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章:三世菩提,洞彻天地(中)
“佛祖讲道,觉缘一朝顿悟,赐莲台七彩。尚有一子,唤净慧,三世伴菩提……”
长眉缓缓地抬步,数百级的阶梯,好似十万八千里一样漫长。耳边响起掌座禅师话语,那时他还小,约不到十岁,跟随掌座禅师来访法华。
净慧禅师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这位老和尚给他的感觉,是极为和蔼可亲,极易相处的。
记得归期,他恋恋不舍,掌座在四明殿长明灯下,缓缓地说出那样一段话,竟使他至今铭记在心。
净慧禅师,出家之前,乃九世善人。三世伴菩提,始入佛门。可便是这样一个大德高僧,却未入圣界,反而守在这方苦寒之地。长久以来,都是长眉心中的一个谜。
踏入北方殿前,长眉远远眺望北城门方向,城中各处喧嚣,惟那处寂静。他皱了皱眉头,唤来一个知客僧道:“贫僧长眉,求见净慧禅师,烦请通报一声。”
知客僧道:“禅师嘱咐过,今夜不得搅扰于他。”
“怎会如此?”长眉一怔,旋即道:“既如此,相烦师弟带一句话,便说黑衣人‘巢穴’便在城中,未知是何来路,只怕我等力有未逮,要请禅师亲自出手。”
“大师且稍候。”
知客僧便去,约过半刻,复回来请道:“禅师请您去一叙。”
越过四相寺,四方台,自那小门步入,长眉见到净慧正在亭中打坐,便即过去行礼,笑道:“禅师好偷闲,城中却早闹翻了天。”
“心有菩提,世间万象,不过过眼云烟,闹够,自然便歇了。”净慧禅师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眸,“万事万物,皆非恒定,无时不在变化,若能抓住其中稍纵即逝之运命,这天地,也就不在你眼中了。”
长眉听得一知半解,无奈道:“禅师,您的话语,愈来愈深刻,弟子却有些糊涂了。”
“呵……”净慧轻声笑了笑,“却是贫僧不是,所谓妙理,应当通俗易懂。适才你传话说,黑衣人‘巢穴’,有何说法?”
“还不是圆觉寺那松涛么,”长眉冷道,“方才弟子搜捕黑衣人,巧遇了个黑衣人制的傀儡,冒充谁不好,偏偏冒充松涛。弟子还待查探,却跑个真松涛出来,将那傀儡打杀了去,还说发现黑衣人巢穴,要来告知禅师。”
净慧淡淡笑道:“如何是你来了。”
“松涛失踪一夜未见,虽说辞未有破绽,弟子心中仍是疑惑重重,恐怕他是黑衣人制的傀儡,要来害禅师。弟子故意激他,着他去请法慧禅师。”
长眉冷笑一声,道:“弟子观东南西北城,独独北城声歇,许是黑衣人故意如此,要诱禅师入瓮。”
“既如此说,你有何计破之。”
长眉狡猾道:“方才禅师打了个妙禅,既您三世伴菩提,洞彻天地之妙理,只怕早有成算,弟子又哪有甚么妙计。”
这却是不愿出力太多了。
“小滑头。”净慧失笑,却起了身,一步便来到他身边,缓缓地说道,“纵是修三世菩提,又怎能洞彻天地。天地不在眼里,却在心里。”
长眉眼前一花,只觉纵入云端之中,不过片刻,睁眼时,不由目瞪口呆,竟已来到北城门入口处。
这处静悄悄的,惟有寒风‘呼呼’地刮过紧闭的大门,使之‘吱吱呀呀’地叫唤着。
“天地若在你心中,何处也可去得。”净慧微微一笑,突地点指虚空。
冰云无声翻涌,不时便落下鹅毛大雪。长眉呆呆望着雪空,喃喃道:“这便是禅师境界……”
“看来你上了当,有人想要贫僧离开苦塔……”
长眉醒过神来,不由惊道:“您是说那松涛也是假的?”
净慧探出手去,仿似伸入虚空,轻轻地一扯,便见一个人影现在眼前,却是松涛模样,早为这惊变骇在原地。
长眉大怒,一掌拍去,掌间佛力汹涌,重重地击在他身上。不料一声闷响,这松涛居然化为了漫天的纸屑。
“可恶!”见了此状,如何不知自己被反激将,心间淤愤,酝酿半晌,终未吐脏话。
净慧淡淡笑道:“谨记定禅功夫,莫失方寸。”
长眉冷静下来,道:“弟子不明白,苦塔有甚么值得觊觎的?”
“却有一事,要你去办。”净慧没有回答,转而嘱咐道,“你且去西城,替外堂弟子解围。那儿也有一个你,正在阻扰马车行进。”
大雪覆盖法华,任何一切黑暗,都将无所遁形。
长眉闻此,勃然大怒,当即二话不说,向西城去。
净慧举步,少时便回到苦塔下,凝神一会,身形突地陷入地底,来到一处暗暗的溶洞,并不宽敞,却足足有六丈多高。
他的身前,是一座黑铁大门,三丈高,两丈宽,厚有数尺。他的身后,座立着一幢塔楼,共四层,塔顶深深没入顶壁,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塔楼与表露在外的古塔一模一样。
内外表里,合共十三层。
最下一层,有一扇紧闭的门,左右各刻一个莲台,上各有一个怒目金刚,斜跨金刚圈,左手托举宝塔,右手持降魔杵。门里正丝丝溢出莫可名状的气息,与塔身三丈前一团漆黑的莫可名状的气息相互勾连、吸引、融合,若非那门上金刚压制,二者只怕早如**般卷在一处。
所有马车运回来的黑暗之力,便都凝作了这一团,出人意料的少。不过,这么点黑暗之力,却是数十万佛徒佛子邪念的总和。一旦这些邪念重回宿主之体,整个佛门都将大乱。
净慧回身淡淡望着,无论城中怎么乱,哪怕整个法华城的和尚死光死尽,只要它不失,都无关紧要。
“甚二先生?大先生也无用……”
便在此时,黑铁门外骤然传来一声暴喝。净慧面无表情地转身去,一挥袖袍,黑铁门哗地洞开,却见有两人在火海中打滚,不多时便惨叫着化作了飞灰。
净慧神情略缓,道:“今番多亏法尊守着苦塔。”
“净慧,你愈来愈无能了,如此蝼蚁也放进来搅扰本尊清净,莫不是信不过本尊?”火光凝成异兽,满脸讥诮道,“去告诉阿难,下回伽蓝法会,恕本尊不伺候了!”
“贼人计奸,利用本门弟子,诳贫僧出去,不料他们早已觑见暗道,竟已摸到此间。”净慧淡淡道,“法尊见谅则个。”
“哼!”
法尊冷冷道:“最后一批缘何至今不曾运来,圣界那群老东西,早等候多时,你到底怎么办事的?”
“贫僧这便去督促。”净慧任其斥责,也不反驳,语罢便去。
……
话分两头,却说长眉赶到那处,先在暗中窥伺,见一个假扮自己的傀儡,对着车队不依不饶,纠缠不休。更令他愤怒的是,剧斗的两方,其中一方,那些‘他’的跟班,还是他在城中物色,欲领回法台修行的弟子。
“不长眼!”心里将这些准徒弟全都判了死刑。
“找死!”
就在他要出面阻止时,暗中却有个护车马的高手突现场间,一个长眉甚为喜爱的弟子被其一个照面杀害。
鲜血四溅,顿使双方顿止。那暗中护卫的高手早已是憋了一肚子气,冰冷道:“长眉大师,你纵容弟子,胡搅蛮缠,此事定会上报法台宗!”
“缠甚么缠?你这不长眼的东西!”
长眉怒极攻心,身形一闪,跃落场间。假长眉见状,想逃,却被他一击化为漫天碎屑。
杀人的和尚一呆,旋即反应过来,不由冷冷道:“虽是有人假冒,可你迟迟未至,黑衣人同伙,莫不是你?”
长眉扫了一眼一众呆若木鸡的准弟子,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还不快滚回去?”
众跟班心知闯了大祸,连忙将同门的尸体一起抬着溜之大吉。
“黑衣人同伙?”长眉这才望向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便是贫僧,你待怎的。”
“大师自重,法华也不是任你欺凌的……”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认不出傀儡便罢了,还认不出我来?信不信本禅师向罗汉堂告你诋毁上师?”
佛门等阶森严,以修为排辈分。圣界不论,在宗门里,辈分最高的便是禅师,次之长老,再次罗汉,最末便是元僧。
这杀人的和尚不过是罗汉,昭慧的境界都未达到,长眉却是禅师,在法台宗又深受掌座禅师倚重,是个实权人物,绝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此言一出,果然噤若寒蝉,再不敢答应了。
长眉气略消,终究没有再为难,道:“净慧禅师等候多时,你等还不快将车运去。”
车队重新启程。
长眉没有离去,一路阴沉着脸,盼着黑衣人会来偷袭,盼到密道里,都未盼来,不由更是阴郁。
黑铁门外,他却不得入,被净慧客气地请了出去。
外堂和尚与把式伙夫进去之后,却再也没有出来。
一切就绪,伽蓝法会告终,四大城门封闭,一层浓重的肃杀,覆盖全城。
飞雪连天,未见止意。随后,全城响起梵唱。
ps:上章章节名错了,已改正。
第九百九十一章:三世菩提,洞彻天地(下)
“甚二先生?大先生也无用……”
火光炸裂,公孙楼大惊,正待应对,肩膀微沉,却被苏伏按住,略一思忖,便屏息静气。
火光涌过二人,却只觉一阵温热,沐浴在火光中,竟半点也不觉疼痛。
苏伏微微一笑:“二先生殚心竭虑引晚辈来此,似是不甚欢迎。”
“哼,你小子明明是个剑修,偏狡猾如狐,可气,可气……”黑铁大门开了,先见四蹄踏火的异兽,随着大门洞开,溶洞一览无余。
公孙楼抬眼望着,微微激动道:“便是它了!”
异兽正是孔黎法尊,他不屑地扫了一眼公孙楼,道:“些许苦海之力,就教你激动成这副模样,没出息,丢你家大人的脸。”
遂又转向苏伏,冷冷道:“小子,你几时认出来本尊?”
“晚辈甫入城,二先生化身小乞丐接近。”苏伏笑道,“没有凡人可在十丈内瞒住晚辈本识,那时便已起疑,只是不知是二先生,索性留在身边探您根底。”
“通过与李忠交谈,晚辈明白了一些事,但凡修士入城,都会无声息的消失,我想那些人必是被您化身的小乞丐孔黎引着去杀了。后来二先生施了神通,领晚辈走了一遭,事后细思,已有多处可疑。更别提地道直通到密道,根本不曾测量过方位,唯有深深了解个中构造的人才能挖出如此地道。再到苦塔门外,您又救了晚辈,那时便肯定,您便是陛下排行第二的弟子,孔黎。”
妖皇一生收了六个弟子,大弟子曲天风与三弟子庄嬛皆死在沉佛战场。也是那场佛妖大战,二弟子孔黎成为俘虏,被阿难佛收为坐骑。
往事难回首,孔黎默然片刻,道:“你很聪明,往往也是你这种人死得最早。”
“与其糊涂活着,不如明白死去!”苏伏坦荡道,“晚辈站在此处,便是明证!”
“你求的什么?”
“但求问心无愧!”
“哼,问心无愧?可笑!”孔黎嗤笑一声,“剑修就是毛病多。”
公孙楼打断二人道:“稍候再叙,速将罪业收起,否则净慧赶回来,只怕再无半点机会。”
苏伏当即要取出玉印,不料孔黎冷冷道:“来不及了,你二人以为老东西有那么简单?即便被引走,不用半刻也会回返,只怕已在赶回来。”
“晚辈利用长眉引他去了北城,哪怕缩地成寸,又怎赶得上?”
孔黎冷笑道:“整个法华城,尽在他脚下,他欲去何处,只消念头一动便可。莫要废话,且躲入本尊法域里。”
说着火光骤起,将二人笼罩吞噬不见,遂将铁门闭了,吐了两具尸体在门口,并发出一道温火缓缓地灼烧。
几乎在他做完这一切,净慧后脚便踏入溶洞里。
随后孔黎佯作杀了入侵者,发了一通脾气,过不多久,最后一批罪业果然运回来,仍是老例的杀人灭口。
净慧将这批黑暗之力释放,毁了所有人与马车的残骸。
“一切就绪,祷念之时,烦请法尊守着苦塔!”净慧本待将城中黑衣人清个干净,再举行伽蓝法会最后一个阶段。因溢出的黑暗之力就在眼前,同源相吸,以此为契点,苦海内所有的黑暗之力,已按捺不住,欲要挣脱苦塔禁锢。
孔黎淡淡地应下,全城和尚便都寻了个地,开始做“祷念”。数万的和尚同时发出梵唱,惶惶之大之广,铺天盖地地涌到上空,凝聚成肉眼可见的金光。
雪花透过金光,仍然洒落下来,若是仔细看时,会发见雪花沾了一点神圣的光,落在树梢、屋顶、幌子、牌楼、桥梁、过道、大街小巷与未及归家的凡人上,竟也染得附着物也发起了些微的光亮,整个法华城犹如圣界般金光璀璨,穿过寒风、冰云、夜幕,直欲点亮天穹。
净慧来到深入冰云的塔顶盘膝落坐,他那干枯地只剩一张皮的唇微微开合,无匹炽亮的佛光便涌现在这天地间。
祷念开启半个时辰后,孔黎将苏伏二人放出来,道:“祷念还有半个时辰,速速收取黑暗之力。”
苏伏不二话,取了玉印,掷向漆黑气团。
那玉印说也玄妙,与那黑暗之力一碰撞,顿时发出玄妙的光。孔黎身上涌出火光,稍微掩盖了玉印波动。
玉印像似鲸吞水般收取着,罪业竟半点也无法反抗。随着漆黑气团愈来愈小,玉印颜色也自苍青转作玄黑,且愈来愈黑,早望不见那一丝清气。
公孙楼望见这幕,如释重负地席地而坐,微微笑道:“今番已是功行圆满,剑君出去以后,切记要守好此宝……”
苏伏心神正被吸引,也未听清,随意地应了声:“这可不妥,你的宝贝,还是由你自家藏好。”
公孙楼暗暗苦笑,却不说话,而是取了空白画纸出来,取笔在上一番龙飞凤舞,很快就见栩栩如生的山水在他UU小说生就。
孔黎望着这一幕,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随着每次挥笔,公孙楼的脸色愈来愈苍白,盏茶功夫,他轻吐一口浊气,尽管疲惫地要倒下,却淡淡地打量自己的作品,无声一笑,将其卷起,起身递给苏伏道:“分别在即,在下身无长物,仅此一画赠予贵人。贵人切记,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能打开!”
