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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火上浇油

    西街距离船阁不远,半个时辰后,左彣和万棋回来复命,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刘明义。刘明义二十出头的年纪,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身材瘦弱,面目清秀,兴许被生活所迫,眼神少了点儒生的坚定和狂热,而是带了些疲惫不堪的沧桑。

    徐佑望着刘明义的右臂,包扎在外面的灰色棉布正渗出腥红的血迹,道:“受伤了?”

    左彣低声道:“我和万棋抵达时正好遇到天师道的人,他们做了乔装,先一步挟持了刘明义。后来动手时我被十几个人缠住,一时没有防备,害得刘明义的胳膊中了一刀。属下办事不利,请郎君责罚。”

    旁边的万棋听到左彣自请处罚,表情疑惑了一下。在她单一的思维世界里,徐佑的命令是带刘明义回来,又没说不许受伤。不过左彣待在徐佑身边最久,连他都这么说了,肯定有什么特别的道理,所以犹豫了下,也跟着说道:“请郎君责罚!”

    徐佑轻笑道:“能从天师道手中把人抢回来,已是大功一件,赏你们还来不及,哪有什么责罚?好了,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和夫人处理。”

    经过询问刘明义,得知事情经过果然如徐佑猜测的那样。他接到船阁的任务,立刻在私底下宣扬天师道的种种不是,并将白蛇传中隐含的深意解读成直白的语言广而告之。由于刘明义读书识字,在西街很受街坊尊重,说的话分量十足,很快就在民众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也间接导致了那两个商贩在聊天时被席元达听去,落个生死不知的悲惨下场。

    问完了话,由冯九娘安排刘明义去疗伤,刀伤虽然不算很重,但最怕感染,一旦溃烂就有性命之忧。徐佑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眼角的余光看到千琴偷偷摸摸的想往外面溜走,冷哼一声,道:“哪里去?”

    千琴的身子僵在当场,好一会才回过头,眼中透着尴尬。虽然赌约规定以后要对徐佑言听计从,可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依然死鸭子嘴硬,道:“你管我去哪……”

    “哦,看来有人想要赖账了!”

    徐佑唇角扬起,道:“我记得你是读过《左传》的,里面有句话‘君子有言,信而有征’,不知做何解?”

    千琴能把《左传》中的典故信手拈来,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却狡辩道:“我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

    徐佑脸色一沉,道:“你执掌船阁,手下数百名部曲,一声令下,就可以驱使他们慨然赴死。他们中可有人因为你是女子而生轻慢侮蔑之心?可有人因为你是女子而起阳奉阴违之志?”

    “这……”

    千琴支吾了半天,脸颊一阵阵的发热,想要反驳,却自知理亏,说不出一句话来。

    “立约作赌,即是承诺,诺而不守,如何服众?不能服众的人,执掌这么重要的船阁岂不是儿戏,若有闪失,上,有负郞主夫人,下,有负船工部曲,你扪心自问,午夜梦回之时,良心可安?”

    千琴被他当面指责,肺都要气炸开来,纤手紧紧握住,指节都因为用力变得发白,贝齿咬的几乎碎掉,双眸恶狠狠的瞪着徐佑,道:“别说了!我愿赌服输!你想怎么折磨我,就直说吧!”

    “别太看得起自己,折磨你?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徐佑淡淡的道:“先下去吧,等我有心情的时候,再来收你的赌注!”

    等千琴气不可遏的离开,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詹文君笑道:“这丫头心性其实不差,只是爱逞口舌之快,又因为某些原因与我不合,所以连带着迁怒郎君。幸得郎君运筹帷幄,让她心服口服。”

    徐佑歉然道:“夫人恕罪!千琴毕竟是你的侍女,我这样管教她有越粗代庖之嫌,还望不要介怀为是!”

    “你管教的好!”

    詹文君叹道:“我这人其实御下无方,心中对百画最厚,可百画却背着我私通外敌。千琴跟神妃走的近些,自我来后就不怎么交心。虽然平时执礼尚算恭敬,但背后也多腹诽之言,只是看她执掌船阁还算尽责,我一般也懒得与她计较。至于十书,你知她的来历,所以名分上虽是主仆,但实际她也从不把我放在心上。唯有万棋,看上去冷若冰霜,难以接近,实则心思单纯,忠心耿耿,跟着我出生入死,从不曾后退半步。外人常说我身边十百千万,四个奴婢皆是腹心,可真正能倚为腹心的,又能有几人?”

    “知人知面,总难知心,这是世间常事!”徐佑宽慰道:“夫人宅心仁厚,不以权术御下,自会得到部曲们的拥戴!”

    “好了,不说这些了!”詹文君能被郭勉看重,接管郭氏这样庞大的基业,心智之坚毅非常人可比,轻易不会吐露心曲,只是跟徐佑前些时日差点在房内折腾出事来,虽然悬崖勒马,及时收手,但心理上几乎已经把他当成了很亲密的人,所以才一时软弱,说出了这番话。

    “郎君,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徐佑笑了笑,道:“席元达如此沉不住气,那我们就再给他添把火!”

    钱塘县衙。

    两个守门的衙卒远远看到走过来一群老百姓,前面的七八人穿着白色的孝服,手中举着白纸,上面写着血红的一个“冤”字,哭泣声十里可闻,立刻知道发生了大事。一人上前询问缘由,得知大概后惊的目眩头晕,差点站立不住,连滚带爬的冲进县衙,正好遇到鲍熙,急急说道:“主簿,外面来了一群人,要告天师道消灾灵官席元达为非作歹,草菅人命……”

    鲍熙同样一惊,但他城府森严,脸上不动声色,道:“不要慌,你去将众人引到大堂等候,我去找明府禀告。”

    顾允接到消息,勃然大怒,穿上官服升堂审案,见堂下哭声一片,几个妇人和老妪鼻涕横流,口齿不清,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正无奈间,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屈膝跪下,道:“明府容禀!”

    “堂下何人?”

    “在下刘明义,钱塘人,世居西街胡桃巷,跟这些人是邻里。他们的冤情,在下略知一二,并且我胳膊的刀伤也跟此案有关。”

    顾允点点头,道:“你细细说来,不要有一丝遗漏。真有冤屈,自有朝廷律法为尔等做主!”

    “什么,人没抓到?”

    两个五百箓将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深深的惧意,同时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席元达走到两人近前,眼神可怕之极,道:“堂堂两个五百箓将,带了二十人,竟然连一个文弱书生都抓不回来,我扬州治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骤然飞起一脚,将一人踢的凌空飞起,重重的砸到窗楣上,然后摔落地面,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说,到底怎么回事!”

    还跪着的那个五百箓将心惊胆战的道:“我……我们带人到了胡桃巷,本来已经抓住了刘明义,可撤退时遇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修为极高。我等力战不敌,只好……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救走了刘明义……”

    “一男一女?认出面目了吗?”

    “他们脸上戴着幕篱,面目……面目看不清楚!”

    席元达眯起了眼睛,他能成为扬州治的消灾灵官,自然不会是蠢笨之人,虽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

    “有没有兄弟受伤?”

    “伤了十一人,一人重伤不治,在回来的路上死了!”

    席元达又是一怒,死了就死了,他不是心疼手下,而是觉得这么多人对付两个人,竟然还死了一个,简直太丢脸了,伸手就是一巴掌,把跪着这个也打的口吐鲜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滚起来,带着受伤的人马上离开至宾楼。还有,把密室那两个死人弄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处理了,不要留下痕迹!”

    “诺!”

    安排好这一切,席元达以为万无一失,抱着詹珽送他的歌姬到屋里胡天胡帝去了,直到整个至宾楼被钱塘县的衙卒围住,才被詹珽慌张的叫了起来。

    “灵官,鲍熙来了,指明要见你!”

    席元达奇道:“他见我做什么?”

    詹珽也不知就里,疑惑道:“是不是刺史府向钱塘县施压,顾允终于决定帮咱们了?”

    他这一日都忙着清点至宾楼的家当,对席元达杀了两个商贩的事并不知晓,更不知道他还派了人去抓刘明义。见到鲍熙出面,还以为事情的转机来了。

    席元达穿上衣服,道:“走,去会会他!”

    鲍熙其实并不赞同顾允的做法,席元达何等身份,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但顾允坚持己见,说百姓鸣冤告状,若是不能为他们做主,与禽兽何异?这话太重,鲍熙也不敢再过多坚持,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局势扑朔迷离,他还要看看再说。

    “鲍主簿!”

    “席灵官!”

    打过招呼,鲍熙看门见山,道:“明府请灵官过衙一叙!”

    席元达道:“我有要事在身,无法离开,请主簿代为告罪。”

    “哦?”鲍熙知他不会轻易就范,突然问道:“敢问灵官,今日午时,是不是去过钱塘湖畔?”

    “不错,我去湖畔赏景,尽兴而归!”

    “可曾遇到两个男子,一人高胖,一人瘦矮?”

    “不曾!”

    “可曾见过刘明义?”

    “不曾!”

    鲍熙身在公门,审讯的技巧出神入化,立刻知道席元达在说谎。以消灾灵官的性格和为人,若不是心中有鬼,早就大怒拂袖而去,哪里肯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些问题?何况他连问刘明义是谁都不问,一口咬定不曾见过,明显破绽太多。

    识破了席元达的谎话,也就是说告状的百姓所言属实,鲍熙心中非但没有一点高兴,反倒满是忧虑,转头望着詹珽,道:“詹郎君,不介意我让人搜查一下楼内各处吧?”

    詹珽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是好,席元达却笑了起来,道:“主簿奉命而来,詹郎君岂敢不从?请吧!”

    鲍熙的目光在席元达脸上打了个转,心中另生计议,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打扰两位,我这就回去复命。留步,留步!”

    送走鲍熙,詹珽心中纳闷,道:“鲍熙搞的什么鬼名堂?”

    席元达目光透过渐暗的天幕,似乎看到一张大网在缓缓张开,冷冷道:“让你的人都出去,打听县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明日一早就回林屋山找师尊求救,钱塘这边你要稳住,不要慌,更不要乱!”

第九十二章 松排山面,月点波心

    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

    白苹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

    钱塘湖的美,不同于流俗的浅薄,而是酝酿在骨子里的风情万种,站在湖畔,近看松排山面,远眺月点波心,清风徐来,温柔似水,让人忍不住流连忘返。

    “不知鲍熙能不能将席元达拿住……”

    徐佑折下柳枝,握在手中轻轻的把玩,凝视着湖对岸那座飞檐入云的别院,道:“席元达不是蠢材,我们在船阁耽误了一会,再让刘明义鼓动百姓去县衙伸冤,中间隔了快两个时辰,足够他安排妥当,将一切毁尸灭迹。鲍熙也是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确凿把握肯定不会动手拿人,估计此行要无功而返。”

    詹文君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望着徐佑的侧脸,疑惑道:“既然郎君早知如此,为何又要走这步棋呢?”

    “席元达性急情躁,为人暴戾,我们要做的,就是逼他一点点失去理智,然后慌乱之中,露出致命的破绽。鲍熙看似无功,却能将席元达逼到绝地,不反击,坐以待毙,惶惶不可终日;反击的话,又不知就里和深浅,只能想办法向林屋山求援……”

    詹文君惊道:“所以你让子愚守在至宾楼外,就是为了防止席元达逃离钱塘?”

    “是,要么今晚,要么明早,席元达必定会想办法离开,只要朱睿拦的住他,就能逼他继续犯错……”徐佑眼神冷冽,道:“天师道家大业大,对付他们,除了步步为营,寻找机会,别无良策。”

    詹文君深感钦服,道:“郎君行事如行弈,实在鬼神莫测!”

    徐佑摇头道:“力弱用计,是无奈之举。真有选择的话,我宁可现在就冲入至宾楼,为夫人取了席元达项上人头!”

    詹文君美目盈盈如秋水,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然后别过头去,不知想些什么,耳根处的肌肤却清晰可见的红了一片。徐佑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前几日那场**的碰触之后,詹文君避了他三天才恢复了正常的交往,这会一时口快,又让两人陷入尴尬的境地,真是何苦来由。

    正想着如何缓和下气氛,万棋飞身而至,道:“鲍熙带着衙卒从至宾楼离开,没有见到席元达!”

    詹文君轻咳一声,转回身子,神色看不出异样,道:“郎君果真料事如神!”

    徐佑却没答话,沿湖边前行了十数米,用柳枝探了探水深,又沿着岸边的泥土划了长长的一道线,陷入了沉思当中。

    鲍熙空手回到县衙,顾允问道:“人犯呢?”

    “没有抓人!”

    “嗯?是不是发现了疑点,席元达并非元凶?”

    “倒也不是!”鲍熙沉声道:“席元达应该跟两商贩和刘明义被勒一案脱不了干系!或者说的肯定一点,他就是此案元凶!”

    顾允皱眉道:“既然先生认定了元凶,为何不带他回来审问?”

    “被擒的商贩已经罹难,尸骨无存,刘明义口说无凭,都不能将席元达定罪。”鲍熙劝道:“明府,对付席元达不是易事,他背后站着的可是杜静之,须三思后行!”

    “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不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杜静之也好,席元达也罢,只要不在我的治下犯案,我自不会去招惹他们,可现在是两条人命……”

    顾允慢慢起身,颀长挺拔的身材,美貌如妇人的容颜,都在这瞬间远去,唯有一言一字,充斥天地之间,道:“两条人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竟敢掠人于前,杀人于后,杀人后复又掠人,简直视朝廷律法如儿戏,似这等无父无君之徒,别说区区一个消灾灵官,就是孙冠亲临,我也要拿他问罪!”

    “飞卿!”

    这是鲍熙到钱塘辅佐顾允后第一次叫他的字,然后撩起袍襟,缓缓跪下,言语恳切之极,道:“席元达自然要拿,但如何拿他,还望你稍安勿躁,等我见过一人后再做打算!”

    “见什么人?”

    “一位昔日老友。”鲍熙的目光穿过层峦叠嶂,落在远处的明玉山头,道:“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明玉山中少了平日里的热闹,大半部曲都派了出去,仅留部分精英在庄内各处值守。鲍熙到了山脚下,被巡山的守卫拦住,亮了棨牌,并有人认出了这位钱塘主簿,立刻往山上禀告。接到消息的十书不顾腿伤,坐在四人步撵亲到山腰相迎。按理说鲍熙小小一个钱塘主簿,十书心高气傲,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今时不同往日,郭氏风雨飘摇,能得县府的助力,对当下十分的重要。鲍熙是顾允的心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得罪不得!

    鲍熙表明来意,让十书大感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命人送他去见何濡。何濡似乎早料到鲍熙会登山拜访,在房内温酒以待,笑道:“丹崖,山中夜寒,快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鲍熙被他先声夺人,心气不由一滞。虽然明知这是何濡玩的手段,但问罪的意愿也就淡了,到对面入坐,拿起酒闻了闻,赞道:“好酒!”

    “雪泥惊鸿,郭大的最爱,自然好的不能再好!”

    “说来我到钱塘多日,却一直无缘品尝此美酒,今日托其翼的福!”

    “知道丹崖好酒,特地厚着脸皮找詹文君要了几斗雪泥酒,足够你我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鲍熙又凑近酒杯闻了闻,满脸贪恋之色,却还是把酒杯放下,叹了口气,道:“我家明府一脚已经踏进了沼泽之内,我虽有意跟文长叙旧,却心绪不宁,实在难以尽兴。”何濡当年化名吴非,字文长,在江州刺史府做僚属,所以鲍熙故意说起旧时名号,一是为了重叙旧情,二来,也有威胁的意思。

    “哦?”何濡淡淡道:“以丹崖兄的才智,究竟何事能让你这般为难?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为君谋划一二。还有,我现在名何濡,字其翼,丹崖兄莫要叫错了!”

    鲍熙跟何濡在江州时相交匪浅,所以也是这个世上少有了解他的人,知道此人偏激成性,一言不合就可能动了杀机,听他言语中暗含疏远和防备,不敢大意,斟酌一下语句,道:“今日县衙门前一群庶民聚众闹事,哭声震天,其翼可知详情?”

    “闹事?”何濡眼睑低垂,道:“两人死于非命,一人刀下逃生,县衙为百姓伸张之所,聚而哭诉,份属应当,何谓闹事?”

    “其翼果然知晓!”

    鲍熙目视何濡,寸步不让,道:“有冤自可伸冤,具状可以,击鼓可也。明府通过集问、查核、以律论之后,考实断明案情,若有不当之处,再哭喊冤屈不迟。只怕愚民无知,为人所操控,以逞某些不可告人之私欲。这等行径,其翼还是以为份属应当?”

    “丹崖利口,我向来不及。”

    何濡见鬼还能说上七分人话,真要论辩起来,十个鲍熙也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此次要借用顾允的势力,懒得针锋相对,所以笑了笑,道:“就依你所言,庶民闹事,但死伤三人是不是属实?若属实的话,你不去抓凶犯,却来山中寻我,是何道理?”

    “说的轻巧!席元达是杜静之的螟蛉义子,抓了席元达,杜静之如何安抚?请其翼教我!”

    何濡举起酒杯,道:“喝了这杯,我再告诉你如何安抚杜静之!”

    鲍熙嗜酒,拒绝了一次,难拒绝第二次,端起酒杯先品一小口,然后一饮而尽,道:“好,好,好!”

    三声好字余音尚在,何濡又递过来一杯,鲍熙接过后又是一饮而尽,如此反复,眨眼功夫,案几上的两壶雪泥酒就空荡荡了。

    鲍熙酒水下肚,气息翻腾,可眼神愈发的明亮,道:“其翼,你说,杜静之该怎么办?”

    何濡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胸腹间,眼睛乍然绽放出刺目的光华,道:“我可以明白告诉丹崖,席元达此番不可能活着离开钱塘城。杜静之若还在扬州治祭酒的宝座上,早晚要找顾允算账,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既然如此,不如和我们一道先发制人!”

    鲍熙身子一震,道:“你想干什么?”

    “席元达死,扬州治祭酒也不妨换另外一人来做!”

    鲍熙惊呆当场,右手颤抖着指向何濡,道:“这是徐佑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何濡双手抱拢入袖,道:“是谁的意思,重要吗?”

    鲍熙无言以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钱塘湖畔。

    徐佑扔掉柳枝,用石块在地上做了标记,道:“就选在此处,今夜吩咐人手,避开巡夜的耳目,悄悄的在这里挖出蛇窝。记得做成长年累月的模样,具体细节由巴陵请来的那个捕食者负责,务必万无一失。”

    詹文君瞧了瞧地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奥秘,问道:“郎君,钱塘湖边这么多地方,为什么要选择此处?”

