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突变
徐佑对衡阳王并不陌生,当初在晋陵时袁青杞就因为被逼婚而问计于他。至于太子,更是深深的印在了骨子里,倾尽江河之水亦不能忘。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平凡得不像是门阀侍女的十书,竟然能够出入东宫,上得了如此大的台面。
徐佑心性坚毅,等闲不会为外物所动,可此时此刻,却真的惊呆在当场。
“你确定?”
詹文君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那年上元节,我随……殿下,”十书看了眼徐佑,但还是决定说出一切,毕竟事关重大,有个聪明人做参谋总是好的,“从江夏赴金陵进谒主上,太子代主上设宴,请在京的诸王齐聚东宫,共叙兄弟久别之情。我清楚记得,这个人名叫李季,是衡阳王的侍卫之一,当然了,那时的他锦衣在身,意气飞扬,不像今日这般落魄,但样貌却是没变,所以刚才一进来,我就认出了他。”
徐佑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为什么十书能在詹文君面前如此的放肆,为什么郭勉在大力扶持詹文君时,还要留十书这样一个刺头来给她添堵,究其原因,十书原来是江夏王的亲信!
只看她能够跟随江夏王参加太子的宴请,就明白此女的身份不容小觑,就算不是绝对心腹,也跟郭勉的地位差相仿佛!
或者腹黑一点,江夏王让她来钱塘执掌泉井,是不是从另外一个层面说明对郭勉并不是那么的信任?暗中有监视之意?
不管真相如何,以十书这样的出身来历,难怪詹文君对她的种种僭越视而不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李季……”
詹文君重复了两次这个名字,皱眉道:“我们跟衡阳王一向没什么来往,他派人来窥探府中隐秘,到底是何用心?”
“以前是没有来往,只是……”
十书苦笑了一下,道:“现在却不能这般说了……”
詹文君也是一等一的厉害,立刻明白十书意有所指,沉吟再三,道:“十书,家舅身处险境,我们四面受敌,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徐郎君也不是外人,与我等祸福相依,任何事都无须瞒着他。你要真的了解前因后果,还请明言相告。否则不知己也不知敌,这一仗我们毫无胜算。”
十书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正如詹文君所说,那个秘密在李季出现的时候已经不是秘密了,若是再有所隐瞒,后果实难预料。
“瀑布中其实关着一个人……”
“是谁?”
詹文君知道关着人,但郭勉不知出于何故,不让她沾手此事,所以具体是谁却不知晓。
“当今主上的十七女、海盐公主安玉仪!”
砰!
詹文君身子一晃,失手打落了几案上的茶杯。这尊从海外运来的价值不菲的玉杯就这样化作了一地碎片。另一处安坐的徐佑也顿觉呼吸一窒,半响说不出话来。
海盐公主是楚国名声最响亮的一位公主,行事乖张荒诞,为人放浪不羁,各种趣闻轶事不胜枚举,是老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谈论的八卦人物之一,放到后世,绝对是炒作的好材料。
而在这些或真或假的荒诞传闻中,有一桩不为世人所知,但在最上层的圈子里,却又是半公开的秘密。
那就是她跟衡阳王的私密情事!
床底间的那点勾当,向来是国人最爱,更何况身为兄妹,却罔顾人伦,又是天潢贵胄,岂能不引来众人腹诽?不过也正因为牵扯到了天家,所以世族中人大都心领神会,很少敢于公开谈论。就像在袁府时徐佑曾试探着问了一句,就被袁阶引经据典,训了个狗血喷头。
只是,为什么高高在上的海盐公主,竟然不在金陵帝王都,而是委身在钱塘县这一处山中的瀑布洞穴之内?
徐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思维飞快的运转。看来他和何濡的判断都出了偏差,那天在瀑布边出现的神秘人并不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者隐居修行才住在这种地方,而是为了贴身看守或者保护海盐公主,也只有这等出身的人,才能让一位小宗师放下功名利禄,心甘情愿的蜗居于此。
“本来这件事做的十分隐秘,从金陵到钱塘这一路昼伏夜出,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到了钱塘直接将人送入绝崖瀑布,除了哑仆每日送去三餐,其他人一律不得接近。此事就连夫人也不知晓详情,更别说他人?可李季的出现,却说明消息已经泄露,郎主不在,殿下那边又隔的太远,我着实无法独自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所以还望夫人帮忙拿个主意……”
徐佑冷眼旁观,既然知道十书来头不小,李季的出现可能会让她惊慌一时,手足无措,但要说什么拿不定主意,求詹文君帮忙的话,却是不安好心,给詹文君挖坑跳。
用屁股想也知道,海盐公主藏身此地,背后必然牵扯到了天大的干系,郭勉不让詹文君知晓,自然是不想她牵扯进来。现在群龙无首,十书想一把拉詹文君下水,日后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也好一起承担上面的罪罚。
不过就算明知如此,詹文君也没有退路了,只能咬着牙坚持到底。李季找上了门,也就是说衡阳王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此事。不出明日,源源不断的人马将蜂拥而至,到了那时,几乎山穷水尽的郭氏该如何抵抗?
一面是刺史府,一面是天师道,再加上一个衡阳王,任何一方都是万钧之重,夹在中间,想要不被碾压的粉身碎骨,谈何容易?
徐佑突然有种暴揍何濡一顿的想法,要不是他,何至于陷进这样的险境?
詹文君固然有艰难不可夺志的气度,可这些时日挣扎求全,殚精竭虑,几乎已到了极限,要不是徐佑献计,破天师道之局有望,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眼见情况刚有好转,又惊闻如此秘辛,恍惚之间,哪里还有半分主意?
“当下之急,先提审李季,一定要把他剥的干干净净,他肚中所知,心中所念,脑中所想,必须一五一十的挖出来,一点不能遗漏!”
徐佑当机立断,站起身道:“十书,你的泉井能不能继续存在,就要看寒泉的底蕴了了!”
十书同样站起,平凡的脸蛋第一次浮现了一丝阴狠,道:“郎君放心,寒泉之中,锥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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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透骨白
徐佑沿着旋转的台阶慢慢深入地下,两边的墙壁还残留着修整的痕迹,有些潮湿的地方长满了肉眼不可见的青苔,而正是这种破败感让泉井更加的不可揣度,也更加的阴森可怕。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脚落在了平地,由于开有风口的关系,呼吸并不急促,但没来由的会觉得心情压抑。两边是并排而列的石室,门楣上刻有不同的名字,分别对应九泉。
寒泉排在第四位,距离不远,徐佑没有进去,毕竟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虽然不忌血腥,但折磨人的事还真的兴趣不大。
在外面一间石室坐定,詹文君陪同一侧,吩咐万棋到门口守候,不许旁人进来,对面而坐,对徐佑道:“郎君,可有良策?”
“敌暗我明,现在言之过早,等十书审出李季的口供,有了佐证,再商议不迟。”徐佑顿了顿,道:“不过有件事可以提前做下,从即刻起,将船阁和泉井的人都放出去,大肆宣扬郭公即将回府的消息。然后由你出面,将詹氏的产业分成四份,分别赠予詹天、詹熙、詹泓和七公詹亮……”
“啊?”詹文君大吃一惊,若说宣扬郭勉回府的消息,还算是安定人心,给敌人增加压力,但将詹氏的产业一分为四,哪她又何苦这些时日苦苦挣扎?“郎君,先父临别之时,特别叮嘱于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家散了。况且这个世道如此,没有家族就没有了詹氏赖以生存的根本,这个名姓,必定会在这一代烟消云散,我……我……”
徐佑笑了笑,道:“夫人放心,我再怎么愚笨,也不会让夫人成为詹氏的千古罪人。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蛊惑人心,让詹天几人暂且不要站在詹珽一边。詹珽能给他们的不过是钱财而已,你许给他们的,却是独立的门户和自掌一家一姓的远望。有了这份远望,就能让我们再拖延几日,等计划成功,詹氏自然还是夫人的詹氏!“
詹文君沉默不语,时人最重家族,不管顶级门阀还是中小士族,都将一家一姓作为立身之本,力合则聚,分则散,等闲不会分家。
“这本是下下策,若不是多了衡阳王这个变数,倒也不必走这步棋。“徐佑宽慰道:“只是当下我们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再不出奇制胜,恐怕等不到计划实施,郭氏就被打压的支离破碎了……夫人,到了那时,詹氏还有存在的可能性吗?”
詹文君还没来得及回话,万棋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十书,她的神态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道:“李季招了!“
还是那句话,入得泉井,应该很少有人能够硬挺着不招供,但李季招的这么快,还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李季此来,并不是受衡阳王指使。”
十书的第一句话,就让詹文君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她继续道:“李季因为在一次狩猎中失手射伤了衡阳王的一个贴身侍从,又被同僚排挤,于数月前被逐出了王府。”
所谓贴身侍从,熟悉衡阳王的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娈童而已。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些许小伤勃然大怒,将李季逐了出来。
“他也是衡阳王腹心之人,所以知晓海盐公主失踪一事,也知晓衡阳王对其念念不忘,常常思之落泪,要想重回王府,找到海盐公主就是大功一件。因此这几个月奔走南北,打探消息,一次偶然他路经荆州,遇到一位在殿下幕府中供职的同乡,从他口中得知曾送了一位神秘人到钱塘来。所以辗转到了钱塘,打听到郎主跟殿下关系匪浅,这才动了心思,蛰伏许久找到百画这个缺口,将眼线布到了府中……”
“原来如此!”
詹文君问道:“他有没有将消息传回去?”
“今日百画才告知他绝崖瀑布的事,紧接着就来了山上,应该还没来得及。”
“还要顾虑他是不是安排有后手……”
“听万棋所说,李季只身一人来到钱塘,动用的人手都是花钱从县内雇的游侠儿,为首的叫曹曾已经俯首毙命,其余人关押在北郊,我这就动身前往,等问了他们的口供,两下对照,可以验证李季所言虚实。”
詹文君点头道:“你去吧,路上小心,这边我来处理。”
十书躬身离开,她担着海盐公主的干系,所以对此事最是上心。徐佑却觉得李季招供的未免太爽快了点,道:”夫人,我们去看看这位一心为主的李郎君吧。“
詹文君笑着起身,道:”郎君请!“
寒泉中透着彻骨的寒气,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挥之不散,周边挂着各种徐佑闻所未闻的刑具,不少带着倒刺和挂钩,怪不得十书说寒泉中锥心刺骨,看来不算言过其实。
再看到李季,他头发散乱,昏迷不醒,衣服破烂不堪,已经跟方才完全两个样子,上身见不到伤痕,可两条腿却被不知什么东西划过,全是血淋淋的痕迹,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詹文君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一边候着的锦绣早就暗中注意她的神色,见状不由的冷笑了一下。她垂着头,又站在后面,不怕被詹文君发现,却不防徐佑望了过来,道:“小娘可否详说一下审讯的情况?”
锦绣一惊,忙道:“诺!”
她走到李季跟前,指着脚下,道:“这是定金鞋,鞋后有根钢锥,他若是站定,双手双肩被禁锢成直线,只能用脚尖使力,一旦力尽,就会足穿锥过,痛彻心扉。”
徐佑随着她的手指方向望过去,看到一双木制的鞋套,固定在地上不能移动,后跟处果然竖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锥状体。这种刑罚更多的是对受刑人精神的折磨,当然,足底洞穿之痛常人难忍,可在痛之前,那种将至未至的恐惧,才是此刑罚真正高明之处。
“他也算有骨气,穿了定金鞋,还能大骂不已,说什么日后出去,就带兵来将明玉山夷为平地。呵,寒泉不知进来过多少江湖客,每一个刚上来时都是如此骂骂咧咧,后来还不是乖乖的乞求活命?”
锦绣从旁边的圆形铁筐里拿出一枚铁梳篦,前端尖利如爪,上面还带着骨肉和血迹,笑吟吟道:“这是女郎造的刑具,唤作透骨白,轻轻一下……”
说着随手在李季腿上一划,吱吱的刺耳声响起,同时皮肤被破开缝隙,猩红的鲜血流淌而出,转眼间湿了一地。
“啊!”
李季大喊一声,从昏迷中痛醒过来,萎靡中呢喃道:“杀了我吧……我都已经说了,杀……我……”话没说完又昏了过去。
锦绣冷哼道:“杀了你?哪有这么简单,寒泉七种刑具,你才用了两种而已……”
“好了!”
徐佑心生厌恶,刑罚一道自有它的用处,所以千年不绝,他并不避讳用刑,但用刑只是手段,拿到想要的东西也就是了。锦绣的表现,明显已经性格变 态,将用刑当成了一种乐趣。
“我问你,他都招了什么口供?”
锦绣放下透骨白,意犹未尽,但当着詹文君的面又不敢太过放肆,道:“回郎君,他先是说奉衡阳王殿下之命,来钱塘寻找一个人,我们放了他便罢,若是不放,等日后算账,一个都不能活命。”
“哦……然后呢?”
“郎君或许不知,我们审人,第一遍说的话从来是不信的。然后给他穿了定金鞋,立刻改了口,说是自行前来,对我们没有威胁,也不会再踏入钱塘一步。这个话就有点接近了,但如此还不能尽信,所以动用了透骨白……之后本来还有天梯刺、人彘架等等,只不过此人骨气太软,立刻就毫无保留的将一切供了出来。“
由于李季的身份敏感,所以此次用刑只有十书和锦绣在,动刑的自不待言,是锦绣无疑。徐佑观她小小年纪,长的清纯可爱,却没想到心如蛇蝎,手段厉害的紧。
“我反复梳了他七次,问了他七次,说的都没有差错,所以可以定论,口供无误!”
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徐佑不得不服,对詹文君笑道:“夫人,贵府的泉井,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是褒是贬,要看听者的心,锦绣有点得意,而詹文君却面色冷冽,道:“走吧!把他处理一下,记住,我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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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知人未易,相知实难
出了泉井,詹文君请徐佑到房内小叙,屏退左右,奉上香茗,道:“郎君觉得李季的口供可信吗?”
“观寒泉之厉,能够守住秘密的人应该不多。李季跟随衡阳王多年,养尊处优惯了,不可能在这等酷刑的拷问下还能信口捏造。”
“郎君以为可信?”
“九成可信,剩下的一成,要等十书回来才能确定。不过,世间事哪里会有十成把握?夫人以为呢?”
詹文君微微后仰,轻舒玉臂,斜着身子靠在了背后的胡床上,许是坐的累了,双腿自然的往前伸去,淡青色的裙裾从脚踝处掀开了一角,露出白玉般滑腻的肌肤。
“我同郎君看法一致……”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也是万幸,李季此次是孤身前来,要是幕后有衡阳王的指使,这一遭可就难过的很了。“
事情比先前预计的要轻微,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徐佑理解詹文君此刻的心态,笑道:“夫人打算如何处理李季?”
“这也是我要请教郎君的地方,李季死不足惜,但他毕竟是衡阳王的人,若是死在这里,日后消息泄露出去,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詹文君皱眉道:“可若是留着他,如何安置,却也是个头疼的事……”
李季死或不死,其实并不重要,此人手段卑劣,人品等而下之,徐佑对他的生死毫不关心。不过,李季的身份尚有可利用的地方,杀了可惜。
徐佑压低嗓音,上身略略前倾,道:“李季在衡阳王府多年,应该知晓不少私密之事。夫人要是对衡阳王有兴趣,留他在泉井中多待些时日,也没什么不可……”他声线更低,呼吸几乎要碰触到詹文君的衣襟,道:“若能下点工夫完全控制住这个人,将来找个合适的机会放回衡阳王身边,岂不是比杀了他要有利的多
?”
衡阳王跟太子走的很近,可以算是太子一党里的重要人物,而郭勉乃至整个郭氏都坚定的站在江夏王这一边,有李季这样的人作为眼线,对詹文君来说,不啻于送上门的强大诱惑。
詹文君眼睛一亮,若秋水乍现金鳞,然后敛入眸底不见,满脸异样的望着徐佑,显得有些局促。
徐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缓缓坐直身子,道:“前些时日读《太史公书》,读到晋惠公一卷,心中戚戚然,不知夫人有何见解?”
《太史公书》也就是《史记》,跟很多人潜意识里的概念不同,司马迁成书之后本来是没有名字的,他给东方朔看了之后,才逐渐有了《太史公书》的名号。
至于《太史公书》何时改名叫做《史记》,史学界一直众说纷纭。不过在沙畹、王国维、桑原骘藏、泷川龟太郎、颜复礼等研究史记的名家之后,还有一个牛人叫杨明照,他写过一篇《太史公书称史记考》的论文,可以看做是论证此疑点的盖棺定论之作。结论很简单,就是在四世纪末、五世纪初,即魏晋南北朝时,仍称《太史公书》。
詹文君一向标榜自己文才平平,但能够将至宾楼的侍者和身边婢女都调 教的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自然不会真得是不读书的庸才。
晋惠公的典故她岂能不知,作为春秋时期最著名的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代表人物,前后数次失信于人,最后落得身败被囚的下场。徐佑这般说,用意如何,不问可知。
詹文君起身,盈盈下拜,轻声道:“知人未易,相知实难。淡美初交,利乖岁寒。管生称心,鲍叔必安。奇情双亮,令名俱完。郎君此语,让文君无地自容!文君此次四面楚歌,危如累卵,自日前得遇郎君,才如管仲之遇鲍叔,从黑暗中觅得一丝光亮,岂会像晋惠公那般负恩背义?且郎君对李季的安排,全是为了文君着想,文君又如何不知?惹得郎君心中不安,却是文君的罪过了!”
