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五章:七情六欲,倾尽苦海(下)
翌日天明,客栈中张灯结彩,掌柜李忠取一盘碎银,早早地坐在门口,笑容满面地为每个往来的客人分发。
游行尚未开始,便已有早起的投机者游走在各个客店,趁机多要碎银。李忠按着苏伏吩咐,不论身家贵贱,管来管要必给,倒令这僻静处愈发闹热起来。
约近辰时,巷口咚咚地传来撞钟声音,极是庄严肃穆。过不多时,便见一个仪仗列队往这来了。领头两个穿着灰直裰的僧人,脚下踩着凌空悬浮,宝光湛湛的莲台,抬着一方古朴大钟。每行数丈便敲将一下,声传万里,极是震撼人心。
其后有十来个身穿灰直裰的僧人盘坐莲台,三个一排,有数排并列,口中都发出无声梵唱,大音希声,所有观礼之人,都不由肃目凝神,甚者当街跪拜,虔诚者匍匐在地,根本不敢正眼去望。
当然,他们不过是陪衬,再往后,才是正角。第一个出场的便是光德佛金身,乃三圣座下三十四菩萨之一。
金身座立在一个极尽奢华的紫金辇车上,伴有一个慈眉善目的禅师护法。
无忧佛之后是宝光佛,苏伏正在客栈二楼房内,透过窗门缝隙觑见,护法禅师竟是那日清幽古刹中的老和尚。马车赶往那处去,应是法华外堂,此僧或许是外堂长老一流。
此后皆是三十四菩萨之一金身,皆有一个禅师护法。法华、法台、圆觉寺尽有,却迟迟未见松涛。
昨日公孙楼说过,松涛便在游行列中,怎会没有?
正在苏伏疑惑时,巷口转出一架辇车,车上供奉的却是无忧佛金身。而护法禅师,赫然便是他“魂牵梦萦”的松涛。
望见其面,饶是早有准备,心绪仍是忍不住万分激荡。
遥忆当年,证道法会上,记忆尚未恢复,对他的恨意都是刻骨铭心,遑论时下?
拳头紧紧地攥起,指甲凝了一丝剑意,深深地嵌入肉中,以此剧痛来按压心绪,不让这激愤影响。
松涛若有所觉地望了一眼客栈二楼,只见窗门微开,神识探去,内中却是空无一人,不由微微皱眉。
无忧佛素有佛子之称,故常伴佛祖左右。在他之后,自然便是佛门源流之始、伽蓝法王、西天之主三圣佛。
其金身有三丈高,辇车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若有修士在此便会认出,点缀光彩的,竟有太玄紫晶。
而为其护法的是一个老僧,约七十多的年纪,一副老态龙钟模样。其沉眉敛目,所过处,却有无数凡人向其朝拜,倒比三圣佛还受欢迎。
此人便是四明殿住持,亦是法华宗宗主,净慧禅师。
此后是三大佛陀,分是阿难、定光、迦叶。附庸游行的僧人,多达数千之多,最次都有明达罗汉境界。
游行之后,已是晚间,三十四菩萨伴三十四位禅师,各在城中一处,开坛**,顺带超度亡魂,不在话下。
……
这天夜半时分,三个乞儿悄悄来到客栈,径到二楼寻到苏伏。
其中两个乞儿,年纪身板都显弱小,经二人汇报,方知因着年纪最小,不得参与到另一件“大事”,故被遣去打探松涛住处,反倒顺遂得很。
这时回来报道,却说松涛落榻处,竟是那座疑似法华外堂的古刹。
苏伏心中微微一喜,四明殿以上,高手如云。反观那古刹,却是个清幽所在,藏污纳垢最是便宜。杀人灭口嘛,他苏伏也不是省油的灯。
想此他心间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利用玄灵引搜寻二人记忆,确认未被怀疑,便依诺取了四腚银,递给二人道:“做得不错!”
两个小乞儿喜色微盈,取了银子,直欲叩头谢恩,却被苏伏阻止,着他们离去。
另一个乞儿,却是那孔黎。
苏伏道:“怎只你一人回来?事情可有眉目?”
“大……大爷……”孔黎泫然欲泣道,“他们……他们都死了……”
“死了?”苏伏微微一怔,道咒有所擅,自有所不擅,没有心神所附,他也不知附者生死。
孔黎当下将前后经过一一述说。
昨夜计议商定,众乞连夜便在“禁地”周边“埋伏”。翌日晨光方亮,果见守卫大多离开,去参与游行。
众乞施妙策,将守卫的僧人引开,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那道神秘大门内。却未见甚么玄奇,是一道斜斜往上直行的陡坡,由花岗岩砌成。
他们沿着陡坡往上走,约走了半日,待日上中天了,方到尽头。却见是一个密道,那密道蜿蜒崎岖,极为难行,众乞又行半日,豁然开朗时,竟是到了中央古塔下了。
那古塔的门紧紧封闭,周围是一片广阔的空地,竟列着一个个尸臭熏天的车厢,不见拉车的马匹,也不见驾车的把式,更没有看守的人。
然而四野却是一片的死寂,当场便有经受不住吓而发出哭声的,不料哭声竟引来一道黑风,把他们都杀死了。
“幸亏小人……小人腿脚灵便,一路跌跌撞撞跑下来,才逃得一条命……”
苏伏面无表情道:“领我去见识见识!”
孔黎不敢说不,只得按捺恐惧,领着苏伏来到神秘大门外。
暗夜将这处铺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幽黑深处,仿似隐藏着噬人恶魔。苏伏随着孔黎一路疾行,来到他口中所言的古塔下。
苏伏望着古塔前一列列车厢,只怕不下千数之多,面上不由挂了意味莫名的冷笑:“这便是法华宗隐藏的罪恶?”
细目望时,一列列车厢都有微光笼罩,不知是禁锢还是保护。
“大……大人……”
在他身旁的孔黎,目中闪着幽光,其身突地涌出一道火光。
亦是同时,苏伏毫无征兆地侧身,剑印嗤地一声,在火光迸发前,洞穿了他的脑颅。
“你……”
火光四泄,其尸身乍然化作一团火焰,内中传出一道厚沉的声音来:“你怎知我……”
哗地一声浪响,红河突兀地将其围困,使其音声一滞。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不说就死!”苏伏冰冷说道。
厚沉声音略微一怔,旋低低一笑:“好个苏剑君,也不怕你知道,里头装的便是法台、法华两宗所有僧人的七情六欲,这塔便是苦海,十三悲惨天的入口!”
第九百七十六章:夜探外堂,酒肉和尚(上)
“十三悲惨天……悲惨天……天……”
苏伏心神微震,却不是很明白此言之意。还待细问,炸雷般音声,宛如绕梁余音徘徊不去。火团发出低沉的笑声,突地炸裂开来。他本待退避,眼前突地天旋地转,竟迫使他不由自主地闭目。
“大爷……大爷……”
连着的两声焦急呼唤传入耳内,苏伏缓缓睁开眼睛,不由生出一种强烈的错谬感,自己……何时回到客栈了!检视一番己身,衣衫完好,心脉强而有力,识海、心内虚空、本识等皆无异物侵入痕迹。
三个乞儿并排站着,见苏伏魔怔似的,孔黎急急地说:“大……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无事,方才你等说了什么?”苏伏澄清心神,沉淀入无悲无喜状,未察觉异常。仍自不安,本识落在上霄宝殿,化为原身,落在御座上,体察良久,仍无异状。
无所不能的御座,也无法理清此异兆,简直不可思议。
他无法久留,当即离了上霄宝殿。
“说?”孔黎愣愣道,“小的们甚也未说,您一直闭眼,不敢说呀。”
苏伏微微眯眼,本识凝在身周方圆三丈,细细地探查过三人每一寸血肉,哪怕体毛也不曾落下一根。同时附上玄灵引,三人自出生到落为乞丐到如今,一幕幕连他们自己都记不起的往事尽在心内虚空回顾一遍。
没有任何异常!这三人确确实实是本土人。
方才的一幕幕,宛如梦境一样,抑或时光倒流?不,绝无可能!万物皆可逆,惟有时光不能移。此乃徐太上领悟“剑道雷音”后,探寻之真理……
真理?
苏伏突地自失一笑,心底深处,仿似有甚么被抽走一样:“唔!某方才做了个梦,甚是逼真,不妨事。你三人回来,莫不是都有结果了?”
果然,两个乞儿把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全然是苏伏记忆之中的说辞。
待说到最后,苏伏忽然替他们道:“他落榻处,莫不是法华外堂?”
两个小乞儿神色一怔,道:“您……您如何知道呀?”
潜说辞自是“您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劳烦我们去找”。
苏伏笑了笑,取银与他们,道:“也记你们功劳,某不会食言。”
两个小乞儿欢天喜地地去了,他们虽然瘦弱,可道咒不止害人,半旬月内,欲要加害二人的,皆要尝尝剑气袭体的滋味。
待到孔黎,却是一脸羡慕,又有些颓沮道:“早知小人……小人也去好了……”
苏伏支开两个小乞儿,冷冷望了他一眼,道:“还演什么!那些人尽遭你打杀了,不是么?”
“打……杀?”孔黎闻听,面色苍白,双腿一软,也不知是跪的,还是瘫的,“小人……小人冤枉啊……自幼连鸡都不曾杀过,怎么敢杀人……”
“你等不是在那门中发现一条密道么?”
“密道?”孔黎哭丧着小脸,“大爷,没有密道,那些和尚守得可严实,小人等混在旁处,设了许多法子,都未能得逞。”
“那你回来干甚?”苏伏脸色有些难看。
“小人……小人害怕大爷着急,他们……他们着小人回来向您禀告……对了,”孔黎神情突地振奋,“密道……密道!”
“你想起有密道了?”苏伏语声幽幽渺渺,不着边际,实则暗藏杀机,不论孔黎有何说辞,他都准备再将之打杀一次。
“大爷您听小人说……”孔黎一脸喜色道,“那些和尚守着正面,他处必然薄弱,我等可寻地挖洞,直挖入里头,不就可窥其貌了?”
苏伏神情微动,缓缓按捺住杀机,道:“倒是个好主意,速速去办,未有结果,莫要回来!”
“大爷您等着好消息便是……啊啊……大大大大……大爷……您要做什么?”
孔黎正拍着胸脯,剑印冷不丁地凝在他眉间,吓得他尖声一叫,手脚并用,慌乱地向后挪去。
“去罢!”苏伏神情未变,双目却透出一丝莫名笑意。
虽仍未理清头绪,可终于被他抓到一丝眉目。
孔黎走后,苏伏封闭窗门房门,再度将容貌修饰,又将他着李忠备的黑衣穿上,蒙了面纱,却是欲效一回梁上君子。
离了客栈,耳中便即传来满城连夜喧嚣。值此盛会,城中各人,也都将压箱底的绝活使来,各种各样的把式,欢庆的喜氛,也由此而生,冲淡了人们对于月前死人的不安。
这还不止,更多是高僧讲禅,宣扬佛法。内中许多微言妙义,令疾苦众生感触良多。还有大师开设道场,聚一百零八高僧,做那大罗圣天普渡法会,专为超度亡魂。故子时将过,城中仍是闹热纷呈。
苏伏专挑僻静处潜行,往法华外堂去。
约行半刻,来到一处城墙下,突地有呼喝声传入耳中。
“臭卖画的,老子亲眼看见你抢了八份红利,怎就交了七份,莫不是找打?”
心说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在此游逛?
未敢动用本识,潜在墙背,微微探出首去望,却见城下河沟畔,几个痞子围着一个人,恶声恶气,手脚粗鲁。
“崔爷,真……真没了……”那人已是鼻青脸肿,苦哀不已。
虽然鼻青脸肿,苏伏仍是认出来,此人可不正是“高深莫测”的公孙楼么,怎么竟落到这步田地。
“你崔爷我横行法华城十几年,还没人敢欺瞒到老子头上。臭卖画的!老子允你在城中做买卖,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吗!给老子脱了他的衣服!”
痞子老大崔爷冷笑一声,这天寒地冻的冷天,脱了衣服谁也受不了,不怕他不交代。
“住手……住手啊……真没银子了……”公孙楼急了,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身上褡裢长袍很快被剥了,露出一件厚实的棉中衣来。
中衣也难保,到底只剩了一条亵裤。
“崔爷,小人怎敢瞒您啊……您快行行好,求您高抬贵手啊……”公孙楼冻得瑟瑟发抖。
“大哥,搜遍了,没有……”一个痞子晦气地说。
崔爷面色顿然阴沉:“从来没有人敢欺瞒老子,把他给我扔沟里去!”
这天寒地冻,河沟里虽冻了一层,却绝承不住公孙楼体重,这扔下去,等同是要杀人。
苏伏眼见公孙楼杀猪似地惨叫,也不知真伪,当即掷出一锭银,落在场间。并不现身,用低沉的语声冷冷道:“拿了银子,快滚!”
眼见暗处掷来银子,这崔爷眼睛一亮,着手下捡了银子,望了暗处一眼,嘿嘿道:“臭卖画的,不想你来城中不久,便有人替你出头了。此次饶你一命,下回莫要落到你崔爷手里。——我们走!”
苏伏本待也离开,不想公孙楼穿着衣物,边又叫住他:“多谢这位朋友,能否容请留一步说话。”
“有话便说!”苏伏犹豫一会,终究还是没有离去,便潜在暗处,低沉道,“回报之言,无需多说,此是你应得!”