    “此地燥湿适中,距离对面的那座别院大约二三十丈,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方便其翼做法,将白蛇引到那边去。另外,从这里开始,沿途多林木民舍,便于他隐藏身形,避开众人的注意力。”

    詹文君仍然忧心忡忡,道:“何郎君说他能让白蛇听令行事,此语近乎戏谑,要不是郎君再三力保,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要不然,咱们另寻他策如何?”

    徐佑虽然不知何濡有什么法子能让白蛇听令,但也知道阴符四相中有许多秘术不为外人道,他既然敢说这样的话,必定有百分百的把握。并且在前世时曾看过耍蛇人用笛声让蛇随音乐起舞,指东指西,令出必从,想来也应该有什么逻辑可循,非是伪科学那么简单。

    “好吧,为了避免夫人的疑虑,我们可另外安排两人潜于湖中,若其翼施法失败,就暗中赶蛇入水,然后由他们挟蛇游到别院处再放上岸。”

    “白蛇会水吗?”

    会游泳的蛇很多,但不会游泳的蛇更多,徐佑一向遵循不耻下问的原则,点点头道:“放心吧,我问过捕蛇者了,白蛇又叫尖吻蝮,入水没有问题。关键要寻两名善水者……”

    那条白蛇是郭勉在山中海拔七八百米处发现的,应该属于尖吻蝮的变异物,也有一名叫做山谷虌。这种蛇自大雪初降到惊蛰之间的三个月为冬眠期,短的一米多,长的三米有余,头大呈三角形,尾端有鳞甲,卖相很是威风。喜山涧小溪和林木下的阴凉处生活,春冬日喜干燥,夏秋日喜水,现在正好还有精神来配合徐佑的演出,不至于懒洋洋的视而不见。

    “善水者好寻,郭氏的部曲中就有很多人善水,但再善水者,恐也不能在水中闭气太久……”

    徐佑想起了山宗腰间那把引以为傲的水龙引,笑道:“无妨,今夜就找手巧的匠人上山,让他做两件小玩意。”

    入夜之后,钱塘城在宵禁的鼓声中渐渐归于沉寂,至宾楼中漆黑一片,席元达收拾停当,穿着一身黑衣,推开窗户,看了看天空的月色。

    明月当空,地上亮如白昼!

    想要出城,今晚不是个好时机,但席元达自恃修为深厚,不把巡夜的衙卒放在眼里,几下兔起雀跃,来到了围墙边。

    他本来打算明日一早离开,随着夜幕降临,心中起伏不定,白天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越想越觉得忐忑。市井间突如其来的巨大非议,抓人时冒出来的一男一女,然后就是鲍熙公然带人上门逼问,要不是事先做了安排,恐怕现在就要待在钱塘县衙的大牢里了。这一切都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天上地下围得严严实实,让他喘不过气来。

    走,今晚就走!

    席元达还不知道在别人的口中他已经是个死人,脚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身子腾空而起,来到最高处时,突然听到一个让他惊恐不已的人声:“席元达,哪里去!”

第九十三章 可惊可怖

    拳风如龙!

    席元达身在高处,正是气机最弱的时候,又无可借力,使出浑身解数才仓促中挥出一掌应对,但已经完全落在下风。

    砰!砰!砰!

    两拳相击,发出一连串闷响,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波纹。席元达怪叫一声,倒翻几个跟头,落回院子的地上,连退七步勉强站稳脚跟。

    一个巨大身影出现在墙头,居高临下,眼神轻蔑的望着他。

    “朱睿,你敢拦我?”席元达怒不可遏,眼中欲喷出火来。

    朱睿身穿月白色的束腰戎服,头戴平巾帻,双手负于身后,如同一座山高不可攀,道:“至宾楼周围布满了钱塘县的衙卒,你若出去就是犯了夜禁。顾允律令森严,五十大板打下来,恐怕你这个消灾灵官要变成真正的孤魂野鬼了。席元达,我拦你,是为了你好!”

    他不说这番话还好,说了这话,听在席元达耳中实在比当面辱骂更加的恶毒。他一生顺风顺水,两次受辱,都是因为这个朱睿,心中实在恨到了极致。但眼前的形势比人强,朱睿修为远在他之上,不拼命根本出不去。可要是动静太大,真惹来县衙的人,对他此时的境地而言,又有些得不偿失——鲍熙正在处心积虑得搜罗他的把柄,不能蠢到自投罗网。

    席元达固然冲动,但也不是傻子,权衡利弊之后,果断的掉头离开,心中暗道:朱睿,山水有相逢,等过了今夜,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你的狗命!

    朱睿神色漠然的看着他重新回到房内,唇角微微浮现一丝弧度,攸的没入夜色中,不知到了何处。

    整座至宾楼如同一个茫然失措的稚子,笼罩在四面杀机的迷雾里,

    在距离至宾楼不远的城东老宅里,徐佑、詹文君、何濡、十书、万棋、千琴等一干人都没有入睡,整个大厅静悄悄的,除了昏黄的灯芯燃烧的声音,只有旁边站立的侍女和部曲的呼吸可闻。不知过了多久,左彣大踏步的推门进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彻底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沉闷,他衣衫带血,宝剑归鞘,手中提拿着一个人,扔到厅中地上,拱手施礼,道:“幸不辱命!”

    地上那人蜷缩一团,手脚折断,口边血迹斑斑,应该是经过一番恶战才被左彣拿住。他抬起头,血滴汗滴交杂一起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徐佑等人的模样,挣扎着叫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胆敢截杀天师道的人,小……小心天师在上,灭……灭你满门!”

    “好大的杀气!”

    何濡斜着眼,弹了弹袍袖,讥讽道:“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焉,此为天师道名号的由来。孙冠常说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可在你们这些徒子徒孙的心里,却只知道动辄灭人满门,难道……”他站起身,走到那人跟前,俯身笑道:“这,就是尔等的神道?”

    “你!敢对天师不敬?”

    那人目眦欲裂,要不是手脚俱断,几乎从地上扑向何濡,眼见不能生食其肉,恶狠狠的诅咒道:“不管你是何人,都将生受万虫噬心之痛,油火熬煎之苦,活不为人,死不为鬼,魂为魑魅食,魄……魄作魍魉餐,孤零……三世,漂泊无依……”

    自古人们讲究入土为安,这样的诅咒已经算是很恶毒的了,何濡丝毫不为所动,看着他的双眼,过了片刻,走回蒲团,对徐佑微微摇首,不再发一语。千琴以为他是被诅咒吓到,心中略有不屑,拍了拍手,立刻有两名部曲上前将那人拉了起来,一人用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清楚回话。

    十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极为硬气,道:“天师道五百箓将,黄祁!”

    十书心中一动,五百箓将不算扬州治什么重要人物,但接近五大灵官,是心腹中的心腹,没想到抓了一条大鱼:“黄祁,可是你带人去掠的刘明义?”

    “正是你爷爷我!”

    十书主掌泉井,听过太多人犯的污言秽语,并不着恼。千琴却听不下去,冷冷道:“你是聪明人,既然落到了我们的手里,能不能活命都在我家夫人一念之间,所以还是乖乖听话,言语谨慎些,免得皮肉受苦。”

    黄祁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们若是聪明,就不会截杀天师道的人,等日后事败,怕是想死都死不了。现在乖乖放了我,容我向祭酒求情,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徐佑突然插话道:“你将两名商贩的尸体埋到了何处?”

    黄祁一愣,下意识的道:“你怎么知道……呃……”

    徐佑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掠人在前,杀人于后,继而埋尸野地,行径如同禽兽,自然人神共愤。天理昭昭,岂会让无辜之人蒙此覆盆之冤?”

    船阁在至宾楼四周日夜布控,黄祁等人的行踪自然瞒不过那些老练船工的眼睛,悄悄跟着他们到了埋尸的地方,然后速度禀报坐镇船阁的千琴。等詹文君得到消息,黄祁等已经出了城,往吴县去了,徐佑当机立断,让左彣带了十数名精英部曲连夜追了上去,想拿住些人做人证,来给席元达下个死套。不想左彣手到擒来,竟抓了黄祁这个五百箓将,作为五大灵官之下最有权势的道官,若能让黄祁开口指认席元达,足够他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胡说!哪里有什么尸体,你休想编排罪名,栽赃陷害!”

    徐佑摇摇头道:“听你刚才所言,还当是个知耻近勇的血性汉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鼠辈。埋尸何处,我已经知道了,你说不说都无关紧要。我且问你,若要你明日在公堂上指认席元达杀人埋尸,你可愿意?”

    黄祁神色中透着震惊,直直的望着徐佑,好一会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席元达接替李易凤之后,才由吴县调到了钱塘听用,所以对这里的一切人事都不甚了了,连詹文君的面都没见过,更别提徐佑了,加上身受重伤,精力不济,竟到了此刻还没搞清楚状况。

    十书接过话道:“不要管我们是何人,只要回答问题即可,你是否愿意指证席元达?我可以承诺,若你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指证之后,可以送你到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保证天师道无法找到,并且万贯家财,娇妻美妾,予取予求,比起扬州治的区区五百箓将,可要逍遥自在多了!”

    黄祁仰头大笑,状若癫狂,道:“死则死矣,要我背叛天师,休想!”

    十书从来不认为有人能够保持真正的忠诚,既然言语不能动其心,只能三木加身,以酷刑破其志,转头对着詹文君俯身一礼,道:“夫人,此人交由我来处置,从此刻至天明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俯首听命。”

    泉井虽然设在明玉山中,但十书手下都是用刑高手,简单的刑具就可以给人造成无边的痛苦,倒不是一定得借助泉井才成。

    正在这时,一个婢女悄声走到近前,将一张纸递给了千琴。千琴粗看一眼,上面写着黄祁的大概资料,出身何地,品行如何,何时入的天师道,又何时做的五百箓将,十分的详尽。当然,针对黄祁的调查,是从他跟着席元达抵达钱塘时就已经开始了,并不是在大堂的这盏茶时间就查出的结果——船阁虽然强大,但也没有强大到这等地步。方才黄祁自报家门,立刻就有婢女去船阁调出了他的资料,整理一下送了过来,以供詹文君等人参考。

    “黄祁,你家中尚有老母,至今未曾娶妻,若是就这样丢了性命,老母谁人奉养?”资料上说黄祁为人最是孝顺,所以千琴拿这个来做突破口。

    “呸!贱婢,任你如何说,都休想让我叛教……”

    千琴脸上泛起怒色,道:“好,你有骨气!等我请来你的老母,让她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孝顺儿子,是如何将她送入死地!”

    黄祁神色一震,满目**,挣开两人的拉扯,匍匐地上,口中喃喃有声,不知念了什么,道:“既入道门,别说我的性命,就是阿母的性命,也早为天师而生,也甘愿为天师而死!”

    詹文君和徐佑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忧虑。世人以孝为先,可天师道却能让道民泯灭人性中最根本的善念,连母亲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舍弃不了的?

    一无所有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拥有一切,却心甘情愿的弃之不顾!

    十书断然道:“塞了他口,带下去!”

    黄祁再次大笑,已然疯癫如狂!

    厅中诸人陷入了一片沉寂,千琴环目四顾,冷哼道:“我就不信,真有人肯为了天师道献上性命!等他尝过十书阿姊的手段,再嘴硬不迟!”

    詹文君也看了纸张,眉头更紧,转手又递给徐佑。徐佑看了后沉思良久,道:“黄祁出身贫寒,为人至孝,在邻里间风评甚好,常有施善救人之举,可就是这样的人,能为了天师道连母亲的死都可以淡然处之。可惊,可怖!”

    可惊!可怖!

    自重生以来,这是徐佑第一次真正思考天师道存在的意义,也为后来的种种埋下了萌芽,直到某一天,破土而出,天崩地裂!

第九十四章 白蛇现世

    今夜注定无眠!

    詹文君吩咐厨下做了醒神的羹汤和糕点送来,众人早觉腹中饥饿,散开各自用膳。徐佑和何濡、左彣凑在一起,问道:“其翼,你怎么看?”

    “不必等十书的结果了,对黄祁用刑只是徒劳!”何濡的阴符四相最善利用人性,刚才故意激怒黄祁,察言观色之后,已经知道此人不可收买,所以懒得再在他身上花费时间,道:“天师道百年传教,诱掖人心这套把戏无人能及。譬如黄祁,不仅身家性命献给了天师,就连骨子里的灵魂也被蛊惑,其实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十书的刑罚之利,却只针对有欲有求的活人,对黄祁没有丝毫用处。”

    徐佑虽然熟读历史,对天师道的种种了解一些,但史书多是春秋笔法,很多事情都是一笔带过,不在其中,根本体会不到那种连灵魂都被蛊惑的信仰的可怕。

    “一个黄祁无关大局,就算他叛教指认席元达,也顶多再给咱们加一成胜算。”徐佑目光平静,轻轻一笑,道:“咱们当下的胜算,已经足够了!”

    如何濡所料,十书用尽手段,也拿黄祁没有办法,只能铁青着脸向詹文君复命。千琴愣了楞,不敢相信这个结果,道:“阿姊,你别是手软了吧?”

    十书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神色,心里想必也是恼火的很,道:“这里不是泉井,缺少刑讯的用具!要是容我带他回明玉山,再多些时日,应该有机会……”

    詹文君估计心里也有准备,虽然可惜,但并不感觉意外,挥挥手打断了十书的话,扭头看着徐佑,道:“郎君,你看?”

    “无妨!”

    徐佑笑着道:“黄祁被抓,还有其他同党逃跑,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即可到达吴县。杜静之接到消息,再做出反应,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有三天时间可以用来对付席元达。三天……足够了!缺一个黄祁,其实无关紧要!”

    何濡接道:“我们现在的最大优势,就是时间!席元达向来目中无人,挤走李易凤后自恃胜券在握,没有及时掌控外界动向。等他昨晚发觉不对,再派人出城求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我料他明天不会坐以待毙,若能逼得他冲动之下做点出格的事,大局可定!”

    詹文君点了点头,站起身,神色坚毅不可动摇,道:“那就按原计划进行。明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当金色的晨光洒满了高高低低的屋檐,整座钱塘城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行人的脚步往返不断的踏在一道道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由少到多,由小变大,哒哒哒的声响夹杂着吆喝、叫卖、争吵和谈笑的杂音,逐渐汇流成一首满是江南情的生活序曲。

    对很多人来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徐佑的计划要等到午时才能实施,因为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也是人潮最拥挤的时刻。

    杜静之起于愚民之中,今日,也要毁于愚民之内!

    罗瞎子背着竹筐早早的来到东市坊外,筐里装着两只肥硕的老母鸡,准备卖了再去找医家问诊。他的儿媳刚生了一个大胖孙子,月子坐的不好,受风着凉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寻医求药耗尽了家资,不然也舍不得将这两只宝贝母鸡出售。

    他没交厘金,不能进东市做生意,只能蹲在门口等候进出的人。若是运气好,不到中午就能卖出去,可要是运气不好,遇到巡市的市吏找茬,被撵走是轻的,重的还要被罚没——这一点古今如一。

    正忐忑期盼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东市里跑出来一大群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似乎被千军万马追杀一样。有人跑掉了冠帽,有人松开了革带,更有人嫌高履不方便,直接脱掉扔到了一旁,乍一看去,好一幅兵荒马乱的景象。

    罗瞎子吓了一跳,赶紧抱起竹筐想挪到一边避避,却被如潮水的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往前方跑去。

    不时有人嚷嚷着:“真的是白蛇?”

    “对,出世了!白蛇出世了!”

    “别是说笑的吧?”

    “什么说笑!就在西湖边上,凭空出现一条大白蛇,尾巴藏在湖里,光岸上露出来的身子都有十数米长,盘起来比牛都大,通体雪白,比你那小妾还白几分呢!”

    “啊?”这人也不计较他的浑话,目瞪口呆,道:“西湖,白蛇……你说,是不是白素贞……”

    “有可能……”

    “不是可能!一定是!快走,快走!”

    罗瞎子当然不是真的瞎子,他小时候得过眼疾,看什么东西都重影不清,所以得了外号罗瞎子,听到这些人的对话,眼睛登时瞪的比铜锣都圆:

    白蛇?

    白素贞?

    由于徐佑一手操控的史无前例的推广力度,白蛇传的传播效率和传播范围在最短时间内达到了最大化,所以连罗瞎子这种身居钱塘周边村落的老百姓都能开口说出一两段白蛇传里的经典桥段。这些时日天天听人说什么白素贞,许仙,西湖,他一向都信这些鬼神事,加上儿媳病重,四处求医无门,真心盼着有这样一位白娘娘神通广大,施药救人,岂不是老百姓们的福分?这会听说白蛇显圣,立刻活泛了心思,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跪倒白娘娘跟前,求她老人家赐点仙药,救一救自家儿媳。

    跟着人潮到了钱塘湖边上,睁着眼寻那稀罕白蛇。可来的晚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根本不知道白蛇在何处,罗瞎子踮起脚尖瞅了瞅,急的满头是汗,最后一咬牙,扔了竹筐,将两只老母鸡分手提了翅膀,手指用力捏到肉里。母鸡吃痛,扑腾着乱啄一通,旁人骂声中躲闪开,竟真得给他在人堆里钻出了一条路,低着头,弓着腰,慢慢的钻到了前面。

    “站住!就在这里看,别往前挤了!”

    一把闪着亮光的钢刀指着鼻尖,罗瞎子差点尿到裤子里,头也不敢抬,慌里慌张的往后的退了几步。

    “啊,真是白蛇!”

    “异事,异事!子不语怪力乱神,谁知世间竟然真有白蛇!”

    “白蛇是天地间的神物,你这儒生不学无术,亏得读的圣贤书,见识不明不白!”

    “就是,你不知道这白蛇名叫白素贞,此番下界,是为了报恩的吗?”

    “天师护佑啊,天师护佑!没想到我都五十多岁了,临死前还能看一眼天降神物。”

    “哼,什么天师护佑,白素贞还不是被牛鼻子道士给……”

    “慎言!慎言!”

    罗瞎子的耳边传来各种议论,他也是笃信的天师道民,但这次儿媳重病,喝了道观求来的符水,不但丝毫没有减轻,反倒有加重的趋势,心里难免会有些动摇。这时听到周边人声,才敢偷偷抬头看了看四周。

    几十名挎刀部曲分散而立,一色的青袄袖衣,蓝戎缚裤,站在那里气宇轩昂,很是雄伟强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养出来的部曲,在钱塘湖边围成了一个半圆,隔开了周边的人群。

    罗瞎子眼前重影,但此时阳光明亮,视野开阔,眯着眼使劲一瞧,顿时胸中血气翻涌,脑海里空白一片,嘴巴张开到无法闭合,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白娘娘显圣了,白娘娘显圣了!”