徐佑既然敢言明江夏王和太子之间的暗战,就不怕詹文君过河拆桥,同样跪伏于地,对面而拜,道:“为管则易,为鲍则难。相马失瘦,相士失寒。管贫鲍富,坦然相安。于利不疚,于义斯完。
我是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得一条命,已是苟且偷生的侥幸罢了。要不是与夫人投缘,这些话本不该说,但说便说了,还望夫人不要多心。至于江夏王与太子之间如何,我并不感兴趣,也没资格过问。”
詹文君以管仲与鲍叔牙的关系来回答徐佑的晋惠公之逼问,而徐佑也引用后世宋朝舒岳祥的管鲍诗来作答,一来一往,表明心迹,虽然说不上浪漫,但也有种惺惺相惜,心有灵犀的暧昧。
詹文君抬起头,美眸流转清波,发丝摇曳间露齿一笑,皎洁若明月的脸颊浮上淡淡的绯红。
徐佑心头一跳,伸手虚扶,道:“夫人请起!”
“郎君请起!”
再次坐定,两人间的关系非但没有因为刚才的事而显得生疏,反倒有种捅破了某种窗户纸的隐秘。徐佑轻咳一声,道:“夫人可知海盐公主为什么大驾莅临钱塘?”
瀑布中那位身份贵重的海盐公主,她突兀出现此地,当然不是为了旅游度假。徐佑说的虽然婉转,其实两人都知道海盐公主肯定是犯了天大的事,这才被贬谪出京,无奈之下,隐在瀑布后的方寸之间。
詹文君摇摇头道:“你也听到了,连海盐公主我也是今天初次耳闻,哪里知晓何故?不过……之前曾听千琴禀告金陵城中的动静,说海盐公主偶染急疴,闭门养病,有些时日没在各种场合出现。当时我听过就忘,要不是今日发生了这桩事,怕还想不起来……没料到,她竟是来了钱塘,就在我咫尺之内……”
徐佑沉吟片刻,觉得房间内的气氛有点危险,果断的道:“十书很快就能回来,若是验证李季所言无误,这一处的威胁可以暂时放下。其他的按照方才我们的计划行事,夫人早些安歇,这些时日你心思太重,一定要注意身体。”
“谢过郎君!”
目送徐佑离开,詹文君闭目而坐,好一会才拍了拍手,万棋推门进来,吩咐道:“去招千琴到山上来见我……还有,请神妃一起来。”
“诺!”
回到住处,何濡、左彣、履霜、秋分都坐在房内等候,见徐佑神色淡然,何濡笑道:“看来那个人已经不是问题了……”
对他察言观色的水平,徐佑一向是很佩服的,道:“不错,此人名叫李季,是衡阳王府的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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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月色迷人眼
听徐佑说完前因后果,左彣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秋分履霜更是惊讶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对她们来说,海盐公主这样的女人,根本就是传奇一样的存在,竟然会同在明玉山中,简直像做梦似的,很不真实。
倒是何濡老神在在,一脸淡然,并没有多少在意。徐佑乜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吧?”
何濡哂笑道:“我又不是杜静之,哪里猜的到这个……只是海盐公主跟太子、衡阳王走的太近,又牵扯到了皇家的人伦丑闻,若是京中太平,尚可苟延残喘,当她的公主,享她的风光。可一旦风云有变,她这样的人,别说被贬到钱塘,就是被赐毒酒,也不是什么奇事。”
“秋分,去让厨下温些酒来,今晚估计没得睡了。”
秋分应声出门,履霜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跟着站起,道:“我随妹妹一起去。”
等两人携手出门,徐佑拿着铜制的灯剔挑了挑蜡烛的烛芯,房内瞬间变得明亮起来。他侧着头,眼睛在灯光闪烁中变得深不可测,道:“你是说,她此次出京,跟京内的动荡有关?“
”十之**!“
何濡双手笼在袖中,初冬的夜,已经冷的入了骨,他眯着眼,神华尽敛,道:“安子道裁撤东宫二率,必然不会是一时的冲动,前后应该准备了许久。按海盐公主安玉仪染病的时间推算,五个月前她闭门不出,应该已经被安子道密旨惩戒,若我推论不错,该是交给江夏王安休若看管——毕竟是嫡女,安子道还下不了杀手——安休若接了旨意,颇觉棘手,安顿在明处,恐招来太子暗箭,所以辗转千里,秘密押送到钱塘由郭勉接手。那天跟风虎交手的老者,要么是内府的人,要么是安休若的人,也只有他们才能驱使一个小宗师做看门之犬。”
何濡心思敏捷,无人能及,短短一刹那就将此事推理的清楚明白,且让人无可争辩的信服。
徐佑没有做声,空荡荡的房内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噗嗤笑道:“怪不得我在袁府时,试探着问过袁左军,衡阳王与海盐公主的事是不是真。他声色俱厉的训斥我,差点就要打我板子了……现在想想,这老狐狸怕是早知道海盐公主被主上关了起来,所以反应才这么大……”
何濡同样笑了起来,道:“袁阶我没来往过,但曾听人说此公城府森严,非等闲之辈,你说他老狐狸,那是再合适不过。”
左彣在一旁讪讪不语,徐佑歉然道:“袁公是你旧主,我和其翼不该拿他说笑,失礼了。”
左彣忙道:“郎君言重了,袁公与我早就没了瓜葛,只是碍于过往情面,不便参与两位郎君的话题。”
何濡拍了下他的肩头,道:“大丈夫任意而行,袁阶对你无情,你何苦给他留什么情面?照我的脾性,不如透露些他的私密事,传扬出去把名声搞臭了,也算出了一口气。”
左彣只有苦笑。
门开。
秋分和履霜端着食盘和火盆进来,麻利的清理好几案,摆上食盘,温上酒,给三人斟满酒杯。
徐佑执壶,给秋分履霜也满上酒,然后端起杯子,道:“来,为郭氏死里逃生,也为咱们背靠的大树不用现在就倒,干杯!”
一饮而尽!
徐佑放下酒杯,道:“关于李季,其翼以为如何处置为最佳?”
“放不能放,杀了可惜。以我之见,若是泉井真的有传闻中一半的水准,完全可以将其收为己用,日后放到衡阳王身边,说不定还能收到奇效。”
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徐佑笑道:“怕只怕口是心非,脱身之后,就反咬一口……”
“那也没什么,成了多一个眼线,不成,至少也没有损失……”
“说的也是……”
徐佑又饮了一杯酒,对履霜笑道:“这两日教那帮说书人,感觉如何,可有为难的地方?”
履霜陪着喝了几杯酒,洁白如蝉翼的脸蛋仿佛打上了一层胭脂,红润清透,美不胜收,抿嘴笑道:“还好,只是有几个人不服气一个女子来教他们,所以给我出了点难题……不过还好,借着小郎的威严,现在都老老实实的听话了许多。”
履霜在吴县清乐楼中长大,青楼之内,本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地方之一,能从那里混出来的人,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区区几个乡下的读书人,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所以徐佑让她来办这件事,实在放心的很。
“好,再教三日,这些人就要放出去了。你抓紧时间,不要太详细,也不需面面俱到,掌握个大体的法子,能够基本应付下来也就是了。”
履霜应道:“诺!”
说话间酒过三巡,徐佑起身推开窗户,明月高悬天际,清冷余辉在地上卷起淡淡的银光,他的侧脸沐浴在这淡淡的银光中,看不到多少喜怒,但那个背影秀丽挺拔,却如山之重。
履霜低下头,把玩着手中酒杯,眼眸掠过一道复杂的神色,转瞬不见!
万棋的身影从院门外的黑暗中走来,徐佑知道她是来请自己,回转身道:“十书回来了,我去见詹文君。风虎,你守好此地,须臾不可离开,但愿今夜平安无事!“
再见到詹文君,除了十书,她身边多了千琴和宋神妃。这也在徐佑预料之中,他之前给詹文君献计,要动用船阁和泉井的人手,对外宣扬郭勉归来的谣言。千琴主管船阁,当然要来此听候吩咐。至于宋神妃,看她能够假扮詹文君待客,在府中的地方应该不低,詹文君召她来共议,也不奇怪!
千琴还是一副瞧不起徐佑的嘴脸,哼了一声,头扭到了别处。宋神妃就和善多了,冲徐佑微微一笑,俯身行了一礼。
徐佑还礼,道:“女郎深夜上山,着实辛苦了!”
宋神妃花枝乱颤,轻笑道:“我为自家事奔波辛苦,是理所应当的,倒是徐郎君夙夜不眠,为了我家文君殚精竭虑,实在让神妃感慨呢。”
徐佑没想到宋神妃当着詹文君的面,还能说这些调侃的话,一时也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大方笑道:“我初来乍到,蒙夫人不弃,才得以山上安身,吃穿用度不花半文钱,若能出点主意,帮点小忙,实在是微不足道,女郎不必介怀。”
宋神妃瞧了詹文君一眼,看她容颜如常,甚至听徐佑说话时直视对方,唇角含笑,并无丝毫的忌讳和异样,微微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十书,你继续回禀你的事!”
十书低着头道:“经过审讯那帮游侠儿,可以确定李季所言不虚。他此来钱塘,背后并无衡阳王的支持,动用的人力和资源都是就地取材,所用钱财也是自掏囊中,也正如此,他自知不能持久,所以铤而走险拿下百画家人为质,力图在短期内找到线索。也正如此,他才无法抵抗百画的提议,以致孤身犯险,轻易的入了我们的瓮中。”
宋神妃站了起来,曼妙体态在白衣素裹中更显得勾心动魄,她施施然走到詹文君身边,玉手按上她的肩头,转身并立,道:“衡阳王一事暂可放下,李季这个人不易久留,就交由泉井处置,务必干净利落,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十书没有答话,而是抬头望向詹文君。宋神妃笑盈盈的不以为意,附下身子,凑到詹文君脸颊,吐气如兰,道:“文君,你说呢?”
詹文君站了起来,却正好躲过宋神妃的红唇,道:“李季先留着他一条命,至于有何用处,我日后再同阿姊你说明。千琴,你负责船阁,从今夜起,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务求一日内,让吴郡各县都知道郎主已经平安归来。十书,你将泉井中的泉工分散各地,凡对郎主平安一事妄自非议者,准许你自行其是。”
“万棋,你带着府中部曲,分成二十队,负责那些说书人的安全,在合适的时机,要在台下先行鼓动民众,引导民声,让白蛇之名,传遍三吴!”
一番布置下来,詹文君转头对宋神妃道:“阿姊,你觉得可有不妥当的地方?”
宋神妃笑容不减,道:“调度有方,大将风范,有你在,我郭氏必定能够度过这次危难!”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离去,詹文君独独留下了徐佑,踌躇一下,道:“郎君,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对你明言……”
徐佑何等样人,看她神色已知究竟,叹了口气,道:“百画能留一命,也该知足。府内确实不易再养着她了,夫人仁心,不如赦了她的奴籍,放她归家即可。”
“就如郎君所说!不过除籍文书要家舅署名才能拿到县衙报备,我先放她归家,日后再除了她的奴籍。”
徐佑点点头,这样的安排对百画的人生未必是好,毕竟在富贵人家为奴,也比做一个农家女子要幸福的多,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明日一早,我就下山找詹天等人,分了詹氏的产业……若是将来事成,自有重整詹氏的一日,若是事败,詹氏在或不在,也就不重要了!”
衡阳王虽然不再是眼前的威胁,但安抚詹天等人来拖延时间,也是重中之重。徐佑正色道:“夫人放心,不过旬月,定能让詹氏重新回到夫人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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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釜底抽薪
至宾楼再次挂出客满的招牌,虽有人指指点点,但不至于像上次那样聚众闹事。毕竟店是死的,人是活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短短数日间,很多至宾楼的老客户已经被其他逆旅给抢走了五成。但詹珽并不着急,他对至宾楼已经没有什么念想,只等着投靠天师道,一门心思做他的道官大梦去了。
还是上次议事的宅院,詹珽安坐主位,神态安然,似乎成竹在胸。詹文君坐在次位,其他詹亮詹天詹熙詹泓等人依序坐在两旁,朱睿却独自坐在大门口的地方,百无聊赖的望着天花板,眼睛似睁似闭,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
而天师道的消灾灵官席元达,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被朱睿一招所败,导致恼羞成怒,今日并没有出现在至宾楼内。
“席灵官昨晚跟我下了最后通牒,鹿脯丢失已过七日,杜祭酒甚是不悦,我等若是今日还议不出个章程来,明日天师道就要上告刺史府拿人……我不是虚言恫吓,郭公现在生死不知,詹氏和郭氏加在一起也不是天师道的对手,与其等到被抄家灭门,不如现在先行赔付了事。钱财身外物,留得性命在,总会有再复起的一日。七叔,你觉得如何?”
詹亮的唇角颤抖了几下,头转向一侧,不敢去看詹文君,浓重的痰音夹杂着支支吾吾的不安,好一会才说道:“你说的也在道理……天师道家大业大,非区区詹氏能够抗衡,为家族长久计,鹿脯的损失……就由我们赔了吧。”
詹珽得意的瞄了詹文君一眼,为了说服詹亮,他这几日可没下工夫。老家伙虽然脾气倔,可有个死穴,就是他的独子詹云,老来得子,宠溺的不行。上次有点操之过急,抓人绑架道义上落了下乘,容易激起敌忾之心。这次变换套路,先是晚上派人到院子周边游荡,并扔了几只死鸡死鸭,然后又故意让他在詹云的膳食中发现了染了毒的银针,继而扬言日后绝不会让詹云好过,等等等,威胁为辅,攻心为上,只要不是不要命的地痞无赖,谁也受不了这样天长日久没完没了的折腾,结果可想而知。在詹珽开出了一个不菲的价码之后,詹亮终于点头同意站在他这一边。
拿下了詹亮,詹天和詹熙本就是蠢猪一样的人,更不在话下,只有詹泓那个眇目老狗油盐不进,死心跟着詹文君,但只有他一人已经左右不了大局,不理也罢。
所以今日议事,詹珽志在必得!
“七叔既然同意,我想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文书放在桌子上,我已经拟好了,各位来按个手印,此事就算了了。”
詹文君对詹亮的反水早有预料,就如同她跟徐佑说过的那样,詹亮年老了,不复往年的英气勃发,没精力也没信心跟詹珽斗下去。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因为此事再让詹云受到伤害。
“是吗?你不妨再问问三哥和五弟的意思。”
“嗯?你还不死心?”詹珽冷笑一声,道:“三哥,五哥,你们也表个态。”
詹熙和詹天对视一眼,詹熙缩在椅子里不做声,詹天干咳一声,道:“这个嘛……无屈,我们两个回去想了想,鹿脯虽然是在至宾楼里丢的,但是不是就该咱们一起赔付,还有待商榷……”
詹珽的额头猛的一跳,一阵急火冲上脑门,笑容也几乎要僵持在脸上,道:“三哥,你……你说什么?“
詹天既然开了头,詹熙也就直说了,道:”无屈,今日议事前,阿姊找我们谈了谈,准备将詹氏分成八份,三哥、阿姊、我、八弟还有七叔、你各得一份,剩余两份由家族其他人平分。你放心,至宾楼一直都是你在照料,这个家中最赚钱的产业也给你,我们都不要。”
“是啊,无屈,这些年你为家里出力最大,我们不能让你吃亏,至宾楼就给了你,还有几处田产和宅子,以及其他分出来的值钱东西。可以说你是我们所有人中分的最多的人,当然了,亲兄弟明算账,鹿脯是你至宾楼里丢的……这个,这个……也该由你负责赔付……”
“什么?”詹珽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桌面上,道:“三哥,你说什么鬼话呢?神鹿制成的鹿脯何等值钱,我一个人如何赔付的起?”
詹熙嗜赌,平日多跟游侠儿交往,也是个混世的性子,眼睛一瞪,腾的站了起来,斥道:“那是你的事!分家没亏待你吧,至宾楼给了,最大的宅子给了,最好的地也给了,你还想要什么?至于鹿脯,那是你的事,谁让你不好好管着那群奴才的,手脚不干不净,连天师道的东西都敢偷?不找你麻烦找谁麻烦?”
詹天拉着詹熙,让他坐下,埋怨道:“都是自家兄弟,吵闹什么?无屈,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阿父走的早,詹氏其实早该散了,只是这几年兄弟几个勉力维持,才磕绊着走到了今日。现在大家都同意分家,分就分了,也不是单单因为鹿脯,你别多心。不过,一事归一事,至宾楼一直都是你的,我们自然不能要,可你要了,就得自个去解决鹿脯的麻烦,你说,三哥的话是不是在理?”
