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议废立
见到匆匆而来的陶绛,徐佑并不惊讶,京城发生的事,他虽远在义兴,但也知之甚详,心里固然忧虑,可皇帝给了十天休沐让他回乡祭祖,假期没完就销假回京,至少贪恋权位的非议是少不了的。
他并不惧朝野间的流言蜚语,然而回京之后又能如何?
真的把皇帝永远圈禁在宫里?
是,他可以用太尉的威势逼迫皇帝一次两次听命,可那毕竟是皇帝,且已经尝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所代表的意义,这样发展下去,必定是无法破解的死局。
他想做诸葛亮,但最后怕是会成了张居正!
“仆射让我回京,为了何事?”
陶绛急道:“自然是看管主上,不让他恣意妄为……”
“自古可有臣子看管君上的道理吗?”徐佑反问。
陶绛一愣,道:“也不能说看管,人主犯有过失,我辈身秉国钧,当诫谕谏诤……”
“若人主不纳谏呢?”
“这……我当拼死力争!”
“若死谏之后,人主仍积习难改?”
陶绛沉默一会,惨然笑道:“身后事,非我所能知之!”
徐佑望着他两鬓不知何时多出的白发,叹道:“走吧,我随你回金陵。其实,不必死谏,我已经猜到尚书令想要做什么了……”
乘船回京路上,又有金陵的消息传来,蕲日前,安休渊和左右去山冈比试跳墙,结果不慎摔倒,额头磕破,盛怒之下,把参与比试的侍卫们全部绑在树上,他骑着驴,手持铁椎,一个个刺穿心脏而死。然后趁兴前往尼姑庵,关上庵门,纵容麾下大肆奸银,入夜后方离开回宫。
谁想凌晨突然惊醒,安休渊梦到一女子大骂他无道昏君,活不到丹若花开的时节,连夜召集所有宫女,从中选出五个和梦里女子相似的,牵来驴羊,虐待致死。又命人屠宰了几十只黑狗,宫殿里四处泼洒黑狗血,用来镇压亡灵邪祟。
安休渊喜驴,在太极殿边上养了几十头驴,每晚睡觉的床榻边还有一头,天天污秽横流,现在又加上黑狗血,简直臭不可闻,经过的人都得掩鼻,可谁也不敢开口抱怨。
诸如此类的恶行,还有许多,徐佑离京这段时日,安休渊彻底没了顾忌,几乎每天都要搞些事出来,夕出晨归,或朝出暮归,连上朝都顾不得了。
“……金陵百姓无不惊惧,每逢主上出宫,路上行人躲避,市里商贾闭门,家有女儿的更是早早送出城外,道观寺院也焦虑难安……”
等报信的人退下,徐佑看向旁边木然呆坐的陶绛,道:“仆射还欲死谏吗?”
陶绛摇头,面对这样的皇帝,死谏没有任何意义。过了片刻,他抬起头,充满希翼的望着徐佑,道:“太尉,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哪怕立场不同,哪怕曾有嫌隙,但包括陶绛在内,很多人的潜意识里都有相同的认知:再难的事,交给徐佑,他总能找到完美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用急,等见到尚书令,你就明白了。”
金陵某处肮脏的巷子里,安休渊只穿短裤,赤膊躺在地上,身边是几个同样打扮的侍卫,还有不知道他身份的一群流浪汉。他们聊天扯淡,互相辱骂,狂吐口水,安休渊也不着恼,玩的不亦乐乎。
这时有侍卫匆忙跑来,道:“李将军,大事不好,太尉回京了。”
安休渊正因吐口水赢了流浪汉沾沾自喜,闻言翻身坐起,脸色苍白,道:“太尉回来了?”
“是,座舟已入秦淮河。”
“啊?走,走,赶紧回宫!”
安休渊爬起来就要跑,旁边一侍卫愤然道:“李将军,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怕他作甚?要我说,干脆召他进宫,事先埋伏好刀斧手,将军以摔杯为号,刀斧手一拥而上,把他剁成肉泥。”
安休渊大为心动,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不知怎的,看见徐佑就骨子里发颤,这种感觉让他很羞辱也很怨恨,若能杀了徐佑,真是想想都要笑出声。
“太尉手下有兵……”
有侍卫小心翼翼的提醒:杀了徐佑,会不会导致兵乱?
“怕什么!那是朝廷的部曲,又不是徐家的私兵。人跟着他为了升官发财,只要杀了徐佑,把听话的都赏官赏爵,谁会生乱?”
简单粗暴的解决了能不能杀的问题,可接着就是杀不杀得死的问题。
“徐佑是大宗师……”
此言一出,就连最早提议的那名侍卫也不作声,大宗师就像是悬挂在所有人头顶的剑,触目胆寒,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安休渊心情暴躁,抬脚狠踹向提议的侍卫,道:“出了主意又没手段,要你有什么用?来人,割了他的舌头!”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嗯,你叫我什么?”
安休渊停下脚步,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侍卫彻底吓懵,屎尿齐流。
安休渊有规定,出宫在外只能称呼李将军,谁敢叫错,就是死罪。
“动手!”
方才还有说有笑,厮混一起的其他侍卫不敢迟疑,拔刀捅入他的腹部,用力一搅,肚肠齐流,扑通跪地,无比凄惨的死去。
众流浪汉见死了人,哄然四散,安休渊也不介意,挥挥手高声道:“改天再来找你们玩……”
徐佑进京后,没见任何人,吩咐陶绛先去和谢希文会合,他直接入宫面圣。安休渊实在躲不过去,在太极殿的西殿接见,问起祭祖之事,徐佑简单介绍了回乡的经过,道:“臣离京这段时日,陛下可曾读书?”
“读……读了!”
“读了何书?”
“嗯,这个,嗯……”
安休渊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旁边陪侍的孙超之立刻接话道:“陛下读的是玄晏先生的《帝王世纪纂要》第三卷。”
“哦?甚好!《帝王世纪》分星野,考都邑,叙垦田,计户口,宣圣之成典,复内史遗则,可知历朝兴衰……陛下用心了。”
徐佑没有继续追问,安休渊松了口气,可转瞬又被自己的这个懦弱心态给惹恼了:我是皇帝,他是臣子,我凭什么怕他?
孙超之最擅长察言观色,看出皇帝压抑的不爽,低声附耳说了两句,安休渊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太尉,朕常听人说,大宗师双手可碎裂奔牛,今日凑巧无事,何不让朕开开眼界?”
称朕,意味着这句话是旨意,徐佑不从,那就是抗旨;徐佑从了,堂堂太尉如伶人般御前献艺,传出去大伤威信。
不等徐佑回话,孙超之得意的道:“陛下,可惜宫里没养牛,要不我去牵头驴子?”
“好主意!”
安休渊兴奋的鼓掌,道:“那就驴子,快去快去!”
这是生米做成熟饭,由不得徐佑拒绝了。
徐佑始终面含微笑,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孙超之牵来一头灰驴,可还没走到大殿正中,那驴子突然发狂,后蹄腾空,狠狠踢向孙超之的胸口。
孙超之是文人,来不及闪避,惨叫一声,倒飞七八步,身子横着撞到殿柱,口里喷出大股鲜血,竟不知是生是死。
安休渊生性残虐,可那是自知无人能反抗他的为所欲为,并不是真的悍勇无畏,被眼前的变故吓得瘫坐在椅子里。
徐佑侧身挡在安休渊的前面,沉声道:“护驾!”
他兼着领军将军,名义上是负责宫禁的左右卫的顶头上司,只不过为了避嫌,自安休渊登基后,从不过问左右卫的军务,左卫将军和右卫将军都由安休渊亲自任命,各级军官的调动也由左右卫将军专断,大将军府只是象征性的批准用印,并不会反对。
但端戎就是端戎,徐佑的话,他们不敢不听,殿内侍卫立刻冲过去,数十刀齐出,驴子鸣叫两声,倒地死去。
徐佑又命人扶起孙超之,见他面如金纸,尚有呼吸,道:“去叫御医!”回身对安休渊道:“陛下,驴看似温顺,实则性狂,若是像方才这头灰驴似的突然发作,恐惊了圣体,不如把殿外养的那些驴全都捕杀,以绝后患。”
“好,好,听太尉的……”
徐佑随即点了五十名侍卫,让他们出去把驴送到宫外,择地杀光,所得的驴肉就赏了他们自用。
驴肉好吃,也不容易弄,侍卫们高高兴兴的去了,没一会此起彼伏的驴鸣之声消弭在远处,被臭味和噪音折磨了几个月的台省官吏们大大的松了口气,纷纷出来打听怎么回事,得知是徐佑搞定了皇上,无不暗中夸赞太尉真是急人之所急,堪称再生父母。
“陛下,臣告退!”