苏伏这才回神,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笑道:“出去以后,不如到紫城一聚,小女对丹青一道,颇是喜爱,还想请先生不吝赐教。”
“改日有暇,必定登门拜访。至于令爱,也必倾囊相授。”
苏伏好奇地接过画卷,本待说话,身后斗然塔门斗然发出一声闷响,竟洞开了一丝。
孔黎脸色骤变:“糟了,净慧发现了,你二人速走……”
半空悬浮的漆黑气团如今只剩不到十数,大半都被玉印吸收,薄弱地非常可怜。
苏伏当机立断将玉印取回来,送入心内虚空,同时涌出红河,要破壁而出,怎料顶壁突遭巨力破开,一只干枯的手掌,当头重重地击落。
此时要退已是不及,他正待用剑抵挡,侧旁冷不丁有重击,将他重重地撞了一个趔趄,踉跄地退到黑铁门处,眼角余光觑见,撞他的人是公孙楼。
此时顶壁破开,外头佛光照入,他才发现公孙楼的脸色竟是一片灰白,明明方才,尚有一丝血色。
然而在那干枯的手掌下,无论何种血色,也无用了。
公孙楼嘴唇动了两下,苏伏已然听不见声音,因藏在怀中的那副曾画着松涛的画轴突地自主跳出,竟将他吸入画中。
那两个字,依稀是“保重”。
苏伏眼中倒映的最后一幕,便是那干枯的手掌,穿过漫天纷飞的齑粉,试图留下他。
第九百九十二章:太阴玄星,般若菩提(上)
苏伏甚至能感觉到,干枯的手掌之上所发出的,属于苦海的气息,浓郁且凶残,绝无半点出家人的慈悲。
这定是含怒一击,只为杀人而发。
脑颅轰然一阵晕眩,再睁眼时,却已来到一处荒郊野地,离城不过数里,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起身望去,整个法华城都笼罩在一道惶之又惶的金光下,数万僧的梵唱,响彻四野,震动天穹,冰云之上,隐隐有古刹宝塔宝幢等等虚影。
只见这一幕,他便明白过来,公孙楼打从开始便知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逃,早存了死念。早存了助他脱逃,自己留下的死念。他细声地叮嘱要贴身收好那张失了灵性的画卷,似玉印这等宝贝,也丝毫不留恋地交予他保管,种种迹象,令苏伏默然以对。
相识不过几日,哪怕生死之交,也不过如此。
“法华城,某会回来的!”
苏伏低声自语,罢了再未停留,转身便要离去。
岂料身后荒山突地涌出来数百个僧,有些生面孔,有些熟面孔。有些禅师,有些罗汉。有个老和尚,连眼皮都满是褶皱,却撑起眼眶,用着一双浑浊的双目,望着死人似的望着他,单就他的眼神,就令人不寒而栗。
他唤作法慧,是举着屠刀的和尚。
苏伏目中杀机几欲凝固,耳畔依稀响起公孙楼话语:“惧!真界山水,在下未历万分之一,若在此前死去,必留悔恨……”
“今番已是功行圆满,剑君出去以后,切记要守好此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按捺住杀机。先生不能白死,玉印不容有失,没有二话,曼珠沙华疏地探出,在虚空斩落,有剑光吐出,打散围涌而来的和尚。
躲过法慧一次重击,他御使剑光冲过缝隙,直往远空冲去。
……
“这方天地,终归不在法尊心里。”净慧一击,公孙楼便化齑粉。干枯的手掌终是没能留下苏伏,复陇回袖中。垂眉敛目,低声说道,“佛门大乱,便是法尊所期冀的么?”
“九世善人,莫说本尊,”孔黎讥笑道,“你又如何?这方天地,真在你心里?只怕相反罢!以你修持,三圣秃驴一个念头,便可成就佛陀。可你的归宿,却是与苦海相生相死,就不怨吗?”
“无量吾佛!佛是仁爱、慈悲、光明,贫僧既入修罗禅道,怎敢奢求佛位。无论世间诽我谤我,彼岸便在脚下,心有定境,何处不是归宿。”
净慧望了望脚下,在底层里,有两道紧紧锁住他脚的莫名力道。他想了想,又道:“法尊此番犯下滔天大罪,却是为何,你明知这二人逃不出蜃楼,偏要他们送命在此。便是拦下贫僧,又有何用?”
“他们死不死,与本尊何干?本尊隐忍五千载,方才等到今日……”孔黎连自己生死都不在乎,又怎么在乎别人生死,他低沉地笑着,“不如此做,怎消本尊心头之恨!”
“法尊罪不容恕,本该处死。方才阿难尊者向佛祖求情,并着贫僧告知法尊,庄嬛施主已转世成人……”
孔黎微微一怔,旋即眯眼道:“当年三妹,便是死在满口仁爱慈悲的你等手下,本尊亲眼见她体魄、灵魄、魂魄一并化为齑粉,如今却来说甚么转世之身,真是可笑。”
净慧不语,点指虚空,竟有景致生成。却是一片冰天雪地的银白世界,在漫天的风雪中,一艘穿梭在风雪之中,玄铁打造的飞楼船,异常醒目。
“咯吱咯吱——”
一连串银铃般笑音自上传出,孔黎定神凝望,便见一个二十左右年纪的姑娘,孩子气地张开双手,围着一个盘膝打坐的男子,扑棱着手翩翩舞动。
“仲谋哥哥你快看呀,这里的雪花好美呀,要是太渊城也天天下雪,那该有多好呀……”
男子睁开眼睛,温煦笑着:“太渊城若是落雪不断,你便不会认为它美了。”
“为什么呀?”姑娘眨着可爱的大眼睛,满脸都是疑问。
“旧景若如故,新景何入眼。旧景若敝履,新旧复交替。”
孔黎呼吸微微急促,双目之中流露出缅怀、痛楚、怜爱。正当他看得出神,光幕疏地消失不见。
“阿难!”一声恐怖咆哮,溶洞霎时被火光覆盖,火光中依稀凝成一张脸,愤怒而狰狞,“谁敢动她,本尊必教他生不如死!”
愤怒、决绝、铿锵的话语,在这溶洞连绵不休地来回震荡着,一遍又一遍地震荡,竟导致剧烈的地动山摇。
“孔黎,汝太放肆了……”
一道金光自顶壁缺口落下,震动立止。火光发出咆哮,左冲右突地挣扎,却被金光死死压制,火光渐渐蜷缩,最终凝成沐浴在火焰之中的异兽,其双目猩红如血,死死盯着金光投下处:“阿难,你有本事便杀了本尊……”
“公约不可破,便是破,也不可由佛门破。”一个惶惶音声自顶壁落来,“孔黎,劝汝安分守己,莫要误人误己!”
孔黎脸色变幻难定,终是一声怒骂,收回了锁困净慧的法力。
净慧低头双手合十,道:“无量吾佛,尊者且入苦海小居,待罪满百载,小僧再请您出来。”
苦海终于彻底洞开,无尽的罪业轰然爆发开来,法华城金光大放,将欲四散的罪业压回塔内。
孔黎阴冷地望了一眼净慧,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纵身跃入苦塔。
净慧伸出干枯的双手,缓缓地引导罪业尽入苦塔,遂将塔门暂时封闭。做完这些,他方才踏出一步,便是这一步,便已来到冰云之上。挑目四望,浑浊的老眼睁开一半,便是睁眼的动作,已附了神通,有微光湛湛。
然而欲追踪之人,已然不在追踪范围之内。
那点黑暗之力,已是数十万佛徒佛子邪念汇聚而成,若是丢失,佛门必将大乱,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之追回。
不容他多考虑,正待一脚踏出,冰云上空宝幢、宝塔、古刹等等虚空突地烟消云散,一道青光突如其来,好似一个圆盖,将数万僧梵唱寸寸下压。
净慧吃了一惊,感应着此气息,心念微转,便即明白前因后果。不由双手合十,身上漫出金光,与青光重重地撞在一处。
二大力灵层面圆满之力,在城上碰撞,毁灭性的余波,将四方冰云吞噬殆尽。
冰云不见了,大雪却仍在飘落。暗沉的天穹,不知何时缀上了星辰,闪闪发亮的繁星,铺成了星辰海,洒落的星光,使整个法华城亮如白昼。
“雨上双飞燕,涧下花离人。行途却看,陌上欢客离愁。心似漓江水,东流无歇时。谁道相思,堪得花落雨收。”
一声低吟漫唱在星辰海下流淌。城中所有人,包括不由自主止了梵唱的和尚们,都抬起首,视线定格在星光之下,那一袭淡白色宫装下,那一抹惊天动地的倾城丽色。她的美,已然不属凡间,这世上所有的赞美词汇加在她身上,都无法描述她的美的万分之一。
她的眉宇间蕴着一抹无可言述的寂寞,纵她身后星辰海,也无法照亮,所有人心头便都沉甸甸的,亮如白昼的法华城,竟似也黯然失色。
她撑着一支伞,这伞玉树为骨,玉叶为面,上点缀几朵淡蓝色的梅花,伴着几朵雪花,也是说不出的冷清。
“谁道相思,堪得花落雨收……”
城中所有凡人,都好似陷入魔怔,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念。
雪花好似众星拱月,围绕着她纷飞乱舞,她在雪中,又不在雪中。这是一个,比雪还要寂寞的人。
“宫主何来?”净慧禅师一开口,顿使所有人自“魔怔”中醒来。
此人正是南离宫宫主,青华夫人楚玉环。
楚玉环淡淡地瞥了一眼禅师,道:“本宫座下,有两个弟子日前来访,如今身死灯灭,禅师有何话说?”
“佛门圣地,岂容妖女玷污,杀了便杀了,你待怎的?”禅师未语,却有另一个禅师乘坐莲台腾空,向着楚玉环冷冷道。
这女人一出场,便将祷念破坏,幸好苦海门已闭,不然必要酿成大祸。
未见楚玉环动作,但见星辰海投下一道青光,径自打在那禅师身上。先见金光漫涌,与其对抗,然抵挡不了数息,金光倏然也化为了青光,倒卷回去,那禅师顿时七窍流血,栽落在地,竟是气息全无,死透了。
“师兄!”
底下又有数个禅师乘坐莲台上来,其中一个发出一声悲呼,复狂喝一声:“妖女纳命来!”
声未落,人已来到楚玉环上空,几道伏魔令随着“卍”字打落,这神通却是针对妖灵一类。
楚玉环玉指轻弹,有一道玄之又玄的青光自她指尖激射而出,在半途突地散碎,绕过伏魔令,嗤嗤嗤地洞穿了他。
其尸体紧随他师兄栽落,只一个照面,便有两个禅师陨落,整个法华顿时噤若寒蝉。
“一命换一命,宫主可息怒了么?”
第九百九十三章:太阴玄星,般若菩提(下)
“禅师之言毫无道理,此二人因冒犯本宫而死,偿命,偿谁的命?”
楚玉环惊心动魄的容颜微微漾出笑容:“莫不是以为本宫来此,就只为以命抵命?”
净慧双手合十,低低念了个佛号,道:“此间事可否容后叙,贫僧有要事在身,无暇奉陪宫主。”
语罢往虚空踏出一步,身形便即消失不见。
楚玉环将玉手一翻一压,星辰海明光大放,四方空域顿时为星力覆盖。消失不见的净慧,复又出现在原处。
“无量吾佛!待贫僧回转,定以命偿之,请宫主让开!”最后一言,已带了些微冷冽。
“本宫要杀人,还需你来偿?”楚玉环语中目空一切之态,尽显无遗。其语未落,纤纤玉指点指虚空,宛若拨弄琴弦,星辰海涌动起来,一道清冷月华突地投落下来,天上居然出现了一轮圆月。
月华照在整个法华城,身上但有佛力者,尽都发觉体内气血僵滞不动,面皮不由涨得通红。
玉伞微微转动,一道肉眼难见的波纹自虚空泛开,整个法华城内,未归家的凡人都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家走去。而那些面皮涨得通红的和尚,都不由自主地对着同门痛下杀手。
“青华宝盖……快逃出城去……啊……师弟你竟对我下此狠手,莫不是早对我怀恨在心?”
“不……不是的……师兄你听我说……他……他自己动的……啊啊……”话未完,已惨遭毒手。
“该死的南离宫妖女……”
整个城陷入一片混乱,血腥四处蔓延,惨叫、惊叫、怒骂……全然无用,楚玉环止动念,法华圣地,便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无量吾佛!”
净慧眼见如此,心知无法善了。佛印倒悬,喃喃念道:“菩提无相生,苦海无相灭……”
其身形忽闪忽闪,几近透明状,踏出一步,佛印击出,当即粉碎了星域与青华宝盖的气机勾连,其身半面金光璀璨,半面黑气沸腾,尽皆冲天而起。
其身后半尊明王像,半尊修罗像,一金一黑的手掌,轰然拍击而去。
这一击非同小可,几乎占据力、法、灵三个层面的全部空间,竟无一丝破绽可觑。
楚玉环淡淡的细眉微微挑起,凝脂一般的玉指疏地捻了法印,月华之力骤盛,领漫天星辰一起投下青光,没有破绽,那便击出一个破绽。
青光狂野地按落,层层铺盖虚空,四目之内,尽是青光,无半点佛力痕迹,使苦塔发出震动,使净慧不得不退却半步。
便是这半步,青光抢得大势,反扑回去,将金光与黑气同时压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此次交锋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见净慧踏出一步,明王与修罗同时粉碎,其身被莫可名状的力道压落在地,干枯的双手撑在头顶,好似有甚么重物压着他一样。
净慧的手段,乃其自创《般若菩提渡心经》,却是逊色《太阴玄星锁星劫》一筹。
金光乃是其佛法修持,黑气则是苦海黑暗之力。其费了数千年功夫,才令禅心定境稳如磐石,半点尘埃不染,邪念入心,只如流水淌过。
如今这一切在楚玉环面前,却是土崩瓦解般地粉碎。
而楚玉环对于一击没能杀死净慧,却颇是不悦:“挣扎什么,反正要死两次,不如利索一些,本宫可没有闲情同你玩耍!”