一直没说话的詹泓突然道:“三哥说的对,詹氏到了今日,其实早该各过各的,凑在一起除了勾心斗角,也没别的用处。阿姊是出嫁的女娘,按理不该分,但这些年要不是她,詹氏也不可能有如此兴盛的局面,所以我跟三哥五哥商议了一下,分她一份是该得的!”
“对对,四娘这些年也辛苦了,今天分了家,就好好的打理郭氏,不要再操心詹氏的事了。”詹天乐的嘴巴都开了花,这样分下来,他至少也能得数千万的钱财,还能自己当家做主,比起詹珽承诺他的那点蝇头小利,实在是强的太多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搞的其乐融融,将分家的事定了下来,詹珽一向没有急智,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应对的法子。
要不干脆动武,逼迫他们按下手印?
詹珽看了一眼门口坐着的朱睿,立刻打消了这个愚蠢的主意。别说席元达不在,就是在的话,也没办法对付这个武痴。正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詹天拿出一份文书,上面详细写明了分家的具体条例,连带的还有房契地契和奴籍等资料,看来是有备而来,准备的十分充分。
“无屈,你看看,若是没有疑问,今天咱们就画个押,以后各过各的,没事别互相打扰,岂不是皆大欢喜?”
“是啊,都来来来,赶紧签了,我还有朋友等着一起博戏呢!”詹熙第一个按了手印,然后是詹天,詹泓,轮到詹文君时,她拿着文书来到詹亮跟前,道:“七叔,你也签了吧,有这份家当,日后阿客也可衣食无忧。”
詹亮羞惭的头都抬不起来,詹文君柔声道:“七叔,我知道你的,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也不会跟詹珽走一道去。阿客也是我弟弟,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同样心痛。现在分了家,其他事就跟你们无关了,放心吧!”
詹亮昏黄的双目留下两行浑浊的泪,在纸上按了手印,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阿娪,是七叔对不住你!分了好,分了清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看着詹亮离去时苍老的背影,詹文君心中一痛,阿父临死时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不想让詹氏四分五裂,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就在自己一手策划下走到了这步田地!
或许,阿父冥冥中,早料到了今日!
是女儿不孝,等度过这次危机,女儿再向阿父请罪,詹氏必定重兴!
我保证!
詹文君同样按了手印,由詹天拿着递给了詹珽,詹珽怒道:“你们休想走的干净!鹿脯丢了,是整个詹氏的责任,谁也不许……”
“好了好了,说那么多做什么,咱们六个人,五个都按了手印,就你一个反对也没用。”詹熙拉着詹珽的手,就要往纸上按,却忘了詹珽身怀武艺,被他一挥,踉跄着跌到了一旁,正好撞到詹天身上,两人抱作一团,滚到了地上。
詹文君淡淡的道:“詹珽,莫非你还想惊动顾县令吗?”
詹珽一惊,顾允上次的态度很明显,他秉持公正,凭证据说话,若是看到文书上五人的指印,肯定会裁定分家合乎律法,真闹了去,也是自取其辱。
“子愚!”
朱睿应声站起,走到詹珽身边,高山一样的身材充满了逼人的压迫感,他神目如电,冷冷的盯着詹珽,让人不寒而栗。
詹珽身子一颤,举目四顾,却惊觉在这整个房间内,他们都姓詹,嫡出,高贵,而自己,却始终只是个外人而已!
就如同当年那个在雪地中凄凉等死的婴儿,无助,弱小!
二十年了,什么都没有变!
詹珽突然间心丧若死,瘫倒在椅子上,拿起手在自己那一份上按了手印。
詹文君转身,走到门口时站住,低声道:“九弟,以后……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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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詹文君亲手割裂詹氏一族的时候,徐佑带着左彣来到钱塘县衙门前。有了上次的经历,守门的衙卒哪里还敢张扬,见到徐佑态度很是和善,先让另一人进去通报,然后躬身引着徐佑转过照壁和莲池,从喜门到了大堂,恭敬的道:“郎君,明府正在审案,您若是不急,不妨先到二堂等候。”
徐佑点点头,正要迈步,得到消息的鲍熙已经迎了出来,挥手让带路的衙卒退下,拱手为礼,道:“徐郎君!”
徐佑如今是齐民,举止自当谨慎,躬身一揖,道:“鲍主簿!”
“不敢!”
鲍熙侧过身,道:“请!”
跟着鲍熙进了二堂,这是县令和幕僚们议事的地方。简单的三间通舍,布局简陋,却带着肃穆之气。
徐佑坐在东边客位,有青衣小童奉上清茶,他端起和鲍熙遥举做陪,抿了一小口,入口微涩,然后轻轻放下。
魏晋南北朝时茶文化开始兴起,有“客来点茶,客辞点汤”的说法,这种习俗合乎世故人情,也合乎茶道的雅趣。后来到了宋朝,不知何故,逐渐变成了客来点茶汤却不饮,等主人端茶,仆从高呼送客,从头至尾,茶成了摆设和道具,也就是后来清朝时广为人知的“端茶送客”的由来。
鲍熙和徐佑也算是熟识,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懒得拐弯抹角的打机锋,笑道:“郎君今日登门,可是有事相托明府?”
他是顾允的绝对心腹,无论何事,徐佑都没有隐瞒的必要,道:“今日詹氏在至宾楼议事,主薄可知其详?”
鲍熙略一皱眉,道:“上次他们在至宾楼里大打出手,要不是明府赶到,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这次又是要做什么?”
要说今日詹氏众人齐聚,鲍熙没有得到消息,徐佑是绝对不信的,身为一县主簿,这点耳目灵通都做不到,又如何协助顾允打理偌大的钱塘?
“据闻,郭夫人有意将詹氏的产业分给各房,詹珽也在其内……”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好一条脱身之计!”鲍熙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着徐佑,好一会才道:“不过,若鲍某所料不差,这必定不会是詹文君自己的主意……”
徐佑轻笑道:“郭夫人胸有韬略,非等闲女子,其他人皆碌碌之辈,焉能左右她的想法?”
鲍熙也是一笑,道;“看来徐郎对詹文君评价甚高!”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茶,道:“既然你们有了这等妙计,又来找明府何干?”
“一个詹珽无关要紧,分了家就足以让他进退失据!可天师道却不是那么好说话,若席元达通过刺史府给钱塘县行文,要明府裁定鹿脯丢失在前,詹氏分家在后,强迫詹氏一体赔付,到了那时,恐怕依然脱身不得!”
“这倒是个麻烦……”
正在这时,二堂跟大堂相连的那扇木门打开,顾允走了进来,看到徐佑大喜,道:“微之,上次约好三日后再会,你可倒好,携了佳人跑到明玉山中逍遥去了,留我在此污浊处度日如年,好不气人!”
徐佑笑道:“飞卿何苦捉弄我?要不是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县里的贵人们,我又怎会失信于你呢?”
顾允捉住了徐佑的手,拉着他坐到主位的床榻上去。虽然明知在这个时代,床榻的实际意义就跟后世的长条板凳差不多,但两个大男人这样公然跌坐在床上,实在让徐佑觉得别扭。
更痛苦的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将这种别扭表露出来,否则一来失了风雅,二来,怕也要失去顾允这个朋友。
“你的事我都清楚,却是无端被扯进了这场风波之内。且放宽心,无论他们闹的如何,我保你平安无事! ”
顾允肤白如玉,秀美柔和,近距离看去真是跟妇人无疑。尤其身上的熏香聚而不散,一丝丝的钻入鼻中,让徐佑头晕眼花,真真的安能辨我是雌雄?
“谢过飞卿!”顾允接有主上的密旨,必然会倾尽全力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徐佑对这一点还是很放心的,道:“只是詹氏……”
“詹氏也是可怜,家中安坐,祸至天来!”顾允叹道:“天师道此次着实过分了点,七块鹿脯就想吞下扬州七个中下等的世族,真是……”
“明府!”
鲍熙突然咳嗽了几声,打断了顾允的话,道:“徐郎君今日来,是要告知詹氏的最新动向,别事容日后再聊不迟!”
顾允看了眼鲍熙,也知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对徐佑歉然道:“微之,非我故意隐瞒,实在是此中内情牵连广泛,你知道少些,也少点烦恼!”
徐佑当然知道顾允刚才话中提到的是什么,他早从李易凤那里得知详细内情,不过这时候却不能露出分毫,笑道:“我像是自寻烦恼的人吗?”
顾允佯装作态,眯着眼瞧他,摇头道:“不像,你像是乐天知命的……”
“乐天知命,故不忧!”徐佑大声笑道:“知我者,飞卿也!”
顾允眼睛一亮,道:“微之也治《易经》?”
乐天知命,故不忧。此句出自《易传??系辞》。徐佑谦逊道:“略通一二,不敢言治!”
他越是如此说,顾允越是心痒痒,身子下意识的往前挪移了几分,道:“今人皆以《易》为占卜之书,微之以为如何?”
魏晋南北朝时,《周易》的研究分为了象数与义理两派,简单点说就是一个注重卦象的具体形式,一个注重探寻内中的哲学思想,尤其玄学兴盛之后,《易》更大程度上变成了精神空虚的上流社会来寻仙问道的根本典籍。
徐佑察言观色,笑道:“此言大谬!《易》讲述的乃圣人之道,岂是装神弄鬼之辈所能明了?”
顾允又趋前几分,道:“此言何解?”
“《易》讲了四种圣人之道,一是察言,二是观变,三是制器,四才是占卜,重占卜而轻其他,正如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岂不是大谬?”
这是《十翼》里的论调,顾允既然对《易经》感兴趣,自是读过的,所以并不见异,道:“然察言、观变、制器三道,又怎能同占卜相提并论?察言不过权术,观变亦是中庸,制器乃教人取法自然,唯有占卜可通鬼神,趋吉避凶。四者皆圣人道,而占卜为首,所以今人以《易》为占卜之书,何为大谬?”
《易经》博大精深,从古至今对其注释者甚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就造就了无数的学派和追随者。有学派就有争论,故而在清谈兴盛的这个时代,名流贵族们常常从《易》中发现论点,再从中寻找论据,最后进行论证。若是放到后世,这些人参加高考写议论文,必定个个满分无疑。
“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圣人之忧患后世,可谓之矣。所以说《易》是忧患之书,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先知义理,而后知象数,才是真正的趋吉避凶。不通义理,只论象数,是堪舆家蛊惑人心之言!”
徐佑今天有事前来,实在不想跟顾允瞎扯淡,但时人以清谈为雅事,若是直接拒绝,显得庸俗不堪,所以直接就把程颐的《伊川易传》里的理论抄来震一震顾允。
不过程学完全摈弃了象数占卜的老庄精义,取而代之以世俗伦理人情,最终目的是用来规范社会道德行为。程颐的做法说实在的有点矫枉过正,虽为理学大儒,但并非徐佑所爱。
顾允身子一震,低首望着地上的某处微小尘埃,道:“易是忧患之书……”猛然抬头,目光如痴,道:“微之,今夜你我连榻夜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你走了……”
徐佑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先答应下来。又说了今日詹氏分家之事,顾允笑道:“无妨,若是刺史府行文,我先拖着就是。这等事其实都有理在,该怎么判,存乎一心而已。微之,你给我句实话,是不是真的要帮詹文君?如果你开口,我就是硬判了詹珽自行赔付鹿脯也不是什么难事,天师道和刺史府那边,自有我顶着便是了……”
眼看鲍熙以手掩口,又要咳嗽连连,徐佑婉拒道:“飞卿牧守钱塘,正身、勤民、抚孤、敦本、修人,是一县父母,非我一人之友,若因一己之私坏了你的声誉,佑百死莫赎。只要能够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暂时拖延一二,已是感激不尽!”
顾允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转头对鲍熙道:“你看,此乃诤友,我之徐原也!”
三国时吴国大司马吕岱有一个好朋友叫徐原,每逢他有过错,徐原就据理以争,还在众人中议论,丝毫不留情面。吕岱非但不以为意,还闻过则喜,在徐原逝世后更是痛哭不已,时人传为美谈。
徐佑脑海中飞快的过滤了一番,确定这个徐原不是徐氏一族的先辈,不然顾允这个类比可要闹出笑话来了。
这时大堂隐约传来哭声,鲍熙疑惑道:“明府,前堂审的如何了?”
顾允这才甩开袍袖,大呼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却忘了这档事了!先生,此案大为棘手,我特来寻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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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为永世之定法
仔细听顾允说了案情,徐佑这才恍然。原来钱塘县有一人叫仇羊皮,因家贫,母亲死后无力安葬,所以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给了同县的李冬。其女仇三只有七岁,出落的眉目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子,被李冬以十倍高价又卖给了句章县的梁青,但没有说明仇三的来历。
后来因邻人告发,仇羊皮和李冬被抓归案。按照楚国盗律:“卖子孙者刑一岁……掠人、掠卖人、和卖人为奴婢者,处死!”,所以此案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顾允道:“……杜县尉的意思是,按律处仇羊皮一年刑期,处李冬绞刑。而李县丞却不同意……”
“按律自当如此!”鲍熙问道:“李县丞为何不同意?”
“说来话长!”
顾允转头高声道:“来人!”
立刻从屏风后转出一个黑衣男子,身形瘦长,神气内敛,低首垂眉间却自有一派洒然风度。
“去大堂请李县丞、杜县尉来此叙话!”
“诺!”
黑衣男子躬身退下,徐佑观他步伐稳健,落地生根,应该不是县衙里的衙卒。不过想想顾允的出身,有几个高手护卫也在情理之中。
过了片刻,进来两个人,一个面容瘦癯,如枯叶将死,走起路来摇摇欲坠,正是钱塘县丞李定之。另一个高大粗壮,肌肤黝黑,顾盼间意气飞扬,却是县尉杜三省。
一县之内,以县令为长,县丞次之,也就是第二把手,县尉再次之,不过县尉主管刑狱盗捕,权力很大,有时候甚至不把县丞放在眼里。
“见,见过明府!”李定之说话时急喘吁吁,仿佛下一刻就会接不上气息似的,让人听来十分的难受。
“明府,还是我说的,李冬其罪当死,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为他开脱!”杜三省的嗓门跟他的身子一样粗大,就像千金巨锤敲到了一枚破鼓上,闷声闷气,比李定之更让人受不了。
徐佑安坐一旁,突然有点可怜顾允,天天跟这样两个人共事,先不说性格为人如何,单单说起话来,就很是够呛!
“杜县尉,你先不要急!”鲍熙笑道:“让我们先听听李县丞的理由,要是在理,大家还可以商议,要是不在理,到时候明府自有决断。”
杜三省哼了一声,道:“鲍主簿,你是明白人,莫非还不清楚县丞打的什么主意?这个李冬,可是他的同宗侄儿!”
顾允一愣,奇道:“刚才在大堂,你怎么没说?”
杜三省眉角一挑,道:“明府,我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堂前那么多人在,说出去难免会让人觉得咱们钱塘县护短徇私……”
“杜三省,你少……少血口……喷,喷人!”李定之额头青筋暴起,指着杜三省怒道:“李冬是我侄儿不假,可早年两家交恶,已断了往来,街坊四邻谁人不知?我……我按律办差,尽忠于上,就算不是李冬,换,换了别人,同样要……”
“要怎样?要包庇袒护?”杜三省猛的跨前一步,李定之在他身边就如同三岁小儿,道:“李定之,别以为你的勾当我不清楚,真兜出来,第一个倒霉的是你!”
徐佑冷眼旁观,这两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应该在顾允来钱塘之前就已经水火不容了,只是在上司面前如此没大没小,公然撕逼,恐怕背后另有隐情。
“够了!”
顾允皱起了眉,无奈容颜太秀,连蹙眉也像极了女子,但这一声“够了”,听在李定之和杜三省耳边,却同时一震,乖乖的束手而立,不敢再说一字。
“李县丞,你说,为什么不该处死李冬?”
李定之清了清嗓子,平复下心气,道:“盗律有规定,卖子孙只有一年刑期,卖五服内亲属,是尊长者才处死刑,期亲及妾与子妇的均为流放,而买者却罔加死刑,虽然情由不同,但罪罚区别过大,不能使人信服!”
杜三省立刻辩驳道:“仇羊皮卖女之时,已经言明仇三是亲女,既不是奴,也不是婢,而是地地道道的良人。李冬知良而公买,诚然于律法无犯,但转手又高价卖给梁青,却犯了和掠与卖人之罪,两罪共罚,处死乃公允之极!”
李定之这会也不喘了,语速极快,道:“律法有别条规定‘知人掠盗之物,而故意买者,以随从论’,李冬买了仇三顶多以随从论处……且仇羊皮卖女之时,已经言明不再赎回,仇三已成李冬的奴婢,属于家财,将家财转卖他人,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的?所以属下以为,随从之罪,不得超过仇羊皮,处李冬以流刑已经足以惩戒。”
顾允点头道:“县丞此言,确也在理!杜县尉,你还有何话说?”
杜三省口才不及李定之,此时有些急了,道:“仇三虽被仇羊皮卖给李冬,但其本质依然是良人,知良而买,然后又隐瞒良人的身份,转卖梁青。这等行迹,买之于女父,随即卖之于他人,就是闹到金陵去,也是死罪无疑。明府,你初莅钱塘,不懂刑名之事,且莫被小人欺瞒,遗祸己身。”
“放肆!”