御医为孙超之做了检查,性命无碍,只是肋骨断了三根,正骨后得卧床数月不能动弹。
这也是徐佑的本意,他以大宗师之尊,借灰驴对孙超之稍作惩戒,就是让这些佞臣能够暂离安休渊身边。
然后再看看这位人主的秉性,到底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去吧!”
安休渊意兴阑珊,完全没兴致看徐佑手撕灰驴。孙超之颇和他的胃口,鬼点子也多,要是卧床不起,以后出宫去哪找那么多的乐子?
徐佑回到尚书省,陶绛引着他去见谢希文,三人在最里间的小屋里,没有任何人打扰和偷听,谢希文道:“太尉觉得,今上堪为人主吗?”
徐佑轻轻扣着茶碗,道:“尚书令以为呢?”
“我以为今上顽劣不堪,不可为人主!”
陶绛惊骇莫名,望着谢希文说不出话来。
第八十六章 当伊霍
谢希文出身真正的寒门,没有家族可以借力,跟随安休林后终于得到机会,成为了执掌帝国命运的人之一。他初为尚书令时,很多人不服气,包括还是山阳王的安休渊,都以为他只是受宠而幸进,并无真才实学。
安休渊那日在宫门骂他,起因也在于此。
可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谢希文掌权之后,不结交门阀,不联姻贵戚,持身正,尚节俭,用人不拘一格,提拔了很多可造之材出任要职,整顿吏治,赋役宽平,赢得了朝野的尊重和莫大的名望。
然而,性格决定命运。
谢希文有股子执拗的劲,他用人只用寒门,而忽视门阀士族的精英子弟,只要认为在做正确的事,就从不后退,也绝不投降,无所畏惧的往前冲,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当初对付徐佑是如此,现在议废立也是如此!
陶绛反应过来,慌张的跑到门口,探出头看了看。
徐佑笑道:“无妨,没人能听到我们谈话。”
大宗师的保证,比真金还真,陶绛放心回到座位,道:“玄晖兄,你可想好了?伊霍之事,甚不易行,就算侥幸能成,也非万全之策……”
“我意已决!当今无道,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坐视江山社稷毁于此等昏君之手。”
谢希文直勾勾的望着徐佑,道:“太尉以为如何?”
徐佑沉吟道:“废了当今,尚书令打算扶持谁为天子?”
“正要和太尉商议,桂阳王安怀宣素有仁孝之名,可为人主!”
桂阳王……
徐佑拿着杯盖,缓缓拨弄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
等了半天,还不见他开口,陶绛忍不住道:“我觉得桂阳王可以!仁,不会擅杀无辜,孝,不会违逆祖宗成法,就算稍逊英武,只要我们尽心辅佐,未必不能成明主!”
“太尉!”
谢希文的声音变得迫切,因为他知道,想要做成这件天大的事,没有徐佑点头万万不成,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太尉举义旗,杀元凶,亲率铁甲征西凉,战北魏,平益州,还不是为了国泰民安,大楚昌盛?若再任由他折腾下去,别说北伐索虏,一统南北,就是维持大楚现在偏安江东的局面也是妄想。”
徐佑合上茶杯盖子,目光诚恳,道:“玄晖,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此事非同小可,必须问清楚中书令的态度,否则,今日废了皇帝,明日江东就要生出大乱子。”
庾朓把所有的宝押到安休渊身上,绝对不会同意废黜,拉拢他连想都别想。柳宁的态度不明确,可若他也不同意,意味着两大顶级门阀都站在反对的一方。
哪怕徐佑可以调兵入宫,封禁金陵,用武力强行把安休渊赶下皇位,护送安怀宣入主太极殿,整个江东也会因此发生严重的割裂。
庾、柳几乎可以影响近半数的州郡,朝廷里更是门生故旧数之不尽,到时候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造反,局势将彻底崩坏。
徐佑这么多年殚精竭虑,无数好男儿跟着他抛头颅洒热血,好不容易建立了对北魏的战略优势,要是因为谢希文擅行废立,导致前功尽弃,那就太悲催了。
所以,想要废黜安休渊不是不行,但是,一定要柳宁点头!
有了柳氏的支持,徐佑争取到袁氏,再加上顾氏、张氏,到了那时,庾氏将独木难支,庾朓又不是傻子,拥立之功要不要?
他只能同意!
然后,就能顺利废安休渊,立安怀宣,又不扰乱江东形势,将逐渐失控的大楚王朝重新拉回正常的轨道!
谢希文后退两步,躬身作揖,道:“有太尉支持,我心里就有底了!中书令那边,今夜我去府里拜访,料想他不会拒绝!”
徐佑没谢希文这么乐观,叹道:“中书令的心思,不好妄加猜测,你去试试口风也好。”
谢希文目光深邃,神色坚毅,道:“自当今登基,我发现柳中书似乎转了性子,不仅疏远了庾朓,还多次公开支持太尉……只要我说此事有太尉参与,他应该会加入的……”
回到大将军府,徐佑找何濡商议,何濡听他说了宫里发生的这些事,打趣道:“驴子何其无辜,帮太尉打了恶狗,最后却祭了别人的五脏庙。”
徐佑笑了笑,道:“阖府上下,就你爱吃驴肉,这会来替它们打抱不平?说正事吧,尚书令要学伊霍,你怎么看?”
何濡没回答这个问题,饶有深意的反问道:“七郎,你觉得,今上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徐佑沉默了半响,道:“不会!”
“所以,该废?”
“是!”
“但我敢保证,谢希文不可能说服柳宁,柳宁也不可能同意废黜皇帝。归根结底,安氏传了五帝,民望仍在,民心未失,柳宁既不像谢希文一无所有,也不像七郎高瞻远瞩,他身负柳氏门阀的厚望,他不敢,也不愿,做出如此大而又未知前途的改变……”
“所以,他还会等?”
“对,目前看来,皇帝虽然脾气暴躁,嗜爱杀人,且喜怒无常,但他也有优点,那就是对朝政毫无兴趣,只知道每日出宫玩乐,三省的决策,如果不影响他的心情,一般都会允准,也不会过问后续进展和最终成效。在谢希文看来,皇帝或许已经威胁到了大楚的根基,但在柳宁看来,他的权势却在悄无声息的增长……这是两人最大的区别,因此,谢希文迫不及待的事,柳宁会愿意再等等看,除非有一天,皇帝威胁到了他和柳氏的利益……”
徐佑肃然道:“还是你看的通透,柳宁拒绝,废帝就无从谈起,大楚现在还不能乱!”
何濡突然道:“七郎, 如果真的废黜成功,你准备立何人继位?”
“尚书令举荐桂阳王安怀宣。”
“那,七郎觉得,安怀宣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桂阳王素来仁孝,只要肯纳谏,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何濡轻声笑道:“希望如此吧!”
第八十七章 慷慨悲歌
刚谈完正事,冬至匆忙来报,道:“小郎,我觉得于忠出问题了……”
“哦?于忠怎么了?”
“之前情报显示,皇鸟和鸾鸟召外侯官到洛阳集议,于忠随素阙机同行北上。洛阳集议,皇鸟到底有没有现身,我们没有准确的情报,但鸾鸟确实曾短暂出现。后来,于忠回了平城……”
“这不足为怪,于忠虽然主管江东白鹭,但他经常回平城,或许另有事情。”
“我起初也是这样想,可于忠到平城三日,突然失去了踪迹,连霍覆海都找不到他的人……”
“嗯?失踪?”
“对,失踪!霍覆海又去探听胡九离的口风,结果胡九离压根不知道于忠回京。也就是说,截止目前,于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徐佑沉声道:“于忠暴露了!”
“应该是暴露了,江东白鹭尚未有任何大的变动,我让文鱼司进行严密监控,必要时可以先把人抓起来,以防万一。”
何濡笑道:“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于忠投靠以来,正逢南北结盟,双发没有重大冲突,他也不曾出卖重要情报损害魏国的利益,鸾鸟手里没他的把柄,仅凭怀疑,顶多把于忠囚禁一段时日,伤不了他。”
“其翼说的有理,于氏也是鲜卑八大姓之一,于忠身为灭蒙,再不受家族待见,这种时候总不会袖手旁观。”
徐佑问道:“霍覆海呢?”
“还在平城!”
“胡闹!他一直单线和于忠联络,暴露风险增大,立刻把他撤回来。”
“可讹兽计划推进顺利,霍覆海是中枢,离不开他……”
“计划失败,还能从头再来,人要是没了,我们的损失岂不是更大?”徐佑果断下令,道:“你去告诉鱼道真,撤退行动由她负责,务必把霍覆海,还有其他可能暴露的人都安全撤回金陵。”
“诺!”
