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寒门贵子TXT下载寒门贵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寒门贵子全文阅读

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章 门阀不可信

    只用了三个时辰,庾鲤被捉弄归案。

    他坚决不承认和程、唐遇刺有关,但口头抵赖没用,秘府有多条证据证明被抓的刺客曾出入庾府,还和庾鲤在画舫饮酒作乐。

    见没法糊弄过关,庾鲤只好承认是他指使刺客行刺,可无涉朝局,仅仅是私人恩怨。

    审到这里,其实已经不用庾鲤再多说什么,他能有几个胆子行刺御史?朝堂里都是聪明人,顿时把矛头全部指向庾朓。

    不用张籍发令,御史台的疯狗们闻着了血腥味,又是同僚遇刺,谁敢保证下次不会轮到自己,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先给庾朓扣了个家门不靖,教子无方的帽子。然后隐射庾鲤只是推出来傀儡,幕后指使另有其人。再加上秘府暗中操控舆论,利用说书人,把庾氏意图杀人嫁祸太尉的勾当到处宣扬,引得群情激奋,甚至国子学里有很多士子联合叩阙,要求严惩祸乱朝纲的奸臣。

    程、唐两人的上疏,原是攻向徐佑的利刃,却在短短几天内变成了刺向庾朓的刀枪,局势转变之快,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庾朓终究没顶住这如山崩地裂似的庞大压力,主动辞去侍中,放弃了参政议政的宰相之权,第二次被徐佑逐出了朝堂。

    但这次徐佑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接受鱼道真“打蛇不死,必受其害”的劝谏,准备乘胜追击,把庾氏的势力进一步压缩。

    经有司裁定,判庾鲤死刑,秋后问斩。

    另一个目标,是尚书右丞庾茂!

    秘府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可以百分百保证让庾茂步上庾朓的后尘,灰溜溜的从尚书省这个权力中心离开。

    然而,这天晚上,柳宁、袁阶和顾怀明联袂来访,他们目的很简单,让徐佑见好就收,用“八议”免去庾鲤的死罪,不要再对庾氏赶尽杀绝。

    门阀之间,由于门第婚的存在,百余年来早就纠缠在一起,很难分清彼此。必要时他们可以互相争斗,必要时他们也可以互相扶持,但不管争斗还是扶持,都在一个约定俗成的界限之内,谁越了界,谁就是诸姓门阀的死敌!

    当年,吴兴沈氏捆绑在安休明的战车上,由于私怨,出手灭了义兴徐氏满门,所以后来的沈氏成了门阀的弃子,最后和安休明一道灰飞烟灭。

    站队可以,支持安氏谁来当皇帝,要看各家的眼光和魄力,但彼此之间不要太狠,该留的余地,还是要留余地。

    你能保证,下一次皇位更迭,自家的押注永远是对的?

    这个天下,毕竟是由皇室、门阀和百姓共同组成,三者缺一不可。

    门阀作为平衡皇权的绝对力量,也是历代皇帝都想要削弱或消灭的一极,如果内部再不分情由,斗个你死我活,结果就是大家抱在一起万劫不复。

    袁、顾是徐佑长期以来的坚定盟友,面对庾氏的攻击,他们也和徐佑共同面对。可现在徐佑即将取得全面优势的时候,他们又和柳宁一道来说合,让徐佑放庾氏一马。

    归根结底,兔死狐悲,防微杜渐,你今日可以这样对庾氏,明日就可以这样对柳氏,对顾氏,对门阀……

    就像后世范仲淹和富弼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富弼要处死高邮知军姚仲约,范仲淹坚决不同意,富弼说:这样违法犯错的官员不处理,以后会有更多的官员照着学,那么中央就没办法管理地方。范仲淹说:祖宗以来,皇帝不轻杀士大夫,若开了此例,哪天皇帝手滑,屠刀就架到你我的脖子上了。

    富弼深以为然。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今夜,袁阶和顾怀明的态度,给了徐佑极大压力。他固然有兵权,但想要统治江东却不能只靠武力。

    除了这些年亲手带出来的嫡系,整个庞大的官僚系统还被门阀世族牢牢掌控。连他目前控制的十个州,只有徐州、兖洲、洛州、凉州是经过战争,被打烂后重建的,还在他的完全控制之下,其余各州也都因为有袁、顾、朱、张等门阀的支持,尚能令出必行,可一旦和他们交恶,政令出不了刺史府,又谈何统治?

    徐佑最后决定让步,但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要在国子学之外,再开五馆学。

    “五馆学?”柳宁皱眉,道:“各世族皆有私学,若需官学,有国子学也足够了……”

    “国子学唯六品以上官员子弟才有资格进入,我打算,五馆学只对寒门和庶民子弟开放。”徐佑笑着解释道:“我在钱塘办有玄机书院,诸位也知道,现在不过是以朝廷名义,把玄机书院以五馆学的形式在京城开办……”

    袁阶和顾怀明不加思索就同意了,他们只为保存庾氏,今晚的举动已经有些伤害到双方的感情,其他的事自然还是要紧跟着徐佑走。

    柳宁寻思一会,也同意了。

    玄机书院开办至今,真正出彩的还是那些世族子弟,就算有些许寒门中的出色人才,也只能进入徐佑的军队当大头兵,朝堂之上,依旧没有他们的位置。

    这不是威胁,无伤大雅,权当是给徐佑让步的心理补偿吧!

    明面的交锋,暗室的妥协,

    利益的纠缠,敌友的难辨,

    这就是正治的真相!

    等几人离开,徐佑脸色阴沉的可怕,鱼道真从后面密室走出来,歪头望着他,柔声道:“小郎生气了?”

    徐佑默不作声。

    “气袁阶和顾怀明被柳宁说服,来帮着庾氏说话?还是气袁、顾没有提前打招呼,给你搞突然袭击?“

    她笑了起来,道:“应该是两者皆有……小郎,朝堂不是你的军营,军营里只有听令行事的死忠,不管正确与否,你目光所视,无数部曲甘愿生死相托。而朝堂里,袁、顾算是你的支持者和合作者,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立场,也有自己的取舍,当你的路,和他们有了分歧,就会出现今夜的情形……”

    “所以……门阀不可信?”

    “是,门阀当然不可信!”

    鱼道真冷笑道:“门阀,左手门第,右手阀阅,上抗皇室,下役百姓,吸附在江东万里河山之中,骄奢淫逸,吞噬一切。那些门阀子弟,从家族里得到滋养,然后倾尽所有反哺家族,除此之外,亲情、友情、爱情皆可抛弃,小郎宅心仁厚,把他们当成知己,剖心剖腹,结果呢,一旦触及到门阀的根,立刻翻脸无情……他们是怕你对付庾氏吗?他们是怕你真的要当皇帝,然后对付整个门阀……”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才能整体消弱门阀的势力?”

    “五馆学,就是破局的刀!”

    鱼道真眸子里亮起寒冽的光,道:“就像我们之前商议的那般,利用五馆学吸纳寒门和庶民的优秀子弟,经过数年培养,放到各州各郡各县为官,如此不出五年,就能大抵和门阀子弟分庭抗礼,那时小郎手里有兵权,朝中和地方有干吏,又养望多年,就能直接逼楚主禅让,敢不从者,杀之可也!”

    徐佑摇了摇头,道:“设立五馆学,是为了百年计,并不仅仅为了对付门阀。且要用五年时间,实在太久了……”

    鱼道真讶然,道:“小郎还有别的妙计吗?”

    徐佑轻轻敲打着桌面,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宛若惊雷在心头炸响,他突然道:“听闻于忠在北魏大受猜忌,既然过的不好,还不如投来江东。你去安排一下,不管用什么法子,说服他也好,逼迫他也罢,两个月内,我要在金陵见到他。还有,此事你亲自去办,不要告诉冬至!”

    鱼道真虽然不明白徐佑的用意,但还是立刻进入战时状态,站起娇柔无骨的身子,斩钉截铁的道:“诺!”

第一百零一章 辩亲疏,正名位

    第二日上朝,徐佑旋令廷尉以“八议”免了庾鲤死罪,剥夺所有官衔和赏赐,贬为庶民,今生今世再无望进入仕途。

    虽然身在庾氏,衣食无忧,但从社会意义而言,庾鲤已经死了!

    随后,由太常令上书,奏请朝廷开办五馆学。

    所谓五馆,分设儒学、算学、史学、文学和律学,五馆只对寒门和庶民弟子开放,凡考入五馆的,衣食住行皆由朝廷负责,每岁还会设立“松油钱”,以表彰成绩优异的学子。

    因古代寒门读书需要耗费廉价的松油灯,所以用松油钱来提醒学子们不忘受教育之艰辛,立远志鸿志,为国家民族效力。

    其中,儒学包括四书五经六艺,也涉猎诸子百家等;算学包括天经玉算、地理舆图、天时星历、水文工程、度支经济等;史学以讲历朝历代兴衰得失为主,还有如何记言、记事,如何修典、修书等;文学则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诗酒花茶等雅艺;律学是先秦就有的学科,至汉魏以来逐渐发展壮大,而由律学研究完善衍生的国家律法,是一个国家文明昌盛的最重要的标准之一。因为律法是国家之所贵重,而私议却很轻贱。狱吏是百姓之所悬命,而选用大多卑下,这是王政出现弊端的重要原因,所以要设立律学,广为传授,让执法者守法,让老百姓懂法。(律学萌芽于先秦,滥觞于秦汉,独立于魏晋,成熟于隋唐,衰微于宋元,终结于明清。曾是显学之一,衰败的最为可惜。)

    此五学,完全摒弃了玄学、佛学和道学,以儒学治世,以算学经纶,以史学知兴替,以文学陶冶情操,以律学明刑弼教。

    国有五学,虽不能超越于后世,但足以领先于时代!

    徐佑自己兼任五馆学最高职务—山长,下设祭酒五人,分掌五馆,祭酒以下,有五学博士十人,博士以下,有直讲二十人,助教二十人,另有学正、学录、学医、学仪等若干。

    五馆学录取生员没有限制,只要符合要求,都可以经过初试入学,择一学为主,一学为辅,余学可选修,但只有通两学者,方能毕业。

    毕业参加策试,选才量加叙录,不管是牛监羊肆,还是寒品后门,都能谋取一官半职。

    当然,为了减少阻力,选官多为门阀世族看不上眼的浊职。

    不过也别小看了浊职,何为浊?直接接触生民百姓,烦琐又细碎,可这些人才是维系国家运转,衡量百姓民心的基石。

    徐佑现在还无力改变高层的局面,只能寄希望于从基层挖开门阀制度的缺角,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历练出一大批精于庶务的干吏,等到合适的机会,哪怕和门阀翻脸,也能随时抽调人手补充进各个机要部门,不至于让国家陷于停滞和混乱。

    而五馆学的所有教职人员,全部来自和诸姓门阀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比如儒学祭酒,没用儒宗袁氏的子弟,而是用了益州很著名的大儒扬扶。

    杨扶出身贫贱,幼时靠站墙角偷听去识字学经,后成为大儒,但他拒绝了世族的招揽,在家乡立学,教授同样出身贫贱的孩子读书,生活过的清苦,可威望很高。

    算学祭酒是祖骓,他家是世代将作,也算名门,但家里人丁不旺,为官出仕者甚少,和朝中没有什么来往,且是徐佑嫡系里的嫡系,久经考验,完全可以信任。最主要的是,玄机书院那边的天经玉算院可以交给张玄机负责,他能够抽身来金陵帮徐佑一把。

    文学祭酒是徐佑在西湖八子社的老朋友周雍,史学祭酒是谢希文举荐的著作郎陈子显,其人文质辩洽,有迁、固之才,律学祭酒是廷尉腾子陵。

    虽然其他的门阀高官想要反对,但柳、袁、顾等均表示支持,最爱跳反的庾氏也保持沉默,两大刺头御史现在对徐佑感恩戴德,更不会从中作梗,五馆学顺利通过朝议,选址在原来的鸡鸣寺,由工部负责开工建设,可以依托原来寺庙的主体建筑,顶多一个月就能完工。

    朝野暂时平静下来,徐佑也难得的松了口气,自玄武湖之变开始,他始终在高强度的应对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和攻击,凭着手握绝对兵力的震慑、秘府强悍的情报搜集以及全方面覆盖的舆论掌控,运筹帷幄,见招拆招,渐渐的稳定了局势。

    不过,徐佑和门阀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眼下的平静,倒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

    和徐佑在江东的举步维艰不同,何濡在平城越来越风生水起,他压根就不搭理太子,东宫除了杀李琇那次,后面去都没有去过,整日在元瑜面前晃悠,当得到崔伯余和康静的支持迁都的承诺后,正式向元瑜提出,欲迁都,首要集权,欲集权,首要辩亲疏,正名位。

    为何辩亲疏,正名位?

    依《礼记?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庙。汉代以来,关于庙制的争论就从没平息过,争论的背后,是正治权力的运作和权衡,而作为王朝天命所归的象征,太祖庙号的变动更具有某种深刻的政治意义。

    北魏的开国之君拓跋契,最早只是逃兵少年,因为得到了拓拔族的全力支持,方能开创大魏帝国。他是感恩知义的人,所以立国后一口气追封了二十八代先祖为皇帝,皆追增谥号,又对原来的鲜卑代国的三位皇帝加以“三祖”的庙号:分别是拓跋微的始祖,拓跋率的太祖,拓跋坚的高祖。

    造成的后果就是,人数繁多的拓跋族人,全特么的是皇族成员!

    而真正的开国皇帝拓跋契,仅仅得到了烈祖的庙号,在宗法庙制里,烈祖低于太祖和高祖。

    直到元瑜继位多年,拓跋氏的那些部落大人们还坚持主张“魏之帝业,以始祖拓跋微为首,太祖拓跋率、高祖拓跋坚次之”。

    也就是说,通过这样的方式,把拓跋契排在拓跋率和拓跋坚的后面,那些并非拓跋契的直系子孙,而仅仅只是拓跋率、拓跋坚后人的远支宗室贵族,才能得到法理的支撑,和元瑜这样真正的皇族子弟平起平坐。

    何濡提出的辩亲疏,辩的就是远支宗室和直系宗室的区别,正名位,正的就是远支宗室到底有没有资格和直系宗室平起平坐!