自是暗指他赠画之故。
公孙楼将衣物穿戴整齐,赧颜说道:“却教贵人见笑了。”
苏伏也不知他暗指的自己,还是将客主都唤成贵人。道:“谁没有个落魄时候……”
“大恩自不言谢,敢请贵人到舍下一叙如何?”也不遮掩狼藉脸面,大方地拱手说道。
“无暇抽身,且夜已深,先生不若自去……”
苏伏原本还想听听他说些什么,不过今夜却是探法华外堂最佳时机,因那些僧人尽都在外游行**,守备必然松懈。
公孙楼唤了几声,未见反应,淡淡一笑,自语着道:“所谓入乡随俗,这便是因果了,妙哉,妙哉。”
……
冰云无时不在飘荡,月华生生透过来,漏了些丝,惨白地映在法华外堂内廷空地上。
苏伏落在檐上,眯眼望了望那处,丝丝惨白月华,好似横竖交错的血线,已有不知多少凡人被哄骗到此杀害。
整个古刹静悄悄的,也没有上灯,惟有伽蓝宝殿灯火通明。借着灯火,却有一道拉长的影子,映照在前廷的空地上。
苏伏已将整个古刹翻了个遍,并无异常之处,这时视线便落在前廷。
想了想,其身灵巧地翻过檐廊,倒挂后殿梁上,透过窗纸望见三圣金身后躲着一个人,正偷偷往外瞧着什么。
苏伏认出来,那人正是那日车队领头的和尚,亦是他杀人灭口,观他利落手法,显非一二回了。
“大慈大悲大圣佛祖,小女子年方二九,嫁入夫家业已两载有余,久未见诞麟,阖家难欢!趁法会之机,向佛祖求请,求得一儿半女,余愿足矣。求佛祖大发慈悲,求佛祖大发慈悲……”
宝殿外传来一个低龄妙音,清音绕梁,将那和尚骨头都酥了,他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低低地自语:生个孩子,多大事,佛爷爷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苦苦思索,要想个法子哄骗。
苏伏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冷笑,正待结果了他。又一想,此人即便要死,也要死得其所。
想此翻身又回殿顶,却掐了个诀,施了个障眼法,变作了松涛模样。这僧连寒气都抵不得,修为低得可怜,绝难看穿他伪装。
翻落去,自正门绕来。
那僧苦苦思索,没有好主意,见人家要走,急忙现身相拦,见其出落得水灵,还待强掳去后堂。
苏伏进来,引二人注意,那僧大惊失色,见是松涛,期期艾艾地说:“大……大师怎么先就回来了?不是要到二更天?”
第九百七十七章:夜探外堂,酒肉和尚(下)
苏伏望了一眼那姑娘,果是水灵,一双妙目涟涟,因那僧骚扰,正自不安。
“夜已深,宝殿要闭了,施主请回。”
姑娘微喜,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逃也似地小跑去了。
那僧心下暗恨,面上堆笑道:“方才一更天哩,大师不是要讲到二更天方止。”
“漏了一物,却是大士赐贫僧的锡杖,贫僧游行讲禅一日,有些疲了,劳你去贫僧房中取来。”
那僧不疑有他,便转入后堂。苏伏本识紧紧相随,来到方丈边上一间禅房,径入去上灯,许久不曾寻到锡杖,不由满脸晦气骂道:“甚么杖,莫不是拿话哄我?”
正待回去问个清楚明白,岂料苏伏已来到门外,他不由一怔,旋讪讪道:“大师不是疲了么。”
苏伏也不理会,止见卧榻矮几各一张,一片黄蒲团,置在矮几后的窗下,少许的月华落来,正照在矮几上的一个金钵里,泛着涟涟的微光。
“大师既已亲自来取,小人便告退了……”那僧说着就要离开。
“慢着!”苏伏双目微闪,突地撤去障眼法,大手覆于其顶,微微吐力,便将其震晕过去。
玄灵引肆无忌惮地突入其识海,搜寻片刻,此处果是松涛住处,旁边方丈,便是那老和尚住的,他没有猜错,乃此间住持。
旋将眼神落在那金钵上,内中有些许晶亮液体,本识扫过,并无异常,轻轻弹落一丝剑气,极轻微地溅起一丝涟漪,落在指间,借着些微月色,竟如琥珀般透亮。
一股酒香顿时弥漫禅房。
“月下醉?”
苏伏大是惊讶,这“月下醉”非是酒名,乃天工坊研制的一种酒具。它的妙用,初闻之人,皆要拍案叫绝。
此具在月华照射下,会缓缓生成酒液,无需任何作料,凭空生就。因汲取的月华精华,口感冰凉爽口,令人喝之难忘,传闻喝它之人,还会成瘾无法自拔,故称之“月下醉”。
不过那酒具炼制之法,因炼制所需珍材,极为珍贵难寻,早已失传千年,鲜少现于人前。
苏伏不由生出一种错谬感,莫非这松涛,表面德高望重,暗里则是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
想此他捻了一道天眼通,凝神望那金钵,果是一个酒樽模样的器具。这松涛既将之幻化成金钵模样,便是不欲被人发现其秘,望了望地上人事不知的和尚,突有一道杀人妙计涌上心头。
他盘膝落座,十指纷飞点落,一道道玄灵引落在那僧识海处,每道玄灵引都附着道咒,因道咒乃是剑意所化,随时也可化成剑意。
通读其记忆,晓得其法名圆心。
半个时辰后,感应到出去游玩的众僧回来,正聚在外廷,他止了动作,想了想,又捻决施法,落了一道青光下来,罩在圆心法体,不多时便融入,消失得了无痕迹。
青光落在其识海里,玄灵引顿时壮大起来,将圆心本识挤到一处角落,玄灵引则操控其体,起身往外廷去,装成他去与众僧攀谈。
本体则将禅房痕迹点点消去,直到连脚印都不见,方才隐身离去。
……
此后两日,孔黎没有回来。他便借圆心观察外堂众人一举一动。
首先是那老和尚,自第一日之后,连续两日,只出门半个时辰便回来,成日闭在方丈内,也不知做什么勾当。
圆心有些害怕老和尚。接着便是他最关心的松涛,果如他猜测,此人白日出行游街讲禅,一副道德高僧模样,二更天回来,不止两次饮酒。金钵一直在,他可以趁其出门时观察金钵里的酒液是多是少。
还有一个极为意外的收获,便是圆心的记忆之中,总算读出了马车之中所装物的一些眉目。
记忆之中,圆心领着车队往各大小城镇去,只在周边转悠。时不时有和尚送一些出来,随意地扔置,他们则悄悄地装入马车。
与那些污物接触时,所有人都穿着特制的法袍。
他还有一些同门,与其不同路,去往极西之地,尚未归转。三年以来,他们每隔月余便要出门一趟,每次出去都要二三月不等。令他微感遗憾的是,圆心并不知污物是些什么,也不知运送往何处去。
他关心的还是松涛,心中酝酿的计策,只欠一个条件,松涛纵是能耐再大,也逃不过一死。如今却有一个难题摆在面前。那个老和尚大小不说,也是个菩萨境的禅师,他可没有把握杀死松涛而不被发现。
两人居所,不过数步之隔。
被老和尚发现,下场最惨不过逃走。可若想留在城中,就要下手杀死他,且是悄无声息下。若一个不当心,引来城中数十个禅师……想想头皮都发麻。
若是能跟踪老和尚,查明他去向,每日出门做些什么,说不定还有法可为。可他说什么也不敢靠近松涛与老和尚十丈内,万一玄灵引暴露,便万事皆休。故这两日,他都躲着两人,不敢现身。
这时突地灵光一闪,又有计策涌上心头。他冷笑一声,暗忖:到时最不济,杀死松涛便逃,至于法华隐秘,不去管它便是。
此为下下策,不过却由着他进退自如,亦为上上策。
……
又候两日,孔黎迟迟未来禀告消息,只怕计划迟滞。法会共七日,如今已过五日,再迟下去,只怕松涛都杀不了。
这天午时许,正是老和尚离开方丈之时。本体潜入松涛禅房,将金钵收走,并利用《水幕天华》掩去所有气息,潜伏在禅房外的墙根下。
想想又觉不甚安心,便依着龙吟瑶曾经教过他的,布了一个极为简易,不着痕迹的聚灵阵。这聚灵阵搭在禅房周边,使得左近灵气稍微活跃一些,不引人起疑,又便于他藏身。
另有一分心神,操控早已候在松涛讲禅之处左近的圆心,去往那处高台,在万众瞩目下,悄悄在他耳旁耳语一阵。
松涛双眸当即闪过一抹杀机,旋又恢复,对着众位听讲的民众温言道:“贫僧想起一事,烦请诸位在此稍候。”
第九百七十八章:身外化身,鸡飞狗跳(上)
却说这法台,立在车马通衢的十字路口,人海潮流,密密簇簇,苏伏费了好大力方才挤到法台上。
佯作急事,附耳悄声说道:“禅师房中酒具甚妙,小人欲与禅师品品这酒,畅谈一番。”
正巧公孙楼便在台下,听着松涛讲禅,被这一断,不由抬眼去望。捕捉到松涛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机,不由微微一笑,捻了捻八字胡。
众人听松涛如此说,便要散去。人群中突地又出来一个和尚,来到台前,唤住欲要离去的松涛,说道:“师兄且住。”
苏伏心中一个咯噔,回身一望,是个着锦斓袈裟的长老。那袈裟金线闪闪,耀得人炫目之极。其颈戴一串珠,右手揖在胸前,拇指亦扣了串珠。
但见其貌不扬,止那眉头细又长,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约莫四十多年纪,顶上如秃瓢,颔下却有一撮不长也不短的黑须。
“早闻师兄大名,将那无忧佛舍利修得通透,小弟长眉,愿与师兄论禅。”这长老自称长眉,很快引起惊呼。
此人却是法台宗来的。
虽其言温和,却暗藏机锋。松涛一听便知,此人对于他“侍奉”无忧佛感到不服,“踢道场”来了。
“微言妙义,尽在吾佛心中,哪怕有朝一日立地成佛,亦不定能领会,怎也不敢夸口说甚‘通透’。”松涛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地推却,既不显心怯,又讽对方着相,闻者无不暗暗叫彩。
却说这长眉禅师,却不是个好相与的,笑道:“怎奈得!师兄见小弟来,当即推却有事在身,莫不是惧了法台禅意,圆觉妙理,也不过如此!”
激将之法,人人也使的。长眉这一番话并不高明,甚是无赖,却将之抬到宗门之间的高度,饶是松涛心急如焚,也不得不应对。
“天下佛门本一家,师弟何要为难,”松涛双手合十,低低念了个佛号,“果真要论,不若稍候片刻,贫僧去去就来。”
“慢着!”长眉不依不饶,“师兄说甚么天下佛门本为一家,缘何圆觉独立在外?佛祖法瑜,也未见得听命,这便是师兄口中‘本为一家’?”
松涛对其不依不饶纠缠,着实有些恼了。殊不知苏伏比他更急,老和尚出门不过半个时辰,若错过了今次,势必令松涛警惕。
况且,杀招可一不可再,松涛若起了警惕,下回这招决计无法施用了。
想此便道:“这位禅师有礼了,小人圆心,乃法华外堂弟子。方才奉了住持命,来请松涛大师,概因门中有个弟子着了邪魔,梦魇了,须得一个禅法高妙的法师来解。住持自忖力薄,不得已着小人来请,还望禅师看在法华薄面,容请一请,少待必将禅师送还此地,再与您论个高低。”
岂料他急智中的一番话,令两位禅师心中都有成算。一个心说你如此急切要引我回去,却是为的甚么;一个心说解梦魇我最拿手,何不就此比上一比。
苏伏不知松涛起疑,见长眉意动,又道:“您且在此,代禅师**,台下诸位听罢,若觉您微言妙义,甚于禅师,岂不高下自见?”
长眉心中冷笑,无忧佛素来在佛门内威望甚浓,作为侍奉他的松涛,愚民先入为主,又怎懂他言中妙义,对此自是不肯。
他顺势便道:“好,莫说小弟不讲人情,那梦魇的弟子何在,我愿同往,看谁能得法所治,以此立个高下!”
松涛意味莫名地一笑,也不拆穿,道:“救人要紧,如此也好,圆心还不带路。”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苏伏倒也平静下来,笑着引道:“二位禅师且随我来。”
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松涛反而略感迷惑,竟对这平日懒得多看几眼的圆心觉出一丝高深莫测来。
这反而令他坚定杀心。数十年前,为了立功,一个偌大家族说灭门便灭门了,多他一个也不多。
……
却说松涛禅房外,苏伏猛地将本识散开,不见老和尚,当即捻诀轻弹,一道玄光疏地来到上空,哗地洒下玄灵引,宛若星辰坠落,将此方古刹全数笼罩,所有在寺大小僧人,一个不落,全然落入他掌控之中。
苏伏闭目凝神,分心十数用,先选个弟子,利用玄灵引引其入梦。再使《补天》第三律“离魂”,将数个弟子记忆修改,遂将玄灵引痕迹抹消。
这玄灵引是在苏伏的一番瞎琢磨下诞生,素来只当做一种手段,未曾潜心钻研过。若未用信愿之力覆盖,便会被此方天道察觉,引动天劫击打,也不知是何缘故。
苏伏闭关,苦心钻研剑意,实在无暇分心。
玄灵引极为隐蔽,隐在修士识海,更不易察觉。不过怕却怕他非本人,做个意外动作出来,引禅师起疑,神识照入识海,玄灵引再玄妙也无所遁形。
它妙便妙在,人对于抬头不见低头见之人,绝不会有事无事地利用神识扫其识海。无论修士还是和尚,这都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
话休絮烦!
苏伏又引三个弟子,伏在古刹周遭,留神着老和尚几时归来。
这心神首次分散七八道,每道皆做不同事宜,压力急遽增加,几乎令他脑颅涨裂。
远在庐州太渊,闭关之中的孙仲谋,当即懵在原地,幸好身处静室。
一切就绪,恰巧圆心引着二位禅师来到,先有两个弟子急着跑来:“禅师,您可算来了,住持都等不及,出去寻您了。”
松涛略感意外,神识却去扫古刹,未见异状,便随众僧入去后院禅房,见个弟子双目紧闭,嘴唇发白,正自哆嗦。
圆心小声地说:“日前他随小人出城,回来之后便有些不对劲。禅师先将他治好,再来与小人论酒便是。”
松涛眉头微皱,神识探入其中,果是入梦征兆,也不知梦中遇见甚么,如此害怕。又听见“城外”二字,心中疑心略去,显对其知悉一二。
“第一合,师兄为大,且请先来。”长眉捻了数颗珠子,淡淡笑道。
松涛半数心神,又被这长眉牵引着,想着对方方才话语,心中不由起了些嗔恚,道:“既如此说,贫僧便出手了。”
语罢低念一声佛号,唇动间,有梵音妙禅吐出,落在那弟子身上。竟是立马凑效,那弟子脸色稍复,嘴唇恢复一丝血色。
梵音未断,长眉却冷笑一声:“照蕴五空,五蕴皆空,却是空相,如何解虚相。梦魇乃是虚相,妄念、嗔念、邪见等皆为诱因。只怕五空,稍逊一些。”
果然,梵音渐渐未能压制梦魇,那弟子脸色又难看起来。
众弟子都望向松涛,后者收了梵音,淡定如常,道:“师弟且请,多说无益。”
“好!”长眉长声一笑,“且看小僧手段!”