此时的平城刚过了倒春寒的季节,回暖的天气连带着路上的行人都多了起来。霍覆海从坊市买了酒,若无其事的绕了几道街,遇到熟人还能开心的说两句闲话,到了住处后,低头钻进毡帐,关上门,悄无声息的闪到角落里,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有人跟踪!
他知道,不一定是于忠出卖,虽然两人每次接头都很小心,但平城毕竟是侯官曹的大本营,眼线太多,若是于忠被怀疑,内侯官顺藤摸瓜,找到他头上也不是不可能。
既然暴露,首先要保证讹兽计划的安全,霍覆海做事干净,以前的情报都没有留下手尾,只是这次刚有一份情报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如果被内侯官搜到,坐视了奸细的罪名,会引起严重连锁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霍覆海没有多想,把所有可能彰显身份的东西堆积一起,拿起一直准备的两大桶胡麻油,洒在毡帐和卧具各处,然后整了整衣冠,冲着南方跪地,叩首九拜,毅然而然的点燃了火。
熊熊烈焰,吞噬了他,就如同无数为了国家和民族而死去的男儿一样,他们留给世间的,只有那慷概赴死的从容,和一曲无声却激荡的悲歌!
鸾鸟得知霍覆海被火烧死,竟罕见的大发雷霆,举鞭抽打手下,道:“我让你们暗中监视,你们就是这么监视的?惊了鱼儿不要紧,还把鱼给弄死了,朝廷养着你们这些蠢货有什么用?”
“鸾鸟!”
元沐兰从院子外快步走了进来,眉目透着清冷,道:“你把于忠关哪里去了?”
“你们下去!”
鸾鸟斥退了手下,笑道:“你怎么跑到侯官曹来了?上次你惹怒皇鸟,他可是下令,不许你再迈进侯官曹半步!”
“你当我喜欢来这种地方?”
元沐兰拉着鸾鸟来到偏室,道:“于忠呢?你抓了人,可又不解释为何抓人,现在于家人闹的厉害,连主上都要弹压不住……你究竟要干吗?”
鸾鸟笑道:“于忠是你举荐成为灭蒙,后执掌江东多年,他的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元沐兰皱眉道:“他到底怎么了?今日东郊里坊大火烧死了一个汉人,和于忠有没有关系?”
“好吧,如果你非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于忠投靠了你那位有情郎,是秘府安插进侯官曹的耳目。”
“什么?”
元沐兰惊道:“绝无可能!”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于忠出身高门,年纪轻轻当上了侯官曹的灭蒙,前途不可限量,为何会投靠徐佑?胡人在南朝不可能真正被信任,徐佑能给他的,还未必有我给他的多……”
“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鸾鸟苦笑道:“我要是有证据,还会让于家那群猪天天在外面骂我?今天本来能够找到点证据,可又被内侯官那群猪给搞砸了……”
元沐兰难以理解,道:“既然没有证据,你怎么确定于忠投敌?”
“因为告诉我消息的那个人,没有理由用这件事来骗我……秘府太难对付了,宁杀错,不能放过,至少也得把于忠从侯官曹踢出去……”
鸾鸟叹道:“我原想关于忠几天,再顺着他这条线抓几条南面的肥鱼,然后就有把握和徐佑讨价还价,交换几个早年被秘府抓走的白鹭……我真没想杀死霍覆海,他应该是讹兽计划的核心人物,留着他的命,比杀了他更合算。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自己向徐佑请罪,不会连累你们两人的感情……”
元沐兰懒得跟她斗嘴,道:“我去见见于忠!”
鸾鸟思考一会,道:“行,你是他的恩主,或许会听你的劝也说不定!”
于忠没有受刑,他的身份让鸾鸟投鼠忌器,只是圈禁在后院的小楼里,失去了人身自由,但比起霍覆海的结局,他无疑是幸运的。
元沐兰推门而进,于忠正在饮酒,抬头一看,忙站起身,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没受委屈吧?”
于忠笑道:“鸾鸟还算留几分颜面,否则,侯官曹的刑具,我用的多,自个却也受不住……”
“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投靠徐佑?”
于忠正色道:“我为什么投靠徐佑?我是汉人眼里的胡人,过江之后,顶多封个虚衔,又不能掌兵,又不能掌权,还得时时提心吊胆被人刺杀,我又不是傻子……公主,你告诉鸾鸟,有证据就去主上面前告我,没证据赶紧放我出去,别当于氏好欺负……”
元沐兰突然道:“胡九离的布坊有个叫霍覆海的掌柜,你认识吗?”
于忠道:“我认识啊,霍掌柜的好酒量,我每次去找胡九离,都得找他拼酒……他怎么了?”
“他死了!”
于忠声音高了八度,道:“死了?鸾鸟杀了他?好,死就死吧,不过一奴才!可我把话挑明了,鸾鸟有本事把我认识的人都杀了,给我扣屎盆子,休想!”
……
元沐兰离开了小楼,看到楼前的池塘边站着鸾鸟,走过去面无表情的道:“听见他骂你了?”
“不听也不行啊,骂就骂吧,又伤不到我一根头发。沐兰,你觉得于忠是不是奸细?”
“是!”
“嗯?”鸾鸟杏眼圆睁,道:“理由呢?”
“于九郎通经知礼,素有‘江东万事,皆在囊中’的雅称,何曾听过他口出詈言?今日之所以骂不绝口,并非恼怒,而是心虚之下的遮掩……”
鸾鸟眸光亮起,道:“你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第八十八章 逼迫
“放了他吧,你没有证据,关着人也没用,还惹得于氏不满,更让主上为难。”元沐兰想的很明白,就算于忠投靠了徐佑,现在也拿他没有办法,不如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道:“侯官曹他是不能呆了,调到尚书省屯田曹为郎中,正五品到正六品,品阶虽降,但职任实重,各方面也交代的过去。”
鸾鸟想了想,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我会派人日夜盯着他……”
金陵方面得知霍覆海壮烈的消息已经是几天后了,鱼道真刚到半途,只能立即着手安排其余可能因为霍覆海而暴露的秘府人员撤退。徐佑让冬至为代表,拜访了霍覆海的家人,妥善安排抚恤和赡养问题,然而再多的钱财也换不回死去的人,这是国家复兴必须付出的代价。
徐佑还收到了鸾鸟的亲笔信,信里对霍覆海之死表达了歉意和哀悼,徐佑相信她的本意不是为了杀人,因为霍覆海活着明显比死去有用,但是各为其主,也不能因此指责鸾鸟。
和而不同,斗而不破,是楚魏两国目前的关系基调,很多事可以做,但不能公开说,徐佑当然不能承认霍覆海的身份,只是指使鸿胪寺对汉人目前在北魏的生存现状表达了抗议,并将秘府多年来收集的鲜卑人虐待汉人的情报汇总成一个个小故事,交给说书人四地传播,大大激发了楚人的爱国热情和同仇敌忾之心。
不过,这都是插曲,真正的舞台还在金陵,柳宁果然拒绝了谢希文,理由无非是主上尚年幼,还有改好的可能,行废立影响太坏,史笔如铁,会如何写你我等等,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废立皇帝,对柳氏来说,利益不大,风险却高,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
谢希文再次秘密求见徐佑,提出兵谏,由徐佑派兵包围台城,迅雷不及掩耳,贬谪安休渊,把桂阳王扶上帝位,造成既成事实。
柳氏势成骑虎,不同意也只能同意,剩下庾氏独木难支,就是反对,也掀不起太大的浪花。
徐佑有些震惊于谢希文的激进,原以为他会暂缓时日,想办法说服柳宁,却没想到竟然要诉诸武力。
“玄晖,兵谏形同谋反,天下人心不服,就算让桂阳王登基,也会以为是你我的傀儡,到时候各州反叛,楚将国之不国……”
徐佑最终用一句话打消了谢希文的念头,道:“这样吧,我来说服柳宁,你不要轻举妄动,等时机成熟,当废帝另立。”
时间悄然流逝,南蛮战事进展顺利,苍处借助旧部槃瓠蛮的力量,拿着几百年未曾现世的紫青神杖频繁显露神迹,成为名正言顺的千巫教当代教主,所到之处,不少蛮族弃械投降,或临阵倒戈,跪地高呼叩首,场面蔚为壮观。
如此滚雪球的壮大,等到四月初,除了盘踞在沅陵、辰阳、溆浦之间的六千蛮族,南蛮局势趋于平静,薛玄莫调集重兵,步步紧逼,将叛贼围困在沅陵的雪峰山某处山谷里。
苍处上前劝降,被乱箭射回,但此举激怒了那些视苍处如神灵的蛮族,不等薛玄莫发令,个个挥舞刀枪,不怕死的冲了过去,双方厮杀半日,血流成河,眼见叛贼成强弩之末,薛玄莫这才动用楚军参战,战至夜深,终于全歼叛贼,俘虏的十数名头领皆被斩首,就此平定了南蛮。
战后叙功,朝廷加封薛玄莫为武陵侯,宁朔将军,仍任南蛮校尉,假节,以后蛮族的事务,皆由薛玄莫处理。
另外,封苍处为承天制神降魔大巫祝,确定千巫教为蛮族圣教,取缔千巫教之外的所有蛮族供奉的淫 祠和邪神。
南蛮校尉府控制肉身,千巫教控制精神,又通过宗教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彻底分裂了广大蛮族,让他们无法结合起来造反。
从今以后,被历朝历代统治者视为动荡之源的南蛮被驯服,再掀不起大浪。
朝廷也仿佛归于平静,徐佑不再看管安休渊,谢希文更是对安休渊死心,任由他每日外出游玩,各种恶事罄竹难书,却不谏言一句。
四月四日,扬州长史杨渚回京述职,进宫给安休渊进献了许多海外运回来的稀奇玩意,安休渊玩性大开,对杨渚赞不绝口。
午后赐宴,杨渚时不时说几个外地听来的趣闻轶事,逗得安休渊乐不可支,不知不觉喝多了酒,又听杨渚说道:“……扬州传闻,永安七年的时候,中书令曾到吴县,聚会时饮醉了酒,褪去峨袍,宣称他有鬼神庇佑,能避开所有箭弩,当时有人不信,请了神箭手试射了七箭,结果箭箭射空,真如中书令所言,箭弩伤不到他……”
“哦?还有这等怪事?我不信!”