    湖边的空地上盘卧着一条粗大的白蛇,比寻常蛇类要大的多,三角成棱,红信长伸,通体比雪更白,在五彩斑斓的光芒照耀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晕,映衬着钱塘湖水波潋滟,犹如仙光普照,神灵罩体。旁边站着一个女郎,身穿同样雪白的纤髾襦裙,高挑的身材出类拔萃,曼妙窈窕,头上飞天髻仿若直入云霄,真真是华袿飞髾,惊鸿游龙,让人惊艳的无以复加!

    罗瞎子一边口中喊着,一边咚咚咚的磕头,有人噗嗤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瞎嚷嚷什么,那是詹文君,钱塘郭大的儿媳妇,可不是白娘娘!”

    罗瞎子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再努力的瞧了瞧,只觉眼前白茫如雾,那女郎云髻峨峨,瑰姿艳仪,根本不像尘世中人,立刻又磕着头道:“白娘娘,白娘娘……”

    他虔诚如此,也感染了不少人,竟都跟着跪了下来,双手交叠于地,呼喊起白娘娘来了。无视周边聚集上千的人群,詹文君神色淡然,高声道:“席灵官,今日邀你来,是要你亲眼看看,在至宾楼丢失的那块鹿脯,跟白蛇这里发现的是不是同一块?”

    在詹文君的对面,是席元达、詹珽和窦弃等人,还有钱塘县丞李定之、县尉杜三省、主簿鲍熙及一干曹吏贼捕衙卒。

    席元达夜里曾三次想要突围,都被朱睿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两人纠缠一夜,席元达丝毫没占到便宜,气得几乎吐血,今天一早,没了宵禁,也不怕朱睿白天阻拦,他正要大摇大摆的离开,又被鲍熙请到县衙问起两商贩之死。

第九十五章 入骨杀机

    也是这时,他才知道两人的尸体已经被找到,死者家眷带着数十人跪在县衙门口不起,还有人作证说看到尸体是从至宾楼里运出。不过幸好早一步让黄祁他们出了城,现下死无对证,席元达并不怕顾允能将他如何。

    果不其然,到了县衙,顾允对他十分的客气,并不是对待人犯的态度,简单问了问昨天的事,说起外面民众喊冤,他身为钱塘县令,只能如此行事,要席元达这几日先不要离城,等案情查明还了他的清白再走不迟。

    席元达哪里肯困在此地,搬出了杜静之,说道尊相召,不敢延误,若有跟案情相关的事宜询问,他自当亲来钱塘,听候发落。这一番扯皮一直扯到了中午,顾允不松口,席元达也不敢真的甩袖离开。午时刚过,鲍熙突然来报,钱塘湖边冒出来一条白蛇,而詹文君就在现场,还发现了先前丢失的鹿脯。

    此次钱塘之行,处处碰壁,几乎深陷绝地,所有的起因,都是这块神鹿的鹿脯,席元达此时再想走也不可能了,何况他也想看看白蛇是真是假,跟着鲍熙去了钱塘湖。行至半路,詹珽和苦主窦弃也被李定之和杜三省带衙卒押着一同前往,席元达瞬间有了不详的预感,但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哪个灵官?”

    “喏,就那个,天师道扬州治的消灾灵官席元达,我在吴县时见过,听说……嘿嘿……”

    “听说什么,别卖关子,回头我请你喝酒!”

    那人压低嗓音,道:“听说这个席元达是吃狼奶养大的,没人心,做事狠绝……”

    “啊,那还能当灵官?”

    “杜祭酒的螟蛉义子,能一样吗?”

    席元达听不到这些议论声,他也对这些蝼蚁民众的话不感兴趣,盯着詹文君身边的白蛇,似乎想要发现一点破绽。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信,世间有白蛇,且恰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钱塘湖畔!

    这是诡计!

    詹文君见他不言不语,将手中鹿脯递给鲍熙,道:“鲍主簿,请你过目,这是敝府部曲刚刚从白蛇的洞穴中找到的。”

    鹿脯残缺了一大半,没有沾染一丁点的灰尘,也不见腐烂变质,鲜嫩如刚做成时的模样。鲍熙接了过来,交给窦弃,道:“窦郎君,你仔细看,是不是你丢失的鹿脯?”

    窦弃被突兀出现的白蛇吓的六神无主,以为天降神物,必有所报。他恶事做多,又笃信鬼神事,此刻连话都说不完整,面对鲍熙深沉的目光,手脚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我也不知……”

    “嗯?”

    鲍熙淡淡的道:“杜祭酒赐你神鹿的鹿脯,是何等荣耀之事,你竟然连鹿脯的形貌都记不清晰?”

    大冷的天,窦弃汗如雨下,偷眼去看席元达,道:“这,这……”

    杜三省怒声道:“问你话,看什么别人!快说,不然我先治你个不敬之罪!”他是钱塘县尉,主掌刑盗事,正是窦弃这等游侠无赖的克星。

    窦弃失色,跪了下来,道:“是……不,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那块鹿脯跟这块有……有些相似,但……但缺了一半,又过了月余,实在,实在分辨不出……”

    席元达突然道:“问鹿脯真伪不急,我倒是想先问问郭夫人,这条白蛇,是真是假?我听闻宁州越州等地有人用白漆涂于蛇身,可以以假乱真,愚弄百姓,方便诈取钱财。说不定这条白蛇也是如此,三位郎君,何不上前验看一二?”

    “这……”杜三省犹豫了下,道:“白蛇神异,见人不避,若我等贸然上前,恐惊扰逃窜,伤及周边民众……”

    “即是神物,自然不会伤及无辜!”席元达冷哼一声,道:“诸位不愿,那我就亲自动手了。”他攸的伸手,不见如何动作,从身后衙卒腰间抽出钢刀,就要将白蛇斩于刀下。这是席元达式的解决问题的法子,既然詹文君所有的谋划都出自这条白蛇,那先将白蛇斩杀,自然让她无计可施。

    简单,粗暴,却很有效!

    鲍熙大惊,道:“席灵官,不可造次!”

    詹文君冷冷一笑,万棋上前横在了他和白蛇之间。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时有人大声道:“杀白娘娘了!”

    “杀白娘娘?谁敢?谁敢?我跟他拼命!”

    “席元达,天师道的消灾灵官!他拿着刀,啊,大家快看……他要杀白娘娘了!”

    “好老狗,说书人果然说的对,道人都不是好东西!”

    后面的人都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但以方圆五米为界,每一处人堆里都有一人在神情激动的说席元达杀白蛇,然后被身边人往四周传播,不消片刻,围观的上千人尽人皆知,一时群情愤慨,起哄的,喊嚷的,挤靠的,场面近乎失控!

    此等关头,显出鲍熙的急智,斥道:“席灵官,要惹起民乱,别说是你,就是杜祭酒也难辞其咎!你一时焦躁,却害得杜祭酒恶名加身,其心何安?”

    席元达从来不把黎庶百姓放在眼中,不然也不会想要在此刻斩了白蛇,可人过一百,山山海海,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根本看不到边,那种声势,等闲难见。他心中一虚,又斜眼看到朱睿混在前排的人群中,正对着他冷眼旁观,那种从心底发出的无力感,真是憋屈的要死,手中钢刀仿若千斤之重,终于缓缓放下。

    鲍熙松了一口气,立刻派出衙卒,安抚了一会,才让人群渐渐恢复了平静。

    “好,权当白蛇是真!”

    席元达将钢刀掷地,恶狠狠道:“神鹿的鹿脯乃我师尊亲制,各位何不来问我真伪?”

    李定之一直没有开口,老态龙钟,气都喘不上来,道:“灵官不要介意,我们也是为了早日找回鹿脯,让大家都安心。既然灵官说了,我厚颜请教,此鹿脯真否?”

    席元达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这是真的鹿脯,不然这些时日的种种谋划岂不成了笑话,刚要开口,却见詹文君走前几步,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席灵官,你可想清楚了,至少有十数人可以作证,这条白蛇本来是条细小的普通青蛇,在钱塘湖边栖息多时,偷了鹿脯后才变作通体雪白,要不是只吃了一半,很可能羽化飞升,蜕变成人。说到底,还是杜祭酒法力高深,制成的鹿脯是至宝神物,引得灵蛇也动了偷盗之心……”

    席元达登时住了口,若是否认,世间仅有七块神鹿鹿脯,各有去处,又哪里寻来别的神鹿鹿脯让青蛇变白蛇,换言之,岂不是说杜静之是个骗子?可若是承认,鹿脯被白蛇偷走,这是神灵异事,属于佳话,无论如何也扯不到至宾楼头上,又怎么借此吞下詹氏的万贯家财?

    两难之间,唯有权衡利弊,时至今日,詹氏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日后再寻机会也不是不行,而杜静之在江东多年养望形成的巨大名声,却不能有丝毫的损伤,这可是他们两师徒立身之本。席元达只觉腹中火气越来越旺,真的想不管不顾大杀一场,手指紧紧一握,青筋暴起,又缓缓松开,目光仿佛要将詹文君碎尸万段,一字字道:“不错!这就是在至宾楼里丢失的鹿脯,承蒙郭夫人寻找,我代道尊谢过!”

    詹文君笑了笑,道:“杜祭酒造福苍生,我心怀敬仰,能做些许小事,灵官不必挂怀!”

    鲍熙捻了捻胡须,道:“既然鹿脯找回,可稍后请灵官到县衙做个证,詹郎君和窦郎君也去,签字画押,由明府销案即可。”

    席元达不作声,算是默许了,他以为詹文君的计策仅止于此,也不想节外生枝,一心想着秋后算账。詹珽和窦弃面面相觑,也无话可说,他们本就是棋子,身不由己,也没有选择和做决定的权力,席元达都认了,他们几个胆子敢反抗?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七块鹿脯夺取七家士族的亿万家财,六处皆顺利完成,唯有钱塘詹氏,布局最为缜密,计划百无一疏,先后动用了两位灵官,耗时两月有余,最后竟然栽在一条白蛇身上,尤其还不清楚这条白蛇的来历,栽的莫名其妙,实在让人无语凝噎。

    鹿脯事毕,天师道在钱塘可谓一败涂地,席元达心中怒气不问可知,正要掉头去县衙签押后离开,天空中猛然响起一阵笛音,绵绵长长,若有若无,可偏偏在耳边徘徊不去。一直盘卧不动的白蛇猛然一动,红信吐出,仿佛听到了神明的召唤,游弋着身子,沿着河岸的草丛,往西边去了。

    人群顿时起了骚动,鲍熙怕出意外,高声道:“杜县尉,你带众衙卒分成一行,组人墙,拦住民众,任何人不得近前,违者可立毙。”

    杜三省官职虽在鲍熙之上,但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轰然领命,大声将鲍熙的话传了开去,一众衙卒全都钢刀在手,映着日光,折射出冰澈入骨的杀机。老百姓大多怕事,再爱凑热闹也不至于凑得被立毙当场,所以骚动能够维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至于闹的不可收拾。

    詹文君也紧跟着下了命令,让所有部曲围着白蛇前行,既不能让外人接近伤害白蛇,也预防白蛇混进人群受伤。说来也怪,白蛇不知受了什么影响,只沿着河岸的路线行进,如此乱哄哄的的局面维持了不到盏茶的时间,白蛇在一处宅院前停了下来,然后一闪,竟从墙角的小小破洞钻了进去。

    席元达愣了一愣,等他反应过来,白蛇已经不进了踪迹。詹文君的声音隐约传入耳中:“……白蛇乃天地神物,不能丢失……此宅主人必不会见怪……我当亲自赔罪……”,然后是李定之颤颤巍巍的声音:“这里似乎是魏太仆卿的旧宅,多年荒废,恐已无人安住……”接着是鲍熙做了决定:“……如此,可先破门进去,寻到白蛇后再出来就是……切记,不可毁坏器物,诸遭折损,由你郭氏负责……”

    砰!

    院门被詹文君手下的部曲用力撞开,众人一拥而入,席元达来不及阻止,并且也没有理由和借口组织,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詹文君想要做什么了!

    天暖如春,可每一道阳光,仿佛一道道锋利的冰刀,在席元达身上,割出了千万道血痕,

    入骨,

    入肺腑,

    全是杀意!

第九十六章 互不退让

    太仆寺卿掌厩牧、辇舆之政,通俗点说,也就是管马匹的“弼马温”。不过楚国偏处江南,缺少产马地,所以不重马政,太仆寺卿虽位居三品,实则没有多少实权。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三品高官,两千石的俸禄,作为前太仆寺卿的别院,此处的陈设未免过于简陋了点。

    这所别院由三进不算大的院落成品字排列,绿瓦红墙,斑驳不堪,院落间由拱门和回廊相连,没有花木和山石点缀,更没有游池和竹林等世族常备的风雅物,周围反倒布满了桐梓木制的长杆,悬挂着各种形制的道幡,莲花为顶,荷叶为制,随风而动,气象阴森。且在正中的位置安放一座古朴的三足铜炉,头作兽首,尾成鸟翼,周身雕刻着蟠螭花纹,积厚十余寸的香灰,似乎仍有人不时在此焚香祈神。

    “都说魏公清廉如水,朝野莫能比者,由此间别院可见一斑……”

    李定之摇头晃脑,张望着四处,口中赞叹不已。杜三省最看不惯他这幅模样,道:“此宅荒废日久,残破些也是应当的。我们进来找白蛇要紧,别东拉西扯,浪费大家的时间。”

    “你……”

    “好了,不要争执!”鲍熙脸色一沉,道:“杜县尉,你带人去左院搜寻,注意洞穴和角落处。郭夫人,劳烦贵府部曲到右院寻找,若有踪迹,立刻派人来报。李县丞,你和我一起进楼内找找看,说不定会有发现。”

    “诺!”

    正在众人准备各自搜寻的时候,从一侧的拱门走出来八个紫衣童仆,纤弱清秀,年约十三,脸上敷了厚厚的香粉,白的没有丝毫的血色,在阳光下透着诡异和阴冷的味道,眼光更是呆滞无神,若是仔细去看,连瞳孔都比常人大上一些,齐齐伸手挡住了詹文君等人的去路。

    窦熙皱眉道:“李县丞,你不是说此宅荒废已久吗?”

    李定之颤颤巍巍的干咳了一声,道:“魏氏远在会稽,魏公仙逝后,没有他人来此居住,此宅确实荒废不假。可能魏公的子孙为了睹物思人,派了奴仆偶尔过来看守清扫也是有的。”

    他是钱塘的老县丞,人脉广,耳目多,对县内各种动态知之最深,可听他口风,似乎也不是太清楚这间宅院的事情。杜三省还待讥嘲两句,鲍熙却走上前去,道:“你们谁人主事?我是钱塘县主簿,奉命入贵宅搜寻白蛇,还望通融则个!”

    不料八个童仆无人应声,场面陷入僵持。詹文君眼角余光看到席元达也跟了进来,不想贻误战机,断然道:“白蛇的行迹稍纵即逝,不能耽搁太久,久恐生变。万棋,你立刻带人去找,我自向此间主人致歉。”

    万棋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做声,带着人转身就走。一个童仆突然鬼魅般飘起,仿佛没有重量似的,横在万棋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渗着蓝光的寒月刃,从腋下刁钻的角度刺向她的胸口。

    万棋目光一凝,不躲不避,屈指弹出,速度快了何止数倍,正中童仆的手腕脉门。童仆浑身剧震,短匕失手落地,还不等反应过来,万棋欺近眼前,纤手成勾,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

    瞬间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饶是这些童仆受过特殊训练,痛觉比起常人要弱化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张嘴发出啊呀呀的声音。

    也是这时,众人才看清这人是个哑巴,并且不是天生残疾,而是被人用利器割去了舌头,断处齐整平滑,幽黑成紫色,显见不是短期内的伤口。

    鲍熙神色微微一变,看向杜三省。杜三省心领神会,厉声道:“好贼子!来人,将他们拿下!另,封锁此宅,仔细搜寻,不得有一处遗漏!”

    席元达先是在外面迟疑了一下,等好不容易挤开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来到院子里,已经是双方对峙的局面。见到紫衣童仆出面,焦虑的心随之平静下来,决定再看一看,要是他们能就此阻止鲍熙和詹文君,将其逐出府去,那么他也没必要出头。毕竟那篇不知何人杜撰的《元阳靖庐别传》提过西湖边上有天师道的道教总坛,他当时看过一笑置之,以为是哪个狂徒信口胡言,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可此时白蛇突兀现世,钱塘湖易名西湖,再结合詹文君的表现,立刻敏感的意识到这篇文章的狠毒险恶之处。

    只是为时已晚!

    席元达明白,今日已经彻底失去了先机,再暴露别院是天师道所有,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将此地和元阳靖庐结合起来,那样的话,对杜静之的名声会有巨大的损伤。

    这也是徐佑用计的精妙之处,席元达就是明白了一切,可患得患失之下,依然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明智、最果断的抉择。每一步都将他逼到绝地,然后又给他留有一分的希望,但在希望过后,却极尽所能的残忍的摧毁一切。

    席元达再如何顾全大局,以他的性格也受不了这样的戏弄,崩溃爆发,只是早晚而已!

    盘算的虽好,可谁料到詹文君如此果断,竟然不管有人阻拦,欲让手下强行进入院子里搜寻白蛇。席元达的幻想破灭,正要发话表明此宅已经由魏度转赠天师道,非是无主之地,就算鲍熙代表了官府,也不得无令擅闯。但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开口,紫衣童仆竟对万棋动了刀,还是冲着胸口要害,存心置人于死地。

    楚国定鼎江东百年,律法逐渐趋于完善,敢动刀杀人的不是没有,可大都在私下偏僻无人的所在,事后还要好好的处理痕迹,才可保证万无一失。更别说今日钱塘湖聚集千人,还有鲍熙李定之杜三省这样披着绿皮的官府人员,衙卒遍地,众目睽睽,紫衣童仆这样的行为,无疑于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

    到了这步田地,席元达再不能迟疑,暴喝一声,道:“住手!”他纵身一跃,挡在紫衣童仆和鲍熙等人之间。

    锵!锵!

    一众衙卒反应迅捷,全都擎刀在手,寒光四射如万箭齐发,指向席元达。鲍熙上前一步,面色威严,斥道:“席灵官,你要做什么?”

    席元达知道此时退让不得,大喝道:“此处别院已由魏太仆的嫡孙魏度赠与杜祭酒,当下为本教扬州治靖庐之一,外人不得擅闯!”

    声音传了出去,立刻在门口的人群中引起了骚动,不知是谁说道:“哎呀,天师道真的在西湖边上有靖庐啊?”

    “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过?”