净慧面色一红,气息忍不住翻涌,竟喷吐出一口血来。他禅心定境稳如磐石,自不会受其言语影响,只是随着她的话语,其压力激增。
“宫主莫不是故意拖延老僧……”轻轻地咳了两声,“法台、法华大乱,固然对宫主有利,可事后宫主却要承受本门报复……无量吾佛,只怕无法善了……”
“拖延!”楚玉环冷笑一声,“禅师速速去死,二次以后,你求本宫,本宫都不会逗留半刻。”
苦海出现异动,她又怎会不知。只要她不承认,佛门便无可奈何。南离宫与佛门剧斗,只在门下弟子之间,若是由她出手,佛陀以下,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若要杀她,至少要两个净慧与三大佛陀之中一个。而若是杀不死,或者杀死以后,都有许多麻烦。
她是萧南离道侣,楚渡之女。剑斋与妖神宫绝不会沉默,只怕到时便是一场惊世大战。
净慧的心,七窍玲珑,讲的是禅意,不惹世俗尘埃,不沾七情六欲,故无争胜之心。若是往常,他倒也懒得争持,今时不同往日,二者总要有个胜负。
“无量吾佛……”
他突地松手,顶上无匹星力压下来,其法身立即血肉模糊。任由星力肆虐,其盘膝落座,口中却讲起经来。
他口中的经文,不过是寻常的《伽蓝经》,与祷念时所念相似。过不多时,其身涌现浓厚的黑暗之力,暴烈地将星力推开。
“般若无相,心似菩提……”
其干枯的表皮突地充盈起来,立起的同时,身形节节拔高,佝偻的背倏然挺直,竟自一个八十年纪的老翁变作了四十年纪的壮汉。
目若鹰隼锐利,臂能开山裂石,其一脚踏出,已来到半空,掌作手刀状,重重地劈落。
虚空裂开,发出极为刺耳的尖锐声。看似千钧巨力,实则只在法这一层面登峰造极。其有所不擅,必有所擅。
楚玉环敏锐察觉个中微妙,细眉挑起,夷然不惧,竟是不躲不避。其身在虚无之间徘徊,星辰海随她闪现,法华城一会亮,一会儿暗,令人半点摸不透。
只有身处其中的二人知晓凶险。
“太阴,玄星,锁星劫……”楚玉环的躯壳,在一次凝实后,突地檀口微吐。
太阴便是月华,玄星便是星辰海,锁星劫便是造就青华夫人这一别称的由来。此道大成,凡其到处,星辰海随行,凡其视线所及,一切灰飞烟灭!
黑暗在青色的月华下冰消雪融,半点痕迹也不留,便连那净慧禅师,也消失在天地间。
“锁星劫,运命亦难奈何……”惟留一声似惊叹又无奈的低语。
第九百九十四章:如血残阳,残阳如雪(上)
狂风在耳边呼啸,呼呼的声音,逼得他脑颅几要涨裂,却已无余力隔开。
数不清杀了几个和尚,黑衣都染成暗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即使风驰电掣,亦丝丝地钻入鼻中。
一路逃过来,最初的追兵有数百个,现如今仍有数百个。敢来追杀的,皆是苦行僧,沉默坚忍,哪怕看着同门被杀,脸上也没有多余表情。杀死苏伏,成了他们惟一心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苏伏落在一处山岗,眺望远空,似乎没有追来。未敢大意,本识仍笼罩里许范围。方才十数次杀出重围,重又御剑,总有追兵能绕到前头阻截。灵气虽不虞枯涸,精、气、神却在源源不断消耗,突围愈来愈吃力。
更有老和尚法慧,总觉他非寻常禅师一流,故屡次突围,半数心神警惕于他。
取出玉印,只见黑气消去一个角,冰冷一笑,只怕已有果报落在法台、法华两宗弟子身上,想此他心中略微畅快。
收起玉印,便开始打坐。
没有很久,恢复一些气力便起身,剑光裹了他,仍向无尽海方向而去。
他将剑光压得很低,这不是为了躲避和尚,愈是高空处,冰云愈是浓厚且凌冽。在此时刻,他无法浪费一点一滴的精神去激发灵气护体,因为那点气力,可能成为剥夺他生机的最后一根稻草。
低空处,稍微好受一些,凝神也更容易一些。
左右四方,数千里范围,皆是一片绵延的雪山。依稀记得雪山后,有个小山村,那是他踏上蜃楼群岛遇到的第一个村落,只要越过这片雪山,其后数千里,都是平坦的野地,以御剑之速,应可逃过和尚们围追堵截。
飞了一会,尽管低空,前方却有一大片冰云,阻住了去路。
不得已下,只得再将飞剑压落,冰刀般的寒风,凌冽地刮过暗红的衣袍,却好像直接割过体肤一般,妖体也不由生疼起来。
尽管凝了一百零八天元真罡,已然脱胎换骨,没有灵力护体,还是抵受不住极西之地的冰寒。
穿过浓浓的冰云,视线重又清明,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与冰云接壤的雪山。上面落着一株株雪松,大半枝叶被落雪覆盖,将它染成了银色。
雪松绵延数十里地,密密簇簇地分布着。寒风凌冽难止,这些雪松的枝干,却仍然笔挺有力,顽强地与酷寒斗争。
苏伏微微分神,眼前突地模糊起来。心神猛然提起,按落飞剑,凝神倾听周遭动静。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声也不知何时止了。
少顷双目恢复,只见头顶冰云不知何时变幻了性质,令他灵台频发警兆。心头微冷,剑印挥斩一片剑气,没入冰云之中,却连一丝波澜也未激起,宛若石沉大海,再无声息。
本识探去,也像似陷入泥石流,非但无法明辨其质,几乎难以自拔,心神像似要被吸入到不可知之地,费了好大劲才收回本识。
不止眼前如此,左右但凡目力所及之冰云,尽变幻了性质。除此雪松林,竟再无前路可走。虽有退路,可后方却是法华宗,如何能退?
“好大阵仗!”眼见法华如此大张旗鼓,苏伏不禁冷笑一声,向着雪松林里淡淡喝道:“藏头露尾之辈,还不出来?”
雪松林间,转出数百个和尚,在苏伏的前方分布着,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而后,雪花从天而降。如泥海般的冰云,凝结了少许的冰花,开始往下落,一点点一滴滴,好似它的眼泪,悲嚎的寒风,好似它的哭声,也不知为谁送葬。
苏伏的脸色就好似冰花一般苍白,双目寡淡,如一泓淡水,清澈又安静,另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嘲弄。他用力撕扯,将身上血衣扯下,从容地披了件月白长衫。
新月如故,不知悲喜何来。
此时心绪安宁,躯体略显透明,好似要与这银白世界融为一体。
“花落枝未残,微雨洗清秋,一切都很好……”望着雪花漂落,苏伏重又沉入前番未尽的体悟里。
顿悟、灵光一现、福至心灵等,皆是修士不可多得的机遇。时光虽然短暂,他这一路走来,却见了太多太多。
“你已犯不容恕之罪,若就此随吾等回去,自禁苦海百载,可容你活命。”
群中分开一个大胡子禅师,约莫明达菩萨境界,手中挈着一柄与密道之中那个守卫一般无二的锡杖,共有六个圆环,随着他动而动,发出叮叮铛铛的脆响。
并不悦耳,却清脆的音声,传得很远很远。
“人这一生,总有愚蠢的时候。”苏伏的声音,虚无缥缈,就好像从九重天上落下来,传得很远很远,“若总是做一些聪明的事,岂不是很无趣?先生走过多少山水,才领悟这道理。所以他选择死,而让我活下去。因为我,总是喜欢做些聪明的事……”
“你们是杀人的人……”他的双目突然变得锐利,“我也是……”
音声未落,原地却失去了他身影,止留一道深深的脚印。
大胡子禅师旁边有个铁塔似的罗汉,不知何时附了天眼通的他,斜跨两步,利用他那高壮的躯体来挡。
一声轻笑,苏伏突进的同时,探手入虚空,握住曼珠沙华的剑柄,呛锒一声清越的鸣啸,人未见,只见寒芒,鲜血顿时喷洒长空。
这罗汉分成了两个,像似讯号般,大胡子禅师怒目一瞪,法体运力,锡杖携裹风雷之势重重地砸下。
曼珠沙华横在头顶,铛地一声重击,苏伏借此向后滑行,途中右手持剑,与左手剑印交互舞动,沿途又有三个和尚倒在血泊中。
苏伏的速度快如鬼魅,场中禅师,害怕伤害同门而束手束脚。
身形未止,侧边突有一道“卍”打将过来,依稀听见九字真言。
苏伏侧向挥出一剑,卷动几片雪花,宛若月华碎片,嗤嗤地将那和尚脑颅洞穿。身形一起一落,便落在冲来的和尚群中。
曼珠沙华左刺右挑,动则有剑气如影随行,将击来的佛力撕碎,左手剑印随意挥洒,总有剑光在不经意的角度,将人斩成两半。
一时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和尚都没有他的一合之敌,一个晃眼的功夫,便有数十个和尚倒在雪地里,热烫的鲜血与融化的雪水汇聚成河。
“拦住他!”
大胡子禅师又惊又怒,眼见苏伏破开包围圈,宛如猎豹般窜入雪松林,所有试图拦他的人,往往眼睛一花,就莫名其妙地横尸在地。
“哼!”
其右脚重重踏地,方圆数百丈内,突地发出一阵地动山摇,无匹巨力,莫可名状地将苏伏探出体外的本识震碎。
但有本识,便是剑域。本识被震碎,不止剑域粉碎,苏伏面如金纸,哇地吐出一口心头血,金色的血液,滚烫如火,将雪地融出一个大坑。
“想跑?”大胡子禅师冷笑一声,跟着踏出一步,身形穿梭了虚空限制,斗然来到仍自站立不稳的苏伏身后,锡杖作了劈山状,眼见要砸中苏伏。
苏伏难看的脸,却闪过一抹诡笑,身形突地诡异撞入大胡子禅师怀中,嗤的一声闷响,曼珠沙华洞穿了他的心脉,搅动几下,鲜血自伤口出炸出来,喷得他满脸都是。
“下辈子投个好胎!”
冷漠地撇下这句话,身形闪了几闪,便已甩开残余的和尚。
跑出数里,脚下一软,竟不住地往前翻滚,前面正有个坡,直直地翻到坡底,又忍不住吐了口血,本识遭此重击,已是强弩之末。为突这重围,他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太大了。
强忍着钻心的剧痛,硬生生将本识再度探出,追兵很快来到,他无法停留半刻,强撑着起身,复又往前疾奔。
然而没有数里,前方松林复又涌出数百个和尚。此次无任何聒噪,领头禅师面无表情地率先杀上来。
苏伏的眼前一片血红,他拄剑而立,如风轻吟:“今夜剑光,分外明亮,诸位以为是也不是。”
语声方落,红河乍起,与当头击来的禅师撞在一处,僵持数息,后者惨叫都未发,便化作了齑粉。红河宛如雪漫千山,以苏伏为锋矢,又如苍龙出水,沿途所过,数百个和尚与数百棵雪松尽都化为齑粉,偏偏不伤一片雪花。数百个罗汉,其中甚有二个禅师,便如此折在红河下。
红河乍然消失,苏伏自空摔落,向前滚着去,撞在数十丈外的一棵雪松上。识海、道体、法体内外的每一处,都在不断地发出咆哮,每一个细微处,都在传递着一份无与伦比的痛楚,枝干上沉甸甸的雪砸落在他身上,差点令他痛晕过去。
凭着坚韧意志,他站了起来,勉强辨认了方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
没有多远,他又顿在原地。前方等待他的,仍是和尚,一个和尚。一个他,便胜过千军万马。
他的名字唤作法慧,他是个举着屠刀的和尚。
第九百九十五章:如血残阳,残阳如雪(下)
“玄帝大驾法华城,有失远迎,到今日方才得见真面目,好手段。”法慧的声音很轻,却在讥讽苏伏藏头露尾,有**份。
苏伏没有说话,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法慧更是在音声落下时,袖袍便鼓荡着击来,一缕飘忽的劲风,自他袖中激射而出。
来势如烈火!
苏伏已是强弩之末,本识蜷缩在识海里,半点也无法调用。没有本识,以一双肉眼,如何分辨法慧这一击,究竟是力、法、灵哪个层面,无法分辨,又如何对症下药地反击。
“嘭!”