其拇指所扣珠子,疏地大放明光,滴溜溜地打着旋儿,来到那弟子头顶上,有佛光笼下。长眉捻了个金刚印,嗔目念着:“临……”
珠子落下一道橙黄佛光。
未止,长眉舌绽惊雷,复吐一字:“兵……”
珠子复落佛光。此后连着七声震耳欲聋之惊雷,分是:斗、者、皆、阵、列、前、行。共九字真言,无匹的佛力笼罩那弟子全身,九字真言所蕴之意志、勇敢、生寿、支配、感知、救济、慈悲、五行等等真意,尽落在那弟子身上。
由此种种,梦魇一度消退。
这修者素来少梦魇,一旦生来,便如劫魔一发不可收拾。外力是极难阻的,修士惟有靠己渡过。不过,若是外力足够强大,还是可以遏制,再凭着修士本身意志力醒来,梦魇便算终结。
然这弟子脸色虽好转,已如常人,可迟迟未醒,眉间一丝灰芒仍然盘桓。
珠子几度暗灭,长眉脸色难看,心知如此下去也是徒劳,便收了珠子,道:“不想这梦魇如此顽固,非是贫僧修持不够……”
他讷讷数言,终还是自承道:“此合是平手了,不过上回既是师兄先出手,这回却轮到小弟我了。”
“这却是不公哩!”
苏伏需拖延一些时候蓄力。盘算时辰,距那老和尚归来,尚有两刻,只望这长眉斗罢便自去,若再纠缠,他也不介意多个剑下亡魂。
长眉见圆心开口,把目一瞪:“怎么不公?”
“若大师接连二次出手,把师弟给治好,又如何证明禅师逊色于您呢?”苏伏笑笑说道,“禅师终究止出一次手,故不公也。”
“那你待怎的?”长眉心知自己理亏,语声稍弱。
苏伏道:“不若二位同时出手,将师弟救醒,在这过程,二位自可明辨个中微妙,胜败如何,岂不一目了然?”
松涛略赞赏地望苏伏一眼,杀机未减,心说此人倒有些小聪明,发觉酒具,便想要挟于我,想摆脱元僧的身份罢!取巧之辈,留着也是祸患!
“既如此说,也罢……”
二位禅师各各将佛力涌出,整个古刹霎时鼎沸起来,为救一个梦魇弟子,却是有些大张旗鼓了。
明面是论禅,实则是圆觉与法台之争。
苏伏本体暗中留神,要觑觑松涛破绽,不料耳边突地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无量吾佛,施主莫不是迷了路?”
音声淡淡,却宛如炸雷一样,转头一望,老和尚不知何时就立在丈外。
ps:关于玄灵引,本章已做出解释。就我以为,若这手段再强一点,就失去了许多趣味性,不如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不是更畅快。至于沦为小白文之谈,在下只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第九百七十九章:身外化身,鸡飞狗跳(中)
苏伏瞳孔猛地凝缩,心神三分,把守各个入口的傀儡,并未见到老和尚回来,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这处?
这老和尚真的非常老,脸上的褶皱都能夹死苍蝇,瘦削的身子微微佝偻着,好似一阵风便能吹倒。然而他的一双眸子,却好似利刃一样在他身上扫视,身上缓缓地涌出莫名气机。
这一身黑衣蒙面,怎么看怎么可疑,无怪对方杀机盈眶。
苏伏已不及去想,为何老和尚毫无道理地出现在此方。二话不说,趁着松涛白眉佛力激荡整个古刹之际,身形一闪,便往天际逃去。
方才逃出古刹,那和尚不知何时已在前方上空,手袖蕴乾坤,重重地拍击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苏伏反应何等迅疾,上刻正凝神古刹方向,这刻已然反应,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击,落地之后复又往前窜去。
渐渐逃离古刹周边,那方佛力仍然蒸腾,苏伏略松一口气,脸上浮现一丝神秘笑意。
然而下一刻,笑容倏地冻结。老和尚不知何时,又已来到前头,便在屋顶上,静静地望着他。
“缩地成寸?”
苏伏微微眯眼,压着嗓音,沉沉地说道:“劝长者莫要自误,再敢追来,休怪某辣手无情!”
语罢身形突地散碎成点点星芒,这却是自《森罗白骨道》之中取的灵感,这时要隐瞒身份,绝不能让对方知晓自己剑修的身份。
星芒腾地飞空而去。
老和尚见状,面无表情地探出手去,袖袍鼓荡,猎猎响声中,斗地激射一道佛光,轰地击散了星芒,余波宛如陨星,砰砰砰砰地落在民房,方圆数十丈,霎时成了一片废墟。
苏伏重凝身形,佯作仓惶状,急向远方逃去。
老和尚望空踏出一步,身形一闪,复又来到苏伏身前,当空又是一击打落。
“老头你欺人太甚!”苏伏险之又险地避开,仍是逃。
就此逃了半刻之久,已来到城中心,佛力激荡处,尽成废墟,早惊得整个法华城“鸡飞狗跳”。谁能想到,还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斗法。
终于,苏伏一个不当心,未躲过重击,被那老和尚正中一击击中胸膛,不由吐血倒飞,撞在一处石壁上,他勉强抬眼,道:“且……慢,你这老僧好没道理,缘何无故要将某打杀?”
老僧仍是面无表情,却开了金口,道:“是哪个派你来的。”
音声渺然淡漠之极,仿若极远的天边传来,使之身形,都有些淡薄透明起来。
苏伏轻咳道:“在下四海为家,无凭无据,散人一个,却有哪个派我来?只因闻说伽蓝法会盛典,心向往之,便前来观礼。方才在街听说,松涛、长眉二位禅师要论禅比斗,在下一路尾随,便在禅房外观赏,怎么佛门如此大家,还要藏着掖着不成?便连看,也不许了么?”
老僧冷漠复述:“是哪个派你来的。”
苏伏羞恼道:“你这和尚好没道理,实言说了不信,还待怎的?”
“除斗法,你还看到甚么?”老僧似乎有些信了,语声微缓。
“除斗法,还有甚么可看?”苏伏机智地反问。
老僧顿了顿,道:“方才你使的甚么路数,似是大道直指的功法。”
苏伏心中冷笑一声,这老僧迟迟未下重手,只怕是觊觎他方才逃跑时随心施展的星化成芒。看着玄妙莫测,实则只有表面如此,内中还是《森罗白骨道》的运力法门,且根本算不得大道直指。
不过,也许并非觊觎功法,而是想借此寻摸他的根底。
想此便道:“此乃在下早年奇遇所获,称《太玄经》,也不知哪个前辈所创,甚是精妙。若禅师欲一睹,为解方才误会,在下自不会推脱。”
老和尚果然心动,淡淡道:“便借来一观,自当奉还。”
苏伏假意地探手入怀,且取且起身,似要递给状。功法未见,只见一抹寒光,一柄短剑疏地刺到老僧门面。
“啪嗒!”
老和尚早有防备,身上佛光一绽,一声脆响,短剑断作两截,嗤嗤地倒刺回去,分别洞穿苏伏心脉与下丹田,竟是当场死亡。
任是哪个修士来,心脉碎裂也无法存活。
然而尸体倒地,老和尚探手去搜时,突地察觉有异,这尸体怎么没有流血?脸色倏然巨变:“身外化身?糟了!”
连尸体也不管了,身形当即闪没。他走之后不久,尸体竟寸寸地化灰消散,不多时便了无痕迹了。
……
话分两头!
却说松涛与长眉斗出了“真火”,各将佛力激荡,哪闻得见外头动静,自也不知,法华城正“鸡飞狗跳”。
两人相斗余波,使得众弟子都退出去,处在暴风雨中心,着了“梦魇”的弟子,便成了唯一一个倒霉蛋。
早在二人方斗时,他便醒了,其记忆被苏伏修改,只知自己着了梦魇,见两个大师剧斗,知是他们救了自己。
可他醒来,连连发声,都未能唤醒激斗的二人,禅房震震作响,吓得他蜷缩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轰然一声重响,二人各各闷哼一声倒退数步,脸色都显白,显然受创不轻。
那长眉还是略逊一些,气色惨败,早没了趾高气扬,宛如斗败的公鸡,恹恹地说:“师兄法力高深,小弟敬佩,来日再来讨教!”
遂一脸晦气地出门去了。
圆心入来,令那劫后余生的弟子出去,遂拱手笑说:“禅师果然是禅师,真乃活佛转世也。”
松涛淡淡地说:“圆心,你且随我来。”
二人俱到方丈旁的禅房坐定,松涛扫了一眼矮几,不见了金钵,心间斗地泛起一丝愤怒,这圆心太放肆了!
“酒具呢?”松涛仍是平平淡淡地说着,“没有酒具,何以论酒?”
苏伏戏谑地笑道:“佛祖不是常说,无相无相,没有酒具,怎就不能论酒?禅师却是着相了。”
松涛吐出一口浊息,泛出冰冷杀机。
苏伏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心道:只要你动手杀我,便是你的死期……
时光一息一息地流动,滴答滴答,宛如谷泉叮咚,他从未想过,这一刻竟是如此的难熬。眼前依稀浮现苏府灭门时的惨状,那时他那并不幼小的心灵,便已立誓血仇必要血债来偿。挣扎数十年,如今,终于到了实现的时候。
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松涛的手终于抬了起来,苏伏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便在这时,禅房外又传来长眉令人厌恶的声音:“师兄,小弟忘记一事,且出来我与你说知……”
ps:今天,我又一个朋友结婚了,所以提前写完。这两章,虽然有些赶,我自己却很满意。
第九百八十章:身外化身,鸡飞狗跳(下)
苏伏的心蓦地沉到谷底。
松涛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突地露出一丝莫名微笑:“怎么,你似乎很焦急,要逼我出手。若动手杀了你,你是否认为,贫僧便走不出法华城了?”
他虽起了疑心,却仍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处心积虑的杀劫。
“而你,说不得可入圣界,从此摆脱下等人行列?”松涛摇了摇头,“可惜,可惜。”
“师兄不来见我,小弟只好斗胆入来……”长眉在外候得不甚耐烦,大跨步进来,见矮几对坐二人,一个悠然自若,一个面沉似水,气氛甚是诡异。
“来地不是时候。”
长眉如此说,却没有退出禅房,反而也围着矮几落座,目光在圆心与松涛二人身上来回扫视,道:“你唤作圆心是么!方才见你颇是机灵,欲收你做个弟子,法会结束,便随我回万佛窟,莫在这受法华鸟气!”
松涛悠悠地说:“圆心是法华弟子,师弟哪能说收便收,还要问过主人家才是。”
“噫?”长眉瞪大眼睛,“师兄落榻这处,小弟还当你是半个主人,方才来求,不想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得主?”
苏伏思绪运转如飞:要动手,必要逼二人先动手,道咒方可激发。惟有出其不意的剑气刺杀,杀伤二人,本体才有把握一击必杀。
可圆心修为太过薄弱,根本引不起两人警惕。哪怕向其动手,对方也会觉得可笑,施个禁锢之法锁你,甚者用神识探查识海,如此一来,便都暴露了。
更遭的是,此时此刻,以“缩地成寸”的脚程,老和尚只怕快到了。而城中那些被惊动的禅师,只怕也聚来了。
愈是在这关头,他反愈是冷静。一计不成,再用一计便是!
这世间,从没有布好的局,便可高枕无忧地按既定轨迹,往往意想不到的事,总在意想不到之时突然出现,教你措手不及,从而犯下不应犯之错,最后一败涂地。
苏伏整束心神,将眼前乱局视作一盘残局,思维无限发散,每个动作、每句话语、每个应对等等所会造成的局面,与其后续发展,都在脑海之中无限延伸。
一步一步,他仿似听到了老和尚的脚步声,携裹着渊深黑暗,一点点向他笼罩过来。
“啊?大大大……大师,您您说什么?”
圆心一副方才回过神的模样,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长眉。
电光火石之间,他寻摸到黑暗之中的一抹光亮,遂毫不犹豫地握住。本体倏然间消失在此地,不留半点痕迹,禅房内二人,竟都毫无知觉。
长眉眉头微皱:“方才那机灵劲呢?做我的弟子,不要大惊小怪。”
与此同时,老和尚一步自远空跨入禅房,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
“法慧师兄如此急切,发生何事?”松涛正暗自盘算,如何悄悄动手除了圆心,乍见老和尚来到,也是惊讶。
原来老和尚名唤法慧,与净慧却是同个辈分,按法名排行,只怕便是四明殿住持净慧禅师的师弟。
苏伏心中通透,恰到好处地一惊,忙即起身,恭敬施礼道:“禅师……”
他记得圆心曾经便是如此称呼对方。
老和尚神识扫过古刹每一寸,偏犯知见障,眼前三人,便都忽略过去。整个古刹空空荡荡,他有些犯疑,终究还是没有把疑心放在圆心身上。
长眉见到他,心中直犯嘀咕。法慧他并不陌生,记得他还是个小佛徒时,这位老和尚便如此老态,如此古怪。说他冷漠罢,总觉不甚贴切,好似……好似死物披着人皮,尤其那一双半张半合的眸子,被其盯视,总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故素来不愿与其亲近半分。
法慧淡淡开口:“有个黑衣蒙面贼人,方才窥伺你二人论禅,修为不弱,只怕他看了不该看的,二位且助贫僧,将之捉拿。”
未免松涛提起“梦魇弟子”,将一切穿帮,苏伏当即急道:“小人这便去调集人手,搜捕全城。”
法慧轻轻点头。
长眉心说正要收他一个弟子,出这一把力,总不好推拒了罢!想此爽快应下,当即出门去搜。
苏伏“十万火急”地调集人手,出到大门时,见松涛站立门口,似乎正在施法。故意慢了两步,在他身侧微微小驻,低声说道:“禅师,方才小人得罪了,只要您不阻碍长眉大师收小人为弟子,酒具自当双手奉还,您的秘密,小人亦吞入腹中,永世不会吐露。”
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圆心的一些“小人物的小聪明”,仍然做出要挟。
松涛当下笃定自己猜测,他怎会容许一个足以毁了他清誉的把柄握在一个小人手中。
望着圆心背影,双目杀机愈来愈盛。
……
其实不论苏伏是否看到不该看之物,只消他修士身份,法华宗便不可能放过,蜃楼群岛的隐秘,实在太深、太沉了一点。
这一番动作,简直可称之为天罗地网。少说有十来位禅师、数百罗汉,利用神识,家家户户,寸分寸土地搜过去。不时会出现一个疑似目标的黑衣人,最终都会发现,那只不过是个凡人。
审问,自然问不出甚么。他对于自己会穿一身黑衣在城中游荡,都感到茫然不解与不可思议。
偶尔,黑衣人还会同时在城中各处出现。有脾气稍急的,未及辨认便动手,因此多了许多处废墟,误杀了好几个凡人,把整个城都闹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把个伽蓝法会,生生演变成了一场闹剧。传将出去,只怕佛门就成了众大门阀口中笑柄。
这一闹,直闹到月上中天。
各处法台早已中止,许多喜清净的禅师,便都回去静坐,不愿管这是非。而不喜于黑衣人破坏法会,也有禅师加入搜捕行列。
像似滚雪球般,搜捕队伍愈来愈壮大,后来甚有凡人,自发地加入,早惊动了内堂。
中央古塔,塔前空地间中有个亭子,中有个枯瘦的老和尚盘膝坐着。城内喧嚣连天,他早已察觉。此时不由睁开浑浊的双目,遥遥望了片刻,突地温言道:“孔黎法尊可在。”
亭外空地,疏地有火光照亮,凝成一只火狮一样的威武神兽,淡淡地望着老和尚。
“小僧欲要出行,望请法尊用心守着这方浮屠。”老和尚双手合十,轻声地说。
神兽淡淡‘嗯’了一声,便又化火光融入地底。
老和尚这才起身,望前踏出一步,人却已来到四相寺的禁门前,轻轻打开禁门,复又踏出一步,已来到四方台,如是反复,须臾功夫,便出了山门。
……
法会被搅成一锅粥,乱糟糟失去了章法。
全城都在搜捕黑衣人。却说个中有两个着粗布麻衫,看似寻常妇人的女子,随着众人义愤填膺地搜捕,路过一条小巷时,却悄悄潜入其中。
待所有人走远,其中一个无奈地说:“果被潇湘师姐料中,伽蓝法会大乱,如今可如何是好?”