    这是射向保守派部落贵族们的毒箭,可这又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他们明知是坑,也只能闭着眼跳进去。

    经过台城内七日论衡,何濡舌战群雄,从周礼说到秦汉,又从秦汉说到曹魏,将鲜卑部落的土包子们驳斥的哑口无言,大获全胜。

    随后,元瑜下旨:

    烈祖有创基之功,世祖有开拓之德,宜为祖宗,百世不迁。而太祖平文帝勋业,远逊于烈祖,可庙号却胜之,比功校德,以为未允。朕今奉道武帝为太祖,除去平文帝的太祖庙号,并移出太庙。

    此道旨意彻底改变了北魏的局势平衡,等同于取消了所有远支拓跋贵族的皇室身份。

    紧接着,元瑜和何濡密谋之后,再次下旨,将非太祖拓跋契一脉的拓跋氏远支和异姓王的王爵,全部降为公爵,其余贵族中的原公爵降为侯爵,侯爵降为伯爵,子爵男爵如故。全除去将军封号,不能领兵。

    并且,今后也不再授予太祖直系以外的任何人为王。

    为了减少诸大姓的反对力度,何濡又献策,核定公爵为一品,侯爵二品,伯爵三品,子爵四品,男爵五品。实际上只是改变了名号,但品阶和既得利益并没有变化,因此遇到的阻力不算很大,小有波折,但改革顺利推进。

    这一系列的骚操作,把元瑜这脉一举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了魏国长久以来皇族内部倾轧争斗,以及皇族和部落大族纠缠不清的复杂态势,元瑜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绝对权力,扩大了中央集权。

    何濡因立大功被封为太子少傅,东宫詹事,加开国县侯爵。

    不得不说,元瑜不愧为一代雄主,对于栋梁才,哪怕是从南边叛归的人,也从不会吝于赏赐。

    道观。

    “……何濡这个人,深不可测,当真厉害之极!”康静感慨道。

    元沐兰道:“是啊,我们选择把他拉拢过来,现在看是明智之举。当初要是不答应他的条件,还是执意反对迁都,被他这样辩亲疏、正名位,主上完全可以无视任何反对的声音,强行迁都,到那时不仅崔令公被主上疏远,还把何濡推到了太子那边……”

    崔伯余自负才高,但也不得不对何濡的智计发出几声赞叹,道:“如此大才,楚人不能用,实在是愚蠢。”

    鸾鸟笑道:“也不是楚人不想用,而是何濡对安氏有化解不开的血仇,反倒大魏曾收留养育他多年,算是有些许情分……”

第一百零二章 逃离平城

    于忠倚窗而立,心里犹豫不决。

    秘府的人接触过他,邀他过江投靠楚国。

    他犹豫,不是因为对魏国的恋栈,而是对前往楚国的未来太不确定。

    不确定,故而不决!

    此一时彼一时。

    如果安休林尚在,徐佑备受各方信任,又大权在握,他可以投靠过去,期望有朝一日打回北魏,灭了于氏,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现在楚国的局势大变,幼主当国,徐佑看似专权,实则危机四伏,和门阀早晚要斗的你死我活。

    他去了之后,是胡人,又是叛将,注定必须和徐佑捆绑,一损俱损。

    徐佑能斗得过门阀吗?

    于忠深表怀疑。

    江东门阀的势力远远大于魏国鲜卑贵族的势力,可看看元瑜在平城怎么被掣肘被制衡?徐佑身处嫌疑之地,名不正言不顺,手中的权力连元瑜都不如,怎么可能会赢?

    另一方面,平城这边也发生了变化。

    何濡的出现,把延续了百余年的魏国皇族和鲜卑贵族共治的祖制搅和的天翻地覆,皇权得到高度集中,让于忠看到了从中浑水摸鱼,搞垮于氏的机会。

    经过一夜深思熟虑,于忠决定拒绝。

    潜伏至平城附近的鱼道真得到于忠的答复,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于忠这样的人,可以背叛国家,可以背叛亲族,自然也可以背叛徐佑。

    “女郎,要不要动手段?绑了他回去?”

    鱼道真笑道:“你好大的口气,敢在平城绑架于氏的人?”

    属下认真的道:“于忠早被家族不喜,这些年全靠元沐兰保护,现在得罪侯官曹,恶了元沐兰,自身没什么实力,绑他,并不难。”

    “绑他不难,然而侯官曹整日里盯着,该如何运出平城?就算能运出去,又得损失多少人手?”

    鱼道真拒绝了属下的提议,道:“这是太尉初次交由我单独负责的行动,不能有丝毫瑕疵,总得于忠自愿配合,才能不损一人完成任务。”

    “可于忠既然拒绝,想再次说服他太难,我怕过了太尉要求的两个月期限……”

    鱼道真起身,道:“你安排一下,我今晚要进平城!”

    “啊?女郎要亲自去?于忠靠不住的……”

    “我见他做什么,我要去见另外一个人!”

    拿出准备好的过所,鱼道真打扮成出游的汉家仕女,顺利通过了城门。那些把守的兵卒,只看她一眼,就觉得和善,糊里糊涂的也没认真查,就放了进去。

    太子少傅府。

    入夜不见一丝灯光。

    这是何濡的命令,敢亮灯者死。

    这让平城人相当鄙视,没有夜生活,那是贵族吗?

    岛夷,就是岛夷。

    野蛮,落后,不文明!

    夜里暴雨如注,乌云压城,他还是照常坐在后花园湖心岛的凉亭里,一壶酒,一张几,独坐到天明。

    “祭酒在金陵时,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凉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何濡没有回头,淡淡的道:“人总是会变的,比如女郎,当年何等的烟视媚行,谁能想到,会在七郎身边完全收敛了性子呢?”

    “哦,祭酒猜到我会来?”

    “或许是你,或许是别人,太尉总要杀了我,才好堵住门阀世族的口……”

    鱼道真的身影依旧隐藏着黑暗里,雷声雨声掩盖了她的声音,却又能清晰的传入到何濡的耳朵里。

    “祭酒错了,小郎并没有杀你的打算。”

    何濡的背影突然僵硬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道:“太尉想明白了?”

    鱼道真沉默了片刻,叹道:“和祭酒说话,真是不能有半点分心……是,与其把命运交给旁人手里,受那些蠢物们的操控,不如取而代之……”

    这次轮到何濡沉默了,谁也猜不到他此刻心里想着什么,过了一会,道:“你不惜犯险来见我,所为何事?”

    “为了于忠……”鱼道真说了经过。

    “太尉要于忠做什么?”

    “这非我能知,祭酒若有兴趣知道答案,可修书一封,我带回去转呈小郎。”

    何濡淡然道:“我已叛出大将军府,祭酒这个称呼不要再提。不过,我欠太尉的,此事,我可以帮忙……”

    隔日,何濡在府内宴客时醉酒,酩酊中隐约说了句“该杀于忠了……”

    这话故意泄露出去,于忠得知后颇为惊恐。有李琇被杀的先例,他的身份地位,远远不能和李琇比,当晚主动联络秘府,表示可以归顺。

    让秘府都觉得棘手的事,何濡只用一句话就搞定了。

    凶名至此,夫复何憾?

    至于为何要杀于忠?

    逻辑完全可以自洽。

    相关人等都心知肚明,何濡出卖了于忠,让于忠受到了侯官曹的猜疑,几乎毁掉了在北魏的前程,这是死仇,何濡要提防于忠背后捅刀子,他站稳了脚,先下手杀人是情理之中的事。

    又过一日,于忠从屯田曹散值,府里的马车早等候在外,他和同僚打过招呼,弯腰上车。

    行至半途,十字路口突然有惊马狂奔,和于忠的车驾撞到一起,很过路过的百姓纷纷围了过来,抬马车的抬马车,救人的救人,整个路口彻底乱了套。

    于府的部曲制住了惊马,又从别处找了辆马车,于忠上车后继续回府,却没人发现这个于忠只是身高衣服妆发相似而已,同时,又有一辆马车经过,不见停留,直驱城门。

    “站住!”

    侯官曹的白鹭拦住了城门口的这辆马车,检查后发现并没有于忠,心知不对,急忙调人闯入了于忠府,结果也没找到于忠的影子。

    真正的于忠其实根本没上马车,由秘府接应,换了衣服混入拥挤的人潮里,悄然离去。

    鸾鸟得到手下人的汇报,简直怒不可遏,她倒不是在意于忠的死活,而是在平城,在侯官曹的严密监控下,秘府竟然能顺利把于忠这样一个大活人带走,实在太伤颜面,也由此开始了对侯官曹长达半年之久的整顿,精简人员,提高质量,力求不被秘府压过一头。

    经过大半个月的辗转,于忠安全抵达金陵,见到徐佑后直接匍匐跪地,亲吻脚背,以示鲜卑人最大的臣服。

    以前的于忠,说是投靠,但他有侯官曹的身份,有于氏子弟的光环,有鲜卑贵族的傲气,对徐佑更多的是追随者和合作者的心态。

    这次被何濡直接死亡威胁,心态崩了,再无退路可走,生死操于人手,只能伏低做小,甘愿为奴为仆。

    胡人的脾性向来如此,欺软怕硬,你只要够硬,他就能够软。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从此去

    于忠的归顺,被徐佑大肆宣扬,并以千金市马骨为由,驳回众朝臣的反对意见,拔擢他为历阳郡太守,四品游击将军,允许带兵练兵。

    于忠巴不得离开金陵,观望风向,到历阳郡后他并不想和徐佑锁死,私底下和庾柳门阀暗中往来,被秘府侦知。

    上报徐佑后,徐佑却令冬至不得干涉,任由于忠脚踩两条船。

    冬至不解,去求教鱼道真,鱼道真笑道:“小郎在养虎……”

    “养虎?”冬至还是不明白。

    鱼道真没有再解释,为冬至倒了杯茶,道:“妹妹,过几天秘府可能会有变动,我先和妹妹交个底。“

    冬至讶然,道:“啊?”

    她身为罗生司司主,暂代行使府主之权,却不知道秘府的变动,反而是鱼道真提前得到消息,且来找她谈话。

    这不是当面羞辱,又是什么?

    “妹妹,不是我故意和你作对,而是秘府前些时候被何濡渗透收买,不仅偷了黑天雷,还利用秘府的监控漏洞,轻而易举的逃出了金陵,小郎大为不满,所以准备对秘府进行大的变动……”

    冬至愤然离去,心里越想越觉得委屈。

    她毫不恋权,也认同应该进一步改革秘府的权力结构,坚决杜绝像何濡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但,这不代表可以让鱼道真来羞辱她……

    冬至没去找徐佑,而是借口有要务处理,离京去了江陵。

    在郭勉的墓前,詹文君结庐而居,一年多来素衣守孝,容颜清减了许多,看到冬至跪在门口垂泣,心知京城出了变故,但她并没有和冬至见面,而是隔着木门,轻声道:“受委屈了?因为公事,还是私事?”

    冬至喃喃道:“公事……”

    “若是私事,你是我的妹妹,受了委屈,少不得我要替你出头。可若是公事……”

    詹文君骤然严厉起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将军府不是那些腌臜不见天日的地方,只要你照规矩做事,不搞背地里的勾当,没人能委屈你!”

    冬至低头不语。

    “妹妹,今时不同往日了!”

    詹文君终究还是不忍过多的苛责,道:“其翼背弃夫君而去,对他的影响很可能超出你们的想象。夫君要成大业,就不能不无情,你执掌秘府,四司听命,实在权力太大,就算让鱼道真分担部分职责,也是为了保全你,并非猜疑……”

    冬至咬着唇,惊讶道:“阿姊都知道了?”

    “以你的性子,除了鱼道真,府中还有谁能让你受气?”

    冬至抬起头,泪流满面,急声辩解道:“只要为小郎好,我宁可把命都不要,怎么会顾虑小郎是不是猜疑?可是,秘府的府主是阿姊,今后小郎真的当了皇……秘府就是阿姊立足于台城、周旋于朝堂的根基,鱼道真要进秘府,可以,但她要来挑拨,我万万不依。”

    “你啊!”

    詹文君叹了口气,道:“这些年备受夫君信重,虽然平时做事并不跋扈,也很小心,但骨子里自然而然养就了旁若无人的傲气。鱼道真何许人?她曾是帝国的神师,明镜倾城术天下独步,容色、心计、手段无不是上上之选,又对夫君忠心耿耿,勇于任事,此次远赴千里,冒险潜入平城,这样的人,别说和你并肩任事,哪怕我也远远不及。若早点由她处理秘府事务,或许其翼郎君的谋算就不会得逞……”

    何濡之事,是冬至心里难以抚平的痛,黯然道:“是我辜负了小郎和阿姊的期盼……”

    “此事与你无关,只因夫君对其翼太过信任,军务他要管,政务他也要管,就连从不许任何人插手的秘府,他也能做大半的主。这是权责不分酿成的苦果,所以夫君现在要改弦更张,弥补过去的错误……”

    詹文君顿了顿,过了好一会,道:“我猜测鱼道真应该不会直接参与秘府运作,她的职责会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监军司,负责监察审视秘府内部可能会出现的贪腐和背叛。这是秘府继续壮大必须要走的路,不能仅仅依靠夫君对你的信任,韩非子说以道为常,以法为本,唯有如此,才能不再出现**……”

    经过詹文君的开导,冬至的火气消散了大半,惭然道:“我这就回京, 向小郎认错,愿受责罚……”

    詹文君柔声道:“我写封信,你带回去给夫君,责罚就不必了,今后好生做事。你可以不用和鱼道真成为朋友,但要和她紧密配合,这两年国中必有大变,秘府的作用至关重要,切记!”