法体重若千钧,无法避开,生受这一击,身形顿时飞退,撞断了十几棵雪松才倚着一棵强壮雪松止住退势。
气血翻涌,忍不住吐出数口血来,落在身前雪地上,蒸腾着冒出雾气,融化了一大片水渍,意识几度昏迷。
他靠在雪松上,一动也不动。
法慧缓缓举步过来,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声平稳有力,没有半点犹豫。
昏昏沉沉中,苏伏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一点一点的冰花,挠得他有些痒;一点一点的冰花,直寒到了他心底;一点一点的冰花,化作万古难化的寒冰,把他冻结了。
热血也难化开的寒意,在胸腔炸裂,疼痛,似乎不那么剧烈了。
“嗯?”怎么雪花,飘得慢了。
火辣辣的感觉又回来了,只因雪花,落得愈来愈缓,愈来愈慢,好似时光凝固一般。
“万物皆可逆,惟有时光不能移……”
低声的喃喃,他睁开眼,望着法慧,轻声地说:“你看见了么,雪飘得慢了。”
“不慢,至少比你逃得快多了。”法慧抬手一击,不重,他很自信,足以击溃他心防理智。
劲风如奔雷,尖锐无匹的音声,响在苏伏耳边。
可在他的眼中,劲风竟如龟速在爬,一点一点地挪过来,苏伏嘲笑似地牵动嘴角,待它击中自己,早已到紫城了。
可现在还不能逃,因为好像忘记了什么。
落下了什么?并不是,只是忘记了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他又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冰云,顺着雪花飘落,视线跟随,雪花落在树梢上,落在雪地里。突然,一滩奇异的水渍映入眼帘。
那是被他的血融化的雪,丝丝的金色水液,渗入他脚边的一棵雪松树根里。雪松似乎在汲取着水渍。
“簌簌——”耳边传来树枝的声音,循声去望,只见枝梢上,缓缓地盛开一朵花。那是何等的美丽呵!每个亲眼望见的人,想必都会心生感动。
这朵花,是因为他的血盛开的。
“是谁,赋予了你,如此美丽。”
苏伏淡淡的一笑,他想起来了。本不该忘记的,他可能为许多人做过一些事,有些死了,有些活着,有些可能想要背叛他,有些已经遗忘了。
“某不曾为先生做过什么,先生却为某而死了……”
他踏出了一步,便是这一步,困扰了他许久的疑问突然消融:“生命在于生生不息,先生用他命换某之命,长生亦为生生不息。生,生不息……”
便是这一步,道体与法体之间最后一重隔膜,完全消失了,二者全然融合为一。稀落凌乱的识海,被一股莫名力量重新规整,支离破碎的本识,重又凝聚,并且规模愈来愈庞大。
苏伏踏出一步,本识,不,灵识如潮水般漫涌而出,红河紧随其后。法慧击来的劲风宛如暴风雨之中的小舟,眨眼被击成碎末。
“你……”
法慧微惊,却不慌,佛力弥漫间,只见雪地有降魔柱破土而出,将红河与苏伏,尽都圈禁在里头。
红河狂澜之势稍敛,法慧定神道:“你还不是长生,已杀我门弟子无数。如今破境,只怕更为邪恶。今日说甚也不教逃了你去,否则必定为祸世间……”
六个大大的“卍”字,轰地击中红河,使之整个翻腾起来。
法慧的修为,比之那些寻常禅师,要强上许多,止这一手降魔柱,便已做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红河剧烈翻涌,苏伏也随之摇来晃去,他的神情没有变化。剑印微动,冰云之下,腾地升起一抹如血残阳。
残阳的光照在雪地里,方圆数百丈,便好似红霞落了凡尘,铺盖在大地上,又好似雪地铺上了一层橘红的毯子;残阳的光照在雪松上,银白顿时转作了橘红,与大地相辉映,美得人心醉;残阳的光,附在冰云上,附在片片飘落的雪花里,随之无声落地,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血残阳,残阳如雪。
法慧眉头微皱,身形向后倒翻,悬浮在半空,脚下突地生出莲台,使他站了,幻化法印。金刚、般若、抱玉、明王、菩提……等一连串的法印如行云流水般变幻。
降魔柱内,突地生出一股毁灭性的佛力,自外而内,美轮美奂的雪地,寸寸地粉碎,迅疾而又暴烈,触及苏伏灵识,竟又想故技重施,要将其剑域粉碎。
然而他完全低估了苏伏,只道他方才破境,灵识极弱。只道他一身剑道修为,尽都系在灵识上,灵识一毁,便似折了翅的飞鸟,断了尾的游鱼。
未破境前,本识虽已庞大的超乎寻常,仍处“真人以下皆蝼蚁”,故大胡子禅师一击就将他本识粉碎。
待到第二次突围,苏伏不顾消耗,强行使本识化作剑域,击溃了数百个和尚,也令他成了强弩之末。
如若他本来拥有灵识,这一切便要重新改写。
苏伏本该早破境,可为了锻炼本识,生生迟滞了数载。如今也终于到了该收获的时候,灵识定在方圆数百丈,每一丝灵识,都好似他延伸出去的手脚耳鼻,每一寸的雪地都宛如亲见、亲触、亲感、亲闻。
而数百丈的范围,不到总数的一成,并且识海仍在翻天覆地的变化,灵识仍在不断地疯涨。
灵识如此强大,已出乎法慧意料。降魔柱所发之力,皆在灵这一层次。
苏伏对这一切洞若观火,灵识下,只稍稍动念,受降魔柱一击的而剧烈翻涌的红河便平静下来。红枫簌簌地落了些叶,与雪花共舞着,环绕降魔柱,须臾功夫,顿使其崩碎。
法慧瞳孔收缩,转身欲逃,红河便即吞噬了他。
第九百九十六章:山穷水尽,噬心赌命(上)
红河席卷而来,法慧瞳孔略微收缩,没有迟疑,当即盘膝而坐,口诵真言,有金光护罩挡在外头,与红河激烈交锋。
“梵界生立,法慧智证,说降世之法,谓之无漏通……”
自法慧口中吐出的令言竟化金字,绳索似的缠绕着他的身周,使他的干瘦躯体突然透明起来。与此同时,护罩破裂,剑气纵横之间,毫无阻滞地穿梭其躯,竟不曾掀起他一片衣角。
“无漏尽大神通,禅师好修持。”苏伏着眼便认出来,此乃佛门大神通,与缩地成寸同个级别,较天眼通要高出数个层级。世间一切有为法、无为法等如梦幻泡影,无法及身,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在佛门,神通皆属“天成”,悟了便是悟了,若不悟,永远也难悟。如苦海禅师净慧,哪怕其修为要高于法慧甚多。
“千山雪,大日佛……”
回应苏伏的,却是法慧雷霆般的反击。
天边蓦地有大日明光照耀这座雪山,猛地压过残阳,使红河之势斗然一缩。法慧双手结法印,先见一道无相,结印之速无比迅疾,竟生出残影。
无相印惶惶地压落,大日明光,便落成一道无相法印,好似巨人之掌,重重地按压下来。
这不过第一道,开胃菜都算不上。法慧手印变幻极快,几乎在无相印落成时,紧随而至的密罗、莲华、金刚、狮子、无畏与最后一道大日印,共七道手印,幻化七道巨掌,随着大日明光乍亮,如七座山岳般压落。
这一式神通,无法躲过。
苏伏面色淡淡地抬起了手,红河倏然间冲天而起,宛若昂首逆流的红龙,与七座山岳撞在一处。
“轰轰——”
两股巨力碰撞,发出难以形容的惊天巨响。一道深红色毁灭性的余波,呈圆状向四面八方涌去。早已分不清红河与佛力,残阳与大日。
方圆百里的冰云,尽都粉碎成空。方圆百里的雪山,生生被削去半层,矮了十数丈之多,露出地底黑漆漆的泥土,分外显眼,与这方天地形成鲜明的对比。商州都极为难见的雪松林,彻底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毁灭余波尽消,不知累积多久的冰云也随之毁灭殆尽。大日与残阳一并沉落,天地因此一片暗沉。此时若天光亮起,必有难以描摹的景色。
不知过去多久,法慧乘坐莲台,浮现在空。他的躯体仍呈透明状,似乎在防备着什么。他的神情略显淡漠,双目收敛了杀机,缓缓地搜寻着苏伏踪迹,或者是他的尸体。
此方雪终于停了。安静不过一会儿,寒风复又凌冽地拂来。
“咚——”下方突地传来一声擂鼓似的闷响,即使在漫天的寒风悲嚎,亦清晰可闻。
法慧的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望向发声处。那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也不知如何形成,好似一座简陋的坟包,只是未立墓碑。
声音便是自里头传出,想了想,袖袍下干枯的手突地击出,一道佛光乍亮,将那土包炸得稀里哗啦,碎土四溅。
烟尘稍微弥漫,却依稀可以见得一袭触目惊心的白衫。
说触目惊心,那是法慧的感受。在方才如此恐怖的冲击下,他竟安然无恙,尽管其胸襟上的血渍仍在,月白长衫并不干净,在这方黑土上,却是独一无二的一抹白亮,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令法慧禅心略微震荡。
“禅师知道么,步入长生是某一直以来的夙愿,在此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某无数次地幻想过:当落日沉寂,万物凋零,有言难述,有语难抒,将是何等的寂寥;当九天之上的银河星汉,俱都黯淡,不见一丝光亮,将是何等的令人悲伤……”
法慧心中升起不安的预兆,微微眯眼:“若皈依吾佛,即入圣界,日不会落,万物不曾凋,玄星照亮你的前路,你不会再感到寂寥与悲伤……”
烟尘尽散,只见苏伏盘膝处,仍存一小滩雪。他的神情说不上平淡,也并不激动,用着叙述式的口吻:“某此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此前功尽弃,甚而灰飞烟灭。无数次地与在鬼门关徘徊,生死之间,寻那一丝宝贵的生机。”
法慧心中不安的预兆愈来愈浓烈,道:“玄帝要坚信,此些乃是佛祖予你考验,待你归入圣界,必有一席之地。”
“每当生死之间,某总在想:若有朝一日,彼方星辰照见此界,将是何等的美丽……”苏伏低声的喃喃。
法慧面若冰霜,突地抬首去望,只见夜空斗然点缀百多星辰,细数之下,共有百零八。方圆数十里之地,尽都为星光照亮,宛如白昼。
其中一颗星极为明亮显眼,他浑浊的双目倒映出一条清澈的河流,那颗极为明亮的星辰,竟缓缓地溢出银河。
“天元水星……”法慧收回视线,紧紧盯着苏伏,“此乃邪道,玄帝还不趁早皈依……”
“皈依……”
话至末尾,宛如雷声隆隆,向四面八方传递,虚空泛起一层细细的涟漪,如水波一般,向四面八方扩散。
他知道,方圆数十里之内,已被对方铺设了剑域。剑域便罢了,要命的是一百零八星辰,虽与《太阴玄星锁星劫》不同,却是势气领域的显著特征。
换言之,此人方破境,便凝出了势气领域,只消圆满之日,便可渡小天劫,成就渡劫宗师,这是何等的骇人听闻。要知道曲沐修道五百多年,势气领域在死前方才完善。
借这一声喝,法慧希图试探出剑域薄弱处。结果令他很失望,方圆数十里,尽都被剑域覆盖,没有任何破绽可觑。
苏伏心神处在极微妙的状态下,灵识增长十倍还多,方圆数十里之内一切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心动的事了,前番艰苦锻炼本识,果然没有白费,缓了数载凝罡,却省了十年打磨苦功。
没有破绽,法慧身附佛门大神通,却也不敢久留,寻思着道:只要逃出一段,门中后援已在途中,仍逃不了他。
想及此,当即御使莲台向后方逃去。
他怯心已露,怎会去想,苏伏先后几次逃杀,如今又与他好一场大战,早已是筋疲力尽。虽然突破长生,不过破境反而会消耗他气力,只不过因为灵识疯狂增长,另有许多微妙变化,令苏伏看起来状态极佳罢了。
“难道你家大人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把背后露给剑修?”
苏伏戏谑地一笑,抬手便往下压落,百零八星辰蓦地投下青光,星力如烟雾弥漫,将数十里方圆都染成一片青空。
无漏尽大神通,不在真界五行之中,任何一切有为、无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不得伤他分毫。
不过当方圆数十里充斥了星力,等同苏伏的势气领域取代了真界,在势气领域范围内,一切以苏伏所立的法则而运转,显然无漏尽大神通,不在苏伏的体系里。
这便是法慧要逃的缘故。
狭路相逢勇者胜,苏伏自来不缺赌斗的勇气。
此时法慧只顾催动莲台,无漏尽一灭,身下黑土蓦地涌现红河。剑气纵横四里,他心神骤然一震,此时终于恍然对方步步为营,将他逼到了绝境。
“贫僧力弱,也不是谁都可欺……”他双目冰寒,身涌金光,与红河相抗。
正待他欲回身与苏伏做最后一搏时,借着青光掩饰的银河,不知何时来到他背后,昂然一声怒吼,银河竟化螭龙状,将法慧与其座下莲台一起吞噬。
苏伏面色平淡,将手一抬,螭龙轰然爆碎开来,连同法慧一起,化作了漫天的碎末。
百零八星辰敛去,红河消退,苏伏脸上的红光亦同消退,再度变得煞白。他缓缓吐了口浊气,意识疲惫地几乎要马上入睡。
可他知道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不顾破境后变化,也不顾追兵是否马上来到,他当即开始打坐入定,缓缓恢复几乎枯涸的精气神。
灵识全然归入法体,只敢浪费须臾功夫,恢复了一点气力,便即睁开眼睛,正待御剑,抬起欲落的脚,却生生地收了回来。
因为远空飘来一片五颜六色的云彩,那并非真的云彩,而是乘坐着五颜六色的莲台的和尚,四面八方,如潮水一样围涌而来,初步目测,只怕不下数千之多。其中不知有几个禅师,几个罗汉。更不知是否有昭慧禅师在里头,那就真的糟了。
“法华宗的门人,都在这里了罢……”苏伏淡淡一笑,“真是隆重啊!”
只为了他一人,确实很隆重。没有二话,不过一个杀字。
“啊!少……少宫主,公子在此……”就在此时,有数道灵光,先和尚们一步,来到苏伏十丈外落下。
说话的人,可不正是爱结巴的姑娘叶清秋么。
不止是她,叶璇玑、紫儿、潇湘、幽忧也都在其中。
苏伏一怔,道:“真人,你们怎么来了?”
第九百九十七章:山穷水尽,噬心赌命(中)
“你可知身上担了多少干系,竟敢独身一人来此冒险。”叶璇玑绝美的容颜微冷,款步而行,皓月一般的美眸,定定望着苏伏,清淡的话语,却令人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生气。
苏伏心中却是一暖,她那犹如弯月般的细眉,残存着一丝未及敛去的担忧:“真人……”
“你现今也是真人,不若平辈唤我便是。”叶璇玑显然已经看出他已破境。
“苏伏,恭喜你终于得偿夙愿!”众女一道过来庆贺,全然不将围涌而来的和尚放在眼中。
苏伏回礼应谢,却发现潇湘变得有些沉默,若是往常,她定会笑嘻嘻地说:“哎呀哎呀,苏伏你居然先我们一步踏入长生,本姑娘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真遗憾当初归墟没有先一步下手……”
心中困惑,便问道:“潇湘姑娘这是怎么了?”
紫儿微微叹息,却被潇湘止住话头,却笑道:“苏伏,你以为本姑娘太担心你而说不出话了么,做梦罢你!”
苏伏笑了笑,道:“这话却好生令人难过。”
“闲话不要多说,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么?”叶璇玑淡淡地说,“你破坏了伽蓝法会,成了整个佛门的公敌。”
紫儿接着道:“苏伏,宫主正在大闹法华,拖着净慧步伐,她着我等来告诉你,尽快离开商州,只要在净慧追上你之前踏入莒州,便可安然无恙。南离宫……”
音声微顿,她犹豫道:“南离宫无法大张旗鼓地保护你,法华的其他和尚我们可为你挡下,宫主却无法拖净慧太久。若是……”
幽忧冷冷地接上话头:“若是宫主三度出手,圣界的秃驴就会出来,不论南离宫如何,你却必死无疑。”
“早在做出此决定时,在下便有为此而承受一切风险的准备,既然时辰不允许,那便后会有期……”
几女话中,南离宫的宫主,还只能拖住净慧。净慧是甚么修为,苏伏大概弄明白了,但并不因此忧虑,忧虑并无用处。
“走罢,本宫为你开路!”叶璇玑持剑印,轻轻地一斩,一柄飞剑斗然自虚空穿梭,带起了一道冰云似的,亮晶晶的尾光。
飞剑所过,一切灰飞烟灭。她已将《太阴玄星锁星劫》融入自己的剑道中,也算是别开生面。
苏伏与姑娘们一同跃空,他笔挺地穿越这一道缝隙,轻松地破开了重围。后方传来法决碰撞的声音,他顿在半空,回身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后再无犹豫,化作剑光消失在远空。
……
“禅……禅师……门中弟子都去追踪黑衣人了。”
法华城中央圣地,苦塔门前的亭子里。此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时,死过两次的净慧,用少许的时间来打坐冥想,恢复每次复活的虚弱。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便是苦海,苦海便是他。苦海一日不除,真界毁灭了,他也不会真正死去。
他的身前站着一个和尚,巧的是,复归原处的罪业之中,便有这和尚的一份。他的法名唤作圆清,乃是内堂少有的资质绝佳的弟子。
可在昨日,他的七情六欲突然回归本体,现如今对净慧,止剩了害怕。任谁亲眼见他死了两遭还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也会害怕,因为未知,所以可怕。
圆清的声音有些发颤,净慧听出来了,他缓缓睁开眼睛:“你为何不去?”