两人正是潇湘派遣,化妆成普通凡民,混入此城的南离宫弟子。
另一个道:“我看不定是剑君闹的……对了,你说城外如此古怪,不看真不知道,这些和尚原来披着仁慈的皮,却是作恶多端的妖魔啊!若传出去,不知天下人如何看待佛门。我看那些信佛的,便再也难信了。”
说着,二女都不由打了个冷颤。
她们没有发现,有个老和尚正缓缓走来。
似乎不愿多谈,当即有个弟子取笔铺纸,将此间事备述说了,便连城外异状也未隐瞒。
另一个弟子则自怀中取了一只小小的雪鹰,将纸用封皮包了,绑缚在鹰爪跟上。
在这城中,传讯飞剑根本不敢动用,暴露行踪,只怕小命难保。
这时老和尚已快到巷口,灯火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尽是慈悲。
带着二人传讯,雪鹰腾地起飞了。望着雪鹰急速地窜入高空,不由松一口气,心思略活泛,道:“法会真是无趣地很,早知便不来了。”
嗤!
另一个还待说些什么,一声闷响,头顶似有甚么落在脚边,定睛一望,那是一具无头的雪鹰尸体。
两人心头皆是一寒,遂似有感应,不由转身望去巷口,正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步来。
“你是谁!”
老和尚停在两人数丈外,双手合十,宣了道佛号:“无量吾佛,小僧净慧,见过二位南离宫的小道友。”
姑娘见他说话客气,胆气略壮,道:“原来是净慧禅师。我家宫主遣我来此观摩伽蓝法会,好为我门弟子传颂佛法精深,望能止了两门干戈。”
寻了个借口,又高声质问道:“便是没有事先通报,和尚你又怎么无端杀我家雪鹰?这可是宫主最喜爱的宠物,你杀了它,宫主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一个将手背在身后,悄悄地捻着一柄传讯法剑。
老和尚净慧状若慈悲地一笑:“无量吾佛!阿修罗禅,这世间众生还不能明了,且请二位去往苦海一遭。”
语毕,二人尸首无端分家。未及发出的法剑,啪嗒地落在地上,在这小巷回荡着,映着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迹,分外刺耳。
夜,更深了。
第九百八十一章:杀局落定,苦海由来(上)
今夜冰云格外浓郁。若是抬头望空,望得久了,会产生一种这方天穹本该如此黑暗的错谬感。
今夜寒风格外殷勤。尽管城中热火朝天,待最后一丝月华都被冰云掩盖,无端的冰寒与不安,使人们不得不回到家中,喧嚣便渐弱了。
却说城中远离中央古塔,靠近北城城门处,有一个冻了两尺多厚冰的小湖泊。周遭左近僻静成荒,虽成片绵延的屋舍,却早破陋不堪,连乞丐都不愿来此将就,故无半点人烟。
圆心领着数个弟子,提着几盏灯,搜到了这处湖边。天气愈来愈冷,寒风愈来愈急,一个弟子埋怨道:“这深更半夜,哪有甚么黑衣人,住持脾气,真是愈来愈古怪,受够了……”
“哼,受够了你大可离开,大把的人挤破头想进来!”一个弟子心中怨气更甚,却发到了他的头上。
“师兄,你看他……我……我不过就是说说……”
圆心冷道:“都闭嘴,吵甚么吵?”
“师兄快看,那……那不是黑衣人么?”另一个弟子突地有些害怕地指着湖中。
众人循目望去,果见湖中有一道黑影,早不知矗立多久。灯照不见,也看不清面容。
圆心望了一会,脸色一僵,道:“快走……”语罢竟是调头就要离开。
不想那黑影却发话了,道:“圆心,怎么见了贫僧却要走。”
音声温煦如暖阳,与凌冽的寒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个弟子心中焦急,闻听此音声,不由惊喜地拉住圆心:“师兄不用怕,是松涛禅师,是松涛禅师哩。”
黑影缓缓地踱步来到众人面前,灯火照见其面容,果是松涛其人。
圆心回身,勉强地向他一笑:“原是禅师,却是巧了,这偌大圣城,偏在这处撞见。”
他话中有话,松涛怎会听不出来。微微一笑:“不巧不巧,贫僧游遍全城,方才选了这处地方作为你的葬所,不知你满意么?”
“禅师说甚,小人……”
话犹未尽,他突地将两个弟子向松涛推去,拔腿便逃,这一番动作要多快有多快,早惊呆了众弟子。
松涛袖袍鼓荡,一道沛然佛力击出,被推来的与呆在原地的数个弟子,哼也未哼,当即连人带灯化为漫天的残片。
黑衣人肆虐全城,杀人灭口,甚是便宜。
松涛淡淡一笑,身形一闪,便追向圆心。
这是一排排高矮不一、绵延的破陋屋舍,早已无人居住。圆心慌不择路地奔逃,逃了十多里,早已远离冰湖,气喘吁吁间,不时回头去望,未见追来,似是松了一口气。
冷不丁回过首来,“嘭”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撞得圆心头晕眼花,跌坐在地,勉强定目去望,不由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牙齿“嗑磕”地打架,颤声道:“禅师,你饶了我罢,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
话分两头,与此同时,冰湖又来了一个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望了望满地的残片,还有未及消去,残余的佛力气息,微微一笑。
小驻片刻,便举步向破陋屋舍群去。
……
松涛笑道:“连贫僧都敢要挟,你还有甚么不敢的?那个长眉,乃是法台宗实权人物,若是收了你为徒,贫僧确无法为难你。不过,若你死在‘黑衣人’手上,也是你命数不好,你说是么?”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圆心,殊不知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不,或许是更深沉的梦魇,并将永生永世,无法醒来。
……
远在十多里外的老和尚,每举一步,便有数十丈远,以极快的速度往这而来。
……
“禅师……对了……酒具,禅师连酒具也不要了么,小人将之藏在隐秘地方,没有小人带领,禅师绝难寻摸得到……”
圆心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松涛眼中,徒劳无功地想要挣扎下去。
“罢了,你如此喜欢‘月下醉’,便送你了……”
松涛杀机迸射,探手出去,就要了结圆心性命。岂料佛力笼罩圆心的瞬间,他望见圆心仓惶的面容突地沉静,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容。
他佛性圆融,于电光火石之间,佛心压盖杀心,终于捕捉到一丝极为浓烈的险兆,在这一刻,时光好似静止,他的思绪回荡,自白日到此时,一件件、一桩桩地各样景状在脑海过了一遍,那一丝始终徘徊心间的疑虑,终于得到解答。
为何法慧半点也未曾问过,那梦魇弟子的情状?不是焦急甚而出去寻他了么?
待到剑气扑面而来,待到一切水落石出,早已是悔之晚矣!他只觉身传剧痛,眼前一黑,便即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如此近距离下,加之杀心蒙蔽灵台,纵有菩萨修为,也无法逃过死劫。
陷入黑暗之前,他觑见一个笑容,似乎想起了什么。
苏伏自暗处出来,毫不犹豫地杀死圆心,遂施法将松涛魂魄抽出,留其一点真灵不灭,送入心内虚空,魂幡空间处。
心绪激荡,积蓄数十年的戾气一朝扫空,令他恨不得纵声长啸。
……
老和尚明明枯瘦地一阵风便会倒下,可他偏是不倒,每踏一步,身形便闪没又出现,闪没又出现。
他的脚很快,他的神识更快,正在苏伏心绪激荡时,疏地就要探来。
几是同时,黑暗中突地出现一个人,对着苏伏做出嘘状,遂不顾他杀机,取出一支有孩童手臂粗细的画笔,唰唰唰数笔,极为复杂的玄妙图案便一气呵成,融入虚空,他、苏伏、圆心与松涛的尸体,连同地上血迹一齐消失不见,仿似从来不曾存在过。
无匹浩瀚的神识恰扫过此间,未觉异常,仍向前延伸。方圆数十里,几乎被一遍遍地反复探查,没有遗漏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深入到地底数百丈,极为骇人。
如此反复了数十遍,未觉异常,便渐渐离开了这片荒地。
“呼——”
来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人,你知道他是谁么,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杀人!”
第九百八十二章:杀局落定,苦海由来(下)
“某更想知道,阁下是谁!”苏伏伸手一弹,渲了道火光,把二人尸体连同血迹一齐化为飞灰。
“贵人忘了,”来人头戴方山冠,身穿褡裢长袍,脚着丝鞋净袜,笑着拱手道,“在下通报过姓名,天下行走,一介游士公孙楼,平生只愿……”
“阁下来自何门何派,缘何救某?”苏伏打断了他话头,“那老和尚又是什么来历?”
公孙楼笑着说:“日前在下曾邀贵人一叙,怎料贵人事忙,踪影不见。如今可愿一叙了否?”
“此处不是说话地方。”
二人当即离开此地。
……
法华城闹哄哄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方才止了骚动,搜捕行动以失败告终,黑衣人形迹半点不见,倒莫名失踪了许多好手,松涛禅师便是其中之一。
法会第七日,如常举行,权且按下不题。
却说远在庐州之地,一线渊妖兽山脉处。太渊新城,天光亮起,像似唤醒生机活力,整个城霎时沸腾闹热起来。
与旧城不同,新城在明暗几个大势力支持下,由几个商行取代了门派旧制,黑虎宫一流,尽都无法在新城存续下去,不得已化整为零,如散沙四路去投。
现如今,云氏商行在太渊新城,已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散修盟解散以后,天下散修少了去处,自感卑微,遂出一门赡口行当,专为天下商行行途护路,与各大盗匪团争锋相对。
盗匪皆是亡命之徒,加入此列,便似脑袋系在腰带上,随时可能不保。商行为此许以重利,引许多散修前赴后继。
强大的散修,是各大商行争抢的存在。有其护卫,意味着货物安全系数更上一个台阶。故商行将这些护卫统称“伴当”。
有了伴当,自有伴当团伙。在太渊新城,便有不下数十个伴当团伙,尽由散修构成。而其中实力最强大、最为著名且从未失手的一个,便是“孙伴当”为领头的团伙。
孙伴当,本名孙仲谋,北邙弃徒。
……
新城立在旧址左近,距妖兽山脉仅有数里。
北城杨柳湖旁有个大宅院,乃是“著名”的孙伴当购置,可谓财大气粗。
这一日天光方亮,宅门外便来了一人,作丫鬟打扮,素手捏着门环,轻轻敲响。
“谁呀?”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先探出一双又尖又细又长的耳朵来。丫鬟一怔,小声道:“是舞绫姑娘吗,孙伴当在否?”
宅门开了一半,露出一个二十来年纪左右的姑娘。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灰扑扑的兔子,这兔子双眸半开半阖,内中似乎带着审视意味,紧紧盯着丫鬟。
开门的姑娘长得不算很美,却很干净,一袭素白的长裙,纤腰束鎏云玉带,看着极为舒心。
“你来得好巧,仲谋哥哥方才出关哩。”
此女正是苏伏略施小计,将之藏到太渊新城的夏舞绫。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十八左右年纪的小姑娘,也是丫鬟打扮,正是絮儿。
苏伏本无弄甚伴当团之念,不过偶为云氏商行护送一二回,换取一些灵玉,供他与红素修炼罢了。不想反倒以此成名,逐渐有许多商行愿花重金雇请。
而这伴当团,其实也就四人。他也从未用心经营,反倒在众人眼中愈来愈神秘。
孙仲谋旧事,业已过去二十多载,许多人早已忘却。
红素修《太玄经》已有小成,如今俨然是个抱虚高手。夏舞绫与絮儿,也都即将踏入抱虚。
夏舞绫将那丫鬟请入院中,在堂内坐定,絮儿奉了茶。
不多时,孙仲谋自内出来,认出是云素素的丫鬟春娇,道:“怎么,你家小姐有事请我?”
丫鬟春娇,并不知“孙仲谋”过往,望着这位神秘且英俊的孙伴当,小声地说:“小姐说,明日有一批货,要运去商州。路途险恶艰难,望孙伴当能随行护送,报酬必让您满意!”
“商州?”苏伏微微挑眉道,“商州不外南离宫与佛门,却要运去何地?”
