
甚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泉州几乎就成了胡人的地盘,管理码头地方,欺压当地百姓。
再后来,泉州胡人甚至成了蒙古人的帮凶,宋朝最后的皇帝被逼跳海,泉州胡人更是起了很大的作用。那时候的泉州也真正成了胡人的泉州,几乎独立成一国,杀戮泉州本地百姓,组织军队,据城而守。
这些历史,都埋在史书之中,没有几个人去翻看。
泉州海关,朝廷不重视,那是因为朝廷压根就不知道泉州那里的海贸有多繁荣,甘奇却知道。那里可以收的关税,不可能是一个小数目。
甘奇此去,就关税一样,就是莫大的功劳,要把整个朝廷都吓一跳。还要把许多事情,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所以甘奇只是点头笑了笑:“便是这些小事,下官此去,也当尽心尽力办好。”
老皇帝很是高兴,说道:“此去泉州,路途遥远,你在汴梁里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也不急着出发,若是到得泉州,做出政绩了,回来朕再给你升官。”
甘奇这样的臣子,觉悟真的高,忠君为国的榜样,那么多好地方不选,非要去几千里之外的偏僻之处,还那么有能留,作为皇帝的赵祯,岂能不喜欢这样的臣子?
“谢陛下皇恩浩荡。”甘奇答谢。
韩琦心情也好,万事大吉了,也出言勉励几句:“甘御史能自请泉州为官,当真是众多年轻臣工该效仿之榜样,若是人人都如此,天下必将大治,国泰民安。”
甘奇也笑着看向韩琦,心中也在笑,似乎在说:让老子走?临走也要坑你一波大的,等着。
老皇帝也把韩琦拿来夸了几句:“韩相为国,当真是尽心了,道坚往后若是能成大才,当要感谢韩相今日栽培之恩。”
甘奇笑着,扯着嗓门喊道:“下官多谢韩相栽培之恩。”
第三百八十七章 韩大相公的人生巅峰
甘奇要去泉州赴任,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赵宗兰刚刚怀孕。
世间之事总是这般,在这个时代,妻子怀孕了,从来都不是可以拿来拒绝公事的借口。
如果甘奇真的一去一年多,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甘奇也是看不到的。
带着赵宗兰一起去,也是不太现实的一件事情,这个时代的远行太过舟车劳顿,实在不适合一个孕妇,赵宗兰若真要随着甘奇去福建,十有**得流产。
甘奇要走,赵宗兰默默无语,慢慢给甘奇安排着,带些什么衣物,那些笔墨顺手,带哪些人随身护卫,带那些人在身边伺候。皇家女子,知书达礼,不吵不闹不悲,皇命之下,只留自己心中苦楚。
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不知赵宗兰此时有没有一点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意思,兴许她也一直并没有想过非要让甘奇封侯拜相的……
家国大事,儿女情长。
赵宗兰并不哭,吴巧儿却已泣不成声,连带张淑媛也暗自落泪。
甘奇就坐在院中,看着众人忙碌着,甘霸还被吴巧儿吩咐着出门,买这买那,买泉州没有的东西,比如西瓜,哪怕西瓜在盛夏留不得很久,也要买上一些给甘奇带去。
东西收拾清点了一下,赵宗兰开口说道:“夫君,便让淑媛妹妹陪着你去泉州吧,如此身旁也有个人伺候着。”
甘奇点了点头:“嗯,带着淑媛与春喜便是。”
甘奇心中看着这个家,离别的伤感其实并不浓厚,一去超不过二年便回来了,这大概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所在。
“夫君一路上定要多多保重,也要多多小心……”
甘奇安慰一语:“还有几天呢,不必伤感,东西清点一下就是,不必急着装车。”
赵宗兰点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话想说,但是终究没有开口。