顾允冷冷道:“杜县尉,朝廷定二堂议事,本就是广开言路,集思广益之举,我允尔等互辩,有理说理,无理就不要纠缠!你退下吧!”
杜三省一脸愤懑,显然很不服气,大咧咧的一拱手,然后掉头离去。
李定之眼中露出得意之色,道:“明府洞光烛照,实为钱塘百姓之福!”
“你也退下!仇羊皮和李冬暂且收押,梁青无罪开释,让他回家去吧!”
“诺!”李定之心知顾允还要跟鲍熙商议,但此事几乎板上钉钉,不会再翻出什么幺蛾子了,心满意足的离开。
“先生,你怎么看?”
鲍熙笑道:“杜县尉所言其实也有道理,盗律明文规定,若是不按律法裁决,真闹开去,对明府的前程有碍!”
顾允摇头道:“人命之事,岂能等闲视之?盲从律法而忽视实情,才是真正的阻碍了日后的前程。”
鲍熙手抚长须,道:“卖子孙者一岁刑,而卖良则是死罪,明府有没有想过,为何朝廷会制定这般的律法?”
“这个……”顾允诚恳的道:“我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请先生指点。”
鲍熙正要说话,却见徐佑在旁若有所思,起了考校他的心,故意问道:“徐郎君,你觉得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佑粗鄙武夫,哪里懂的这些,主簿莫要为难在下了。”
他越是如此,鲍熙越是感觉他深不可测,更要探究个明白,执意再三的相请,连顾允也凑热闹道:“微之不要谦虚,此案关系人命,若有所思,还望直言相告。”
徐佑犹豫了下,道:“那恕在下献丑了!飞卿的谨慎是对的,狱事莫重于大辟,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长出来,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哈,微之此论妙不可言!”顾允鼓掌大笑,继而慨然道:“不过,日后恐无法再食韭菁了。”
韭菁就是韭菜花,汉朝崔寔 《四民月令》里有“七月藏韭菁”的句子,魏晋时为家常佐菜,深受大众喜爱。徐佑又道:“朝廷定律法,所虑实多,有时从宽,有时从严。譬如盗律,卖子女者仅一岁刑,这是因为非到了生死难处,没有父母会将子女做货物卖出,有时候卖了子女,父母得钱财以养老续命,子女也得以他处而安身,此事虽惨,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而从宽。至于掠人卖良者定成死罪,却是为了警饬世人,不得因钱财之利,而至良家骨肉分离,此等人灭绝人心,百死莫赎,故而律法从严,大快人心。”
顾允听到一半,已经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目视徐佑,款款深情处,几乎让人以为在窥视情郎。等他说完,立刻赞道:“微之真是良师益友,所见所知,我望尘莫及。前些时日,听你迁想妙得之论,还以为微之是出尘之逸士。今日听了从宽从严之说,才知微之也是入世之贤者。”
徐佑急苦笑道:“胡言乱语罢了,飞卿折煞我了!”
两人在这边卿卿我我,鲍熙的眸子里却掠过一道难以遏制的惊讶。要知道这个时代连主掌刑名的官吏也未必精通律法,更别说像徐佑这种出身于门阀世族的贵人们。他见识如此广泛,实在跟那个传闻中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大大的不同。
义兴徐氏,百年豪族,果然厉害之极!
鲍熙突然问道:“徐郎君,若依你之见,此案该当如何处置?”
既然开了头,徐佑也就不再藏拙,冷然道:“仇羊皮卖女葬母,处一岁刑,颇为妥当。至于李冬,他转卖给梁青时,没有告知仇三的真实情况,若是梁青以为仇三是真奴婢,更或转卖,因此流漂,罔知所在,家人追赎,求访无处,永沉贱隶,无复良期。按其罪状,与掠无异。且法严而奸易息,政宽而民多犯,水火之喻,先典明文。李冬,处死可也!”
无论前世今生,徐佑最恨人贩,他出身贫贱,孤苦无依,幼年时在孤儿院的玩伴,多有人被转卖而不知所踪,可当时法律对人贩处置过轻,难以形成震慑力,所以针对楚国的死刑,如何能不支持?
鲍熙凝视徐佑良久,转头望向顾允,道:“徐郎君所言,正是我的意见。今谓买人亲属而复决卖,不告前人良状由绪,处同掠罪。李冬,判绞刑!”
顾允沉思了片刻,定下了决心,道:“依两位之言,明日升堂,裁定此案!”
徐佑突然起身,对着顾允一揖,道:“佑尚有一事,请飞卿上书朝廷,以为永世之定法!”
顾允见徐佑说的郑重,脸色一正,道:“微之请说!”
“据李县丞所言,五服相卖,皆有明条,买者之罪,却律所不载。我以为治本之法,不在流,不在岁刑,更不在绞死,而在让掠人良者,无处可卖,无人敢买,此消彼长,自然掠人者日少!今买者如李冬,若是不转卖他人,又隐瞒情状,按律只能无罪释放,如此刑罚,不动皮毛,不伤筋骨,如何禁的住人性之恶?所以请飞卿上书,今后不仅卖者重罪,买良者亦是同犯,且不以随从论!”
顾允走到徐佑身前,一揖到地,允诺道:“倾我举族之力,必令朝廷通过此议!微之良善之心,足为万世表率,允为那些流漂异处的可怜人,谢过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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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是夜,徐佑眠宿县衙,与顾允挑灯畅谈,两人谈诗论画,醉酒狂歌,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好不快意。
晨日初升,徐佑从睡梦中醒来,见自己衣衫尽去,换了贴身的衣物,不知是什么材料,非丝非棉,穿着却极为舒服。再往旁边一看,顾允抱着被子睡的正香,徐佑下意识的就想一脚踹过去,幸好及时忍住了冲动。
他也不算多么讲究的人,幼年时连垃圾堆都睡的很香,更别说跟别人挤着一起睡了。但成年以后就真的没再跟男同胞同床共枕过,尤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顾允眉目如画,犹胜处子,露在被子外的脖颈白皙如玉,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扑上去似的,让他感觉十分别扭。
楚国男风太盛,美男子又多的数不过来,徐佑真没有掰弯自个的打算,扭过头去,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正四处寻找衣服,一个俏丽婢女端着铜盘走了进来。
“郎君,婢子莲华服侍你洗漱。”
这婢女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正好,身段袅娜,胆子也是不小,兴许很少见自家郎君留宿客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不住的偷偷打量。
徐佑微微一笑,却也不揭破,等洗了手脸,婢女又递过来几条泡洗干净的杨柳枝,截取最柔嫩的部分,三五寸长短,柳枝旁放着一碟食盐,比雪还白三分。
这是时下流行的刷牙方式,一般人家会在早起时将杨柳枝咬开,露出里面的纤维细条,然后咀嚼多次来清洁牙齿,有个成语叫晨嚼齿木,就来源于此。顾允门阀出身,自然不会仅仅咬咬柳枝那么没有技术含量,所以重点就在于这碟食盐中。
“这是哪里的盐,如此玉洁冰鲜?”
莲华笑道:“禀郎君,这是从河东盐池运过来的,名为凝脂,寻常不曾多见。”
“凝脂……好名字!”徐佑以手沾了少许,轻轻一搓,细腻光滑,道:“河东盐池在北魏境内,关卡森严,加之路途遥远,转运至此,一粒盐耗费何止千贯?贵府以河东盐做净口之用,果真豪富天下。”
河东盐享誉千载,就是到了后世,也是著名的产盐地。《吕氏春秋??本味篇》里记载:“和之美者,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鳣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长泽之卵。”意思就是说最好的调料是四川阳朴的姜、湖南桂阳招摇山的桂、广西越骆国的竹笋、用鲟鳇鱼肉制成的酱、山西的河东盐、宰揭山颜色如玉的甘露、西方大泽里的鱼子酱。由此可知,远在秦朝,河东盐就已经很有名气了。
莲华抿嘴一笑,神色间不见冷傲,也不显骄奢,道:“凝脂盐是我家小郎特来招待贵客之用,平时倒很少使呢。”
徐佑以柳枝蘸了盐,清了清口,感觉是精细了些,但跟牙膏根本没有可比性。他左右看看,见旁边桌案上有笔墨,道:“会研磨吗?”
莲华点了点头,轻挽衣袖,麻利的研好磨。徐佑提笔想了想,挥笔写道: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早莲槐角子,细辛荷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煅,研熬将来便更良;揩齿牢牙髭鬓黑,谁知世上有仙方。然后对莲华道:“这是‘口齿乌髭’方,等你家小郎醒来交给他看,按此方熬制后做成牙粉,有清火洁齿乌发之神效。”
莲华不懂这些中药材,但她能够被顾允选作贴身侍婢,学识素养比之普通士子还要强上许多,立时被徐佑的书法惊得呆立当场,目光在墨迹上流连不去,而口不能言。
“嗯?莲华?”
莲华猛然清醒,察觉到失态,脸颊微红,道:“知道了,等小郎醒来,我就拿给他看。”
徐佑又望了望顾允,不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可怖的是,这一笑中,却多了几分妇人的美态!
徐佑打了个机灵,转身出门而去。
刚出院门,就看到了左彣,他迎了上来,道:“郎君睡的可好?”
徐佑笑道:“不胜酒力,醉倒不知日月,算是好,还是不好?”
左彣也是一笑,低声道:“昨夜你跟顾郎君共饮了有半斗酒,我观顾郎君脚步轻浮,眼波迷离,确实醉的不轻。倒是郎君你眼神清明,步履轻快,定是装醉……”
如今跟徐佑厮混日久,知道他的为人不拘小节,所以左彣也敢时不时的拿他开些玩笑。徐佑指着他笑骂道:“就你多心!我跟顾允论交,贵在相得,哪里需要装醉来拉近关系?”
左彣说的没错,他昨夜确实没有真的喝醉。作为前世里的狐帅,金融界应酬太多,早练出一副酒胆,不说海量,但三两斤白酒还是喝得了的。虽然现在这具身体有些虚弱,但受伤前也是好酒之人,以顾允的酒量,比拼起来,只是以卵击石。
但几日为了给詹文君谋划布局,几乎天天熬夜到凌晨,一旦放松,很容易疲困不堪。到了最后,睡意上头,却是真的睡死了过去,连被人换了衣服也不知晓。
两人出了县衙,正要出城,却见墙角处一个人影对这边招招手,然后一闪而过。徐佑左右看了看,带着左彣跟了过去。
一前一后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处山丘边立定,徐佑走到那人身后,笑道:“道兄不是奉命回了州治,怎么又到钱塘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捉鬼灵官李易凤,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整个人萎靡的如同将死一般。
徐佑一惊,上前一步,道:“道兄,为何如此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李易凤摇摇头,声音嘶哑,道:“无妨,只是赶路急了些……咳……”他咳嗽了几声,递给徐佑一个锦囊,道:“这里有三颗定金丹,是我回鹤鸣山找师尊求来的丹药,你若是感觉身体极度不适,就服用一颗,可保一时平安!”
鹤鸣山据此地约有八百多里,短短七八日间一来一回,简直无法想象李易凤是如何办到的,怪不得形容这般憔悴。
徐佑心中感激,伸手接过锦囊,三颗定金丹,仿佛有万斤之重,良久才道:“道兄,我……”
李易凤挥挥手,皱眉道:“你我之间,不必做儿女之态!你既然不愿去见师尊求医,我只能为你求来这三颗丹药。不过,微之,师尊托我带你一句话……”
徐佑肃容道:“恭听大祭酒教诲!”
“师尊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李易凤眼中掠过一抹黯然,道:“这是我问师尊你的病可有救治之法时,师尊说起的。微之,你聪敏过人,自然知道师尊话中的深意。为兄再劝你一次,这俗世中诸多纠葛,你真的放不下吗?”
徐佑熟知佛道典籍,岂能不知这句出自《道德经》的话?李长风明显是劝他不要再起争名夺利之心,放下诸如复仇之念,然后才可能治疗好身上的暗疾,否则,命,不久矣!
“我……”
徐佑一时有些茫然,他并非不信李长风的话,可这些时日,除了运行白虎劲时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平时却跟常人无异,没有一丝症状,且上次在船上挨了山宗透过丁苦儿传来的暗劲,还能硬撑着没有受到伤害,反倒像是因此提升了抗击打的能力。
再者,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又岂能真的跑到鹤鸣山,托庇在李长风的座下,苟延残喘,了此一生?
归根结底,这条命就是捡来的,要是天不假眼,也就由他再拿回去好了!
“道兄,还是上次我跟你说的理由,留下来,或许会死。但去鹤鸣山,路途遥远,恐必死无疑,还会给大祭酒带来天大的麻烦……”
李易凤斩钉截铁的道:“你放心,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会让你安全抵达鹤鸣山。至于师尊,他从不以势压人,却也从来不怕麻烦!”
徐佑双手抱合,拇指相扣,躬身长长一揖,道:“道兄厚爱,我铭记在心,但一人生死,实在微不足道,只要能在死前达成所愿,徐佑,死亦甘心!”
这番话不急不缓,不轻不重,仿佛闲聊时随口一言,可听在李易凤耳中,却知道徐佑已经下了死志。
“也罢……你家仇未了,尘缘未尽,如何能够放下执念……”李易凤凝望徐佑良久,伸手扶他起身,叹道:“我也早知你会如此,所以只能求来定金丹,帮你度过三次危难。若是三次过后,依然纠葛尘世,那时节死生有命,莫要后悔就是了!”言毕不再多留,拱手一礼,道袖翻飞,攸忽远去。
徐佑再次长长一揖,心中却也知道,这个恩情实在欠的太大了点,日后不知有没有机会还上。
回转明玉山后,见到何濡,徐佑将面见顾允的情况叙述一遍。何濡奇道:“你对盗律也有了解?”
徐佑无奈道:“这不是重点……你只要知道顾允答应推托刺史府行文就是了……”
“不不,以你跟顾允的交情,这点小事他答应下来没什么奇怪。我感兴趣的是,你对盗律为何如此的清楚?”
徐佑拿他没有办法,翻了个白眼,道:“我清楚个屁……还不是听那个李定之和杜三省辩驳时现学现用?只因为买卖良人一事,实在罪大恶极,我才借顾允之力,让朝廷通过此议,为永世定法……”
何濡虽然当了十几年和尚,却没悲天悯人的良善心肠,所以对徐佑此举只是笑笑了之。但秋分和履霜出身卑贱,更能懂得良人掠卖当中的苦楚和残酷,一时竟忍不住,同时泣不成声。
徐佑宽慰道:“快别哭了……”
履霜盈盈拜倒,珠泪滚落地面,瞬间湿了一片,道:“小郎,我不是为自己而哭,而是为天下所有坠入贱籍的良人而哭。自古圣人、贤者、君子、名士不知凡几,却无一人肯念及我等蝼蚁偷生之辈,小郎,我……”
这时詹文君带着万琴推门进来,看到房中局面,疑惑道:“履霜怎么了?”
徐佑忙起身,道:“些许小事,让夫人见笑了。”
“这可不是小事……”何濡有心为徐佑扬名,细说了其中情由。詹文君美目泛起涟涟,盯着徐佑一字字道:“这绝不是小事,若朝廷能通过此议,郎君善行,可传千古!”
徐佑头痛起来,他没想到,从秋分履霜,再到詹文君,女孩子们的反应会这么大?莫非真的是水做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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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开场
几个女郎又唏嘘了一阵,詹文君低声问道:“郎君今日登门拜访,不知顾明府可应下了么?”
虽然徐佑打了包票,但顾允出身门阀,又自视甚高,来钱塘之后地方士族接见的不多,能够入室的更少,更别提一般人,极难跟他攀上交情,所以詹文君心中忐忑,目光含有期待,又带了点急促。
“夫人放心,顾明府深知詹氏的难处,已经应下了我们的请求。若是刺史府真的帮天师道行文钱塘,他自有法子应对,驳斥或许不能,但拖延一些时日,尚可周旋一二。”
詹文君一喜,美目乍闲涟漪,扫了一下徐佑,垂下头去,道:“此遭多亏郎君出面,否则未必能让顾明府点头。”
上次顾允亲临至宾楼调解双方的纠纷,是因为詹文君到县衙具状,禀了詹云被绑架一事,法理都站在她这边,所以才降格亲临,秉公执法,尽得是父母官的本分,却不是存心帮詹氏拉偏架。而这一次让徐佑出面,要顾允顶着刺史府的压力拖延时间,属于法理之外的人情事,没有几分说得过去的交情,凭什么要人家冒着得罪柳权的风险来帮你呢?
“夫人谬赞了,此事非佑之力!”
徐佑居功不自傲,轻笑道:“詹氏也是钱塘县的子民,世代生长于斯,要是真的被人强取豪夺了去,顾明府也脸上无光。况且钱塘是吴郡大县,非句章、永宁等县可比,真闹的太过火,上上下下也不好交代,顾明府有此虑,所以才应了下来。”
徐佑越是如此,听在詹文君耳中,越是显得谦谦君子,抿嘴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天师道若是真的通过刺史府来施加压力,往短里说,官文来去十数日,再推诿十数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不错!有这一月时间,足以让天师道功亏一篑!”
