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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五章 离间

    第二天傍晚,元敦派人请穆泰和陆曷过府一叙,说是昨夜之事,已有眉目。
    穆、陆两人大喜,急忙前往。
    入了府内,元敦先表态,大体同意他们的谋划,愿意为了鲜卑族的未来在平城自立,但心里还有些不安,想见见所有参与谋划的人,以坚定信心。
    穆泰随即做出安排,等到两日后的夜里,在平城沉香坊的阁楼以为南阳王元胜之子元超庆生为名,邀请元敦出席。
    席间共有八人,除了元敦、穆泰、陆曷、元超等,还有之前被免的中书监陆宏之子陆松和陆成。
    没等酒过三巡,突然大批宿卫军包围了沉香坊,鸾鸟出现,将所有人等无分贵贱,集体捉拿回南狱审讯。
    三木之下,没人顶得住,穆泰等很快招供,但鸾鸟不满意,道:“元敦是二皇子,素无权势,你们立他为人主,岂能服众?且元敦并不反对迁都,也不反对汉化,没道理跟着你们悖逆作乱。你们真正想要的人主是太子,对不对?”
    陆曷死不承认,呸的吐了口血痰,道:“鸾鸟,你要杀就杀,别打算让我攀诬太子。我等是鲜卑人,世居平城,不愿往邺都去,更不愿和那些只配为两脚羊的汉人平起平坐。今日谋事不成,一死而已!”
    陆曷骨头硬,可其他人就不行了,穆泰被鸾鸟威胁:“你供出太子,我可让你独自承担罪责,不必牵扯妻儿和家族,如若不然,门诛之祸,就在眼前。”
    穆泰还能怎么选择?
    他没有选择!
    接着是其他人,加上元敦这个内奸的口供,证据链成立,太子这口黑锅是甩也甩不掉。
    鸾鸟再去见陆曷,让穆泰劝他,陆曷怒道:“大丈夫行事,成则荣华富贵,败则身死家灭,有什么打紧?我不会攀诬太子,你们也休想得逞。这样的大案,陛下会来亲审,你们以为欺瞒的过去吗?”
    “陆公高高在上,不了解南狱也是应当的。”
    鸾鸟从墙上挂着的众多恐怖刑具里找了根装满倒刺的皮鞭子,突然反手,狠狠一鞭抽过来,倒刺连着血肉掉了大片,陆曷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把穆泰吓的倒退三五步,身子靠着墙壁,瑟瑟发抖。
    鸾鸟面具下的唇角带着微笑,手里的鞭子狂风暴雨似的挥舞着,没过多久,陆曷就成了一块烂布,再没了动静。
    “穆公,瞧明白了吗?侯官曹要杀的人,就是这般容易,你记得自己答应的事,我保你家人无恙,否则,你全家老小,只会比陆曷死的更惨!”
    穆泰大汗淋漓,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道:“你,你这样草菅人命,不怕陆氏报复吗?”
    “报复?”鸾鸟扔了鞭子,随意的拍拍手,笑道:“陆氏就要被族诛了,若有本事,他们的阴魂大可来找我……不过,活着的人我尚且不惧,况乎虚无缥缈的阴魂?”
    这是什么?
    这是杀气冲天,人鬼辟易!
    穆泰颓然坐地,他终于懂了侯官曹三个字代表的含义。
    “什么?穆泰、陆曷等阴谋作乱?”
    尚在邺都的元瑜得到奏报,细览侯官曹报上来的案宗,立时大怒,先命崔伯余拿住太子,暂时囚禁东宫,不得和任何人见面,然后竟不顾身体不适,亲自骑马赶回平城,直奔南狱。
    狱中,元瑜看到了陆曷的尸体,皇鸟把责任揽在身上,说是下手重了点,陆曷熬不住刑,一命呜呼。
    元瑜根本不在意陆曷的死活,依次提审穆泰等人、他们供述,准备先假借二皇子元敦的名义,在平城造反自立,等到皇帝忍不住御驾亲征,再由太子占住邺都,与平城方面前后夹击,杀了皇帝和二皇子,太子登基继位,恢复前朝旧制,贬斥汉人高官,重现鲜卑人的荣光和独一无二的尊崇。
    这其实才是穆泰和陆曷等人的真正计划,只是他们瞒着二皇子,也为了避免提前把太子拉下水,同样的瞒着太子。
    元瑜当即把陆曷挫骨扬灰,又因陆宏二子也参与其中,说明整个陆氏都心怀怨尤,直接下令把陆氏全族处以极刑,满门不留一人。
    随后,因鸾鸟谏言:族诛陆氏,已足够警醒诸多鲜卑大姓,刚刚迁都,不易株连太广。元瑜仅赐死穆泰等人,包括南阳王元胜之子元超。
    经过侯官曹查证,元胜事先并不知情,但也被贬为庶民。当时的宗室里,元胜年岁最高,资历也最厚,骤然贬为庶民,朝野尽皆叹惜。
    有穆泰陆曷等人的下场,还坚持留守平城的人也没了心思,乖乖的迁徙邺都,此为后话。
    元敦在此次事变中,立场坚定,不受诱惑,积极禀告侯官曹,并以身犯险,引蛇出洞,配合捉拿反贼,被元瑜大加夸奖,赏了御酒钱帛无数。
    元敦坚决推辞,并说愿将御赐之物全用在邺都的营造上。
    这个表态差点让元瑜泪流满面,贵戚们都不理解,大臣们没一个省心的,他过的太难了。
    儿子里好歹出了懂事识大体的,还能吝啬不成?立刻封为赵王,司州刺史,安北将军,正式跃升为太子之下第一人。
    解决了平城的麻烦,元瑜又马不停蹄赶回邺都,他把太子从东宫叫到太极殿,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然后拿着棍子准备笞挞。
    城阳王、章武王等皇弟进来苦苦劝解,元瑜怒气稍平,遂令城阳王代他杖责一百下。
    城阳王心知这是皇帝开恩,下手很轻。
    太子也不蠢,每打一棍,就发出凄婉惨叫,到底把皇帝叫软了心。只打了五十多下,便挥手命人扶持着出去,幽锢在邺城西郊外的别馆,太子仪仗照旧,应该是没了废太子的心。
    对于没能一举扳倒太子,鸾鸟并不失望,毕竟多年的父子情分,不是说丢就能丢的,而且废太子动静太大。
    在当前局面来说,元瑜刚完成迁都的壮举,稳定是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所以给了太子苟延残喘的机会。
    “这次的乱局,五殿下怎么看?”
    何濡约王良策喝酒,王良策又叫上了五殿下元克,三人泛舟湖上,吹着晚风,好不惬意。
    “我?我很庆幸这是兄长们的争斗,和我无关。”元克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哦?”
    何濡眯着眼睛,道:“可我听人说,太子失德,皇室里有资格竞争储君之位的,唯有二殿下和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科举

    元克从没想过取而代之。
    太子自被立为储君,已经二十三年有余,他跋扈日久,颐指气使,兄弟们也都习惯了。
    可元敦借着这次的平城之乱,异军突起,成了王爵里最尊贵的一字王,还是大国之一的赵。
    这让其他宗室看到了某种可能性,难免让人眼红,也让人心动。
    元敦能举报太子而成赵王,那我是不是也能踩着太子成为比赵王更尊贵的秦王、楚王、齐王和晋王?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叔叔做得,舅舅做不得?
    元克心思活泛起来,他曾被太子当众鞭打,仇恨刻骨铭心,笑道:“太子之事,牵强附会,不然父皇也不会饶过了他。至于二兄,他的胆色远胜于我,我当个富贵人就行了,别的岂敢奢望?”
    “南阳王元胜富贵了一辈子,结果如何?行将就木时被贬为庶民,饥寒交迫,居无定所,想必活不了几日,。殿下想当个富贵人,无意权势之争,可终日仰人鼻息,战战兢兢,哪里比得上自己当自己的主人?”
    何濡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王良策见元克脸色变化,必然动了贪念,笑着举杯说道:“来来,喝酒喝酒。”
    又是几杯酒下肚,元克实在按捺不住,道:“可是机会难得,像二兄那样的,几十年未必遇得到一次。现在太子被幽锢,更是难上加难……”
    薅羊毛,非得一只羊薅?
    何濡笑道:“守株待兔,是愚者的做法,智者会主动的去创造机会……”
    元克眼神迫切,道:“常侍请指点。”
    “你知道为何太子能够躲过废黜之灾?”
    “父皇舐犊情深……”
    “天家哪里有情?主要是因为侯官曹并无确凿证据,证明太子参与穆泰等人的作乱。”
    元克听的迷茫,道:“这有什么关系?穆泰等人的口供足够父皇做出决断了……”
    “只有口供,没有物证,怎么坐实?主上盛怒之时,难免会被元敦和鸾鸟蒙蔽,可等到太子被杖责,其实已经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只是天子金口玉言,不会承认犯了错,又为了朝局稳定,只能将错就错,虚应故事的让城阳王代为杖责……”
    元克终于领会他的意思,道:“常侍是要我去搜集二兄欺君的证据?”
    “不错!二殿下能够踩着太子高升,五殿下自然可以有样学样……”
    元克犹豫道:“不好吧?二兄和我无仇无怨……”他想搞的是太子,不是元敦。
    何濡也不再劝,笑道:“那就当我没说,良策和殿下有姻亲之好,我和良策是骨肉兄弟,咱们没事可以多聚聚。”
    等酒兴尽了,何濡先告辞离开,元克拉着王良策继续喝,醉醺醺的道:”良策,你看我还有机会吗?常侍只是哄我开心,对不对?”
    “殿下,同为龙种,皇位就该各有机会,不过太子占了立嫡立长的便宜。他要是英明伟略,也就罢了,现在看来,二殿下显然是不服气的……”
    元克仰头往嘴巴里倒酒。
    “二殿下愿意出来争,其实是好事。有他冲在前面,殿下你就不会引人注目,只要按照何常侍的安排,让他们两败俱伤……”
    元克猛然捏紧了酒杯,脸庞变得有些扭曲。
    北魏太和两年,也就是南楚的升明四年。
    魏国正处在大变局的前夜,多方势力纠缠不休,看似平静的湖面被迷雾笼罩,除了身在局中的极少数的人,没人能看清最后的结局。
    而楚国的走向则越来越明晰,随着山宗和柳红玉的大婚,预示着门第婚之制被打破,徐佑在和门阀世族的斗争里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可要想彻底的终结门阀政治,还有最后一步。
    升明四年秋。
    谢希文上表,称“……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实赖股肱之良也。今,九品中正择人法,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夫选用失于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于下则秀孝不得贤矣。当废之,另用新法……”
    九品中正制,是门阀赖以存身的政治基础。
    谢希文这道奏疏,是在徐佑依次铲除了门阀的经济基础、思想基础、宗法基础后,砍向他们脖颈的断头刀。
    有人坐不住了,出头反驳:“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证,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忧长。家世、德行、才能并重,是曹魏以来,最为公正的察举选官之法。尚书令要废之,怕是太过想当然了。”
    “公正?”
    谢希文冷冷道:“坊间小儿到处传唱: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等良将怯如鸡。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偏偏寒门无上品,士族无下品,若是公正,会当真如此吗?时至今日,只需查验远祖和父兄的门第世资,就能给予品状,授予官职。士族、庶族由此而定,清流、浊流由此而分,长此以往,门阀世族掌控晋升之途,所选官员无所作为,或贪腐成性,或昏聩无端,于国于民,皆是大害。”
    他转身面向皇帝,道:“为千秋万世计,臣请陛下俯允,废中正制,立科举制,分科举人,考试进用,不分士庶,无须举荐,皆可自行投牒报名应试,以名次授官职大小,以政绩定拔擢贬谪……”
    谢希文洋洋洒洒,足足说了半个时辰,将科举制的方方面面,比如,如何报名,如何考试,如何监督,如何选官,以及长远规划,无不详尽的向皇帝和百官做了陈述。
    大体是徐佑结合唐宋以及后世的经验教训制定出来的新科举制,规避了几千年走下来的弯路,尽可能的把这个制度搞的相对公平。
    因为不管是唐宋,还是到了现代,想当官,就去考试,永远是人类社会最为公平的制度之一。
    所有人都不说话,目光看向站在首位的徐佑,包括小皇帝。
    徐佑笑道:“尚书令此议甚好,我看,就通过了吧。”
    皇帝忙道:“依太尉所言。”
    百官俯首:“臣等附议。”
    经过了这两年的多次交锋,门阀节节败退,再无力组织起有效的反抗。虽然明知科举制是压死他们的那根稻草,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稻草砸落在头上。
    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来历