甘奇出门而去,先去了码头上的铁匠铺,拿回了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里最重要的就是一根钢管与一个弹簧片。
钢管是这个老铁匠用一根反复锻造的实心铁棒掏出来的,这是个什么工艺呢?就是把实心的铁棒硬生生从中掏空,打磨,成了一根小小的钢管,一尺多长。这个工艺效率相当低,也耗费了老铁匠与几个徒弟好几个日夜。这就是枪管了。
弹簧片,也是凑合的东西,弹性不错,但是碍于材料原因,耐受度肯定不行。也就是说这个弹簧片,用的次数越多,弹性就会越差,甚至还会变形。保险起见,弹簧片自然要多准备一些,弹性不行了就得换。
火枪这个东西,说容易也容易,哪怕是北宋中期,其实已经就有了。所谓突火枪,用竹管,里面装火药,火绳点燃,里面发射一些东西,只是因为火药与材料的限制,威力感人。但是这玩意已经就是火枪了,严谨一些说,这就是火绳枪。
回到家中,甘奇开始组装自己的这支燧发枪,其实原理很简单,后世孩童过年的玩具里,就有燧发枪这种东西,一把塑料枪,扣动一下,啪一声,仅仅也就是啪一声。
这支枪,有一个坚硬的枪管,只是没有膛线,枪管太短,远距离也就不谈什么准度了,有一个弹簧扳机,有一个火石在击锤之下。只是打造的工艺,实在不适合批量生产。
装好了这支枪,甘奇反复击发了几下,还算满意。带上自己亲手制作的火药,带着一些铁砂与铁珠子,便出门而去。
到得野外,汴河之旁。甘奇开始摆弄着自己的这把燧发枪,倒入少许火药,用纸团塞进,捅实,倒入一些铁砂。
“都让开,到我后面去。”甘奇与甘霸几人喊着。
几人飞快跑到甘奇身后,甘奇略带紧张扣动着扳机,嘭的一声,火光一闪,浓烟滚滚。
甘奇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传来一股巨力,不自觉往上跳动了一下。
目标是一棵河边柳树,众人都围上去看。
一大块树皮早已不见,白白的树干也被打烂了一片。不过仅仅是外表而已,并未深入其中。
甘奇摇了摇头,只觉得这威力不太令人满意。
一旁的甘霸却一脸惊讶:“大哥……这东西,好生厉害。”
甘奇不答,用缠着布条的小铁条把枪管清理了一下,再倒入火药,这回甘奇加大了药量,然后再用纸团塞紧,再用铁条捅实,扳起上面的击锤,如此也就把簧片扳上了。
然后对着柳树再次扣动扳机,击锤击打在火石之上,火石火光一闪,枪却没响。
甘奇倒也不气馁,他知道燧发枪有这么一个瑕疵,那就是并不能保证每一次击发都会成功,能保证十次击发成功**次,那已经就是工艺顶尖了。
不过问题也不大,击发不成功,只需要用大拇指再次把击锤扳起就是,立马又可以击发,这个过程一秒钟都不用。
枪终于响起,这一回巨力更甚,震得甘奇不自觉退后了一步。
一股浓烟升起,甘奇抬手挥了挥,走上头前几步外的柳树。
这一回,那柳树之上,一片模糊,细细查看之下,许多铁砂深入其中一两寸。
这个效果,甘奇满意了,可以杀人了。
甘霸在一旁目瞪口呆:“大哥,这东西,旁人拿来放鞭炮,到得大哥手中,竟有如此威力,杀人夺命,不在话下,我的个乖乖,大哥,给我也来一支吧。给兄弟们都配上,人手一支。”
甘奇一边清理着枪膛,一边笑道:“再来一支两支的不难,但是若想人手都配一支,那就不现实了,这火枪太过耗费工夫,张老头带着几个徒弟,这么多天,才掏出一支枪管。若是想要打造出更多,那还得下大工夫改造一下打造工艺,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
火枪的枪管,是重中之重,想要做出合格的枪管,用掏空这种方式是无可奈何之举。用其他方式,比如浇铸,工艺上是不合格的。这个时代浇铸金属器具,做一些盛装器皿之类倒是无妨,做枪管就有很大的隐患了,其中气泡杂质是不可避免的,那么炸膛这种事情必然大量发生。
哪怕到得明朝,火枪依旧不好用,火炮之所以能用,那是因为不断加厚炮管,还要用铁箍去加固炮膛,这才能保证火炮堪用。这也导致随便一门炮就重达上千斤,甚至一吨重。但是火枪不可能造成几十斤来用,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了,那就真的成了一个铁疙瘩。