西晋张载的咏茶诗里有“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的句子,而六清茶楼作为钱塘最大的茶楼,每日早晚的茶饭时间,此地商客云集,热闹非凡。这天上午,不少当地的老茶客或独行或结伴,三三两两围坐一团。十几个侍者穿着青白交间的裲裆,手中端着茶茗,麻利的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的听到有人高喊“来一碗神泉”,那个喊道“再添一碗明月”,鼎沸人声,此起彼伏。
“神泉?明月?恕我孤陋寡闻,这两种茶的名字从未听过,似乎好喝的很……”徐佑坐在靠角落的案几边,扭头问向身边做男装打扮的詹文君。
詹文君薄擦香粉,双鬓收敛,头上带了漆黑笼纱,身穿绛色的广袖长衫,星眸如墨,肤白胜雪,加上身高腿长,就是跪坐在那里,也仿佛鹤立鸡群,自有一种无人能及的不凡气度。
她噗嗤一笑,如春临大地,道:“郎君明鉴,这茶不过等闲俗物,供人牛饮解渴而已,只是名字起的风雅些,随了大家附庸上流的心罢了。”
所谓的神泉和明月,听起来虽然高雅,但六朝时普通民众喝茶多采自普通茶树,品种单一,口感苦涩,采摘之后也不炒制,直接将生茶叶放到水里煎煮成羹汤,然后像喝蔬菜汤一般饮用,故而这些茶客会叫嚷着再来一碗——这个碗,可是真正吃饭用的碗!
至于富贵人家会有少许的进步,比如喝茶会用专门的茶杯,拿着方便,看起来也有品位,茶叶只取嫩芽,喝起来口感略佳,但无一例外,都是生煮。
“原来如此!”徐佑笑道:“是我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经验主义?”詹文君眉头一挑,对这个词语不明所以。
“呃……就是说望文生义……”
“郎君妙语,总让人耳目一新。”
徐佑苦笑道:“谢天谢地,总算这次没提庾法护了……”
詹文君俯仰大笑,引来周边不少人侧目,她吐了吐舌头,竟少有的露出小女孩的神态。徐佑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若按后世的年纪算,这个在各种危机的压迫下苦苦支撑的郭夫人,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正在这时,一个侍者站出来对着四周抱拳问好,房间内立刻安静下来,他哈了哈腰,恭敬的道:“各位乡亲,敝店主人知道诸位每天喝茶略觉得苦闷,所以出重金请了一位说书人来为大家说一个故事。觉得好听,您就天天准时来捧个场,若是觉得不好听,对不住,那是您该去瞧瞧耳疾了。”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能聚在茶楼喝茶的,一般都是齐民百姓,没那么多讲究,立刻有人嚷嚷道:“你这话不对,说的不好,该你家主人赔我们的耳朵才是!”
“对,对……这话有理,若是不好听,今个的茶钱就免了吧?”
“李福,就你爱占小便宜,没出息!”有人站起来,嘲笑道:“茶钱不要紧,爱免不免,反正我付得起。只是什么叫说书人?从古至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可没听过有说书人这个行当的!”
李福嗤之以鼻,道:“韩七,你大字不识一个,懂什么三教九流?要我说,这说书人啊,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倒说呀。”旁边一个熟人明知李福说不出来,故意当着众人面来捉弄他。
李福猛一击掌,福至心灵,道:“就是那些摇头晃脑的读书人,把圣贤书里的道理说给咱们听,所以改了个说书人的名号!”
众人一时无声,都被李福给震住了,读书人是读书给自己听,说书人岂不就是说书给别人听?见李福得意洋洋,韩七冷哼一声,扭头坐了下去,却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暗自生气,脸都变得青了。
看着眼前的闹剧,坐在詹文君身边的履霜同样男装打扮,却比英气勃发的詹文君多了几分柔弱的媚态,轻笑道:“这人虽然不学无术,倒是蒙的对了……”
詹文君笑道:“对也不对,给他们说圣贤书中的道理,恐怕是说不通的,还不如说白蛇这样的故事,引人入胜又暗含做人做事的道理,反倒显得清楚明白。”
一直没开口的万棋突然道:“夫人说的极是!”
她跪坐在詹文君身后,清冷如初雪,跟身边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履霜打趣道:“万棋最爱小郎作的这本白蛇传,容不得他人说一句坏话。”
万棋脸色微变,偷偷瞧了瞧徐佑,见他并不在意履霜的话,心中先是一松,继而又不知为何茫然了起来。
侍者引着一人走了进来,身穿灰色圆领袍衫,但不是时下流行的宽袖,而是收紧了袖口,在手腕处束缚了起来,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布制革带,不像士服也不像戎服,看上去简洁的很,也怪异的很。此人在中间的案几边坐定,案上摆放了一碗茶,一个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的红杉木板,一个铜制的钵盂。他清了清嗓子,道:“各位请了,今个我给大家说一个故事,一个凡人和妖怪成亲的故事……”
这叫开篇名义,也是履霜教给他们的技巧之一。对普罗大众而言,讲故事不需要太高深的词汇和华丽的文藻,更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结构和发人深省的内涵,仅仅在于猎奇、好看、吸引力和通俗易懂,具备这四点,就有了广为传播的基础。
“话说汉朝永光年间,居住在西湖边的小药童上山采药,遇到一条小白蛇被困在了打猎人的陷阱里,他宅心仁厚,急忙上前将白蛇救了出来。转眼间,五百年已过,小白蛇修行得到,褪去了蛇皮,化作了人身,端的美艳绝伦,妙趣无方……”
履霜听了一会,道:“周七巧果然聪明的紧!你看他的眉眼,该吃惊时眼睛圆睁,该愤怒时眸光四溅,该顽皮时眉头上挑,该哀怜时眉角低垂,要是多练些时日,怕是会更好一点。”
这个在六清茶楼说书的人正是周七巧,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周七巧在这帮说书人里记性最好,口才最佳,并且十分的聪明伶俐,让他来六清楼,这个钱塘城内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说书,是物尽其用,恰到好处。
啪!
红杉木猛的敲打在桌面上,脆亮的响声在大厅里来回激荡,直直把众人吊起来的心惊到了嗓子口。
“……却见那书生一回头,被白素贞认了出来,正是五百年前救她脱险的小药童,经过十世轮回,变成了现在的书生……”周七巧晃着脑袋,道:“有道是人海茫茫,不多不少,正好这一步遇上了,诸位要问两人究竟有没有结识,且容我喝口茶水,稍后再做分解。”
“啊?没了?”
“别啊,您继续说,我们都等着听呢。”
“是啊是啊,这位……说书的,你喝茶可以,但也不用停下来啊……”
周七巧笑而不语,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徐佑起身走了过去,往钵盂里丢了五文钱,道:“区区小钱,不成敬意,给先生做润口之资。”
周七巧谢过了徐佑,目视四周,道:“容我再歇息片刻。”
如此一来,其他人也都明白了,毕竟说书这行当是初生事物,大家都没见过,也不懂其中的潜规则,有了徐佑做示范,立刻有手头不缺钱的人纷纷上前,一小会的工夫,钵盂里就装了数十文。
周七巧矜持的笑了笑,开口说道:“白素贞正想着如何跟书生说话,天公作美,恰好下了一场雨来,急忙带着小青送了雨伞给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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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迨其谓之
这一顿茶吃了快两个时辰,满屋的茶客先是聒噪起哄,慢慢的归于无声,一个个聚精会神的听周七巧讲述这条白蛇的故事。人间有爱,妖亦有情,五百年轮回不止,沧海桑田,水枯石烂,可救命之恩却没齿不忘,相识断桥,相知雨后,历尽劫难,终成眷属,这一曲人与妖的恋爱,仿佛比之秦汉以来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要荡气回肠,让人潸然泪下。
周七巧口干舌燥,但看着钵盂里的钱慢慢堆满了出来,心中的爽快实在无以言表。徐佑之前跟他们承诺过,说书过程中收取的钱财全归他们所有。也就是说,除了每日五百文的固定收入,还有额外的这些赏赐可以纳入囊中,只看今日茶客们的反馈,粗略估计一下,纵然没有五百文那么多,也相差不是太多了。
这时候他才记起去找徐佑,可四周望了望,没见到人影,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悄然离开了。
同样离开的还有韩七,他听了小半个时辰,虽然觉得很有吸引力,但起初跟李福的争执吃了亏,心里一直不满,这种不满也延续到了说书人身上,起身走到门口,骂骂咧咧的道:“什么说书人,一只吠吠老狗!人和蛇的**之事乱弹一气,等我告上县衙,治你个伤风败俗的罪名!”
他一边愤愤着,一边暗自盘算如何出了这口气,不成想刚走进一个小胡同,两个青衣人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将他绑到了角落里,起手对着肚子就是一记重拳,然后不分手脚,全往身上招呼,并且这两人明显是有武艺在身,落点刁钻,痛彻入骨,外面还不见伤痕,真是下黑手的行家。
“记住,回家了闭上嘴!否则,钱塘湖里沉一家七口还是很容易的……”
“是是是,我知道,我闭嘴!你们别打了,放过我吧。”韩七心胆俱裂,跪地求饶,他家里一妻两妾,三个儿子,正好七口人。
钱塘城内的东市从晨时起就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一眼望不到尽头。作为区域贸易最为集中的场所,人流量向来是全县乃至周边数县之最,日间到这里来进行各类货物交易的人不下千余。
跟周七巧同样衣着装扮的人,站在市场最中的一处半人高的木台上,正以清晰明朗的口音讲着白蛇传。在他周围先是稀稀拉拉的十几人,然后变作数十人,再然后围了里外三层,后来的人需要拿着胡凳或砖石来垫脚才能看到台上的人,至于能不能听的清楚,就要看各自的耳力了。
“……那白素贞捏了剑诀,飞身入云,和蜈蚣精大战了起来,不下三百回合,突然隐了身,偷偷来到蜈蚣精身后,一剑刺向他的腰心。你想那宝剑何等锋利,立刻破开了黑甲没入了肌肤,喷出一股青色的血迹……”
“好!打的好!”周围响起震天的叫好声,观众的情绪完全被调动了起来,更有人高呼:“杀了他,杀了蜈蚣精!”这是入戏太深,已然快要成脑残粉的节奏了。
说书人看着台下,干咳一声,笑眯眯的道:“容我喝口水……”
轰!
又是一阵大笑,有识趣的马上喊道:“快快快,先生这是要润口之资,有钱的快捧个钱场……”
“那你这没钱的怎么办?”
这人嘿嘿一笑,不知从哪里寻来两根短短的圆木,举到高处啪啪一击,道:“我专门凑个人场!”
距离木台不远的地方聚拢着一群人,为首的坐在胡床上,大冷的冬天穿着单薄的夹棉裲裆,两条胳膊赤条条的露在外面,要不是现在不流行纹身,估计会在肱二头肌纹上左青龙右白虎。
“那边乱糟糟的在干什么呢?”
“禀行主,好像是在说故事,我刚才去听了会,还他妈的挺有意思的。”
“故事?”
行主表示没兴趣,摸了摸肚子,眯着眼道:“你这惫懒狗儿,还有心去听故事,赶紧想想去哪给弟兄们弄点钱,三天没开张了……”
“嘿,行主可冤枉我了。”他凑到行主耳边,道:“你可知道那说故事的家伙是收钱的,叫什么润口资,我挤到前面瞧了瞧,怕是有上千文。”
“什么?说个破故事还能收钱?”
行主腾的坐了起来,怒道:“好啊,哪钻出来的羌奴,来我的地盘做买卖还不交厘金,胆子不小!”
羌奴是骂人的话,奴婢本就下等,加上胡人的羌字,更加的低人一等。至于厘金,也就是保护费,这些混迹在东市的游侠儿,聚众成党,收取商户的厘金,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走,去会会他!”
行主带着众人,手拿着棍棒,气势汹汹的刚走出数米,突然有一人冷冷道:“周相,到哪里去?”
行主一看,身子顿时软了,谄笑道:“市令,您怎么来了?”
一市的最高长官为市令,下属有市吏和录事,再下有蔷夫和门卒,负责治安管理等市务,在市场说一不二,权力极大。很多游侠儿组织跟市令或者市吏等都有来往,否则也不可能坦然处之的收取保护费吗,这点古今如一。
这个周相在东市的势力不算太大,跟市令攀不上交情,但跟市令身后站着的市吏交情颇深,每两三日都得聚一起吃吃喝喝嫖**,顺便将收来的保护费二一分作五,属于利益合作的狗肉朋友。
市令没搭理他,道:“来人,将这群持械乱市的贼子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蔷夫、门卒蜂拥而上,不等周相辩驳,就将他和一众手下制服于地,塞口缚手,无声息的押着去了。
市令看了看说书的木台,依然热闹非凡,没有被这里的动静惊扰,道:“这是第几批了?”
市吏默然道:“第四批!”
“好,还有最后一个,叫什么来着?”
“张旺!”
“张旺……哼,真是辱没了张姓。走,去会会这个市南的行主!”
市吏心中暗恨,这次抓捕明明是为了铲除那些跟市令没交情的游侠儿,要不然势力最大的王回和费通也不会在今天一个比一个老实,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肯定事前得到了市令的通知才隐匿无形。
真是好手段!
从今日以后,整个东市的游侠儿就完全被市令掌控了。不过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今天的整顿市场的行动,市令奉了顾允的手谕,并非擅自做主。他做官多年,深通各种门道,可以阳奉阴违,也可以虚与委蛇,跟市令对着干都无妨,却不敢无视顾允的命令。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那是人人仰望的所在,他小小市吏,又有几个脑袋冒这个险?所以方才周相被抓,他一声不吭,连句求情的话都没有。
相同的一幕,在乡市、里市、草市和墟市等人头聚集的地方齐齐上演,徐佑事先安排好了人,负责烘托气氛,引导舆论,该叫好时叫好,该起哄时起哄,老百姓都有从众心理,只要第一波好评如潮,后面就很难再被踩下去。最重要的是,遇到捣乱的要第一时间拿下,譬如韩七,譬如周相,所谓传播,就是如此,明里暗里都要用心。
不出一日,这些听过白蛇传的人会回到他们居住的地方,告知亲朋好友,再通过口口相传,十日内就可传遍三吴。
传播学是门大学问,但不外乎狂轰乱炸,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最爆炸性的传播力度,一旦形成初期的规模,在螺旋效应的作用下,效果很快就能扩大十倍百倍。
回明玉山的路上,履霜强压着兴奋,道:“恭喜小郎,贺喜小郎!”
徐佑抬头望着山路,冬日阑珊处,林木尽秃,萧杀情景总让人心情抑郁,轻声道:“何喜之有?”
“小郎初试牛刀,就搅得钱塘风云变幻,如何不喜?”
徐佑摇摇头,道:“逼上梁山而已……”
“梁山?”
徐佑笑道:“那是另外一个金戈铁马的故事了……”
到了山庄,何濡正老神在在的斜靠在西角屋檐下晒太阳,秋分在一边听他说话:“七郎为人是不错,但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心还不够狠。”
“心底良善,那不是应该赞美的吗?”
“若是小农之家,心底良善自然受四邻赞美,但想成大事,必须狠的下心。秦二世胡亥得位后将兄弟姊妹数十人车裂而死,汉主刘邦逃难时可以将亲生儿女推下车驾,武帝刘彻将死时能够立子而杀母,魏末帝曹祁更是持鞭抽打亲生母亲,你说,若是心善之人,可以做到这些吗?”
“小郎自然做不到这些……可是,”秋分似懂非懂,道:“若心不狠就做不来大事,郎君又为何愿意辅佐他呢?”
“这句话问的好!”何濡侧头望着秋分,道:“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七郎必须杀了你才能脱离险境,他心不狠,如何下得去手?”
秋分吓了一跳,眸光里先是露出恐惧,慢慢的又消散了去,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自行了断就是,绝不要小郎为难。”
何濡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七郎虽没有狠辣的心术,却有使人甘愿赴死的气概。从私里讲,我们这样的人,谁会真的喜欢跟随一个翻脸无情的主公呢?”
“那可未必!”
何濡和秋分同时转身,秋分兴奋的喊道:“小郎,你回来了。”
徐佑曲指弹了她的额头,道:“别听其翼胡说八道,不会有那样的情况出现,真到了那种地步,恐怕大家都必死无疑,何来杀一人才能脱险的谬论?”又斥责道:“让你教秋分读书识字明理,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何濡笑道:“你们出去喝茶听书却不带秋分,我看她闷着无趣,闲聊而已,七郎莫怪。”
徐佑拿他没辙,入座后说起今日在六清茶楼的见闻,何濡点点头道:“南人爱鬼神事,白蛇传引起轰动在预料当中,但轰动之后,如何引天师道入瓮,则要细细琢磨才是!”