“闻说是圆觉寺……”
苏伏略作沉吟,这云氏商行偶尔会运送一批货去往圆觉寺,他是知道的。佛门并非真正与世相隔,总有些佛徒佛子需求基本饱暖。
“仲谋哥哥,去嘛去嘛,人家听说商州风光景致乃真界绝无仅有之地,也想去看看嘛……”夏舞绫摇着他的手臂,娇声说道。
苏伏望了望她,心头一软,不由无声叹息。对此女,他真是亏欠良多。先用计使她颠沛流离,大战后虽马上寻到她,却差些沦落为炉鼎,受了好大委屈。
十年前两州大战,夏九幽没有死在姬玄清手里,却死在最后一战中。本无对错,可恩怨往往便是由此而起。且不到双方死尽,永无终结之日。
他实在不愿这单纯姑娘,落入仇恨的大网,故修改了她与絮儿记忆,忘却了夏九幽、忘却了东都、忘却了过往。
她,没有过往,没有比这更令人心酸了。
“好,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明日我等便随车出发!”
……
话分两头。
却说公孙楼引着苏伏来到贫民窟一个矮平房内。内中摆设极为简易,一个四脚矮几,一张灰木床榻,上有一张竹席,除此外,竟别无一物。
不过,却是洁净如新,一尘不染。
二人席地而坐,公孙楼道:“小室破陋,招待不周,贵人莫要见怪。”
“这方小居,片尘不染,干净而不失淳朴,简约而不失气度,意境甚是高远,”苏伏打量片刻,道,“先生倒不必妄自菲薄。某入道方今,数十载有余,从未见过先生这一门,敢请教出自何门何派?”
公孙楼笑道:“鄙门不足挂齿,不说也罢,免污贵人视听。”
苏伏也不强求,沉吟说道:“方才那老僧,却是怎么个来历,先生似对其颇为熟识?”
“那老僧唤作净慧,乃是法华宗宗主,从前便是,如今仍是。”公孙楼语末打了个机锋。
苏伏见他不愿明说,不知他有什么为难,道:“闻说净慧禅师乃是四明殿住持,深受百姓爱戴,应是个慈悲有度的大德高僧,怎么先生对他很是忌惮?”
“净慧禅师法力高深,在下当然惧怕。”
“未见得他会加害先生,至多针对于某罢了!”苏伏始终不放过。
公孙楼摇头道:“贵人莫要多问了,该知道时,总会知道的。除净慧外,其余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伏也不逼迫,道:“城外那些和尚,打哪里来的?”
“这正是在下要告诉贵人的,那些和尚,乃是苦海显化而成……”公孙楼叹息道,“佛门修行,讲究断却七情六欲。然而生灵本由七情六欲构成,如何尽断?于是苦海应运而生。”
“先生如何得知这些隐秘?”
“偶然得知……”公孙楼道,“贵人听在下讲完。佛门修行,除圆觉寺外,必要修到菩萨境,方能真正了断七情六欲,在此之前,惟有借苦海断念。”
“这苦海,便是俗世所称,十三悲惨天!”
公孙楼见苏伏神情平淡,竟似早已知晓,不由惊讶道:“贵人莫非早知?”
苏伏淡然一笑:“早未确证,听先生一席言,倒确证了,请先生说下去。”
公孙楼只得继言:“法台法华二宗,但凡佛性深远的佛徒佛子,其修行过程中,所生杂念,皆会落在苦海处,故其修行,没有关隘。”
无怪万佛窟那些佛徒佛子,能承受如此酷烈打熬,只为修炼而修炼。无怪佛门不掘一座矿,不取一滴水,不摘一根草,不砍一棵树,都能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门阀。
可城外那些和尚异状,公孙楼仍然未有提到。
“其实天下本只有法台宗,可苦海乃是佛门黑暗一面,为掩天下耳目,蜃楼群岛应运而生。”
公孙楼讥诮地一笑:“贵人只怕不知蜃楼群岛由来。最初乃是由凡人血肉禁锢而成,年深日久,渐成岛屿。这方土,乃是鲜血构成的。蜃楼群岛愈来愈庞大,负担亦愈来愈沉重。每隔八十个甲子,便需举办一场伽蓝法会……”
苏伏双目微微一闪,道:“看来,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不错!”公孙楼淡淡道,“马车运回来的,便是八十个甲子中,苦海无法容纳而外涌的黑暗之力。”
无怪佛门要灭口,这消息传到真界去,确会颠覆人们心目中的大慈悲。
“这世间,光明总是伴生黑暗。无尽佛力交织而成的,也是无尽业力的温床。”公孙楼说罢又叹一声,“在下偶然得知,不忍凡生受此苦楚,故欲破坏此次伽蓝法会。”
苏伏奇道:“有甚么法子可以破坏?”
公孙楼探手摸入褡裢,取出一小方微绽光芒的玉印,道:“此乃在下‘偶然’得来,可消除罪业,凡属黑暗之力,皆可净化。如今苦海未开,法华收集的罪业必定藏在城中某处,若能一举净化,必是一项莫大功德!”
“在下身单力薄,无有缚鸡之力,若贵人愿意出手,在下感激不尽!”
第九百八十三章:法尊孔黎,方山画术(上)
“在下身单力薄,无有缚鸡之力,若贵人愿意出手,在下感激不尽!”
苏伏淡淡道:“先生何以认为某力所能及呢?”
“方今城内,惟剑君阁下有能力办成此事。”公孙楼笑了笑,“况且,贵人不是早已在查罪业下落了么。”
室内温度斗降,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机萦绕,“先生果然认得某,如此装束,如此面容,先生还能确认某身份,真是‘神机妙算’、‘眼力过人’啊。”
公孙楼苦笑道:“贵人何必如此,你我目的一致,都是为了心中一点慈悲心怀。若到时事不可为,在下必定拼死救助贵人遁走,必不教贵人伤损分毫。”
杀机宛如冰消雪融。
苏伏拿起那方玉印端详,道:“要合作,可以。把你来历,还有那老僧来历说与某知。不然,各分东西罢!”
只见这方玉印,呈苍青色,小小的只有翻天印一个角大小。有一丝淡淡的,莫可名状的气息暗蕴,本识竟无法探入,也无法知悉此是何宝。
而那一丝气息,竟令心底深处生出一丝贪念,不由玩味一笑。
公孙楼急急摇头道:“贵人切莫多问,并无利处,何必苦苦相逼。”
苏伏放下玉印,起身淡淡道:“你既知某别号,定然知晓某根底。某却对你,半点不解,这如何能够合作?不消你这玉印,某自会寻法破坏法会!”
语罢便要离去。
“贵人且住!”公孙楼急忙唤住道,“也罢,在下自无量山来的,别的却是无可奉告,贵人切莫再行逼迫。”
苏伏眸子微眯,显然此言耐人寻味,沉吟片刻,道:“净慧禅师又是甚么来历?”
公孙楼苦笑不止,却无奈向他传音。
须臾功夫,苏伏瞳孔微微凝缩:“无怪你如此忌惮!”
“贵人既知,净慧老和尚,却是惹他不得,否则你我,只怕都要身陷在这法华。”公孙楼语重心长道,“此事往外半点也说不得,贵人切记切记了。”
苏伏淡淡一笑:“可先生欲行之事,比招惹净慧,还要可怖一些,您就不惧。”
“惧!”公孙楼叹道,“真界山水,在下未历万分之一,若在此前死去,必留悔恨。故在下惧死,更惧遗憾。却不可因惧而不为,长者常说,岂可因噎废食!”
“先生高志,有朝一日,必可实现!”苏伏对他稍有些钦佩,能执着于己道者,久之必有大成就。
“多谢吉言!”公孙楼微微笑道,“剑君倒与传闻不同。”
“传闻怎么说。”
“传闻您待人极好,温和,从不要挟逼迫云云……”
“那绝非在下,真界还有人唤作剑君么。”
二人各自一笑,公孙楼却取一壶酒出来,且吃且商议具体事项。
然而许久过去,也没有个章程出来。目下为难者,便是马车去向。
公孙楼道:“今日晚间应有最后一批运回,愈是这个节骨眼,守备只怕愈是森严,必要趁白日法会之际,探出下落来。”
“或许那些乞儿有了消息,”苏伏沉吟片刻,起身道,“在下先且回客栈,先生午间再来相会,互通有无。在此前,烦请探听外堂动向,看看是否还在搜捕黑衣人。”
“善!”
……
“小婉、小蝉的长明灯灭了……”
远在数十万里外的南离宫,水月阁门前,潇湘脸色惨白,一双粉拳也攥得发白,贝齿紧咬,杀机凛冽。
旁是紫儿、幽忧与叶清秋。三女紧紧拦着潇湘,道:“那些秃驴连小婉小婵也不放过,你去了又如何,不过是白白送命!”
潇湘对此心知肚明,可不如此做,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是……我害了她们,是我害了她们……”潇湘挣扎着,“你们让我去,让我去,哪怕杀两个秃驴,也要给她们一个交代!”
幽忧冷道:“不许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
便在此时,水月阁外一前一后入来两个女子,一样的风姿绰约,一样的风华绝代。
四女见到来人皆惊,慌忙跪倒在地,唤道:“拜见少宫主,宫主……”
来人正是青华夫人与叶璇玑。
楚玉环的绝美容颜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倒是叶璇玑却是满面寒霜,道:“南离宫甚时成了你等发号施令之地?”
潇湘见到二人,早已是泪如泉涌,痛哭失声:“是我害了她们,少宫主,对不起……是我害了她们。”
“小婉与小婵岁不过三十,正在花季,就如此凋零,”楚玉环仍是不见喜怒,檀口却微开,“若是运命如此,本宫也无话可说。不过,既是人为,只好去讨个说法。”
她望向犹自恸哭不已的潇湘,淡然道:“潇湘,你且记着,她们死在谁人手里,就去杀谁。天下无大事,惟有生死。”
“璇玑,你领着罢!”语罢已是芳踪渺渺。
“天下无大事,惟有生死……”
潇湘喃喃复述,内心深处,忽地埋入一枚种子。她的表情倏然间木然,杀机尽数敛去,化作养分,缓缓地浇灌那枚种子。
“走罢!”
“去……去哪儿?”叶清秋怔怔望着叶璇玑。
叶璇玑扫了她们一眼:“杀人!”
……
辰时,法会第七日,已是如火如荼。
苏伏没有先回客栈,而是暗中换了装束,改了面容来到法华城中央圣地,沿着数百级台阶,穿过一个石制牌楼,来到四明殿。
四明殿共由四个殿落群组成,四个殿落群围成了一个方形,极大且广。
踏入南方殿,进香的游人络绎不绝,抬眼去望,一排不知名佛的金身罗列,香案香火匍匐萦绕,蒲团人满为患。
有数个法华内堂弟子维持秩序,尽都是满脸和气,慈悲。
苏伏细细凝视,便觉出一丝不同寻常。他们脸上的和气、慈悲似乎是在掩盖其下的漠然。他们的笑容,是如此的相似,好似一个模子刻印出来。
仔细回忆,相比起来,了尘便绝非如此。他的慈悲,是真正的慈悲,是包容天下的慈悲。
由此,不由对这些僧人感到一丝同情。
“无量吾佛,这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身后突地响起一个声音,他未觉异常,络绎的香客纷纷惊喜道:“净慧禅师,甚么风将您吹来了?”
第九百八十四章:法尊孔黎,方山画术(中)
“大师唤住在下,所为何事?”苏伏回过身去,向他还了个礼。
净慧禅师笑着道:“贫僧见施主孑然独立,与这往来众生,擦身而过,不惊不喜,不悲不怒,极有禅意。恰巧法会终日,欲请个佛性深远的善人,为众生现身说法。”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都把艳羡的眼神望向苏伏。不用问,事后定可获得极为丰厚的报酬。
苏伏心念疾转,道:“在下竟有如此福缘!可是不巧,近日老父不见所踪,内子待产,家中还有个贫弱幼弟与老娘要照顾,只怕没有空暇……这个……”
“施主不用为难,既如此,贫僧也不敢强求。”净慧的笑容,有些意味难测,“观施主对这台上诸佛甚是生疏,不知有何所求。”
“只求阖家团圆安平,大师可有见教?”
“无量吾佛!北方殿有护身佛,施主可去求取一道平安符,挂在贵宅梁上,必能保得安平。”净慧说罢,向众人一一施礼,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七嘴八舌的问题。
苏伏转出此殿,往北方殿去。这个过程一直小心翼翼,凝神警惕着净慧。然而直到他的踏入北方殿,身后也没有异动。
这北方殿如同南方殿,也是一列佛的金身,寻到知客僧,说明来意,当即有和尚取了平安符予他。
苏伏贴身收好,显出重视,谢过之后,问道:“敢问大师,现今有几位禅师在四方台上讲禅。”
“正有二位。”
“甚好,告辞。”
苏伏问罢,便往殿后去。出了四明殿,随同人流一起,又是数百级台阶,早见四座古寺耸立,却未对游客开放。
驻步端详片刻,这古寺却没有异常处,也不知立在这方何用。
人流未止步,苏伏亦随同往上,又登数百级台阶,穿过一道牌楼,见一空阔的场地来,由花岗石铺就,四面各耸立一座高台,高台上有莲台法座,西北与东南角高台,各有一个禅师在讲。
人流围涌下,少说数千人在凝神倾听,未敢发一丝杂音。
苏伏放轻脚步,来到靠近阶梯的东南角高台,只见上面讲禅的,竟是那位长眉禅师。与松涛论禅时不同,其神态甚是平和安详,作佛祖拈花状,一言一语,一举一动,自有浑然天成的意韵。众人的呼吸随着他的讲禅调整,内心不由充满祥和宁静。
须臾功夫,便连他都受了些影响,不由静静体悟。不得不承认,佛门的禅法,有其独到之处,只是这长眉,恐怕也对苦海所知不多。
目光在四周游曳,高台后便是通往中央高塔的数百级台阶,并无设禁。不过阶梯尽头,却是一圈又高又厚的墙体,只怕有数十丈之高,把中央高塔围在里头,只得一个小门出行,也是死死锁闭,难窥门径。
那不知几级浮屠,透出几层来,深入云端。
冰云涌动,这四方台上,便甚是冰寒。听禅的皆是凡人,如何受得这风寒。
禅境顿时断止,长眉无悲无喜地说:“生、老、病、死、苦、惧、乐,乃痛苦之根源。尔等心若菩提,冰寒如何侵体。”
此语甚是玄妙,有一道佛光隐隐透出,洒落在众人身上。众人都觉身上一暖,冰云自发地往两旁散去了。
由此,众人的眼神都不由带了丝狂热崇拜,长眉淡淡一笑,复又讲禅。
反观西北角高台,那禅师见众都无法耐寒,本欲借佛力替众人抵御。然其修为不足,无法做到似长眉那般举足轻重、不着痕迹,只得借故向众道别,退下高台。
那禅师一走,人群自然散开,不由向这方涌来,一时之间,人潮涌动,来到这方才知竟感受不到严寒,本来欲离去的人,也跟着留下,像似滚雪团般,愈聚愈多。
长眉自然愈讲愈卖力,不由得他不卖力,场间只怕不下五千人,替他们抵御严寒,较之与松涛斗法,还要辛苦数倍。
不过,讲座难得如此出彩,他自然不留余力。
苏伏望见这幕,对个中微妙洞若观火,远远眺望中央浮屠外那道小门,嘴角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约讲半个时辰,长眉微感气力薄弱,难以为继,正待收了法力,个中却有个人突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不止,口中吐出白沫。
“啊!禅师,我丈夫……我丈夫他怎么了?”在他身旁有个妇人,见状不由花容失色,急向长眉求救。
长眉当即下台来,神识探入其体内,少顷温言道:“你丈夫脉象平稳,血气旺盛,应是邪魅入魂,莫慌,待本禅师为他驱离邪魅。”
邪魅入魂,在民间,也有称为鬼上身。大抵是见到了些不能理解,而又可怖的,印入其魂,引起的症状。
这对于修士而言,只消一个障眼法便可。对于苏伏而言,只消利用玄灵引,好似令圆心师弟陷入梦魇那般,举手之劳罢了。
却说长眉捻了个“斗”字诀,便将这人酒醒,妇女喜极而泣:“多谢禅师,多谢禅师,禅师真乃活佛转世!”