    “是,阿姊,你多多保重……”

    冬至颇为不舍。

    詹文君笑道:“我在此地无风吹日晒之苦,也不虞饥寒和危险,倒是你,行走于明暗之间,当万分警惕……”

    金陵,大将军府。

    凌晨,丑时。

    房内灯火通明,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房外是当值的十八名近卫,正虎视眈眈,盯着所有可能有敌人入侵的方向。

    至于会不会有人敢来刺杀大宗师,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你的苦心,冬至未必领情,又何必把自己置身到这样惹人厌恶的处境?”

    徐佑下笔如飞,极有效率的批复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疏。鱼道真在案几的左边,分门别类,为他整理好,两人配合如行云流水,竟极具美感。

    “冬至的能力毋庸置疑,对外,已不需要任何人来指手画脚。可她天性良纯,又被小郎保护的太好,还不适应日后的形势变化,对内疏于防范,很容易被人利用或者,为自己,也为小郎惹下天大的麻烦……”

    鱼道真笑道:“既然如此,我愿作磨砺她的刀石,为小郎锻造出一把光华内敛,却锋刃无双的宝剑!”

    徐佑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鱼道真既然愿意当恶人,那就由得她去。幕府之中,当然不能全都是好人,当然也不可能全都是正人,冬至执掌秘府,是他手里最锐利的刀之一,但是越锐利就越容易折断,多打磨打磨,对她是有好处的。

    “嗯?”

    徐佑随手拿起广州刺史的奏疏,看到最后一行字,突然愣了愣神,神色变得有些怅然。

    鱼道真发现徐佑的异样,低声问道:“小郎,怎么了?”

    徐佑放下奏疏,负手而起,缓缓走到门口,推开房门,望着天上的明月,道:“朱智死了……”

第一百零四章 革新(一)

    广州刺史的奏疏里,只有最后简单的提到一句,说朱智于数日前死在病榻,并没留下遗言。

    生前叱咤风云,死后寂寞无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朱智从来都不是徐佑的敌人,哪怕在长安城里两人分道扬镳,但是徐佑对他只有感念。

    没有怒和恨!

    “派人去请朱义……”

    当朱义得知朱智的死讯,登时哀伤欲绝。

    不过,朱智发配广州后一直郁郁寡欢,身子骨早就一日不如一日,大家对此也有心理准备。

    徐佑宽慰了两句,允许朱氏派人前往广州,迎朱智的棺木回富春安葬,这等于说间接赦免了朱智的罪名,去掉了压在朱氏身上的沉重包袱。

    人死灯灭,前尘往事,皆可付之东流。

    过了几日,冬至回京,先见徐佑认了错,转呈詹文君的书信。

    信里没提别的,只是夫妻间的柔情蜜意,但徐佑知道,詹文君还是为冬至求了情。

    他原本也没处罚冬至的想法,毕竟是鱼道真主动挑衅在前,笑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冬至嘿嘿笑道:“我就知道小郎对我最好了……”

    “别得意,秘府要新成立一个校事司,专责对秘府内部的监察。鱼道真为校事司的司主,负责校事司、阴书司和业镜司,你仍然为罗生司司主,负责罗生司、文鱼司和鸣篪司。你们二人互不统属,直接对文君负责,文君没回来这段期间,由你暂时统管。冬至,我不管你和鱼道真如何相处,但有一点,不能因为斗气,而耽误了正事。”

    “我分得轻重,小郎放心!”

    冬至燃起浓烈的胜负欲,心里打定主意要和鱼道真一较高下,至少绝不能被她比了下去。

    鲶鱼效应初步显现,后续会怎样发展,还要看两人能不能把握好分寸。

    调整了秘府的权力结构,冬至和鱼道真互相制衡,像何濡那样的事不会再次发生。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徐佑的精力完全放到了各项蓄势待发的改革之中。

    虽然现在还受到各方面的掣肘,但有些事必须要做,徐佑没时间耽误,也不愿意耽误。

    先是五馆学修缮完毕,对全国进行招生,分为初选和决选两个部分。

    徐佑虽忙碌,可五馆学是重中之重,决选出来的生员全由他进行一对一的面试,总计三百五十三人。

    这里面大多是寒门子弟,属于庶族地主阶层,也是自幼读书识字,少则通一经,多则晓六艺,苦于出身,无法出仕为官。

    这次考入五馆学,是为了将来谋求一官半职,所以最为积极,也最为支持。

    正如鱼道真私下里对徐佑说:人寒,则希荣切,而宣力勤,便于驱策,好好培养,日后可依倚为心腹,与门阀分庭抗礼。

    定好了生员,择日开学,徐佑在开学大典上发表了激荡人心的讲话,重点论述了朝廷与地方的关系,官吏与百姓的关系,士族与庶族的关系,农业和商业的关系,南北关系,以及汉胡关系等六大关系。

    由于影响太过巨大,又被人称为“冬训章”,再有好事者把徐佑当年冬天在玄机书院的开院讲话拿出来,并称为“冬训二章”,逐渐传扬于世。

    “衣冠南渡,百年耻辱,汉人的尊严只在铁甲和剑锋之上。然而要治军,先要国富,要国富,先要民强。”

    “如何民强,首要用吏……“

    “可自有士庶之别,高下而分。门阀有世及之荣,寒人无寸进之路。膏粱子弟,父誉其子,兄夸其弟,于是未离乳臭,已得华资,甫识一丁,即为名士。”

    “名士华资,不屑浊职。而要直面百姓的,正是这些看似卑贱的浊职,我寄望于你们……”

    “年寿有时而尽,荣华止乎其身。男儿这一生,当成大丈夫,为国不惜死,报国不惜身……”

    最后他说,“诸君,听那虎啸之声,正于尔等胸中酝酿,待得吐气震开山河,声名自会回荡万世!且努力,任重道远,砥砺前行!”

    五馆学之后,徐佑强势改组三省六部,加重吏部和户部的权限,在吏部之下新增清吏司,决定于明春三月对在金陵六品以上的京官进行全面考核。

    吏部也从此被称为天官,成为六部之首。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吏部之时,朝野议论纷纷,无不猜测明年三月考核的目的。各种阴谋论满天飞,有聪明伶俐的,现在就准备走门路找关系,务必在考核时安然过关。

    然而,徐佑悄无声息的在户部下新增屯田司,从洛州的互市引入北方的粟、麦种植,并在全国推行糅合了后世先进经验的圩田法,大肆修整良田,开垦荒田。

    相比吏部引起的巨大动静,户部的事根本没人关注,所以也没有受到任何的阻力!

    这是暗度陈仓之计,如若不然,整日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定会鸡蛋里挑骨头,还有那些清要显贵们也会从中作梗,虽然他们影响不了最后的决议,但徐佑没工夫和他们扯皮,干脆把吏部推出去吸引火力,他在户部实心做事。

    经过三个月的忙碌,数十个试点县先后新开垦圩田达两百万亩,仅晋陵曲阿县的万春圩就有良田八万亩,堤坝长二十多里,还种了无数株杨柳护堤。

    春夏之时,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倒是意外的好看,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争相歌颂,连带的对户部推行的这项政策大加赞扬,取得了成绩口碑双丰收。

    这时也已过了年,新皇正式改元升明,徐佑坐镇,吏部尚书顾允主持了第一次京官考核。

    清吏司的职衔很低,几乎全是从六部各户蓸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但手里权力极大,被徐佑和顾允耳提面命,立下了严规,凡敢接受请托,徇私舞弊者——门诛!

    连坐不是法治精神,但徐佑只能如此,治乱世用重典,不从开头就斩断这个苗头,日后免得不会沦落成铲除异己的工具。

    一个月内,考核顺利完成。

    革职、平调或降级调用的有三十七人,年老和有疾者勒令退休的有十五人,缺位由吏部拟名,呈报后批准。

    到了这时,突然有人发现,补缺的五十二人里,有三十多人出自玄机书院……

第一百零五章 革新(二)

    这几个月,徐佑行事顺遂,朝野间或有少许反对之声,却没有对实际操作产生什么不可控的恶劣后果。

    但徐佑心里清楚,他只是短暂占据了上风,五馆学也好,京察也好,屯田也好,都没有触及门阀的底线。

    他们在避锋芒,但退避不代表不反击,不代表没有敌意。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这正是攫人噬人的手段。接下来的土断,我们不能不防……”

    鱼道真认为土断应该暂缓,因为土断直接掐住了门阀的经济命脉,势必会引起剧烈的反弹。

    陶绛也认为应该暂缓,他以当年的白贼之乱为例子,就是因为安子道试图推行检籍,引发了门阀士族的不满,被都明玉利用,造成了半个扬州的生灵涂炭。

    从某种意义而言,检籍和土断属于同一性质,安子道遇到的困难,徐佑也无法避免。

    但鲁伯之持反对意见,道:“土断毕竟没有检籍那么激进,土断只是精简侨州,合并郡县,改侨民为齐户,并没有触及门阀世族的根本利益。何况,事要一步一步做,总不能因为困难,就畏惧不前。”

    谢希文支持鲁伯之,对他而言,土断与国家有大利,虽千万人吾往矣!

    最后徐佑拍板,道:“一切门阀世族都是纸老虎!我们战略上要重视,战术上要轻视。土断只是一次试探,要通过这次土断尽力找到那些深藏在国家血肉里的各种病症,然后再择机一劳永逸的治好它!”

    “我准备从玄机书院和五馆学里调人,打造一支精于度支、统计、丈量、勘测的精兵强将。这些人要敢打敢冲,不怕得罪士族,也不怕被打击报复,只听大将军府的命令行事……”

    所谓土断,主要是为了解决两方面问题。一是裁撤侨州郡县;二是改白籍为黄籍。

    衣冠南渡之后,多达百万从北方来的侨民,为了门阀的面子也好,怀念故土乡情也好,在江东设立了大量的侨州郡县,一应官职俸禄全部照旧。

    除此之外,比冗官冗员更严重的是,侨民不用交税服役。

    而用来登记侨民的户籍册多用白纸书写,和江东土著用的黄纸形成鲜明对比,故又称为“白籍”!

    简而言之,白籍享受各种特权,不用承担任何义务。

    经过数世繁衍,存者老子长孙,亡者丘陇成行,白籍越来越多,加上无数流民、破产的自耕农、奴隶、佃户、门客、部曲等为了逃避赋税徭役,纷纷托庇在白籍户之下。

    朝廷人口流失过半、财政入不敷出,造成国家贫瘠虚弱而士族丰盈壮大的失序局面。

    要改变,必须土断!

    徐佑的目的,是要探探土断的深浅,再借机练兵。

    他从吏部、户部、工部、玄机书院和五馆学里调动了两百多人,成立土断曹,挂靠在屯田司名下,实际上独立运作,直接归鲁伯之管辖。

    随后五个月,由徐佑签署大将军令,命各州郡的驻军出兵协助,对胆敢顽抗,并拒不执行朝廷谕令的,不管是豪强、士族、还是平民百姓,全部抓起来交给当地的司法部门进行审讯,从严从快,加大惩处力度。

    土断曹调动了上万名胥吏,对人口、土地、赋税排行在前的十五个州进行了江东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规模土断。

    精练的组织能力,让一切井井有条,强大的运筹能力,将效率最大化。同时,徐佑进一步废除苛法,轻徭薄赋,赈济灾民,打击豪强,确保在三年之内,不会因为土断加重那些被重新划归黄籍的民户的负担。

    此后五个月间,因违法被没收家产,充军流放,判刑坐牢的士族多达七十八家。

    其中,江州侨姓大族余氏,不甘心失去特权,纠集乡众欲起事造反,被秘府提前侦知。等他们聚会商议的时候突然包围了庄园,将余氏族长在内的首脑分子一网成擒。

    江州法曹迅速立案,用时一天结案,判处余氏斩刑者七人,流放者十二人,徒刑者二十人,杖刑、笞刑八十多人,并剥夺余氏士族的身份,贬为普通齐户,编入黄籍。

    结果上报朝廷,引起渡江南来的侨姓士族们大力反对,甚至有两位闻名南北的大名士绝食以示抗议。

    徐佑每天接见来求情的人不下于数十,那种铺天盖地的压力,连谢希文都开始动摇,私下劝说徐佑不如网开一面,可把余氏踢出士籍,但别杀人为好。

    徐佑概不搭理,挥笔改写了《白毛女》的剧本,很简单的故事,重点突出了白籍的骄奢淫逸和黄籍的苦命凄惨之间的强烈对比,让说书人到处宣传。

    原本白、黄之间,就有很大的对立,但老百姓习惯了顺从,也习惯了忍耐,所以百余年来没有掀起太大的阶级对立。

    经过徐佑的刻意煽动,民间掀起了对白籍侨民的仇视,民意几乎一面倒的支持朝廷土断的政策,并有地方送了万人联名血书。

    在这个大势影响之下,徐佑力压所有反对声音,批准了江州法曹的定谳,判余氏七人斩刑,且不必等秋决,立即执行。

    行刑当天,召集江州十二郡的所有中等以上士族代表齐聚浔阳,刀光连闪,人头落地,围观的群众纷纷鼓掌叫好。

    也是这山呼海啸的叫好声,把在场的那些士族们惊的面无人色,他们隐约察觉,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凡是跟不上脚步的,都必将被淘汰。

    回家后连忙献上户籍册,老老实实改为黄籍,江州土断,随之顺利推进。

    没有不流血的革新,如果不行,说明流的血还不够多!