之后三日,说书人的范围从钱塘扩展到了周边,又三日往东南蔓延,再三日传了大半个扬州,仅仅半月时间,就在三吴地区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力。从阡陌中耕作的农夫,到市井里闲谈的游侠,再到青楼花巷,酒肆逆旅,几乎无人不知白素贞,无人不晓许汉文。更有那些书生名士,开始引经据典,考究白蛇传里提到的许多人物地名,比如西湖,比如天云山,比如白鹿观,比如刺史木茂,比如道士青见,一时衍生出不少轶事,引得世人追捧,名声大噪。
诸暨位于浦阳江中流,是战国时越国故里,西施故乡,自古就是出美人的地方。要说诸暨城中最好的去处,莫过于位于城西的那座翠羽楼。楼中有位舞姬,名叫春水,容貌固然春水般清澈动人,歌声更是冠绝诸暨,如同化作凤舞于九天上,有人称堪比钱塘宋神妃,为一时双绝。
十八个士子围坐在翠羽楼中,除了一人穿着普通的夹棉布服,其他的无不是绫罗锦缎,光鲜过人。众人把盏共酒,谈诗论画,自然也少不了说一说时下最火的白蛇传。
“要说这白蛇,着实写的妙。我听那说书人说了一日,已经费了三千文的润口之资,要不是天黑宵禁,真想让他一气说完才好。”
“谁说不是呢?你才听了一日,我已经连听三日还乐不思蜀。哎,不知那白素贞被青见道人压在西湖边的元阳靖庐之下,到底出不出的来?”
“其实也怪,白蛇传似是而非,像是本朝发生的事,却又不像。”
“怎么说?”
“先是天云山,钱塘县确实有天云山,这跟事实符合。但山中并无道观,更无什么白鹿观。然后是西湖,钱塘只有一座钱塘湖,也叫明圣湖,却从来没有西湖的名号。再者,木茂刺史,茂,卯也,木卯为柳,这明显讽的是扬州刺史柳权……”
“那,青见道人怎么解?”
“庄子云对辩为争,对辩当然要见面,青见恐怕是个静字……”
“静?莫非是杜静之?”
“不好说,也说不好!”
“咱们今日是要议结社的事,这白蛇传只是鬼神之论,姑妄听之,且莫信之。若不是以鬼神讽当下,也就罢了,若真是如你所料,牵扯到了柳刺史和杜祭酒,你我有几个脑袋够参与到这等事去?”
“也对,好好好,不谈也罢,还是结社要紧。”
文人结社起于六朝,经过隋唐的发展,到了宋明时已经十分的成熟了。江东又是文人辈出的书香之地,结社之风几成燎原之势,这十八人都是诸暨本地人,因为志趣相投走到一起,后来决定学习吴县、钱塘等地的先进经验,结社互助,共扬文名于外。
一人站了起来,端着酒杯,道:“诸兄,小弟不才,愿为诗社取一名号,若得采纳,幸何如之!”
此人名叫孔瑞,字子端,是会稽孔氏的旁支,虽然已经算不上门阀,可在诸暨依然是数得上的世族。他身穿朱衣,身高不过六尺,但容颜端正,环顾四周时志得意满,可见平日里骄纵惯了。
“子端,你文才斐然,取的名号定然极好,我静听之。”
“元叹你还能‘迨其吉兮’,可我已经‘迨其今兮’了。子端你快些道来!”
“若这般说,元叹和幼叔却又不及我了。”又一个士子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孔瑞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做合卺酒的模样,道:“我可是‘迨其谓之’,比你们都急上三分!”
他人笑的直打跌,元叹和幼叔对视一眼,齐齐摇头,道:“还是明初你厉害,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诗经??召南》里有一篇《摽有梅》,是女子待嫁的诗句,共分三章,首章“迨其吉兮”表述女子尚有从容之意,次章“迨其今兮”已经见了焦急之情,到了末章“迨其谓之”,可谓迫不及待。文人聚会,说话自不会像山野村夫一样直白,但这三人以文人自居,却用女子待嫁来拍孔瑞的马屁,风骨如何,可见一斑。
孔瑞笑了笑,他虽然知道这些人多为谄媚,但心底也是很欢喜的,道:“我昨夜得残诗两句:花谢小妆残,莺困清歌断。我等结社,还不是为了花时月夕,燕集赋诗?正好取句中清歌二字,作清歌社,诸兄以为如何?”
“绝佳!”
“极妙!”
“清歌……沧浪之水清兮,歌以咏言!子端果然辞章镞镞,我等不及。”
孔瑞转头望着那个布服男子,意态恳切,道:“不疑,你觉得清歌社足以扬名吗?”
这个布服男子,正是那日在吴县外和徐佑有过交谈的张墨,他笑了笑,道:“还不错!”
孔瑞大喜,道:“有五色龙鸾这句话,清歌社必定大盛!”
既然张墨没有异议,清歌社的名号算是定了下来,孔瑞今日做东,自然要让一众社友尽兴,早下了重金要春水留出一天的空档,不许接别的客人。这会大事已了,特召春水进来献歌。
春水身披翠羽薄衫,香肩微露,肌肤胜雪,**开合之间,衫内风光若隐若现,幸好房内放着炭盆和红炉,不然可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了。她美目一扫,掠过张墨时微作停留,最后落在孔瑞身上,抿嘴一笑,明艳照人。
对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而言,怎么取悦人心,已经是一种本能,无关容貌和才华,使钱最多的人,永远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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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七言至此,吾道不孤
“春水,近来可有新作?”
孔瑞是翠羽楼的常客,也是春水的入幕之宾,听她的喘息要多过歌声。春水施施然道:“昨日刚得一新诗,谱了曲尚未唱过,或有不当的地方。郎君若不弃,春水就斗胆唱给诸位郎君赏鉴。”
方才那个爱拍马屁的幼叔笑道:“尚未唱过?那我等今日岂不是有幸共赏碧玉破瓜时了?”
碧玉破瓜时出自六朝乐府《碧玉歌》,本指女子十六岁成年,后逐渐演变为处子破身的寓意。幼叔此言放在青楼内,固然不算多么的下流,但春水也是成名的歌姬,以歌艺娱人为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染指一二,当面听到这些,容颜微微变的有些不自然。
孔瑞笑道:“看来幼叔是动了慕艾之思……这样吧,今日燕集,你若是做出一首好诗来,由我出资,邀你和春水共度一夜。”
一旁从不做声的张墨听到这话眉头轻轻皱起,看了一眼春水,却也没有多说甚么。春水眼波在孔瑞身上打了个转,见他不是说笑的样子,又慢慢的垂下头去,好一会才抬头娇笑道:“正是,若郎君做出好诗,我愿自荐枕席!”
“好!才子美人,日后我清歌社又多一佳话!”元叹和明初起哄道:“春水娘子,你可不能偏爱幼叔,若我们做出好诗来呢?”
春水绽放出明月般灿烂的笑容,道:“这可难为我了,奴家只有一个身子,如何伺候的好数位郎君?不如打个赌,哪位郎君的诗作最上品,奴家就陪谁好了。”
“这样最是公平!”幼叔笑着站了起来,道:“这里我诗才最差,就由我抛砖引玉,先行献丑了,请诸兄和娘子评鉴!”
他来回踱了几步,吟道:“曾宴桃源洞,一曲鸾歌凤。长记别伊时,残月落花重。”
“上品!”元叹击掌赞道:“桃源深处,一曲鸾歌,难忘美人情浓,唯有别时月残花落,又该何等伤心?写情写景,道尽了对春水的一片心意。我自认不及,就不厚颜与你争了!”
“幼叔诗作佳,元叹评鉴亦佳,我们也自认不及!”众人纷纷表态,摆明了要送幼叔做春水的***郎。
不料明初不死心,道:“我昨夜偶得佳句,实在心痒,也吟诵一番,请诸兄评鉴。”他起身,负手而立,道:“西风吹罗幕,画楼月影寒。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此诗和前诗不相上下,其实都算不得上品,但大家结社不是为了争长短,而是为了抱团取暖,一致对外,所以无论支持谁,都得罪另一个,一时鸦雀无声。
孔瑞是结社的领头人,别人说不得话,他说了无妨,笑道:“明初的诗欲扬先抑,更得闺中妙趣,我觉得可为上上品。”
明初嘿嘿一乐,拱手道:“幼叔,承认了!”
幼叔并不着恼,眼珠子一转,道:“我们说的都不算,今天是春水作诗监,她评定谁人为上品,就是上品,别人不得有争议!”
元叹瞠目道:“诗监?”
“行酒令有酒监,做诗也自然得有诗监,要不如何分出胜负?”
听他说的有意思,众人都表态让春水作诗监为两首诗定品。春水一介歌姬,身份低贱,评论谁为上都不好,正无可奈何时,突然听张墨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孔瑞一愣,继而笑容满面,道:“难得不疑有雅兴,快快,我也要迨其谓之了。”
张墨安坐不动,以手轻击几案,顷刻间诗作已成,吟道:“春风澹荡侠思多,天气净绿气妍和。桃含红萼兰紫芽,朝日灼烁乐园华。卷幌结帷罗玉筵,齐讵秦吹卢女弦。千金雇笑买芳年。”
一诗吟毕,四下静默。其时五言为贵,七言古诗不说上不了台面,但至少入不了主流,文人墨客凡做诗,皆以五言为上品,很少有人愿意作七言诗。
不过,单单以诗意而论,张墨胜过幼叔和明初不知凡几。春水这时不用再刻意回避眸光,直直望着张墨,两行珠泪顺颊而下,道:“三位郎君都是诸暨的名士,诗作必然极好。只是奴家见识浅薄,细细听来,齐讵秦吹卢女弦,千金雇笑买芳年。两句诗道尽吾辈身世,闻之泪下!”
诗以达意,还有什么比美人珠泪更有说服力?此轮比拼张墨无悬念胜出。本来输给名动三吴的五色龙鸾也没什么,但牵扯到了美人春夜,幼叔有些冲动,腾的站了起来,道:“五言负了七言,还有何话讲?明初,我们走就是了!”
明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孔瑞的脸色,道:“幼叔,朋友间论诗而已,莫要意气用事!”
“你!哼!”
幼叔扬袖欲去,孔瑞斥责道:“幼叔,清歌社刚刚成立,你就要闹事不成?快坐下,传出去,没得让别人笑话。”
幼叔气鼓鼓的仍不肯作罢,此时只有张墨出来说句客套话,安抚一下幼叔的情绪。可张墨却叹了口气,径自站起,道:“我家中有事,先行一步,诸位安坐。”
说完毫不迟疑的转身出门,孔瑞刚要张口挽留,但其他人都是恨不得他赶紧离开的表情,也不好违逆了众意,心中颇有些可惜。以张墨的名声,若能留在清歌社,日后跟余姚的九子社对抗时必定会是一大助力,可惜了!
张墨下了楼,扑面的寒风钻入口鼻,立刻变得清醒无比。他之前受过孔瑞的恩惠,所以这次邀请无法推托,只能赴约入社。本打算忍着满屋子的俗气,做一个旁观者就好,可终究道不同不足为谋,再待下去,真怕要憋出病来。
突然,二楼窗口传来春水的曼声长歌,“水光潋滟晴方好”,张墨突的一震,立在寒风中侧耳倾听:“……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
后面一句听不太清楚,他急的几乎要昏厥过去,竟提起布袍,一路小跑上了楼,无视孔瑞等人的诧异目光,高声问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最后一句是什么?”
春水见张墨去而复归,竟欢喜的站了起来,再无法遮掩心意,痴痴道:“你……你回来了……”
这下别说旁人,就是孔瑞也看出春水真正心仪之人,正是这位张墨张不疑,脸色一沉,眼神变得有些暴戾起来。
他只当春水是玩物,像方才那样送给幼叔,明初,或者张墨玩一夜都没问题,但春水若是真心喜欢上了张墨,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给予别人,是他的赏赐,
可动心,就是在他脸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虽然众人并不敢露出异色,可他已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诸暨,没人敢伤他孔瑞的颜面!
张墨没有察觉这一切变化,只是不停的追问:“最后一句是什么?”
春水从欢喜中反应过来,忐忑的望了孔瑞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心头微微一松,开口唱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的歌声如同晨露滑下荷叶,连荷叶内里的痕迹都涂抹的鲜翠欲滴,尤其在拐角时轻轻一跳,带着几分俏皮和生动,然后啪的一声没入厚重无边的土地里,亲眼见证了生命的诞生和勃发。
但比歌声更好的,却是这四句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张墨却仿佛从歌声中剥离了灵魂,遥遥的飞到了那一夜,吴县城外,江河之间,一人于简陋的船舱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两首七言,两首绝唱!
只有他才能写出这样的诗,也只有他才会写这样旷绝当世的七言诗!
春水反复吟唱,听得众人如痴如醉,等一曲终了,幼叔大赞道:“之前读列子,说韩娥过齐,鬻歌乞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今日才知诚不我欺。春水娘子,这首诗何人所作?叫什么名字?”
“此诗从钱塘传来,不知何人所作。至于名字,我记得叫《钱塘湖雨后》。”
钱塘湖……
元叹一惊,猛然道:“原来白蛇传中的西湖,真的是钱塘湖……”
孔瑞却对此不感兴趣,望着张默,心中满是疑虑,道:“不疑,你若是初闻此诗,如何会知道只有四句?我听你追问春水时,一直说的是最后一句是什么……”
“因为这种诗体亘古未有,以七言四句为一首,声韵和音律都有规则,只是……只是我还不知道,这个规则到底是什么……”
张墨一转头看到自己方才作的那首诗被春水抄录到了纸上,一把抓过撕的粉碎,扬手掷于楼下,道:“此瓦砾之作,让藤纸蒙羞。”
然后大笑道:“七言至此,吾道不孤。从今而后,钱塘湖将以西湖名之了!”
袍袖翻飞,布袍似锦,张墨扬长而去,潇洒神态,在春水的脑海中久久不曾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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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意乱
詹文君来见徐佑的时候,他正在练字,旁边履霜伺候着研磨。以前研磨的是秋分,但这小妮子性子活泼,学白虎劲劲头十足,一牵扯到了书房的勾当,立刻变得笨手笨脚。说来也不怪她,以前的徐佑恐怕十几年内进书房的次数屈指可数,秋分跟着疯惯了,拿刀剑的手拿不住笔杆子,倒是情有可原。
自从履霜身子大好之后,研磨的差事就换了人。她最擅长的就是这类事,加上身子长开,眉目如画,从头到脚透着勾心动魄的妩媚,比起青涩的秋分,灯下研磨时颇有点红袖添香的味道了。
不过现在履霜收敛了许多,往日在清乐楼里学的伎俩全都摒弃不用,举止端庄,言谈有矩,跟士族女郎没什么两样。
“夫人稍待,我去净手……”
“不用急,你继续写,我看着就好!”
詹文君俏立一旁,她身形修长,几乎跟徐佑齐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然后螓首低垂,似乎这样看上去会显得矮一些。
“观郎君字,总觉变化无穷,时而峻棱毕现,时而神闲态浓,舒朗坦然中却又着轻灵意趣,实在赏心悦目。”
“你可别夸,再夸我手一飘,字就写歪了……”
詹文君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凑过去仔细看徐佑写的什么,肩头微微相触,又转瞬分开,粉嫩的侧脸泛着淡淡的红晕。
“元阳靖庐别传……这是什么?”
徐佑一边挥毫,一边答道:“道家有三十六靖庐,世人所知不多,我来为广大的白蛇传爱好者普及一下见识……”
对徐佑口中时不时冒出的古怪言语,詹文君已经见怪不怪,比如爱好者三字,猜倒也猜的出含义,只是觉得他用词很是稀奇,却偏偏通俗易懂,这点连庾法护也比不了。
“扬州有虞山,山峰四垂若伞状,忽一日仙云密布,光华连通天地。烟雾异香,氤氲不散,至辰时渐惭开霁,故后称天云山。因见混元真像立于山前,神光照天,指钱塘湖西畔一地,立成靖庐,良久乃隐。刺史上奏后命为元阳庐。其后百余年,元阳庐屡屡为教中不尊混元之辈侵扰,或作别院,或为隐宅,起居奢华,坏我道心,真禽兽也……”
混元就是老子,詹文君看的明白,这是为镇压白素贞的元阳靖庐做铺垫,却不知徐佑为何非要将这元阳靖庐安在钱塘湖畔,据她所知,那里并没有天师道的产业。
“湖西畔可有所宅院?”