    “是啊,我们道民礼拜神灵、思过修善时还要特地去西城那处清虚靖庐,却从未听过此地。”

    “你们说,会不会是元阳……”

    “还是你思绪灵泛,这是很有可能的……元阳靖庐别传里不是说了吗,混元指西湖边而建成元阳庐,后来被教中忤逆之辈霸占……啊?”

    “这……方才席灵官亲口承认,此地是扬州治的靖庐……那,那,杜祭酒他,他岂不是……”

    “住口!杜祭酒绝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信此地是元阳庐!”

    “都别吵了,等等看,等等看!是不是元阳庐,有县衙的诸位郎君在,总会大白于天下。”

    外面的议论传入席元达的耳中,引得他一阵急怒,但事态紧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为今之计,只有搬出天师道和杜静之,才有可能阻挡鲍熙!

    “哦?”鲍熙皱眉道:“方才在外面时怎么没听你言语?”

    席元达呼吸一窒,难道他能说怕对杜静之影响不好,所以犹豫了那么一会?拿出无赖泼皮本性,道:“我方才说了,只是主薄心急,没有听到。这些人,”他指了指紫衣童仆,道:“都是祭酒身边服侍的童子,天生残缺,口不能言,思绪也比常人呆滞几分,见诸位破门而入,身带兵器,形容极恶,以为是歹人贼子,故而急切下动武防身,非是有意行凶。”

    论口才,十个席元达也比不上鲍熙一根手指头,他冷冷道:“先前进来之时,我已经当面表明了身份,况且门外尚有千余百姓,任谁也知道我等不是贼人,这童仆却持刀逞凶,是何居心?”

    席元达知道说不过鲍熙,把心一横,道:“鲍熙,你区区一个钱塘主簿,有什么资格擅自搜寻我天师道的靖庐?真要来搜,去让顾允写了手谕,亲自向祭酒求告,若得允诺,再来嚣张不迟!”

    “白蛇现世,兹事体大,顾明府曾允我便宜行事,所以算不得擅闯。你一个消灾灵官,无品无阶,与齐民无异,竟敢直呼明府名讳,如此不敬,实属胆大妄为,就不怕给杜祭酒招来祸事吗?”

    “祸事?”席元达凶相毕露,狰狞笑道:“我天师道传教百年,上可扶乩请神,下可画符震灾,主上器重,万民敬仰,怕什么祸事?倒是你,不敬神明,私闯靖庐,难道就不怕给顾氏惹祸吗?”

    李定之和杜三省面面相觑,心中忐忑,毕竟杜静之威名赫赫,轻易不能招惹,都起了退堂鼓的心思。鲍熙知道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的局面,神色一端,双手抱拳于左上,道:“我家明府上无愧于天,下无悔于地,持身平正,秉公行事,岂会怕惹祸?来人,将这些童仆拿下,谁敢阻拦,一并拿了!”

    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杜三省迟疑了一下,众衙卒互相观望,也跟着呆在当场。紧急关头,幸好詹文君及时大喝,道:“万棋,听到鲍主簿的命令了吗,还不动手拿人?”

第九十七章 借你头颅一用

    万棋手指一紧,啪的一声,紫衣童仆的喉结被捏成粉碎,鲜血喷出四溅,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然后纤手一挥,郭氏的精锐部曲一拥而上,将剩下的七个童仆团团围住。杜三省见死了人,也知道后退不得,再犹豫下去,回去无法向顾允交差,跺了下脚,抽出长刀,带着衙卒猛冲了上去。

    七个童仆自然不愿束手,手持寒月刃意图反抗,却在钱塘衙卒和郭氏精锐部曲的一番围攻下全被拿住,死了三个,被俘四个。他们的修为虽然不错,可有万棋这个高手在,加上人多势众,站着道理和官府的上风,相比之下形成了绝对优势,根本没有一丝胜算。

    席元达头上青筋暴起,怒喝道:“老狗,尔敢?”正要动手,可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朱睿,脚下如同生了根,挪动不了分毫。

    他向来恣意,一言不合就可能动手杀人,但遇到朱睿三次,全部吃瘪,简直要憋闷的吐出血来。

    有朱睿盯着席元达,让他不能妄动,其他再无阻碍,詹文君和杜三省分头带人冲入院子。先是有衙卒从左侧院落的房间找到了三名被绑的女子,经过杜三省简短问询,得知她们是钱塘人士,家在山中偏远乡村,于睡梦中被掠至此。还有两名一同被掠来的女子昨日被带了出去,不见了踪迹,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时有人喊道:“白蛇白蛇!”,詹文君急忙带人追去,见白蛇在右边院落的墙角处游弋盘旋,听到人声,竟从一处蓬松的鼠穴钻入了地下。忙命部曲挖开地面,深入七尺有余,却意外发现了两具尸体,衣衫尽去,手脚被折断,胸前和身下要害处有刀痕,死态凄惨无比,不过尸体没有腐烂,让那三名女子辨认后确实是同掠而来的女子。

    外面早有人攀上墙头围观,看到这一幕,齐呼白蛇显圣,为冤死之人昭雪。墙下的人看不到院中发生了何事,急忙询问,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人尽得知在天师道的靖庐里发现了女子惨死的尸身,顿时舆论大哗!

    有人如丧考妣:“这里真的是杜祭酒的靖庐吗?我不信,不信!”

    “那还有假?消灾灵官亲口说的,那些鬼模鬼样的童仆就是杜祭酒的贴身侍童……”

    有人幸灾乐祸,道:“我就说嘛,元阳靖庐别传里早明白告诉你们了,天师道中出了忤逆之人,可你们偏偏不信!”

    “哎!可怜,可怜,不知谁家的女郎,竟落到如此下场。父母闻之,该如何肝肠寸断!”

    “心如蛇蝎,畜生不如,下的这般重手!求天师开眼,一定要还她们一个公道!”

    杜三省久掌刑名,深知这种事不可能只有偶然一起,马上勒令手下掘开左右两进院落里的所有地面,果不其然,短短时间内,挖出了十七具女子尸体,还有数十具枯骨,初步查验,应该大都在豆蔻年华,死因各异,但都在生前受到了残酷的折磨。

    接到禀报,鲍熙脸色阴沉,凝视呆在原地的席元达,道:“这就是你们扬州治的靖庐?席元达,有何话说?”

    席元达手足冰凉,他终于明白先前紫衣童仆为什么不管不顾的贸然动手,原来院中还有活着的女子,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故而不得不动手阻拦。至于埋在地下的尸首,都做了处理,埋有秘药除臭除痕,就是猎犬也等闲难以发现。谁料到白蛇似有通灵之术,引着詹文君找到了尸体,大事去矣!

    “这……此宅乃魏度所赠,这些尸体可能之前就已经埋在了院中,与……与天师道无关……”

    站在他对面的朱睿摇了摇头,眼神怜悯,仿佛在嘲讽席元达敢做不敢当,非大丈夫所为。

    “魏度那边,我们自会派人去查!”鲍熙同样摇头,道:“至于你,先跟我回县衙去吧!”

    席元达后退了两步,道:“我是天师道的人,你不能羁押我……必须得祭酒同意,我才能跟你走!”

    “人命关天,别说是你,就是天师道在扬州治的所有有关人等,都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鲍熙对朱睿施了一礼,道:“劳烦朱郎君,为我钱塘百姓拿下席元达!”

    席元达见势不妙,脚尖一点,将刚才打斗时掉落地上一把寒月刃从下往上,飞刺朱睿的小腹,然后一掌拍出,真气纵横,风声啸啸,攻势凌厉之极。

    他先前后退那两步,正是为了利用这把寒月刃,此份心性,倒也不负消灾灵官的名号。

    朱睿面色不变,竟迎着寒月刃冲了上去,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同时一拳击出,和席元达正面交锋,一招一式,朴实无华,却化繁为简,大巧不工,气象开合之间,尽显博大和雄浑。

    啪!

    寒月刃刺在朱睿的小腹间,席元达大喜,道:“受死吧!”他知道寒月刃上涂有剧毒,见血封侯,无药可治,朱睿如此托大,死有余辜,一时欣喜若狂,掌风大盛,力求将他毙于此地,以雪心头之恨。

    不料朱睿的腹部一吸一鼓,寒月刃倒射而回,比去势更快了三分。席元达这才看清,方才那一下竟是刺在了朱睿腰间革带的虎头铜扣上,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席元达大惊,来不及变招,空中侧身闪过寒月刃,气息随之一弱,就和朱睿拳掌相击,一股大力涌来,连绵如山洪暴发,磅礴浩瀚,噗的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倒飞而出。

    按说他跟朱睿实力相差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交手两次,第一次是吃了大意的亏,被一招击败,第二次是朱睿偷袭,所以提防不及。而这一次,是他谋定后动,先下手为强,几乎用尽了全力,纵然不能胜,但至少可以逼退朱睿,逃出生天。谁知这个武痴看似莽撞,于武学一道却天赋惊人,能在转瞬之间,以革带诱使他进入翁中,变被动为主动,又是一招击败了他,还伤到了肺腑。

    砰!

    席元达撞到身后的墙上,勉强压住翻腾的血气,眼角余光看到墙头骑着一个看热闹的人,计上心头,双脚往后倒踢墙壁,然后借力翻腾而起,一把抓住那人衣襟,抛向空中高处,对飞身追来的朱睿道:“你不救他,摔下来就是个死。吴郡朱氏,可是见死不救之辈?”

    朱睿无奈,他固然觉得此人死活与己无关,可钱塘湖边无数百姓都看着这一幕,要是真的不管不顾,事后必然被家中长辈责罚。他斧凿刀刻一般的脸上终于浮现了怒容,大吼一声,改变方向,放过了席元达,纵身将那个倒霉蛋接住放到了地上。

    “哈哈哈,朱睿,后会有期,我早晚要你的命!”

    席元达大笑声中,身子跃向墙外,眼看要没入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一道剑光凌空袭来!

    矫若游龙,气势如虹!

    席元达被这道剑光照的睁不开眼,如何闪躲的过,危急关头,长袖舒展,从袖中飞出四个核桃大小的铁球,空中相撞后激射出百余枚闪着蓝光的细针,遮天盖地迎上了剑光,身子往后又翻回了墙头。

    这是他保命的法宝,动用了无数财力才由越州寻来的能工巧匠打造而成,有且只有这四个,用完就作废。所以刚才跟朱睿交手也没有用,此时生死关头,只能全都舍了出去。

    剑光骤然一收,凝聚成闪耀的一点,接着绽放出千万朵剑花,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等到剑光敛去,一人蒙着面,从空中落下,手中宝剑流光四射,沾满了细小的毒针。

    席元达见那人一剑破百针,还用内力将毒针吸附在剑身之上,以免伤到下面的围观群众,顿时惊骇莫名,不知哪里来的这般高手,心中惧意更盛,竟然踌躇着不敢跃下墙头。

    正在这时,刚才翻遍了院子也没抓到的白蛇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席元达一眼瞥到,真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今日之败,所有的缘由都是因为这条白蛇,否则鲍熙哪里来的借口闯入宅院之中?不进宅院,那么关于尸体的一切秘密都不会暴露,他又何至于要仓皇逃离?

    都是白蛇!

    白蛇!

    席元达接连受挫,每次都是看到希望又归于绝望,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白蛇的出现是摧毁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暴喝一声,跳回院中,打到一名衙卒,抽出钢刀,然后手起刀落,将白蛇砍成了两段!

    “什么白娘娘,什么显圣通灵,都得死,都得死!”席元达被溅了一身蛇血,面目可怖,看上去如同鬼魅。众人围成一团,却不敢上前!

    噗!

    席元达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觉胸口一痛,低头望去,一把钢刀从后心穿过胸口,冒出来一截血淋漓的刀刃。

    “朱睿……你敢杀我……”

    朱睿慢慢走到席元达身前,神色满是怜悯,凑到他耳边,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不死,扬州上下难安!为了天师,也为了朱顾门阀,更为了扬州百姓,只好借你头颅一用!”

第一章 老聃瘦金书

    钱塘县衙后院,房内一灯如豆。

    “席元达本不该这般死去……”

    顾允摇了摇头,不管此次冲突的起因为何,他一来秉承家族意志,二来为了徐佑这个朋友,三来为了屈死的百姓请命,都会责无旁贷的参与到这场波诡云谲的争斗中去。但杀席元达却非他的本意,顾允乐天知命,沉迷画作,性情豁达而趋归自然之境,若不是形势所逼,实在不愿让作画的双手沾染血腥。

    “席元达死有余辜,也是不得不死,箭在弦上,不发则伤己,明府何必介怀?”

    鲍熙起先并不愿意顾允牵扯进来,在他心中,顾允虽然聪明绝顶,但还没有做好准备,官场江湖从来都不是柔情脉脉的所在,步步荆棘,杀机遍布,一着不慎就可能赔上身家性命。所以当初甫一见面就不顾往日情谊,出恶言警告何濡,为的就是多给顾允一些时间,能让他在钱塘县令的位置上磨练一下心性,没料到徐佑的到来,詹文君的反抗,詹氏和天师道的博弈,让一切变得脱离了原来的计划,

    因此他不得不独上明玉山,知晓何濡的所有布局后,经过深思熟虑,向顾氏做了详细的汇报。顾氏门阀出于种种原因,最后同意顾允以钱塘县的名义参与进来,但一定要控制事态发展,不能彻底得罪天师道,或者说不能让天师道有借口发起反击。

    故而席元达是不得不死,他要不死,杜静之就很难脱身,杜静之脱不了身,孙冠不管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天师道内部的团结,都不可能善罢甘休,那时候必然会造成无法预计的损失。

    朝廷,君上,太子,门阀,天师道和佛门,在永安十一年的这个冬日,正处在一个无比脆弱的平衡当中,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起各方面的剧烈动荡和权力更迭。

    纵然在某些计绝天下的才智之士的眼中,这种动荡注定要发生,可不是现在,也不是由徐佑顾允这样的小人物来触及,时候不对,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

    还要等!

    等一个契机!

    顾允对鲍熙的话不敢苟同,道:“席元达擅行杀戮事,死有余辜不假,但也要集问、查核明白之后,再由有司明正典刑,杀之以儆天下。像现在这般,先用计将其困于绝境,再逼而围捕杀之,未免有伤天和……”

    鲍熙心思动了动,道:“此次用计,皆是徐郎君所谋。我观他雷厉风行,果然非池中物,明府与其相交,对将来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顾允大为不悦,他虽然不爱诡计,也懒得辨识人心,但天资太过聪颖,闻弦歌而知雅意,哪里不明白鲍熙话中暗藏的意思,道:“微之神仙中人,就算有这等城府和手段,他也不屑使用。你不是说微之身边的谋主何濡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吗,现下又为何改了口?”

    鲍熙对何濡这个人实在过于忌惮,内心深处有十分的不愿顾允和徐佑走的太近,所以明面上是褒扬赞誉,其实却是故意想让顾允对徐佑起反感,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得顾允不快。

    “明府教训的是,属下失言!”

    鲍熙淡淡的认了错,目光穿过县衙的天空,投射在远处的明玉山颠,眼睛悄悄的眯了起来。过了良久,突然道:“明府想不想知道,徐佑是如何将那半截元阳庐的石刻埋入别院当中的?”

    顾允也是好奇,道:“听闻杜县尉挖出元阳庐石刻后,惹得门外的千余百姓齐齐下跪叩首,说来莫非是真的,那座别院乃是混元显圣时立于钱塘湖畔的?”

    “是不是混元显圣我不知晓,但我亲耳听詹文君言明,石刻确实是她事先埋好的……我只是奇怪,别院中虽然常年只有八名紫衣童仆,但这八人精善武功,怎样才能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偷偷埋下石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还有一事忘了禀告明府,”鲍熙拿出一张拓纸,呈于顾允身前,道:“这是从石刻上拓下来的字……”

    “噫!”

    顾允眼睛一亮,腾的站起来,一把夺了过去,到烛台下观望起来,越看越是着迷,忍不住喝道:“好字!” 然后对鲍熙斩钉截铁的道:“石刻在哪里,我现在就要看!”

    跟县衙里的静谥不同,明玉山今夜灯火通明,各个院落之间奴仆来回走动,山间小道也有人端着酒水菜食络绎不绝,压抑了太久,在赢得第一步的胜利后,享受一下短暂的喜悦,既可以缓和郭府众多下人部曲们一直以来的紧张情绪,也能让大家在绝望中看到坚持下去的曙光。

    “元阳庐石刻上那‘元阳’两字,七郎你用的什么书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结字疏通,迥异当世,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初石刻的事一直由左彣负责,从选石雕刻做旧,再到将徐佑亲书的元阳二字摹刻喷漆,何濡没有过问,自然也没见过。直到石刻被挖掘出土,才得以一睹芳容。

    徐佑笑道:“既是老子所书,仙凡有别,书体从未见于人间,不正是理所当然吗?”

    何濡嗤之以鼻,他对书法仅止于兴趣,并没有太多在意,既然徐佑故弄玄虚,也就懒得追问,端起一杯雪泥酒,闭着眼睛慢慢品尝,颇有贤士狂狷之风。但履霜就不同了,她在清乐楼中长大,要学琴曲,还要学书画,又在袁氏这样的儒宗待了多年,对书法的酷爱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了,所以对这个话题保持着兴致盎然,道:“据说老子曾做过周王朝的史官,骑青牛出函谷关后羽化成仙,世间并无真迹流传,郎君是如何学得老子书的?”

    詹文君坐在一旁,墨玉般的眸子在徐佑脸打了个转,道:“书法一道文君不懂,但观前朝诸多名家,最善长的也无非一种书体而已。郎君之前的字已经近乎技矣,偏偏又能独辟蹊径,创古今未有的新书体,实在让文君钦服不已!”

    徐佑可以跟何濡瞎扯淡,但面对詹文君还是不能如此恣意,道:“不敢当!这种书体乃是我偶然在一本古籍中寻得,临摹了一段时日,尚不成熟,也不完善,可惜毁于大火,再也无缘得见。为了追忆先贤,我自己给了它起了个名字,叫瘦金书!”

    宋徽宗赵佶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以韵趣见长,有别于之前的所有书体。徐佑学书时临摹过一段,但终究还是喜欢王羲之,所以学王书有七分,学瘦金书仅五分而已。只不过王羲之的书体接近当世,有踪迹可寻,而瘦金书间隔了数百年,变化之大,足以让何濡等人叹为观止。

    徐佑心中暗道:对不住了赵老兄,我先借您的名头用一用,想必以您的才华,没了瘦金书,还能创出胖银书,不要跟我计较才是。

    “瘦金?”履霜美目泛着涟漪,道:“字好,名称更好!”她何等心思,知道徐佑不过假借古籍来表述谦逊而已,像这等出类拔萃的书体若是书家隐居深山,自甘寂寞,尚可能成为世之遗珠,既然著书立说,显见不是世外中人,那就不可能不为世人所知。

    她莞尔一笑,并不揭穿徐佑,身为奴婢,这点识趣还是有的!