    科举改制一出,天下震荡。
    寒门有了希望,无不奔走相告,从扬州到益州,各种文社聚集,诗赋称颂,百姓立生祠,奉香火,把徐佑当成了圣人。
    而门阀世族惶惶不可终日,顾允为此召集顾陆朱张四姓子弟,分析利弊:“尔等衣食无忧,家族藏书万卷,请的又是最好的老师,父兄长辈,无不饱学明经,哪怕再不成器,耳濡目染,也比那些寒门庶族强了百倍?若是这般还比不过,那是自家时运不济,也怨不得旁人。”
    一番劝慰,倒让不少人定下来心,以前可不劳而获,谁还愿意努力争先?现在日月更易,当潜心读书,考取功名,方不辱没家族,也让那些寒门瞧瞧,就算不论品第,单论才学,还是士族为优!
    北魏,邺都。
    元瑜就楚国改制之事询问群臣,崔伯余不屑一顾,道:“所谓科举,无非是效仿汉朝旧制。汉时,分茂才、明经、明法、贤良方正、孝廉多个科目来举士,和南人的法子如出一辙。然而两汉之际,奸佞横出,阉宦用事,**秉权,危害忠良,终至灭亡。直到曹魏设九品中正,一改前弊,宇内为之一清……”
    这又有人不服,道:“既然九品中正远胜科举,为何曹魏国祚两百余年,而两汉则有四百年呢?”
    “曹魏之亡,亡于皇族为夺权而生乱,与九品中正无关。”
    又有人道:“九品选人,为何只取门第,不拔才能?”
    崔伯余道:“世家子弟,就算才具平常,可德性纯笃,用之为官,忠于上,而怜于下,为何不取?”
    “傅说版筑,吕望钓叟,何尝出自世家?”
    “非常人物,古今只有一二人,怎能依为成例?”
    众人无所辩驳,元瑜遂以崔伯余为主,遴选各州大中正,正式在北魏推行九品选人法,这也预示着汉姓门阀的强势崛起,非鲜卑贵族能阻止和抗衡。
    但这样做完全堵塞了鲜卑中下阶层的晋身之路,原本他们高高在上,连汉人门阀都看不起,可经过连番汉化之后,和汉人门阀不能比,但至少比普通汉人强。
    九品中正一出,竟沦落为和汉人庶民相同的社会地位,就像是天天吃香喝辣的饱汉子,突然变成了路边讨食的乞丐。
    这种心理落差,最容易激起人的暴戾和孤掷一注。
    尤其以六镇的镇军为主,能被发落到六镇当兵的鲜卑人,大多是中下阶层。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怨气,并在无形中不停的凝聚和壮大,一旦遇到恰当的时机,猛然宣泄出来,就会砰的作响,炸毁北魏王朝的根基。
    然而在此时,没有人认识到这点。
    邺都里的贵人们正忙着瓜分新兰京的权力和利益,不过,在冬天第一场雪到来之时,邺都最受人瞩目的是元敦迎娶天师康静的侄女康齐妫为王妃。
    婚礼无比盛大,青庐交拜后,乘马车至赵王府,府门口到新房内铺着毡皮,鲜卑人以毡为法物,避免得罪鬼神。新妇脚不能沾地,踩着毡皮步入,她没用却扇,而是用纱紫遮盖,看不见容貌。
    不过,京中传闻,康静这个侄女长的国色天香,堪称绝代佳人,尤其知书达理,很得皇帝喜爱。
    此次大婚,台城赏赐的东西几乎参照了太子的规格,这也让很多人浮想联翩,于是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来凑热闹,哪怕上不得台面的人,也要挤到王府前道声恭贺,免得日后说起来失了礼数。
    殿下可能不记得谁来,可谁要是没来,被人抓住把柄进两句谗言,可就是洗不尽的麻烦。
    康静特地从平城赶来,和皇帝共同见证了这场婚礼。婚礼结束后拒绝了皇帝请他移居邺都的要求。
    他心心挂念的是静轮天宫,要把天宫建造成和诸神连接的渠道,这是为他自己,也是皇帝求的长生路途,大意不得,也误不得。
    还在闭关的元沐兰托鸾鸟送了贺礼,并没有露面,倒是受邀参加婚礼的何濡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感觉康齐妫的身形似乎有点眼熟。
    修习《鬼眼经》后,何濡观人之法更加纯熟,虽然这女郎刻意掩饰,甚至很可能用来某种秘法来调整行走的仪态,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无法瞒过他的眼睛。
    何濡去找鸾鸟打听康齐妫的来历,鸾鸟道:“侯官曹查过,确实是康天师的侄女,当地人曾见过她的样子,也记得她和康天师的关系……”
    何濡听她说完,笑道:“你上当了。”
    鸾鸟不服气,反讥道:“何常侍,你不是在楚国可以共享秘府情报的时候了,手里没有情报来源,只听我介绍概况,竟敢质疑侯官曹的能力,未免太自大了!”
    这两年鸾鸟的重心完全向邺都倾斜,说白了,就专门盯着何濡一人。盯来盯去,两人打交道次数多了,有点像朋友,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彼此言谈无忌,好似不斗几句嘴就没法交流。
    何濡笑道:“你如果不信,可现在派人再去查看。我敢保证,那些知道康静和康齐妫的老人们已相继离世,活着的年轻人并不知道个中详情,只是耳闻有这么一回事,却从没见过康齐妫……”
    鸾鸟动摇了,皱眉道:“天师现在的地位无人可及,连皇帝都对他以师礼侍之,为何要凭空捏造一个侄女,就为了嫁给二殿下?”
    何濡不置可否,问道:“天师最近几年曾有过什么异常的言行吗?”
    “没有……也就是去年秋天,静轮天宫旁的神坛被雨水冲塌,天师遍观众弟子,说,我活着之日,你们还有荣华富贵,可等我去世,怕是这静轮天宫再无可完工之时……”
    “康天师革新天师道,又灭了佛门,如今北魏境内,道门独尊,他离开嵩山时发的宏愿几乎全部达成。心头放不下的,唯有静轮天宫而已。”
    何濡悠然的说道:“可门下弟子不成器,他年事已高,必须要安排身后事,既要防止天师道在他死后急剧衰败,也要防止静轮天宫半途而废。所以把康齐妫送给二殿下,如果二殿下顺利登基,康齐妫母仪天下,至少可保天师道二十年兴盛,有这二十年,静轮天宫当有完工的希望……”
    “呵!”
    鸾鸟嗤之以鼻,道:“你还是不懂大魏的朝局,天师若活着,康齐妫狐假虎威,还有几分权势。要是天师不在了,她一个孤女,宫外没有家族为依靠,不出一年,要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后宫,要么被人陷害失了圣宠,保全自己尚是天大的难事,怎么可能保天师道?保静轮天宫?”
    何濡笑道:“普通女子,自然不成,若康齐妫不是普通女子呢?”
    “哦?”
    鸾鸟眸子里露出危险的光,道:“你千万可告诉我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我可能是没你聪明,但也不至于差距这么大……”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温酒

    “我只是推断有这种可能性,哪里会比你聪明?”
    何濡当然察觉到鸾鸟对他的态度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但他早过了对男女情事动心的年纪,或者说自幼在佛寺长大,虽然后来表现的对佛法经义不屑一顾,可实际上那些清规戒律没能禁锢他的行为,却始终在洗涤着他的灵魂。
    他可以有朋友,可以有敌人,但不必有爱情。
    况且,现在的他,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压榨着仅剩无多的生命力,进行着这辈子最后也是最宏大的一场布局。
    鸾鸟的性格,很对他的脾性,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为难别人,又为难自己?
    “哼,这还差不多!”
    鸾鸟丝毫不觉得她的语气有什么不妥,道:“我亲自去一趟,若是真的有问题……”
    “有问题又能怎样?禀告主上吗?那样二殿下怎么自处?没了康天师和崔尚书的支持,他又怎么争帝位?既然康天师认了这侄女,假的,也是真的。”
    鸾鸟没好气道:“那就不管了?”
    “查还是要查的,要做到心里有数。”何濡就像是包容女儿的父亲,对鸾鸟很有耐心,道:“你秘密前去,查到任何消息都不要声张,千万注意安全……”
    鸾鸟眉头一挑,道:“你担心我?”
    何濡笑道:“天师自重身份,应该不至于对你出手,其他人也不足为虑,但万事小心为上……”
    “知道了,烦死了!”
    鸾鸟翻了个白眼,嘴上不耐,可身体很诚实,亲自送到府门外,目送何濡离开。
    何濡在街面上看似随意的溜达,进出了几个地方,见了几个人,做了点布置。等到入夜,回到常侍府,命下人温了酒,送到后院最高的假山凉亭里,然后吩咐他们今夜都远离后院,敢擅入者斩。
    到了子时,眼前一花,道袍翩翩的康静出现在凉亭里,望向食案摆放着的两杯酒,笑道:“常侍猜到我会来?”
    在他身后,赫然是新婚不久的赵王妃康齐妫。
    她头戴幕篱,身穿宽大的黑袍,不见真容和身段,可给何濡的感觉,依旧是那么的熟悉。
    面对大宗师,何濡虽手无缚鸡之力,可神态从容自若,笑道:“若是连这也猜不到,在下早该辞官归隐,哪来的底气在邺都这样的龙潭虎穴里立足?天师请坐!”
    康静微微一笑,在何濡对面的蒲团入座,道:“常侍算无遗策,盛名无虚,所以,今夜我是不得不来。”
    何濡提起酒壶,为康静斟满酒杯,道:“和天师虽然认识多年,但从没有像这样单独的聊过。今夜有幸,备薄酒一杯,邀天师玉趾,足慰平生。”
    康静毕竟是天师,不会被何濡牵着鼻子走,笑道:“我去年开始,戒荤腥五谷,只好辜负常侍的美意。齐妫,你来,陪常侍饮了此杯。”
    康齐妫盈盈走来,屈膝跪坐在两人之间,摘掉了头顶的幕篱,伸出纤纤素手,轻捏住酒杯,笑道:“常侍大人,好久不见。”
    何濡神色平静,举杯轻轻示意,道:“五天主,别来无恙。”
    他没有用陆令姿来称呼这位赵王妃,而是直接点出她身为五天主的隐藏身份,就是要看康静的反应。
    康静沉稳如渊。
    那也就是说,康静不仅知道她是陆令姿,还知道她也是五天主。
    陆令姿扭头看向康静,佩服的道:“天师,果如你所料,何常侍已猜到是我……”
    康静叹道:“常侍不仅猜到是你,也从你身上确定了我的来处……”
    何濡一口饮了杯中酒,道:“四天主不打算否认吗?”
    康静洒然道:“常侍岂是言辞可以欺瞒的人?况且,六天之事,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只因世人皆愚,难以理解我辈的所作所为,故而三缄其口,免得麻烦。而常侍不同,常侍不会拘泥于我来自六天还是天师道……”
    “天师说的是,”何濡笑道:“像我出自佛门,却干多了对佛祖不敬的恶事,当初逃离魏国,仰仗的却是六天的风门,再到楚国后,更是屡屡和天师道为难。我这样的人,只问利益,不问出身。我只是好奇,天师既然是照罪天宫的四天主,为何和六天分道扬镳,孤身前来北魏,千辛万苦的再立天师道?”
    “六天……”
    康静微微仰头,望着枝头随风倾泻的雪,陷入回忆里去,道:“六天是年少时的迷梦,那时的我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的道,可蹉跎经年,等到梦里惊醒,才发觉原来是如此的可笑。大天主执拗于和天师道正面对抗,然而孙冠统治下的天师道又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以卵击石,哪来的胜利可期?”
    “我建议他率领六天全面撤出江东,集中力量经营北魏,通过革新天师道的教义,融入六天的核心思想,以新天师道的面目,将六天从暗无天日的地下拉进光明,然后击垮佛门北宗,再寻机南下,和孙冠一决雌雄……”
    何濡深表赞同,道:“天师此议,合乎兵法,若真这般行事,六天胜算很大。”
    “大天主不同意!他舍不得历代六天经营了百余年的江东,他总觉得再坚持就会看到曙光,可他没明白一个道理:不舍,又怎么会有得?”
    时隔多年,康静提起往事,还是无法释怀,道:“随后,六天发生了内讧,我失手杀了当时的五天主。她和我朝夕相处多年,虽无骨肉之亲,却有兄妹之情,此事让我彻底没了和大天主争斗的心思,甘愿退出六天,去了嵩山养望。从此,六天少了一个四天主,嵩山多了一个邋遢道人……”
    六天的这番往事,江子言临死前曾说过一些,只是没有康静说的这么详尽。
    何濡道:“天师如今位极人臣,天师道在北魏一家独大,孙冠也成了冢中枯骨,可以说大获全胜,却又为何冒险把五天主带在身边,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会引发主上的怒火……莫非,天师是为了静轮天宫?”
    “我知道瞒不过常侍,静轮天宫是我最后的心愿,还请常侍成全!”
    图穷匕见。
    康静的来意,是让何濡闭嘴,不要揭穿陆令姿的真实身份。
    没有人可以当面拒绝一位大宗师提出的请求,
    何濡也不能。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观弃舍,大宗师