“有一处……可那是前太仆卿魏公的宅子,自他离世后已经长年空置……”
“这所宅院已经被魏度送给了天师道,被杜静之作了钱塘别院,许多不为人知的勾当都在那里进行,是他的老巢之一。”
魏度是魏太仆的嫡孙,不学无术,但信奉天师道,所以将这间旧宅翻修一新后献给了杜静之。
詹文君讶然,道:“这等秘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也算不得秘事!”徐佑写下最后一字,将笔交给履霜,由她拿去清洗,然后对詹文君笑道:“魏度在会稽常常自诩跟杜祭酒关系匪浅,有次还说漏了嘴,将钱塘别院的事透露了出去,被杜静之私下狠狠责罚了一顿。这消息就是从那时传出来的,正好被其翼探听到了。”
正如詹文君所说,这等秘事,魏度再不着调,也不可能轻易泄露出来。何濡在楚国布局多年,自有他打探消息的途径,但短时间内未必有能力打探到这段秘辛。所以徐佑是在说谎,关于天师道的内幕,捉鬼灵官李易凤是比何濡更好的选择,但这一点,詹文君不必知道。
詹文君如今对徐佑深信不疑,高兴的道:“真是天助我也,让杜静之自食恶果。”
徐佑转身欲去净手,不料袍袖太长,从纸面上扫过,立刻污了一片。詹文君就站在他身侧,忙伸手去抓袍袖,腰身撞到了桌角,然后脚下一滑,竟摔向徐佑怀中。
徐佑此时的站位不好着力,被詹文君一扑,不由自主的往后倒去,双手下意识的抱住了她的纤腰。
隔着罗衫,似乎可以感触到肌肤的温润丝滑,徐佑还没来得及感受,脑后一疼,重重的摔在地面。
时光仿佛定格在这一刻,两人紧紧的贴合在一起,詹文君的头埋在徐佑的脖颈,如瀑的青丝脱离了发箍的束缚,流水般洒了下来,映衬着那露出在外的肌肤比雪还白上三分,光滑如玉的脸蛋近在咫尺,微微喘急的呼吸如同蠕动的贪恋红尘的蛇,丝丝的钻入耳中,若有若无的清香充斥鼻端,把整个房间变得暧昧和温暖起来,让人迷失,也让人为之迷醉。
徐佑从痛感中恢复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胸前的两团柔软。他是过来人,平时为了礼节也不会盯着詹文君的敏感地方看,加上这个时代的衣服大多宽松,再厉害的老司机也目测不出对方的大小和形状。这下贴合的严丝合缝,立刻全方位的感受到那里的高耸和浑圆,甚至连挤压中的些许变化都完整的印在了脑海里。
他的手还放在詹文君的腰间,身体不受遏制的有了反应,两腿间突兀的鼓了起来,正好顶在詹文君的方寸之间。
“唔……”
一声嘤咛,如泣如诉,詹文君虽然是寡妇,但出嫁夫亡,未经人事,如何受到了这等暧昧和碰触,立刻浑身发烫,脸颊红的要滴出水来,软绵绵的趴在徐佑身上,媚眼如丝,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徐佑离开了义兴的险境,到了钱塘又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再经过这段时日的精心调养,体内的阳气已然恢复的差不多了。而他对詹文君也颇有好感,说不上倾心,但美色当前,如此亲密,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有些神思摇晃。
“七郎,别……”
徐佑的手慢慢下滑,攀上翘起丰腴的隆臀,轻轻一捏,下身往上顶了一顶,隔着衣裤的摩擦更加的真实和刺激,几乎要忍不住翻身入巷。詹文君终于从迷乱中恢复了一点点的清醒,强忍着酥软和羞涩,红唇附到徐佑耳边,声音犹如蚊鸣:“这里不行……”
第八十八章 捧杀
徐佑一顿,脑海中瞬时飞过了许多念头,双手托着詹文君的腰身,将她放到身边的地上,一个翻滚,远远的靠在了墙角,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他感觉的到,如果刚才不管不顾的上下其手,很可能就这般夺走了詹文君的第一次。但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尤其在女色上绝不能如此的放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成大事,必须要学会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詹文君强撑着娇躯,从地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整了整纷乱的衣裙,然后闭目片刻,让砰砰乱跳的心慢慢的重归平静,脸上的红绯逐渐散去,可眼眸中的水仍像要滴出来似的,咬着唇瓣,瞟了徐佑一眼,轻声道:“谢郎君饶过了我……“
徐佑被她的媚态挑逗的几乎又要有了反应,苦笑道:”该我谢你才是,谢夫人饶过了我……“
”小郎,何郎君在外面,等着要见你……呃,小郎,你怎么了?“
履霜推开房门,看着两人的神态,心中微微一动,却不露声色的道:”小郎,何郎君求见!“
徐佑打个哈哈,道:”其翼来了?让他进来吧。夫人等下还有要事,履霜,你代我送夫人出去吧。“
“喏!夫人,请!”
詹文君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着脚步稳健,却不敢再看向徐佑,转身离开。
何濡皱着眉头走了进来,道:“詹文君今天怎么怪怪的?”
徐佑怕他看出破绽,道:”有什么奇怪的?来来,看看我这篇《元阳靖庐别传》。”
“不对!“何濡狐疑的看着徐佑,道:”你也很奇怪,往日我要说詹文君的事,你肯定要细细追问,怎么今天却故意岔开话题?“
徐佑知道这家伙人精一个,很难瞒过他的眼睛,干脆不搭理他,道:”元阳靖庐的文章要尽快传出去,你和千琴商议,让船阁的船工做好此事。还有,《钱塘湖雨后》的反响怎样?“
说起正事,何濡只能暂且放下八卦,道:“我来正要跟你说这个事……诸暨的张墨,你可跟他有过交往?”
张墨……
不算太遥远的记忆,依然如同那夜的钟声出现在脑海里,徐佑笑道:“问这个做什么”
“诸暨张墨,字不疑,人称五色龙鸾,江东除了三五人外,年轻一辈中以他文名最盛,要不是出身张氏旁支,又牵扯到了张氏内部的争斗,恐怕早就名声动于天下,成为一时翘楚。”
何濡轻易不夸赞人,对张墨的评价却出乎意料的高,道:“也就是此人,这几日四处吹捧你那首《钱塘湖雨后》,并纠集了不少士子商议要给钱塘湖易名西湖。七郎,从古至今,因一首诗就让一座湖改弦更张的,你可是第一人!”
莫非张墨猜出这首诗的来历,这才不遗余力的大肆宣扬?想起两人在吴县错失一面,但张墨风度怡人,该是可交之辈,若日后有缘,还要谢谢他才是。
徐佑乜了何濡一眼,道:“我好像记得,当初谁旦旦的说,钱塘湖在江东算不得知名的?这会又改口称作百年名湖了?其翼,做人不要墙头草,东倒西歪!”
何濡冷哼道:“就知道你要翻老账!好,我承认,这次打赌算我输了!”
“哎,输就是输,什么叫算?”徐佑呵了一声,道:“看来你输的不甘心啊……不急,钱塘湖现在只是有了点小名气,在江东名湖中还排不上位次。等把杜静之拉下大祭酒的宝座,那时,咱们再来结算赌注不迟。”
何濡仔细看了一遍案几上的文章,顿时没好气的道:“等你这篇元阳靖庐一出,这三吴之地,谁还不知钱塘湖的大名?话说回来,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然编排老子真身显现天云山,显现也就罢了,还在钱塘湖边立了元阳靖庐……要知道那群牛鼻子最喜欢找人论辩,没理还能说上三天三夜,更别提你胡编乱造,可不是好玩的……”
徐佑反诘道:“谁说我胡编乱造?道家三十六靖庐,全都有名有姓,有来有去,非是凭空臆造而成。元阳庐是道家总坛,自然得由老子亲立,这一点就是孙冠来了,我也能辩的他哑口无言。”
何濡哪里肯信,道:“我遍览史籍,何曾见过三十六靖庐的说法?”
“是吗?《老君音诵戒经》读过没有?《道门科略》读过没有?《无上秘要》读过没有?”
何濡立马懵了,半信半疑,道:“真有这几本道经?”
这几本道经确实是有的,不过在这个错乱的时空里,寇静之不知道有没有成为北魏的国师,陆修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在庐山编纂道家第一部经书总录,至于《无上秘要》,这本是北周才出现的经书,徐佑加它进来,纯粹是欺负何濡早生了百年。
徐佑笑而不答,道:“当然了,我这人你是知道的,最怕麻烦,为了避免孙冠真的拉下老脸来跟我论辩,这篇《元阳靖庐别传》就由你和千琴口述给下面人知晓,切记,一定要保证绝密,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杜绝被追查到来源的可能性。”
何濡嗤笑道:“说了半天,还是装神弄鬼。”
三十六靖庐的说法起源于唐朝杜光庭的论述,基本属于个人拍脑门创作,并非出自老子或张陵。根据后世多位学者的考证,在南北朝时,天师道内部应该已经有了三十六靖庐的雏形,但数量参差不齐,质量良莠不分,并没真正确定下来,成为道教的基本教义。
“记下了吗?”
何濡点了点头,道:“我过目不忘,不管经文还是疏义,亦或其他,最多三遍,即可吟诵。”徐佑对他的各种异事早就安之若素,并不为怪,笑道:“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你被君子贱之是肯定,倒也没什么可得意的。”
这是荀子的话,意思是说就算你博闻强识,可所作所为不合君王的意愿,照样被天下的君子所鄙视。何濡以推翻安氏王朝为己任,不管是思想还是行为都不合王制,所以徐佑以之取笑他。
何濡嘿嘿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幸好七郎不是君子,那便足够了!”
徐佑大笑,道:“见君子则君子,见小人则小人,见其翼,我就是插上翅膀会飞的猪!”
履霜一直待在一边,听二人斗嘴打趣,识相的没有开口说话。这会听徐佑说自己是会飞的猪,登时噗嗤一笑,道:“小郎,你要是这般说,那我们做奴婢的可怎么办,岂不是连猪都不如了?”
徐佑想起网络时代流传最广的那个禽兽不如的笑话,指着履霜乐道:“你有庾法护善谑的天份,日后可作女白驹……”
何濡看了看娇滴滴的履霜,摇头道:“此言千万别让庾法护听到……”
徐佑奇道:“怎么?”
“庾法护虽然善谑,但最恨本朝风气大开,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读书识字谈诗论画结伴出游,甚至可以在内府为官。他曾宣扬以《女诫》为本,要世间女子再回闺房之内,足不出户,目不识丁,相夫教子即可。”
徐佑自重生以来,不知听过多少次空谷白驹庾法护的大名,实在没想到这个爱说笑话的大才子竟然是个大男子主义的坚定执行者。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履霜也收了笑容,立在一旁,小心的道:“何郎君说的极是!”
徐佑大手一挥,道:“咱们自说笑而已,管他何事?履霜,去拿水来。”
履霜应声去了,何濡叹道:“七郎,你真是暴殄天物!”
徐佑摸不着头脑,道:“我怎么暴殄天物了?”
“以履霜的资质,应该是练习合气术的上佳炉鼎,硬是被你调 教成了木头人。”
“哈,你说这个啊……木头人也好,省心!
徐佑对履霜未必有多少信任,但也知道在钱塘这里,或者说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办法做什么小动作,唯一的条件,就是收起清乐楼里那一套,除此之外,由的她想干什么干什么,并不加以约束。
“没想到,其翼你连天师道的合气术也懂?”
何濡诧异的看着一脸猥琐的徐佑,道:“天师道交通门阀,勾连朝堂,有八成靠的就是合气术。普天之下,略知一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干吗这副神态?”
徐佑干咳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正好履霜端来一盆清水,他得以躲过尴尬,拿起纸浸入盆中,看着墨迹散开,乱成一团,再也分辨不出字迹,突然抬头道:“你刚才说到张墨,他是怎样吹捧我的?”
“他说《钱塘湖雨后》如名章迥句,处处间起;典丽新声,络绎奔会。又说七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诗文之美,江左莫逮!”
徐佑听的脸红,但情势所逼,不得不为,抄诗也就抄了吧,总比命悬一线来的好。况且这些评价对于苏轼而言,也不算过分,嘴上谦逊道:“张不疑过誉了。”
“这不算过誉……”何濡严肃起来,道:“他还说,七郎你一首七言诗,可谓千百年诗家一人而已!”
“什么?”徐佑惊的身子一颤,眼神骤然凌厉起来,道:“他果真如此说的?”
第八十九章 见血不见刀
何濡默不作声,这样明摆着的事,徐佑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回答。
“这是捧杀!”徐佑冷冷道:“读过《风俗通》吧,里面有篇文章‘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我现在就是这个骑马的将死之人!”
他来回踱了几步,在窗户前站住,望着远处的山峦,皱眉道:“张墨与我无仇无怨,为何想置我于死地?”
履霜犹豫了下,道:“譬如班固和傅毅文才相当,可班固却常常瞧他不起,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小郎虽跟张墨有过临江论诗的交往,但有些事,仍不得不防!”她引用曹丕在《论文》里的经典论断,言外之意,是说张墨嫉妒徐佑的文才,所以才故意将他捧到高处,惹来众人的怨尤而杀之。
何濡也道:“履霜说的不错!文人杀人,向来见血不见刀,七郎须谨防此等宵小之徒的卑鄙招数!”
徐佑凝眉良久,那夜江面上空冥寂寂,张墨爽朗的笑声犹在耳边回荡,摇头道:“张墨不至于胸怀这般狭隘,五色龙鸾何等名声,怎么会对我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下这般狠手?”
“张墨文名显于东南,听闻傲骨铮铮,颇有君子之风。但此等人往往华而不实,一旦遇到强大的对手,立刻原形毕露,比之小人更加的狰狞可怖。”何濡多年来行走在明暗之间,以阴符四相察视世道人心,见了太多人面兽心之辈,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道:“以张不疑的才学,自然能够看出七郎的西湖诗开一代风气之先,将来的成就必定远在他之上,因此决定先发制人,在你还没成名时就用诡计将你的前程扼杀在襁褓之中。”
他眸光四溅,让人不敢直视,声音低沉却字字珠玑,道:“此计用意有二:一,你若是聪明人,看出风头不对,恐怕再不敢公开承认这首诗为你所作。这样不占屈人之兵,对张墨而言,是上上策;二,你若是愚笨不堪,跳出来自报家门,就会被江东文人士子群起而攻之,下场如何,自然不用多说。而且不管你作何选择,张墨都可坐收渔人之利,此子用心险恶,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何濡笃信人性本恶,所以他的切入点往往偏向于黑暗的一面,并且是最黑暗的那一面。徐佑叹了口气,道:“也罢!这首西湖诗并非为了替我扬名,而是对付天师道的明箭,我再蠢也不会出面认下,做那只注定逃不掉的出头鸟。不过,能通过此事看清张墨的面目,也算利大于弊,只是……哎,可惜了!”
张墨的拼命推崇虽然给徐佑带来了一点潜在的小麻烦,但对白蛇传而言却是难得的正面宣传。这时节大众传播媒介极其的匮乏,不管诗词歌赋,还是花草虫鱼,一旦经过名人评鉴,身价立时暴涨百倍。
比起后世,这种话语权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疯狂和强大!
五色龙鸾一开口,效果立竿见影,江东第一名妓李仙姬在扬州大中正主持的西园雅集中首次开唱《钱塘湖雨后》,一众名士,包括陆绪、昙千在内的大才子都一一赋诗作合,不出七日,引得天下传唱,尽人皆知。
另外,扬州大中正在被问到关于《钱塘湖雨后》是不是为《白蛇传》背书的时候,亲口评鉴说白蛇传写人写妖一针见血,写情写怨入骨三分,一改秦汉以来志怪书的粗陈梗概,辞婉华丽,故事曲折,首尾完整,堪称巅峰之作,与《钱塘湖雨后》交相辉映,各有千秋。
大中正的地位,比起张墨自然要高处无数倍,此语流出之后,不仅市井间掀起聚众同听白蛇传的热潮,连士族门阀中的清贵也开始出重资邀说书人到宅院中说书助兴,一时间整个江东几乎到了谈笑有白蛇,人人论许仙的地步,说的直白点,要是跟人碰面说不出白蛇传里的一两段剧情,你简直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而随着剧情的进展,从开始时跟着白素贞的视角斩妖除魔护卫一方,到后来被青见道人拆散人家恩爱夫妻的无耻行径气的七窍生烟,众人的议论重点也从纷纷的鼓掌叫好,变成了臭骂白鹿观道士,甚至偷偷的在暗中说起天师道的不是——这要在以前,天师道地位崇高,谁敢动这样的心思?
正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在徐佑的推波助澜下,人心如荡荡洪水,开始突破长久以来的信仰桎梏,更多的人试探着从更多的角度和方向去审视思考天师道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纵然这种审视和思考极其的幼稚和浅尝辄止,但有审视,才能有反思,有反思后再积极的思考,才能有进步!