“臣也不信,但扬州传的沸沸扬扬,臣还夸口,说回京找中书令验证一二……嘿嘿,陛下也知道,臣算什么东西?中书令从不正眼瞧我们这些山阳王府的旧人!这次述职完再回扬州,只能避开那些听过臣夸口的人,免得让扬州士族以为陛下身边的近臣都这样无信……”
“这有何难?”安休渊酒气上涌,拍了怕案几,道:“取我弓箭,走,去中书省!”
“陛下,还是不要吧?中书令未必愿意……”
“怎么?别人射得他,朕射不得?”
一群人来到中书省,柳宁正在处理公务,走出来迎接,安休渊也不废话,指着柳宁道:“中书令,宽衣!”
柳宁愣住,不知安休渊这是要干吗,微微躬身,道:“请陛下明示,命臣宽衣是为了何事?”
“哈!”
安休渊双目腥红,借着酒意宣泄着对门阀的厌恶,道:“朕是不是皇帝?朕的话,你不听?来人,抗旨该当何罪?”
旁边的中书侍郎见势不对,低声劝道:“主上似是醉酒,这时不能反抗,中书令还是顺着好,想想那天尚书令的遭遇……”
柳宁额头青筋跳了跳,他能位极人臣,脸皮厚度自是不用担心,立刻解开袍带,褪去袍服,露出硕大如鹄的肚脐。
安休渊大笑道:“好一个箭堋!”
说完命侍卫左右扶住柳宁,取弓搭箭,拉开满月,瞄准了他的肚脐。
柳宁大惊失色,慌忙用手掩腹,道:“老臣无罪,主上饶命!”
“你不是鬼神庇佑,不惧箭矢吗?朕试试箭,若是真,你不会死,若是假,你犯了欺君之罪,死则死矣!”
柳宁浑身大汗,他纵横一生,没想到会这么没来由的死在中书省,扭头看向中书侍郎,挣扎喊道:“快,去请太尉,请太尉……”
安休渊怒道:“拿太尉来压我?他若敢来,我连他一道射……守住门户,谁敢走动,杀无赦。”
中书侍郎不敢动,其他的佐吏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宁成为箭靶子,这时杨渚突然挡在弓前,劝道:“中书令肚脐大,原是一个好箭堋,但万一护身的鬼神失效,一箭便死,以后再无人可射。不如换用骲箭,免得受伤……”
安休渊从酒醉的盛怒里稍微清醒,真射死了柳宁,难免会有很多麻烦,他最烦麻烦,于是听从杨渚的话,令他取来骲箭,搭上弓弦,嗖的一声,正中柳宁肚脐。
他扔了弓,大笑道:“朕箭法如何?”
杨渚佩服不已,道:“大宗师也比不过陛下,一箭之威,鬼神辟易!”
安休渊撒足了气,又见屋内众臣无不战战兢兢,得意的道:“走了,这里暮气沉沉,无趣,无趣!”
等皇帝一行离开,中书省的人急忙去看柳宁,道:“中书令,伤到哪里了?”
“要不要叫太医?”
“我这就去请太尉……”
“现在请太尉有什么用……”
“究竟是怎么了,主上干吗拿中书令射箭?”
“噤声!这是你我该议论的吗?”
柳宁被搀扶到椅子里,好一会才缓和下来,望着地上那支骲箭,眉头紧锁,目光却渐渐的冷冽如刀。
“太尉,好消息!”
天色渐晚,谢希文离开台城,直接去了大将军府,这段时间两人的交往比之前数年都要多,他也像自家人似的,丝毫不见外,进了府熟络的和众人打着招呼,等见到徐佑,高兴的道:“今天的事听说了吗?主上闯进中书省,拿中书令的肚子试箭……”
“别急,先来喝口茶!”
徐佑笑着为他倒了杯松萝雪,道:“我知道,主上喝醉了,行事略有出格,中书令宰相肚量,不会在意。”
谢希文一口喝尽了茶,任由水渍流到衣襟里,道:“痛快!太尉太高看柳宁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次大事必成!”
“哦?”
“柳宁之所以不赞同废黜皇帝,是因为他没受到切身之痛,今天命悬一线,终于感知到了危险将临,若我所料不差, 过不了三五日,他就会亲来找我,重提废黜之事……”
谢希文话头一顿,惊疑不定的看着徐佑,道:“太尉,你之前说有办法说服柳宁,不会就是……也不对,既能鼓动皇帝去寻柳宁的麻烦,又能关键时候保住柳宁周全,只能杨渚才可以做到,他曾是山阳王内史,跟随山阳王多年,现在又正受宠,不会被任何人收买……”
徐佑笑道:“我从未见过杨长史,之前还坏了他扬州刺史的任命,怎么可能和我有关?只是碰巧罢了,省了我们多少算计?看来天命在桂阳王,谁也阻挡不了!”
谢希文难掩兴奋之色,道:“说得好!天命在此,谁敢逆天而行?我们为了安氏社稷而行废立,先帝有知,当怜惜你我赤诚报国之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杨渚的伏笔,在第五卷第四十二章,那是他第一次出现。)
第八十九章 反(一)
柳宁确实怕了。
遇到这样不循常理的君上,性命随时在飘摇之间,就如同今日这样的遭遇,突如其来,无法防备,连反抗都没法反抗,谁能不胆战心惊?
无论如何,可一不可再,下次会不会用铁箭?再下次会不会被绑起来当箭堋?
未知是最可惧的!
散值之后,柳宁离开台城,没有回府,而是拐道前去拜访庾朓。庾朓虽为侍中,但年事已高,并不当值坐班,上朝之后就回家休息。
“你最近可是来的少了啊……”庾朓慢条斯理的点了点柳宁,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可他坐在那里,还是像一座山,几十年来,难以逾越。
柳宁笑道:“最近忙碌,没常来向侍中请安,是我的错……”
两人叙过闲话,柳宁试探庾朓的口风,想问问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庾朓淡淡的道:“主上年少贪玩,借酒劲兴之所至,并无害你之意,否则岂会用骲箭?且放宽心,只要哄得主上高兴,他越是贪玩,朝局不还要靠你我门阀来执掌?徐佑看似威风,但他风头太盛,多次顶撞主上,其实已失圣心,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失宠……”
絮絮叨叨良久,无非是告诫柳宁瞧准风向,不要觉得投靠徐佑会是长久之计,柳宁越听越是烦躁,他没有庾朓那么乐观,安休渊不是聪明或愚笨的问题,而是喜怒无常,暴虐无度,这样的人,今天因为某事哄得开心,明天可能就因此事而获罪,天天战战兢兢,就算能执掌朝局,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告辞出府,庾茂从侧室出来,道:“中书令怕了。”
庾朓淡淡的道:“怕了才知道回头,他和徐佑走到太近了……找到法护的下落了吗?”
“没有,他离京之后就像消失了似的,再找不到任何踪迹。”
庾朓叹了口气,道:“算了,他是风门之主,所思所虑,尽是风门的长久,早已不把家族放在心上。此次突然离开,又说注意四月五日可能会发生大事,让我们务必小心,你查出来什么没有?”