长眉淡淡一笑,正待借此顺坡下驴,为今日讲禅画上一个完美句点。不料人群之中,复又二人倒地,亦是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禅师……”
众皆呼救,长眉眉头微皱,却温言宽慰道:“诸位莫慌,有贫僧在。”
便又去将这二人救醒,众人见状,纷纷夸赞长眉。长眉心中暗暗叫苦,昨夜搜捕黑衣人,他一夜未曾合眼,天眼通频繁加附,几要“望穿秋水”,黑衣人衣角未曾摸到,反倒疲累不堪。
“好了……诸位……”
语犹未尽,“嘭嘭嘭”的数个倒地声,令他将欲吐之言吞入腹中,面色倏地阴沉:“本禅师在此,还有邪魔敢作乱,简直不知死活!”
神识散开,寸分寸土地搜去。
众皆被这惊言震在当场,然而须臾功夫,未见他动作,不由都害怕起来。
数个人躺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长眉收回神识,眉头深深皱起,正待去救,不料耳边“嘭嘭嘭”之声突地不绝于耳,眼前竟有数百人同时倒在地上抽搐。
一种无声恐惧无可避免地弥漫开来,不知谁开头喊了一句:“逃啊!”
五千多凡人“哗”地一声,炸了锅似的,慌不择路地向四面八方奔逃。
望着场间瞠目结舌,楞在当场的长眉,苏伏莫名一笑,随着奔逃的人流,往那高塔涌去。
“临!”
长眉反应极为迅疾,舌绽惊雷之际,所有倒地的凡人便都清醒过来,面上尽是茫然。
然恐慌的氛围一旦弥漫,便如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
“莫慌!莫慌!本禅师在此,绝无妖魔敢作乱……”然而没有人听他的。
长眉见状,面沉似水,双眸微微眯起,双手结了狮吼印,突地单脚跺地,口中发出一个单音。
轰!
难以形容的巨响震在所有人耳边,离了魂的人们,便都呆呆驻在当场。
这时苏伏与人流已快接近小门,不顾被发现的危险,复又吐出玄灵引,在长眉欲开口之际,又使数个人倒地抽搐。
恐慌小范围蔓延,处在台阶上的凡人便又向上奔逃。
苏伏随之愈来愈接近小门,他必要一观古塔究竟,是否车厢罗列,与先前“幻境”雷同。
便在此时,小门前突地生出一道空气墙,把所有奔逃的人“砰”地撞开,苏伏也在其列,眼见竟不能得逞,心头杀机微露,遂又敛没。
杀长眉不难,难的是如何逃走。
“众位施主,千万莫慌,此乃法华圣地,妖魔绝不敢作乱……”长眉缓缓地举步往阶上来,显是方才苏伏出手时,终于露了一丝狐尾,被他逮个正着。
“作乱的非是妖魔,而是只小老鼠!”长眉淡淡笑着,手中佛力凝聚,袖袍鼓荡之音,与凌冽的寒风相互交叠,异常刺耳。
此方骚乱只怕已然引起净慧注意,若公孙楼没有骗他,只怕很快就会赶回来,长眉的神识又死死锁定此方,他根本无从动作。
苏伏思绪急转,突地隐晦一笑,也学那凡人般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与此同时,在他身旁数十个凡人,也都同时倒地。
这一下,便连长眉都楞在当场。他的神识可以锁定这一方范围,可以感应到作乱的“老鼠”便在此范围内,具体是何人,却是不知。
不怨他修为不深,玄灵引本就极难察觉,忽闪忽现,捕捉更是困难。
“好胆!”一声如雷暴喝,长眉终是按捺不住,袖袍鼓荡间,便要将奔逃的凡人全数拿下。
苏伏则将玄灵引附在其中一个凡人身上,猛地向前冲去,必要在长眉得手前,确证一眼。在终于靠近小门时,耳边却突地传来一个声音。
“吵甚么吵?”
苏伏的心猛地像似被箍住一样,在这最后一刻,只差临门一眼,他便能确认马车是否在墙里。
他操控的凡人的眼睛终于凑在门缝处,向里望时,玄灵引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场间彻底寂静下来,只因那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第九百八十五章:法尊孔黎,方山画术(下)
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门里,一头狮状的威武异兽,四蹄踩火,几乎占据整个门框。血红的淡漠双瞳扫过众人。
异兽虽然庞大,却有些微空隙。隐约能见塔前空地,除个亭子,竟是空无一物。
“法台长眉,拜见孔黎法尊!”
长眉禅师见那异兽,竟恭敬地行礼。众人见状,心头稍安,却不知是佛门哪个大能变化而成。
被称为孔黎法尊的异兽,不悦地口吐人言:“长眉小和尚,你讲的什么禅,教他们吵本尊清净?”
“小僧……”长眉面红耳赤,遂用愤怒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欲要找出罪魁祸首。
法尊冷漠的双目扫过人群,突地一跃而起,把其中一个抽搐的凡人一口吞下,龇了龇牙:“法华圣地,也敢来犯,好大的胆子。长眉小和尚,速速将人撵下山去,再敢来搅本尊清净,定然饶你不得!”
“是!”长眉见个人被吞,不由暗道法尊便是法尊。只道是那只小老鼠,戾气顿时舒展,忙即去救醒余下之人,并宽慰所有凡人往山下去。
苏伏混在人群中,眼角余光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封闭的小门,心间终于笃定一事。
……
回到客栈,已是巳时,掌柜李忠引苏伏往房中去,却见一个乞儿正在房中等候。
苏伏淡淡说道:“孔黎呢?”
“大爷,小的在此候您许久,孔黎犯了毛病,不能来见您。”这乞丐约二十多年纪,在众乞中算是年纪稍大的,也颇是健壮。
“有结果了么。”苏伏径去落座,扫了他一眼,发见其身上沾满土石,不知从哪个土坑爬出来。
“有道古怪的墙,阻住去路……”乞丐有些气沮,遂精神一震,又道,“禀告大爷,我等没有偷懒,全力挖了数个日夜,已深入其中,偶尔还能听见马车经过的声音,必是密道无疑。”
苏伏若有所思道:“除马车声,还有甚么声音?”
“还有……还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乞丐脸上浮现淡淡的恐惧,“像似……像似恶鬼……”
“领某去见见那墙!”苏伏捻了一道简易的清心咒,令那乞丐自恐惧中回神,急忙前头引路。
一番穿街走巷,来到城西处一幢破陋的小院里,领路的乞丐且行且言道:“这宅子本来是个风水宝地,不过数年前,这儿发生了几出命案,凡购置这宅院的人,往往活不过三日,故久而久之,便荒置了。”
来到后院,有一堆堆的黑土搁置,间中有一口井,上有一吊绳,乞丐灵活地顺着绳子滑落井底。
苏伏随同跃落,跟在他后面一番兜兜转转,来到一处稍微宽敞的地道,众乞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各自靠坐。
“大爷来了……”
他的到来,使他们精神一震,纷纷涌上来,指着前方被阻断的去路,七嘴八舌地说了个囫囵。
苏伏大致听了个明白,举走两步去,却见众乞口中的“墙”,是掩在一层灰下的橙黄佛光,应是某种禁制所发,布阵的是则某种佛器。
本识探去,却只能探入三丈,内中一片漆黑。稍稍感应他便知晓,若欲破阵,须得蓄力多时,只怕不易。若只欲穿行,却要利用重击撕开一道缝隙,动静不小,瞒不过守卫。
这却是有些棘手了,沉吟片刻,他对着众乞笑道:“你们做得很好,先且出去说话。”
便都来到宅院外,苏伏又道:“怎不见孔黎?”
众乞闻此,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苏伏不悦道:“莫不是你等见他力弱,将他打杀了,好分赏赐?”
“不……绝不是……”一个年纪稍长的乞丐连忙说道,“孔黎他,他害了病,死了……我等,我等不敢告诉大爷,生怕犯了您忌讳……”
苏伏眉头微皱,少顷道:“这却怪不得你等,又有何忌讳?他的尸身,可葬下了?”
“葬了,便在这院中。”
“记着他曾予你们一份机缘,逢年过节,常来看他。”苏伏并不意外,又道,“你等守候在此,切不可教任何人靠近。晚间某会来此,分发赏银。”
语罢便即不顾他们欢喜,自顾离去。
……
回到客栈,先吩咐李忠去探听法会消息,又命跑堂去将此间玄门痕迹尽数消除。晚间行动,不论成或不成,都要离开此地。
独坐房中,思虑此行成败,良久,却也觉以他目前道行,无法算尽一切。不外尽人事,听天命。
慨然一二,便即收了心绪,收束心神,打起坐来。
不知过了几时,客栈外有一人入来,高声叫唤道:“贵人在么,在下特提了酒来相叙。”
苏伏睁开眼睛,知是公孙楼,便去将他接来,各自落座。
公孙楼取了画笔,在虚空挥就几下,便见一道明光撑开,禁隔了此方,使音声不外传。方道:“些许小术,献丑了。”
“先生这画术独步天下,目今未见类同,却教某大开了眼界,不知有何名目?”
“不敢……”公孙楼谦辞一番,“在下每于山水之间游趣,故有名目,唤作方山画术。”
说罢又端容,道,“方才我去打探,外堂那位法慧禅师,仍在搜捕贵人,只怕不会轻易善了,不知有甚厉害。”
苏伏淡淡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不提他,有个利好消息,马车下落已有,只是有道法阵阻隔,凭你我之力,强闯或许可行,为身家性命计,却是下下策。”
说着,便将地道之事备述说了。
公孙楼听罢,却苦笑道:“贵人有所不知了,苦海入口,必定守备森严,若是强闯,性命难保。”
“守备不过等闲,最难处,只怕是净慧禅师。”苏伏吃了口酒,淡淡道,“苦海如此重地,又怎少得了他,须得想个法,引开他才是。”
“贵人少提了个孔黎法尊!”公孙楼道,“闻说孔黎法尊乃是佛门圣兽,乃是佛陀阿难坐骑。”
苏伏道:“不用担心二先生,他必定不会为难。”
第九百八十六章:真假松涛,苦海入口(上)
“二先生?”公孙楼不解道,“这孔黎法尊……”
话到半途,突地醒悟过来,道:“原来如此……”
“既如此说,在下倒有一计。”公孙楼说着,向苏伏讨来画着松涛的那幅画。
苏伏将画递给他,好奇地看他施法。但并没有如何施为,只是将画摊开,铺平,宛如画龙点睛般,挈笔点了一点,画中人神韵顿时丰满,飘飘然欲跃纸而出。
遂果真跃出纸来了,飘飘然落在地上,形神顿然具足,皮相趋于实相,与真人别无二致。
“无量吾佛,贫僧松涛,见过二位道友。”
随着他的话语,其身佛力气息涌荡,竟似与真人无异。
苏伏本识之中,丝毫破绽也未觑见,若松涛法体便毁在他手中,还真难以辨别。
公孙楼笑道:“画术粗鄙,却足以掩人耳目。以黑衣人踪迹为饵,引净慧离塔而去,便宜你我行事。”
“甚好!”苏伏仍自未曾移目,对这“方山画术”的认识更深了一层。
公孙楼又将画卷起,递还苏伏道:“贵人且收好,关键时刻,或许还有用途。”
苏伏一怔,在他感应中,这画灵性全失,已是一件废品。不过他还是将画收了起来,道:“敢问先生,那罪业既是由和尚的邪念构成,以佛门誓愿之力,当可将之净化,留之何用?”
“佛门固然可消众生业力,可业力并非就此消失在天地间。”公孙楼说着指了指案上日久年深积累的斑驳污渍,“譬如它,若是拭去,不过是从一攀附物移到另一攀附物。若是再由净水洗去,它也不过是混入水中,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你无法否认,它仍然是存在的。”
苏伏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既如此说,佛门为亡魂超度,其生前业力,却去了何处?”
“少许由自身承受了,泰半混入苦海之中。”公孙楼淡淡道,“否则佛门再大,也无法单凭邪念聚成苦海。”
“蜃楼群岛乃是佛门为了容纳‘十三悲惨天’的存在,八十个甲子便需凡人血肉禁锢。伽蓝法会的举办,掩盖了一些罪恶,若是你我此行失败,莫说别处,便是此城数十万凡人,也都性命难保。”
苏伏微微摇头道:“这其中隐藏的惊天隐秘,比想象之中要深许多。早前先生说,苦海入口未启,却有何计较?”