    “天师放心,我和六天以及天师道的恩怨,在江东时就已了结。如今你我是盟友,共同辅佐二殿下争夺皇位,王妃就是日后的皇后,我只有敬重,别无他意。”
    何濡顿了顿,道:“至于静轮天宫,我不插手。”
    意思是,我不坏你的事,但也别想我帮忙,大家互不干扰,各行其是。
    康静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有自己的计划,不需要何濡帮忙,但他怕何濡搞破坏。
    何濡的破坏力,连大宗师都忌惮三分。
    康静笑道:“我欠常侍一份人情,日后若有需要,天师道门下皆可供君驱策。”
    何濡当然不会客气,能得康静的人情,就等于多了一道护身符,道:“天师客气,若遇到难处,免得要登门叨扰。”
    以一人之力,逼得大宗师亲自登门谈判,且达成最终协议,尤其何濡还不会武功,这,足以自傲了。
    回道观的途中,陆令姿道:“天师为何要向何濡低头?这又不是江东,他没了徐佑庇护,杀了即可,免得坏我们大事。”
    “杀何濡很容易,但杀了他的后果,我们难以承受。”
    陆令姿疑惑道:“怎么会?主上再宠他,毕竟是叛逃的南人,先斩后奏,应该不会为了一个死人来责罚天师……”
    “我不是忌惮主上,而是忌惮徐佑。”
    “啊?”
    “杀了何濡,怕是会引来徐佑的疯狂报复……”康静脸有忧色,道:“徐佑没有嫡系弟子,和他交过手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他修行的功法到现在还无人知晓。而我的神中图录广传弟子,秘府定会搜集各种情报,此消彼长,我还没把握和徐佑决战……”
    陆令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我和徐佑打过交道,他绝不是恪守仁义的迂腐之辈。何濡的背叛,差点让他万劫不复,怕是恨不得抽其筋拔其骨,怎么会为了他来冒犯天师?”
    “没有理由,这是大宗师之间的微妙感应……”
    康静放心不下陆令姿,特意叮嘱道:“何濡不能杀,只能先笼络他,等你成了皇后,他握着的把柄也就不再是把柄了!令姿,这里是北魏,不是江东,你是我的侄女康齐妫,不是六天恣意杀伐的五天主,要学会转变做事的法子,轻易不可杀人。”
    “天师教诲的是!”
    陆令姿乖巧的道:“我知道分寸,不会惹事。”
    康静叹了口气,道:“你好自为之。”
    平城。
    大雪下了十余日,失去了兰京的显赫地位,也没了往年负责及时清理街道的差役,积雪足足堆了半人深,车马难行。
    这日正午,风雪愈来愈急,郊外的秀容公主府前忽有一道纤弱的身影出现。
    她缓缓走来,如履平地,仔细看去,方见那双足踏在雪面,没有陷入分毫,宽大的黑色缦缯袍袖随意的垂在腿侧,并没有跟着狂风摆动。
    这是入了二品才有的领域!
    到了府门前,丘六颂恭敬的施礼,道:“女郎请,公主已等候多时。”
    那女郎微微颌首,跟随丘六颂来到府内。
    元沐兰立在梅花丛中,一身白衣,却半点柔美之感,整个人仿佛被寒冽淬炼了千百年的刀,锋芒万丈。
    七步之外。
    黑缯女郎站定,道:“公主修为大进,可喜可贺。”
    元沐兰背对着她,轻折一枝梅花,笑道:“斯年,我习武早你十几年,现在却还在二品徘徊,而你已得到了问鼎大宗师的契机,何来喜贺?”
    “契机而已!过山门不入,也是常事。”
    来人正是方斯年。
    元沐兰转身,迈出一步,地面积雪平整如镜,通体刀光又胜了几分,道:“两年前收到你的来信,说今日要来见我,是为了还一物。我因此放下所有,闭关两年不出,直到今日才有信心,接下你还回来的东西。”
    “当年,我有幸被元大将军赠送了折梅一刀,由此领会观出散之境,破开四品山门。这些年每到桎梏时,全仰赖元大将军所赠,方能观离欲,再而观灭尽。到了现在,欲观弃舍,先要舍弃这一刀的刀意,除了公主,旁人无法收受。”
    “如何舍弃?”
    元沐兰迈出第二步。
    地面的积雪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若知其根本,必能舍弃离。如彼根本者,能度生死海。”
    方斯年不再需要以手结印,而是简单又玄妙的轻轻一动,人站在那,就是不动根本印。
    元沐兰的第三步开始变得缓慢,却还是落在地面。如果肉眼可以切割无数个片段,会发现从抬起到落下,每一寸,每一秒,不多不少,完美的匀速。
    砰!
    足下积雪飞溅。
    元沐兰凌空而起,梅枝疾刺,所有的雪花皆化作无匹刀光,通天彻地,当头罩住。
    “生死海,如何度?”
    方斯年仰头,全身笼罩在黑衣里,唯有脸庞露在外面,金质玉相,白璧无瑕,甚至连漫天风雪也遮掩不了的至真至纯。
    “如来得涅槃船,周旋往返,济度众生,故能于彼生死海中得作船师!”
    轰隆!轰隆!
    晶莹剔透的双手指向天地,如佛祖降世,正中梅花枝头,朵朵花瓣离枝飘落。
    以两人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内,地上和空中的雪花蒸发不见。
    “天下之苦,莫过有身,饥渴寒热,瞋恚惊怖,色于怨祸,皆由于身!”
    “故,舍之!”
    “故,弃之!”
    观弃舍。
    元沐兰倒飞十数丈,那通体刀气借方斯年庞大的元炁在极阴和极阳之中反复淬炼,从外放变成内敛,忽而运转如意,渐至大成。
    二品之内,已无敌手!
    方斯年脸色和身形同时变幻,于刹那间轮转三十二相,相相端庄如神如佛,然后复归于寂灭。
    从十七年前打通水火关,以受想灭定修习菩提功,得闻《般若经》而入品,得闻《华严经》而入小宗师,受元光折梅一刀而入四品,又听灵智讲《涅槃经》看到了通往武道巅峰的路,再由徐佑代授昙谶临死前悟出的无上功法,又经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长短、知息遍身、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心作喜、心作摄、心作解脱、观无常、观出散、观离欲、观灭尽、观弃舍十六重境界……
    一言悟得生死海,芙蓉吐出琉璃心。
    弃之,舍之,又得之。
    方斯年终于破开一品山门,迈入大宗师之境。
    元沐兰微微躬身,这是对大宗师该有的敬意,道:“近三百年来,斯年是第一位女子大宗师,真正的可喜可贺!”
    方斯年整个人进入返璞归真的玄境里,突然扭头西望,轻笑道:“正如公主适才所言,何来喜贺?康天师怕是要出手了……”
    位于西郊的静轮天宫的道观里,康静正和弟子弈棋,棋局里打劫甚急,他突然凝神,几乎和方斯年同时扭头。
    两人的视线仿佛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在广袤的长河里发生了碰撞!
    道袍微动,康静起身。
    弟子愕然,道:“师尊去哪里?”
    下一瞬,康静的身影消失。
    “南北的平衡暂时不能打破,江东出现两个大宗师,太多了……”

第一百二十章 云背山,王对王

    “我马上护送你离开,天师忌惮皇室,不敢对我动手。”
    元沐兰当机立断,方斯年是赴约而来,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刚刚抵达武道巅峰,就此陨落在平城。
    这无关乎南北的国运,甚至也无关乎她和徐佑之间,更无关乎嫉妒、恐惧等七情六欲。
    言而有信,信而有义,
    汉人千金重一诺,鲜卑人同样如此!
    况且,元光曾说过,若一个强大的帝国,会因为一个或多个大宗师而烟消云散,那这个帝国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
    康静虽然入了一品,可他的境界,还远远比不上元光。
    “公主盛情,我心领了。你出面的话,邺都那边不好交代,且放宽心,康天师想要杀我,也没那么容易。”
    方斯年上前拉住元沐兰的手,嘻嘻一笑,烂漫如少年时,道:“我来平城两次,都是和公主见面之后即被追杀,只能无奈离开。希望下次公主来金陵,我们再见,可以不用那么仓促,泛舟秦淮,好好喝杯酒。”
    元沐兰笑道:“见你还是这般,我就放心了。本以为观弃舍后,大宗师孤立绝巅,就再无意人世间的烟尘了……”
    “小郎总说一句话:大道无情,可无情不是大道。观弃舍,舍弃的不是情,而是欲,我还是那个从小山村走出来的女郎,并没有改变。”
    元沐兰犹豫了一会,道:“真的不要我送你?”
    “我来平城之前,就已预料到康静的反应。这是命中注定的劫,过不去,是我的劫难,过去了,是我的造化,公主不必多虑!”
    “好吧,”元沐兰也不再劝,毕竟方斯年是大宗师,所思所想,不是她可以揣度,伸手轻轻拥抱,道:“你珍重!”
    离开公主府,方斯年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元沐兰在府门口矗立良久,叫来丘六颂,交代几句,让他迅速赶往邺都去找鸾鸟。
    距离平城八十里外的云背山,顺着如山脊往上,周身烟雾缭绕,如行走在云端的背面,故有此名。
    方斯年忽的停住脚步,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原地停留片刻,身形如光影交叠,极速的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山顶,望着悬崖边站着的道人,躬身施礼,道:“天师亲来相送,小女子实不敢当。”
    康静手握拂尘,仙风道骨,笑道:“既入一品山门,你我都是同道,平辈论交,不必拘礼!”
    “那再好不过!”
    方斯年道:“我向来直性子,最受不得约束。天师总不会真的是来给我送行的吧?”
    “女郎请看。”
    方斯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隐约可见那座台榭高广,超出云间的静轮天宫。
    “此为静轮天宫,不知女郎可曾听闻?”
    “我听过,天师受老君赐书而出山,欲造静轮天宫和上神沟通,可役使十万民夫,劳民伤财,经年不成。哎,我一直想问,既然只求其高,为何不直接造在万仞山顶,岂不是省却了大半数的辛苦?”
    当面打脸?
    教我做事?
    康静笑道:“不受万般苦楚,哪得资格与闻仙音?”
    “是吗?”
    方斯年不以为意,道:“我在人间自在,仙音不闻也罢。”
    “此言谬矣!大道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崧生岳降,天资聪颖,岂可这样辜负了神主的厚赐?”
    “那又如何?我的道,我自己走,神主也无权干涉,更遑论天师?”
    康静淡淡的道:“我怜你寻道不易,想请女郎到静轮天宫清修,日后有成,当会明白我今日的苦心。”
    方斯年大笑,道:“同样的话,灵智说过,然而灵智死在了天师手里。天道轮回,天师可想知道,你又会死在谁的手里?”
    她的笑声里带着清净微妙的四辩八音,立成佛陀三十二相里的梵音相,可以使听者无厌,闻而喜乐,修为稍差的,会困在无欲无求的幻境里难以自拔,直到疯癫痴呆而死。
    同时,看似柔弱的身子攸忽前突,天地元炁瞬间凝聚于右手,迅猛刚烈的一拳轰向康静面门!
    这是狮子相,不用逼凌,自有莫大威严!
    康静浑不受梵音影响,拂尘轻挥,于虚空中画了一个圆。
    “徐佑尚在金陵,世间无人可杀我!”
    拳头止住。
    空气里发出无声的爆炸,层层荡开的涟漪,把周边的树叶震落枝头。
    狮子相烟消云散。
    方斯年足下生莲,化成莲花相,垂直升高数丈,双手变幻“卍”字,似乎抽空了方圆三尺内的所有元炁,带着漫天神佛的唱和,从天而降。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这是三十二相里攻击力最强的日月相。
    她必须拼尽全力。
    康静修习神中图录的绝品武功,迄今七十余载,功力之深,不可估测,久战利于敌,而不利于己,但凡有丝毫的大意,落败只在眨眼之间。
    康静神色凝重,显然对方斯年这拼命一击不敢掉以轻心,左脚前出,原地画了半圆,右脚轻抬,脚尖下垂,道袍猛然鼓起,双手环抱,如天地,如阴阳,如乾坤,往上推去。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看似和孙冠对付元光时的招式有所不同,却又好像如出一辙。
    这是道门传承千年的核心:
    抱一。
    一,就是道!
    无论南北天师道,无论三天正法,还是六天故气,他们修习的功法,练到了最高深处,正说明了大道殊途同归!
    劲气交击!
    山顶的十数棵大树连根拔起,地面的青石大片大片的龟裂,尘土飞扬之中,方斯年口吐鲜血,连化光明相,稍稍恢复伤势,再用心意相、俱行相和止定相,终于脱离了康静的抱一范围之内,欲从后山退走。
    孙冠曾告诉徐佑,一品之内,高低不同。
    方斯年今日也确认了这一点,她和康静还有差距,但这种差距可以逾越,只要给她时间。
    然而,康静也知道这一点,岂能放她离开?
    “现在想走,怕是迟了……”
    康静不急不缓,看似随意的迈步,竟瞬间拉近了和方斯年的距离,仅数息就追到了身后,拂尘轻挥,道:“留下吧,天宫里已为女郎备好楼观,”
    “死道士,你一大把年纪,怕死想要求仙,自个做你的美梦就是。女郎我年轻貌美,贪恋尘世繁华,宁可死也不会去你的破烂天宫……”
    方斯年转身再战,两人从山顶打到山腰,又从山腰打到山谷,数十里绵延的山脉,到处是仓皇逃命的飞禽走兽,断裂的巨石和犁出丈许深的鸿沟。
    比起元光和孙冠之战的举重若轻,他们这一战,却打出了成千上万人的气势。
    整整两个时辰,方斯年节节败退,左冲右突,三十二相用了个遍,始终无法甩脱康静。
    不过,方斯年的逃跑路线看似杂乱,实则始终坚定的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云背山的南侧。
    康静察觉到这一点,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方斯年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金陵,她必然会向南再向南。
    这在情理之中。
    山谷的尽头有一座碧绿色的深潭,长年累月被顺着山峰高处流淌的雨水冲积,深不见底,因为形状像是人的眼睛,又被称为鬼眼潭。
    方斯年退到潭水边,身受重伤。康静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并掌如刀,直取脖颈。
    这不是擒住方斯年,关押在静轮天宫,而是要杀了她,永绝后患!
    之前,康静不愿意杀何濡,怕引来徐佑的疯狂报复,那是因为利益攸关,谈判施压,可以让何濡为己用,并不是非要除去不可。
    他还有选择的余地。
    但方斯年不同,她成长的太快,也太可怕,假以时日,天下将无人能制。
    最重要的是,她对徐佑忠心耿耿,绝无背叛的可能,江东有两位大宗师联手,威慑力实在太大,必须除去一个。
    他没有选择。
    等除掉了方斯年,再从容布置设局,徐佑若要报复,也不是不能应对。
    方斯年受困于领域内,和天地元炁的沟通被切断,内外呼吸无法完美循环,体内元炁几近枯竭,无论怎么看,她都只能闭目等死。
    正在这时,一个柔和又清越的声音响起,道:“天师,小儿辈无礼,责罚就是,何必下此死手,伤了大家的和气?”