    詹文君呵的一声轻笑,却不肯放过徐佑,道:“不知郎君可还记得那本古籍的名字,我愿广散钱财,求来为郎君作临摹之用。”

    徐佑张张嘴,哑口无言。詹文君和履霜对视一眼,同时掩口而笑,几乎跌坐一团。美人成双,各擅胜场,真真让人不知此间何世!

    何濡这时也喝完了一杯雪泥酒,冷眼旁观徐佑跟詹文君交谈,突然插口道:“今日杀了席元达,杜静之必然大怒,接下来如何在刺史府和天师道中周旋,还得仰望顾允出面斡谈。他能直接上陈朝廷,比起我等方便实多,七郎你明日还得再去会一会这位顾明府,和他交交心,免得书生意气发作起来,坏了咱们的大事……”

    徐佑点点头,道:“你跟鲍熙已经谈的足够明白,我想飞卿不会再有抵触心理……况且杀席元达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也是让朱顾门阀能够接受这个计划的条件之一。不过此人嗜杀成性,除掉他是为扬州百姓除一大害,飞卿定能理解,不会苛责于我的。”

    朱氏起先派了朱睿来协助詹文君,只是不想让詹氏的基业毁于一旦,同时也有保护詹文君人身安全的意思,但并没有真的决定跟杜静之决裂。后来事态逐步发展,杜静之开始处于下风,也让朱氏看到了可趁之机,所以积极的进行了深度参与。加上接到鲍熙汇报之后,顾氏也在朱氏的劝说下动了心思,吴郡四姓本属一体,多年来守望相助已经成了习惯,于是联手给了杜静之一个无法忘怀的深刻的教训。

    所以才有白天那一幕,鲍熙代表官府对席元达步步紧逼,而朱睿则公开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杀死了席元达。

    杀席元达不难,难得是如何杀的理直气壮。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世族,或者说他身为天师道的消灾灵官,身披宗教外衣,天然具备一种特殊的保护色,杀了他,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但徐佑的计划天衣无缝,借白蛇之名揭开了天师道扬州治霸占元阳靖庐,暗中掠夺民女,肆意折磨后杀人埋尸的血腥勾当。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何况安子道向来仁义爱民,接报后必然大发雷霆之怒,杀了席元达的后果,在皇帝的震怒中,也变得不再那么的显眼和重要。

    而杀了席元达,对天师道也有好处,所有的罪名完全可以推到他一人头上,一个死了的消灾灵官,身份不高不低,无疑是最好的背黑锅的对象。如此一来,杜静之尚有几分希望可以脱身——当然,这么大的丑闻,扬州治祭酒的宝座是坐不了了,但能留一条命在,至少让孙冠的面子上过得去。不然,纠缠起来,孙冠不会也不能舍弃杜静之,发狠做出反击,那样的后果,包括皇帝也无法承受。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席元达其实都必死无疑,这是他的可悲之处,也是很多自以为是的小人物的可悲之处。

    只是身在局中,他们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

第二章 五石散

    夜深月明,倦鸟归巢,喧闹的山中终于恢复了平静,畅饮欢歌的人们拥被睡去,或兴奋,或平静,也或许会做一个关于来年丰收发财的美梦。

    徐佑和何濡没有睡意,走出院子,并肩坐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没有围起布幛避风,身上穿着厚厚的貂绒大氅,足以将通骨的清寒隔绝在身体之外。

    “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世族都喜欢在城镇之外设立坞堡吗?”徐佑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各家世族的庄园,有大有小,就如同点点繁星坠落在乡野之间,充满了六朝江南独有的特色和风情。

    “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自五胡之乱,衣冠南渡后,世族门阀依山占水自给自足,部曲奴仆佃户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不结坞如何保障拥有的这一切?”

    徐佑摇头,严肃的道:“你说的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哦?”何濡来了点兴趣,道:“那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徐佑故意停顿了片刻,把何濡的好奇心吊到了顶点,强忍着笑,道:“在城外坞堡中居住,可以不用守宵禁,入夜后点灯也好,吃饭也好,来回走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在城中可要自在多了。”

    何濡侧头望着徐佑,表情十分的无语,好一会才鄙夷道:“难为你说笑时还能紧绷着脸,比我想象中要无耻的多!”

    徐佑哈哈大笑,终于成功捉弄了何濡一番,颇为自得。等止住了笑意,道:“说笑归说笑,但宵禁在乱世是不得已而为之,等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取消宵禁势在必行。老百姓白天劳作,官员们白天视事,商旅们白天货殖,辛苦了一天,晚上还不让享受下生活的乐趣,到哪能说过理去?”

    “为治安防盗计,宵禁可以让贼子无所遁形,也非一无是处!”

    “为防盗而宵禁,是惰政!自秦汉以来,宵禁已经数百年了,可多少民宅仍然在夜间被盗窃一空?尤其在九月至二月间,夜长天寒,人多畏寒懒起,正是夜盗猖獗的时候,譬如钱塘,巡夜的逻卒加上打更的更夫,怕不下于数十人,但盗案仍然屡禁不绝,究其根本,还不是内外勾结,群体成窃?如此宵禁,又有什么用处!”

    徐佑最反感的古代制度中,宵禁绝对排得上号。若是战时管制或者突然紧急状况,实行宵禁还情有可原,但古代的宵禁是一种常态,也就是说哪怕太平盛世,也要在暮鼓晨钟的响声中决定一天的行止。卢梭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无所不在枷锁之中,宵禁看似危害并不大,毕竟古代普通民众的夜生活单调而无趣,但再怎么单调无趣,也不能由上位者片面的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外出,什么时候必须待在家里,这不仅仅是束缚了行为,更甚者是为了桎梏其心灵,钳制其精神,遗毒千年不绝!

    何濡奇怪道:“就算宵禁不能防盗,但开了宵禁又有何益?”

    这就是眼光的局限性了,何濡惊才绝艳,智计过人,但对经济学一窍不通,徐佑笑道:“开了宵禁,就可以促生市易繁茂,你不觉得现在仅仅白天的东市太过单一?若开宵禁,将会有夜市,夜市未闭,还有早市,如此昼夜不绝,既方便了百姓,也让货殖者收获不菲,大家齐享安乐,岂不是美事?”

    北宋开封,南宋临安,都是没有宵禁的,直接的影响就是让这两座城市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创造了任何朝代都难以企及的经济繁荣和文化昌盛。

    何濡笑了笑,他虽然不明白徐佑为何对宵禁深恶痛绝,但顺势利导是阴符术的强项,道:“七郎若要开宵禁,不居上位是不行的。想破此百年陈规,必须面对朝野物议,阻力之大,不问可知,就算身居上位,也未必可以做到。”

    “照你的意思,此生是无望了?”

    “那倒也不是!”

    何濡眼睛睁开,在月光的照射下,绽放出绝不逊色的光芒,道:“若是主上一意推行,就算有阻力,也必定能够开了宵禁。归根结底,做不到某事,不是因为此事太难,而是因为你的权力还不够大!”

    徐佑半响无言,末了摇了摇头,道:“你啊!不把我逼上造反的路子不会甘心……主上圣王明君,万民敬仰,没了他楚国哪有这几十年的安稳,再说我这条命还是他救回来的……”

    何濡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关于义兴流血夜的内幕他虽然知晓一点,但还不能百分百肯定,这时候没有告诉徐佑的必要,等日后验证明白,确凿无疑,再告诉他不迟。

    “七郎何时去见顾允?”

    徐佑裹了裹大氅,道:“等天亮开了城门就去,你有什么嘱咐的吗?”

    “顾允毕竟是顾氏的子弟,虽然这次大家合作愉快,但门阀不可信,有些事情不要让他知道就好。”

    徐佑表示明白,吴郡四姓,朱武张文陆忠顾厚,顾氏虽说为人厚道,但门阀利益有时候大于一切,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将来想要做的事,太相信别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二天一早,徐佑带着左彣去了县衙,在后堂见到顾允时,他卧在床榻上,神色涣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丝绵格纹的单薄袍服,腰间松垮垮的系着一条带子,赤膊光脚,袒胸露乳,肌肤白皙如玉,甚至比女子还要光滑细腻,若不是知道他是男子,真要以为是美女春睡,乍泄春光了。

    鲍熙低声道:“明府刚行了散,稍息片刻就会醒过来,郎君稍等!”

    行散?

    徐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原来顾允服了五石散。五石散是医圣张仲景发明的药物,本来是为了治疗伤寒,不知被哪位高人拓展了其他的用途,立刻在上流社会蔓延开来,成为当时最为时尚的社交活动。要是集会时不一起磕几颗,然后脱衣去裤在寒风中急速快走,简直就不能算尽兴而归。

    “无妨,我等会就是!”徐佑在蒲团上跪坐,笑道:“鲍主簿,那日你在钱塘湖畔大显神威,面对席元达咄咄逼人却不动如山,终使枭贼授首,不仅民间多有赞誉,在下也很是钦佩!”

    鲍熙的目光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道:“我只是例行公事,不值一提!”说着眼神转到左彣身上,道:“若非左郎君那一剑,席元达很可能就此逃脱,后果不堪预料。钱塘百姓真要感谢,该感谢左郎君才是!”

    左彣坐在下首,淡淡的说道:“不敢!”

    鲍熙似乎对左彣充满了兴趣,道:“听闻左郎君曾在袁氏为部曲?”

    左彣也不去看徐佑的脸色,径自答道:“是!左某资质愚鲁,不堪大用,蒙袁公不弃,忝为一等军候。”

    “哦?”

    鲍熙若有所思,他故意提起袁阶,就是为了试探徐佑和左彣的关系。左彣要是稍有扭捏,或者担心徐佑的态度,说明两人还有罅隙,他身手高绝,处事稳妥,不是一般人物可比,日后如有必要,可以进行离间。但左彣直言相告,徐佑毫不介怀,由此可知,他们相得甚欢,亲密无比,非言语可动,也非钱财可以收买。

    “以我所知,一等军候在袁氏的职位并不低,郎君却甘愿舍弃一切,随徐郎君千里迢迢赶赴钱塘,真是义士!”

    左彣笑道:“主簿有所不知,我在袁府多年,早厌倦了门阀中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随徐郎君出来游历,增长见闻,哪里有舍弃什么……”

    此言一出,鲍熙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恰在这时,顾允从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捂着额头,支吾道:“酒……酒……”

    行散之后,也要多喝温酒,多吃冷食,早有候在一边的侍女端着酒送过来,顾允迷迷糊糊饮了,又吃了些食物,这才缓过神来。

    “微之,你几时来的?我行散时正与天人神交,累你久候了!”

    服五石散跟后世嗑 药差不多,反正就是脑海里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飘飘欲仙,不知天上人间。徐佑上前扶着顾允下了床,道:“我也刚来不久,飞卿常服五石散么?”

    顾允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微之的意思,五石散名为去病强身,实际上不过济其**而已。我这人不好女色,若非作画时陷入瓶颈,不然也不会轻易去服散来启发神思……”

    就跟后世许多吸 毒人员说的那样,服食毒 品后思维活跃,有助于艺术创造,或许真有这方面的功效,但利弊之间,要注意取舍。徐佑劝诫道:“五石散危害实大,遇此方,当立即焚毁,不能久留。以后飞卿若在作画时觉得UU小说牵绊,可来找我商议,且莫再服用此物。”

    唐代孙思邈最恨五石散,说过遇到此方,立焚勿留。一个医圣发明了五石散,一个药王深恶痛绝,也是好玩的紧。

    “好,有微之为我解惑,定胜五石散百倍!”顾允神色兴奋,拉着徐佑的手几乎要抱在一起。徐佑心中苦笑,他还有点不习惯这个时代的男人们表达友谊的方式,尤其像顾允这样比女子更美三分的男人。

    “飞卿,呈报刺史府的公文可发出了?”

    顾允微微一笑,道:“不仅报往刺史府,还有金陵那边,我也派了人连夜送了去。席元达有胆子斩白蛇,不给天师道扣个意图不轨的罪名,也太对不起死去的白娘娘了!”

第三章 垂死挣扎

    白蛇自古就是神物,后来刘邦斩白蛇而得天下,让白蛇的寓意更加深入的跟现实政权的更迭结合了起来。所以席元达或许不会因为那几十具冤死的枯骨而致死罪,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跟他有关,并且天师道势大,疏通开脱一下还有活命的可能,但他暴怒之下,一刀斩了白蛇,就算徐佑不设计杀他,皇帝也不会饶过他的性命。

    徐佑恳声道:“此番多亏飞卿出手相助,否则詹氏一族恐成别人的囊中之物。”

    顾允正色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师道在扬州胡作非为,谋人财,灭人族,人神共愤!我身为钱塘县令,只是尽了微薄之力,比起微之运筹帷幄,实在心中有悔!”

    “飞卿言重了,此次诛杀席元达,全仰仗诸君群策群力,我只是适逢其会,何谈运筹帷幄呢?”徐佑顿了顿,道:“况且我乃代罪之身,若是初来钱塘,就四处沾惹是非,恐多有不便……”

    顾允点点头,道:“我明白微之的意思,呈送刺史府的公文和主上的奏报里都没有提到微之的事,你大可放心!”

    徐佑前后密谋的对象,只有顾允一人而已,只要他不说出去,无论天师道还是其他人,都无法知道徐佑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

    时机未到,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顾允的兴致转移到猎奇上来,道:“那条白蛇,是如何困在原地不动,又如何钻到元阳靖庐去的?”

    “元阳庐是作伪而已,飞卿切莫当真!”

    “真真假假,谁能说的清楚?现在不仅钱塘,整个扬州谁不知道混元所立的元阳靖庐已经现世,说不定过几日就会有人前来焚香膜拜。”

    徐佑也是一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倒是这个道理!至于白蛇,我也所知不详,据捕蛇者说,他有一种家传秘药,在地上画圈做势,再凶猛的蛇也要蜷缩一团,不敢稍动。其后,以笛声做引,将同样的秘药铺洒道路两侧,仅留中间可行,白蛇自然沿着事先设下的道路进入了元阳庐内……”

    “哦,还有这等奇事?”

    鲍熙突然道:“我曾在益州游历,确实听闻有些捕蛇者身具异术,可让蛇虫随笛声起舞,任东任西,如臂使指,许多愚民以为神迹,甘愿供奉米帛财物,因此豪富……”

    这就是同根不同命,想想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描述的捕蛇者,苛政猛于虎,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命运之惨,让人怜惜。而六朝时的捕蛇者,却因为会装神弄鬼,竟然豪富,也是一大奇观。

    顾允抚掌神往,道:“不行万里,怎知天下之奇?等卸下这身官服,定要和微之携手四方,游览各地的人文胜迹……”

    徐佑笑道:“飞卿是要入台阁的人,若等辞官恐要数十年后。”

    “哎!”顾允垂首惆怅,手掌摸索着腰间丝带,颇有无奈之意。

    “这有何难?”徐佑宽慰道;“以飞卿之才,在钱塘最多待上两三年就可以左迁某郡郡守,再等一两年,怕是要宦游金陵。等到了那时,沿途数月时光,足以遍览江左江右的风土人情。”

    “也对!”顾允喜从中来,道:“不如你我先约好,等我去金陵时,你一定要同行!”

    “一言为定!”

    顾允日后勤勉政事,步步高升,未尝不是今日约定的功劳。顾允心情大畅,突然记起一事,道:“我正要问微之,那块元阳庐石刻上的字,是谁所书?”

    徐佑头痛起来,推诿道:“这个我着实不知,好像是其翼在某本古籍上见过,据传是老子手书真迹,然后凭着记忆临摹描刻了下来……”

    “可惜,可惜!”

    顾允连道几声可惜,他书画双绝,自然对这从未见过的瘦金书视若珍宝。上次徐佑给他口齿乌髭方,字迹已经惊艳不已,但毕竟王羲之的书体脱胎于前世,有迹可循,却没想到世间竟还有独成格局的瘦金书。

    徐佑又与他商议了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各自忙碌,分手告辞,送到了衙门外,顾允转身回去,鲍熙却追了上来,走在徐佑身侧,低声道:“刺史府明日就会派人来,内中不乏问案的高手,元阳庐里的一切可确保无虞吗?”

    徐佑同样低声道:“主簿放心,白蛇已死,来历无处可查,沿路的驱蛇药都已清扫干净,发现白蛇的蛇穴也倒灌了钱塘湖的湖水,至于元阳庐的石刻,做旧的匠人手艺精湛,等闲瞧不出破绽,就算真有人厉害到一眼识破,可谁又能说老子亲手立的石刻不能历经千年而弥新呢?”

    鲍熙目视徐佑,神色复杂,道:“郎君行事缜密,环环相扣,我自叹弗如!”

    徐佑拱拱手,道:“朝廷接到奏报,必定会敕令州府严查此案,望主簿多多费神,若有疏漏,请及时补救,万不可被人发现端倪。还有,一定要查明那些枯骨的身份来处,给这些枉死之人寻到安葬之所。如此我们于心无愧,也对黎庶有个交代!”

    鲍熙点了点头,道:“纵遣伺察,举罪纠纷,本是县府该做之事。就是郎君不嘱咐,我也当尽心尽力。”

    徐佑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和鲍熙挥手作别。在外人看来,能为这些死在元阳庐中的女子沉冤昭雪,已经是极大的功德,可在徐佑心里,却宁可不要这些功德,也不想再有人遇到这等罔顾天理人伦的惨事。

    鲍熙望着徐佑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久在宦海,眼神练得十分的毒辣,自然看得出徐佑最后那一抹没有言明的悲天悯人的心思。俗话说大奸似忠,大伪似善,这个徐七郎到底是忠善,还是奸伪,尚需要时间来验证。

    幸好,徐佑坐困钱塘,他有很多时间来观察这个人!