制造枪管,中国一直到得清朝,许多地方还在用砂轮钻来钻实心铁棒的工艺,其实就是掏空的办法,只是工艺稍微进步了一些,有专门钻枪管的手工机器了,想来比张铁匠纯手工制作要快速许多。
工艺进步,才是火器的未来。
甘霸有些气馁,他的脑回路有些不同,义气当先,开口说道:“那……弟兄们都没有,那我也不要算了。”
甘奇已经再次上好了火药,这回不用铁砂了,而是上了一粒铁珠子,扳起击锤,再发一枪。
一阵浓烟之后,再看那株老柳树,剧烈摇晃了几下,上前一看,铁珠子深深陷入了树干之中,三寸不知。
“大哥,这玩意,这么近,能破甲了。”甘霸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震撼。
甘奇点点头:“火枪破铁甲,不难。因为铁甲坚硬有余,韧性差了一些,太脆了,反倒是有一种棉甲,抵御火枪比较有效。”
棉甲这玩意,就是纤维制造的甲胄,把棉花反复拍打,让棉花纤维紧密结合在一起,制作成甲胄。这种甲胄的模样,就是清朝八旗军穿的那玩意,一身白,加上许多铆钉。
铁甲这种东西,在宋朝发展到了顶峰,随着明朝清朝的到来,就慢慢落伍了,因为铁甲是真挡不住火枪这玩意。明朝中后期战场,火枪就是主要武器之一了,棉甲也就应运而生,棉甲里内衬铁片,又可以挡火枪,又可以挡冷兵器,也是很大的进步。
“棉甲?”甘霸有些愣,因为这个时代,中国还没有棉花,确切来说,是还没有大规模推广棉花。而今棉花还只在西域有。中国人也还没有穿上棉衣棉袄,布的原料,还真要是麻与丝绸。
甚至此时的中国,还没有“木”字旁的这个“棉”字。只有“纟”旁的这个“绵”字,绵羊之绵也就是这个绵。
甘霸如此一提醒,甘奇脑中飞快运转着,棉花是西域传来的,如今西域的东西,在泉州极为多见。
甘奇不免想着这回去泉州,万一寻到棉花了,那就是大收获了,棉花实在太过重要,不在造什么棉甲,就是保暖这一项,棉花的重要性就是无可取代的,成本低,生产量大,对于中国北方意义重大。
冻死,也是古代中国人很大的伤亡原因。有了棉花这种作物,就会很大环节这种现象。甚至对于军事也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天寒地冻的地方,每个士兵都穿着一件大棉袄,不知可以挽救多少士兵的生命。
想着想着,甘奇收拾好火枪与一应事物,把火枪别在腰带之上,有些不舒服,想了一想,准备再弄个枪套,如此别在腰间就舒服了。
收拾好火枪,甘奇就准备开始收拾人了。
这都要离开汴梁了,甘奇往王府去了一趟,算是辞别。
这回赵曙是正大光明见了甘奇,辞别的事情,便也不怕什么口舌了。
见赵曙,是甘奇有许多事情要交代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就坐在家里不出门不见人,如此就可以了。
怕就怕赵曙心急之下要出门到处去走动,那就麻烦大了。
不过这一点甘奇还是放心的,赵曙二三十年谨小慎微,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赵曙是沉得住气的人,这一点甘奇倒是不那么担心。
赵曙是不必过于担心的人,但是韩琦是不能不担心的人。
要对付韩琦,甘奇的后手自然要留好。
甘奇便又去见了冯京,两人商议了许久。
甘奇又去见了张唐英,交代了许多事情。有些事情,历史上本该是张唐英的弟弟张商英来做的,只是许多事情忽然提前了,张商英还未到御史台来工作。
交代好许多事情之后,甘奇又开始处理起自己生意上的许多事情,该交代的要交代好,还安排的也要安排好。这一去,至少一年多,为了这一年多生意正常运转,甘奇每一顿都设宴,请着一个一个的心腹掌柜之人,推心置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给钱给恩惠,最后自然还要嘱咐许多话语。
最后与包拯王安石等人辞别。