第一百二十一章 莫笑道人痴

    “徐佑!”

    康静大惊,心知中计,正要返身脱离战场,突然眼前金光大亮,隐约可见万丈高的佛陀显身,那双眸似装着亿数的大千世界,无有广度,无有维度,深邃无有边际。

    这是三十二相里的檀金相!

    檀金出产于阎浮,色泽赤黄又带着紫气,为金中最贵,只用来指代佛祖金身。

    所谓檀金相,也就是佛陀本相。

    佛陀不主杀伐,所以檀金相并无攻击性,但檀金相却可以止戈,去念,消执。

    观弃舍,不仅可以自己舍弃所有欲,也能让敌人舍弃所有欲!

    这就有点无耻了!

    之前逃命的时候,方斯年用过檀金相,可威力不足现在之万一,明显是给康静挖了个坑。

    饶是以康静的修为,也被檀金相困住了三息!

    三息之后,檀金相破碎。

    幻境消失。

    康静一掌拍中方斯年肩头,把她的身子击飞数丈远。方斯年于空中再化出光明相,飞速的修复着体内的伤势,等到落地时,虽不堪再战,但至少性命无虞。

    徐佑来到了康静身后,指尖点中了他的后心某处。

    青雀劲爆发!

    康静硬受了这一击,面色瞬间苍白如纸,他就势前冲,掠过平静的湖面,周身带起的风暴卷起数人高的两道水墙。

    刚至湖中心,徐佑的声音再次响起耳边:“天师,玄牝之门被我封住,你不能连接天地根,仅靠七十余年苦修的元炁,又能支撑多久?”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尽!

    这是大宗师最重要的秘密。

    一品的山门在哪里?

    正在玄牝之门。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名,就是道。

    有名,就是玄牝。

    玄牝在天地之正中,四大不着之处,武道修行,开全身关窍,力求连接天地根,圆融天地炁,把玄牝之门照应在体内某处,即可破开桎梏,成为大宗师。

    每位大宗师的玄牝之门位置都不一样,且可以随时随地的变幻。以大宗师的绝世武力,彼此间又有奇妙的感应,近身偷袭根本不可能存在。

    就算侥天之幸,出现了这样令人发指的局面,也不会给你从容试错的机会。

    大宗师又不是点读机,想点哪里点哪里,一次不成,再也不可能成功。

    所以,大宗师之间的战斗,比如孙冠之于竺道融,比如元光之于孙冠,都是光明正大的约战,连康静截杀方斯年,也是堂堂正正的等候在云背山顶。

    三百年来,从来没人想过要封住大宗师的玄牝之门,因为这无异于痴心妄想,概率接近于三岁的小孩骑着竹马撞死了孙冠。

    然而,经过多年的布局,徐佑还是成功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

    下一瞬。

    他的身影出现在康静头顶上方,悬空直立,双手写意的负在身后,然后单足轻点,忽如流星坠地。

    康静还是避无可避,双手环抱,又使出了“圣人抱一”,硬接此招!

    效果立竿见影。

    只是和刚才在山上与方斯年的战局对调。

    他整个人被踩进幽深的潭水里,溅起的水花就像是数百头鲸鱼砸向了水面,声如隆钟。

    徐佑跟着入水。

    水面复归平静。

    方斯年虚弱的站在岸边,露出担忧的神色。

    虽然对小郎有着绝对的信心,可康静的修为超出了事前的预估。原本商定两人联手对敌的计划已不能再用,她现在没有战斗力,全靠小郎独自鏖战,谁胜谁负,实难预料。

    似乎过了许久,也似乎只有一息!

    轰!轰!

    两道水柱冲天而起,水柱的顶端分别站着徐佑和康静,徐佑衣衫不湿,神色如常,而康静七窍流血,道袍破碎,发髻凌乱。

    趁他病,要他命,

    无论正反派,都死于话多!

    脚下水柱砰然四散,卷起滔天巨浪,徐佑一言不发,横掠虚空,如仙人御风,踏浪而来。

    一指点出。

    这一指,贯穿了阴与阳的距离,洞彻了生与死的奥秘,足可颠倒乾坤,移动日月。

    大道至简至易。

    康静只觉得空间开始塌陷,时间刹那永固,目光所至,唯有徐佑的指尖。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运起全部真炁,以悲怆和壮烈之姿,挥出生命里最绚烂的一拳。

    九声雷鸣!

    康静骨骼尽碎,跌出三十丈外,重重的砸在山坡上,又翻滚掉落地面。

    徐佑缓缓走来。

    “……大宗师互有感应,为何你能瞒过我?且知道我的玄牝之门所在?”

    康静躺在那,浑身动弹不得,可目光平淡,并没有因为落败而伤怀。

    徐佑知道他不搞清楚这个问题,估计死不瞑目,道:“我修习的是道心玄微**,虽只有虚、无、空三境,却在三境里历经了千万世,有神照万物之术,自是能够找到天师的玄牝之门。而我的玄牝之门开在紫府,而不是丹田和经脉,你我天地根不同,自然无所谓什么感应。”

    “可我两年前曾到长江岸,明显可以感应到你在金陵遥望……”

    徐佑道:“正是天师那次的出现,让我灵机一动,布下了今日的局。既然我能让天师感应不到,也可以故意释放天地根,让天师感应一次……”

    “原来如此!”

    也是两年前,方斯年鸿雁传书元沐兰,约定了今日来还元光赠与的刀意。

    康静终于明白,他在两年前就成了徐佑的猎物。

    只要方斯年顺利迈入一品,徐佑料定以他的心性,必会出手截杀,所以让方斯年引他来到鬼眼潭,在最合适的时机偷袭得手,封住了他的玄牝之门。

    而他之所以放心大胆的前来鬼眼潭,

    徐佑的修为远胜于他,又处心积虑布下这样的棋局,他输得心服口服。

    “死在太尉手里,死得其所。今后,这天下当以太尉为尊,还请太尉手下留情,给北天师道留一点香火……”

    康静年逾七旬,死没什么好畏惧的,他牵挂不下的,只有天师道的传承。

    至于静轮天宫,魂飞魄散之际,却分外的通透明晰——那一直都是他的执念。

    “天师道无论南北,只要教义有利于国家民族,我都不会赶尽杀绝。”

    徐佑给了他承诺:“道门自老君始,不会至我而终!”

    “好啊,好啊……我见青牛来,背负五千字。欲问天借寿,黄鹤渺无迹。谁懂苦海苦,莫笑道人痴……”

    康静唇角含笑,头歪旁侧,这位经历堪称传奇的一代天师,就此溘然长逝。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苦海苦,情海亦苦

    徐佑来到方斯年身边,握住了她的右手。

    足足大半个时辰,方斯年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恢复正常,道:“好了。”

    徐佑温声道:“这次让你孤身前往平城,实在有些犯险……幸而无恙……”

    方斯年嘻笑道:“小小的冒险,换一个大宗师的命,用小郎的话说,这笔买卖值得。”

    “没什么值得,只不过这是没法子的事。”徐佑看着她娇憨的样子,又习惯性的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不把康静从平城引出来,想杀他实在太难。”

    其实就算把康静引出来,杀他也比登天还难,若非徐佑提前布局,又能躲过康静的感应,封住了玄牝之门,他打不过,至少也能逃得回去。

    “入了一品,感觉如何?”

    方斯年歪着头,撇嘴整了整被徐佑抓乱的头发,道:“不过如此!”

    徐佑大笑,道:“对,正是这四个字,不过如此!”笑声过后,又叹道:“我入一品五年有余,方悟出这四字真意,你今日刚入一品,虽修为不足,可境界足可和我并肩而行……康静有句话说错了,他说以后江东要以我为尊,其实不然,以后的江东,必定会以你为尊……”

    方斯年翻了个白眼,道:“小郎别欺我不谙政事,康静说的,分明是天子之尊,而不是武道高低……”

    “咦,你在明玉山闭关多年,怎么还有心思关注政事?我还以为你连我现在是大楚的太尉都不知道呢……”

    “小郎,我只是看着蠢,又不是真蠢……”

    眼看着天色渐晚,方斯年问道:“小郎,康静的尸体怎么办?”

    “元沐兰担心你的安危,正带人从平城往这边赶过来,等会我去见她,把尸体交还给她就是。”

    “啊,你就这样去见她?”

    “怎么?”

    “她是北魏的公主,康静是北魏的天师,我怕公主和你拼命……”

    “元沐兰是明事理的……康静要是不对你先动杀念,也不会死在云背山,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怨不得人……”

    方斯年耸耸肩,道:“这道理你得给公主去说,和我说没用啊……”

    云背山外,三百铁骑卷起烟尘十里,蹄声惊起飞鸟无数。

    “吁!”

    元沐兰猛拉缰绳,骏马人立而起。

    远处的山脚下站着两人,前面的郎君玉树临风,身穿粗布麻衣,却自有无上威严,正是徐佑。

    心口开始跳动,仿佛这些年的时光并没有生疏多少,反倒愈发的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你们在这里,不要过去。”

    “诺!”

    三百铁骑勒马停在五里外,元木了独自驱马近前,翻身落地。

    “微之!”

    徐佑笑道:“许久不见。”

    元沐兰微微颌首,再看向方斯年,笑道:”见你无事,我就放心了……康天师人呢?走了吗?”

    “咳……”

    徐佑侧过身子,指了指后面放着的尸体,肃穆的道:“我赶来时,康天师把斯年打成重伤,我一怒之下没收得住手……”

    方斯年心里暗道:不是要讲道理吗?你讲啊……

    看到康静的尸体,元沐兰十分震惊。

    她自幼跟随元光长大,对大宗师的了解,除一品之外,天下无出其右。大宗师间分出胜负容易,可要分出生死却太难,除非彼此的修为差距太大,或者有死战不退的理由。

    否则的话,真的要走,以康静的修为,哪怕徐佑和方斯年联手也拦不住。

    当年本无寺之战,竺道融身后是佛门、是皇帝、是佛道之争,他不能退,所以死在了孙冠手里。

    分栋山之战,元光抛弃了所有,他的国家,他的部曲,他的荣耀和鲜卑人的血脉,再不受束缚,所以能从孙冠手里全身而退。

    可是今日不同,康静此来,是为了杀方斯年以绝后患,他还有静轮天宫未造成,绝不会和徐佑死战……

    然而,康静还是死了!

    加上孙冠,已经有两位大宗师死在徐佑手里。

    元沐兰不敢想象这个消息传到邺都,会对朝廷和百姓造成什么样的震动,毕竟这么多年,北魏还从没尝试过缺大宗师坐镇的日子。

    事已至此,探究过程毫无意义,元沐兰深深看了徐佑一眼,连不通情事的方斯年也突然从这一眼里感受到复杂到极致又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

    世间最远的距离,莫过于我在你面前,却只能谈国事。

    “微之,天师既死,父皇必定暴怒。南北之间,怕是再无法回到睦邻友好的状态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贵主迁都邺城,早把目光投向了青州,皇鸟亲率白鹭在青州游说、威逼、收买官员士族,就算康天师没死,我估计再过两月,青州就会重燃战事。”

    邺都距离青州太近,卧榻之侧,自然还是收入怀中才能安心。

    所以何濡献计,皇鸟潜入,元瑜暗中布置,随时准备发动突然袭击。

    秘府察觉之后,江东方面正在不动声色的进行应对。

    双方暗流涌动,一触即发。

    元沐兰默然半响,卷起康静的尸体放到马背,对着徐佑和方斯年微微躬身,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纵马而去。

    “公主生气了?”

    方斯年怂恿道:“还不去追?”