    江州余氏伏诛,震慑了其余各州,五个月内,基本完成了既定目标,裁撤了大楚立国以来建立的所有侨州郡县,将二十二州缩减到十五州,二百三十八郡缩减到一百七十四郡,一千一百七十九县缩减到八百二十六县,新增黄籍户一百八十五万户,仅此就多了人口六百多万,每岁可增加赋税翻了近半。

    土断的成绩大大出乎了谢希文、陶绛等人的预料,他们以为还得经历很多挫折和对抗,没想到那看似强大无比的士族,面对比他们更加强大的徐佑时,竟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谢希文私底下感概,说太尉高瞻远瞩,果然,一切门阀世族都是纸老虎。

    这句话后来传了出去,民间有歌谣唱道:安与朱门共天下,如今纸虎怕徐家。

第一百零六章 革新(三)

    土断曹汇总了各州报上来的数字,基本掌握了全国的土地数和人口数。当然,这个数字肯定不是特别准确,可在当前的历史条件下,已是最优的结果。
    另一个时空里,南朝也曾多次进行土断,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最后还是未竟全功。
    究其原因,主要因为历朝历代都搞不定土地和人口的统计数字,隐瞒情况太严重,且皇室犹豫,高层反对,吏治**,怎么可能成功?
    而升明土断,采用天经玉算院里教授的最先进和系统化的统计与概率学的知识,建立模型,输入要素,得出结论,跨越了几千年的科学精神紧密结合徐佑那无与伦比的魄力、朝廷投入的前所未有的人力,以及庞大又汹涌的民意支撑,终于走出了封建王朝的魔咒。
    所以在土断的目标基本完成后,中下等的侨姓士族和顶级门阀间的联系被顺利切断,徐佑决定乘胜追击,强势推进检籍。
    检籍是土断的升级版,土断只是把侨州郡县裁撤,把白籍户变成黄籍户,针对的是中下等侨姓士族,对顶级门阀和本土世族的地位冲击并不大。
    就像是钝刀子杀狗,一点点磨死的。
    但检籍则是直接把刀子插进了他们的胸膛!
    比如,国家规定,男子一人最多占田七十亩,女子一人最多占田三十亩,这是上限,至于你占不占的够,朝廷不管。
    但是交税的时候,男子要按照五十亩来交,女子要按照二十亩来交,至于你有没有这么多田,朝廷同样不管。
    这样无耻的律法,只要人不傻,就得想办法规避。于是很多齐民在户籍黄册上弄巧,有关系的,或虚报年龄,假称疾病;或增损籍状,冒充士族,以此获取士族才享有的特权。
    没关系的,也主动或被动抛弃自耕地,投身门阀、世族、官吏和地主家作佃农,只给主人缴纳佃租,不用向国家交税和服役。
    这就是所谓的“窃注爵位,盗易年月,增损三状,贸袭万端。或户存而文书已绝,或人在而反死版,停私而云隶役,身强而称六疾,编户齐家,少不如此。”
    长此以往,国家的人口和税收变少,民众愈贫,而门阀世族的家资巨富。
    检籍的目的,就是清除在户籍上为父祖添注爵位以假冒士族者,查实逃亡、隐籍、托庇、称疾的人户,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审定户籍。
    这是国家和门阀世族争夺劳动力的战争!
    战争要用狠人。
    徐佑急调历阳郡太守于忠入京,命他为检籍使,全权负责各州的检籍事务。
    于忠心知这是得罪人的差事,有意推辞,可不等他开口,徐佑道:“此次检籍,我欲杀人!你是我的心腹,又从北朝来,在南朝没有顾忌,该杀的,你动手,我善后,等检籍事毕,自有公侯之位酬功!”
    话外之意,于忠你是我的人,现在到用你的时候了,你要不听话,和门阀勾勾搭搭,那我也是要杀人的。要是听话,日后封公封侯,有你的荣华富贵。
    于忠何等聪明,徐佑这是逼他做纯臣,只忠于太尉的纯臣,他没得选择。
    或许,从魏逃到楚,他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于忠乖乖走马上任,他动了真格,不同于土断时的杀一儆百,而是用严刑酷法,凡敢隐匿不报者,查出户口多五人,田地多占一丈以上,皆弃于市。
    前期土断的艰苦工作在这时显出便利来,朝廷其实掌握了大多数的数据,只要再次筛查,就很容易发现违规的人,然后抓一批,杀一批,很快就走上正轨,全面铺陈开来。
    不过,反弹也比预料中来的更快,仅仅半个月内,江、扬、湘、荆等地发生三十多起暴力抗法事件,但都因为军方的强势介入而及时平定。
    于忠更是带着人马亲自上阵厮杀,肩头中箭仍不后退,尽显胡人的彪悍之气。
    一时间,腥风血雨阵阵,闻于忠之名,小儿不敢夜啼。
    遇到于忠这种杀人狂魔,武斗不成,那就文斗。
    士族们开始用老套路,写文章编歌谣诋毁徐佑,试图给他施加压力。但他们还不明白,徐佑和以前那些改革者都不一样。
    他知道正确的路,所以决心不可动摇,他有军队的支持,所以无所畏惧,他身为大宗师,不怕刺杀,他是当代文宗,一篇文章比得过他们写的千百篇。
    更重要的是,当今最强大的舆论工具掌握在徐佑的手里,利用国家资源进行轰炸式宣传的时候,那些诋毁造谣,就像是滴入大海的浪花,掀不起半点波澜。
    见文斗也不管用,接着开始讲道理了。
    庾茂为了刷声望,加上蛰伏太久,静极思动,纠集了数十家不满检籍的士族主动找徐佑讲道理,说检籍释放了大量的佃农、逃奴和流民,门阀世族的土地找不到人耕种,这样下去,照样会造成荒芜,岂不又回到之前的状况,那何必土断,何必检籍?
    徐佑正等着他们,为了解决这个让门阀担忧的问题,宣布废黜“封山占水”的陋习,重归秦汉旧制,山林水泽归于国家所有,任何人、任何门第都不许无端占有。
    至于以前占有的,酌情退还,今后不得再占。
    以此,来扭转“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柴薪无托”的困局。
    这何止是打脸,简直是把脸踹在地上摩擦。
    你嫌地多,人少?
    好,我不给你加人,却给你减地。
    庾茂等惊呆了,小丑原来是我自己?
    这次连顾朱张也受不了了,几位家主还有徐佑的老丈人张籍全都秘密求见,询问徐佑的底线。
    徐佑说的很诚恳,道:“家富国贫,何以持久?北魏眼见要从前几年的混乱里缓过气来,我们要是慢一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到时候数十万铁蹄南下,国将不国,诸位的家资不过是为元氏暂时保存罢了。”
    但他也不能把事情做绝,道:“山泽之禁,自太后始,王公及以下,皆不能免,包括我在内。不过,会依据你们各家的品阶递减,总不会让大家没了饭吃,对不对?”
    众人无言以对。
    如今徐佑大势已成,土断和检籍用的几乎全是寒门子弟,这些人隐隐崛起朝中,他们的支持固然重要,但已不是不可或缺。
    反对不成,那就只能支持,至少跟着徐佑走,经济受损,政治上还能保住地位。
    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没过多久,徐佑以太后的名义,把皇室占有的十座名山和二十一处湖泽交归国有,再把徐氏在义兴的所有山泽交归国有,只保留了钱塘的三座山两个湖——这还是因为钱塘是翠羽营、枫营、虎钤堂和玄机书院等至关重要的机构所在地,必须保持一定的私密性,才能防止出现安全漏洞。
    但仅凭义兴的山泽,就算不如皇室,也是几代人积累的巨额财富,干脆利落的交出来,让所有质疑者都无话可说。
    只有身正,才能服众!
    其他各门阀世族也参照徐氏的标准,按照官阶和爵位,依次递减交归国有的山泽数量。
    再经过统一调度,把这些山泽间的肥沃良田分给贫苦百姓,成立农业协作社,由当地州府提供农具和粮种,鼓励百姓互帮互助,并免去前三年的赋税,力争不让这些好不容易从佃农变成自耕农的齐户不再次流失。
    但这些措施也只能暂时的治标,不能治本!
    要治本,必须改革税法。
    纵观历代赋税制,总体特点是:征收的标准由人丁向田亩、资产过渡;征收的方式由实物地租转向货币地租;征收的名目由多种成分转向单一货币;征收时间由不定时发展为定时;农民服役由必须服役发展为可以代役。
    从春秋初税亩,刘汉的口赋制,到曹魏户调制,再到均田制和租庸调制,全都是人口和田地同时征税的二元法。
    随着时代进步,朝廷发现二元法太加重农民的负担,一旦遇到灾年和重大变故,就会造成大量自耕农破产,然后土地被疯狂兼并,进而影响国家的方方面面。
    为了改变这个状况,唐后期的两税法仍然收人头税,但对人口普查力度变弱,宋中期的方田均税法也仍然收人头税,但是把田税向地主阶级倾斜,明中期的一条鞭法,清中期的摊丁入亩,
    所有税法的改革,核心内容都是让征税更便捷,百姓负担更轻,让国家更强盛,并逐渐的取消人口税,只征收资产税。
    可惜的是,这个过程,延续了整个封建时代,直到摊丁入亩的出现,才在名义上彻底取消了人头税。
    徐佑想做的,是一步到位!
    他的底气,在于占城稻的有效推广改变了粮荒的局面,人丁爆发式增长有了物资基础;其次,既然这一年内已经把门阀世族逼到了绝处,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再逼一逼,说不定就把他们逼垮了!
    新税法早在土断的时候就开始召集户部精通度支的人才进行研究,等土断和检籍完成,国家准确掌握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有了适合生长的土壤,在升明元年的年底,正式颁布实行。
    这一跃进,击破了门阀世族的最后防线,他们抛弃了幻想,准备和徐佑摊牌。

第一百零七章 革新(四)