    元阳靖庐的出现,直接影响了扬州的势力布局和平衡,先是席元达的尸身被刺史府派来的官吏带回吴县,由扬州长史庾笋亲上林屋山交给了杜静之。接着,五十名黑甲乌羽的墨云都封锁了元阳庐内外,闲杂人等禁止进入三丈之内,由三吴最出名的十个仵作对尸骸进行了深度挖掘和验查,尸检结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为人知。但民间逐渐有传闻说这些可怜女子是被鬼怪吸尽精血而死,死前经受了惨绝人寰的各种折磨,导致元阳庐附近夜夜听闻鬼哭。

    还有人说,这是天师道的某种献祭仪式,通过八十名处子的血和灵魂,可以沟通幽冥地狱的无常使者,然后驱使其千里杀人,查不到丝毫踪迹。

    种种传闻不一而足,甚至荒诞不经,脑洞大开,不过在船阁的有意引导下,万条水路归大海,舆论的最终还是指向了天师道扬州治祭酒杜静之。

    风雨飘摇,随着金陵司隶府派来了人,杜静之的祭酒宝座已是朝不保夕。

    富春县在钱塘县下游一百多公里处,秦时已沿富春江岸置县,故有此名称。自汉以来,朱氏先祖定居这里,绵延三百余年,发展成蔚然大族,先后十一世通显,终成吴中第一姓。

    朱氏的庄园不同普通世族的防御性坞堡,而是沿着有“一江流碧水,两岸点红霜”的富春江连成一片广阔而开放的区域,绕过密密匝匝的枫柏林,层叠独特的院落、纵横规整的屋脊、线条柔软的风火墙,在缕缕炊烟中若隐若现。整座庄园依山凭势,梯次筑庐,白云在山,星斗在水,将风水之胜倾泻的淋漓尽致,然后遍植桃李桑树,阡陌交织间隐约可见茅檐鸡犬,田园之妙,意趣盎然,处处可见匠人的非凡手笔,让人见之忘忧。

    “在下都明玉,特来拜见建武将军……”

    应门童子打量一下来人,接了拜帖,进去禀报。堂内坐着两个人,一人黑面长髯,年过半百,看了拜帖,笑着递给了身边另一个年轻人,道:“杜静之还是派人来了!”

    年轻人恭敬的接过,略一阅看,道:“都明玉?此姓倒是少见的很……”

    “也不算少见,”中年人悠闲的拂过长髯,道:“都姓始于郑国的公孙子都,豫州、青州、益州和陇西陇右皆有族人繁衍。”

    “公孙子都?可是被称为郑国第一美男子的公孙阕?”

    “正是此人!所以都氏以盛产美男而出名,这个都明玉不仅身居天师道扬州治的正治一职,很得杜静之器重,而且身高八尺,容貌秀美,武功也不错……”

    “哦?”年轻人有了点兴趣,能被眼高于顶的大伯说一句武功不错,想来已经很了不得,道:“跟子愚比如何?”

    中年人笑而不语,对童子道:“请他进来吧!”

    年轻人也是一笑,都明玉再怎么不错,也确实无法跟号称武痴的朱睿相提并论。

    这个世上,有资格跟朱睿比的人,也许,只有义兴的那个徐佑了!

    都明玉进了大堂,奉上了由杜静之亲自书写的祈福符篆为礼物,态度不卑不亢,道:“见过朱将军!”

    中年人名叫朱礼,现任建武将军、永嘉太守,不过世人皆知,朱礼以武职为荣,以文职为耻,所以多称朱建武,而不名朱太守。

    “都郎君可是为杜道首做说客的?”朱礼开门见山,就如他的长刀,直来直去,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都明玉显然对朱礼的性格深有了解,应对之间,隐现刀芒,道:“在下此来,只为看一看吴郡朱氏,是否如同世人赞誉的那般,堪为吴郡首姓?”

    “放肆!”

    朱礼还没发话,旁边坐着的年轻人眉头一皱,斥道:“你区区一个扬州治的正治,竟敢大言不惭,妄议我朱氏一族?”

    都明玉目视着他,笑道:“不敢请问郎君大名?”

    “朱聪!”

    “原来是两脚书,失敬,失敬!”

    朱聪是朱氏子弟中的异类,作为武力强宗,朱氏向来武风压过文风,譬如朱睿,武功就是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但朱聪却不然,他自幼体弱多病,习不得武,也不感兴趣,反倒喜欢书墨,至弱冠已经读遍四书五经,可倒背如流,人称“两脚书”,也就是人形书柜!

    不过两脚书的雅号却很少有人敢在朱聪面前提起,因为在五胡之乱时汉人常常被称为“两脚羊”,作为粮草不足时的三军食物,两者相似,故而听着虽雅,实则血腥暗布。

    朱聪心头一怒,刚要发作,却见都明玉儒雅风流,不急不缓,颇有名士风度,他越是着恼,越是显得恶形恶相,等而下之。

    不好,不能中了此獠奸计!

    朱聪收敛心神,道:“都郎君此时来富春,仅仅为了逞弄口舌的吗?”

    都明玉摇摇头道:“天师道在扬州的治所已经大乱,我身为正治,何来的心思逞弄口舌?只是郎君见问,不能不作答而已!”

    “好了!贵客临门,子明不得无礼!”朱礼深知这个侄儿满腹文章,但为人桀骜,缺乏城府,绝不是都明玉的对手,呵斥了一句,道:“都郎君觉得我朱氏如何,可否当得起吴郡首姓的尊荣?”

    “吴郡朱氏,乐圃以道学鸣,伯良以死节显,俸佶以孝行称,何、薛、周诸母以贞操著,而来裔又彬彬诗礼,朱氏可谓有人。”

    都明玉一句话将朱氏百年来的名人夸了个遍,就是朱礼听了,明知他有求于己,言辞未必发自真心,但也不能说个不字,肃然道:“正是,朱氏能有如今的局面,全仰仗先君们以道学鸣,以死节显,后辈不才,不敢说有人,只能战战兢兢,不辱先人名号已是万幸!”

    三人见面至今,只有寥寥数息,可针锋相对,彼此出招,都明玉身为外客,在朱氏的地盘上面对朱礼朱聪却不落下风,天师道人才济济,由此可见一斑。

    “朱将军过谦了,不说别人,单说子愚郎君,在钱塘以一人之力,将天师道逼迫的无所适从,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都明玉收了笑容,眼神凌厉如刀,望着朱礼咄咄逼人。朱礼微微一笑,道:“都郎君不像是来认输的,反倒是下战书一般……”

    “不错!”

    都明玉负手而立,如鹤鸣九皋,道:“奉祭酒之命,要你朱氏立刻召回朱睿,并承诺不再插手钱塘的事。诸般前怨,可既往不咎。否则的话……”

    朱礼双手扶着把手,身子略往前倾,一股杀人盈野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道:“否则,杜静之要如何?”

第四章 各安心思

    朱礼自三十岁后已经很少跟人动手了,毕竟他身在宦海,背靠门阀,又得朱氏宗主的赏识和器重,可以调动的资源超乎想象,无论再棘手的事,吩咐一句下去就能处理的妥妥当当,没什么可以值得他亲自出手的。

    所以这些年没人知道朱礼的武功究竟到了几品,都明玉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面对朱礼的威压时还是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心口仿佛被千斤巨锤一下下的捶打,手脚束缚在原地,有些动弹不得。

    不过都明玉也算了得,双脚微微一踩,力从地起,气沉丹田,右手猛的往前一甩,长袖翻飞,意态翩然,行云流水般退开了三步,终于摆脱了朱礼的气场,浑身登时一松,背心渗出了几道汗痕。

    “否则,天师道百万道民,都不会忘记朱氏在背后捅的这一刀!”

    “哈哈哈!”

    朱礼仰天大笑,缓缓起身,道:“回去告诉杜静之,他在永宁县犯下的血案,早晚有一天我要跟他清算,席元达的死,只是给他提个醒。”

    永宁县就在永嘉郡的治下,朱礼身为永嘉太守,有牧民安境之责。永宁县刘氏一族,被席元达用鹿脯毒计灭了满门,朱礼当时为形势所逼,不能阻止,等到现在攻守之势互换,岂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再者,天师道乃是天下万民的正一之道,区区杜静之,土鸡瓦狗辈,安敢将天师道视为囊中物?”

    都明玉冷冷道:“如此是谈不拢了,在下告辞!”

    他转身就走,朱礼突然对朱聪使了个眼色,朱聪一愣,顿时心领神会,故意用都明玉可以听到的声音,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要不,我送他一送?”

    朱礼似乎余怒未消,好一会才闷哼一声,道:“去吧!”

    朱聪快步追到身边,笑道:“都郎君,请!”

    都明玉神色淡然,拱手道:“请!”

    等两人离开,一个红衣女郎从偏门走了出来,年不过十六,容貌甚美,峨眉淡扫,皓齿红唇,墨玉似的眼眸透着灵动的狡黠和机敏,蹲在朱礼身边,为他轻轻捏着大腿,道:“阿父,子明大兄虽然读书明理,但不通世故,让他去和天师道的人交涉,会不会……”

    朱礼满脸溺爱,摸了摸她的长发,道:“子明被人戏称两脚书,可不是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若要阿父说,他实则比这世间很多人都要精明和世故,只是,你年纪尚小,还看不透这些……”

    红衣女郎不依的揪住朱礼的长髯,皱了皱鼻尖,娇嗔道:“阿父,你小瞧人!”

    朱礼哎呦呦的叫着,道:“轻点,阿父的胡须柔弱的很,可经不起你这般摇晃……”

    “不嘛,你要不说出大兄哪里世故,瞧我放不放过你!”

    “好好,我说,我说!”朱礼为了保住长髯,只好缴械投降,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道:“比如方才,他明明知道都姓起始于郑国的公孙子都,却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向我请教。为什么呢?是因为前日我在翻看《左传》时被他遇到,以他的学识,只要远远的看一眼,立刻知道我已经读到了庄公十四年,公孙子都即将身死,故而了解这一处典故。向我请教,只不过是为了刻意讨好我罢了。”

    “啊?”红衣女郎眨了眨眼睛,秀美的脸蛋浮上一丝不可思议,道:“我还道大兄真的不知呢……”

    “两脚书,两脚书,胸中没有万卷书,谁能当的起这样的称呼?”朱礼笑了笑,道:“子明是有大才的,作为你大伯的嫡长子,也是你们的大兄,朱氏的宗主必定由他来继任,世故一点,比不世故要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心胸不够宽广,眼界也流于下乘,爱卖弄小聪明,比起子愚,尚有不如。”

    朱睿看似粗鄙,其实性格豪爽,做事果断,称得上智勇双全,很得家族中部曲们的爱戴。相反朱聪喜欢舞文弄墨,心计偏于文人的狡诈,身边聚拢的也多是谋士和弄臣,两人性格不同,自成一派,眼下还能相安无事,可将来双方的势力范围扩展到了重叠地带,家族内乱,指日可期。

    “哼,六兄就知道欺负人,哪里比得上大兄那么文质彬彬,知书达理!”朱礼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子明尚文,子愚尚武,两人走的路,是不同的道。大哥总说这世间的将来,必定是文人的天下,可别忘了,我们朱氏,三百年来,却是依靠着武力才能雄踞三吴,屹立不倒……”

    朱礼的大哥朱仁是朱氏当代宗主,他的武功比不过老三朱礼,气度也比不过老二朱义,智计比不过老四朱智,骁勇比不过老五朱信,但他做宗主十三年,人人钦服,名声响彻天下,凭借的就是独一无二的远见和识人之明。在众多武力强宗还沉迷在过往的荣耀中沾沾自喜时,他已经敏锐的意识到楚国皇帝安子道将对这些拥有私人武装的门阀进行大清洗,义兴徐氏就是血淋淋的例子,而这个天下,三五十年之后,将变成读书人的天下!

    所以,他一心求变,从朱聪开始,请了多位大儒到家中传授学问,力求让朱氏从武力强宗向文化强宗进行转变,但就跟所有的变革一样,他的做法引起了家族内的争议,尤其这几年,争议变成了对抗,等到对抗变成敌对的时候,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红衣女郎似懂非懂,但她生性聪慧,敏锐的察觉到朱礼谈及朱聪时露出的那种轻蔑和不信任,犹豫了一下,道:“阿父,你是不是更喜欢六兄多一点?”

    出了宅院,朱聪和都明玉沿着小路到了富春江边,一叶鳊舟系在岸旁,芦苇摇荡,北风呼啸,江上人踪不见,只有数座峰峦,遥望着远处的茫茫天际。

    “都正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恐交浅言深,不讲,却也不忍看你身陷绝境而不自知……”

    “郎君终于舍得称我一声正治!”都明玉暗讽了一句,不说不耐烦,也谈不上洗耳恭听,态度很是淡然,道:“有什么话,请直言!”

    朱聪心中恼怒,扬州治的正治固然不容小觑,但再怎么说,也仅是天师道内部的职衔而已,不是朝廷册封,更不是朝廷委任,有什么可得意的?

    “据金陵传来的消息,主上接到钱塘的奏报,在朝会上大发雷霆,已经彻令司隶府查究此案。你也知道,司隶府是什么地方,历年来但凡出动司隶府的案子,就没有一桩能够善了的。换句话说,杜静之眼看就要身败名裂,你这般大才,何苦非要和他坐这条沉船呢?”

    都明玉沉默不语。

    朱聪知道有戏,继续说道:“杜静之狂妄自大,敢对我三叔说这样的话,简直愚蠢之极。我可以断言,不出一月,杜静之必然去位,能不能保全性命尚在两可之间,正治想必不是愚忠愚孝的人……”

    “我忠于混元,孝于天师,对杜祭酒向来只有敬仰之心,何来忠孝之说?”

    “是我失言!”

    朱聪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腹中冷冷一笑,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杜静之作的恶事罄竹难书,追究起来,扬州治的两个正治,五大灵官一个都逃脱不得。但我知道,都正治跟他们不同,你在句章县的行事存有善念,虽假借神鹿鹿脯夺了句章王氏的产业,但没有伤害人命,情有可原,在朝中疏通一下,我敢承诺,主上不会再予追究!”

    都明玉良久不言,站在江边,脸色突兀变幻,又过了半响,叹道:“扬州治乃天师心血所系,若是就此毁在祭酒手中,也实在不甘心。”

    “正是这个道理!”朱聪压低嗓音,道:“等杜静之去位,扬州治祭酒的宝座就空了出来,正治如果有兴趣,我们朱氏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都明玉不置可否,径自上了鳊舟,吩咐艄公开船,立在船头对朱聪挥了挥手,道:“二十天后就是下元节,我会在吴县设斋建醮,解厄荐亡,郎君若是有闲暇,不妨来吴县一叙。”

    下元节是水官解厄之晨,也是天师道的重大节日,朱聪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喜道:“定当赴约!”

    “是不是喜欢六兄多一点?”

    朱礼的脸阴沉了下来,红衣女郎有点害怕,怯生生的道:“女儿不该问……”

    “没什么该问不该问的,就是你大伯也知道,我确实喜欢子愚多一点。他的脾气、秉性、想法和做人做事的手段都很合我的口味,只是可惜,子愚不是嫡长子……”朱礼目光投向门外,手在长髯上摩挲着,喃喃道:“郑伯克段于鄢,却不知谁是郑伯,谁又是公子段……”

    目送鳊舟远离,朱聪回转庄内,半途遇到了红衣女郎,笑道:“凌波,谁惹你了,怎么气鼓鼓的?”

    红衣女郎名叫朱凌波,是朱礼的第七女,也在朱氏这一代中排行老幺,很受众多兄长的爱护,闻言瞪着秀眸,道:“还有谁!当然是你!”

    朱聪莫名其妙,道:“我好端端的,怎么招惹你了?”

    “就是你,就是你,让开,我要出去!”

    朱聪被朱凌波推到了一边,摇了摇头,不明所以,但跟都明玉达成秘密协定的喜悦盖过了一切,也不管朱凌波的心情为什么不好,自去见朱礼商议去了。

    朱凌波回头望了一眼,心情沮丧,朱礼最后说的那句话,取自《春秋》的典故,郑伯也就是郑庄公,他和公子段是兄弟,因国君之位发生了冲突,最后庄公获胜,公子段出逃至共邑。朱礼当她不爱读书,必然不懂这些,所以低语时没有避讳什么,但朱凌波恰好在族学玩耍时旁听过这一段故事,因而心生寒意。

    谁是郑伯,谁是公子段?

    朱凌波虽然刁蛮任性,但人极是聪明,今日听了朱礼一席话,许多以前懵懂不明的东西立刻想的清清楚楚。朱聪看似忠厚,实则城府深沉,要是连朱礼都明里暗里支持朱睿,那不久的将来,朱聪必定会奋起反击,兄弟阋于墙内,恐不是朱氏之福。

    难道,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兄友弟恭,大家平安喜乐的在一起吗?

    难道,权力,真的可以泯灭亲情,让大兄六兄那样的男子,也蒙蔽了双眼吗?

    不行,我要去见六兄,让他不要跟大兄争了!

    朱凌波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到马厩取了她最爱的小红马,打包了几件衣服和盘缠,纵马往北疾驰而去。

    朱聪在房内见到朱礼,兴奋的脚下有点不稳,但脸上还是强忍着得意,道:“三叔,都明玉有取而代之的意图,并邀我去参加下元节。”

    “下元节?”朱礼皱眉道:“下元节在二十天后,那时正是司隶府查案的要紧关头,你贸然出现,会不会惹来他们的注意?”

    朱聪似乎很有把握,道:“不妨事,我去祭拜水官,名正言顺,然后再找个合适机会跟都明玉碰面,不会蠢得去惹司隶府。”

    他终按捺不住,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道:“都明玉真是小人,方才在三叔面前振振有词,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杜静之的心腹股肱,没成想,我仅仅三言两语,就让他倒戈相向,哈!”

    朱礼微微一笑,抚着长髯,神态悠然自得,没有多说什么。朱聪却感觉到了,猛然止住了笑意,疑惑道:“三叔,难道我说错了吗?”

    朱礼叹了口气,道:“杜静之是傻子吗?”

    朱聪摇摇头,道:“杜静之身为扬州治祭酒,在扬州多年稳如磐石,无人敢动,若是傻子,其他人岂不是连傻子都比不上?”

    “那就是了!杜静之既不是傻子,当然明白眼下的处境已是千钧一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你要是杜静之,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朱氏耀武扬威,虚言恫吓吗?”

    朱聪悚然一惊,道:“不错,他要么不派人来,忍了这口恶气,要么委曲求全,服软认错,绝对不会像都明玉这般嚣张跋扈,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激怒了我等,让事态更加不可收拾……三叔的意思,都明玉他,他……”

    “若我所料不差,都明玉传的话,都是他自个捏造,并不是杜静之的本意。”

    朱聪张大了嘴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道:“都明玉为何这样做?”

    “很简单,因为都明玉想让杜静之死的快一点,扬州治祭酒的宝座也可以快一点换个主人。他此次来富春,本就是为了寻求我们的帮助而来,先前种种作态,不过以退为进,垂饵钓鱼罢了。”

    朱聪满脸羞惭,颓然道:“三叔,要不是你,我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孰料竟入了别人预先设好的陷阱,实在心中有愧。”

    朱礼站了起来,走至门口,停下了脚步,淡淡的道:“子明,你要知道,想作朱氏的宗主,巴结讨好我是没有用的,你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让所有人心服口服。都明玉的陷阱,如此浅显和幼稚,难道你真的看不出吗?”