“怪就怪在这里,据我打探的消息,各方并无异动,只有谢希文不断向徐佑示好,来往大将军府的次数多了些,但这也寻常,连中书令都在讨好徐佑,别说一个没了靠山,又得罪了皇帝的谢希文……”
庾朓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响,道:“继续打探,明天就是四月五日,让所有人保持戒备,衣不解甲,枕戈达旦,随时准备应变。”
“是!孩儿知道了。”
四月五日平安度过,并无任何异常事件发生,就连一天不出门就闷得发慌的安休渊也因为夜里骑马追逐狂奔,累的在宫里呼呼大睡,害得精神高度紧张的庾氏子弟和部曲们无不暗中抱怨。
庾茂却松了口气,庾法护是风主,可他不是神,也有出错的时候,不可能说有大事就有大事。照着眼前的局势,徐佑早晚要败落,柳宁还得和庾氏合作,至于谢希文等,冢中枯骨,不值一提。
兜兜转转,江东还是以庾氏为尊!
又过十数日,柳宁心中愈加不安,每次上朝遇到安休渊,他的眼神都似乎在盯着肚脐,那种鱼在砧板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当天夜里直接去找谢希文,重提废黜之事。
谢希文正等他上门,道:“中书令想好了?一旦开始,就没了回头路,只能跟着太尉走到底,要么让大楚再次昌盛,要么你我身败名裂……”
柳宁沉声道:“为了不辜负先帝遗命,此身此名,有何足惜?”
之前怎么不听你这样子慷慨激昂?
谢希文当然不会点破,虚伪是为上者的另一张脸,学不会虚伪的人,永远无法在官场如鱼得水。
就像他,离开了安休林的支持和恩宠,他这个尚书令当得无比艰难。
但谢希文不打算改变,改变后的他,就不再是他了,那样的功名利禄,又有数名意义呢?
商量已定,捡日不如撞日,两人联袂去见徐佑。徐佑再次确认柳宁的决心,然后召来何濡,道:“废帝之事,把你的想法给两位令公说说。”
何濡显然早有考虑,直接道:“左右卫将军全是皇帝的心腹,难以贿通,若我们引兵入台城,必然会和左右卫发生冲突,传出去就变成了兵谏,物议难息,民愤实大。依我之见,还是要尽量在外面解决……”
柳宁道:“主上经常出宫,还不爱带侍卫,不如就在宫外埋伏,派兵把他抓起来,再矫诏收拾左右卫?”
谢希文不同意,道:“哪成什么样子?劫持吗?总要请了皇太后的懿旨,当着众朝臣的面,把今上的恶迹昭告天下,然后贬谪他地,为王为公皆可,再迎桂阳王入宫,方为妥当。”
两人争执不下,柳宁主张突袭,趁其不备一劳永逸,谢希文主张法理,尽量减少后续的压力。
也不能说谁对谁错,最后由徐佑安抚两人,道:“还是先听听其翼的计策……”
何濡继续道:“我有一计,可同时满足两位令公。五月五日,端阳之节,朝中惯例要举办龙舟竞渡,可以此为名义,请主上召集诸王公大臣齐聚玄武湖,食角黍,摘楝叶,带五色丝,观看水军与水马之争。两位令公需全程陪同,想办法稳住皇帝和众臣,不让他们起疑心。然后,由太尉入宫请太后懿旨,当然,太后病重,可事先草拟懿旨,转呈太后用印即可。得了懿旨,师出有名,太尉先解除当值卫将军的兵权,再持懿旨到玄武湖,和两位令公以及陶仆射一道,四顾命大臣同时宣旨,废黜当今,拥桂阳王回宫继位。”
“好计!”
“妙哉!”
柳宁和谢希文异口同声,全都表示可照此行事。几人商议已定,翌日即由柳宁上表,说朝廷连年征战,难得今年风调雨顺,又无刀兵之苦,百姓安居乐业,当借端午佳节,普天同庆为善。
安休渊听了大喜,他最怕整日里沉闷无趣,既然柳宁提议要大肆操办端午节,便顺水推舟,将筹备之事交给他去办。
接下来一二十天,柳宁果然不吝钱财,组建了三十六支队伍,比之前十二支多了三倍。按照往年惯例,分为两个阵营,一为水马,一为水兵,于玄武湖中比拼体力和技巧,像是两军厮杀,阴阳碰撞,既刺激又壮观。
四月三十日,安休渊又搞出事来,他在宫里召集皇后、妃嫔和诸多宫女,列坐欢宴,酒到酣时,令所有女子脱去衣衫,恣意欢愉。
其他人不敢违背,皆遵旨意而行,可姜皇后却独独用扇子遮面, 不笑不语,更不脱衣。
安休渊不悦道:“你姜氏素来贫贱,若非我封你为后,又提携你兄长,现在还在外面当乞儿,今日难得取乐,你用扇遮目,究竟是何用心?”
姜皇后道:“想要寻乐,方法很多,难道有众姊妹并居一堂,反以赤身取乐的吗?我虽出身寒微,却知道什么是耻!”
安休渊大怒,道:“贱骨头不配抬举,给我滚出去!”
姜皇后当即离座,自还寝宫,安休渊怒气难平,又杀了几个宫女,挖出眼睛泡在蜜糖里,取出裹成粽子,称为鬼目粽,分发给众女分享食用,谁敢不吃,或者吃的不开心,顿时又是一番折磨。
姜兴宗还卧床修养,出了这事,吓得肝胆俱裂,命人抬着进宫, 见了皇帝好生致歉,凭借巧言重新博得皇帝欢心。
但此事一出,徐舜华不愿在宫里住下去,派秋分告诉徐佑,她想借端午节有归宁的习俗,带着公主和众多心腹侍女回义兴小住。
徐佑正有此意,废帝在即,徐舜华远离金陵免了他后顾之忧,于是进宫面见皇帝,陈说此事。
安休渊只要不听徐佑烦躁,这种小事从不拒绝,何况徐舜华是皇嫂,住在宫里他也觉得不便,离宫更好,等太后一死,台城就彻底成了他的地盘,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碍手碍脚。
徐佑得了旨意,也不干耽搁,当天送徐舜华回义兴,留秋分贴身保护,又从钱塘枫营调了两千人悄悄驻扎义兴,确保万无一失。
万事俱备,五月五日,安休渊御驾莅临玄武湖,于湖边高台上就坐,召临贺王安怀彦、南平王安怀昱、始安县王安怀融、桂阳王安怀宣、东平王安怀雍以及历阳王安怀况等人陪同,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也随侍左右。
高台下面的两侧,是四品以下的京官及公主、命妇、女眷等,曹擎调了中军五千人沿着玄武湖岸边隔开汹涌而至的百姓,只能远观,不许进入限定区域。
三十六支龙舟队一字排开,有五色,有青,有白,有金,有乌,前面插着旗,舟上众水手皆赤膊,左臂扎着五色丝,又叫辟兵,强健的肌肉映着水光,透着迷人的男性魅力。
岸边无大小,无贵贱,无男女,无城乡,人山人海,如堵如屏,所有船只蓄势待发,听那鼓声喧天,看那人群欢呼雀跃,柳宁起身敬酒,道:“陛下,所谓盛世,莫过于此了!”
安休渊笑逐颜开,连饮数杯,庾朓问道:“尚书令,太尉还没从义兴回来吗?”
谢希文道:“听说徐皇后染了风寒,太尉要榻前奉药,长姊如母嘛,总不能因为要回来看龙舟,失了孝道……”
庾朓望向台下,道:“大将军府的官员们来了吗?”