当然,天师道百年余威,家大业大,不会那么容易就毁于一旦。可杜静之却不同,毕竟他只是扬州治的一治祭酒,他不是天师孙冠,也代表不了整个天师道,对他个人品行的质疑和不信任在悄然不觉之间,就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且有煌煌不可阻挡之势。
当元阳靖庐的文章出来之后,这种不信任愈演愈烈,虽然还没人敢公开,但街头巷议中已经将杜静之和青见道人合二为一。席元达初始时接到下面人的奏报,并没有将这种舆论导向放在心上。他见事还算明白,杜静之位高权重,不知道多少人暗中腹诽,恨不得拉他下马,狠狠的踩踏两脚,就是天师道内部也有不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身居扬州烟花地的大祭酒,惹来点非议再正常不过。
最重要的是,他的精力完全被詹氏的事拖延住了。詹文君突然分家,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反应过来之后通过刺史府行文钱塘县衙,没想到顾允这个狗才竟敢无视柳权的谕令,嘴上说的挺好,一定在查实之后秉公处置,实际上却推诿拖延,找各种借口不派衙卒去查封詹氏。虽然席元达又将这等情形告了上去,但顾允靠山太硬,刺史府不愿过分得罪于他,尤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郭勉如瓮中之鳖,身陷囹圄,对天师道的事也就不那么上心,并且传话给杜静之,让他派往钱塘的人谨慎行事,慢慢寻找机会,不要行险,以免局面不好收拾。
杜静之将这番话传到席元达耳中,气的他在房间里摔了东西,指着詹珽破口大骂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詹珽出身贫贱,可被詹氏收养之后,所待甚厚,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也气的差点昏死过去。但现在的他自外于詹氏,仿佛无根之浮萍,没了安身立命的所在,今后的仰仗唯有天师道,人穷志短,岂敢得罪席元达?别说骂几句,就是真的被鞭子打到了身上,也只能咬着牙忍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当初詹文君说的那句话:“这个世上,值得你信任的,只有家族!”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后悔药可吃,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细细想来,也是可悲的很。
在至宾楼待的气闷,席元达独自到外面散心,行走到钱塘湖边上。平静的湖水如同一面镜子,在阳光照耀下,仿佛闪着点点的金光。低矮的垂柳随风微荡,细细的柳枝像极了不远处行走的女子被丝带系住的腰身。正在极目远眺的时候,两个男子结伴从身后走过,一人低声说道:“叫了多少年的钱塘湖,现在要被那些读书人改称西湖了。你说,这湖在钱塘东面,如何叫做西湖?”
六朝时钱塘县的规模不大,城市的主要建筑大都位于钱塘湖的西部,后来经过隋唐时经济人口的发展,才慢慢将主城区扩建到了钱塘湖以冬,也是从那时起,钱塘湖才有了西湖的名称。
另一人道:“其实改了也好,你没听说吗?那首不知谁人所作的西湖诗已经名动江左,诸暨的张墨,余姚的贺碣,华亭的陆绪等名士都齐声夸说好,连咱们扬州的大中正也赞誉有加,真改了名字,咱们钱塘人也脸上有光不是?嘿,我有个远方亲戚在吴县做官,曾去清乐楼听过李仙姬唱西湖诗,回来后几日不思茶饭,耳边都是美人的娇声环绕,别提多动人了……”
“说的也是!哎,听说诸暨人对改名最热衷,尤其那个张墨,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诗里有一句,一句什么来着?到嘴边记不起来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
“对对,就是这句!西施可不就是诸暨人嘛,拿钱塘湖比成西施,真给他们诸暨长脸!”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席元达身边,兴许见他容貌不善,往旁边移开了十几米,确定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又兴致勃勃的聊了起来。
“白蛇传里不是说白素贞被压在西湖边的元阳靖庐里吗?我这几天都转了几十圈了,怎么没找到啊。”
“也就你傻!没听刘秀才说吗,白蛇传是借鬼神之口讽喻当今,元阳靖庐肯定不会真的叫这个名字!”
“怎么不会?元阳靖庐别传怎么说的?这元阳庐可是混元真人的靖庐,岂能做假?刘秀才只是读了几天书,又没有被朝廷征辟,西贝秀才罢了,他的话听不得,听不得!”
“你啊,不仅不识字,连听书都听不明白!”这人扭头看了看席元达,见他没什么反应,悄声道:“别传里可说了,元阳庐被天师道的恶人给占了,变为自个的隐宅,天天作那些采补童男童女的没天理的事,哪里有脸再用混元真人的靖庐名号?”
“好你个老狗,今日怎么就跟我对着干呢?”另一人笑骂道:“不过,你说的都在理!要是我,愧对仙道祖师,也没这个脸!”
“谁说不是呢?可惜孙天师远在鹤鸣山,对咱们扬州的事不甚了了,不然也不会任由恶人作威作福,欺压良善,损了天师道的万年福业……”
“哎,却不知道这恶人是谁,不然,我非告到鹤鸣山去!”
“我前日在东市偶然听人说起,白蛇传里的青见道人,其实就是杜祭酒,这个恶人嘛,嘿……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放肆!”
两人同时一愣,席元达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脸色乌青,冷冷的目光如有实质,让人不寒而栗。
“谁人教唆尔等诋毁杜祭酒的?”席元达伸手按住两人肩膀,道:“三吴道首,何等尊贵,你们猪狗一般的蠢物,也敢在背后非议?”
两人肩头剧痛,腿脚软绵绵的瘫倒于地,吓的三魂丢了六魄,磕头求饶道:“不敢了,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请郎君开恩,饶了我们这一次……”
“饶了你们?”
席元达眼中掠过一道残忍的神色,手在两人头顶一抹,暗劲从掌心喷薄而出,立刻昏厥过去。他一手挟了一人,迅速离开。
至宾楼的地下密室内,两碗冷水浇到脸上,两人同时醒来,手脚被束缚在铁架子上,周围灯火晦暗,阴森可怖,看着眼前如同鬼怪的席元达,几乎要屎尿齐流,哭嚎声顿时响了起来。
“饶了你们可以,但我只饶一人,谁先招出内中情由,我就饶了谁。至于另一个的下场,”席元达笑的比哭的还难看,一刀砍在了铁架上,铿锵之声,震耳欲聋,道:“死!”
“我说,我说!”
“我先说,郎君,让我先说……”
席元达很满意,他最喜欢看着别人哀求挣扎的可怜模样,手一指,道:“好,你说!”
被点到这人立刻高兴的无以复加,另一人却如丧考妣,眼睛一翻,又昏了过去。
“我是听西街的刘秀才,不,刘明义所言,他,他说白蛇传里的青见道人就是杜祭酒,然后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小人不敢说!”
“说!不说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他……他还说杜祭酒私下里掠买了不少良家女子,用作采补的炉鼎,林屋山上,早已白骨累累,尸横遍野……”
“可恨!可恨!可恨!”
席元达目眦欲裂 ,手起刀落,一颗头颅飞起,鲜血射出,高达尺余。刚才昏去的那人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正好看到这一幕,惨叫一声,彻底人事不省了。
“来人!”
两个天师道的五百箓将应声出现,席元达满脸血迹,狰狞如夜枭,一字字道:“去西街,带刘明义回来!还有,派出在钱塘的所有人手,去打探外界流言,是不是真的对师尊如此不利!”
“诺!”
第九十章 船阁
在城内老宅的密室,也就是上次徐佑差点被百画带进去的船阁,正调动自成建以来的全部力量,以平时难得一见的高效飞速运转起来。密室内十分的空旷,有点像后世的防空洞,装饰不见奢靡,简单的涂上白漆,跟普通民居没什么两样。整体成格字型,共分作了五间,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十数名身穿黑色戎服的船工,或记录,或传递,或争执,或商议,大都脚下不停,行色匆匆,一片忙碌嘈杂的景象,但看上去很是干练和沉稳,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没有丝毫的杂乱。
时不时的会有穿着青色褶裙的侍女穿梭在各个房间内,将他们收到的情报集中起来放入一个小小的竹篮内,然后走到密室东侧,手在墙上一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暗门缓缓开启,透过白烛的亮光,可以看到内里别有洞天。
跟外面不同,这里虽然狭小,却雅致的很,四周的角落放着密闭的火炉,有专门的管道通风,数张羊皮做成的精美的地毯铺在地上,隔开了地底的湿寒之气,八根手腕粗的白烛插在铜制的龟蛇烛台里,照的房内光明如昼。
青裙侍女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将竹篮放在正中间的四张红木案几上,然后躬身施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案几后坐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不等,这是船阁的四位船夫。他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从各地传来的信息梳理、汇总并摘要出最有价值的内容,写成数字乃至数十字的简报,然后由四人讨论后附上处理意见,再交给坐在屏风后的千琴。
自从白蛇传的宣传攻势开始之后,他们已经有十天没踏出这里半步,除了短暂的休息,其他时间几乎全都用来处理各种突发事件,案几上堆放着如山的情报——这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属于无用信息,三分之一属于过时信息,只有剩下的三分之一,可以对上位者的决策提供帮助。
如何在这种繁琐又庞大的信息处理中准确的找到属于可用的那三分之一,是一件极其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别看四位船夫貌不惊人,却是千琴亲手从千百名资深船工中经过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佼佼者,协助她掌管着整个船阁的地下运作!
隔着三足屏风,千琴埋头在一尺多高的案牍中,手边的简报一张挨着一张,似乎没有完结的时候。她一目扫过,立刻就要分辨出优先级别,不重要的归于下,一般要紧的置于上,而急切的,会提笔写上一个“速”字,然后由身旁候着的婢女放入一个特制的铁匣中,转给某个船工去执行。若是跟四位船夫的意见不同,还会在左下方写上一个“贰”字,意思是驳回重议后再做决断。
暗门突然打开,詹文君和徐佑前后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万棋。四名船夫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跪伏于地,齐声道:“夫人!”詹文君一般很少到船阁来,他们想要见到这位少夫人,现如今郭氏真正的当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千琴听到声音,忙放下手中毛笔,起身从屏风后迎了过来,笑道:“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知道最近大家都辛苦了,我和徐郎君一道来看看你们。”詹文君打量下千琴,见她蓬头垢面,神态疲惫,身上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洗了,柔声道:“你也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我们做的虽然繁琐,但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哪有夫人思虑全局来的费心费力?”
詹文君笑了笑,道:“各有各的辛苦,你这里也很重要。没了你们,我不就是瞎子聋子,如何能够思虑全局?”
为了家族,千琴固然心甘情愿如此的辛苦,但听到詹文君体谅,还是从心头甘之如饴,引着她和徐佑来到屏风后,早有侍女送来蒲团请两人入座。
“各处情况如何,可有什么异状?”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千琴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就好……不过还要多加小心,切莫疏忽大意。现在大幕张开,不到收网的一刻,敌人都有可能惊觉,然后逃之夭夭!”
“诺!”千琴恭敬的应了一声,又笑道:“船阁上下,必定不会让夫人失望。”
徐佑一直没说话,四下打量这间密室的布置,方才在外面看了船阁的运作方法,虽然摆脱不了古代那种简单无序的组织结构,但至少意识到了线性结构的重要性,从上到下的分级逐渐清晰,不过还没有具体到某个部门某个人的细致的分工协作。
他随意的看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一份简报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午时元达出,至湖畔,擒二人归。”后面附着四船夫的处理意见是“着查实回禀。”
徐佑拿了起来,仔细看了一遍,问道:“这是刚刚送来的?”
千琴瞪了徐佑一眼,对他擅自翻动简报十分不满,但当着詹文君的面也不敢多说甚么,接过简报看了看,道:“应该是,我还没来得及看……”
詹文君也接过去,目视徐佑,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徐佑神色凝重,道:“席元达抓的什么人?”
詹文君示意千琴回答这个问题,千琴扭过头道:“秦重!”
秦重四十岁,是船夫中年纪最大的人,面重如枣,乌发长须,平日里为人就邋遢不堪,这次在船阁中待了多日,连袍袖和胡须上都沾染着油渍。听到千琴的召唤,立刻起身过去,先对詹文君行礼,然后对千琴恭敬的道:“女郎有何吩咐?”
千琴将简报递过去,道:“席元达抓的是什么人?”
秦重答道:“眼下还不知详情,但席元达处我们派有十余人不分昼夜的监视,不管发现任何举动,都要立刻回报。这只是第一条反馈回来的讯息,估计下一条很快就会传递回来……”
话音刚落,提篮侍女又送进来多份情报,另三名船夫翻看之后,拿着一张纸递给了秦重。秦重大略一看,从容道:“禀女郎,席元达抓的两人住在西街胡桃巷,于巷口摆摊做点小买卖,没有背景,各有家室,衣食充足,恐为议论白蛇传时牵扯到了天师道,故被席元达迁怒,当下生死不知。”
千琴故意不做声,望向徐佑,看他如何处置。徐佑沉思一会,面色柔和,对秦重道:“你的看法呢?”
秦重没跟徐佑打过交道,但也知道他是詹文君眼前的红人,不敢大意,双手抱拳,执礼甚恭,道:“席元达应该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抓这两人最多问问市井间的传闻,抽打一顿也就放了,不会过多的折磨他们。我认为继续监视也就是了,钱塘毕竟不是吴县,席元达惹不出大乱子。”
千琴也点了点头,赞同秦重的意见。徐佑凝视着席元达的名字,过了一会,突然道:“西街由哪位船工负责?”
秦重和千琴对视一眼,都被徐佑的心智所震慑,西街确实藏着一位船工,在坊间鼓吹民众对天师道的仇恨。‘
秦重忙道:“西街的船工叫刘明义,早年读过书,后来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为了乞食活命于半年前加入了船阁,是个收集情报的好苗子!”
徐佑猛然回头,道:“万棋,让左彣进来。”
左彣坐在外面的西北角,四周无人,怀中抱剑,优哉游哉的闭目养神。由于派出去太多的人手,尤其排的上名号的高手都派去贴身保护分散各地的说书人,徐佑怕船阁这边有突发状况无法应对,所以让左彣离开明玉山,来城内坐镇帮忙。只是千琴心性刻薄,口中常带讽刺,左彣懒得听,更懒得跟她斗嘴,于是来船阁这五六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待在外面,图个耳根清静。这次徐佑拐道船阁,也是为了要看看他这几日待的如何。
“左郎君,徐郎君请你进去!”
左彣虎目张开,心中似有感应,轻轻抚摸了一下剑鞘。
要杀人了么?
方才在外面已经打过招呼,再者以两人的关系,客套话也不必多说,徐佑直接道:“风虎,你和万棋马上到西街去,将一个叫刘明义的人安全带回来。若是遇到天师道的人阻挠,尽量不要动手,实在无法避免,由你自行决断。万棋,你听风虎指挥。”
万棋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分迟疑,道:“诺!”
徐佑很少这样说话,事态应该十分紧急,左彣没有追问细节,道:“请郎君给我一名带路人,到了西街,指出刘明义即可!”
徐佑点点头,转身望着詹文君,道:“夫人!”
詹文君虽然不直接管理船阁,但对船阁的四名船夫还是认识的,也不征求千琴同意,高声道:“冯九娘,听到徐郎君的话了?你去安排一下,稳妥一点,不要出纰漏!”
冯九娘是船夫中唯一的女性,衣着朴素,相貌平平,要不是在这里见到她,会以为是哪来的村妇而已。也许只有这样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才是搞情报的好手。
她应了一声,领着左彣和万棋去了。秦重偷偷瞧了瞧千琴的脸色,心中盘桓了一会,道:“郎君,你的意思,席元达会去为难刘明义?这……钱塘县治下,顾明府律令森严,席元达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去惹读书人……刘明义在西街名声不小,毕竟跟那两个货殖之辈的身份不同……”
徐佑还没答话,千琴阴阳怪气的说道:“有人第一次来船阁,好像比我们这些长年住在这的人还要明了该怎么办事。要不以后船阁就交给人家管理好了,我啊,安心守在夫人身边,做一个铺床叠被的侍婢就行了。”
“千琴!”詹文君斥责了一句,徐佑挥挥手表示没关系,道:“秦兄,你说的本也不错,刘明义是读书人,等闲没人会去招惹他,但你忽视了一点,就是席元达的性格!”他耐心解释道:“刘明义加入船阁不足一年,行事难免仓促,加上文人多口舌毒辣,定是教唆那两个商贩说了什么过火的话惹恼了席元达。席元达身为扬州治的消灾灵官,位高权重,又得杜静之护佑,处事向来乖戾无比,随心任性,若我所料不差,那两个商贩此时此刻,怕是凶多吉少……至于刘明义,我若是席元达,从商贩口中问出谁人教唆,岂肯善罢甘休?别说是个读书人,就是士族中人,也照抓不误。你别忘了,当初夫人前往富春县,天师道都能拦江行刺,还有什么恶事是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做不出来的?”
所谓情报,其实就是窥探人心,从蛛丝马迹中推测一个人的行事风格,然后做出应对的法子。秦重被这番话说的心服口服,当着千琴的面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拱手退到一边,摸着长须不再言语。
千琴嗤笑道:“你仅仅听了这么点讯息,就凭空臆断席元达如何如何,处理情报若简单至此,夫人还养着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干脆都拉到田里做耕地的佃户好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术业有专攻,你是情报方面的行家,真拉去耕地那叫浪费人才。不过千琴小娘似乎看不起佃户,这,我就不乐意听了,耕地其实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行业,让你做不一定做得来……”
“你!”
千琴每次斗嘴都说不过徐佑,还气的一肚子火,尤其詹文君站在他那边,实在忍无可忍,怒道:“好,既然你说的这么自信,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要是席元达真的派人去抓刘明义,我立刻离开船阁,不再插手这里的事。要是没有,你从今往后,不许再踏入船阁一步。”
“胡闹!”
詹文君刚要说话,被徐佑打断,笑眯眯道:“可以,不过赌注改一下,要是我赢了,你日后要听我吩咐,让你往东就往东,让你往西就往西,不许再顶嘴,更不许在腹中骂我。要是我输了,日后遇见你自行退避三舍,若退无可退,就执弟子礼,如何?”
千琴一脸狐疑,徐佑笑眯眯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好人,但这样的赌注对她而言利大于弊,诱惑力太大,哪有不赌的道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