    徐佑叹了口气,道:“她不是生气,也不是怪我,而是又要把守护北魏的责任扛在自己的肩头……之前她或许还在犹豫,但康静的死,让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不过也好,这是她破品的契机…”

    元沐兰得到方斯年送还的折梅刀意,弥补了这些年为情所困而造成的心境缺损,终于圆满无碍,抵达二品巅峰,差一步就能破开山门,成为大宗师。

    康静要是继续活着,她可能会真的听从鸾鸟的劝说,学着元光放弃所有,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可康静在这个节点死去,她已别无选择。

    “小郎,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并不想破一品,做什么大宗师……”

    这次轮到徐佑默然。

    “你不懂的……”

    “是啊,我不懂……”

    苦海难渡,情海更难渡,谁有资格做船师?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去哪?”方斯年问。

    “去邺都!”

    “嗯?”

    “康静之死还不够,我们要进一步激怒元瑜,让他尽早发兵。”

    “小郎要北伐了吗?”

    “北伐?”

    徐佑目光深邃,淡然的道:“还不到时机!但是,青州之战,若胜,则魏国从此无力南侵。更重要的是,杀了康静,二皇子元敦的实力将大大萎缩,太子元泷必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在青州添把火,魏军大败,国内动荡,太子就能趁势复起,彻底烧起来北魏的内斗。“

    “那时,兄弟阋墙,国将不国,才是北伐的时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到此一游,怒而兴师

    邺都。

    丘六颂带来了平城的消息,鸾鸟旋即去见何濡,她现在已经习惯什么事都和何濡商量,至于听不听,准不准,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喜欢何濡分析天下大势时不可一世的样子。

    “……方斯年入了一品,康天师认为威胁太大,欲先除了她……”

    何濡皱眉道:“天师出城了?”

    “嗯!”

    “坏了,天师危矣!”

    鸾鸟不解,道:“方斯年竟这么厉害,连天师都不是对手?”

    “方斯年是我瞧着长大的,实乃天纵之才,连徐佑都自认比不过。但她刚刚入品,修为不可能凭空增长,怎么可能是天师之敌?”

    “你的意思?”

    鸾鸟惊的站起,道:“徐佑会来?”

    何濡冷笑道:“天师太大意了,这一出城,必定会中了徐佑的埋伏!”

    “不可能!”

    鸾鸟断然道:“以大宗师的境界,徐佑怎么埋伏天师而不被察知?别说埋伏,他到平城郊外,天师就能知道……”

    “大宗师是大宗师,徐佑是徐佑,他的境界,超出你们的认知之外。何况,徐佑视方斯年为亲妹妹,绝不会置她于死地而不顾。你若不信,可以再等等,我估计等到入夜,平城就会有新的消息传过来。”

    果然,当天夜里,鸾鸟接到新的消息,康静被杀,元沐兰率铁骑赶赴云背山,收殓尸体带回了平城.

    鸾鸟已无暇夸耀何濡算无遗策的风姿,她紧急前往台城,向元瑜禀告。

    元瑜闻听噩耗,伤心欲绝,他和康静亦师亦友,既敬重又推崇,彼此相伴三十余年,感情深厚,当即要返回平城祭奠。

    何濡劝阻,道:“死者已矣,当务之急,要为天师报仇。青州方面已万事俱备,只等主上点齐兵马,御驾亲征,就可摧枯拉朽,一鼓而下。等青州入大魏版图,再经略徐州,据淮水而饮马长江,南北定矣!”

    城阳王反对:“今迁都未久,诸州疲敝,擅启战事,于国不利。且青徐之间,水路纵横,我水师尚未练成,难道要用铁骑涉水泅渡,以追逐南人的坚船利箭吗?”

    何濡道:“城阳王不知军务,切莫多言。自来南北对峙,从北攻南,无非三条路。一是出关中,入益州,据上游顺流而下;一是出洛阳,经南阳谷地,取江陵,进入长江;一是占两淮,或由巢湖经濡须水入江,或由淮河经中渎水到广陵入江。”

    城阳王道:“如今天下两分,魏楚各据半壁,然关中、豫洛、益州、荆州等要地全在楚人手里,屯聚重兵。秦州刺史朱礼,久经战阵,洛州刺史叶珉,当世韩信,两州互为犄角,易守难攻,陆路已然封死。”

    何濡道:“那只有走两淮……攻淮,必先攻打青州。青州刺史卜天,也是从黄淮到长江的数千里防线上,唯一一个不是徐佑嫡系出身的刺史。”

    城阳王道:“不是嫡系又如何?卜天镇守青州,和我朝对峙数十年,很少从他手里占过便宜。难不成何常侍去打,就能保证胜券在握?”

    何濡也不着恼,仔细解释,道:“卜天愚忠安氏,自安休渊死后,幼主登基,对徐佑把控朝政大为不满。这四年形同割据,不进京朝拜,不听令听宣,各种新法皆不予实施。徐佑忙于对付门阀,暂时对他安抚为主。但两人都清楚,一旦门阀被打压,徐佑腾出手来,势必会对卜天开刀。”

    “所以,此人可以劝降!”

    “劝降?”

    “对,经过皇鸟这段时间的接触,卜天确实有意归顺,但他怕徐佑会举兵来攻,自家抵挡不住,故要求陛下御驾亲征,率大军至青州对抗楚军。这是天赐良机,若是畏而不前,等青州被徐佑降服,后悔也来不及了。”

    城阳王面向元瑜,道:“陛下,我承认,何常侍言辞足可动人心,但兵凶战危,无人敢言必胜。想那卜天,一直对楚国忠心耿耿,徐佑再跋扈,至少对卜天也算仁至义尽,他怎会一经游说,立刻愿降?且降便降了,为何还要主上御驾亲征?我恐卜天降,此为徐佑的苦肉计……”

    他屈膝跪下,道:“家国之重,重在君王,兰京初造,百废俱兴,人心思变,内忧甚于外患,君王不可轻动!“

    两人辩了良久,何濡没能说服城阳王,而城阳王对皇帝的影响颇大,其他人也纷纷反对出兵。

    欠了何濡人情,原本可以在朝堂给他最大的支持的康静身死,崔伯余目前的心思集中在国内,也无心开拓疆土,导致元瑜有些犹豫。

    出兵的计划暂时搁置,谁知当天夜里,台城宣阳门外的双石阙,被人用墨笔写着两行大字:

    徐佑携方斯年到此一游,恭祝魏主万寿无疆。

    这两行字如鸾翔凤翥,神采动人,北魏也有很多人临摹徐佑的神品书,当即认出这是徐佑的真迹。

    双石阙是营造邺都时新造的,被称为神龙、仁虎,趺座高七尺,阙身高五丈,刻着珍禽异兽,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如今被徐佑的墨迹污了全身,一大清早,闻讯而来的百官乌压压的围住石阙,大多都感到震惊,但是还有人没心没肺的忙着点评书法,赞不绝口。

    何濡也在人群里,望着充满了徐佑风格的戏谑,仿佛又回到了静苑那些欢声笑语的日子,唇角先是溢出微笑,然后似乎察觉到不对,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和可怕。

    刚刚起床的元瑜匆匆从台城出来,抬头一望,顿时急怒攻心,捂着胸口,疼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后经御医抢救,虽无大碍,可勉强坐立行走,但御驾亲征是别想了。他强撑病体,卧在床榻上主持召开廷议,决定对青州用兵,任命城阳王为征讨大将军,这是临时之职,和之前大将军的权柄不可同日而语,率内大将军尉迟金雀、征东将军穆怀恭、镇东将军杨峦、安东将军崔琰等共计十五万人,号称六十万,于十日后出发,进攻青州。

    城阳王劝无可劝,回府后和儿子叹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徐佑贵为楚国太尉,当今武道第一人,岂会效仿那顽劣孩童,故意用言语嘲弄主上?无非是要激怒主上,让他失去该有的英明和决断,此次出征,我可能回不来了,你好生侍奉母亲,照顾弟妹,家有良田和产业,做一富家翁就是,别参与朝政……”

    (五一快乐!)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矣

    卜天不是诈降。

    虽然他和徐佑经历过很愉快的合作期,但是两人的交情从来都算不得深厚。

    当年徐佑讨伐元凶,率新成立的翠羽军北上,先攻克徐州,后和青州对峙。他孤身入卜天军营,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卜天归顺,且允他永治青州,卫国戌边。

    之后,安休林在位,徐佑任大将军,忙于西征,卜天对徐佑也算支持,从青州出兵,在侧翼给予了足够的支持。

    他们的分裂,自玄武湖之变开始,安氏的皇帝和诸多皇子被何濡下毒屠戮殆尽。

    这个污点,是徐佑怎么洗都洗不去的。

    作为安氏的忠犬,两人渐行渐远,也是可预料中事。

    徐佑这几年忙于和门阀争斗,还要全面革新旧制,一直腾不出手解决青州问题。

    并且想要除去卜天很不容易,他几十年的经营,青州就是他的家天下,部曲效死,水泼不进。

    徐佑曾尝试过给卜天加官进爵,调进京城任职。

    当然,这是好心保全他,求得双赢的局面。

    但卜天拒绝了,他一来信不过徐佑,二来更舍不得青州土皇帝的威福。

    然而,徐佑在楚国越来越强势,等击垮了门阀,皇室沦为傀儡,百姓齐唱颂歌,寒门士子逐渐占据朝堂,眼看着就要稳住大局,卜天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接下来就会对青州动手。

    他的目光,只能向北。

    宁可借魏人的手,也要为安氏报仇!

    何濡是最早洞悉卜天心理变化的人,所以迁都之后,建议元瑜和他进行接触。

    皇鸟领命而去,郎有情妾有意,就像拍一下屁股就知道摆好姿势的老司机,双方一拍即合。

    至于为何不让总是负责对外事务的鸾鸟去青州,因为鸾鸟现在对外事没兴趣,她只想在邺都盯着何濡。

    随着北魏出兵,卜天马上发出檄文,直指徐佑十九条大罪,单看罪名,罄竹难书,仿佛古往今来第一大奸臣。

    此时徐佑刚到江陵不久,带着方斯年来到郭勉墓前,先点香祭拜,鞠躬叩首,然后听到咯吱门开,转身回头,看到草庐前倚门而立的詹文君。

    三年尽孝,虽不至于形销骨立,可她也清减了许多,盈盈一水间,目光纠缠,说透了万语千言。

    徐佑笑道:“金陵城外,陌上梅花已开十万株,娘子可归矣……”

    詹文君嫣然一笑,来到徐佑旁边,冲郭勉的墓碑柔声道:“家舅听到了么,夫君待我极好,今生遇此良人,不算白来世上一遭,家舅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回到草庐里,詹文君拉着方斯年的手,打量片刻,叹道:“谁成想我家的小丫头,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宗师……”

    方斯年道:“我也是糊里糊涂……”

    徐佑没想到会在这个年代听到这么凡尔赛的话,笑道:“人比人,气死人啊……”

    又说起邺都之行,在神龙、仁虎双阙上题字,詹文君又好气又担心,道:“夫君身系江东亿兆臣民,今后万万不可如此涉险。虽然北魏没了大宗师,可兰京戒备森严,驻扎雄兵数十万,一旦被发现围住,怎么脱身?”

    大宗师当然不是万能,所以徐佑很有分寸,混进邺都后只在宣阳门外生事,没有擅闯台城。

    就算要闯,他和方斯年联手也未必闯的进去,闯进去也未必出的来。

    陷身战阵之中,十个大宗师也抵不住万弩齐发的威力,扛不住训练有素的军队的围攻。

    徐佑认错态度良好,道:“只是一时兴起,有些得意忘形,夫人教训的是,绝不会有下次了。”

    方斯年在旁边吃瓜,接连发出啧啧声,她追随徐佑多年,见惯了他在府内和府外完全不同的样子,倒是并不惊讶。

    詹文君笑道:“我岂是要教训夫君,只是想着夫君行事多考虑后果,别说受伤了,就是掉了根头发,也会让玄机和我夜不能寐……”

    方斯年突然觉得吃瓜不香了,喉咙里齁甜齁甜。

    正在这时,接到秘府送来的紧急军报,以及传抄的讨徐檄文。徐佑看完后仰头大笑,道:“这定是其翼的手笔,旁人写不出这样的尖酸刻薄。”

    方斯年凑过去看了几行,奇道:“小郎你还笑?何郎君这样骂你,你不生气的吗?”

    “这檄文乍读起来酣畅淋漓,似乎骂的尽兴,实则牵强附会,故意用耸人听闻的恶行来抹黑我,别说那些世族不信,就是普通齐民也糊弄不了……比如第九条,说我凌虐无度,夺人 妻女,府内养歌姬八千余人……呸,天下谁不知道我徐佑福泽天赐,得幸娶娇妻两人足矣……”

    方斯年看了眼詹文君,拉长嗓子,道:“哦……”

    詹文君微笑不语。

    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给自己的男人留点面子。

    徐佑乜眼,道:“斯年,我发现自你成了大宗师,嘴皮子变利索了啊……”

    方斯年飞身到草庐外,大宗师就是不一样,窜的比兔子快了几十倍,她面对草庐的方向,负手后退缓行。

    阳光倾斜,整个人如同沐浴在光芒万丈的佛光里,若被愚民愚妇瞧见,不定会以为是佛陀下凡,跪地膜拜。

    可忽而嬉笑,宝相顿时破灭,道:“小郎,我先回钱塘闭关,稳固境界,你和夫人好生叙叙别情,莫来教训我了。”

    “去吧!”