“长史鲁伯之、军谘祭酒何濡以及其他各曹够品阶的都在,谭司马好像另有军务,今天不再金陵。”
庾朓并没察觉到不妥,谭卓和鲁伯之都不重要,最重要的那个人是何濡,只要他在,应该没问题。
他还要再问,安休渊不耐烦道:“没回来就算了,只能怪太尉没眼福。尚书令,开始吧。”
谢希文一声令下,众多龙舟如飞凫蹿了出去,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岸边的欢呼声响彻天际,如雷轰鸣,柳宁是负责人,对每支船队了解甚深,不停为安休渊讲解谁谁前场无敌,谁谁后劲十足,此番龙争虎斗,花落哪家,不到最后一刻,还不知晓。
安休渊听的兴起,叫来诸王,道:“今日赏你们的,谁猜中头名,给他一州去当刺史,猜中次等,允他离京到封国去逍遥自在,猜中第三,食邑加一千户。”
众王跪谢恩典,安休渊还觉得不刺激,又传旨所有在场的官员,皆可参与赌赛,中者,有爵位升一阶,没爵位的封关外侯。
这样滥封滥赏连庾朓都看不下去,正要劝诫,却见柳宁和谢希文都不说话,想了想,也闭上了嘴。
柳谢二人吃过亏,学的聪明了,自己要是重蹈覆辙,未免太蠢了些。
何濡坐在台下,遥望着高台上的众人,神色无比的冷静和淡漠。鲁伯之吃着案几上的宫廷糕点,道:“祭酒,吃东西啊……”
“吃不下!”何濡收回目光,笑道:“长史,今后还要仰仗你多费神,帮七郎好好处理朝务。”
鲁伯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朝务自有各位令公操心,我只管着咱们大将军府的事,别的也轮不到我来处理啊。”
“今日之后,长史就要做宰辅了……”
鲁伯之并不知晓废帝的事,还当何濡在开玩笑,道:“好啊,若有那天,我请祭酒去抱素舫听琴曲。”
抱素舫是去年刚刚新冒红的画舫,一夜之资,过于十万钱,属于画舫这行当的头部。
“听曲就不必了,只愿长史记得我今日的话。”
鲁伯之正疑惑时,侯莫鸦明匆匆赶来,到何濡耳边低声说:“太尉已回京。”
何濡点点头,对鲁伯之道:“长史,太尉有要事请你回府,侯莫征事会沿途护送。”
鲁伯之更加奇怪,道:“怎么了?”
“回府就知道了,谭司马应该也被召回金陵了,这里有我照拂,快走吧。”
“好!”
鲁伯之心知有异,趁人们都在关注竞渡,悄悄离开了玄武湖。
第九十章 反(二)
徐佑以向太后进献端午礼品为由,顺利进宫,其实就算他没有任何理由,大白天的要进宫也没人敢真的拦阻。
毕竟不是夜晚,宫禁没那么严格,皇帝又不在,谁敢挡住太尉、大将军兼领军将军的路?
太后居住的寿安殿前,正有宫女宦者们在嬉戏。
宫中每到端午节,会造许多粉团、角黍等食物贮放于铜盘之中,再用小角造弓,纤妙可爱,就是女子也能拉开,然后分别架箭,依次轮序,射盘中的粉团,凡射中者就能够取走食用。
因为粉团十分滑腻,宫女宦者大都手无缚鸡之力,一般很难射中,于是有了几分竞技体育的意思,故而在宫中盛行不衰。
见到徐佑,噗通跪倒一大片,徐佑笑道:“起来吧,谁进去通禀一声,我从别处寻得几种珍贵药材,特来进献太后。”
“是!”
一个宫女迅速站起,躬身后退几步,转头跑进宫里,片刻后又跑出来,道:“太尉请!”
徐佑点点头,进了寝宫。
尤太后形容槁木,已是风烛残年,说话时气若游丝,但好歹听得清楚,道:“太尉此来,可是为了皇帝?”
宫里没有蠢人。
徐佑和尤太后没交情,犯不着为她求药,平日里也没往来,今日登门,必然有事。但尤太后能瞬间猜到是为了皇帝,也算这一生在宫廷里没有白活。
徐佑恭声道:“是,主上险戾难移,日月滋甚,臣与尚书令谢、中书令柳、左仆射陶等商议,决定废昏立明,以图社稷再兴,宗祐永固。”
尤太后抬头望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轻声道:“哎,我早知会有今日……旨意拟好了吗,取来我用印就是。”
徐佑取出懿旨,有宫女过来接过,尤太后自枕边打开铜匣,取出盘龙印,盖章之后,这道懿旨就有了法理效力,也就是说,此次废立,是四位顾命大臣奉旨而行,不是忤逆。
这既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也是为了防桂阳王秋后算账。千万别以为拥戴桂阳王登基,他就会感恩戴德,另一个时空里同样被拥戴登基的刘义隆怎么杀的傅亮和徐羡之,这个世界里就可能重演这一幕。
所以,先把太后的懿旨拿到手,相当于日后多了一道护身符!
“太后还有别的吩咐吗?”
尤太后摇了摇头,柔声道:“太尉,我知你的为人,最是良善,但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请你手下留情,为安氏留一分血脉……”
徐佑微微躬身,没有多做解释,只要有一丝可能, 他绝不会负了安休林。可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愚忠到放弃为汉人开新天的梦想和大业,成了一家一姓的牺牲品。
只希望,桂阳王会是一个好皇帝!
离开寿安殿,徐佑又去见今日当值的左卫将军,命他把宿卫军里军侯以上的将领齐集卫署,他要检视训话。
徐佑是端戎,总领军务,虽然平时不直接管理左右卫,但真要视察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左卫将军心里略觉奇怪,为何选在这时来训话,可也没有多想,很快数十名将领齐集一堂。徐佑拿出太后懿旨,淡淡的道:“皇帝这些时日做了多少恶事,想必你们也清楚,穷凶极悖,丑声四达,远近叹嗟,人神怨怒。当此社稷将坠之时,岂能嗣守洪业,君临万邦?今奉太后懿旨,废为新野王,另立新主。尔等皆是大楚的栋梁,昏君无道,和尔等无关,现在回头,不仅官职俸禄一切照旧,还会有额外的封赏。”
话音未落,左卫将军赫然色变,拔出腰刀,道:“太尉,你要造反?来人……啊!”
徐佑不见如何动作,左卫将军的腰刀突然失控倒转,刀尖刺入咽喉,双膝跪地,眼眸圆睁,一股一股的鲜血从嘴巴吐出来,倒地死去。
他的五名心腹校尉见状大惊,纷纷飞身窜向门口,准备通风报信外加调兵围剿。
徐佑轻拂袍袖,最前排几人的腰刀嗖的出鞘,后发先至,如同长了眼睛,避开人群,将这五人从后背穿透,全给钉在了门窗之上。
眨眼之间,死了六人。
一个左卫将军,五个校尉。
“还有吗?冥顽不灵,愿意为昏君效死,我可以成全他!”
剩余的将领里,最大的也是个校尉,他手心里全是汗,脑海里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终于还是对死的恐惧战胜了对皇帝的忠诚,扔了腰刀,扑通跪地,道:“节下愿奉懿旨,追随太尉!”
有人开头,其他人就好办了,学着那校尉跪地表忠心,道:“节下愿奉懿旨,追随太尉!”
徐佑还是平静之极的神色,道:“你叫什么名字?”
“节下常元吉。”
“好,现在升你为左卫将军,有没有把握控制宿卫军?”
常元吉满脸兴奋,差点被这个大饼给砸晕了,猛的挺直身板,大声道:“太尉放心,有节下在,宿卫军只听太尉一人的军令!”
“不是听我的,是听太后的,还有其他三位顾命大臣。”徐佑怕他能力不足,误了大事,道:“你再举荐几人,我任命为校尉,协助你料理把守宫禁。”
常元吉立刻举荐了六人,都是他的铁杆兄弟,有军侯,有都侯,能打能拼,关键时候靠得住。
徐佑把这六人提拔为校尉,又让常元吉派人去宫门外,将等候多时的唐知俭带了进宫。
唐知俭这次只带了一百人,是从镇海都里挑出来的精锐,全穿着宿卫军的军服,免得引起外界的注意。
到了卫署,唐知俭命所部百人脱掉上衣,露出精壮似铁打的身体,每个人的胸腹间都有十数道刀疤,身后却无一处。这说明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正面迎敌时受的伤,从没有退却过一次。
百战余生,杀气如虹!
不仅常元吉深吸一口气,就是那些原本心里还有点不服气的将领们也彻底死了异心。
不用徐佑出手,单单这一百悍卒,就能把局面给控制住。
徐佑交代了唐知俭几句话,不许宿卫军任何将领单独行动,凡出外,必须由四名镇海都的人跟着,然后他骑马出宫,往玄武湖赶去。
玄武湖的龙舟竞渡正到了高 潮,领头的三条船互相追赶,差距极小,再有数十米就能分出胜负,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湖面,唯恐错过了最后激动人心的时刻。
一人悄然走到何濡身旁,手里拿着一个鸟笼,低声道:“太尉已出宫门。”
何濡接过鸟笼,站起身,转头往高台走去。
侍卫认得他,听说要进献祥瑞,转头去通禀。何濡站在高台边上,耳边听到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原来胜负已分,青色龙舟取得了胜利。
安平王猜对了结果,顺利当了雍州刺史,其他中者也都兑现了承诺。众人欢庆的时候,侍卫禀告说大将军府祭酒何濡要献祥瑞,安休渊当即允准见驾。
何濡缓步来到高台正中,高举鸟笼,跪地道:“启禀陛下,微臣数日前偶得此青羽朱趾的鸲鹆,它天生人言,竟知道为陛下和诸位殿下称颂,实为千年罕见的祥瑞。”
鸲鹆也就是八哥,是长江流域最常见的留鸟之一,性情温顺,被饲养和调 教说话至少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
“哦?”