    在这个时代的进行大范围、大力度、大跨步式的革新是简单又不简单的事。
    简单,是相对后世来说,人们思想相当的开放,没什么祖宗成法可以守,越是离经叛道,越是大受民众欢迎,所谓的保守派的力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就省去了大量的论证、扯皮和争吵的过程,能够集中精力,直接把革新落实到实际行动里去。
    不简单,是因为革新必然会触碰到既得利益阶层的逆鳞,这是哪个时代都无法避免的事。
    所以说,相比后来的王安石张居正等人,徐佑是幸福的。
    可不管国事、家事还是男女事,幸福的感觉总是那么的一哆嗦,短暂又不可捉摸!
    徐佑这日上朝,大雪纷飞,大司马门外的朱雀御道跪满了密密麻麻的朝臣。
    久不露面的庾朓不顾年迈,冒着严寒,颤颤巍巍的跪在众人前头。左边是柳权、袁灿以下十几位二品三品重臣,右边是三省六部的官员属佐们,在京的六品官几乎来了三分之二,剩余的三分之一都是徐佑的死忠粉,也是新税法的坚定支持者。
    张籍、顾怀明、顾允、袁阶等都没有出现,但诸姓的子弟也来了不少。
    这是摆明了对徐佑实行新法的不满。
    嚎啕声,痛骂声,怒吼声,声声入耳!
    “士人斯文扫地,耻于言铜臭事……”
    “奸佞当权,酷吏横行,我辈今求死而来……”
    “累世簪缨,因锱铢而伏首,长戟高门,为徭役而屈膝……”
    “无非一命,太尉若要,尽管拿去,我辈不畏死。然要我辈和贱民一样纳税服役,休想……”
    这是哭阙,也是逼宫,更是对徐佑的宣战!
    史笔如铁,看如何写今日?
    这是门阀世族的一场豪赌,赌徐佑怕了骂名,自会乖乖退让!
    徐佑独立大司马门前,面对这些只为了自身利益而无视国家民族的所谓贵人,心里只有冷笑。
    现在退一步,所有的革新就会前功尽弃,他毕生追逐的大一统就会再次飘渺不知何日。
    退无可退!
    徐佑缓缓走到庾朓跟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个历经四朝而不倒的门阀巨擘,道:“令公,庾氏的家资不下亿万之数,纳税之后,还养不活千余口人吗?”
    庾朓挺直了脊梁,像是寒霜之下不屈服的劲松,道:“自魏成帝后,至大楚立国以来,士族不纳税不服役已成定制,太尉擅行更改,视士人如牛马,闻之四夷,岂是嘉声?垂之竹帛,岂有令名?太尉,你真的就不怕人人群起而攻之,害得江东大乱吗?”
    溯风吹雪透骨青,独向长空背雁行!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徐佑仰天大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种糊涂透顶的规矩是从魏成帝才有的。想必你也知道,魏武帝为司空时,曾带头纳税,魏明帝也曾使公卿大夫并与厮徒共供事役。到了魏成帝时,屯田制崩溃,尔等这些世家大族开始疯狂的兼并田地山泽,并依仗手中权势,规定以品之高卑,荫门下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子子孙亦如是。两百年来,你们居高位,享华荣,吞噬民脂民膏,可文治无法开盛世,武功无法平南北,既无尺功于国家,也无寸恩于百姓,尚有何面目跪在这御门之前,痛哭流涕,矫伪作态?”
    庾朓沉默不能语。
    徐佑多年没和人辩诘,今日重操旧业,牛刀小试,还是所向披靡,说完扭头看向柳权。
    大宗师的威压何等惊人,柳权身子微颤,竟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眼看己方这么多人的气势,竟不如徐佑一人,有两个官员双目赤红,神色决绝,高呼着“今日不废新法,宁死不屈”,突然冲出人群,撞向御道旁的石兽。
    惊呼声乍起。
    逼宫也好,哭阙也罢,
    哪怕当面辩诘撕破了脸,也都在游戏范围之内,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可要是这一撞,真死了两个人,局面将再也无法收拾。
    徐佑轻挥衣袖,那两人双腿一软,跪在石兽前面,隔着寸许的距离,却无法移动分毫。
    “来人,这两人欲血污宫阙,幕后必有指使者,抓入廷尉狱候审! ”
    十几名近卫冲过来,利落的绑住两人,正要押走,跪在地上的群臣激愤,不知是谁振臂一呼,“何不今日死,胜作徐门狗”,那数百官员受此刺激,撩起袍摆,纷纷欲过来抢救被绑的两人。
    徐佑挥了挥手,宫门大开,早就严阵以待的两千宿卫军冲了出来,铁甲闪着比冰雪更冷的寒光,如林而立的长枪上红缨飘荡,将御道中的官员们团团围住,满是萧杀之意。
    庾朓和柳权齐齐色变。
    事前谁能想到徐佑会强硬至此?
    难道不应该是我们进一步,你退一步,然后大家坐下来喝杯茶谈一谈?
    反正你都进这么多步了,退一步又能咋地?
    庾朓想骂娘。
    柳权有些后悔。
    徐佑平静之极,道:“令公,你可以猜猜看,我敢不敢动手杀光你们所有人……”
    敢不敢动手杀人,
    或许敢,或许不敢,
    可谁拿自己的命去赌?
    时间仿佛凝固在此刻!
    “杀!”
    宿卫军突然发出杀气腾腾的呼喊,整齐划一的脚步落地,声如雷动,地面都跟着颤抖。
    众官员无不骇然,聚拢一起,互相搀扶着,两股战战,竟再也不敢出言,生怕刺激到这些兵卒,惹来杀身之祸。
    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柳权终于没能承受住压力,哀求道:“太尉开恩……”
    正在这时,谢希文手捧圣旨,疾步从宫内出现,站到徐佑身旁,厉声道:“陛下有旨:着太尉、中书令、侍中、六部尚书等三品以上大臣立刻入太极殿议事,其余百官各归于位,半刻钟内尚在御道逗留者,诛九族!”
    徐佑对柳权笑了笑,道:“中书令,我的话你可以不听,陛下的旨意,总不能违抗吧?”
    柳权完全被徐佑刚才不顾一切的疯狂给震慑了,听话的起身回头,道:“你们都回去,新法之事,陛下自会有圣断。”
    宿卫军放开一道口子,众官员面面相觑,礼部的几个曹掾吓破了胆,乖乖的施礼后离开,有人开头,陆陆续续的跟随者鱼贯而去,密密麻麻的御道很快为之一空。
    “走吧!”
    徐佑冷冷的扫过面如死灰的庾朓,邀请柳权等人共赴太极殿,独留庾朓一人跪在雪地里。
    他的身影凄凉又绝望!
    太极殿里,小皇帝根本没有出现,徐佑直接抛出他的底线:新法必须实施,谁敢反对,就是整个江东百姓的敌人,民之敌,视为国贼,诛之可也。
    明年开春,朝廷将成立市舶司,下辖远海贸易公司,组建无敌船队,凡日月出没之处,皆可由我子民往来互市。
    公司当然不是后来才有的称呼,孔子云‘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故取公司为名,取代商行之称。
    “……若是积极支持新法,可吸纳你们以个人或家族名义入股,朝廷拿三成,余者按出赀数占股,到了那时,聚海人山兽之奇,收龙珠犀贝之异,日进何止斗金?”
    “等海贸繁盛,扬州、江州、广州等沿海各地,将设立八个重要的转运港口,同时也需要建造更多的船坞和船厂。你们有钱有人,又提前得知这样的重大决策,不都是送到手里的赚钱机会?到底多愚蠢,只知道盯着田赋那点小钱,拿着名声和前程来和朝廷为难?”
    门阀世族死命反抗,当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维系两百年来通过无数明争暗斗取得的特殊地位,以示高人一等、尊贵无比的殊荣。
    但是徐佑故意偷换概念,把贵贱士庶之间的阶级矛盾变成了争利的钱物矛盾,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是问题。
    他拳头大,没人敢反驳,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徐佑给出的台阶,若是不从,后果难料,方才大司马门外的那一幕,未必不会真的上演,可若是从了,今后大家全部绑在一条船上,再也难分彼此了。
    “当然,我不是圣人,不会把赚钱的机会随便予人。远海贸易公司的股本有限,先到先得,朝廷的计划里只吸纳八家……”
    话音未落,柳权当即表态:“新法于国于民皆有大利,我坚决支持!”
    其他人心里暗骂,也赶紧表态,有那落后的差点跪下来求情,徐佑这才勉为其难的把股本扩充到十二家。
    这十二家,几乎囊括了楚国金字塔顶层的门阀世族。
    但,不包括庾氏!
    生死当头,利益攸关,聪明人都会趋利避害。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谁能想到,刚刚还差点你死我活的这些人,此刻会在太极殿里言谈甚欢?
    庾氏的生死,已经没人在意。
    徐佑抛出这么大一块蛋糕,不是纯粹的忽悠,而是想要在短时间内把远海贸易发展起来,必须借助门阀的力量。一方面弥补他们因为新法的损失,另一方面用利益进行深度捆绑,把敌人变成朋友,减少在国内对他的桎梏。
    损失了政治利益,可得到了数倍的经济利益,各个方面都交代的过去。
    他的目标,不在南,而在北!
    和门阀只能联合,不宜死战。

第一百零八章 成人之美

    远海贸易总共设计了两条航线。
    一是往东。
    在句章县设港口,横越东海,抵达高丽半岛和倭国列岛。
    这个时期,高丽半岛正是三国对立的时代,最北是高句丽,西南是百济,东南是新罗。三国时不时的打几场仗,各种基本生活物资奇缺,适合进行大倾销。
    徐佑看中的是高丽半岛尚未发现的、储藏量为亚洲之首的铁矿。
    而倭国现在处于古坟时代后期,和楚魏都有不算频繁的贸易往来,他们刚刚用铁器取代了石器和青铜器,极度缺乏铁矿和铁制品,但盛产黄金和白银。
    把江东的丝绸、纸张、书籍、茶叶和瓷器运往半岛,换取毛皮人参玛瑙铁矿等物资,再制造大量铁制品,同样夹带丝绸、茶叶、瓷器等物,运往倭国换取黄金白银。
    完美的贸易链条!
    一是往西。
    从两汉起,数百年间,往西的海上贸易之路,已经自南海进入马来半岛、暹罗湾、孟加拉湾,到达了印度半岛南部的黄支国和已程不国。
    然后,经过红海运往埃及的开罗港或经波斯湾进入两河流域到达安条克,再由亚历山大、加沙等港口经地中海的海运,运往希腊、罗马两大帝国的大小城邦。
    这是贯穿了亚非欧三大陆的黄金贸易航线。
    到了后来的唐代,由广州或泉州启航,经过海南岛、环王国、门毒国、古笪国、龙牙门、罗越国……婆罗门国、新度河、提罗卢和国、大食国、末罗国、三兰国等一百多个国家。(唐代即有唐人移民海外,也不知道咋想的。)
    徐佑准备提前打通这条可以造就几个世纪的贸易顺差的黄金路线,通过丝绸茶叶瓷器这三大杀器,把欧洲的黄金白银尽可能的搜刮进国内。
    当然,遥远的美洲也不能放过,波托西和墨西哥的银矿放在那里暴殄天物,还不如占而有之,实现其真正的货币价值。
    不过,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先把东西两条路走顺了,以后再考虑美洲。
    经历了白天的交锋,回到府邸,以徐佑的修为,也感到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今天要是庾朓和柳权死不退让,他难道还真的杀光所有人吗?
    无非是虚张声势,看谁先撑不住而已。
    “小郎,今日实在是险棋……”
    门阀世族串联百官逼宫,这么大的事,秘府之前已经察知,徐佑决定将计就计,用不惜彻底翻脸的假象,来逼对方臣服,再适时的抛出远海贸易的蛋糕分食,打一棒,给颗甜枣,终于顺利的平息了因新法而引起的骚乱。
    这是行险,可也是最快解决纷争的办法。
    时不我待,徐佑没时间和这些国之蛀虫继续耗下去,干脆把他们的人力、财力和精力全吸引到海外,世界那么大,都出去看看,别只知道窝里横。
    “士族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日子,骤然更改,实在难以接受,不下这剂猛药,他们尚不死心……”
    密室之内,徐佑抬头望着墙上用朱笔写着的四行大字:
    一、九品中正制为政治之基础。
    二、特权、荫户、封山占水、自给自足的庄园式结构为经济之基础。
    三、掌握知识传授及传播途径为思想基础。
    四、士族联姻和修谱牒是宗法基础。
    其中,第三行大字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锵!
    徐佑拔出宿铁刀,凌空斜劈。
    第二行大字上面也出现一道刀痕。
    同样深浅,不多一寸,不短一分。
    鱼道真叹为观止,笑道:“小郎的刀法返璞归真,世间再无人可比拟了。”
    “别拍马屁,康静窥得一品山门,修为深不可测,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秘府一直在搜集康静的讯息,若能够找到可以利用的弱点,小郎还是考虑尽早除掉他为善。”
    “大宗师是那么好除掉的?”
    徐佑笑了笑,转身盘膝坐到蒲团上,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鱼道真坐到对面,道:“小郎,你十余年前在钱塘蛰伏时,曾大力推动革新造纸术和印刷术,甚至不惜利益受损,也要把最核心的技术无偿转让给同行,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由于造纸术和印刷术等飞速发展,直接把多少年来昂贵的纸张和书籍的价格打落了尘埃。
    随之而来的,是之前被士族掌握的基本的知识开始悄然在民间普及。
    也是因此,徐佑可以利用民意,通过土断、检籍、新法来对抗士族。因为被封堵和禁锢的民智正逐渐的生成,老百姓们不再那么浑浑噩噩的认为士族就应该不纳税不服役,就应该生来高贵,就应该压着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这也是第三行大字被划去的原因。
    时至今日,士族阶层虽然还掌握着绝大多数的知识,但是从九比一,变成了七比三。
    形势在急剧的发生变化。
    一饮一啄,自有前定。
    今天,又搞定了士族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仅余第一和第四条。
    九品中正是选官法,还不到废除的时机,那就只能拿门第婚和修谱牒开刀。
    “小郎别忘了,还有位柳红玉,一直养在山将军的府里,两人已有情愫,只是柳权老儿不松口,山将军没法子……”
    鱼道真笑时那双狐媚眼不经意的流露出几许杀气,道:“河内山氏在魏时也是望族,但南渡这百余年,家族里并无什么出众人物,若非巨源公的名声撑着,早就沦落下乘。就算这般,山氏的门第也远远攀不上柳氏的亲,柳氏可从来都只在顶级门阀里结亲。干脆就从此处入手,逼柳氏同意了婚事……”
    “连柳氏都坏了门第婚的规矩,此例一开,如洪水决堤,再无可阻拦了。小郎还能用皇帝的名义给其他门阀的子弟指婚庶族,我看从今往后,谁还敢拿门第之别来拆散有情人?”
    徐佑沉吟片刻,道:“只是让山宗为难了……”
    鱼道真风情一笑,道:“山将军不为难,我估计他都习惯了……”