    徐佑知道方斯年这是故意给他们留出空间,道:“慢慢领悟,一品之内,天地辽阔,你我不过一叶浮萍,无须自满,也无须惧怕,随心而动,随意而行。”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方斯年躬身,正色道:“是!”

    ……

    “还有收拾的吗?”徐佑关心的问道。

    詹文君摇摇头,关上草庐的门,环顾周遭,一花一木都是那么的熟悉,轻轻依偎进徐佑的怀里,道:“为家舅守孝三年,阿娪心愿已了。从今以后,可以安心作夫君的妻子了。”

    徐佑吻了吻詹文君的鬓边青丝,道:“从今以后,每年忌辰,我都会陪你来这里祭奠郭公。”

    詹文君蹭了蹭,听着徐佑的心跳,喃喃道:“嗯,夫君最好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彭城之战,左虎生威

    回到金陵,徐佑从尚书省搬入大将军府的白虎堂办公,正式进入战时状态.

    他亲手操刀了反击檄文,历数卜天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叛国负恩、甘为索虏奴的卑鄙无耻行径,再讽刺魏主只为个人欲壑,枉顾百姓福祉,单方面撕毁逐鹿营之盟,背信弃义,当代天罚罪,和天下共讨之。

    然后发出多道谕令:

    命豫州刺史左彣为征北大都督,持节,统调诸军。

    命兖州刺史齐啸为先锋,立即北上,率兖洲军和徐州军,在彭城驻扎。

    命山宗为徐州刺史,率幽都军随后赶到,会合齐啸部,至左彣帐下听调。

    命荆州刺史檀孝祖率荆州军为战略后备力量,随时准备支援左彣。

    命洛州刺史叶珉、秦州刺史朱礼,联手攻克洛阳,将战火推进到黄河北岸。

    命曹擎率中军严守金陵及周边重镇,防止发生动乱。

    命有司负责粮草筹备、军械制造、务必保质保量供应前线。

    命各州都督府严格监控辖境内的动向,禁制百人以上的集会,凡是趁机闹事的皆处以极刑。

    ……

    经过这四年的发展,楚国国力突飞猛进,人口暴涨,府库充盈,但经过精兵策略,军队数量反而降低了三成。

    此次对北魏用兵,各军共出动了八万人,后勤方面完全没有压力,还能时不时的改善下伙食。

    这是对北魏最大的优势。

    打仗,打的是后勤,是钱粮,是持续性和国家的承受力。

    这些方面,楚国完胜。

    不过,青州改易旗帜,瞬间五郡沦陷,楚魏前线推进到了彭城附近,双方排兵布阵,局势紧绷,一触即发。

    十一月底,魏军从三路率先发动进攻,左右两路势如破竹,先后克琅琊郡、兰陵郡、高平郡和东海郡。

    中路由城阳王带领,长驱直入,逼近彭城,在泗水岸驻扎。

    齐啸的战略就是集中优势兵力,不管敌人几路来,他只一路去,趁中路魏军立足未稳,又因东西两路的大胜起了骄纵之心,不把彭城守军放在眼里,遂率五千精锐趁夜里渡过泗水,猛攻魏军营寨。

    魏军不及防备,登时大乱,仓促后撤三十里,危机之时,全仰仗镇东将军杨峦站了出来。

    他年过七旬,长髯花白,可有万夫不当之勇,受命率两千骑兵断后,赤膊冲入楚军阵中,杀入杀出三次,腿上中箭,竟生生折断箭矢,横刀马背,大喝道:“杨峦在此,鼠辈谁敢来战?”

    魏军气势大盛,硬生生顶住了楚军的进攻,且有反击之勇,齐啸见势不妙,忙收兵回城。

    此战,阵斩魏军七千余人,算是大胜。若非杨峦勇冠三军,说不定能一战击溃中路军。

    城阳王吃了这次大亏,后面稳扎稳打,等到三路会合一处,再次强渡泗水,包围了彭城。

    然后,彭城半月不克。

    出师不捷,元瑜从邺都发来措辞严厉的旨意。城阳王压力颇大,不顾麾下劝阻,把大营从北岸搬到了南岸,距离彭城仅仅十余里,并在泗水架设了两座宽阔的木桥,以供连接南北,输送粮草。

    然后沿着南岸建堡垒无数,打定主意,彻底围死彭城。

    山宗带幽都军赶到下邳,得左彣密令,佯装醉酒,吐露与齐啸不和的往事,今乐得看他笑话,故屯兵不动。

    侯官曹侦知,禀告城阳王,城阳王大喜,不再以重兵防守下邳的山宗部,再次集结兵力,猛攻彭城。

    可彭城就像是铜墙铁壁,双方每日交战数十次,却苦无丝毫进展。

    围城整整两月,至来年开春,河冰解冻,杨峦心怀忧虑,对城阳王道:“彭城久战不下,三军俱疲,窃以为当退兵为上。先回师巩固青州战果,日后再南下寻找战机。如若不然,春夏之际,雨水增多,楚军在上游筑坝,恐有不测之祸……”

    城阳王忙命人监测水文,并无丝毫变化,又派出侦骑沿河巡查二十里,也无异样,笑道:“泗水湍急,筑坝至少得征发民夫数万,耗费数月乃至一年之功,方能奏效。等到那时,彭城早为我主治下乐土了……”

    杨峦想想也是其理,于是魏军不再关注上游动向。

    与此同时,趁魏军主力完全陷在彭城,左彣率豫州军不走大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动至泗水上游五十里。

    工部派遣了大批精通地理星象、水文观测和土木工程的五馆学毕业生随军,用天工坊研发的钢筋、水泥和砖石,仅用七天,就在泗水上游建造了一座拦河大坝。

    另一个时空的萧衍在淮河建造浮山堰,征民夫二十多万人,前后累死了有十几万,耗时两年多方成。结果五个月就被淮水冲垮,又淹死了下游十几万人。

    豆腐渣工程误国害民,恐怖如斯!

    然而在这个时空,历史进程发生了逆转,进入三月,接连天降暴雨,泗水因而暴涨,左彣一声令下,在夜间炸毁了大坝,汹涌的怒浪,裹挟滔天之势,席卷而至。

    彭城两岸,立成泽国,不仅冲垮了魏军建造的两座木桥,将两岸魏军分割开来,还把正在南岸围攻彭城的魏军主力的半数喂了鱼鳖。

    幸得事前已把周遭百姓尽数迁入城中,损伤不大。

    左彣立刻率豫州军乘海龙舟顺流而下,守在下邳摸鱼摸了三个月的山宗也同时率幽都军逆流而上。

    双方会合,联手彭城内的齐啸部,先聚歼南岸残敌,然后渡过泗水,奋勇血战彻夜,击溃惊慌失措的北岸魏军。

    城阳王在杨峦的掩护下仓皇北逃,身后的魏军浮尸枕藉百余里,泗水为之断流。

    左彣趁胜追击,收服徐州丢失的数,然后攻入青州境内,卜天的青州军也随之哗变,卜天仅以身免,逃往邺都。

    闻知前线惨被,元瑜托着病体,征发六州二十万兵,亲自出征,迅速在黄河边稳住阵势,接应败兵回国。

    左彣也收到徐佑的谕令,心知北魏根基深厚,眼下还不到灭国的时机,在黄河南岸耀武扬威的晃了一圈,命麾下数万人齐声高喊:“魏主改名叫元娘,回家绣花莫谈兵。”

    然后留下大将镇守边界,班师回朝。

    彭城之战,魏军精锐死伤近十万,被俘两万人,仅有三万多的兵力残存,从此再无力南下。

    左彣威震天下,人称左虎,魏人闻名而色变!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初夜月明

    彭城交战的时候,叶珉和朱礼也对洛阳发起了攻击。

    镇守洛阳的是北魏名将奚白摇。

    他治军严厉,尤其善守,这几年加固城墙,挖深沟渠,将洛阳经营的水泄不通。

    但是,他面对是叶珉。

    号称当代韩信的江东战神。

    双方对峙了二十余天,叶珉奇计百出,将洛阳外围的几座城池蚕食殆尽,然后和朱礼东西合围了洛阳城。

    雷霆砲没有奏效。

    奚白摇用冷水浇灌墙面,天寒地冻,一夜成冰,连雷霆砲都砸不出缺口。可是强攻洛阳这样的坚城,必然伤亡很大,叶珉和朱礼商议后,决定只围不打。

    此次战役的核心在彭城,洛阳方面只是辅助,能趁机打下最好,打不下也问题不大。

    只要给足压力,让元瑜不能从司州、并州调兵即可。

    这一围城就到了三月,春暖花开,泼水成冰不再奏效,彭城之战也已经分出胜负,洛阳城内人心惶惶,魏军士气低落,全靠奚白摇的威望,才勉强维系住局面。

    这夜,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洛阳西墙被黑天雷炸塌了半面,叶珉率军突入城内,魏军发生营啸,四散逃窜,等战到天明,成建制的抵抗不复存在。

    奚白摇被部下救出,狼狈渡过黄河,他骑马回望,见远处烽烟袅袅,顿时悲从心来,伏地东向叩首,道:“实乃天亡我大魏,臣不忍见之,愿化鬼魂,永镇于此间,为陛下守境!”说完拔刀自刎。

    洛阳攻克,黄河以南,全归大楚所有,叶珉摆出北渡黄河的姿态,兵锋直指平城。

    魏廷震动!

    元瑜紧急召见元沐兰,以她为使者,全权代表皇帝和魏国,前往金陵求见徐佑,商讨议和之事。

    叶珉真的把魏人打怕了。

    “太尉,北魏使团两日后就要抵达,是由鸿胪寺礼宾,还是交由大将军府负责?有什么要注意的禁忌,还有,礼宾规格尚待太尉定下……”

    鸿胪寺卿正请示,清明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放到徐佑面前,低声道:“公主送来的。”

    徐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件男子锦衣,袖口缝制着桃叶堆积成山的形状,线条粗大疏松,做工不算精致,应该是初学者的手笔。

    只不过这锦衣是上下颠倒摆放,其实化用了诗经里的典故: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将衣裳颠倒摆放,约徐佑天明之前见面。

    地点,就在桃叶山。

    他叹了口气,盖上盒子,挥了挥手,道:“元沐兰不会进京,鸿胪寺也不必做什么准备。和谈事宜,我亲自去和她商定,你们拟好国书,等待最后的结果就是!”

    鸿胪寺卿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反对,恭敬的答是,然后辞退而出,刚到府门外,遇到了鲁伯之。

    他和鲁伯之交好,忙过去拉到旁边,问道:“太尉要和元沐兰商谈,却又不选在京城,到底怎么回事?”

    鲁伯之笑道:“这是国事,也是太尉的私事,让你别管,是为了你好,免得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鸿胪寺卿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长江北岸,距离金陵百余里,有一座桃叶山,形如桃叶而得名。后来有人在山上种满桃花,等到三五月时,漫山开遍,美不胜收。

    元沐兰身穿白练裙,腰系锦莼带,足蹬黑革鞮,头梳百合髻,立在山顶桃林中,天地秀色集于一身,宛如月色下的精灵。

    徐佑自后而来,笑道:“公主换了戎服,倒让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元沐兰回眸笑道:“我也是首次穿南人的女装,好看吗?”她提起裙摆,转了一圈,舞姿蹁跹,惊起蝶儿纷飞。

    徐佑轻轻鼓掌,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柔情卓态,媚于语言!”

    元沐兰嗔道:“我可不是饱读诗书的汉家女儿,说的简单点。”

    “真好看!”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

    徐佑趋前,和元沐兰并肩立在山崖边,极目眺望,远处的金陵城里灯火通明,取消宵禁后,老百姓的夜生活日渐丰富,大有打造不夜城的趋势。

    “你在江东实施的那些革新,我全都仔细的思考过,有些很实用,有些很激进,有些我以为注定会失败,可最后无不收到积极而巨大的成效……你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地方,已经超越了南北所有人,如今楚有富饶的江东,有产马的关中,有长江和黄淮,科举制收拢四方英才俄日己用,有门阀之利,却无门阀之祸,国富民强,兵精将广。我有预感,不出五年,大魏将成为你的盘中之物,鲜卑人也不会再以皇族的身份称霸一方,南北会重归一统……”

    徐佑没有作声。

    他的终极规划,原本就是五年内灭魏,经过彭城之战,伤了北魏的元气,很可能这个目标还会提前。

    但,当着元沐兰的面,他不想自夸自擂。

    “我是小女子,论武功,不及微之万一,所以刺杀不成。论军略,我们交过手,结果丢掉了大半个豫州、洛州,所以打仗也不成。”

    元沐兰的笑容里流露出几分凄美,道:“然而,我是大魏的公主,今日受皇命来江东求和。父皇的旨意,让我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说服你休兵罢战……微之,我要拿什么来说服你?”

    徐佑沉默半响,道:“你说,我全都应允。”

    元沐兰摇摇头,道:“你体谅我,我岂能不体谅你?你开条件,赔偿可以,割地不行,我被授予全权,能够做主。”

    “也好!”