“师兄们着弟子留下,说……说……”
“说什么?”
“说城中的凡人需要处……理,”圆清咬牙说道,“禅师,弟子不明白,为何非要杀他们不可?”
祸患已经出现,佛徒佛子,是不需要思想的。
“唉!”
净慧微微叹了口气:“苦海所能容纳的罪业,即将饱和。若不设法,会有无数弟子生出无数疑问。”
“弟子不明白,苦海便是苦塔,既然苦塔太小,为何不扩建,反而非要去杀人不可?”圆清见净慧没有生气的模样,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净慧淡淡一笑:“圆清,吾且问你,若用佛门大乱的代价换取城中凡人性命,你会如何选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然是救人重要。”圆清想也不想就答道。
“法华宗并不适合你……”
净慧起身,越过圆清,走了数步顿住,回过身来:“圆清,若用你的命,换取城中凡人的命,你愿否?”
“啊——”
圆清从未想过死,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净慧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失望,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取走了罪业的人。一个死在了他的掌下,一个正在逃,却即将死在他掌下。
这两个人,或许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引发什么后果。不过他们一定不惧死亡,难道佛门的弟子,非要取了七情六欲,品性才能与之相当?
圆清是假慈悲,却是他门下很受看好的弟子。他日其立地证就菩萨,七情六欲自会重现,届时品性如何,谁又知道?
有生以来,净慧第一次对这修罗禅,生出了些许的疑虑。
圆清呆了很久,净慧等了很久。
“青华夫人离开了么。”
圆清下意识应道:“她,她昨夜杀了……之后便离开了……”
“像楚玉环这样的人物,会为了一个人而大动干戈,想必他的来头不小,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净慧站在自己击出的洞穴处,望着苦塔的门,突然想到若是没能杀死他,或许不用杀那些凡人,也有方法可弥补苦海。旋即有些失神,对自己忽然生出的念头感到有些困惑。
圆清摇头道:“弟子不认得,不过法慧师叔好像认得。”
“他死了。”
“什……什么?”圆清大惊失色,“法慧师叔可是揭谛菩萨,怎么有人能杀得了他?”
“这世上有谁不会死?”净慧淡淡一笑,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他绝然想不到,这句漫不经心的话语,数年之后,成了真界绘炙人口的一句名言。
“圆清,你还想不到答案么。”
净慧等得有些久了,于是望向他,淡淡地说道:“我来替你做决定罢,法华城的凡人,会因为活着而感激你的。”
第九百九十八章:山穷水尽,噬心赌命(中下)
无尽海,自古来纵横陆地以外,其深不知底,其广不知边。东西南北四片海域,以五大洲为界限划归了各海域。
苏伏离开蜃楼群岛,未再踏入商州,沿着无尽海笔直向南疾行,这是他所能想到,缩短路程的最好方法。
拖着疲惫的身躯,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御剑,终于在第二日的酉时,在渺茫无尽的海域之中,寻到一处孤岛。他必须要停下来恢复气力,否则不用净慧杀来,他就先要因精、气、神耗尽而累死了。
眼皮好似有千钧重般,完全无法抬起,浓烈到蔓延全身的疲惫感,使他只想倒地睡去。可对于修士而言,入眠是一件极为浪费时间的奢侈行为。
约莫打坐五个时辰,已是二更时分,苏伏缓缓吐了口浊气,神采奕奕地睁开眼睛,此时却有不同感受。法体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一种沛然之力,周遭百丈方圆内的天地灵气,异常的活跃,竟随他的念头随意地排列分散,任意地凝成任何形状。
这便是“真人以下皆蝼蚁”,到了此境,道体与法体相互融合为一,随时可以沉入“天人交感”之境,与周身环境共融。
天地灵气只当你与他们同类,轻易便可调动,故真人动则有天地大势相随。而神通往往需要灵气支持,真人既可调动天地灵气,自由天地灵气来消耗,在灵气浓郁之地,根本无需真人自身灵气。
真人以下,多赖于灵气斗法。真人以上,灵气已然不是评定实力的标准,拼的便是天地大势的争夺。简而言之,假若将两个真人斗法的范围为百丈,谁调动了五十丈范围以上的天地灵气,谁便更强一些。不过,胜负却不因此而定,修士的心机、手段、胆识、法决、神通、剑术等等有所不同,造就的结果自然不同。
苏伏为何能杀相当真人的禅师如土鸡瓦狗?缘由便是一百零八星,有着源源不断的星力补充,在灵力方面,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一百零八星,那可是《炼妖经》大成的结果,绝非等闲。
而真人与真人以下最大最显著的区别,便在于本识的强度与范围。当然,真人以上,皆以灵识相称。
灵识好像修士的触手,感应敏锐,强于灵觉数十倍,故有真人灵识下,一切无所遁形的说法。
对于苏伏而言,灵识则使剑域彻底完善,便连新立道基体系,也因此水涨船高。新立道基体系,基于本识,亦即剑域而生,亦要事先铺盖剑域方能显形。前番面对颠倒五行大阵,若有灵识,根本无需如此繁复。因灵识拥有无与伦比的穿透力,颠倒五行大阵,根本无法阻拦灵识。
话休絮烦!
苏伏未敢久留,恢复气力,当即起行,仍往南方疾行。
此时惟有风声相伴,天地广阔无边,海面的尽头,仍是一望无垠的海,令人心生空旷寂寥之感。从未想过,此时此刻,独身一人竟是如此的难熬,他忽然很想念瞳瞳、龙吟瑶,想念紫城的一切。
不知过去多久,晨风伴着海水特有的咸味,渗入鼻中。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不由侧身去望,只见水天一线处,映了些许朝霞,红彤彤的非常美丽。
朝霞逐渐蔓延,不多时便染亮幕布似的夜空。苏伏心中充满欢欣与感动,因为自晨风之中略带烟火气来判定,他大致可以估算,只怕左近便是神州所在。忽然又想起公孙楼来,欢欣之中,便多了份阴霾。
不多时,一轮红日自海天一线处冉冉升起,整个天地霎时就亮了起来,沐浴在晨阳的温暖之中,阴霾略退,竟是恍如隔世。
正自出神,远空突有一**日呈现,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下,仍然绽出无匹炽亮的光芒,苏伏的瞳孔骤然收缩,想也未想,红河瞬间铺盖方圆数里。
大日吞吐光晕,连有七道大手印,宛如七座山岳似的压落,正是佛门神通《千山雪,大日佛》。
灵识所布剑域,更自如掌控。苏伏心念动,则见红河亦同分作了七份,宛若昂首高吟的红龙,向七座山岳撞去。
若是灵觉,绝然是做不到如此随心所欲的。然而他所面对的对手,却不是法慧一流。
非是法慧太弱,而是来者太强。
七座山岳之间,掩盖着一个小黑点,那是一只干枯的手掌,瘦弱地只剩了皮包骨,枯竭地没有一丝血色,却将七座山岳的风头,都尽数压盖了。手掌的主人,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苏伏。
苏伏知道他很强,但不知究竟多强。他的脚下腾起一尾红龙,托举着他向那干枯的手掌而去。便是那一只手掌,取了先生的性命,他亲眼见着先生在这手掌下化为了齑粉,尸骨不存,还有比这更令人悲伤的事么?
无力而悲伤。
此时没有抉择,剑印对上手掌,只是一个眨眼间,七尾红龙粉碎,红河被七座山岳往下压落,海浪狂涌,只见方圆数百丈的海面被一股无匹巨力摧枯拉朽地按出一个数十丈的深坑来,无尽的浪涛向四面八方扩散,却迟迟不能平复。
而在此前,苏伏便已如陨星被击落,深深地沉入海底。
不知过去多久,深坑渐渐填回,水位回升,苏伏也跟着升上来。他站在海面,与悬浮在半空的老和尚四目相对。
大日仍然挂在高空,没有消退的意思。
“原来是功德子,贫僧失礼了。”
老和尚正是不远万万里追杀而来的净慧,他第一眼就认出苏伏来。非是苏伏名气大到无人不晓,而是苏伏被击入深海后,自发显现的功德金光。
“怎么才叫不失礼,”苏伏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淡淡地说,“圣界诸佛下界,都来向某行礼么。那倒是不必了,只消大师跪下,磕几个响头即可。”
这一番话虽戏谑,却着实展露了他心中的怨恨。对长者,哪怕是敌人,他也从来不会提出如此无理要求。
“功德子虽非佛门中人,却不可不敬佛。”净慧像似没有脾气一般,微微笑着说,“贫僧不以贵贱论,跪或不跪,并不以之为贵贱。若功德子愿入佛门,贫僧纵是跪上千载、万载,又有何妨。”
“佛门有大师如此高僧,何愁人丁不旺,某本天地一过客,懒散惯了,受不得许多清规戒律束缚。不过……”苏伏剑印微动,红河在净慧下方铺盖一层,指着道,“若大师真愿意为此跪上千载、万载,届时某不做考虑,必然削发为僧,为佛门赴汤蹈火。”
他的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大师愿跪么?”
“功德子福德深厚,怎么却与佛门作对。”净慧不着痕迹地略过此话,“若将盗窃之物还给贫僧,定然既往不咎。”
苏伏淡淡道:“若某说不呢?”
“那便只能请功德子入六道界,再生为人……”净慧语声方落,大日吞吐光晕,眼见又是一轮佛印击落。
“很遗憾,某还不想死!”
苏伏纵起剑光,仍向南面逃去。剑光之速何等迅疾,前一刻音声还未落,后一刻已穿入九重天罡,远远地甩开了净慧。
净慧不慌不忙地踏出一步,身形在数个闪现之间,便已越过剑光,仍是伸出干枯的手掌,在剑光毫无所觉下重重地击去。
他的手掌,蕴含的乃是苦海的罪业,威能不消说,被击中的生灵,罪业浸体之下,生机也是渺茫。
方才第一击,苏伏剑印之上附了浓郁的道理剑意,并且在碰撞的瞬息间,他便自主地往后退,故只震伤了他。罪业不能碰,净慧这个会移动的罪业之身,实在比七罪还要恐怖无数倍。他可不会忘记巫王的下场,如此高深的修为,如此强悍的体魄,却因为罪业的缘故逐步被众人瓦解。
灵识无处不在,怎会忽略缩地成寸。
苏伏险之又险地侧身闪避,避过这一击,飞剑已将他带离数十丈,眨眼又消失在净慧的视线里。
净慧复踏出一步,一步便已追上苏伏,仍是平平无奇的一掌。
风驰电掣中,苏伏甚至能闻到罪业所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更遭的是,净慧的速度更快了一分。
他的上身骤然倾倒,险之又险地避开第二击。
此后苏伏只管逃,而净慧的速度愈来愈快,实在避不过,只能利用道理剑意的霸道,驱散其掌附加的罪业,掌力却由妖体生生受了。
妖体凝百零八天元真罡的作用,便在此时显现。净慧的掌,有所擅有所不擅。既附了罪业,自然不可能还能有其它附着力,故其这一掌,削去罪业,威能只有余绣衣全力的半成左右。
不过余绣衣的掌岂是好受的,寻常同阶修士,只怕承不住三掌。
此后数个时辰,二人追逃之间,已“交锋”了不下千次,苏伏受的掌何止千次,心脉不住地鼓动,生出新鲜的血液,《生命律动》不住地修复着体内伤势,往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体内可谓七零八落。
惟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这数个时辰的赶路,似乎已进入南海。
净慧也是个中高手,敏锐地抓住苏伏心绪的起伏波动,突地改了个角度,往苏伏的死角处重重一击。
这一掌真是来得及时,时机抓得恰到好处。
苏伏翻落飞剑,自九重天罡直直地落入海中。
第九百九十九章:山穷水尽,噬心赌命(下)
却说苏伏心绪出现少许波动,失神的瞬间被净慧捕捉,左肋下当即受了重重一击,当即自飞剑翻落,哇地吐出一口心头血,五脏六腑像似要移位,钻心的剧痛使他的神智略微一昏,立即便为耳畔狂风激醒。
清醒的刹那,想也未想,不顾法体内伤势,道理剑意嗤嗤地在体内炸裂开来,将侵入体的罪业吞噬殆尽。
法体五内俱焚,苏伏的意识处在悬崖的边沿,为消罪业,代价委实太大了。若不消罪业,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摔落海中,他稍感安慰,因为咸湿的海风带有莒州特有的泥土香味。按青华夫人说法,只要踏入莒州土地,碍于什么公约,净慧便不能动他分毫。
他挣扎着破出海面,曼珠沙华咻地自来迎接,剑光卷来的同时,净慧已然出现在头顶。
探手一握,曼珠沙华被他握在手中,毫不犹豫地斩去。剑光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眨眼就铺盖上空,将虚空撕裂,净慧这一击,便即落在的虚空裂缝处。
这正是剑修特有的抵御手段,剑光分化。
剑光分化,向来不止杀人。
苏伏趁此纵起剑光,仍向陆地逃去。不知为何,此次净慧久久没有追来,未敢半点放松。
新立道基体系,剑光转成了淡红色,划过万里无云的天际,显得分外醒目。
少时净慧突地又出现在前方,大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身后的明王与修罗,几乎占据了半边天空,遮天蔽日地呈现在苏伏眼前。
“功德子,贫僧最后问一次,交是不交?”净慧的神情平淡,眼神冷漠地望着苏伏。
“大和尚,某亦最后问你一次,跪是不跪?”苏伏强忍剧痛,戏谑着反问。
“为何偏要与佛门作对?”净慧有些困惑。苏伏都已落得这副惨状了,在自己承诺他性命无虞下,仍是不愿交还。
“路见不平人人踩,想必三圣老头,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苏伏淡淡一笑。
“你既寻死……”语音未落,明王便已击出一掌,宛如佛光普照,铺天盖地的漫涌过来。
苏伏未语,却自怀中取出一卷画,摊开,只见山水。画卷自发地迎空而去,裂开两半,虚空便涌出清泉,一座座流水高山顿时显现,将佛光挡在里头,将净慧团团地围在间中。
杀净慧,是不太可能的。他心里很清楚处境,这是公孙楼好不容易为他挣来的生机。
……
法体愈来愈难负荷,体内灼烧一般的痛楚,正在渐渐剥夺他的意识。
御剑之速愈来愈慢,苏伏望着前方,少许的云雾之中,迷迷蒙蒙看不清明。剑光压落在海面,极目远眺,一片苍茫,这让他的心沉落下去,意识似乎也要跟着沉落。
那副山水画,不知能困净慧多久……
念头乍起,剑光斗然顿住。一个四十来年纪的壮汉挡在了前头,直觉告诉他,此人是净慧。
罪业入体,使躯体恢复年轻活力,正是净慧的手段:千罪渎身。
他有些微喘着:“那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语气少许的急迫,苏伏意识昏沉,也不明白,下意识讥诮说道:“大师修持,真是千古罕见,难道佛魔本为一家?”