“今夜过去,正值八十个甲子满数,圣界会聚群佛,抵受苦海冲击,方能将门启开。”公孙楼冷冷道,“苦海的根基由来,正是黑暗之力本身。真界许多大宗门,对此并非一无所知。正是深知厉害,故意纵容,任由佛门尾大不掉,骑虎难下。尽管各大门阀之中,佛门实力最强,底蕴最足。但有苦海钳制,正处在极为尴尬的境地。”
“假若苦海爆发开来,莫说小小蜃楼群岛,便是整个真界,说没也就没了。届时不论此方天地如何,佛门承此恶业,必将灰飞烟灭。”
苏伏不由吐了一口浊气,心想真是摊上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他奇道:“苦海如此,佛门就没想过解决之道?”
“难,罪业难解,惟有真正仁慈之力,孜孜不倦下方能消去业力,遑论苦海。”公孙楼叹了一口气,“这世间又何来真正仁慈,多是欲壑难填之辈啊!”
闻听此言,不知为何,苏伏却想到了了尘。
二人沉默良久,公孙楼沉思过后道:“你将此印收好,晚间行动,切记以破坏法会为主,不要有许多顾虑。”
苏伏见他取出那方玉印,想了想,却没有接过来,道:“某不知用法,还是放在先生手里稳妥,某必定全力相助。”
“行大事者,切莫拘泥小节。”公孙楼淡淡道,“若是信不过贵人,早先便不会亮明身份。此印不需法力,只消置在黑暗之力中,便会自主收取。”
苏伏罕见地犹豫片刻,这方印,绝非寻常宝贝。最终他还是接过来,道:“消这八十个甲子业力,减缓苦海压力,按说佛门应当大开方便之门,若是明言,你我又何必偷偷摸摸?”
“贵人莫非忘了,”公孙楼淡淡笑着说,“方才我便说过,世间惟有真正的仁慈之力方可消除业力,此印虽然神妙无方,却也蕴养不出仁慈。”
“此印收取罪业,又消去何方?”苏伏微怔。
公孙楼意味深长地说:“何来,何往。”
苏伏正在咀嚼此言,不知何时回来的李忠上来禀告,道:“大人,法华外堂的人来了,要搜客栈,说是搜查黑衣人踪迹。”
“让他搜便是!”苏伏摆手。
公孙楼轻声道:“看来在下须得避避,免得惹人起疑,晚间依计行事,鬼宅再见。”
语罢其身倏然消失在空气里,连带着自画中走下来的松涛,也一并了无痕迹。
苏伏不语,独坐饮酒。
少顷外堂的人上来,其中一个和尚,面目温和,余者尽都凶神恶煞。
“你便是此间东家?”一个外堂弟子恶声恶气地说着,“不见你这客栈做买卖,未见客人入住,何来银钱经营,莫不是黑衣人同伙?”
巧了,这弟子却是那个“梦魇”的,苏伏望了领头和尚一眼,道:“大师究竟是来搜捕黑衣人,还是来兴师问罪,莫不是鄙店有得罪之处?”
那领头的道:“昨夜失踪数个同门,只怕有邪魔混入城中,故要请施主去往城外小歇,便于我等搜捕。”
苏伏不悦道:“搜捕黑衣人,与鄙人何干,大师且去持内堂谕令,再来说话未迟。”
“你好大的胆子……”那几个僧都是痞子出身,闻听都不由大怒。
领头的却是个真正修禅的,宣了一个佛号,止了众僧怒骂,道:“却是有理,外堂行事无法独专,小僧这便去请令。”
语罢竟是领着人,迅速离去了。
苏伏心间似明镜,说是请令,必去调集人手来围了。
其实他早就料到,法华虽大,有心排查之下,极易查到陌生面孔。这客栈虽立了有些年头,从未听过有个甚么东家,如今伽蓝法会,忽然出现,自然令人生疑。
去将李忠与跑堂伙计叫唤上来,问道:“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么?”
跑堂应道:“大人放心,绝无谬误。”
李忠也道:“方才小人去探外堂动静,有许多人都被抓出城外,如今城内人人自危。”
苏伏本来欲要二人自行混出城去,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只得道:“你二人莫怕,且去某宝阁小歇,待回紫城,再作计较。”
两人都是凡人,很难带在身边,便将二人收入心内虚空,随意地置在某个宅内,嘱咐不得乱跑,心神便回到现世。
这时自窗门望出去,果见一大群凶狠的和尚涌来了。想必他们也不甚确认自己身份,否则来的便不是他们,而是法慧了。
在和尚们涌来之前,他先行离开客栈,此时犯不着与他们冲突。
在城中寻个僻静处,将容貌稍稍修饰,便去了鬼宅。没有惊动乞丐,而是寻个地方盘膝定坐,静待夜幕降临。
心神沉入心内虚空,直往魂幡空间去。
魂幡空间如今少了邪气,成了心内虚空附属域,却也少了炼魂幡的许多功用,不失为一件遗憾。
不过,既成了心内虚空附属域,由星力构成,自然可随他心意变幻,譬如演化十八层地狱。
甫一踏入,便见横将军惊喜地迎过来,道:“上神怎么有暇来此,昨日新来个囚犯,正在炮制。”
周遭是暗沉沉的烟雾,眼前是一个森罗大殿,各样刑具齐全,后殿便是十八层地狱入口。
殿前跪着个和尚,乃是个魂体状,早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神智昏昏沉沉,不时叫唤一二声。
苏伏来到殿首处,整襟入座,沉眉道:“唤醒他!”
这时后殿转出一个妖神,却是吕葵,见礼之后,向那和尚喷吐一口清气。
和尚迷迷蒙蒙地醒来,他的肩胛骨被锁链洞穿,横将军猛地用力,便将他整个人吊在空中,剧痛使和尚发出一声低微的惨呼。
“尔等究竟是谁,莫教我有脱身之日,否则尽诛尔等……”
惨呼中伴随着他刻骨怨毒的咒骂。
苏伏淡淡地道:“松涛大师莫不如睁开看看,某究竟是谁!”
和尚循声去望,先是一怔,旋即低低地一笑:“苏伏,原来是你……往日恩怨,不是早已了结了么,贫僧在雪池底下受尽了苦楚……空明幻虚剑印,每日都要折磨我千百遍,难道这还不够?”
“与某何干?”
这和尚正是松涛,他的低笑转成低声咆哮:“若不是因你之故,我也不会落得被剑印锁困数十载的下场,怎么与你无干?”
“与某何干?”
“苏伏,你莫要欺人太甚,大士绝不会坐视不理,你以为你能锁我到几时?”
“到这地步,你还要威胁某。”苏伏哂笑一声,“某报仇向来不愿借他人之手,你此前受过甚么苦楚,与某何干?某曾经发过誓,必要你永生永世不得超脱,你便永生永世不得超脱,这方苦痛,不过小菜,某要你尝尽十八重地狱的花样,年年日日,没有重样,逢年过节,还有加餐。不过——”
声音微微拉长,松涛心头微喜,道:“不过甚么?”
“当年苏府灭门惨事,是出于你本心呢,还是有人指使,你若如实招来,罪减一等,说不得我会饶你不死!”
松涛心思囫囵,怎知苏伏机巧。他转动思绪,心想如实答他,必然不信,且他罪过怎也难消,不如编个话头哄他,便悲怆道:“当年贫僧奉大士命令,去往青州寻七彩真灵下落。后来寻见你,本来回去禀告,大士却要我不择手段带走你,不曾想……”
“真是死不悔改!”苏伏声音突地冰寒,这方界域既由他所创,松涛的心思又怎么瞒他?
“拖他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苏伏的声音既冷酷,又令人绝望,在这森冷大殿回荡着。
第九百八十七章:真假松涛,苦海入口(中)
苏伏又静坐两个时辰,公孙楼方才来到,二人对坐,说了几句闲话,便将城中形势一一剖清。
“法慧不知身在何处,我却是没有见到他。如今全城都在搜捕你,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公孙楼顿了顿,又道,“这几日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有车马回城时,旁边便会多出许多僧人随行护送,只怕都是密道的守卫。”
“晚间待车马回城,我们便可行动,兴许可以避开路上的守卫。最不济,也可减缓些压力。”
苏伏道:“某总觉净慧对整个法华洞若观火,单一个松涛,只怕不会轻易上当。少待某出去一趟,搅一搅浑水,令法华大乱起来,我们才有一点机会。”
“既如此,在下也出一份力!”公孙楼说着,也不含糊,当即取了纸笔,很快画出了苏伏当日黑衣蒙面的模样。
苏伏眼睛一亮,道:“较某手段,高明许多!”
他本意是去城中,利用玄灵引,大量地“制造”黑衣人,搅动整个法华城,最好惊动净慧,使他离开古塔。
不过玄灵引极易被“追根究底”,尤其今夜法华有着防备,许多高德大僧都在搜捕行列,绝无昨夜轻松了。
公孙楼这画中黑衣人,被他赋予一点灵性,可以自主行事。约莫画了数十张,擦了一把汗,吁气道:“这画却是费了我许多力气,在下须得打坐一番,贵人受累,去各处布置一番,只消隐在暗处,晚间我施法,便可活。”
苏伏接过,又道:“马车入城之后,既是最后一批,只怕不用再行掩藏,外堂之行也免了,径去往密道也未可知。故要搅和浑水,亦要使马车难以行进,拖他一时半刻。”
“贵人有何妙策?”
“一事不烦二主,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约近酉时,天光已是全暗。
城中搜捕行动,与法会同时举行,已有数千凡人受到波及,被抓到城外。遗憾的是,仍无半点黑衣人的蛛丝马迹。
今夜乃是最后一夜,少了温和,如冰刀般的肃杀,凝固在空气里,来往的僧人眼眉中,也都有了些莫名的杀机。
许多凡人,心头都有不安,早早地回到家中歇息,法会便愈发地显得冷清了。
车马“辘辘”的声音,远远地自西边城门传来,一个庞大的车队,足有数十辆马车前后相随,亦步亦趋地紧密相随。
假松涛早在此间等候,见马车入城,当即往法华外堂去。拐过一个街,迎面走来一队僧人,领头的却是长眉。
“噫,师兄,你既安然无恙,缘何躲着不见,我等还道你已圆寂!”长眉惊喜地迎来,本待给他一个熊抱,见其眉目冷淡,顿时浇却心思,不喜道,“师兄你性子如此沉闷,怎么能侍候无忧佛。”
“与你何干?”松涛冷淡地应了一声,径与他擦身而过。
长眉双眸微微一眯,道:“师兄与前番相见,音声少许不同,莫不是受了风寒?”
这话试探地毫无道理,以松涛的修为境界,自然不可能感染风寒。
松涛不理,也不应,径自往前走去。长眉果然心神被他吸引,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
另一边厢,车马穿过大四街,来到一个葫芦巷口,领头的骏马突地一声长嘶,驻在原地,无论赶车的把式如何鞭打,都不肯再进一步。
“怎么回事?”
一个胖大和尚疾步来到车头,冷冷盯着把式:“快走,再耽误片刻,你我颈上人头都要落地!”
“大师息怒,这马……马出了毛病……它不肯走了……”把式苦声道。
想到一些往事,大和尚的眼角余光不由往周遭瞥了瞥,冷汗不由冒出来,当即一把抢过马鞭,奋力地抽打起来:“畜生,快走!”
两匹骏马楞是不进反退,摇来摆去,只管长声嘶鸣。
“黑衣人……是黑衣人……”
便在此时,一声刺破天穹的尖叫声响起,全城霎时哗然,一片沸腾,不多时便传来许多僧人的怒声叫唤。
大和尚怎知黑衣人来历,心头怒火愈发浓了,一鞭重重地抽在把式身上,咆哮道:“教这畜生动起来,否则就由你来拉车!”
“禅师,小人望见黑衣人往这来了……”
这时左手边巷口,突地出来一列僧,赫然是被假松涛引着去的长眉。其慢条斯理地踱步出来,望了马车一眼,淡淡道:“本禅师到处,竟有妖孽敢作祟,简直找死!”
语罢淡淡一挥袍袖,虚空斗现一物,竟是只是斑斓大虫,其怒声咆哮,丛林之王威严尽显,欲要将长眉吞噬。
众僧一声惊呼,也不见长眉如何动作,佛光微绽,便使大虫偃旗息鼓,乖乖趴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隐在暗处,本待出手的十几个高手见状,复又沉寂下去。
他们却不知,这虎却是方山画术所形,连这长眉与跟班,也尽是假的。真的长眉,正被假的松涛引到别处去了。
领头和尚见骏马果然安静下来,不由大喜道:“多谢禅师援手!”
语罢便待引马车行进,不料长眉却伸手阻道:“慢着,方才本禅师闻说这处有黑衣人,你等莫不是匿藏了恶人?却教本禅师搜过才可通行!”
那和尚不由一怔,正待驳口,不料长眉身后跟班已然呼喝着涌上来。
“慢着,你等是谁人门下,竟敢如此放肆!”
领头和尚不由怒喝,他身后的和尚,也都上来阻止。
“我等是谁门下,与你何干,若你没有匿藏黑衣人,何不让我等检视?定是心虚,让开让开,长眉禅师在此,还敢阻扰,简直不知死活!”
“滚开!”这话激怒了胖大和尚,不由推搡一下涌来的跟班。
那跟班也大怒,回敬了他一下。一时间,两方人马自摩擦碰撞,到最后居然扭打到一处,场面好不闹热精彩,把众多伙夫与把式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和尚都是本身都是痞子出身,虽然习得一些“杀人术”,在这时刻,却早忘得一干二净,本能还是选择了肉搏。
假长眉自然乐得如此,只淡淡笑望着,却不阻止。
第九百八十八章:真假松涛,苦海入口(下)
城中多处出现黑衣人踪迹,搜捕的场面乱糟糟的没有章法。
法华据蜃楼群岛这苦寒之地,承平久了,少与人争斗,缺少一个拥有大局观的统筹者,才会三番两次让黑衣人肆虐。
话分两头,假松涛引着真长眉来到四明街,尽头便是通往四明殿的阶梯。两边的客店紧闭,寒风吹动幌子,发出微响。
长眉冷眼盯着松涛背影,突地高声道:“师兄如此急切,欲往何处去?”
“与你何干?”
长眉疑心愈来愈重,心念微动,正待拿下他细问,不想左边巷道突地窜出一道黑影,有佛力蒸腾,迅若奔雷的一击,正中松涛。
‘哗’地一声响,其整个人倏然间爆裂成碎纸片,漫天的铺洒开来。
“嗯?师兄?”长眉生生按捺住脚,瞪大眼睛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暗中偷袭者,竟与松涛一模一样,出现第二个松涛,把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无量吾佛!诸位勿慌,它乃是黑衣人制作的傀儡。”音声中正平和,与真松涛一般无二。
这自是方山画术所化,公孙楼曾用心揣摩过松涛,所画之傀儡,自然更有神韵。
长眉恍然道:“无怪音声别扭,有少许不同,师兄自昨夜开始,怎么一直失踪不见?”