第一百零九章 欲加之罪

    山府。
    雪后的枝桠挑着晶莹的冰挂,夜空澄净如洗,繁星点缀,恍若永远不愿醒来的梦境。
    后院的屋子里温暖如春,山宗正在自斟自饮,柳红玉坐在窗边,惬意的翻看一本志怪小说。
    两人并不说话,偶尔眼神对视,互相一笑,充满了你侬我侬的酸臭味。
    当年宝船偷窥,百里追杀,之后金陵重逢,屡次行刺,再到今夜的红袖添香,郎情妾意。
    人与人的际遇,真的难以预料。
    融洽又暧昧的气氛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山宗心里不悦,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郞主,太……太尉来了,他不让通报,已经到了后院……”
    “什么?”
    山宗原地弹起,酒杯被撞翻,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柳红玉噗嗤一笑:“慌什么?太尉又不会吃人……”
    “姑奶奶,太尉是不吃人,可你没见过,太尉发起火来,神鬼都要颤三抖的……”
    柳红玉那两道英挺的眉峰微微扬起,道:“他凭什么发火?你乐意,我乐意,碍谁的事了?”
    “哎,柳氏最近和太尉作对,很让太尉不喜,若看见我和你这样子……”
    柳红玉啪的合上了书,窈窕的身子侧过来,凤眼轻乜,道:“我连累你了?”
    山宗赶紧作揖,苦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非柳使君瞧不上我的门第和品性,半年前我就去贵府提亲了……”
    柳红玉倔强的道:“他那天说了,全当没我这个女儿。我嫁与不嫁,和他无关!”
    “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委委屈屈的嫁人,总会有法子让使君点头答应!不过,现在朝中局势复杂,只能边走边看……哎,又扯远了,你先回避一下,我去迎接太尉……”
    “哼!”
    柳红玉正准备避往偏室,徐佑清朗的笑声在门口响起:“我和柳女郎算是故人,若无别的要紧事,留下来叙叙旧吧。”
    山宗赶紧前迎,赔着笑道:“太尉,有事派人吩咐一声,我过去听命就是……”
    徐佑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道:“近来听说你金屋藏娇,无心军务,连幽都军的冬训都搞的很不成样子。我原还不信,现在瞧瞧,果不其然啊。”
    山宗顿时叫屈,道:“哪个杀千刀的背后给我穿小鞋呢?节下是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去军营少了些。可我敢拿人头作保,冬训绝对超高水准完成,丝毫没有倦怠!“
    柳红玉腾腾走到前面,盯着徐佑冷冷的道:“太尉别指桑骂槐,我借住山将军府邸,彼此以礼相待,可没什么红颜祸水让他误了军务。”
    “阿果!”
    山宗唯恐柳红玉言辞不慎,触怒徐佑,惊的直接喊出她的小名。
    “还不给太尉赔礼?”
    山宗脸色都白了,焦急的看着柳红玉,满目的哀求之色。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
    柳红玉以前的性子并没有这么暴躁,可这两年遭遇各种变故,离家后和父亲、家族交恶,身如浮萍,无所归依,哪怕和山宗由冤家变成了情侣,可心里总是憋着股火气无法宣泄。
    这是顶级门阀的女郎坠落凡尘后的适应阶段,见谁怼谁,倒不是故意针对徐佑。
    只能说他凑巧遇上,当了炮灰。
    望着山宗的眼神,柳红玉的指尖差点抠进了掌心,知道给情郎闯下了大祸。
    她可以死,但不能真的连累山宗!
    柔肠百转千回,柳红玉涨红了俏脸,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我……”
    徐佑笑道:“死且容易,可活着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那一天,岂不更好?”
    山宗最是了解徐佑的脾气,既然这样说了,那肯定是没事,不像有的上位者,表面笑嘻嘻,回头就下死手。
    “嘿嘿,多谢太尉……”
    徐佑只要给山宗点颜色,他立刻就能顺杆爬,抬脚作势欲踢,山宗忙躲了过去,还不忘吹嘘:“天下能这样轻易躲过大宗师一脚的,也只有我了。”
    柳红玉却紧握双手,美眸充满希翼,又不敢相信的道:“太尉的意思……”“你们两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柳权那边,我负责说项,总不至于让我的心腹爱将孤独终老……”
    山宗这才明白过来,满脸的惊喜,道:“太尉有法子了?”
    徐佑笑道:“无非门第而已……”
    和山宗、柳红玉取得共识,徐佑隔日约了柳宁乘坐画舫共游秦淮河。酒过三巡,徐佑直接提出为山宗说亲,柳宁面色不豫,可又不敢拒绝,推诿道:“此事还得舍弟拿主意,我不好越粗代庖……”
    徐佑端起酒,轻抿一口,漫不经心的道:“柳权赋闲在家这几年,听闻他修身养性,施恩乡里,颇得父老称许,正好朝中多事,像他这样的干练之才,待在家里未免浪费……”
    柳宁斟酌言辞,道:“太尉看重舍弟的才干,那是他的福气,但柳氏数百年来,只和大姓联姻,山将军和河内山氏固然不错,但从没有两姓联姻的先例……”
    这就差指着徐佑的鼻子说:山氏不配!
    按照门第婚的规矩,山氏确实不配,可徐佑就是来打破规矩的,配还是不配,你说了不算。
    “令公,远海贸易必须有强大的水军护卫,我准备让山宗负责组建并主持训练这支远海水军船队。柳氏如果反对这门亲事,我也不敢保证,出海之后,柳氏子弟的性命和财物能不能安然无恙……”
    拿柳权的复出来利诱不成,果断转换成明目张胆的威胁,柳宁有些心力交瘁,越和徐佑打交道,越会发现这个人太难对付,不循常理,没有廉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他又不敢反抗,因为无数事实证明,和徐佑合作,总能得到好处,和徐佑对着干,总会输得一塌糊涂。
    “太尉,婚姻是两家之事,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苦这般苦苦相逼……”
    柳宁咬咬牙,死活不肯松口,门第婚事关重大,不能因为徐佑干涉,就坏了规矩。
    “也罢,来,喝酒喝酒,不说这些。”
    徐佑似乎不受影响,照常谈笑风生,柳宁却心不在焉,回到家后急忙修书一封,送往柳氏的老宅,让柳权最近万分小心,切不可惹出什么祸事。
    “小郎,柳宁答应了吗?”
    徐佑摇头,道:“如你所料,他不同意这门亲事。”
    鱼道真冷笑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那只能用最后一招了,杀鸡儆猴!”
    徐佑淡淡的道:“庾朓活的够久了,正好拿他的人头,帮我斩断门阀之间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
    “可是,给他按什么罪名呢?毕竟,庾朓叱咤风雨几十年,杀他不是易事……”
    “欲杀人,罪名还不好找么?”

第一百一十章 何患无辞

    翌日早朝,监察都御史程嘉年和唐天济联名上疏,弹劾前侍中庾朓辞官后在家中衣着华丽,举止翩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模仿明帝安休林,悖逆臣子之道,罪大恶极。

    徐佑当堂大怒,将这份奏疏扔到了尚书右丞庾茂跟前,庾茂瞬间汗流浃背,扑通跪地,颤声道:“绝无此事,这是宵小的诬蔑,请太尉明……明鉴……”

    “诬蔑?这里有庾府三名管事的口供,他们会无端出卖郞主,陷自身于险境?于忠!”

    “在!”

    “你带三千宿卫前往庾府,搜拿有关人等,若得物证,立刻送到太极殿。”

    “诺!”

    如今于忠想得明白,黑锅背得多,也就不怕了,反正土断检籍杀的人头滚滚,他和江东士族间再无转圜余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紧跟徐佑,才能安身保命。

    很快,从庾府搜出两套违制的冕服,肩扛日月,背负星辰,仅此一项,就是死罪。还有从宫里盗出来的天公神祝万方图的摹刻版,这说明庾氏对张角藏宝有占为己有的意图,更证实了居心叵测。其外还有各种严重违制的器皿,以及可装备千余人的兵器武库。

    这些东西送到太极殿外,堆积如山,庾茂犹自不敢相信,道:“栽赃,这是栽赃……”

    “廷尉,依律,该当如何?”

    廷尉腾子陵后背几乎湿透,可也不敢丝毫犹豫,出列回道:“当斩!”

    徐佑目视群臣,冷冷道:“你们都听到了,谁反对?”

    满朝文武,无人作声!

    有那胆小的,忍不住代入自身,也跟着两股颤颤,吓的大汗淋漓。

    庾茂猛然抬头,看徐佑的脸色不是作伪,身子一软,瘫坐于地,脑海里全是空白,只响起一个声音:

    他,竟敢杀庾氏的家主……

    庾府。

    凡庾氏子弟,不管男女老幼,皆跪在前院里,那些奴婢部曲都跪在后院。

    庾朓独有优待,尚有一破旧竹椅可坐,他面对于忠,神态从容,道:“将军从北国来,在江东无半点根基,这样助纣为虐,就没想过日后的安危?”

    于忠笑道:“当今之世,谁为桀纣,可不是令公说了算。至于根基,庾氏百年基业,为什么会沦落至今日,令公估计还没想明白,你都没想明白的事,就别费心思来游说我了……”

    说话间宫里来了小黄门传圣旨,也不用摆香案,小黄门走到堂前,面南而立,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庾朓阶缘时幸,荷恩在昔,宠灵优渥,莫以为比,曾不感佩殊遇,恩答万分,反而空怀疑贰,履霜日久。元兴以来,猜阻滋结,不义之心,罔上之事,彰于远迩……夫君亲无将,刑兹罔赦,况罪衅深重,若斯之甚,原可弃之于市,肃正宪辟,唯朕心不忍,改令自尽。事止元恶,余者不问。特诏!”

    院子里响起惊呼声,显然没人敢相信,皇帝竟然下旨赐死。

    他们本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和庾鲤差不多,贬为庶民,勒令返乡,谁知竟连性命都无法保全?

    这可是庾氏啊,江东顶级门阀之首,大楚历代皇帝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的钟鼎世族,却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家主

    小黄门走到庾朓跟前,眯着眼笑道:“令公,接旨吧!”

    庾朓接过圣旨,老泪横垂,小黄门收了笑容,尖细的嗓子喊道:“来呀,赐酒!”

    两名宦者端着酒送过来,庾朓闭目长叹,道:“罢了,臣蒙安氏殊常之眷,外闻政事,内谋帷幄,经纶四方,参赞王业,赤诚之心,亮于天鉴。耿弇不以贼遗君父,臣亦何负于安氏?不过是徐佑弄权,祸成威逼,天下人自有耳目,岂竖子可诬……”

    于忠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来人,给我灌酒!”

    虎死不倒威,庾氏门阀百年盛名,加上旨意是让庾朓自尽,宿卫军里还真没人敢动手硬灌,众将互相看了看,低下头无人吱声。

    于忠不是宿卫军的主官,只是奉太尉之命来庾府办差,他们倒也不怕不听军令,犯了军法。

    见左右畏惧,于忠狞笑着大步上前,捏开庾朓唇舌,将毒酒尽数倾泻于口内,道:“事已至此,死则死矣,夫复何言!”

    众多庾氏子弟尚没从圣旨的震慑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看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如何能够自持,既哀恸又惊怒,无不目呲欲裂,轰然站起,猛扑向于忠和小黄门等人。

    小黄门吓得尖叫,连滚带爬躲到于忠身后。于忠也激起了胡人的凶性,拔出长刀,狠狠捅进冲在最前的庾朓第四子庾驰的胸口,怒道:“保护天使,敢反抗者,杀无赦!”

    宿卫军这次不敢迟疑,刀枪齐出,立时倒地数人。后院听到前院的声响,那些本就不甘心束手就擒的庾氏部曲们心知有变,也纷纷起身反抗,可手无寸铁,怎么可能是朝廷最精锐的宿卫军的对手,顷刻之间,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等到太极殿里的诸位宰辅得到消息,急让谭卓前来制止,整个庾府已经血流成河。

    数百名嫡系或庶出的庾氏子弟被杀了三十七人,余者都被绑了双手,跪伏于地。后院的部曲由于会武功,反抗剧烈,宿卫军无法留手,被杀了五百多人,还有一些奴仆的伤亡。

    “于将军,你自去太极殿,向太尉请罪吧!”

    于忠撩起袍摆,擦去长刀上的血迹,满不在乎的道:“好,这里交给辅国将军,我去见太尉。” 他踏着地上的鲜血,迈过层叠的尸体,缓缓远去,并不强壮的背影,在阳光的照射中,仿佛是从地府走出来的恶魔。

    谭卓对于忠并无丝毫好感,背弃国家民族的人,太尉喜欢用,但他可以不喜欢。这会见此人闯了如此大祸,还无半点畏惧之心,已料定日后必会生乱,于是愈发的戒备。

    不过,他是兵家出身,最善隐匿,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的心思,弯腰扶起庾氏的一名白发老者,道:“公受惊了,快起来……”

    于忠是震慑的刀,谭卓就是抚慰的水,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是解决世间大多数问题的不二法门。

    于忠回到太极殿,铁甲上的斑斑血迹,时刻提醒着众臣,他刚刚做了什么事,就像是无人敢惹的污染源,全都避开三尺,。

    “于忠,你干的好事!”

    徐佑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道:“让你搜查庾府,得庾朓反迹,这是功。可你擅动刀兵,滥杀无辜,还有何话好讲?”

    “太尉容禀……”

    于忠满脸委屈,活生生的忠肝义胆,道:“我和庾氏无冤无仇,只因天使宣旨后,庾朓拒不自尽,他人畏惧庾朓的威势,不敢动手,节下只能出此下策。不然,朝廷威严何在?”

    他双目泛红,“还有那庾氏子弟,平素作威作福惯了,非但不念皇恩浩荡,反倒群而攻之,差点伤及天使的性命。节下无奈反击,刀枪无眼,造成少许死伤在所难免……”

    “但无论如何,庾氏的事,节下没有办好,负有责任,愿领军法。”

    该演戏的时候,朝堂里的所有人都是影帝。

    徐佑听了他的辩解,叹了口气,道:“也算情有可原,不过军法就是军法,不能因为事非得已就网开一面。这样吧,检籍使等京里的差事都免了,罚你一年俸禄,还回历阳郡去做太守……”

    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无人置喙,也无人敢有异议。

    所有人都知道,作为曾经深度参与帝国权力分配的庾氏家族,从今天伊始,正式脱离了顶级门阀的行列。

    百年兴盛,因站错了队,旦夕衰亡。

    这是所有门阀的宿命!

    至于于忠,从历阳郡急调进京,杀了这么一大圈,又重新回到历阳郡去,看似并无所得,但他离开时没有任何的愤懑和抱怨。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屠戮庾氏,并不会真的引来徐佑震怒,相反,还会借机脱离金陵这个可怕的死亡牢笼。

    要是继续留在京城充当杀戮士族的刀,生死始终悬在一线之间,现在徐佑放他回历阳,其实是开了恩,放了他一马。

    对徐佑而言,决定走上孤家寡人之路,空谈仁义是没有用的,赵匡胤被称为皇帝中的仁君,可黄袍加身之时,王彦升擅杀韩通满门,也并没有治罪。

    王道霸道,法术权术,

    人主择其有用而用之。

    截止目前,于忠的表现尚能让他满意,就算在庾府存了点自己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若只用完人,那江东无人可用。

    庾朓伏诛后第二日,柳宁主动找到袁阶,请他当中人,前往大将军府找徐佑,提出柳红玉和山宗的亲事。

    这就是鱼道真所说的杀鸡儆猴,江东第一的庾氏被拿来当这只鸡,威慑力实在太大。柳宁彻底断绝了任何别样的心思,徐佑说什么就是什么,双方很快就把婚事定了下来。

    然后通知山宗,山宗开心的像是八岁的孩子,拉着柳红玉就给徐佑跪下来磕头,还理直气壮的说:“以后大将军府就是我娘家,我要是被柳红玉打了,太尉你可要给我做主……”

    山宗对柳红玉各方面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柳红玉是小宗师,他到现在还没破开五品山门,芙蓉帐内还可称雄,一到外面就是被调的那个。

    夫纲不振,只好找娘家人撑腰。

    徐佑抬脚把他踢了出去,这次山将军捂着屁股,没能躲过大宗师的一招。

    (庾朓之死,和北魏司空庾岳被处死的罪名一样,就是这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一百一十一章 岂云逐末人

    搞定了庾氏,柳氏认怂服输,也就彻底搞定了门阀世族。谁敢不服,庾府还没洗干净的血迹就会时刻提醒着人们,和徐佑作对,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可悲下场。

    自此之后,徐佑在朝中一言九鼎,大肆提拔心腹到六部的中层,一手写奏疏,一手批朱,再无人和势力能够抗衡。

    山宗的婚事定在来年五月,柳氏始终觉得这场联姻有点丢人,本不想大操大办,可徐佑派人递了话,说他到时要亲临祝贺。

    开玩笑,柳氏和山氏联姻是为了给天下打个样,今后牵扯到门第婚的,全照此处理,怎么可能让你柳氏摸黑把事办了?