“无量吾佛……”
净慧似乎不愿再多说,就要出手杀人。他的背后明王腾起万丈金光,修罗则有万丈黑芒,二者在空交融,形成一团圆状气劲,嗤嗤地发出莫名异响,直要将整个空间压塌。二色交融,闪现出夺目的光彩。与之同时,周围空气猛然沉滞,一道莫可名状的威压自气劲中散发出来,差些就令重伤的苏伏晕迷过去。
他明知苏伏此时状态,仍要施此雷霆一击,显是心神受到了冲击。
苏伏的意识愈来愈昏沉,他艰难地取出一个玉瓶,倒出里面琥珀似的,充斥着浓郁香味的丹丸,仰头将之吞入腹中。
先觉一丝暖流散入四肢百骸,减轻了一些灼烧一样的痛楚,而后愈来愈轻,法体像成了别人一样,明明支离破碎,却渐渐充满了力量。
这是噬心丹,能短暂压制一切伤势,包括神魂受损。当年太渊城,火老所赠,一直不曾用过。如今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用它来挣一挣命途。
苏伏精神一震,脚下纵起红河,席卷着海浪,卷起万丈狂澜,一抹残阳在后腾起,与日光争辉,红枫簌簌着抖落漫天的叶子,先一步冲将过去。
叶海形成剑状,与那恐怖气劲碰撞。剑气呼啸,纵横四野,使那气劲略微迟滞一会。
与此同时,一道清越的剑鸣在场中响彻,如玉音缭绕,红河稍显沉默安静。随后是第二声剑鸣,随着剑鸣响动,红河愈来愈平静,待到十二道剑鸣,红河已如一面水镜,河面上竟无一道涟漪。
这唤作《十二元辰天外音》,乃是星蕴第二式,在突破真人以后,苏伏已然可以在道基体系显形下,单独使出这一式剑诀。
不过比前不同,十二道剑鸣,围绕剑意而生,融入剑意之中,使剑意共得十二次转变升华,从而抬到了连苏伏都不知的高度。
正此时,佛力与黑力融合的气劲漫涌而来,如巨城威压,红河却似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细弱而又渺小。
震动,无匹剧烈的震动,整个空间都在摇晃,天光被吸尽,暗无天日。
苏伏艰难地抬起剑印,本来平静的河面,乍然冲天而起,其势直将沉滞的空气往高空带去,冲破了巨城威压,重将天光投下。红河周遭,一道透明的气流,像似千山暮雪,随之席卷上升,待到一定的高度,明光之下,苏伏好似神祗,站在顶端俯瞰,净慧的神情呆滞一瞬。
寡淡的双目,苍白的面容,染血的长衫。纵声长笑,宛若挣脱牢笼桎梏,红河轰然击穿气劲,顺势向远空急速地掠去,远观如一条长河漫过天际,眨眼消失不见。
……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陆地的轮廓,苏伏大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疾飞,陆地愈来愈近。穿过一片迷雾,终于见到了陆地的模样,那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若记忆没有出现问题,森林过去便是狂风原。
也就在这时,心脉突地好似被什么箍住一样,他的意识无比清醒,可身体却不听使唤,竟一头栽落在距离陆地十丈外的海面。
身体渐渐地往下沉,他的心也跟着往下沉,水面之上,缓缓地落下一个黑影,有道莫名之力将他提起,然后凝固在黑影的身前。
净慧的脸上竟然略带了一丝嘲讽:“最终还是逃不过运命。”
ps:999章哦,白衣在这里恭祝大伙阖家平安顺利,团团圆圆,长长久久~~
第一千章:妖神宫变,野心勃勃(上)
何为运命?
苏伏无法开口,却在心里自问。想了许久,没有答案。或许可以开口,他能用“罪业”作为筹码,与净慧周旋。
可是不能,噬心丹的副作用爆发,心脉全然麻痹,连开口的气力的失去了。看起来噬心丹反而害了他,但没有噬心丹,又如何突围至此。
“寡人不同意。”也就在此时,远空忽尔投下五道神光,分是青、黄、赤、黑、白,分投净慧天灵,印堂、晴明、耳门、听宫五个窍位,顿时使他不能动弹。
“五色神光?”净慧脸色终于变了,“楚渡,你竟敢打破公约……”
他的一身修为法力尽遭神光锁闭,苏伏失去钳制,复又落去,却轻飘飘地落在一朵五彩祥云上。
祥云缓缓地浮起,将他托到一个老者身旁。质地精美的蓝色绣禽锦袍,衬托着伟岸的身形,显出他超人一等的权势与地位。这锦袍做工异常的考究,凸显出他的英伟身姿。他面容上的皱纹不多,说四十年纪也可,六十也无妨,概因其双眸之中,刻画难以言述的沧桑。
来者正是万妖之祖,妖皇楚渡。
他甚至没有投向净慧一眼,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苏伏。
过了一会,轻轻一笑:“寡人闻说,你大闹了法华城,杀了很多秃驴,百蛮山闻者无不称痛快,炽翎之名,已是实至名归。”
苏伏更关心的却是“公约”,究竟是什么,能让素来沉着淡定的净慧大惊失色。可他无法开口问询,楚渡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
“当年大战后,佛妖立了互不侵犯的公约……”
他没有说打破公约会有什么后果,只是淡淡笑着:“寡人尚非妖皇之前,炽翎之名一直相伴随。苏伏,既你承接了炽翎之名,寡人希望你能坐上我的位置,代替寡人守护妖族……”
“……”
楚渡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捏了一道法决,打入苏伏的脑际泥丸宫。遂将大手一摆,五彩祥云登时向陆地疾驰而去。
就在他做完这一动作,虚空忽地响起端庄、肃穆而又大气的梵唱响彻整个天地,又闻钟鼓齐鸣,但见千万条瑞气投下来,交汇演化成一幢幢古刹,一个个脑后顶着佛光的各色佛凭空而现,汇聚了万丈佛光,全然代替日光,普照万物。
苏伏的意识沉入黑暗前,听见一声如雷暴喝:“楚渡,汝打破公约,今番饶不了汝……”
……
意识沉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对话,一切都没有。
若此时能见到火老,苏伏一定想对他说:您莫不是拿错了噬心丹的次品给我……
想不到噬心丹的副作用如此之大,否则意识苏醒,即便是本体不存,也可在心内虚空照见本我。如今意识昏昏沉沉,竟是半点也不能自主。
虽然昏昏沉沉,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这几日总有一道清凉之气投落下来,虽然短暂,却像似一轮明月,遍洒清辉,光芒如雨,落在这空旷无边的黑暗里。
每当这个时候,苏伏总是试图“探出”灵识,追踪清气的来源。他心中笃定,清气必是青衣的手段,若能循着灵引,说不定能令意识浮出黑暗。
如是反复数次,却是徒劳无功。
他没有气馁,仍在不懈地尝试。这日清气如约而至,正待循迹追踪,却又有五道不同颜色的元气投落下来,黑暗少见地闹热起来。
苏伏却没有因此而欣喜,慢慢地思绪散开,最终归于虚无。五道不同颜色元气呈青、黄、赤、黑、白五色分列,若按颜色区别,似是木、土、火、水、金。
五色元气在黑暗之中氤氲,逐步汇结,凝成一颗光彩夺目的圆珠。圆珠缓缓地向四周散发朦朦光华,光华复又分解成丝扩散,渗入到黑暗每一分每一寸里。
不知过去多久,当五色元气凝结的光华代替了黑暗,福至心灵,苏伏忽然彻悟,此处乃是泥丸宫。
修士自入道始,先在下丹田气海处凝气旋。待步入阴神,气旋成丹,阴神便入驻识海,亦即紫府。紫府所在,位于两眉之中,天灵之下,亦为本识所在。
待神丹成道体,与无漏真身相融,脑际泥丸宫便不再是浑浑噩噩状态。修士步入真人,意味着驻世永存,长生不老,灵识照见一切,脑际泥丸宫,也因此“点亮”。
紫府便在泥丸宫里,真人以下,只能照见紫府,却无法感受泥丸宫。不过,泥丸宫乃是渡劫宗师才能接触的层面,也并不是谁都可以点亮。譬如苏伏,若不是此次受伤,他需要悠久的时光完善势气领域,撑开泥丸宫的混沌状态,好似开天辟地那般,很可能渡过小天劫,也接触不到此层面。
如今五色元气入驻泥丸宫,似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日后修行,一片坦途。
但问题是,五色元气从何处来的?
未曾想明白,意识忽地向上一跳,他轻轻地睁开眼睛,环视周遭一眼,入目都是熟悉的摆设,却是他在紫心院的房间。
原来已回到紫城了。
已是深夜,周围静悄悄的,惟有寒风在紧闭的窗台处“探头探脑”,发出“呜呜”的声音。
寒风?
苏伏不由微微恍惚,没有估算错的话,只怕已晕迷了两月有余。他从紫城出发去神州,已是季夏末尾时节。自后辗转,在商州岁岁冰寒,不知时节,归来紫城,应正是季秋。
他已在莒州度过十年,自然清楚四季气候,由此判断出晕迷整整两月,时令已入仲冬。
耳边传来一道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侧首去望,只见一个头戴宫花玉饰的姑娘伏在床边,睡得甚是香甜。
“师姐……”
轻声呼唤着,不由探出手去,轻抚着她的乌发,细声道:“苦了你了。”
这两月意识虽然沉沦在黑暗之中,却偶尔能听到龙吟瑶的声音,故对其在身侧并不感到意外。想到此番出行,居然如此多的波折。遭遇之离奇,甚于过往一切。
沉睡之中的姑娘被惊醒了,抬起螓首来,却是一张美如画卷的清颜。苏伏的手僵在半空,脸颊微抽:“青……青衣,怎么是你……”
“你的师姐,回龙宫取药了。”
青衣站起身来,没有回应,清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去叫他们。”
“等等……”
苏伏急忙叫住,“若不是你持续为我注入灵气,只怕还不能醒……谢谢……”
“嗯。”
……
过了不到两刻,苏瞳席裹着一道寒风冲入房来,只见她满面的憔悴,不知多久没有入眠,见苏伏果然醒着,抹了把眼泪:“爹爹……瞳瞳还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正是她最担忧的,其实今夜,她正巧被劝去休息,不到二个时辰,根本没有恢复气力。
“傻瓜,爹爹哪怕不要全世界,也不会抛下瞳瞳。”
苏瞳先是破涕为笑,随后又莫名地生起气来,嘟着嘴不说话。
苏伏坐了起来,伸手招了招,将她揽入怀中,爱怜地抚着她秀发,同时催发神禁,注入她体内,为她驱赶疲乏。
“爹爹,人家担心死你了……”见苏伏气息浑厚绵长,气色极佳,终于放下心来,又有神禁之力如同暖阳般裹着身体,便在他怀中咕哝着睡去了。
过了一会,苏伏将她轻轻地抱上了床,掖好被角,对着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小白竖起手指:“小白,照顾瞳瞳。”
……
半个时辰后,苏伏、青衣、武岩、因是四人聚在紫心堂。
“城主,你真是教人担心坏了……”因是总管埋怨说道,“怎么一个人跑去法华冒险,实在太不知轻重了。”
“总管大人慎言!”武岩不悦地皱眉,他不容许任何人质疑苏伏。况且苏伏一人一剑大闹法华,使他心绪激荡,不能自已。
“我就说说而已……”因是瞥了他一眼,虽然不买账,却没有再开口。
“咳!”苏伏轻咳一声道,“此次如此冒险,确实思虑不周……”
青衣淡淡道:“龙殿下在你晕迷的两月,四处奔波求药,明日应当会回转。你的好几个同门都来看望过你,但都对你伤势束手无策。”
苏伏默然,少顷叹了口气:“是我不对。”
“我并非是在责怪你,”青衣的眉宇之间,也有一抹深沉的疲惫,“只是你下次冒险,切记龙殿下、瞳瞳,还有紫城的一切。”
武岩说道:“军帅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决定冒险的,青衣大人何必纠结不放!”
看来此次事件影响果然极大,往常武岩是绝然不会对青衣如此说话的。
青衣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怎么不见神机与赵云?”苏伏急忙转移了话题,“还有你等看起来为何都很疲惫的模样?”
“能不疲惫么,这仗都打三十多天了……”
因是的一声嘀咕,苏伏微微蹙眉:“怎么个情形?”
“妖皇失踪,龙雀庄氏全族灭尽……”
第一千零一章:妖神宫变,野心勃勃(下)
“妖皇失踪,龙雀庄氏全族灭尽……”因是悠悠地道,“柳暮言汇同君山、腾蛇、三足乌,向紫城发起进攻。教主同院主正将敌军阻于明月谷外……”
苏伏心神一震:“妖皇失踪?”
“那日有朵五彩云送城主回来,狂风原外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剧斗,余波直透九重天罡,传入三十三天外域。”
因是耸耸肩:“那等程度斗法,不是我等能够参与。那战之后,妖皇便失踪不见,莒州便大乱喽。”
……
此后两个时辰,随着三人讲解,苏伏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
大战之后,妖皇失踪,不知生死,乃莒州从未有过的大事件。妖皇是谁?那是万妖之祖,妖族守护神,只要他在莒州一日,妖族上下,从未担心他州攻伐。
这一失踪,不过短短几日,莒州便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小氏族不必说,妖神宫在第五日发生剧变。柳暮言率领神律军杀入皇宫,坐上了“代妖皇”的宝座。
美名其曰:代师监管天下。
名目是好的,看来他也怕妖皇没有死,回来找他算账。第七日,龙雀一族与三足乌联手,要诛除以柳暮言为首的一干叛党。
没有想到三足乌临阵倒戈,背后捅了龙雀庄氏一刀,里应外合,破了龙雀城,极为残忍地将之族灭。
这场战整整打了二十多天,整个莒州妖心惶惶,没有一刻得以安宁。
此后柳暮言以苏伏为外族,又害得楚渡出手打破公约,而被佛门无耻地联手围杀至生死不明为由,举大军压向曲连山脉。
紫城全军出动,与明月谷联手抵御,将之挡在明月谷外,战斗发生,已然过一个月了。
听罢此言,苏伏双眸闪烁冷光:“应囚黄氏什么态度,九命又在何处?”