再去与皇帝辞别,还找皇帝要了几个人。皇帝又勉励了一番甘奇,把甘奇要的几个人也允了。甘奇倒也不是要什么大人物,就是史洪磊与折克行等几个军汉,算是一路上的护卫。史洪磊得了枢密院的命令,赴任泉州兵马都总管。
甘奇终于出发了,汴河码头之上,一箱一箱的东西往船上搬着,甘霸与周侗跟着甘奇一起走,还带了四十多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狄咏留在京城,照看着诸多产业。
史洪磊与折克行也带了一队铁甲,三四十人。
甘奇还带了几个账房掌柜的一同南下,人之外,甘奇待得最多的东西就是钱了。
有些事情甘奇从来没有明说,但是带这么多钱南下,就代表甘奇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泉州之地,乃是大宋朝造船业最发达的地方,大宋朝的造船业,在同时代而言,也是世界领先的,哪怕是渡洋而来的外国人的船只,也比不得大宋朝的工艺水平。
哪怕是大航海时代初期,中国的造船工艺也吊打世界,西方的船只在郑和的船队面前,那是不值一提的,郑和下西洋用的大船,能在上面养马队。西方大航海前期的船,人都没地方住。
当然,郑和的船队,也就是古代中国航海事业最后的**与狂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朝泉州的贸易对象,主要是阿拉伯人,当然也有波斯人,但是这个时候的波斯,早已都是msl,也有一些海外移民并非这个教派。另外还有拜火教或者说祆教,这是摩尼教的起源,也就是方腊起义的教派。还有一些景教,景教就是基督教的分支,如今也有一些正规的天主教徒。这些都聚集在泉州。
大宋的瓷器丝绸茶叶等贵重之物,从泉州出发,通过南海,过马六甲,过印度洋,就到了阿拉伯世界。阿拉伯人再通过地中海,就能到欧洲,如今地中海上最会做生意、最会航海的就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从地中海南岸载上货物,到地中海北岸,就成了黄金。
陆上丝绸之路,到了大宋就几乎断绝了,这也逼得那些西方胡人走海路而来,这就是泉州兴起的原因,因为走一趟中国,实在太赚钱了。
大宋朝的船也会出海去,主动运货出去,后世的南海,一次一次打捞起宋代的沉船,里面精美的各种物品,都以万数来计。
北宋还只是起步,到得北宋中期,这条贸易路线已经形成了很大规模。但是宋朝朝廷一直到得哲宗年,才会把视线稍稍转向泉州这个地方,开始设立泉州市舶司来管理海贸之事,到得南宋,丢失了广阔的北方,首都也到了杭州,泉州也就没有那么远了,而且泉州这个地方还有钱,正是偏安一隅的南宋需要的,所以南宋才真正把泉州当成一回事了。
只是南宋时候的泉州,外国人的势力已经真正成型,到得南宋后期,甚至连市舶司的官都是外国人在当。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悲剧,外国人在南宋败退之时,不准皇帝入泉州来驻守,在泉州一次就杀死了三千多宋朝宗室子弟,甚至还帮着蒙古人追杀宋朝皇帝。
这个追杀宋朝皇帝的人胡人名叫蒲寿庚,因为帮助了蒙古人,所以一辈子荣华富贵,也把泉州变成了他自己的王国。一直到得明朝,朱元璋登基的时候,才把蒲寿庚的坟墓刨了出来,把泉州蒲氏定为余孽,男子全部充军,永世不得读书为官。
甘奇此去泉州,两个事,管理胡人,杜绝后患。然后就是赚钱,为朝廷赚钱,也为自己赚钱。甚至甘奇还想要一支自己的舰队。
运河之上,甘奇租用的两艘船,一路顺风南下。
汴梁城里,韩琦心情大好,如今终究是他棋高一招,甘奇甘道坚,不过竖子小儿,股掌之间,大患已除。
接下来,韩大相公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韩大相公四方奔走之下,事情慢慢就差不多了,甘奇已经在运河之上一去千里,再也没有人能阻挡韩大相公的大事了。此事一成,韩大相公这辈子再也无忧。
再上朝,韩琦直接开口上奏:“启奏陛下,关于新立皇子之事,老臣以为,如今可以施行了,虢国公赵宗谔,仁义礼智信,样样俱全,可堪重用,以优中选优之想,家国社稷之念,还请陛下圣裁定夺。”