“说来话长,为兄暗中查明黑衣人匿藏地,发现不止一个黑衣人在城中活跃,只怕是有备而来,故监视一日,未敢妄动。今夜又见黑衣人外出,恐有不可告人之事,特来将此告知净慧禅师!”松涛轻声应着,又道,“师弟来得正好,你且去将法慧禅师请到北城门入口附近藏匿,待我请了净慧大师,聚头之后,再做计较。”
“既如此说,自无不应,不过……”长眉心头仍然存疑,且实在不喜法慧,不欲与其打交道,便冷道,“不过师兄失踪时久,难辨真假,如何证明,你不是黑衣人所制的傀儡。”
松涛身上佛力震荡,淡淡笑道:“师弟欲要如何证明?”
长眉与其对视良久,道:“敢问师兄,圆心所在何处?”
“这话却是好笑,为兄监视贼人一个日夜,怎知他下落?”松涛转而道,“话却说回来,师弟此言倒是提醒了为兄,你等又凭何证明,不是黑衣人所制傀儡?”
“哼!”长眉冷道,“此事要证明也易,若你是贼人所化,去寻净慧禅师必有阴谋,不若你去寻法慧,由小弟去请净慧禅师如何?”
松涛冷笑:“正如师弟所言,你处心积虑要去请净慧禅师,却是为的什么?”
“怎么,你不敢么?”长眉挑眉道,“若是不敢,小弟也不勉强,自去请法慧便是,不过假的终归是假的,无法作真,到时两大禅师合聚,你只怕无所遁形。”
松涛淡淡道:“师弟说的,也正是为兄想说的。不过,究竟谁才是假冒,只怕还要验过。也罢,就由为兄去请法慧禅师,到时真假,一验自明!”
此言一出,饶是长眉心中疑虑甚深,也不由打消一些。面上却不显露,道:“那便北城门口见!”
“为兄久未回外堂,不知法慧禅师下落,还请告知。”
长眉自不隐瞒,说罢各自分开,他径往四明殿去。
却说长眉反应,通过短暂几次接触,苏伏大致掌握他心性,故以反激将,诱他去请净慧。这真真假假之中,令人眼花缭乱,长眉哪怕洞明世情,一时也难以计较个中微妙,遑论他还是个“温室中的花朵”,养在万佛窟,对这世上人心之微妙,尚缺许多火候。
单论心计,一百个他也不是苏伏对手。
……
二人分开各自去,暂且不题。
却说苏伏在城中预设多处伏笔,可谓尽人事之最。便去将井下众乞唤来,将早已备好的银两分发。万多两银子,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分发毕了,音声微寒道:“此处事后了无痕迹,你等切莫自误,但漏一丝口风,必引来杀身之祸。”
众乞唯唯诺诺应下,得了银子,正各自盘算,哪听得进此言。甚至不想多留片刻,当即辞了苏伏而去。
苏伏暗暗摇头,这些凡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银子,一个不当心,人财两失皆有可能。没有灭口,信守承诺,也已是仁至义尽。
在这世上,多的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狡兔死,走狗烹之事。真界浮躁,动摇不了他的原则底线,对待卑微,一如往初。
“真界多是利欲熏心之辈,似贵人这般不计较个人得失与安危,只为胸中一点意气,真是少之又少……”
公孙楼自暗处出来,由衷地说道:“真界若能多一些如贵人这般的‘人’,也不会如此乌烟瘴气,教人失望得很。”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苏伏道,“有些原则不可废,不然人道,又怎看得见希望。”
“人之道,在中正,在养性。”公孙楼微叹道,“许多同道,却早忘记自身本为人。老话常说,人不可忘本,哪怕修为通天,也并不高人一等。”
苏伏淡淡一笑,对着井口虚引:“却与你我无关,何必烦恼,请!”
二人便入,来到那法阵外,苏伏道:“适才某静坐二个时辰,探查过这法阵,应由四件法器聚成,且是四件佛力浩瀚的高阶佛器,只怕还要借先生之力。”
“但讲无妨!”
公孙楼凝神细察,那橙黄佛光,果是法阵凝成。
“某观察得出,若是同源之力,应可通行无阻。”苏伏道,“只是不知,方山画术所拟佛力,有几成是真?”
“方山画术,十成为真,只是徒有其表。”公孙楼恍然道,“这法阵强大,也有缺陷,为便于进出,想是能接纳同源,在下这便尝试。”
语罢取出方山画笔,在指间滴溜溜地打着旋,几滴水墨点在虚空,泛起丝丝涟漪。涟漪之中,有莫名气机生发,一圈橙黄之光缓缓地氤氲开来。
法阵果然没有动静,黄光渗过法阵,直延伸入内。公孙楼索性令其扫过方圆数百丈,未觉异常。
“贵人猜测无错,事不宜迟,你我且入!”
二人收敛自身气息,任由佛力包裹,探手去触法阵,果然通行无阻。穿过法阵,眼前却是更暗一些,定睛之后,方见是一个溶洞,脚下是平坦的岩路,约得两架车马并行,有车辙痕迹,深深地印在路中。
“必是此地无误了!”苏伏笑道,“不想城中那些乞儿,也是些能办事的。”
“利能驱神,遑论他们。”公孙楼也赞道,“不过,能想出掘地道之策,却也算得机智。”
苏伏笑笑,捻了个诀,早有水幕天华落下,将二人气息完全掩盖。
“且慢行。”公孙楼突地叫住苏伏,仍是持笔在虚空划动,末了只见数只小小的雀儿,无声无息地往四周散开。
约静待半刻,他睁开眼睛道:“往后行约数里,便是入口,有两个僧把守。前行十里左右,有道黑铁门,四个和尚把守,只怕便是苦海入口……”
语声未落,脸色却是微变:“不好,追踪雀被发现了。”
苏伏本识探将出去,数里开外,有两道强大气息疾奔而来。此时退回去还来得及,不过既已惊动守卫,要待他们放松警惕,却没有那么容易。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不退反进,无声无息地向那二人逼近。
两个和尚追着雀儿疾奔过来,怎料二人气息竟如此隐蔽,待到照面时,四目相对,先是一怔,遂神色一沉:“尔等闯入禁地,自寻死路!”
苏伏却不与他聒噪,剑印捻动之际,身形略模糊一瞬,遂凝实,这和尚接近昭慧罗汉的修为,竟是一个照面便倒在血泊中。
另一个还未警觉,斗法便已落幕,其反应迅疾,正待发出警讯,虚空一点波纹泛开涟漪,其身突地被那涟漪卷入其中,眨眼就消失在此方。
公孙楼轻吁一口气,脸色微白,显是消耗不轻。见苏伏面不红气不喘,叹道:“方山画术,蕴含无限可能,却限于在下**凡胎,不能尽兴挥洒,甚为遗憾。”
“人力有时穷尽,先生不应妄自菲薄。”苏伏说罢,来到和尚尸体前,探手去搜寻一阵,竟无令牌一类信物。
“不知前方还有几个守卫?趁其未及反应,且潜入进去,杀了了事,不然惊动净慧,你我下场只怕不妙。”
公孙楼沉下心来感应一番:“守门有四个,路上还有七个。”
“先生且留些力气,充当在下眼睛,只消先生指点,剑光自可无声息屠灭他们。”苏伏提了个建议。
“善!”
二人便行,此后由公孙楼指点苏伏方位,剑气悄然纵横,将路上剩余的七个守卫一一杀死。
“守门的四个,有个禅师,只怕不好对付!”
公孙楼合计一番,却道:“不若由我去吸引他们注意,剑君伺机伏杀!”
“嗷!”
便在此时,二人神色微变,那壁上竟斗然分裂出几只狼妖,狼嚎动静,霎时响彻熔岩通道。
第九百九十章:三世菩提,洞彻天地(上)
却说狼嚎响彻,二人欲阻已来不及,守门四人霎时就消失在原地,向这处急冲过来。
苏伏神色微冷,剑印方动,曼珠沙华便迎空,剑光高涨,宛如杨柳倒垂,在一阵阵呜呜咽咽的惨叫声中,数只狼妖霎时化作漫天碎末。
公孙楼反应也是无比迅疾,当即盘膝落座,探手入褡裢,却取出一卷画轴来。画轴凌空悬浮,自主摊开,笔墨落间,顿有毫光绽放。
恰此时,四个僧人携无匹佛力,宛如开阀的洪水,为首一个挈着一柄禅杖,叮叮铛铛的脆响中,佛力以其为锋矢,向二人碾压过来。
苏伏望了一眼画轴,一展身形,夷然不惧地迎去,剑印为首,红河在半空哗啦啦地涌现。
“北境幽魂孤清照,山河无极画中来……”
公孙楼漫声吟唱,画轴疯狂地拉长,席卷,倒转着旋,将这溶洞四壁铺盖笼罩,连那冲来的四个守卫也在其间。四周景致疏地变幻,竟是改天换地,哗地一声,高空竟有银河倒悬,落在红河之中,势气狂涨,遂以剑印为锋矢,与那佛力正面撞在一处。
轰——
由画轴死死抵受二者碰撞灵压,山壁竟无伤损一丝一毫。然而承受二者之压,公孙楼面色顿然苍白,止这一下,便令他身受重伤。
苏伏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自是不留余力,左手剑印却与飞剑勾连,悄然动间,寒芒划过天际,一个守卫应声惨叫,跌落在地。
那为首挈禅杖的是个禅师,作金刚怒目状:“你等找死,便莫怪贫僧辣手无情!”
禅师未动,依附他身侧的两僧先动,一左一右向公孙楼冲去。
苏伏身形一闪,便将二人拦下,以剑印与二人拳掌相击,红河漫涌,与佛力激烈碰撞。斗了数息,他觑见一个破绽,曼珠沙华自半空垂落,剑光如柳枝涤荡,转眼分化三道,嗤嗤嗤三声闷响,其中一个守卫血洒长空,惨叫着跌落在地,眼见是活不成了。
另一个大怒,卖了个破绽,顺势倒退数丈,捻了一个宝山印,大口一张,便是一记如雷咆哮。
其将一身修为尽都附在这一记神通之中,佛力势如奔雷,竟冲开红河阻碍,目标却是公孙楼。
引动狼妖时,四人尚不知入侵者如此棘手。如今画卷笼罩四壁,改天换地,将此间剧斗掩盖,无人能够察觉。若将公孙楼杀死,便可传讯出去,届时其同伙插翅也难逃。
说时迟那时快,苏伏几乎瞬间洞彻他手段,身形一闪,便来到公孙楼前,以自身躯体为他挡下这一重击。咆哮冲击轰然撞在妖体上,衣衫顿然破碎,露出精装上身,也将他震得气血翻涌。同时引动曼珠沙华,嗤地洞穿其脑颅。
咆哮戛然而止,虚空斗然裂开,一柄禅杖叮叮铛铛,携万钧之力,自裂缝内击出,直探苏伏心脉。杖未至,余波便已令苏伏胸闷难当,以妖体强度,换个寻常真人来,只怕余波便会将之心脉震碎而亡。
这一连串变故,却是在瞬息之间变幻。苏伏顿然明白,对方不惜以命相诱,使他回护公孙楼,这禅师则早在暗中等候这一击。不由暗自赞叹,对方一个照面,就大致摸清自己底细,这一番应对,只在电光火石之内发出,事先半点沟通也无,默契之至,却令他束手束脚,剑域暂时失去威慑。
赞叹归赞叹,此时曼珠沙华方才杀得一人,欲回护,已是不及。若是避开这一击,公孙楼必然无法幸免;若不避开,妖体能否挡下这一击,尚未可知。
面临此困境,耳边不由响起青华夫人的声音:“春雨煮酒,霜草不意。你要切记,此剑诀出必见血,若不见血,便是你殒命之时。”
想起与青华夫人的第三局对弈,原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料那一道剑光,将他布局彻底粉碎。
其实他一直不甚明了个中精巧玄妙,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此时此刻,在禅杖击中自己之前,默运法门,将剑气在体内以一种玄妙的方式搬运,不及眨眼功夫,虚空斗然裂开,竟见剑光涤荡,自那禅师头顶洒落,事先绝无半点气息。
苏伏脸色微微错愕,这一式剑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闪现之快,只怕真人灵识都无法捕捉。左右四方,九天十地,随心所指,随心所欲。
这一番变化,那禅师未及眨眼,便已感受危厄临头,当机立断撤杖旁退。其心神难定,心想这剑修如此高明,只怕来自剑斋,怎么剑斋要插手佛门内事了?
殊不知苏伏一脸高深莫测,全然是装模作样。其体内气息岔乱,血液倒流,概因却才使的剑诀,其运力法门,比众不同,险些令他岔气。
这才明白青华夫人所言之意,这是一式要命的剑诀。
内息岔乱足足持续两息,苏伏强行将之收拢,归到正道。
禅师终于反应过来,挈杖抢上来,再度重重地击来。此后两人对攻十来回合,苏伏剑路取的便是一个死中求生,这禅师方才以命搏命,先自胆怯退避,此时又怎是苏伏对手,很快被他抓个破绽,刺死在地。
修为愈高,愈是怕死,此言用在佛门,也极为得宜。
公孙楼见状,收了画卷,却是满脸苍白,道:“剑君已破剑道第二境,假以时日,只怕年轻一辈没有敌手。”
苏伏将尸体毁去,摇头道:“神州有个杜挽倾,深不可测,某无把握胜他。”
说着,取了枚百草丹予他。
稍事静坐,公孙楼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苏伏来到那道黑铁门前。只见那门,高有三丈,宽两丈,目测怕有数尺厚。两扇门合拢下,可见其上雕刻一个黑色莲台,上静卧着一只威武异兽。
两人对视一眼,皆知此乃苦海前最后一道难关了。
苏伏举走两步,欲将门推开。孰料黑铁门突地极为烫手,他心中微惊,倒退两步,却见黑铁门竟如烧红的烙铁那般亮起来,其上异兽宛若活过来,冷漠地盯着二人:“你二人甚么来路,擅闯禁地,吵本尊好眠,找死不成?”
“二先生……”两人微微拱手作礼。
“甚二先生?大先生也无用……”异兽音声未落,一口烈火便喷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