    就算来的不是元沐兰,徐佑也没打算狮子大开口,真逼急了,北魏还有数十万常备军,尤其六镇主力还在,北伐的时机不成熟,所以议和是肯定要议和的,只是赔偿方面的多寡而已。

    多一分,少一分,无关大局。

    “谈完了国事,我还有私事……”元沐兰仿佛下定了决心,毅然说道。

    “私事?需要我做什么,我必会倾尽全力去做。”

    “你闭上眼!”

    “嗯?”

    徐佑愣了愣。

    “快点!”

    元沐兰咬着唇,跺了脚,向来英姿飒爽的女郎罕见的浮上两团绯红。

    徐佑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软玉温香入怀,光滑的触感和温柔,清晰无比的告诉徐佑发生了什么。

    他并无太多的冲动,反而因为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是准备彻底断绝了这段本不该有的情缘,心生怜惜之意,低声道:“沐兰,你……”

    “别说话!”元沐兰语气颤抖着哀求道:“趁我还有勇气……微之,不要拒绝,别让我恨你……”

第一百二十七章 桃花渡头,红叶御沟

    这夜,正可谓:

    天地为盖,星月为烛。

    鸳鸯交颈舞。

    云踪雨迹香犹腻,

    哪堪征伐意。

    桃花渡头,红叶御沟。

    衣褪半含羞。

    眉黛频聚眼波流,

    汗湿胭脂透。

    到了天际微明,徐佑枕着双臂,口中叼着青草,眯眼看着启明星冉冉升起。

    身边佳人已去,仿佛这夜的萧吟琴鸣只是环绕在脑海里的幻觉,那个喜欢驰骋疆场,绽放如寒梅的女郎不曾来过,也不曾离开。

    回到金陵,推门进屋,正在整理情报的冬至捂嘴轻笑,徐佑莫名其妙,道:“笑什么?”

    “小郎,你要倒霉了。”

    徐佑没好气道:“别咒我。”

    “真的!”冬至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道:“夫人走了……”

    “嗯?去哪了?”

    “回钱塘……我估计啊,是找张夫人告状去了。”

    徐佑苦笑道:“你没说错,我果真要倒霉了!”

    家事要紧,国事也要紧,两者相比,徐佑只能先留在金陵处理国事。

    大将军府很快拟好条款,交由鸿胪寺卿,给魏国使团签字,然后互换国书,正式议和。

    北魏赔偿钱五千万,绢两千匹,骏马万只,牛羊各千头,其余盐、木、纸、真珠及金银制品各有数不等。

    此间,徐佑没有再见过元沐兰。

    等忙完诸事,已半月之后,徐佑刚准备前往钱塘,解释他和元沐兰之事,柳权突然中风,没撑几天,脑溢血去世。

    作为庾氏没落后,唯一还能和徐佑分庭抗礼的柳氏门阀的顶梁柱,就这样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所以很多时候,胜利的本质,不在于权势,而在于谁活的更久。

    这种感觉,司马懿说我熟!

    徐佑无奈留在金陵,亲自操持柳权的葬礼。

    两人这些年有争斗,有合作,多次处于分裂的边缘,但好在都具有足够的政治智慧,斗而不破,和而不同,没让分裂成为现实。

    从某种意义而言,徐佑应该感谢柳权。

    若不是由他领袖诸姓门阀,可能会逼得徐佑采取更加血腥的手段,那样的话,于国于民,皆无益处。

    虽朝廷提倡薄葬,但鉴于柳权一生劳苦功高,特例赐布百匹、钱十万、蜡百斤、葬器、棺木、朝服、御衣各一套。

    择吉日,徐佑率文武百官送到郊外,也算是给柳权一生盖棺定论,极尽哀荣。

    这一番折腾,就到了五月间,徐佑终于从繁忙的国事里抽出身来,安排好谭卓、谢希文等人监国,仅带着清明随行,乘小舟前往钱塘。

    明玉山。

    詹文君和张玄机在山顶凉亭里避暑,两人品茗闲聊,好不投机。等到月上柳梢,空谷雀鸣,张玄机突然噗嗤一笑,道:“夫君和那北魏的公主勾勾搭搭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这样子佯作恼怒,离京不回,夫君那么聪明的人,怕是不会信的……”

    詹文君笑道:“管他信不信……还是你说的,往往相敬如宾,偶尔略施小性,这是夫妻间的情趣。总不能让他觉得外面的女郎比咱们两个加起来还好…… ”

    张玄机身子斜靠,轻轻依偎着詹文君的肩头,柔声道:“其实我知道妹妹的心意,你守孝三年,殊为不易,刚回京数月,可又不愿独享夫君的宠爱和温柔,所以正好寻得这借口来钱塘陪我……”

    詹文君抚摸着她的青丝,道:“你我夫君三人,如同一体,自该多为对方着想,这不算什么……夫君倒也不是姗姗来迟,柳权刚薨,他要操持葬礼,脱不开身。”

    “你不提还好,这一提起,我好想他……也不知何时能来……”

    詹文君笑道:“你啊,咱们说好了,等他来了,别给他好脸色,你可别心软。”说完随意的招了招手,后方的黑暗里走出一人,道:“府主!”

    “去查,太尉出京了吗?”

    “是!”

    那人隐去不见,仅仅过了两刻钟,又显出身形,道:“太尉五日前离京,现在到了吴县,预计明日可达钱塘。”

    “下去吧!”

    那人再次消失。

    张玄机主要精力都在玄机书院,甚少接触秘府的运作,见状大为惊讶,道:“秘府这么快就能察知任何人的行踪吗?”

    詹文君笑道:“那倒不是,夫君的行踪是秘府位序最高的绝密,从他离京开始,每隔三个时辰,所有途径的秘府据点都要往下一层级通传,提前做好各种准备,以防不测。”

    张玄机赞道:“这个好,他去哪里,人在何处,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詹文君挑了挑眉,道:“那是……要不我怎么知道他和秀容公主在桃叶山发生了何事……”

    两女大笑,张玄机笑的咳嗽不止,道:“……夫君这是作茧自缚……”

    “背后议论夫君,可是六出之罪!”

    “啊?”

    张玄机先回头,詹文君跟着转身,看到徐佑站在不远处,笑容如月色清澈。

    “夫君!”

    张玄机纵身扑入徐佑怀里,詹文君打趣道:“你这个叛徒,夫君还没哄呢,你就投降了……”

    徐佑一手揽住张玄机,一手伸开,道:“你也过来!离家出走,真当我徐府没家法吗?”

    詹文君盈盈走来,道:“家法?”

    “对,杖责!”

    “啊?夫君舍得么?”

    腰腿紧贴,清香入鼻。

    徐佑干咳一声,道:“以手为杖,打五十下。”

    啪!

    “哎呀……疼……”

    一夜未眠。

    醒来后两女伺候着徐佑梳洗完毕,共游山水,三人言笑晏晏,难得的享受浮生半日悠闲。

    到了晚上,由张玄机下厨,秀了新学的厨艺,四碟小菜,一壶温酒,点燃红烛,其乐融融。

    席间,詹文君问起议和之事,听徐佑介绍了双方达成的条款,笑道:“夫君为何不逼魏主同意和亲,将秀容公主明媒正娶,既让她离开邺都那个暗流涌动的漩涡,保全性命,也能避免日后再和夫君兵戎相见……”

    徐佑叹了口气,道:“这不现实,她是大鲜卑山的明珠,是继元光之后,北魏仅存的象征和信仰。元瑜宁可再整兵和我死战,也不会同意把元沐兰嫁给南人,尤其还是以和亲这种充满了屈辱的方式……”

    他瞧着酒水里的倒影,道:“何况,沐兰也不会同意……若只是为了自己,就算不用和亲的方式,她也有足够的勇气来江东安居。但她一心所系,是鲜卑和魏国的气运,哪怕明知五年之内,我就会出兵北伐,她还是要拼却了性命,为自己的国家民族流尽最后一点血……”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国史狱

    那夜之后,元沐兰一直住在魏国使团的船上,没有去金陵,也没有见徐佑。

    等到议和成功,她率使团回到邺都,到台城递交了议和书。

    当天议和内容传了出去,

    满朝哗然。

    不少人纷纷上书,要朝廷征兵扩军,和楚国决一死战,甚至有官员撞死在宫门前的神龙石阙上,以示鲜卑人的不屈和傲骨。

    他们没有醒来,还继续沉迷在北魏的强大里无法自拔;他们不愿承认经过这十几年的此消彼长,楚国的整体国力已超越了魏国,并且在拉大距离;

    他们看不见未来。

    他们只知道鲜卑人的马蹄践踏了北国百年,靠着铁甲和弓弩,纵横四海无敌。

    可是,美人会老,英雄会死,再强盛的民族也总会有虚弱不堪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即将到来!

    元瑜强撑病体,被侍卫抬着上朝,发表讲话,稳定人心,并宣布大魏臣民必须遵守议和条款,然后带头捐出内库的金银钱帛,用于支付赔款。

    翌日,又下旨令众多贵族和门阀依品阶捐献田谷马匹牛羊等,有人不满,私下和人腹诽了几句,被侯官曹察知,元瑜竟诛灭了对方九族。

    疾病缠身的痛苦,壮志未酬的遗憾,兵败如山倒的压力,以及来自楚魏和谈造成的精神上的羞辱,让元瑜变得愈发的多疑且残虐。

    这样疯狂的杀戮暂时压制了朝中反对的声音,可也激起更多人的不满,暗地里各种矛盾在疯狂的堆积。

    邺都像是装满了黑天雷的巨桶,飞来一点火星,就会炸的粉碎。

    只是谁也不知道,究竟这点火星,会从哪里飞来?

    “常侍,我们该怎么办?眼看太子起复无望,二兄就要从监国变成太子,只等着父皇龙驭宾天……我哪里还有机会,没机会了……”

    五殿下元克近来心情大坏,元瑜的病自彭城之战后越来越重,朝政几乎交给了二殿下元敦全权打理,连邺都的乞丐也知道过不了多久,元敦会荣升太子,然后继承皇位,成为大魏之主。

    密室之内,何濡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道:“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知,殿下稍安勿躁。”

    他看向王良策,道:“崔伯余任总编纂的《国史》,前不久刚撰写完成,你看过全卷了吗?”

    王良策点点头,道:“这还是五殿下去找二殿下说情,我才提前从著作令史闵彪手里拿到了全卷。”

    “找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什么大问题,若非说有瑕疵,也就是将鲜卑族早期的某些风俗习惯记录下来,没用曲笔避讳,写的太直白了……”

    王良策不以为意,道:“我听闻,当初主上让崔伯余接手《国史》编纂时,曾强调一定要秉笔直书,关乎朝廷起居、国家得失等方面多依据事实,符合编史的大体,没违制逾矩之处。”

    何濡的目光满是戏谑,笑道:“连你都觉得他写的太直白,那些被他整的怨声载道的鲜卑人,会不会觉得悲愤填膺呢?”

    王良策一愣。

    何濡又说道:“我在江东时,听徐佑评价崔伯余:善于谋国,不善谋身。他的死因,就在这八字之中。”

    元克惊道:“崔伯余?他现在位极人臣,冀州的汉姓门阀皆是臂助,势力之大,无人可及,怎么可能会死?”

    “月满则亏,这是天地之道,谁也无法违背。“何濡道:“康静死后,崔伯余专擅朝权,目无余子,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坊间甚至传唱‘元与崔,共天下’的谶谣……骄傲自满,正是他的取死之道。”

    “崔伯余是很厉害,没人杀的死他,能杀死他的,只有他自己!”

    “良策,接下来你依计行事。殿下,要对付元敦,必须先除掉崔伯余。而杀他的唯一机会,就是《国史》,你要配合良策,在鲜卑贵族里煽风点火,造出声势……”

    “嗯!”元克露出破釜沉舟的凶光,道:“我知道,胜负在此一举,拼了!”

    过了两天,王良策约著作令史闵彪饮酒,大夸特夸《国史》撰写的好,有司马迁、班固之风采,不虚美、不隐恶,堪称东汉以来第一史……

    闵彪被夸的晕头转向,心里也颇为自得,几杯酒下肚,听王良策道:“良史只存于宫中,由皇族览阅,仿若明珠暗投,衣锦不能还乡,可惜可叹!”

    “是啊,这话说我心坎里了!”闵彪双手击掌,大有知己之感,道:“前些时日,我劝尚书令,将《国史》刻在石碑上,立在通衢要道,供世人欣赏品鉴,岂不快哉?”

    “若当真如此,我要准备十斛酒,日夜流连忘返了……”

    “哎,尚书令认为这样做耗时耗工,所费太大,还在犹豫……不过,我看他近来心思略有松动,当是有机会的。谁想彭城大败,又要赔偿江东岛夷这么多钱物,估计是彻底没指望了。”

    王良策道:“也是,国家危难时,一切从简……这样吧,不如多印一些,赠与百官和贵戚,至少也得让他们知道尚书令和闵兄耗费的心血……”

    闵彪喜道:“妙!”