“臣附议。”
“老臣附议。”
“微臣附议。”
第三百八十八章 甘奇的后手,泉州
附议之声不绝于耳,老皇帝坐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众人,面色没有太多表情,似乎在思虑什么。
此时御史台御史张唐英出列开口:“启禀陛下,微臣有奏。”
老皇帝只是微微抬手示意。
“微臣御史台张唐英,弹劾虢国公赵宗谔招权立威之罪!还请陛下明察。”这话,历史上本该是张唐英的弟弟张商英所奏,如今甘奇却安排张唐英开口弹劾了。
所谓招权立威,其实就是结党营私差不多的意思,招兵买马,自立权威。这是甘奇亲眼看到的。
想当皇子的赵宗谔,不与赵曙一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反倒到处交际笼络他人,进出之间,身边也是众人簇拥,家里也是门庭若市,就这般做派,还想成为皇子?
老皇帝眉头一皱,台下的韩琦立马说道:“这位张御史,可不得血口喷人。”
要说韩琦,压根就不怎么认识张唐英,张唐英所站之地,几乎就是大殿门口了。一般情况下,这种品级的官员,即便上朝,朝堂上也没有他说话的资格。御史台里,有御史中丞,有侍御史,有殿中侍御史,哪里轮得到一个普通御史开口?
最后面的张唐英开口大呼:“臣所弹劾之罪,皆是证据确凿,臣侦知,虢国公赵宗谔,夜夜在樊楼宴饮他人,有朝中官员,有在野名士,有衙门差吏,也有禁军军将,连御史台侍御史甘奇,也曾赴约而去,不欢而散。虢国公家中,更是门庭若市,每日收的礼品,便能堆成小山一般。臣所奏之言,句句属实,樊楼诸多人可以作证,国公府邻里皆可作证,还有不少人赴约却不欢而散之人,也可作证。”
老皇帝面色铁青,不言不语。这种事情是真是假,只需要把李明召来一问即可。
韩琦也是个面色铁青,如今这朝堂,真不一样了,以往他说一点什么,鲜少有人出来反对,哪怕是反对,也只是对事情表达一些其他的见解,而不是直接否定某些事情,意思就是说不会与他韩琦直接撕破脸。
今日却不一样了,一个小小的御史,竟然敢在朝堂之上如此放肆。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韩大相公的威严不比从前了。这种东西,对于上位者来说,是无形的东西,但又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作为一个领导,威严丢了,自然就会出问题。
韩大相公的威严是怎么丢的?自然是二愣子甘奇给慢慢弄丢的。
韩琦厉声开口:“如此构陷皇家子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责?”
这话是拿来吓张唐英这样的小官的。
不想此时开封知府冯京出来禀道:“陛下,臣也要弹劾虢国公赵宗谔兄弟不睦、猜疑过重、冤枉好人、心胸狭窄之罪!”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老皇帝问了一语。
冯京答道:“鲁国公赵宗肃,乃虢国公幼弟。虢国公家中失了宝器,疑鲁国公家子所窃,无凭无据,便上门讨要。鲁国公无奈,口言,吾廉,不足取信兄弟如此乎?乃取钱赔偿虢国公之物。兄弟之间,如此猜疑,实乃心胸狭窄,不足取之。”
赵宗肃是赵宗谔的亲弟弟,赵宗谔丢失了很贵重的宝贝,怀疑是赵宗肃的儿子偷了,便上门讨要。赵宗肃回答,我这么不值钱?这么不能让兄长信任吗?然后赵宗肃就直接赔偿了赵宗谔的损失。
这种事情,在京城里也算不得什么隐秘,两家下人皆有流传,邻里之中也无人不知,作为开封知府的冯京,自然不难打听,何况还有一个甘奇在故意收集赵宗谔的事情。
老皇帝听得是扶额摇头,这都是一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身为皇家宗室,这种事情说出来都丢人现眼。
韩琦立马开口:“此事不过是坊间流传,岂能拿到朝堂上来说?”