安休渊最爱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平日所见的鸲鹆皆是黑色,脚趾是黄或灰,说话也是极寻常的句子,从没见过如此般青羽和朱趾的鸲鹆,更别说还会称颂皇室,招招手道:“送过来,我瞧瞧!”
何濡道:“此鸟有个怪癖,每次都得先从历阳王开始,否则就不肯开口,还请陛下恩准。”
安休渊急得要坐不住,道:“好好,快去,先寻历阳王说话。”
何濡提着鸟笼往历阳王走去,谢希文皱眉看着他,压低嗓音对柳宁道:“何祭酒这是要干什么?”
柳宁也是满头雾水,道:“或许太尉在宫里遇到麻烦,要何祭酒拖延时间?否则竞渡现已结束,主上该回宫了……”
谢希文恍然,道:“应该是这样,他若不来,我也有备案阻止主上回宫。哎,只是不知道太尉能不能稳主宫里局势?”
“太尉何许人?放心吧!”
两人决定任由何濡施为,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相信徐佑,而何濡又是徐佑最相信的人,无论如何,没人会怀疑他别有用心。
“殿下,请先抚摸它的青羽……”
见皇帝充满期待,历阳王乐得凑趣,伸手摸了摸鸲鹆的头和背,道:“好乖的鸟。”
“历阳王殿下,历阳王殿下!”
鸲鹆突然开口,尖利又清脆,把历阳王吓了一跳,惊奇的指着它,道:“你真认得我?”
何濡笑道:“请历阳王赏它一杯酒。”
历阳王正要端起酒杯喂它,何濡道:“这样不行,要历阳王以手蘸酒,洒它头背即可。”
历阳王依言而行,果然听那鸲鹆道:“殿下千岁,福寿永昌。”
历阳王奇道:“神了!它竟知道我最爱养生……”他不爱权不爱财,也不爱色,整日里就喜欢研究佛道各种养生之术。
安休渊也瞧的起劲,催促道:“下一个!”
接着是东平王、始安县王、桂阳王、临贺王和南平王,皆按照历阳王的做法,鸲鹆每次的颂词都不一样,却恰到好处,全符合每个殿下的特征,神乎其神。
高台上无人不惊,柳宁同样如此,以为真有祥瑞现世,那这皇帝到底能不能废?
谢希文出身寒微,久历江湖,这时看出端倪,凑近低声道:“中书令不必惊慌,这是何祭酒大才,用了腹语奇术,那鸲鹆并不会人言,全是祭酒在操控。”
“腹语?”柳宁从没听过这种奇术,看向何濡的眼光充满了欣赏,道:“何祭酒果然大才,怪不得太尉对他这般的信任和重用。”
如果徐佑在这里,会告诉他们腹语并不是什么奇术,而是经过训练,人人都可以学会的技巧。
人类平时说话用舌、齿、唇共同运动,通过口腔共鸣来完成发音过程。但人的发音器官不止这些,而且比想象复杂的多,有肺,喉头和声带,口腔、鼻腔和咽腔。
用嘴说话,只是因为它最省力、最便捷,而腹语用腹式呼吸为基础,在舌肌和腹肌的共同协助之下,以嘴唇不动的形式造成声带震动,这样就形成了腹语的效果。
何濡掌握腹语的技巧多年,只是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
包括徐佑。
终于轮到安休渊,他不用何濡吩咐,径自伸手摸了摸鸲鹆,听它叫道:“啊,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休渊手指蘸酒,洒了它几下不过瘾,又伸入酒坛里,整只手把鸟洒了个透。
“陛下君德自然,圣明在御,明齐日月,道合四时,百姓乐推,天命攸集,实为古今唯一之圣君。”
安休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好你个鸟儿,识趣的紧,朕封你为青袍妙语将军,入宫享三品俸禄!”
有宦者上前从何濡手里接过鸟笼,安休渊又赏了何濡锦缎百匹,御酒十坛,何濡谢恩告退。
突然,玄武湖的岸边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尘土四溅飞扬,树木拔地而起,人们惊呼着四散而逃,远处也有升腾着火光和浓烟,是沿着秦淮河的三座房屋着火,右卫将军立刻上前,高喊着护驾,指挥侍卫从周边围过来。
谢希文也慌了,抬头看不到徐佑出现,如果安休渊现在离开,所有的谋划功亏一篑,最后还是要走上兵谏的老路。
难道,金陵城,又要血流成河了吗?
柳宁眉头紧锁,他比谢希文老练,明显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今天一直按照约好的计划推进,只有何濡突然上台献鸟并没有提前告知,可以说是他的急智,为了拖延时间,但,若不是呢?
柳宁猛然冲到高台边,往何濡的位置看去,空无一物,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早没了他的身影。
完了!
柳宁头皮炸开,后心发凉,身后传来右卫将军的惊呼:“陛下,陛下……”他手脚发麻的回头,只见安休渊脸色青黑,七窍流血,瘫软在右卫将军怀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临贺王安怀彦、南平王安怀昱、始安县王安怀融、桂阳王安怀宣、东平王安怀雍以及历阳王安怀况 ,全都和安休渊一个症状,陆续倒地不起。
柳宁双腿一软,跪倒在木板上。
徐佑不是要废昏立明,而是要把安氏够资格当皇帝的人全部杀死,他要造反,他要……
篡位!
第九十一章 反(三)
爆炸声起,徐佑已接近玄武湖,又见秦淮河边燃起火光,心知局势有变,扭头对朱信说道:“你带人随后赶来。”
单足点在马背,飞身数丈,如幻影般掠过层层叠叠的屋舍楼宇,从直线距离冲向玄武湖。
朱信猛夹马腹,五百名全副武装的近卫军跟着放开马速,全力加速往玄武湖疾驰。
“陛下!”
徐佑凌空跃上高台,安休渊和诸王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谢希文、柳宁、庾朓以及众文武百官和贵戚们全都围在旁边,看向徐佑的目光充满了仇恨、不解、迷惑、鄙夷还有难以言说的愤怒。
就连顾怀明、顾允、袁阶、袁灿这群徐佑在朝中最坚定的支持者,此时也不能不表示怀疑和忧虑。
徐佑原打算过去查看情况,见此情形,正欲迈动的右脚停了下来。
隔阂是一堵墙,看似无形,却又如关山难越!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好像一人在与整个世界为敌!
“徐佑,你好算计!”
柳宁怒而起身,指着徐佑,双目赤红,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徐佑越是遇大事,越是冷静自若,双手负后,眸光深邃如江河,道:“中书令何出此言?今日所谋,你、尚书令,左仆射皆知之甚详,到底谁是乱臣贼子?”
柳宁一时语塞,是啊,他参与了所有谋划,只是被徐佑无耻的利用,导致现在的局面,可真要是撕破了脸,朝廷衮衮诸公,谁会相信他事先一无所知?
旁人看柳宁、谢希文和陶绛的眼神也开始惊疑不定,内部即将分裂,危急关头,庾朓颤颤巍巍走出来,道:“徐佑,你不要构陷他人!何濡以献祥瑞为由,使毒害死了主上和诸位殿下,不正是受你指使吗?尔受先帝隆恩,又有顾命之重,本该竭之股肱,尽之心力,却无复言之节,阙忠贞之效,今日弑君犯上,是欲篡位自立么?”
在场的全是人精,只需片刻思考,就能猜出大概经过。皇帝、殿下和众官员饮用的都是相同的酒食,唯有不同,是皇帝和殿下都碰触了何濡进献的鸲鹆。
再进一步想,为何偏偏要先摸鸲鹆,再用手蘸酒,可见那毒是通过这种方式悄无声息的渗入了体内。
安休渊整只手入了酒坛里,所以他发作的最快。
等其他人全部毒发身故,徐佑适时出现,若说不是他所为,怕是三岁小儿也信不得。
毕竟,何濡是徐佑最信任也是最重要的谋主,天下尽知!
柳宁知道能不能洗脱共谋就在这顷刻间,丝毫不敢犹豫,大声道:“不错,我与尚书令等是想借今日的良机,请了太后懿旨废黜当今,另立桂阳王为新主。可不成想,你竟狼子野心,欺瞒我等,背信弃义,毒杀了主上和诸殿下,现在罪恶昭昭,还敢肆意攀咬,真当天下是你徐氏的吗?”
安休渊残虐失德,不得人心,废帝之举,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至少情有可原,有顾命大臣的支持,又有太后的懿旨,就算接下来会小生波澜,却也在预料和控制之中。
但是,废帝变成了屠杀,够资格接任皇位的安氏子弟被当众鸩毒而死,纵观史册,除了皇朝末年,天下大乱,何曾见过这等骇人听闻的暴行?