因是冷笑着望了武岩一眼:“应囚黄氏拒绝出兵,并将您的妖仆九命囚禁。”
“内中必有情由!”武岩激动地起身,“军帅,既您醒来,末将这便回应囚,说服黄小花出兵!”
苏伏闻听此言,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暂且不必,前线战况如何,我军伤损如何?”
“多亏了您在神州交的一群同道。”因是笑眯眯道,“否则明月谷是否能坚持得住,还是两说。”
“同道?”苏伏一怔。
“道杀门的四个门徒,尽在前线。”因是摇头叹道,“这世上人心真是难测。”
“是他们?”苏伏有些困惑地想道,除了喜儿,其余三人与自己交情并不深,怎会不辞辛苦赶来相助?
青衣道:“你的同门、玉清宗都有传讯,他们无法插手。若是插手莒州内乱,他州不会坐视。半月前,还有个唤作杜挽倾的,也亲自来了,带了一些紫城急需品。”
这么一说,苏伏反倒明白过来。青州与东海,任何一个势力出手,都会引起天下大乱。而道杀门只是小门派,哪怕有个剑斋弟子,并不代表剑斋态度。
至于杜挽倾居然会来,出乎他的意料。
仔细回忆那日妖皇说的话,原来他早预见了出手救他的后果。心头有些乱糟糟的,此前的种种抉择虽然不曾悔过,可累得楚渡下落不明,却非他所愿。
青衣见他神色,便知他心里所想,冷冷道:“错已铸成,多思无用。既你醒来,先将来犯之敌杀退,再行计较。”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杂思尽数滤净,方才道:“武岩随某去明月谷,瞳瞳烦请二位照顾。”
……
妖神宫建立以后,莒州并非没有大乱过。不过,只要有楚渡在,无论怎么乱,都损不了妖族根基。
此次性质是全然不同的,若是紫城也被柳暮言拿下,妖神宫等同成了腾蛇一族的囊中之物。日后莒州统治者,便是腾蛇一族。只怕由此开启家天下的序幕。
然而这并非关键,关键在于莒州失去了妖皇,拿什么来守护万千妖族?
苏伏这一路上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柳暮言凭何认为他能坐得住江山?没有妖皇的莒州,不过是他州眼中的香饽饽,谁都可以啃上一口。
要知道妖族对灵玉的需求是极低的,相对而言,莒州未曾发掘的矿脉要比他州多出许多,只此就足够令人眼红,遑论还有许多独一无二的珍材?
结合前后,得出一个结论。腾蛇氏族背后,只怕是东都。
苏伏醒来的消息,像似瘟疫般向整个真界传播,待到他站在明月谷数十里外的临时营帐里时,众多“将领”早已齐齐等候。
“哼!”
然而一进门,苏伏先感受的不是温暖的关切,而是两道几乎要杀人的眼神。
那是来自于一对母女,夜神月与夜流苏。
苏伏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夜神月,眼神冰冷,生硬地道:“你来得可真及时。”
两母女难得站在同一条战线,夜流苏用同样生硬的语声道:“你知道我狐族死了多少族人么?”
二女的怨气,虽各有缘由,却大抵类同。明月谷能站在紫城这一方,已是十分的仗义了。莫说两句,便是骂上两夜,苏伏也是甘愿受的。
若是明月谷为了族人性命考虑而倒戈,紫城只怕早已被攻破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诚挚地向她们揖礼。
“师兄,你没事就太好了,剑主频频传讯来问,方才我已回信,只是剑斋不能出力,希望你能谅解。”
一段日子不见,喜儿的修为愈来愈深了,她见苏伏安然无恙,非常的高兴。
不止是她,燕琳娇媚地白了他一眼:“有我们道杀门徒来助拳,还需要什么剑斋。”
苏伏还能说什么,只得拱手感谢:“诸位仗义,在下定然铭记在心。”
寒暄不两句,当即转入正题:“谁能讲解当前怎么个情形?”
这营帐颇大,容下众人之中,还能摆得下数张桌。夜神月来到一张桌案前,铺开一张明月谷的全图,指着上面一道红点,正待分说。
“报!”便在此时,帐外突地有个妖兵怒雷似的喝道,“敌军夜袭,有数个高手,我军抵挡不住……”
第一千零二章:出其不意,雷霆万钧(上)
众皆簇拥而出,顺着妖兵所指去望,这是一个杂草丛生的陡坡,到底约有百丈远,一丛丛巨木垒砌的简易工事已被攻破,敌军来势汹涌,约有一二万,黑压压如潮水一样压上来。
领头有三个锋矢似的妖族,皆是妖帅。三个妖帅各施神通法力,正围攻一个娇媚的女子,苏伏认出来,正是狐族霓裳。
“啊!”
霓裳以一敌三,节节败退,一个未留意,小腹遭受一击,惨叫一声,顿如断了线的风筝往后飞退。
夜神月一个闪身,便将其接住,顺势交给赶上来的夜流苏,身形复又一闪,来到三个妖帅上空。
暗沉夜空,突地横出一轮明月,三个妖帅怪叫一声,似是深为忌惮,纷纷掠到阵后,不与其正面交锋。
敌军虽来势凶猛,可明月横空,也不由止了攻势,显然都吃过苦头。
军中分出一条甬道,有个锦衣玉袍的男子缓步出来。约三十左右年纪,其目橙黄,生双瞳,耳垂颇大且长,脸呈方形。他只是那么一站,便有一股无匹惊人的势气与明月抗衡。
“夜统领,陛下看上你们母女,是你们荣幸,本帅劝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与紫城狼狈为奸,不会有好下场的!”男子在夜神月与夜流苏两女身上来回扫视。
一个冷若冰霜,精致的好似雕刻的俏脸,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透出些许淡淡的妩媚,丹凤眼儿,双十年华,窈窕诱人的曲线,无不令人垂涎万分。
一个身披真丝罗衣,冰肌隐现,明艳照人的脸庞,充满惊人的吸引力。媚眼不刻意,也丝丝透着妩媚。只消望着她的眼睛,便会有种她正深情地凝视自己的错觉。
二女生得惊人相似,风情迥异,更是撩人遐思。
男子只消稍稍幻想二女同床之情景,全身的血液便都涌到小腹,目中闪过迫切的渴望,嘶嘶地吐着信子:“母女二人共同侍奉吾族之王,对于明月谷而言,不啻于天大机缘。龙雀灭族,四大部族出现空缺,难道狐族不想上位?”
他的话无疑极具诱惑,在妖族贞洁观念薄弱,强者自然可以拥有更多,若换个氏族,为了部族能上位,不定就应了。
“跳梁小丑,也配称皇。”夜神月凌空而立,高高地抬起光洁的下颔,俯视着男子,不屑一顾的姿态,尽显无遗。也不见她动作,明月愈来愈明亮,清冷的月华铺洒而下,与对方势气剧烈地冲突起来。
“好教尊上知道,此人唤作柳真嵩,柳暮言之侄,修为妖帅入境,被柳暮言封为进攻紫城的先锋。”
余神机在苏伏身旁小声地说着:“月余前,战线自黄土岗,节节败退到此柳叶坡,概因此妖极为难缠。紫城三千骑,倒有数百死在他手上……”
在妖族,未诞灵智的妖,称为妖怪。诞了灵智,便称妖灵。修成玄牝妖丹的则统称为妖王。妖王再进一步,便是妖帅。
妖帅强弱不一,弱的妖帅,与玄真境修士相当,称初境。随后是入境、上境、极境,分别对应修士真人、宗师、大宗师。
妖族想要晋入极境,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故莒州千万妖,极境妖帅极为少见。况且佛妖大战之时陨落许多,其中妖皇大弟子曲天风便是极境修为,是当时最有希望接任妖皇位置的大妖。
下方剧烈斗法,余波将众人衣饰吹得猎猎作响。
“夜统领早已是妖帅上境修为,怎还敌不过他?”苏伏有些诧异。
赵云接上话头道:“上位妖族之间,多以血脉定强弱。此妖有些手段,少待您便知晓。”
“敌方主帅是谁?”
“亦是腾蛇一族,唤作柳宗元,柳暮言同父异母的兄弟。此人修为难测,前番末将并数个高手一同斗他,仍是不敌,反受了重伤。”
赵云露出惭愧的神情:“玄帝如此抬举,末将未能破敌……”
苏伏摆手打断道:“敌强我弱,非战之罪。这个柳宗元的修为,较夜统领如何?”
“旗鼓相当,难分轩轾。”赵云道,“错非夜统领,紫城处境只怕更为艰难。”
余神机道:“敌方从军而来的妖帅,有数十个之多,加上腾蛇、三足乌两个氏族的高手,加之应囚氏族不愿出兵,相差悬殊,便是有奇计也难以取胜。”
说着双眸微闪,低声说道:“总管因是,来历神秘,实力深不可测,前番被逼无奈去请他,却遭了拒绝,说他职责非是打仗……”
“不能怪总管,”苏伏淡淡瞥了他一眼,“某离开紫城前,曾下令他保护瞳瞳。”
“原来如此。”余神机微微恍然。此言之意,自是表明他已知晓因是“根底”,自无话可说。
这时喜儿步来,轻声地说:“敌军不知师兄已醒,不如趁夜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伏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底下大战,即呈白热化。柳真嵩身后的三个妖帅早已联手,四个妖帅一同抵抗夜神月,仍是不敌。
眼见月华要蔓延过来,《天狐幻月法》威名实在太过响亮,柳真嵩决计不敢让手下兵士折损过重,不由双瞳一竖,一声暴喝:“退开!”
三个妖帅闻听,脸色都是一变,连忙指挥众军将向后退却。
柳真嵩发出低沉的咆哮,天空涌来乌云,遮蔽了月光,周遭一片飞沙走石,其背生双翅,口长獠牙,四肢呈爪,体肤生鳞,身体疯狂地膨胀。一对双生竖瞳诡异地变成了黑色,似蕴了莫名的毁灭之力。
“闭目,不要去看他眼睛!”夜流苏安置好了霓裳,一声娇喝,身形一纵而起,来到高空处,捻了法决,乌云之下,顿时浮现一轮小一些的圆月。
己方大军早吃过这亏,急忙闭眼。有些来不及的,身体顿时遭到石化。其妖力无法抵抗异力,便只能目睹自己死亡的过程。
苏伏微微皱眉,凝目去望,只觉一股莫名的力道自虚空传导而来。他也不阻止,任其侵体,先自表皮开始石化,渐渐地向内延伸。待到血肉层面,石化之力顿时迟滞。单论血脉之力,整个妖族,苏伏的妖体都是顶尖的层级,比腾蛇亦不遑多让。
何况凝了一百零八天元真罡,柳真嵩的血脉之力可以压制狐族,却不能压制他。
苏伏心中大定,道理剑意一转,顿将侵体的异力绞碎,表皮一层石化,也跟着化为齑粉。
挡住异力大部分冲击的二女,一个拈花,檀口微吐:“水月……”
一个骈了食中二指,向那轮小一些的明月略作一勾,一道月华光晕凝在她指尖,在虚空划动,清冷的月华之光,使她明艳的脸庞,添了数分高贵神秘:“镜花……”
母女二人联手,使得虚空像似乱流扭曲,几个妖帅的势气再不能阻挡,月华宛如雪漫千山铺盖而去,未退及时的敌军,纷纷晕倒在地,抵抗力弱一些的,甚至举起兵器向同伴刺去,一时大乱不成章法。
“快退!”
柳真嵩大急,口中突地吐出一口绿油油的液体,散发着恶心的腥臭。然而虚空扭曲,液体明明喷向二女,却在半途倒退而回。
他怪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突地缩小,竟是不敢碰触自己吐出的液体。那液体顿时落在正仓惶逃遁的其中一个妖帅身上,只闻‘嗤嗤’的音声不绝于耳,其于惨叫声中,整个妖体都被融化成血水。
“抓住他,莫要跑了他。”霓裳一脸苍白地坐在后方。
“我腾蛇一族,双翅一纵便是万里,想抓我?做梦!便是夜统领母女联手,又能奈我何,哈哈哈……”
他一展双翅,身形果然一冲飞天,眼见形势不容乐观,竟是不管下属,要独身逃走了。
“嗖——”
一声破空音,将正自得意的柳真嵩惊醒,只见一柄灰白飞剑以更快的速度来到他的上空斩落下来,未及反应,便有剑光迸发,他最引以为傲的双翅顿时齐根而断。
“啊”地一声惨叫,柳真嵩发出了有生以来最惨烈的叫声,他一头栽落在地,似乎也将他的心一同斩得支离破碎。腾蛇失去双翅,那还是腾蛇么?
最深沉地绝望笼罩着他,使他愈想愈是悲愤,愈想愈是痛苦,不由满面狰狞地向四周吼叫:“谁……是谁……”
“剑……剑光分化……”后方仅余的两个妖帅其中一个,颤声地说着。
这话传入柳真嵩耳内,顿时使他呆滞当场。
接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俊秀青年,缓缓踱步来到了他的身前。在他的身后,都是敌军的高手。他们脸上没有了焦虑不安;没有了自失惶恐。他们只是平淡地望着自己,好似只要有此人在,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被信服并且拥戴着,坚信只要有他在,无论形势多么恶劣,都无所畏惧。
“你叫柳真嵩?”
“我……我是……”相比起自身庞大的身形,对方如此渺小,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自卑。
第一千零三章:出其不意,雷霆万钧(下)
苏伏指了指他后方道:“你领这点兵夜袭,图的什么?奉了谁的命令?”