冯京回击一语:“韩相,莫不是要下官到两家府中拿一些下人过堂审问不成?皇子之事,何其重大?若是下官不知这些事情也就罢了,既已知晓,岂能不言?难道真让一个如此心胸之人来日克继大统?于家国社稷何益?”
韩琦也是头大,这算什么事情?一个告赵宗谔招权立威,一个告赵宗谔猜疑心重、心胸狭窄。韩琦有些纳闷,这是自己看人不准?还是有人恶意攻讦?
韩琦还得出言把事情回旋一下:“你们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之事,老夫倒是常常听闻虢国公仁义有加,识得之人皆是交口称赞,连得陛下也对虢国公甚是看好,实不知你们为何非要在朝堂上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冯京自然又要反击,却是皇帝先开了口:“罢了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吧,且说说其他事情。”
许多事情,皇帝此时不谈了,私下里自然要去了解查证,张唐英也冯京说的这些事情也不难查证。
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一点错都不犯,就看是大事小事。只怪赵宗谔与赵曙区别太大,赵曙自小过继赵祯膝下,从小就知道谨小慎微。而赵宗谔身为皇家贵胄,没有那么多牵绊,这些年来,大错倒是没有,小错自然犯过不少,若是不争夺这个皇子,那些小错也就无所谓了。如今要争这个皇子,哪怕是在家中惩罚鞭笞了一个下人奴仆,那也是过错了。
冯京退回原位,低头笑了笑。
张唐英也回了列班末尾,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任务,不枉甘奇临走之前的嘱托。
要问韩大相公的威严是怎么丢的,大概就是今日这样丢的,今日这事,自然对韩琦的威严又是一次打击。
韩琦心中憋闷,怒眼瞪向冯京,却也不敢多瞪,怕台上的老皇帝察觉。
退朝之时,出得皇宫,韩琦第一句话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身后有一人问道:“韩相,此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韩琦立马说道:“此事自然是不简单,那个御史,定是甘奇安排的,冯京便不用说,此子素来与老夫有隙,只怪那厮烂泥扶不上墙。”
“韩相,要不再选一人?”
韩琦往前走,沉默了许久,说了一语:“实在不行,唯有再选一人了。”
再选一人也难,这宗室之中,烂泥倒是无数,真要在烂泥中选一个扶得上墙的,太难。
甘奇留的后手,起作用了。
却是老王府中,赵曙听得今日朝堂之事,气得浑身发抖,口中大呼:“老贼欺我,老贼欺我。”
给赵曙带来消息的是赵宗汉,赵宗汉闻言也道:“兄长,那韩相,实不足信也,两边讨好,却又背后插刀。头前不仅把道坚调到三千里外,今日又在朝堂拥赵宗谔为皇子。着实不为人子。”
“献甫,你回头备一些礼物,避开人耳目,送到开封知府冯京哪里去,也给那个张御史送一份去,多谢二人在朝堂出言帮衬。”赵曙这种动作,就是有些乱了方寸。直接给人送礼,感谢是其一,主要是因为赵曙陡然间好像没有了一个盟友,连甘奇都被调走了,这一刻的赵曙,急需盟友。
好在赵宗汉说道:“兄长,如此行事怕是不妥啊。道坚临走之前嘱托,万万不可与人交际。这些事情合该由道坚来做,兄长却是做不得。”
赵宗汉提醒了一下,赵曙才稳住了方寸,顺了几口气,说道:“莫不是今日这两人,本就是道坚安排好的?”