    柳权心里憋屈,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咬牙同意,耗费心思,给女儿准备嫁妆。

    至少得让山宗那土包子看看,真正的顶级门阀嫁娶时,礼单长的超出世人的想象。

    朝局稳定之后,市舶司和远海贸易公司开始选人选址,吏治、民生、律法等各方面也在逐渐的完善和革新推进。

    升明三年如期而至。

    元日朝会,王公贵戚、宰辅百官、少数民族代表和部分驻金陵外国使节集合在端门外,等到遍布宫中的火盘燃起,入宫施礼完毕,皇帝赐宴,有百济的使节道:“我主深为仰慕太尉,之前的诗作皆反复成诵,特命鄙人此来朝贡时,务必求一首新作,万望太尉俯允。”

    徐佑已经许久没有新作问世,受此盛情相邀,无法拒绝,毕竟外交无小事嘛,他挥毫立就:

    “尝闻商者云,转货赖斯民。远近日中合,有无天下均。上以利吾国,下以藩吾身。周官有常籍,岂云逐末人……桑柘不成林,荆棘有馀者。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上有尧舜主,下有周召臣。琴瑟愿更张,使我歌良辰。何日用此言,皇天岂不仁?”

    洋洋洒洒,三十八句,百济使节如获至宝,不仅得了徐佑的新诗,还得了他的真迹。这要是带回国,至少官升三级是肯定的。

    尚书右仆射鲁伯之笑道:“贵使要知道,太尉的诗从不轻易赠人,总要有润笔之资,以示诚意。”

    百济使节忙不迭的掏出长长的礼单,很骄傲的道:“鄙人虽来自小邦,但也知上国的礼数,这是我主敬献太尉的润笔。”

    润笔这个说法,还是徐佑微末时前往晋陵退婚,和袁阶闲谈时提起,后经袁阶宣扬,不仅流传南北,连海外诸国也都了如指掌。

    鲁伯之接过一看,无非是毛皮人参玛瑙等土特产,道:“这些太尉都不缺……”

    使节挠了挠脑袋,为难道:“小邦穷苦,实在没别的值钱的东西……”

    “太尉更不缺钱,只是想在贵国租一个港口。”

    “港口?”

    鲁伯之熟络的勾住使节的肩膀,道:“来来,咱们边喝边谈……”

    百济使节离开,苑里的其他人却从徐佑的诗里品出味道来。

    大楚的商业活动比起汉魏,算是十分的繁荣,但重农抑商的政策依然存在。商人有钱,可身份地位低下,被人鄙视,也无法当官。

    物资需求满足之后,必然要追求精神需求的满足,

    这是人的天性。

    徐佑准备给他们释放天性的机会。

    随着这首新诗的流传,徐佑于十二日在礼部正式成立遒人司。

    所谓遒人,出自《夏书》:遒人以木铎徇于路。

    遒人的作用,一是宣布政令,二是采访民事。在基层负责的人员,也会定期接收新的命令和上报新的见闻,保证及时更新。

    《诗经》就是通过遒人采集整理而成。

    遒人司征辟大量说书人入职,为了确保每个州和每个郡都设立分部,每个县有三人以上的遒人,还招收了一批由于检籍失去士族地位的读书人。

    他们有知识,也有捧铁饭碗的积极性,身在低估,不再介意浊职丢不丢人,纷纷踊跃报名,几乎挤破了门槛。

    这一招,既有效解决了遒人司的人手问题,也大幅度缓和了检籍引发的社会矛盾。

    遒人司成立的第一个任务,是借助徐佑的新作,将商业可以流通百物,方便百姓,有利于国家经济繁荣这个基本思想传播出去。

    再进一步说明商人的苦辛和风险,把淳朴之风荡尽,奢靡之风盛行,归结于商人是不公平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为即将进行的经济革新预热。

    经过两个月的铺天盖地的宣传,不少商人自发的印刷徐佑诗集,免费送给百姓,连乡野偏僻之地,也在传唱这首“商人诗”。

    民众对商人的看法在快速的发生着改变,朝廷突然颁布法令:取消金陵、吴县、钱塘、成都、浔阳五座城市的宵禁和里坊制度,打破居民区和商业区的界限,允许在有关部门规划好的区域摆摊做买卖,并减免繁琐的交易税,重新制定简洁明了的商业税征收试行方案,推动城市商业化进程试点……

    这套法令,其实和之前的土断、检籍、新法等一脉相承,通过土断检籍,分清了土地和人口的关系;通过新法,解除了土地对人口的束缚,增加了流动性;再通过取消宵禁和里坊制,鼓励流动人口参与商业行为,从小农经济向农商并重转变。

    为了保护商业,户部和吏部联合下文,规定凡官府需要的物资,都要与民和市,照价给钱,不得摊派和征调。官吏不许以任何名义盘剥商贾,违者从严从重惩罚;

    同时,推出农业、水利、造纸、印刷、纺织、矿业、造船、炼钢、烧瓷、饮食、娱乐等**行业的三到五年规划。

    当徐佑大刀阔斧的对江东全方面改造的时候,北魏也迎来了一次大变局。

    经过何濡一年多来的分化、拉拢、打压,又顶着各方巨大的压力,提前投入堪比北魏三年纯财政收入的人力物力,对邺城进行了全方面的修缮和扩建。

    为何选择邺城?

    洛阳曾是元瑜心里的备选地之一,但后来局势变化,洛阳几经战火毁城,现在就像是嵌进楚国腹中的钉子,四面皆敌,已不适合为兰京。

    邺城就成为唯一的选择。

    不是因为其他地方不好,而是因为笼罩在邺城身上的光环太耀眼了。

    邺城最初是在袁绍的治下,物阜民丰,等到曹操封魏王,定邺城为国都,前后营建数十年,再到曹丕篡汉,迁都洛阳,可仍然把邺城作为五都之一,直到曹魏覆灭,还是北方最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基地。

    北魏立国后,邺城所在的冀州被称为国之资储,唯籍河北,可知当地的富饶繁荣。

    且邺城的漕运相当发达,得漳水之利,物资运输便捷,西有太行之险,南有黄河屏障,比起洛阳,有洛阳的优势,而无洛阳的劣势,立作兰京,更为合适。

    这年五月七日,天师康静上表:臣夜观星象,俯察图记,发现必有迁都之事。

    皇帝道:天意如此,然不知民心如何?

    康静答道:上古尧都平阳,舜迁于冀,可知帝王所居,历代不同。今平城贫瘠,只能修武,不能修文,百姓颇多怨言。陛下迁都,经略四海,正是周汉兴隆的规制,民心自然支持。

    皇帝又道:然自先帝以来,久居此间,北人恋旧,一旦南迁,未免造成惊扰。

    康静道:大魏远祖世居北荒,后居东木根山,又居盛乐,再迁平城,帝王以四海为家,或南或北,随地可安,陛下英明武略,国运清夷,如何独独迁不得呢?

    皇帝以为大善,正式把迁都提上议程,向诸州郡和边境六镇颁发明谕。但是,仍然遭到鲜卑贵族和一些朝臣们的极力反对,而反对声音最大的,是边境六镇的镇都大将。

    这是隐患,若不息平镇都大将的异议,怕会遗祸无穷。何濡建议元瑜西巡,元瑜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旋率三郎卫士出京临幸阴山,登阅武台,遍历怀朔、武川、抚冥、柔玄四镇,再还平城已到秋季。

    六镇对迁都的异议被压制。

    可面对平城里的反对力量,崔伯余问计何濡,何濡笑道:“尚书令胸有成竹,我就不献丑了。”

    崔伯余坚持,道:“请少傅指点。”

    何濡答非所问,道:“我听说尚书令最近和天师有些争执?”

    崔伯余也不隐瞒,道:“是,我欲把佛门赶尽杀绝,可天师却觉得佛门式微,再不足以威胁天师道,打算见好就收。”

    对康静而言,他在北魏振兴天师道的任务已经完成,佛门经过多次清洗,只是苟延残喘,托庇在太子和诸多贵人门下,继续追杀,困兽犹斗,政治上要冒更大的风险。

    但对崔伯余而言,他要全面汉化,复兴儒学,自然要报儒家被佛门压制了百余年的深仇大恨。

    两人为此多次起了争执,康静无法说服崔伯余,崔伯余也无法说服康静。

    他们不能达成共识,元瑜就不能下最后的决心。

    所以崔伯余今夜拜访何濡,明着是为了商讨迁都,实际上是为了佛门。

    何濡道:“其实,若要让主上灭佛,现在正好是良机……不如,我和尚书令同时把心中所想写在掌中,看看是否相同?”

    崔伯余欣然应允,取笔写了两字,握拳等何濡写就,再摊开手掌。

    果然,两人写的内容一模一样:

    大乘。

    若法归泉下有知,真得说一句:我谢谢你们嘞!

    (我看有朋友问结局,很快了,已经选好节点,大概会在北魏分裂,六镇生乱,徐佑登基结束,不要急,没多少章了。感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新都

    废物利用,是何濡崔伯余这些大佬们特有的金手指,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比如大乘教。

    大乘起义平定数年,还有零星的余孽在活动,但这些人就像是跳蚤,恶心恶心你,却又造不成太大的伤害。

    不过,当大佬们认为你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哪怕是只跳蚤,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九月十八日,平城接到幽州传来的紧急军情,有沙门僧御隐自称弥勒佛座下二弟子,为报法归之仇,承继大乘教的衣钵,号净居国明法王,聚众十万,起事造反,抄掠幽州、瀛洲数郡,似有涤荡之态势。

    元瑜大怒,不顾所有人反对,决定御驾亲征。安淮王元英、任城王元丕留守平城,他带着太子、重臣,以及诸贵戚、部族、门阀和数万最精锐的军队,浩浩荡荡,前往幽州平叛。

    行至相州武城,恰逢天气多变,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每天只能走数里,停停歇歇,贵人们折腾的怨声载道。

    他们中好多人这么些年养尊处优,出入八座,奴仆成群,又不通骑射,根本无法忍受行军之苦,怨气越积越重。

    夜里宿营扎寨之后,几个部落大人,诸部尚书,陆、奚、长孙等大姓,以及诸多贵戚造访太子,众人商议彻夜,决定力谏。

    等到天明,皇帝下令继续开拔,太子带着众人跪伏在御辇前的泥地里,哀声道:“大乘教不过小患,严令地方围剿便是,何劳天子兴师远征?今国人皆不愿前往,独陛下乾纲独断,又岂能成事?”

    元瑜大怒,从御者手里夺过马鞭,猛抽太子的后背,道:“朕经营天下,志在混一,你不似乃父,而似蠢猪,既无远略,也无武勇,万事与朕作对,今日不打醒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噼里啪啦的抽打,太子皮厚,倒也硬气,跪地死不后退。元瑜气得扔了马鞭,道:“起驾!”

    太子猛一前扑,抱着车轮,高呼道:“陛下三思!”

    身后黑压压的众臣也跟着嚎啕大哭,道:“陛下三思!”

    元瑜脸色变幻,好一会才道:“朕大举南来,震动远近,若寸功未建,就班师回朝,如何面对天下人?今不去幽州也行,但是,当迁都邺城,不至于师出无名,伤了天家威严。”

    众臣面面相觑,他们其实心里未必没有怀疑过,元瑜此次亲征,很可能只是挂羊头卖狗肉,可真到了揭开的时候,还是被惊的久久不能言语。

    元瑜没给他们时间思考,拔出宝刀,居中遥指,道:“卿等赞成迁都的,可站在左首,不赞成的,站在右首。”

    太子当先起立,走到右边,呼啦啦跟过一大片,北安王元祯、二皇子元克、何濡、崔伯余等多名心腹大臣站在左边。

    三分之二对三分之一。

    场面一度很尴尬。

    北安王元祯厉声道:“自古欲成大功,不能听从众议。陛下既已允诺尔等不再远征,身为臣子,岂能一逼而再逼?今迁都邺城,是臣等所愿,也是百姓所愿,谁敢反对,谁就是大魏的罪人!”

    说完步入右边的人群里,逐个劝说:与其远征幽、瀛,宁可迁都。但这些人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何濡无视所有人的目光,走到元瑜身旁低语了两句,元瑜微微颌首,鹰目环视太子等人,宝刀劈下,正中车辕,拂然道:“我意已决,你们若非要反对,可自行返回平城。真有胆气,拥戴太子另立朝廷便是!”

    此言一出,吓的太子以头触地,浑身颤栗,道:“儿臣万万不敢如是想……”

    元瑜阴森的道:“你是没这个胆子,但别人可不一定!”

    “臣等万万不敢如是想,请陛下明鉴!”

    太子身后的众臣也慌忙叩首,谁也不敢再开口劝阻。

    说白了,平城苦寒之地,有什么好?无非是占着兰京的便宜,用举国之力堆起来的繁荣。

    真要是兰京迁到了邺城,不出三五年,必然破败。

    那时候,守着平城等死吗?

    见元瑜的意志不可动摇,尤其现在的大魏,皇帝的权力空前集中,他们实际上没有太多反抗的余地,众臣无奈俯首应诺,齐呼万岁。

    于是迁都之议,就此笃定。

    半个月后,大军浩浩荡荡,抵达邺城,早有准备的冀州刺史出城迎驾,把方方面面安顿的极好,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大臣们也容色稍霁,肆无忌惮的饮酒作乐,以补偿这一路的劳苦。

    新任中书监陆宏入见元瑜,道:“陛下既然定都邺城,宗庙宫室,不能马上迁移,还请陛下暂返平城。等万事齐备,再莅临新都,免得局促。”

    元瑜才了却毕生最重大的革新,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容不得半点违逆,指着他的脑门,骂道:“鼠目之见,天子不在国都,还要去何处?滚出去,无复多言!”

    陆宏唯唯辞出,脸色阴沉似冰,恰好遇到何濡进宫,两人交错而过,互相如同不认识。

    “陛下,中书监是不是来劝陛下先回平城的?”