柳真嵩强忍钻心剧痛,回首望了一眼,止这一眼,便已永生难忘。原本他以为逃散的所有妖兵,全都震在原地不敢动弹,他的得力下属,那两个妖帅,更是满面的惊恐,概因明月下方不知何时显现一抹残阳,方圆数十里,卷了一道红河围裹,又有枫树簌簌地落下叶片,形成叶海飘荡,莫说一二万军,便是再来十倍,只怕也逃不了了。
众人这才惊觉,苏伏已然突破长生桎梏,成为了真界顶级高手。
“我……”柳真嵩胆气已丧,根本不敢不答,只得望了夜神月一眼,“没有军令,是我私自发军……”
原来他早便觊觎夜神月美色,今夜按捺不住色心,领兵来攻,期冀拿下夜神月母女,不想遭此惨败,连最引以为傲的双翅都失去了,如今甚是灰心绝望。
苏伏早在初见敌军规模时,就已然猜到。这点兵力竟敢正面攻伐,缺少大妖助阵,哪怕他不在,也要铩羽而归。
“子龙,他交给你了,问出敌军实力以及分布状况,愈快愈好。”苏伏撇下这句,便将目光投到余下的妖军身上。
赵云也不二话,伸手一抹,便将大惊失色的柳真嵩收了。余神机显是看出他想法,道:“尊上,如今紫城兵力甚是缺乏,若他们投降,也可留用一二。”
“那便由你处置,记住,一定不能泄露半点风声!”
说着,便对着夜神月等人道:“请诸位移步帐内,商讨反击之策。”
……
今夜格外漫长。
“众将”来到帐内,各自分坐。夜神月表面没有异色,心内却是微有波澜。不过短短数十年,此人愈来愈强了,强得令她都有些心悸。对于妖族而言,数十年的时间,不过弹指一挥间。妖族,尤以上位妖族,寿元都极为漫长。故妖族成长,都极为缓慢。
可能数十年才能诞生灵智,又需要数十年的积累,方能脱尽凡胎。妖帅以上更不必提,动则数千年积累,方能更进一步。
她自创《天狐幻月法》,在妖族之中,悟性资质已算奇佳。可是两千载不懈努力修行,也不过妖帅上境,要再进一步,不是不可能,却需要无比悠久的时光来积累。
想到妖皇秘密口谕,她不由感到有些茫然若失。
苏伏教备了酒菜,向道杀四位门徒以及明月谷两位大小族主郑重道谢。
七罪从来没有开过口,倒是燕琳唧唧喳喳着,将另三位门徒想说的话,都说了个遍。余绣衣寒冰一样的脸,在大仇得报后,仍未曾化开。
夜神月道:“明月谷与紫城近邻,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也就不再多说,城主倒不必如此郑重。”
苏伏敏锐地听出来,她与自己似乎有些生疏了,也不知缘故。
这顿酒很快就收了,此时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苏伏唤了余神机副官入来,本方军力以及战损。
“启禀城主,紫城除守军三万,其余尽都调到这处,连同明月谷夜统领手下,共有九万军。这余月,我军且战且退,伤损共有两万,如今能立即投入作战的,只剩七万军。”
副官说着有些羞惭,一个月的功夫,被打退了数百里防线,还损失两万军,却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果。
“知道了。”
苏伏的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虽然知道无法责怪他们,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失望。敌军虽然势大,以余神机智计,加上赵云统兵,二者相合,理当天衣无缝,其中莫非有甚么玄机?
副官退去,夜流苏冷哼一声,道:“你是否感到极其失望,认为我等无甚作为,你方回军中,就俘获了敌方高级将领。”
沉思被打断,苏伏望了望她,忽尔忆及往昔。相遇,初识,敌对,神交……后来一笔勾销,不知是否也将那次难忘体验勾销了。
“喂,问你话呢!”
苏伏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感觉到夜流苏有些变了,至于是哪里变了,却很难形容。
“失望有一些,不过大概知道了缘故。”
夜流苏弯弯的柳眉蹙起:“你莫不是想说,明月谷拖了紫城后腿罢?”
“流苏,不要对城主无礼!”夜神月突地开口训斥。
“怎么数年未见,夜统领与在下如此生疏了?”苏伏诚恳地说道,“若是在下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还请统领指正。”
“你误会了,只是如今身份有别,你贵为紫城城主,也是陛下钦命的曲连山脉统治者,明月谷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对待。”夜神月淡淡应着。
夜流苏奇怪地望了她一眼,道:“苏伏便是苏伏,哪怕当上妖皇,能有什么变化,你太小题大做了。”
“我不曾教过你尊卑有别么?”夜神月冷冷道,“若城主真的当上妖皇,你再敢直呼其名,我饶得了你,妖神宫也不饶你!”
“哼,有什么了不起!”夜流苏委屈地撇嘴,却住口不言了。若是往常,她定然是要顶嘴到底的。
“好了,二位千万莫要为了在下这点小事伤了和气。”苏伏看得出来,母女二人自那日讲开心事后,关系缓和了不少。可不能因为他而又势同水火,那就罪过大了。
“师兄方才说知道了缘故,不如说来听听。”喜儿总是能恰到好处的说出恰到好处的话。
苏伏笑道:“九万军之中,并不都属紫城统辖,两方军令难免冲突,往往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既然城主在此,明月谷自然要受城主调遣。”夜神月之言令众人都是微微惊讶。
燕琳美眸微闪:“夜统领莫非知道了些什么?”
“方才我便说过,陛下钦命城主统治曲连山脉,明月谷亦在其统辖范围。陛下谕令绝不可违抗,燕道友多心了。”
夜神月语声冷淡,也不知有几分甘愿。要知道三万军之中,除了招募而来的外族兵,都是由狐族组成的,乃是狐族在莒州立足的根本,伤损一点都令人心痛。
可她轻轻松松地就将指挥权交给了苏伏,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报,赵院主求见……”这时帐外传来通报,想是拷问出结果了。
第一千零四章:智取敌军,大获全胜(上)
“那厮想是吓破了胆,未敢隐瞒。”
赵云来到地图前,先是指着图上一个红点道:“我军在此驻防,唤作柳叶坡。如玄帝所见,是个不得已的选择。”
这处四面都有路可以通行,需要防守的范围极大。苏伏点点头,柳叶坡过去数十里,只剩了一片坦途,而明月谷就在数十里外。故此地已成最后一道防线,一旦突破,明月谷必将失守。
赵云移动手指,道:“敌军大部现今驻在界河后的高石岭,据此不过十里路程。统共有十二万军,交战月余,死伤数万,又俘虏柳真嵩部下,如今可用之兵与我方相当。不过,敌军除了主帅柳宗元极为难缠外,还有许多个妖帅,都是些豺狼虎豹出身,各有神通妙法,其中有几个颇是难缠:譬如有个唤作黄大仙的,也不知原身为何,擅使风沙,动则万顷沙海,只消藏身其中,灵识都无法寻出他的踪迹来;还有个土吽王,擅使土行神禁,可随意操控土石,只消土石丰足,随时可彻堡垒,易守难攻。只这二妖,便胜过千军万马。”
“除此外,还有飞翼军万余,乃是腾蛇一族多年来收拢的,都是些鹰鸟翼禽,无视地域限制,来去自如,往往在两军交战时突然现身偷袭,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
“飞翼军的驻地,惟有柳宗元一个人知道。”
飞翼军乃是四大部族都有的兵种,常常作用于奇袭,极难防守。往往在实力相差无几下交战,拼的便是飞翼军的数目与实力。
既都身为妖族,强弱各自不一,也不定数目庞大便能胜出。飞禽修炼较之走兽更为艰难许多,故飞翼军组建是极为困难的,且惟有四大部族与妖神宫养得起。
苏伏目露沉吟,道:“按军力配比,今夜奇袭应当不难成,只是不可教飞翼军逃走,诸位有甚么妙计?”
众皆非智将,更多是从未接触过打仗,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能有甚么妙计,不由面面相觑。
苏伏也不为难,转了话题道:“应囚黄氏也不过十万军,如此说来,腾蛇一族大半军力尽投此处了?”
夜神月道:“恐怕不是。腾蛇乃是四大部族实力最强大的,独据西岐数万里地域。况且十万军中,圣城治安军有三万在其中。我想应是为了分化身兼治安、巡城两大司卫的古河图实力。”
“夜统领可知古兄近况?”
“古河图乃是三足乌族主古山川与一个侍女所生,血脉不纯,自小在族中受了许多侮辱与欺凌。故其拜陛下为师,便再不曾回过部族。”
夜神月摇了摇螓,有些困惑地说:“三个殿下之中,当属他最敬重陛下。妖神宫爆发内乱,本应是他站出来与叛党斗争,可直到龙雀族灭,都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是何缘故。”
“哼,三足乌与腾蛇狼狈为奸,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古山川是个心机很重的野心家,早对妖皇宝座虎视眈眈,怎会甘心投靠柳暮言,成为他的走狗。”
夜流苏对莒州“大人物”如数家珍:“若说这二妖有甚么共同点,便是都极为好色,不止一次觊觎我们狐族,若非陛下庇护,我们早都成了他们玩物……”
苏伏认为她已猜中一半,古山川既是个野心家,就更懂得隐忍之道。若是柳暮言身后有个令他不得不妥协的存在,又怎敢反抗?
柳暮言利用雷霆手段灭了龙雀一族,何尝不是做给自己看的。这说明他对自己很忌惮,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对自己背后的人很忌惮。
如今没有证据,若是……想着又摇头,陛下只怕不愿他州介入,又想到他的“遗言”,不由感到有些惘然。
妖皇宝座,他从未想过。
“喂,苏伏,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夜流苏瞪大了美眸,尽管刻意地恶声恶气,仍是媚意丛生。
苏伏笑了笑,忽然明白了夜流苏的变化。道:“方才某心里想到一个破敌计策,却要诸位配合,可想到流苏道友或许不愿,不由摇头打消此念。”
夜流苏听罢,反倒甚为好奇:“甚么愿不愿的,你说清楚。”
苏伏便将“计策”说来,众皆听罢,不由都将视线落在夜流苏身上。
“此事何难。”夜流苏本色流露,眼波流转,甚是媚惑人心,“若是你答应我一件事,人家便应了。”
“道友但说无妨。”
“人家不急,只当剑君应下了。奇袭之计却是过时不候,不若先去杀敌,过后再提未迟。”夜流苏细细地笑着,奸诈地像只小狐狸。虽然她本来就是狐妖。
苏伏笑着应允,今时不同往日,他根本不惧夜流苏耍花招。
见他如此爽快,夜流苏反倒有些意外,再一想到他如今身份修为,不由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落寞。
这时帐外传令兵又报说余神机在外求见,当即着他入来。
“柳真嵩残部大多已受降,小部死忠已处理干净。”
“很好,神机,某命你率军三万先行,饶至敌后,待闻喊杀声,便是讯号,自后杀来,争取将来犯之敌全数歼灭!”
“遵命!”
“还请四位道杀门徒随行,将欲逃走的敌方高手将领拿下。”
四位道杀门徒自无不应。
苏伏又转向夜神月道:“贵族霓裳有伤在身,便留守疗伤。统领且率余下大军,列阵界河对岸,切不要发出声响,待闻剑鸣,便为讯号,可率军攻来。”
夜神月点螓应了。
“子龙,你且随某乔装混入,伺机杀死黄大仙、土吽王,切不可失手!”
“必不辱命!”
……
当夜,紫城大军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先由八千方才经过大战的老卒,穿戴了敌军盔甲,扮成柳真嵩部下。
继而浩浩荡荡地簇拥着“柳真嵩”以及“俘虏”来到敌军驻扎的高石岭下,果见一个巨大的土石堡垒,坐落在石岭上。
此时天光稍稍放亮,可以望见堡垒与石岭之间深深陷入一个大坑,坑底布满有毒的棱刺。上面架着一座吊桥,想要通行,必要堡垒中人将吊桥放下来才可。
柳真嵩身上有些脏乱,脸被不知何物划了几道痕迹,渗出了血。他骑在一匹地行龙上,腋下夹着五花大绑的“俘虏”夜流苏,一面对堡垒中人冷声喝道:“长了眼睛么?还不让本帅进去?”
堡垒中人听出是他的声音,急忙指挥着将吊桥放下来,八千军马鱼贯而入。
来到大门处,有个妖帅一脸焦急地迎来:“部帅,您可急死我们了,大帅听说您私自发兵去攻伐,大发雷霆,正要我等去寻您回来。”
“哼,我这么大个人,有什么打紧。”柳真嵩紧了紧“俘虏”,后者登时用她一双媚眼狠狠瞪来。
那妖帅好似才看到夜流苏,惊讶道:“她,她不是狐族的夜流苏么?”
“哈哈哈!”柳真嵩大笑,“狐族少主又如何,妖皇义女又如何,还不是成了我的俘虏,快去禀告叔父,便说我拿夜流苏来孝敬他了。”
堡垒门洞开,显出一个平坦的马道,柳真嵩望着这一幕,心思微转,对着身旁跟班使了个眼色。
八千军跟在他身后来到马道尽头的第二道门,内中自有千秋,马厩、兵营,校场应有尽有。将八千兵打散入堡垒每个角落,柳真嵩便带着俘虏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寝殿外。
大门自己洞开,内中摆设极为讲究,在首位处摆了一张兽皮椅,坐了个约莫四五十年纪的中年男子。
柳真嵩先将俘虏随意地丢置,向那中年男子行礼道:“拜见叔父!”
“嗯,闻说你大败了紫城大军,还俘虏了夜流苏?”他正是柳宗元,其貌不扬,一双眼睛眯起来,就成了一条缝,正死死盯着因为五花大绑而曲线毕露的夜流苏。
“叔父莫提了,折损了数千军,方才抓了这贱人来。”柳真嵩晦气地说着,“只可惜差些就能抓住夜神月。”
“哦?”柳宗元心思一动,“夜神月修为高你许多,你如何抓她?”
这确是一大疑点,柳真嵩冷笑道:“我军夜袭,正巧被我撞见她外出,便捉了她,本欲要挟夜神月就犯。夜神月为了救这贱人,与小侄硬拼,杀了数千军,却中了小侄的毒,如今正觅地疗伤去了,若是……”
“若是什么?”柳宗元心思痒痒地盯着夜流苏猛瞧,愈是瞧,愈是觉得此女美艳不可方物。
他却不知,夜流苏一面对着他施展媚惑之术,一面感到极端的恶心。
“若是趁胜追击,不难俘获夜神月,到时……”
柳宗元望了望自家侄儿,见他脸上许多血渍,眸里却满是燃烧的**,心知他素来喜好夜神月这一类,不由嘿嘿一笑:“听外面将士说,你要将她献给我?这可是你的俘虏,不会舍不得?”
“当然会!”柳真嵩同样嘿嘿笑着,“若是叔父将飞翼军交由小侄,让我去追踪夜神月,这贱人自当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