    朱聪惶恐起来,道:“三叔,我……”

    朱礼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道:“你其实早看出了都明玉为谋求合作而来,却偏偏故意装作不知,这等伎俩,以后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朱礼离开之后,朱聪慢慢的靠在了椅背上,脸上的羞惭和惶恐瞬间消失不见,变得冰冷的可怕,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眼中透射着无比坚毅的光芒。

    为了朱氏的将来,我可以做任何事,

    也可以变成任何人,

    有时候,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第五章 暗室

    柳汀斜对野人窗,零落衰条傍晓江。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一双双。

    徐佑身着青色宽袍,斜靠在一株柏树上,极目远眺着山的另一边,心中万千思绪,却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这一首诗。

    今夜无月无星,愁云密布,密林深处偶尔惊起寒鸥,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辰。

    秋分和履霜并肩立在身后,悄声私语:“阿姊,小郎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怎么半响没有说话了?”

    “恐怕是有一点!”

    “可小郎同何郎君打赌赢了钱,应该开心的很呢。”

    履霜抿嘴一笑,俯到秋分的耳边,道:“郭夫人被司隶府的人带走问话,彻夜未归,小郎岂能开心的起来?”

    秋分轻呀了一声,道:“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她的眼中透着几分焦急,道:“阿姊,司隶府到底是干什么的,连小郎似乎都忌惮他们几分。”

    “司隶府啊……”

    履霜敛了笑意,下意识的瞧了瞧四周,好像那些神出鬼没的司隶府徒隶就在身边某一处偷窥,她扬起下颌,眼神迷茫又带着点不可名状的恐惧,道:“司隶府设立于汉武帝征和四年,有司察之任,举使之权,可以纠百官,督奸猾,是皇帝的耳目之臣。后来经过历朝历代的起伏,到了当下,司隶校尉已经成了二品高官,权位之重,封侯、外戚、三公以下,皆受其监察,号称无所不纠!咱们钱塘是小地方,寻常没有司隶府的人走动,但在金陵城和京城周边郡县,说一声司隶府来了,可以让小儿止啼!”

    秋分不懂官制,但也知道这样的权力实在大的超乎想象,咋舌道:“这么厉害啊,怪不得小郎担忧郭夫人……”

    “倒不是担忧!”徐佑笑着回转过头来,道:“郭夫人自保无虞,司隶府的人再厉害,总不能强加无罪之人。只是……”

    他摇头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履霜秋水滢目,注视着徐佑,低声对秋分解释道:“只是怕司隶府的人查到小郎身上来……”

    徐佑叹了口气,道:“司隶府这次派了卧虎司的假佐孟行春来查案,此人我在义兴时就多有耳闻,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是稍有不慎,很可能引火烧身。”

    这次对付天师道的计划,处处都留下了徐佑的影子,自然也留了不小的漏洞。毕竟他先是在至宾楼和詹珽起过冲突,又多番进出钱塘县衙,更跟着詹文君逗留明玉山,真要细究起来,以孟行春的阅历和见识,不好说万无一失。

    “小郎莫过忧虑,席元达既死,白蛇也身首异处,杜静之几乎要声名狼藉,天师道在扬州治已经摇摇欲坠,况且还牵扯到了吴郡四姓门阀,还有太子和江夏王的明争暗斗,这么多方的势力夹杂在一起,孟行春奉上命而来,当务之急,必定是稳定扬州的局面,不会再贸然多生事端。若我估测,他纵然能够发现些许疑点,但也不会深究到底。”

    徐佑轻噫了一声,夸赞道:“没想到当局者迷,还是你看的清楚明白。”他和何濡都是智计过人之辈,岂能想不到这一层,怕只怕安子道派孟行春前来不仅仅是为了白蛇的案子,如果另有密谋,很难说局势会朝着哪一个方向发展下去。

    正在这时,万棋提着荷叶风灯从山路的另一端走来,见到徐佑屈身行礼,道:“郎君,我家夫人有请。”

    詹文君回转明玉山中,略加洗漱,立刻请来徐佑相见。现下两人已经十分的熟络,密谋时也不再让第三人在场,连万棋都站到了门外守候。徐佑虽然忌讳,但詹文君毫不在意,自也不能表现的太扭捏,等落了座,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于孟行春,道:“孟假佐其人如何?”

    司隶府的最高长官为司隶校尉,下设鹰鹯和卧虎两司,两司的长官为从事,次为假佐,所以孟行春的级别已经算是很高的了,能把他派到钱塘,足见此次事件的影响之大。

    詹文君似乎也没想到徐佑会先询问孟行春,愣了一下,细细回忆跟孟行春见面的情形,然后说了四个字,道:“高深莫测!”

    徐佑点了点头,平静的道:“能在司隶府做事,城府森严是题中应有之意,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酷吏?”

    历史上有名的酷吏,比如张汤,来俊臣,除去厉害了得之外,还有一个通病,就是不知变通,不懂进退,俗话点说就是一根筋,抓到点把柄,非要整的人家家破人亡,所以下场都不是很好。

    詹文君想了想,道:“孟行春虽然名声在外,但多是以巧谋明思断案,未曾听闻爱用酷刑……”

    “所谓酷,并非刑讯之严!”

    詹文君疑惑道:“有什么区别呢?”

    “酷吏,是要兴大狱的!”

    徐佑曾读过来俊臣编纂的《罗织经》,恶毒心计,狡诈肝肠,真真当的起一个酷字,道:“我们不怕孟行春巧谋明思,只怕他邀功心切,广为株连,伤及无辜。可听过一句话?‘事不止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这才是使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詹文君一惊,道:“郎君是担心孟行春……”

    “方才和履霜说起,她以为我在担心孟行春查到自个头上。其实不然,我担心的是孟行春会借此机会,秉承上意彻底整饬天师道,更有甚者,会将天师道扬州治连根拔起,寸土不留!”

    詹文君执掌郭氏,船阁又是消息灵通,朝廷那点事知之甚详,安子道大力扶持黑衣宰相竺道融,扬佛抑道,已经不是秘密。

    “正是有鉴于此,郎君才设计杀了席元达,死无对证,由他担了所有的罪过。至于其他,詹氏保住了家业,郭氏也正好抽身事外,杜静之坏了名声,但可苟全性命,天师道失了一局,却不至于丢了扬州。如此孙冠不会大怒,主上也没办法借题发挥,各方相安无事,维持当下这种脆弱的平衡,岂不是上上大吉?”

    徐佑苦笑道:“计划是这样没错,只是对孟行春这个人了解的太少,我有些不安……”他沉吟了片刻,道:“船阁中可有关于孟行春的情报?”

    詹文君扬棋螓首,冲着门外喊道:“万棋,去将孟行春的卷宗拿来。”又对徐佑道:“从衙门出来后,我顺道去了趟船阁,正好千琴已经整理好了孟行春的历年行至卷宗,便拿了回来,知道郎君可能要看。”

    “知我者……”

    徐佑突的闭口不语,詹文君歪着头,似笑非笑,好像在问:后半句呢,怎么不说完?

    徐佑干咳一声,不敢再说下去,立刻转移话题道:“孟行春都询问了夫人什么话?”

    “不外乎跟席元达接触的种种,还有鹿脯的丢失始末。但他的关注重点还是在那条白蛇,问我怎么发现,又怎么处置的……”詹文君垂下目光,耳垂处的绯红却聚拢不散,道:“我看他有些不信白蛇是在西湖偶然发现,说湖边每日行人来去,若有白蛇,恐怕早就现世,不会等到那一日。”

    徐佑笑道:“你怎么回答的?”

    “自然是按照咱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回他白蛇乃世间神物,藏在洞穴中不被凡人发觉,岂不是理所应当?”

    “想来孟行春会追问,既是神物,又如何被你郭夫人找到的呢?”

    詹文君噗嗤一笑,道:“正是,知孟假佐者,徐郎君也!”她调侃了一句,算是借此隐晦的表明对徐佑刚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的在意,继续道:“我回说一夜梦中有老者骑白鹿来,言及钱塘湖边有遗失之物,至天明,携部曲沿湖寻觅,才找到了白蛇和丢失的鹿脯。孟行春又问,梦中老者可是混元?我说不知混元何许模样,他这才住了口,良久没有说话,然后就问起了席元达,再不提白蛇的事了。”

    “孟行春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你这番话靠不住,但只要明面上说的通,他也没鬼神没辙。”旁边的烛台兹兹一声,不知发生了何事,闪了两下,攸忽熄灭。由于夜深,房内只燃了这一处白烛,顿时陷入了黑暗当中,伸手不见五指,连对面而坐的两人,也都看不清彼此的容貌。

    房间里静的只有呼吸可闻!

    徐佑不知火折放在何处,也不会伺候这些烛台,加上客人的身份,只能安坐不动。可詹文君也同他一样,没有起身去点烛火的意思,万棋又不在门外,其他的侍女更是离的太远,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身姿在黑暗中相对无言。

    咚!

    轻微到极点的一声心跳,却仿佛在耳边炸开了一片响雷,詹文君的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徘徊不去,徐佑突然变得有点不安,好像今晚注定要发生点什么。

    他有些期待,也有些犹豫!

    终于,他伸出手去,在案几上缓缓向前。他不知道手该伸向何处,可冥冥中却似乎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案几上等着他。

    触摸到,就可以抓住一个人!

第六章 君子不欺

    “夫人,孟行春的卷宗取来了!”

    万棋的声音响起,让房内的两人同时微微一颤。时光似乎只维持了数秒,也似乎过了一生,詹文君幽幽一叹,道:“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徐佑听在耳中,詹文君的语气里透着些许得而复失的遗憾,却又仿佛如释重负的平静如水。

    吱吱!

    木门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借着万棋手中提着的宫灯的余光,徐佑终于看清案几上那一只纤细洁白的绝美玉手,青葱也似的指尖,和他的手指仅仅隔了寸许的距离。

    触手可及,

    却又遥不可及!

    注意到徐佑的目光,詹文君飞快的缩回了手,咬着红唇,眸子里几乎要滴出水来。她本是大方如男子的性格,却在遇到徐佑后数度感觉到莫名的娇羞和躁动,似乎蛰伏了十几年的女儿心思,都在这一刻绽放开来,鲜翠欲滴。

    万棋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疑惑道:“白烛怎么熄了?”

    徐佑先反应过来,道:“方才不知为何烛台突然灭了,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万棋应了一声,将宫灯放在屋中的地上,从烛台下方的暗屉里找到青铜灯剃,拨弄了一番,回头道:“灯芯从中燃断了,重新换一根白烛就可以了。”

    烛光重新点亮了房间,詹文君已经变得神色如常,接过卷宗,放在案几中和徐佑一同查看。上面详细记录了孟行春从入仕到近年来的大多行迹,包括经手的案子、朝野的风评,以及司隶校尉萧勋奇关于他的品鉴。

    “机警渊著,唯失于厚重……萧勋奇对孟行春的评价挺高嘛。”

    萧勋奇出身兰陵萧氏,是安子道幼年好友,两人可以说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习字,当然也少不了干了许多年少轻狂的无礼勾当,属于铁的不能再铁的关系。所以安子道登基以后,辗转提拔萧勋奇做了司隶校尉,也是在萧勋奇的带领下,司隶府为安子道登基后清理辅臣、独掌大权冲锋陷阵,立下了汗马功劳。世人评说,萧勋奇一双手沾满的血腥,可以让淮水三年不清,由此可见一斑。

    徐佑摇头道:“萧勋奇的话不能听信,此人堪称我朝第一奸诈,任何话从他口中,都可能布有陷阱,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譬如他评价孟行春机警,或许是对的,渊著也有几分真实,但厚重,则未必。若真的有人以为孟行春厚重,妄图以情理说之,恐自投罗网,犹未可知。”说着又翻看了孟行春经手的案子,从朝中到地方,从勋贵到齐民,可以称得上包罗万象,不过仔细思量,能够逐渐梳理出一个清晰却不完整的人物形象——孟行春出身微寒,苦学成才后难以通过大中正荐举入仕,却又不甘心埋没,于是选择加入司隶府,做了读书人和名士们看不起的鹰犬。他办事尽心,侍上恭谨,人又极聪明,开始在司隶府崭露头角,为萧勋奇看重,短短十年,就做到了卧虎司的假佐。

    这样一个人,或许表面上看去,早被这练练红尘打磨的坚韧圆滑,不会轻易为言语所动,但徐佑最会辨识人心,越是这样一个人,贪恋权力和地位,越是从骨子里透着自卑。这种自卑源自于出身,源自于郁郁不得志,源自于努力不被世人认可和崇敬,他的心性非但不圆满,其实漏洞百出,并非无懈可击。

    看完了厚厚的卷宗,东方浮出鱼肚白,徐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去,发现詹文君趴在案几上,侧脸压着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已沉沉睡去。

    房中燃着地火,温暖如春,不需要徐佑脱下外套上演一出狗血剧,凝目望着詹文君棱角分明的俏脸,平日里的坚毅果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安心和平静。突然,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可爱的蹙了下眉心,吹弹可破的肌肤泛起层层的涟漪,微微翘起的红唇如同初春时节随风摇曳的桃花,说不出的诱惑迷人。

    徐佑笑了笑,轻手轻脚的站起身,走过去开了门。听到门声,一直候在门外的万棋躬身行礼,徐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悄悄指了指房内,万棋一愣,似乎没想到詹文君会当着徐佑的面睡过去,忙进内服侍去了

    回到居住的院子,看到从来不早起的何濡站在院子中间,低头观注视着天井池中的落叶,凑过去跟着看了会,池中杂乱无章的堆着九片落叶,兴许是还没来得急清扫的缘故,皱眉道:“几片破叶子,有什么好看的?”

    何濡一嗤,道:“你懂什么,天地万物自成卦数,吉凶祸福存乎一心。在你眼中是落叶,在我眼中却是变化!”

    “变化?什么变化?”

    何濡沉吟不语,末了竟拂袖一甩,将池中叶子搅和成一团,转头打量了一下徐佑,揶揄道:“彻夜未归,是不是红鸾帐暖,已做了詹文君的入幕之宾?”

    这话透着下流味,徐佑冷哼一声,道:“君子不欺暗室,你自个龌龊,可别以己度人!”

    “哈哈哈!”何濡大笑,眨了眨眼睛,道:“七郎,今日你做君子,以后可不要后悔莫及!”

    徐佑听他说的笃定,心中一动,想到他方才俯看落叶而成卦数,耸了耸肩,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何濡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似觉好笑,又似觉奇怪,道:“之前你进来时,恰好一片枯叶不偏不倚的落在池中,兑上坤下,将原先的卦象变成了萃卦。”

    “萃卦?”

    “泽地萃,兑为水,坤为土,利有攸往!对詹文君,你应该主动些才对。否则过了这次的机缘,想再一亲芳泽,怕很难如愿。”

    徐佑深知易经包含宇宙万物,个中道理精妙入微,但要说从几片叶子就能看出男女之事,实在有点天方夜谭,道:“你通晓阴符四相,可能对易理的认知远在我之上。但你自幼在寺庙长大,见过的女子还没有读过的经书多,如此妄议情爱,其实哪里懂得女儿家的心思?没听过一句话吗,女人心,海底针,周天十六卦再怎么精妙,也揣摩不透女郎们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再则,若是靠着趁人之危才能一亲芳泽,我徐佑虽然不知礼,却也不屑为之!”

    话音刚落,听到履霜跟秋分在正中的台阶前窃窃私语:“小郎在义兴时是不是常常游玩声色之地,竟如此懂得女儿家的事?”

    “也没有啊,我平日跟他去最多的地方是家里的武库……至于其他的,或许是有的,只是我就不知晓了……”

    徐佑一脸无奈,转过身道:“你们几时出来的?”

    履霜迎了过来,弯腰为徐佑摘去革带上挂着的草絮,盈盈笑道:“刚来,只听到小郎说什么不屑为之,婢子多嘴一句,小郎不屑为之的,是何事呢?”

    连秋分也听出履霜在打趣徐佑,憋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徐佑瞪了履霜一眼,摸着肚子叫道:“早膳好了么,快要饿死了……对了,风虎呢,去叫他起床用膳。今日倒是稀奇,其翼起的这么早,风虎却不见了人……”

    左彣没有赖床的习惯,之所以起的晚,是因为受了伤。他那日使剑接住了席元达的铁球毒针,被一枚擦肩而过,当时没有在意。过了这几日,毒性不知不觉中蔓延到了身体内,猛然发作,竟至一病不起。

    徐佑得知之后,立刻知会詹文君,要她请来钱塘名医赴明玉山问诊。大夫来了之后,开了祛毒养肝的药,用了几服,只是暂时抑制了毒性,却不见根本的好转。徐佑和何濡商议之后,断定解药还得往天师道去寻,只恨没有和李易凤约定联络方式,急切间找不到他的人。一方面四处请名医来会诊,不论远近,皆重金请上山来;另一方面积极派人去吴县寻找李易凤,只要有他在,席元达这点毒药伎俩,信手就能解去。

    不过五日后得到回报,李易凤已经交接了捉鬼灵官的教务,只身回转鹤鸣山,不在吴县了。徐佑曾跟他说过事有不可为,立刻抽身而退,看来他上次送定金丹后就立刻离开了扬州治这个是非之地。当机立断,急流勇退,不愧是李长风的高徒,舍得下扬州这繁华之地。

    他走的及时,却苦了左彣这个病人,没了李易凤,徐佑思前想后,顾不得避嫌,到县衙和跟顾允一番密议,请他私下里拜托孟行春,看能不能从天师道找来解毒之物。

    天师道在扬州治的所有有关人等,尤其跟席元达关系密切的人,现在都在孟行春的掌控之下,不知会他一声就去暗中搜寻,一来惹人疑窦,二来必会事倍功半,三来,也是怕得罪了他。照徐佑的评鉴,孟行春热衷功名,权力**极重,这样的人,一旦大权在握,肯定将扬州治视为囊中物,一旦让他觉得徐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后果可想而知。

    要说现在整个扬州不能得罪的人,孟行春绝对排在前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走通他的门路,从席元达亲近之人的手中寻来解药,为左彣解去所中之毒。

    顾允自然一力应承下来,左彣受伤,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护钱塘百姓,要不然以他的身手,想要躲避易如反掌,哪里会被毒针沾身?只不过孟行春对此并不上心,他身负上命而来,殚精竭虑尚恐差事办的不好,岂肯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等小事上,所以又过了七日,还没有给顾允答复。

    徐佑却等不及了,左彣的伤势有逐渐加重的趋势,好好的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看着让人焦急又心伤,无奈之下,只好亲自登门求见孟行春。

    孟行春没有住在县衙,而是选了城隍庙左近的一处小宅院落脚。徐佑递上了拜帖,等了片刻,一名普通齐民打扮的人带他进去,别看这人打扮普通,但步伐稳健,双目有神,定是孟行春手下的徒隶,也被称为黄耳犬。

    司隶府有鹰鹯和卧虎两司,鹰鹯,意为忠勇,卧虎意为峻法。后来杀伐过度,为天下所忌,因鹰鹯司多穿紫衣,卧虎司多着黄裳,朝野讥嘲为紫尾獍和黄耳犬。

    船阁拿到的情报显示,孟行春此次离京,只带了三十名徒隶。但人不在多,司隶府的徒隶都是从军中选拔的精锐,受过各种残酷又专业的训练,锁人拿人,破家灭门,一可当十,如狼似虎,不能等闲视之。

    刚进了门,就听到一个沙哑中透着低沉的声音,道:“徐郎君,久仰大名!”