    “陆宏老了,越来越难体谅朕的心意,到了邺城竟还喋喋不休,被我骂了出去。”

    何濡似乎是为陆宏说话,道:“难怪我见他脸色不豫……陛下,中书监三朝元老,朝中门生故吏遍地,还是要给他留点颜面……”

    元瑜突然道:“脸色不豫?”

    何濡忙道:“可能是臣看错了……陛下也知道,我在大魏是孤臣,向来不受大人们的待见,他只是厌恶臣,应该不是心怀怨望……”

    “来人!”

    元瑜怒道:“传旨,免去陆宏中书监之职,送他回平城去,交给其子好生看管。”

    何濡急忙跪地,仿佛被元瑜的王者之怒震慑,连头也不敢抬起。

    等宦者领旨而去,元瑜怒气稍平,曾几何时,他怎么可能一句话就免去权势最盛的中书监?八大人官的朝议都通不过!

    自从有了何濡,辩亲疏,正名位,改庙号,降爵位,终于把那些分散在各个部族和大姓手里的权力收归了皇帝所有。

    这才叫“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你认为谁可继任中书监?”

    何濡抬起头,道:“北安王元祯,渊规内断,忠谟外举,受律扬旌,克申庙算,可为中书监。”

    元瑜很是满意,何濡不为自己求官,也不趁机结党,举荐和崔伯余等相熟的人继任,反而北安王元祯是元瑜的心腹,历来支持他的所有决策,是中书监最合适的人选。

    “好,由你拟旨。”

    这是给何濡机会,让他示恩于北安王,毕竟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孤臣,连皇帝也知道,在魏国这样的政 治环境里,活的不会太长久。

第一百一十三章 疑虑

    陆宏接到圣旨,懵逼了半响,等反应过来,差点喷了一口老血。

    什么时候开始,中书监的任免,竟然能够不经过廷议,不征求各部族的同意,由皇帝一言可决?

    更可怕的是,这种改变是在所有人无意识中逐渐的完成。不,或许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只是害怕这种改变,而在脑海里欺骗自己一切还如同往常,事到临头,发现无力阻止,追悔莫及。

    等宦者离开,陆宏狠狠的把圣旨砸在了地上,接着砸毁了房间内任何可以砸毁的陈设物。

    外面的亲卫隐隐能听到受伤的狼的哀嚎声,默契的低下头,全当是充耳不闻。

    陆宏凄凉的离开邺城,,临行时很多官员来送行,大家依依惜别,兔死狐悲,望着寒风大雪里陆宏的背影,漂浮在所有人心底的一句话:

    旧的时代过去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邺城的宫殿布局大体完善,又是数百年来的富庶之地,远远没达到它的人口上限,只要经营数年,就可重现兰京的盛世。

    元瑜接连发出多道旨意,加封何濡散骑常侍,让他可以脱离东宫事务之外,有资格参与门下省议事,等同于真正立足于北魏朝堂,参赞国是。

    令礼部改年号为太和,改邺城为邺都,称兰京,把平城规格降为郡治。

    令将作大匠董肃继续营建宗庙,扩造郭城,但应计俭约,不许奢靡。

    令都水监疏通沟渠,端广衢路,确保漕运和陆路运输通畅。

    令幽州、瀛洲刺史通力合作,限期一月之内剿灭御隐的沙门之乱。

    令有司宣告征镇诸军、诸州刺史,凡有佛图形像及一切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论老幼,悉坑之。寺院、田宅、金银等全收归国有。从今往后,国内不许传胡法,信胡神,印胡经。

    所有谕旨里,最重要的是最后一条,说佛门“鬼道炽盛,使王法废而不行,导致礼仪大坏,欲灭佛以复羲农之治”等等。

    佛门在苟延残喘了两年之后,窃以为度过了这次法难,没想到随着迁都,真正的法难刚刚到来。

    等过了残冬,元瑜命元祯为首,率军返回平城,迎接六宫嫔妃和百官家属迁居邺都。

    而崔伯余全面接管了灭佛事宜,他调动军方为臂助,联合侯官曹,从平城到邺都,搜刮藏匿在贵戚世族大姓家中的僧人,杀的整个北方血流成河。

    甚至连那些掉发而头秃的平民百姓,也被当作僧人抓起来杀掉,并街机打击政治对手,随便构陷某人家中搜出胡经,就能穷治其罪,蔓连全族。

    所有的运动,不管初衷,都会呈现扩大化趋势,一旦失控,就成**!

    北魏的许多有识之士纷纷上书谏言皇帝,希望可以控制灭佛的范围和力度,但都被元瑜拒绝。

    最后连康静都看不下去,私底下劝说崔伯余,适可而止,为己身留条后路。

    然而已经上头的崔伯余丝毫不在意康静的劝说,反而变本加厉的鼓动元瑜继续加大打击,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北境之中,再无沙门。

    佛门在北境累计数百年巧取豪夺的财富,尽数归于国库,得地数千万顷,钱帛亿万计,新增齐户百余万。

    崔伯余的威望飙升到最高点,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宠爱也飙升到最高点,朝堂之中,位次在诸王公、三公、三省和六部之上。

    大权在握,崔伯余开始正式亮出獠牙,意图实现他的野心:

    把由异族缔造的魏国改造成汉人门阀士族和皇帝及鲜卑族共天下的南朝模式。

    他禀明皇帝,征召北魏名士范阳卢青玄、博陵崔拙、赵郡李盈、河间邢彪、渤海高冲等来邺都为官,联合这些士族之力,准备大整流品,明辨姓族,不管是鲜卑族还是汉族,糅合在一起,分成五等。

    元氏是第一等,而卢、崔与楼、尉、穆、于为第二等,王、郑、李、邢与陆、贺、刘、嵇为三等,余者为四等、五等。

    这样划分,简直是踩着鲜卑八大姓的脑门,硬生生的把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推到了绝巅,拉开了汉人门阀和鲜卑大姓之间的殊死搏杀。

    谁都知道,退让一步,万劫不复,唯有战斗,才能保住家族的荣光!

    而另一方面,迁都之后,何濡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挂着散骑常侍的职衔,却从不往门下省当值,东宫那边也是只领俸禄不出力,太子乐得清静,也怕了何濡的杀伤力,根本不敢去惹他。

    何濡在忙什么?

    他在忙着给王良策找老婆。

    王良策的老婆身体一直不好,来北魏后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在从平城迁居邺都的路上一命呜呼。

    他是痴情人,不愿续弦,但三十多岁的壮年,不娶妻难免给主上以不牢靠的感觉。所以何濡甚是积极的为他张罗,前后挑选了七家的女郎,都不很满意,直到遇上五皇子元克的母族常氏家的女郎,方才郎情妾意,定了姻亲。

    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是何濡找到了元克,不知开了什么条件,让元克乐得从中穿针引线,把常氏女郎嫁给了王良策这个从南楚投降而来的汉人。

    不过,王良策已经被太原王氏认祖归宗,算是名门,而常氏在外戚里毫不起眼,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在此时的崔伯余看来,王良策只是小人物,他的婚事不值得多费心思去琢磨。

    但鸾鸟不如是想,凡是跟何濡有关的,无论人还是事,她都爱掰开了揉碎了去查去看——因为她不相信,何濡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会为了王良策放弃在朝廷里争权夺利。

    尤其最后,王良策娶的人,竟然是元克母族的女郎。

    这里面要是没有猫腻,那就怪了!

    问题是,邺都当前的局势,皇帝独尊,太子虽屡违圣意,可还没有失宠的迹象,崔伯余和康静全力支持二皇子元敦,至于五皇子元克,典型的纨绔子弟,只知道吃喝玩乐,胸无大志,也没什么智慧手段,何濡为什么要打他的主意呢?

    不搞清楚这个问题,鸾鸟夜不能寐。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陷阱

    “喂,你真的不好奇,何濡到底要干吗?”
    鸾鸟随意的坐在台阶上,手往后面,敲了敲房门。
    屋子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你要再不出声,我可就闯进去了啊……”
    说是要闯,可鸾鸟还是坐着没动,她等了一会,没听到回应,双手托腮,眸光反射着春意盎然的枝桠,流露出几分女子特有的明媚。
    “自主上迁都邺城,大半年了,你不问世事,也不见人。我去问了康天师,他说你的修行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我不敢打扰,可这朝局,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对了,你最爱吃的那家食牢阁也迁去了邺都,今后是吃不到了。我比你好,我爱喝的渌酃酒尚在……”
    “邺都的房价一日十涨,平城的房舍却如江河日下,多少人卖房卖地,甚至卖妻女,也要往邺都去……”
    鸾鸟絮絮叨叨了好一会,直到天色渐晚,才意兴阑珊的站起身,又敲了敲门,道:“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平城郊外的静轮天宫还在建造之中,元敦原想跟着皇帝去邺都,可被崔伯余和康静拦住,奏请皇帝留他在平城,继续督造天宫。
    元敦有些想不通。
    连平民百姓都知道要追逐政治中心才会有前程,他堂堂二皇子,就困在平城这个眼看要被抛弃的死城里当工匠?
    因此对崔、康二人心生不满,加上身边的门客、侍从也盼着早日去邺都花天酒地,频繁的在他耳边说崔、康的坏话。
    元敦愈发沉闷,消极怠工,不再对静轮天宫事必躬亲,每日饮酒作乐,酒后颇多怨言,被人察知。
    这天夜里,司州刺史穆泰和并州刺史陆曷联袂拜访元敦,他们不满皇帝迁都,准备勾结元敦,在平城自立。(真实历史里,孝文帝南迁后,不想移徒而作乱的是恒州刺史和定州刺史。)
    元敦的性子向来如此,既想要参与,可又惧怕后果。
    穆泰道:“殿下,主上眼见着满头白发,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等太子登基,哪里还有你的活路?不如趁现在民心在平城,不在邺都,我二人已联络大多数鲜卑贵族,并从司、并暗中调兵,只需解决尉迟金雀的宿卫军,就能占据平城,然后收服六镇,足可和邺都分东、西而治!”
    陆曷也道:“殿下若有意承祧,此乃天赐良机。诸王公、众大臣都愿意支持殿下拨乱反正,再任由主上全盘汉化,我们鲜卑人连祖宗之地都回不去了。”
    “殿下,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请早做决断。”
    两人轮番洗脑,元敦还是犹豫,最后无奈告退,临离开时陆曷突然道:“殿下,现在平城局势不明,你最好不要随意外出走动,免得误伤。”
    元敦后背流出冷汗,这是直白的威胁,可正因为陆曷敢如此直白,说明他们铁了心要作乱,不加入,就得死。
    距离元敦的王府不远,有一座不出名的酒楼,明面上是北地汉人经营的产业,但实际上是侯官曹的据点之一。
    二楼隐蔽的房间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王府的动静,目视穆泰和陆曷离开,带着金属面具的皇鸟冷冷的道:“该收网了。”
    旁边的鸾鸟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能不能交给我来处理?”
    皇鸟沉默,他没问鸾鸟的理由,片刻之后,道:“好!”
    说完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停下,背对着鸾鸟,道:“你真的要救元敦?”
    鸾鸟道:“不错!太子登基,必然要对付沐兰,陛下这些儿子里,也只有元敦的脾性还算淳厚,辅佐他登基,总比旁人要放心。”
    “淳厚从来不是一个好皇帝的标准……不过,你愿意做,那就去做吧,我还活着,总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皇鸟凶名昭彰,外界传闻他没有人心,但这次破天荒的真情流露,似乎也察觉到这场风雨里酝酿的巨大风险。
    门开门合,人影不见,正如元沐兰是鸾鸟的软肋,她则是皇鸟唯一的破绽。
    王府内的元敦辗转难以入睡,穆、陆两人的话就像是刮骨的刀,在他的全身来回摩擦,痛,但,又充满了渴望。
    崔伯余现在位极人臣,哪里还记得对自己的承诺?康静只知道关注静轮天宫,连朝政都不大理会,更不会管他的死活。
    就像陆曷说的,现在,是天赐良机。
    要不要……
    明天答应他们?
    “你动心了?”
    元敦猛然坐起,距离他七八步外,鸾鸟坐在椅子上,一身黑衣,仿佛行走在夜色里的幽灵。
    “鸾鸟?你,怎么擅闯我的府邸?”
    元敦大骇,刚要喊侍卫,“呵!”鸾鸟一声轻笑,道:“素阙机在外面,你的侍卫敢动一步,我敢保证,他们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素阙机的威名他自然知道,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元敦深吸口气,小心翼翼的道:“我应该没得罪过女郎……”
    “我和你没打过交道,谈不上得罪不得罪的。”鸾鸟轻描淡写的道:“要不是崔尚书和康天师看上了你,想要扶持你将来继承大位,今夜闯入府邸的就不是我,而是侯官曹的白鹭!”
    “啊?”
    “穆泰和陆曷已经被侯官曹盯上了,皇鸟放长线钓大鱼,把他们这几个月勾连的同党全都布控监视,眼看着要收网的时候,你一头扎了进来……”
    元敦脸色煞笔,嘴唇颤抖,道:“我,我没有答应……”
    “殿下,穆、陆今晚和你说了什么,只有你们知道。你有没有答应,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不在他们离开后,立即向侯官曹通报,反而犹豫了大半夜?……如果此事传到主上耳中,他或许不相信你敢谋反,但是,皇帝的大位注定和你无缘。没了利用价值的皇子,崔尚书和康天师也不会再有心力扶持你,等到太子继位,你猜,他会不会放过曾试图和他争夺大位的人?”
    元敦并不蠢,当鸾鸟出现,就知道穆泰等人的谋划绝不会成功,这会又听她把利害关系说的这般明白,心知是要点醒他,而不是要治罪,赶紧从床榻起来,扑通跪地,道:“鸾鸟救我!”
    “救你不难,只要你依计行事,我保你不仅能赢得主上的欢心,还能给太子重重一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942/ 第一时间欣赏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作者:地黄丸所写的《寒门贵子》为转载作品,寒门贵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寒门贵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寒门贵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寒门贵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