赵宗汉得了提醒,立马也道:“定是如此,今日之事定是道坚走之前就留的后手。那张御史本就是道坚下官,头前道坚也在朝堂之上帮衬过冯知府。想来就是如此,道坚果真高明,不得不教人佩服。”
赵曙微微闭眼,身体往后仰了一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幸得有道坚,还是自家人靠得住,还是自家人靠得住啊……”
赵宗汉闻言一笑:“哈哈……若早知道坚有这些安排,兄长也不用如此日日难眠了。有道坚帮衬着,兄长自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
赵曙也微微一笑,却又面色一变:“只可惜道坚如今离了东京,若是道坚还在东京,我心中才能真正安心。这老贼当真欺人太甚,他心中便是向着赵宗谔的,若非向着他,为何非要把道坚调出京去?今日才真正知晓其面目。”
“兄长不必着急,往后对这老贼敬而远之就是,道坚也说了,此去,一年几月就回。不急,沉住气,便是听道坚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人。”赵宗汉说道。
赵曙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那边甘奇船已出去了几日,越往南走,便是越繁华,江南鱼米之乡,就算是楼船之上,也能俯瞰大片平原绿田,风一吹,稻浪层层叠叠,一望无际,这也就是为何南宋偏安一隅也能抵挡蒙古四十多年的原因所在。
过了江南,就得陆路而行了,其实还可以从杭州入海,海路而行更快。只是海路风险比较大,倒也不是说海船不安全,而是因为海上执法与治安没有保障。
甘奇带着这么多钱物,从码头上船,一箱一箱的搬,但凡有贼人起了歹心。甘奇身边都是连游泳都不会的北方汉子,没有一个通晓海战的人,坐船都要晕船的北方汉子,万一遇到海中盗贼,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走陆路就不一样了,哪怕来一些山林盗匪的,就甘奇身边这七八十号汉子,浑身的铁甲,盗匪也是来送菜的。
所以保险起见,还是走陆路比较安全一点。
福建的地形,其实是很奇怪的,进入福建,绝大部分地方是多山之地,群山环绕。但是进得福建之后,沿海地势又比较平坦,意思就是说福建好像是被群山包围在海边的一块地方。
这在古代而言,多少有些与世隔绝的意思,哪怕是后世,进出福建,也全都是隧道连接隧道。这也是大宋朝的福建,会单独设一路的原因。
福建,是个穷地方,哪怕后世的福建,比起其他沿海地区,依旧是个穷地方,就是因为这种地形的原因。
但是福建沿海的城市,比如泉州、莆田、福州,还是比较发达的。泉州也是自古就富庶,因为泉州出瓷器,德化瓷,那是与景德镇能媲美的。能出好瓷器的地方,也是要有好山好土的地方。
有了好瓷器,有了天然港口,泉州作为贸易中心,也就不难理解了。
福建的穷,在甘奇眼中,泉州的富裕,也慢慢在甘奇的眼中。
只要一进入泉州城,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就会映入眼帘,金发碧眼的有,黑发蓝眼的有,鼻梁高挺,眼睛深凹,这些人大概来自欧洲与阿拉伯、波斯等地。人数多得超出了甘奇的想象,甘奇是知道泉州有许多外国人的,但是没有想到能多到这个地步,几乎到处都是,若是真要进行人口统计,便是随便猜想,也有好几万之数。
而且这些人还都不是穷人,看他们穿着,就知道这些人都是有产阶级,不是来泉州做苦工苦力的,而是在贸易中赚得盆满钵满的。
还有一些外国人,皮肤黝黑的,这是来自印度次大陆的人,还有一些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便是来自占城的土著,占城就是越南。那个追杀皇帝的msl蒲家,最先就是在占城落的脚。这些人,那是苦力人,属于色目人的奴仆。所谓色目人,就是眼睛有颜色的一类人的统称。
看得这些外国人,甘奇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甘霸周侗等人,却是看到了稀奇一般,惊讶得目瞪口呆。
人也看了,甘奇抬头四处张望。再看到一些东西的事情,甘奇的面色就不好看了。
甘奇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城内高耸的塔寺,有些寺顶是月亮,有些寺顶是十字,还有一些是其他。
甘奇一声大喊:“走,快速寻到衙门!”
只顾着看各种奇怪人种的甘霸,听得甘奇一语,连忙回头喊着众人:“把车架都看好了,快些走!”
(拜请大家,不要看盗版。被封的章节看一下盗版是没办法,还请多多支持正版,老祝就靠码字为生了,若是都看了盗版,老祝实在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