    王良策趁机道:“你去说服尚书令,我请五殿下去说服二殿下。主上病重,现在二殿下监国,只要他同意了,就万事大吉。”

    “行,咱们说定了,我明天去见尚书令……”

    太极殿。

    崔伯余和二殿下元敦在谈话:“监国,这三十人皆是品才兼优,可为冀、定、相、幽、并等五州诸郡的郡守之职……”

    元敦皱眉道:“起家就为一郡之长,怕是不合规制……那些郡有空缺,还是先从在职已久的官员们选出,他们勤勉治民,尚未酬功,尚书令举荐的这些人,应该从郎吏做起,历练之后,择优拔擢……”

    崔伯余坚持要这三十人当郡守,元敦无奈,只好同意。

    他根基太浅,只能依附崔伯余才能坐稳监国的位子,可以说朝廷真正当家的人,是崔伯余!

    回到尚书省,崔伯余遇到了闵彪,听他一番提议,觉得可行,于是拨了百万钱的专款,命他立即办理此事。

    有钱好办事,闵彪征收了邺都所有的印刷厂,不出半月,《国史》印刷两千卷,分送各贵戚门阀百官的宅院,多余的直接在神坛外搭了遮雨避风的木棚子,放在里面,供行人翻阅。

    然后,元克出动,借小范围的聚会,故意把《国史》的秉笔直书说成丑化鲜卑祖先,果然传出去后,大家先入为主,一看就是这么回事,激起了鲜卑贵戚的滔天之怒,纷纷进宫告状。

    病榻上的元瑜不胜其烦,恰逢何濡进宫,问起他对这事的看法,何濡突然跪地,叩首道:“请主上屏退左右!”

    元瑜疑道:“此间都是我的腹心,可对我言之事,皆可让他们知道……”

    何濡没有犹豫,郑重其事的道:“月前,崔尚书举荐三十人,出任冀、定、相、幽、并五州三十郡的郡守,监国先是反对,可崔尚书固执己见,监国便同意了。这是名单,三十人全是汉姓门阀出身,甫一入仕,就是郡守。”

    元光接过名单,大致看了看,道:“选官首重门第,这是我同意的,怎么,有什么不妥?”

    “臣以为,此举彰显了两害。一,监国毫无节制崔伯余之力,坊间有人称元与崔,共天下,起因就在于此。二,陛下推行汉化,是要鲜卑族和汉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皆是大魏的子民。可崔伯余现在的所作所为,却是为了打压鲜卑人,不顾损害朝廷利益,也要提拔汉人。比如这三十个郡的太守之位,其中有十八个郡,都有为官多年,考绩为上品的鲜卑人可以担任,可他一意孤行,到底是居心叵测,还是误解了陛下的意图,臣不得而知。”

    元瑜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逐渐阴冷。

    “再如这本《国史》,不错,陛下是说过,要他秉笔直书,他在开篇记载了‘献明帝死后,贺后被其父昭成帝收娶,所以贺后前后所生既有献明帝之子,又有昭成帝之子,诸子既互为兄弟,又互为叔侄‘,这无可厚非,氏族外婚制,是在当时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里的必然选择。可崔伯余万万不该,前面记述了此事,后面却把此事放在汉人的儒家人伦之下进行衡量和拷问。他通过这样的对比,显得鲜卑人不合常道,有悖人伦,羞辱鲜卑族是蛮族和禽兽,不如汉人的尊贵和高雅……”

    “够了!”元瑜突然来了力气,猛砸床铺,道:“不要说了!”

    “臣还要说!”

    何濡抬起头,道:“崔伯余自比张良,算无遗策,他怎会无缘无故的干出这样的蠢事?臣斗胆猜测,他想借机诋毁鲜卑代曹魏而立国的合法性,他想要汉人重新掌控北朝的土地,他,想要造反!”

    “来人,来人!”

    元瑜脸庞扭曲,暴戾之气,让人望而生畏,道:“抓崔伯余来见我,抓他来见朕!朕要问问他,究竟什么样奶水,才能养出这样的狼崽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胜负手

    崔伯余被带到台城时还处在懵逼状态,当元瑜问《国史》为何要暴扬国恶,诋毁鲜卑先祖,且故意让世人皆知。他心生惶恐,喏喏不能应对。

    元瑜因而把崔伯余下狱,命侯官曹彻查其罪。

    众多嫉恨崔伯余的鲜卑贵戚趁势上书举报,相与谮毁,纤微具闻,以痛打落水狗的姿态,只求清算新仇旧恨。

    哪怕圣人,在这种显微镜式的照射下,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缺点。

    更何况,崔伯余不是圣人,相反,他有身为人的欲壑。

    侯官曹经过彻查,最后列出“收受贿赂、跋扈专权、诋毁先祖、不尊君上、欺压良善”等九项罪名。

    证据确凿。

    元瑜震怒,于六月初九下诏,诛崔伯余及清河崔氏全族,崔伯余的母亲所在范阳卢氏被诛全族,有姻亲的太原王氏、赵郡李氏也被诛了全族。

    其余,如著作令史闵彪等,只杀本人及父母妻子,不涉亲族。

    这是针对汉姓门阀的大屠杀!

    崔伯余三十年仕途沉浮,历尽千辛万苦,推汉化,革官制、整流品、辨姓族,好不容易把卢氏、崔氏、王氏等汉姓门阀推到和鲜卑贵戚并驾齐驱的地位,结果全都死在这场泼天大狱里。

    行刑当天,崔伯余坐在囚车里,由宿卫军押送南市,途中被数十名鲜卑贵戚子弟拦住去路。

    领头那人径自解开裤腰,撒尿淋到崔伯余的头和身上,狞笑道:“崔伯余,都说你织妍洁白,美如妇人,今天以耶耶的晨溲沐浴,可还比那妇人美吗?”

    众子弟哄然大笑,跟着解裤,围成一团,正待有样学样,突然听到刺耳的嘶鸣声,一箭忽从远处射来,洞穿了领头那人的脖颈。

    鲜血涌出,双目圆睁,他捂着喉咙,艰难转头,看到冷若冰霜的元沐兰,正骑马缓缓走来。

    这是他今生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自汉以来,凡宰辅受戮,皆要稍存体面。你们这般无耻的羞辱他,伤的是国体,是主上的圣明……都滚去侯官曹,自领三十杖,明日之前,敢不去者,死!”

    元沐兰淡淡的道。

    众贵戚子弟吓的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崔伯余,秀容公主的凶名,是在无数场血腥的战斗里建立起来的,说让你死,你绝对活不了,仓皇四散逃去。

    “崔公,我来送你一程。事已至此,回天无力,你可有什么遗言交代?”

    崔伯余枯坐囚车里,浑身散发着溲骚味,他闭目不语,面色无悲无喜,想来已了无生念。

    是啊,因一人之过,累得数千人被杀,哪里还有脸面活在世间?

    元沐兰等了片刻,没得到他的回应,轻叹口气,策马让开道路,对卫士道:“走吧!动手时利落点,别让崔公受罪。”

    ……

    崔伯余既死,其党羽没了依靠和底气,唯恐被鲜卑贵族报复,无不战战兢兢,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精神紧绷的快要发疯了。

    这样巨大的压力下,为了自保,何濡都用不着威逼利诱,只用寥寥数语,成功策反了崔伯余的一名心腹。

    于是,当初在平城,二皇子等人诬赖太子参与穆泰、陆曷谋反之事,终于暴露在皇帝面前。

    “逆子,逆子!”

    元瑜很是痛心,不仅因为元敦太让他失望,还有皇鸟、鸾鸟也参与了构陷。

    最亲近和最信任的人联合起来欺骗他,那种感觉,对一个病重将死之人,是何等残忍的折磨。

    “何爱卿,你怎么看?”

    “臣以为,二殿下监国日久,不可轻动,陛下当徐徐图之。可先赦免太子,把他从幽锢的西郊别馆放出来,再择时机免去二殿下监国之职……国史之狱,几乎动摇国本,陛下不宜再兴大狱,且此事牵扯皇家,也不宜广为宣扬……”

    元瑜尽数采纳。

    太子是鲜卑贵族支持的人选,而元敦是崔伯余及汉姓门阀支持的人选,如今崔伯余身死,汉姓门阀一蹶不振,为国家长远计,放出太子,重新启用,对稳定朝局大有裨益。

    旋即,北安王、中书监元祯奉旨前往西郊别馆,亲迎太子回东宫,暂时修养身体,不用与闻朝政。

    可明眼人都知道,二殿下元敦的监国之位即将不保了。

    “你究竟要干什么?”

    鸾鸟闯入何府,当面质问何濡。

    她不愿和何濡兜圈子,更愿意听他毫无隐瞒的解释。

    何濡倒也坦然,道:“你其实心里早明白了,又何必非要听我亲口说出答案?崔伯余、康静可以辅佐二殿下争夺帝位,我难道不可以辅佐五殿下承继大统?反正只要不是太子当皇帝,威胁不到秀容公主就是,你的立场不该偏向于二殿下,还是五殿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鸾鸟打断他的话,逼近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何濡,不依不饶的追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濡沉默了一会,无奈的道:“为了自保!”

    “有我在,谁能害你?”

    何濡抬头,望着鸾鸟,目光里流露出少有的温柔,道:“皇帝在,你尚有权势,可若是皇帝大行,二殿下继位,你自顾不暇,又怎有余力来帮我?”

    “二殿下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我辅佐他登基,有大功,无寸过,如何会自顾不暇?”

    “你啊……”

    何濡的语气里透着无奈,也透着几分宠溺,道:“二殿下或许念旧,但那位王妃,却未必如是想。”

    “你还是不放心王妃?”

    鸾鸟道:“我听你的,去康静的乡梓查了。果然,之前的那些人证这些年陆续过世,活着的人无法确认康齐妫的身份……可康天师已经仙逝,不管康齐妫身份真假,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有何惧?”

    “她的真名,叫陆令姿,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何濡答应过康静,要为陆令姿保密,但现在康静已经死了,大宗师的威慑力消失,那么,言出必践这种专属于正人君子的美德,向来和何濡无缘。

    他行事只看结果,不问手段,如果出卖陆令姿,对他的计划有利,出卖时不会半分犹豫。

    鸾鸟神色凝重起来,道:“陆令姿?六天的五天主?“

    “是,六天鼎鼎大名的五天主,韵外生韵,香外生香,好大的名声。我在江东和她交过手,用徐佑的话说,也是很厉害的狠人!”

    “那康天师……”

    “康天师是四天主!我和你提过康奇诡身份存疑,你离开邺都前去调查。不想当天晚上,康天师带着康齐妫来见我,逼我为他们保守秘密……”

    “啊?”鸾鸟脸色一沉,道:“还有这样的事?”

    何濡带着歉意,道:“大宗师的威胁,我不敢不听,所以一直对你有所隐瞒,这是我的错……”

    鸾鸟摇头道:“这怪不得你……”

    她还没有察觉,从开始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到现在竟然有些体谅何濡的不得已。

    所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坚决不能信!

    “以陆令姿的手段,就算没了康静,二殿下也必定会受她迷惑。我又是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你说,若二殿下登基,她会放过我吗?所以,为了自保,我必须把二殿下拉下来,推五殿下继位……”

    “你和六天有旧仇,信不过二殿下和陆令姿,我能够理解。既然各为其主,我没能提前发现你的计划,那现在也没必要怪责你……”

    何濡最欣赏鸾鸟的地方,就在于她的聪明和豁达,道:“现在康静和崔伯余都死了,太子被赦免,二殿下独木难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鸾鸟冷冷道:“不要你管!”

    何濡笑道:“我不管不行啊,实话告诉你,主上已经知道你在平城屈打成招,制造冤狱,利用穆泰、陆曷谋反来攀诬太子。我估计要不了多久,等主上准备妥当,就会彻底整顿侯官曹,你的小命危在旦夕,我不管,谁管呢?”

    鸾鸟哂笑道:“我的命原是他给的,他要拿去,就拿去好了。这些年我杀人无数,难道还能痴心妄想有个好下场吗?”

    说着斜眼盯着何濡,道:“你先借国史大狱整死了崔伯余,击垮了汉姓门阀,又收买崔伯余的心腹,向主上揭发,害得二殿下失宠,侯官曹面临被裁撤的危险,我也受到株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会又假惺惺来救我?当我好欺吗?”

    “对付二殿下,是为了大局,连累到你,是殃及池鱼。所以,给个机会吧,让我将功赎罪。”

    鸾鸟讥嘲道:“给你个娶我的机会,敢不敢要?”

    何濡笑道:“好啊,我娶你!”

    “就知道你不敢……啊,什么?”

    何濡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鸾鸟面前,端起另一杯酒,正色道:“我说好啊,我娶你!”

    “你……”

    鸾鸟瞬间红透了脸,竟夺门而逃,道:“女郎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要你娶?”

    何濡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院子外,平静如水的眼神泛起不易察觉的丝丝波澜。

    傻丫头,

    我故意让你被皇帝猜忌,然后你才会对元氏私心,方能救你的命。

    如若不然,以你的性子,怕是早晚要死在邺都即将到来的波诡云谲的剧变里!

    我是寿数将尽的人了,

    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年华去挥霍,

    别死,好好活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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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