第七章 司隶府

    孟行春身量修长,样貌清癯,不同于一般人对司隶府凶神恶煞的印象,他的身上满是书卷气,举止文雅,笑容可掬,对徐佑这个前贵子,现齐民,表现的十分的热情,并没有丝毫的倨傲和自矜。

    不过徐佑不敢大意,从孟行春过往的经历看,但凡小瞧他的人,现在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他拇指交叠,双手对扣,高举过头,躬身行礼,道:“参见使君。”

    孟行春上前两步,扶着徐佑的胳膊,谦逊道:“区区一假佐,不敢当使君的称谓。”

    司隶府的官制有点奇葩,司隶校尉是正二品,算是做到了人臣的极致,可作为副职的司隶从事却只有五品的官衔,再次之的假佐就更惨了,仅仅六品,食三百石,要是家里人口多,不搞点副业,比如贪污受贿,连家人都养不活。但司隶府的权势大的可怕,就算六品假佐,也可以整治的三品高官痛不欲生。朝廷如此设置职权,也是为了平衡起见,有意压低这些鹰犬的品阶,以免尾大不掉,难以控制。

    “使君奉主上钦命公干,位在扬州诸公之前,称一声使君,其实是怠慢了!”

    孟行春微微一笑,心中受用,挽着徐佑的手在一旁的胡床上并排坐下,道:“听闻义兴七郎急公好义,是门阀中的游侠儿,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

    这种场面话真要扯开了说,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带重复的,徐佑为救人而来,时间紧迫,不想互相吹捧个没完,又闲谈了几句义兴的风土人情,笑容一收,正色道:“不瞒使君,今日登门,实为有所求而来!”

    孟行春坐直了身子,也不接话,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然后又慢慢放下,神态轻松自如,不缓不急。徐佑保持着适度的恭谨,并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透着让人舒心的温和。孟行春眼角的余光瞄了他一眼,不易察觉的微微颌首,这才笑了笑,道:“明玉山上的那位左郎君,中了席元达的毒针,伤势重不重?”

    自让顾允出面找孟行春疏通,徐佑就没想过能再隐瞒住左彣的身份,虽然顾允跟孟行春说是他府中的部曲受伤,但左彣在钱塘湖上的那一剑光辉灿目,岂是等闲之辈能够使出的剑法?孟行春身为司隶府的假佐,是这世间耳目最灵通的人之一,想瞒住他,无疑痴人说梦。

    “那日左彣在钱塘湖边围观白蛇现世,突然见席元达暴起,恐伤及百姓,所以不顾生死,接下了漫天的毒针。不料自己却不能避免,如今伤重频死,我跟他情同手足,故厚颜来求使君,望看在钱塘百姓的薄面上,救他一救。”

    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孟行春斟酌一下,道:“前几日顾明府曾找过我,说的跟微之是同一件事,不知……”

    徐佑给足他面子,闻言立刻起身,拱手一揖,道:“使君莫怪,顾明府也是受我所托,两件事本是一件事。只是知道使君公务繁忙,不敢贸然登门拜访,所以辗转托付顾明府,请他代为转圜。”

    “坐坐,不要那么多的礼数。”等徐佑重新跪坐于地,孟行春摩挲着茶杯,笑道:“微之太见外了,早知是你的事,我更得尽心去办。”

    “不敢!”

    徐佑有些奇怪,孟行春这句话说的太客气了点,他现在一介齐民,无权无势,跟顾允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的区别。可听话里的意思,好像比起顾允,他的面子反倒更大一些。

    孟行春沉吟了片刻,道:“说实话,我最近忙的焦头烂额,顾明府虽然吩咐了一句,但也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处理。当然了,现在知道是微之的事,我当下就办,来人!”

    一名徒隶走了进来,孟行春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制的牌子,道:“去吴县林屋山,找到席元达所用毒针的解药,明天落日之前,送到徐郎君府邸。”

    从钱塘到吴县,走水路逆流而上,不作停歇也得三日夜才能到,陆上除非骑马,且不计马匹的损耗,才可能在明天落日前往返两地。

    江南缺马,虽然经过百年休养生息,已经不再是安师愈登基时连六匹纯色的马都凑不够的贫下中农时代了,但每一匹马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比如驿站的马,只有传发加急公文时才能不计代价的使用,仅仅为了左彣,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朝廷眼中,十个左彣也未必有一匹马值钱。

    “不用这么急,七天内能够寻来解药,已经足感使君大德。”纵然知道孟行春不是善茬,但这等豪迈至极的做派也让人忍不住从心底感激。反正要送人情,不如送的干脆彻底,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孟行春笑了笑,挥挥手,徒隶悄声退了下去,道:“司隶府的马没太仆寺养的那些娇气,都是从西凉市易过来的山丹马,跑百里路如拾地芥,没什么大碍。”

    西凉盛产骏马,自西汉在张掖设马场以来,以蒙古马和西域各国的骏马进行杂交,培育出名闻天下的山丹马,体形匀称,粗壮结实,雄健膘悍,好养且耐操,速度与持久力兼备,历来都是骑兵的首先马匹。

    市易?

    徐佑还真没听说楚国跟西凉有经贸往来,不过这具身体的前主人醉心武事,不懂经济,对这方面关注不多,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多谢使君!”

    徐佑现在一穷二白,也不怕孟行春惦记,就算他别有所求,也是以后的事了。当务之急,是救回左彣的性命,其他的都不重要。

    “些许小事,微之无须放在心上。” 又一名徒隶走了进来,到孟行春身边低语了两句。徐佑察言观色,适时站起,说道:“佑先行告退,日后使君有闲暇时,再来拜会。”

    孟行春笑道:“也好,顾明府差了人请我过去,就不留微之了。不过下次再来可要先打听好我在不在,今日是赶的巧,我凌晨才从富春县回来,不然也碰不上面。”

    徐佑心中一凛,脸上浮出笑意,道:“确实赶得巧了,说明我和使君比较投缘。”

    “投缘?我喜欢这个词,不错,投缘!”

    孟行春哈哈大笑,挽着徐佑的手送他到了门外,道:“白蛇案了,我在扬州还会留些时日,望跟微之多走动走动。再怎么投缘,若不走动,感情难免也就淡了!”

    “敢不从命?”

    离开了孟行春住的这条巷子,徐佑没有停留,直接转到詹氏老宅,在船阁中见到了千琴。上次打赌千琴输了,这会心气还不平,对徐佑浑没好脸色,看见全当没看见。徐佑腹中好笑,却沉着脸道:“又开始没规矩了?夫人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

    千琴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瞪了徐佑一眼,百般无奈,屈身行礼,然后抬头道:“你来做什么?”

    “从即日起,把监视孟行春的船工都撤回来。特别是他的住所左近,一个人都不要留!”

    “为什么?”

    千琴疑惑道:“孟行春奉上命督查扬州,不掌握他的行踪,如何应对以后的局势?就单说他抵达扬州之后的这十七日,朝出刺史府,暮至钱塘县,不仅遍访吴郡四姓,就是刘明义的家和死去的两名商贩的家里也都派人去查问了一番,此人行事缜密小心,不可不防。”

    “防自是要防的,只是得换个法子。”徐佑正色道:“你派去的船工已经被他发觉了,再不撤回,不出三日,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孟行春送的又一个人情,徐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看重,但也不能坐视船阁的船工面临危险而不施救。

    孟行春高明就高明在,不动声色之间,告诉徐佑他知道船工的存在,你可以认为这是警告,却也可以认为这是人情,因为他本来可以将这些船工抓起来,杀掉也可,威胁詹文君也可,都会得到更大的利益,却偏偏选择告诉了徐佑。

    一举一动,自成江河,

    一言一语,别有沟壑,

    孟行春,不可小觑!

    “啊?”

    千琴将信将疑,道:“监视孟行春的船工都是船阁里最出色的探子,且一日一换,轮番跟踪,绝无可能暴露。区区黄儿犬,在京城还能仰仗主上撑腰,肆意狂吠,耀武扬威。到了扬州,目不及十里之远,耳不听隔墙之音,还不是任人玩弄?”

    “不知天高地厚!”徐佑斥责了一句,但也知道千琴不会心服,懒得多跟她饶舌,道:“今日我去拜会孟行春,他亲口告诉我的,不会有错!你只管听命行事,别的无须多言!”

    千琴这才大惊,她再不爽徐佑,也知道这等大事开不得玩笑,既然是孟行春亲口所说,只怕派出的船工真的暴露无遗。

    徐佑看了下千琴的脸色,道:“不过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司隶府汇聚了天下英才,船阁能跟了这些时日,已经非常的不容易。”

    这是安慰千琴的话,很有可能在船阁监视孟行春的第一天就已经暴露了行迹,只是孟行春不屑揭破,或者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又或者是将计就计,引而不发。还是那句话,凡是司隶府出来的人,心思手段都极难揣测,不到最后一刻,所有的猜想都可能是错误的。

    千琴执掌船阁,可以说投入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也是她小小的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情,不管是朝中地方,不管是政治经济,也不管是人是物,只要船阁想知道,就一定可以知道,指掌之间,握有天下。

    可是,面对司隶府这个同行,或者说情报界的前辈,还没交锋就彻底败下阵来,实在让千琴觉得惭愧和惶恐。

    “诺!”

    千琴再次拜倒,双手贴额伏地,这一次多了几分实心实意,道:“我马上把人撤回来,多谢郎君示警之恩。”

第八章 定金丹

    回到明玉山,徐佑见到何濡,说了跟孟行春的谈话内容,道:“此人看似雍容,实则心胸狭窄,举止顾盼,都拼了命想要装扮出一幅名士风流的华门逸态,却又好似邯郸学步,沐猴而冠,简直可笑之极。”

    英雄不怕出身低,安师愈也不是世族门阀,可连皇帝都做了,孟行春这样的人,属于典型的当了**还要立牌坊,难怪徐佑看不上他。

    何濡笑道:“观其行而知其志,身为读书人,却甘愿在司隶府做一只咬人的黄耳犬,人品等而下之,不用多说。至于权欲心过重,倒不是什么问题,水至清则无鱼,喜欢权势是男子的通病,无可厚非。但孟行春腹中气始终难平,凭什么付出了比门阀弟子百倍的艰辛,却只能在司隶府谋个不被世人所重的职位和前程,这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七郎要多加留意,日后可以借此驱使他为我们所用。”

    徐佑眉头一皱,道:“孟行春因出身卑微而自苦,这等人连自个赖以存身的宗族都瞧不起,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出身卑微是寻常事,但出身卑微,却向往华门的百年气度,这就是把柄,可以授于人手的把柄。”何濡随手扫去案几上的浮尘,道:“譬如这张几,用的是最上等的红木,但只做几案未免屈才,可它要是想做雕栏画栋,除非打碎了重新过来,否则就是痴心妄想。”

    说来说去,还是要往造反的路子上靠,徐佑现在已经有些麻木,听的多了,仿佛造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摇头道:“你啊,不要看谁都可以拉进来入伙,孟行春未必有这个胆子……”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为旗,斩木为兵,可是真有胆子?形势所逼罢了!”何濡不屑一笑,道:“孟行春现在只是假佐,刚入流的末吏,不值一提,但司隶府却是一个要紧的所在,借此良机,先跟他交好一番,日后用,或是不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内。”

    徐佑不以为然,道:“就你我当下的身份,一文不名,说这些未免太远了……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没得惹人嗤笑。”

    何濡斜眼道:“七郎,没想到,你竟是妄自菲薄之人?”

    徐佑跟他扯不清,起身舒展下筋骨,道:“我去见詹文君……今日听孟行春的口风,这件事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他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道:“其翼,这段时日,你见过宋神妃吗?”

    詹文君从房内出来,穿着紫色的刺绣袿衣,腰间裹着白色的围裳,金银镂带,长襳飘飘,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足蹬五纹靴,头垂堕马髻,薄妆淡扫,眉目如画。

    “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徐佑笑着赞道:“夫人盛装打扮,可是有喜事临门?”

    《释名??释衣服》:“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这种衣服形式在后世的绘画中常常可以看到,徐佑并不陌生,不过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隋书??礼仪志》里说的“袿大衣,盖嫁衣也。”此时虽然还不是隋唐,袿衣就算不作嫁衣,也该是极其重要的场合才能穿戴的衣物。

    “郎君秀口雅言,文君拜服!”

    詹文君在徐佑面前尺余处立定,身上的幽香若有若无,双眸中透着难以遏制的惊喜,道:“我正要请你过来,神妃阿姊从吴县传来口讯,要我即刻启程去见家舅……”

    徐佑一惊,道:“郭公有消息了?”

    郭勉自那夜在津口被抓,然后不知被关押到了哪里,詹文君撒出去的人手始终找不到他的所在,应该不止一处关押地点,随时都在转移变换当中。

    “嗯,刚从刺史府的一处密牢中出来,阿姊陪着在吴县的山郊别院安歇,身体无恙!”

    徐佑心思电转,他竟然不知宋神妃几时去的吴县,寻思起来,好像自上次因说书人的事见过一面, 之后这一个多月,人迹渺渺,不现芳踪。

    他眉头皱起,道:“夫人可是信不过在下?”

    詹文君听闻此话,顿时一愣,道;“郎君何出此言?”

    “宋神妃前往吴县,必定是得了江夏王的允诺,才能有资格周旋在虎狼之间,跟柳权柳使君谈条件,从而将郭公救出。兹事体大,为什么不事先对我言明?”

    詹文君凝视着徐佑,点漆星眸,盈盈一脉,仿佛藏着无法言说的委屈,然后低垂着头,往日清朗的声线也变得柔弱起来,道:“记得曾与郎君说过,江夏王那边我从来不插手,神妃去吴县设法营救家舅,是通过十书牵上了江夏王的线,然后两人暗中商议谋划,具体如何实施,我从不曾问,就算问了,其实也无从知晓。并且神妃说过,她此去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救出人,还要看时局……故而没有特地跟郎君提起……”

    她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府中内情错综复杂,我对船阁和泉井的掌控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所以有些事,哪怕再重要,也只能忍耐。正好咱们的计划开始推进,夜以继日,分身乏术,就更是无暇过问了。”

    徐佑问出口就后悔了,以他跟詹文君如今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但至少要比其他所有人都亲密的多,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干咳一声,道:“是我想的差了,夫人莫怪!”

    詹文君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怪我就是好的,我哪里敢怪你呢?”

    徐佑暗呼一声厉害,女子不管性格如何,直爽也好,妩媚也罢,生来就会这套糊弄男人的把戏,英雄难过美人关,难就难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哪个男子能够抵挡的住?

    詹文君带着万棋和一百五十名部曲赶往吴县,如果轻车简从,骏马疾驰,一日夜即可抵达。只是怕途中生变,所以带了众多部曲护卫,改乘舟船逆流北上,需三日才能抵达吴县。徐佑没有第一手情报,还无法猜测到底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让郭勉能够安全脱身,但至少,这是一个好消息。

    不过命运总是如此,福不双至,好消息之后,就是坏消息了,第二日晚间,一名徒隶到明玉山拜见徐佑,或许是孟行春叮嘱的缘故,执礼甚恭,毫无司隶府的嚣张气焰,歉然道:“职下王复,见过徐郎君。我等在林屋山中四处搜寻,并拷问了多人,并没有席元达所用毒针的解药。假佐深感不安,严令我等代他向郎君赔不是。”

    徐佑昨日在孟行春的住处见过这个徒隶,所以满怀希望等他拿出解药,好为左彣拔去毒性,恢复康健之身。乍听在耳中,顿时如同晴天倾盆雨下,一时竟没有反应。

    王复偷偷抬头打量了徐佑的脸色,司隶府的人最会察言观色,知趣的没有做声。

    “会不会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密室中藏匿?或者,询问下席元达的心腹,打听出毒针的来处,何人所造,熬制的毒药为何,也好对症下药……”

    徐佑定住神,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既然寻不到解药,知道毒药的药理,再自行配置也是可以的。

    王复摇摇头,道:“问过了,查不到!”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世间还有司隶府找不到的东西,换了别人,更是痴心妄想。王复又道:“据席元达手下一名五百箓将的供认,这种毒是席元达的独家秘术,用了多种不同的药物熬制,药性混杂在一起,着实难以辨明。就算召来三吴名医会诊,要穷究药理,恐也得三五个月的时间……”

    左彣中毒已快月余,要不是修为精纯,只怕早就一命呜呼,怎么也不可能坚持三五个月。饶是徐佑智计过人,也觉得束手无策,颓然道:“如此,真的只能等死了吗?”

    王复犹豫了下,趋前几步,低声道:“那个箓将在被拷问时说过一句:除非求来李长风大祭酒的定金丹,否则天下无人可医。我看他疯癫如狂,此话未必当真,想那李大祭酒远在鹤鸣山,往返路途千里迢迢,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席元达毕竟是天师道的人,郎君想要找李长风求药,无疑缘木求鱼,所以先前不曾提到……”

    “定金丹?”

    “是!传闻李长风有起死回生之术,在益州活人无数,黎庶百姓称真人而不名之。炼制的定金丹千金难买,哪怕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机缘不到,也无法求来一颗。”

    徐佑心中一动,想起那日李易凤风尘仆仆的交给他三颗定金丹,做日后救命之用,当时也知道此丹必定贵重,只是没想到这般无价。

    送走了王复,徐佑立刻取出定金丹,寻何濡询问药理。虽然那个箓将说定金丹能解毒,可毕竟片面之言,不可全信。何濡通晓阴符术,天文地理医卜星象几乎是全知全晓,有他做参考,把握会大一些。

    何濡拿起定金丹,仔细端详了片刻,奇道:“七郎怎么会有定金丹?传闻此物可以肉白骨,活死人,是道家至宝,李长风殚精竭虑,不知损耗了多少天地至宝,才炼出十余颗,你倒是大方的紧,囊中就夹裹了三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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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