大楚现在是皇朝末年吗?
当然不是!
安氏立国百余年,历经五帝。高祖安师愈为天下建功,救汉人半壁,四海威服,万众敬仰;至太祖安子道,抑制豪强,减免税赋,劝课农桑,奖掖经学,上承父荫,终开创永安之治,号称盛世。虽晚年北伐大败,导致国力受损,可瑕不掩瑜,大楚的根基仍在。
再到元凶安休明,固有荼毒之痛,翦坠之哀,但他在位仅有年余,尚未酿成大害就被杀;然后是太宗安休林,继位以来,宽仁宣惠,外有徐佑开疆拓土,内有谢希文致君於道,故能内清外晏,四海谧如,将大楚重新拉回正途,几乎再现永安前期的盛世,可惜天不假年,徒呼哀哉?
而安休渊称帝至今不过半年,再怎么残虐无度,安氏的人望仍然处在相对高峰,金陵百姓厌恶的只是他这个人,若真的被废黜,说不定会举手欢呼,可要是这样像猪狗似的毒死安氏的诸多子弟,别说百官不服,江东百姓也不会心服。
皇权神圣!
这四个字,是压在所有野心家头顶上的巨石!
造反的途径自古有二,一是趁天下大乱,皇权凋敝,各地军阀占地盘,广积粮,扩军备战,最后谁的拳头大谁当皇帝,名正言顺。一是在朝局稳定的时候,不断的立功受赏,步步高升,再掌军权,掌政权,架空皇帝,满朝腹心,直至篡位。
然而,不管哪条路,造反从来都是英雄和枭雄们最难走的一条路。
王莽从二十四岁入仕,谦恭养望三十年,期间杀子求名,各种起起伏伏,方开篡夺之首例,在历朝历代的贵族革命和平民革命之外,以禅让的方式,当了新朝皇帝。
曹操连王莽还不如,从184年剿黄巾起始,到216年封魏王结束,整整三十二年,挟天子,令诸侯,对内灭割据,对外降戎狄,真正的英明武略,略不世出,然而他还是没敢走到终点。
刘裕兼有曹操之智略权术和王莽之心黑手辣,且彼时晋室早已衰微,民心尽失,他起于匹夫而并**,也足足历时二十一年,才能定乱代兴,创有宋一朝。
所以,徐佑此时此刻面对的局面,几乎是他成为大将军以来,最为凶险的一次!
他可以选择杀光高台上的所有人,但门阀世族的势力遍布天下,只要有人登高一呼,立刻遍地烽火,要多少年才能平叛?再要多少年才能让江东按照他设想的路走向昌盛和强大?
北魏不是狼,不是虎,而是随时都能翱翔九天的龙!
元瑜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这时,朱信带人赶到,五百近卫骑着战马,张那种所向披靡的气势让现场气氛紧张到了极致,右卫将军指挥着三百名御刀侍卫挡在前面,双方泾渭分明,随时可能爆发冲突。
既然不能善了,就得防患于未然,徐佑当机立断,低声吩咐朱信,道:“你速速回府,告诉谭卓、鲁伯之,何濡叛变,毒杀主上及殿下多人,现已逃之夭夭。传我谕令:命幽都军封锁金陵通往内外的水路,不许任何船只进出,违者立斩;命奉节军进驻石头城,占领西州城和东府城,全城实施禁令,任何人不得外出,违者立斩;命翠羽军盯住中军大营,若有异动,可由明敬临机决断,但,尽量以击溃为主;命秘府全力监控三品以上官员的府邸,必要时候可以优先控制女眷和嫡子,切记,只能抓人,不许杀人!”
“诺!”
朱信留五百近卫守在徐佑身边,勒马回转,正要离开,右卫将军厉声道:“曹将军,拦住他,不能让他去调兵。”
刚刚从慌乱的人群里挤过来的曹擎带着两千名部曲匆匆抵达高台,今日为了维持秩序,他手下足足有五千中军在附近,是目前可以调动的最大战力。只要曹擎站在朝廷这边,五千精锐悍卒,就算不能杀了徐佑,也能逼他不得不退。
等徐佑一退,朝廷有大义在,中军十数万就可稳住金陵,再从各州调兵勤王,那时胜负的天平就会向己方倾斜。
庾朓抓住机会,道:“曹将军,徐佑弑君,请将军即刻下令,捉拿此贼,死活不论。”
曹擎手握刀柄,神情万分复杂的看着徐佑,麾下部曲正好在外围把朱信拦住,若是他不开口放行,朱信只能杀出去,可必然会贻误战机,一旦让门阀和百官反应过来,后果难以预料。
“太尉,你,你……为何要如此?”
徐佑还没答话,顾允突然站了出来,目光坚定的道:“微之,我信得过你!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徐佑看过去,对他微微一笑。
顾飞卿这个朋友,十余年过去,他终究没有交错人!
“曹擎,你随我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自己应该有准确的判断。今日之事,与我无关,这是太后懿旨,原是为了废黜当今,另立桂阳王为君,尚书令、中书令、左仆射皆有参与。我若谋逆,毒杀了他们就能自立,要这份懿旨又有何用?”
他微微扬手,懿旨飞向曹擎。
曹擎接住,打开一看,果然如徐佑所说,上面写的明明白白,要立桂阳王为君,还有太后的盘龙印。
哪怕徐佑真要谋反,欲借这道旨意把桂阳王当成傀儡,那也没有杀死他的道理。
曹擎素来对徐佑又敬又畏,跟着他尸山血海杀出来,早被朝臣们视为徐党,不管是为袍泽之义,还是为了其他,选择站边,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和痛苦。
“太尉,我信得过你!”曹擎大踏步走到高台边缘,道:“放开路!”
中军也是徐佑带出来的兵,并没有和徐佑作对的意图,闻令立刻分开两侧,朱信纵马狂奔,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庾朓等心里一凉,知道大势已去。
“曹擎,你让另外三千人不要再往高台靠拢,分出一部分前去湖边疏散百姓,让他们有序离开,尽量减少踩踏拥挤而引发的伤亡,再分一部分去秦淮河边灭火救灾。这里的两千人,护送诸位令公和使君们回宫。”
“诺!”
曹擎转身正待下令,右卫将军还不肯束手,突然拔出长刀,指挥着三百御刀侍卫冲杀过来。
徐佑踏前一步,双手扬起,大宗师的威压瞬间笼罩,庞大无匹的真炁凝如实物,仿佛山岳呼啸着从天而降。
右卫将军脸色剧变,长刀倒刺入地,双腿屈膝,重重砸向台面,任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低头保持着近乎于羞辱的跪姿。
威压散去。
扑通!扑通!
他身后的御刀侍卫们也倒地大半,像是被抽尽了力气,别说厮杀,连御刀也拔不出来。
“庾侍中,你真当我不敢杀人吗?”
徐佑缓缓通过右卫将军和御刀侍卫中间,轻轻的脚步声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来到庾朓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淡淡的道:“你们跟我回宫,今日之事,我会调查清楚,给天下一个交代!如若不然,我也不介意先取几位使君的人头,让你们看到我决心。”
到了庾朓这个年纪,其实并不怕死,但他需要考虑的太多,顾忌也就少不了,面对着如此强势的徐佑,只能低下高傲了几十年的头颅,道:“走吧,回宫!”
(评论区有位朋友说“读来就像是在南北朝里随着丸子过了一世一样”,这一句话真的让我很感动。因为这本书并非为了争霸,也并非为了权谋,只是就这样突然走进了历史里,领略了江南的烟雨,吹尽了塞北的风沙,又来到北朝的腹地,坐在那胡汉交融的毡帐和高楼中,听着胡笳和琴筝,饮着醇酒和酪浆,蓦然回首,仿佛记得曾有那么一个时代,有那么一群人,生或死,爱与恨,恩和怨,平凡又不平凡的度过了一生。写书的过程是寂寞的,但偶有回音的和鸣,却又是那么的灿烂。感谢!并感恩!)
第九十二章 宛如天子
回到宫里,按照级别,四品以下的被关在太极殿正中,三品以上的关在西殿,徐佑在东殿单独找人谈话。
首先见的是柳宁,不说服柳宁,后续都是镜花水月。经过这一路的冷静,柳宁也恢复了理智,事已至此,首先要保存的是家族。
和徐佑翻脸,可以想见,他手里的兵权无人可制,会把柳氏在金陵的子弟屠戮干净。
得不偿失!
哪怕以后各州举兵反攻金陵,但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失去的家族势力会被其他门阀分而食之。
为了效忠安氏,毁了家族基业,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门阀争一世,不争一时!
“……今日的惨剧,皆因何濡为复家仇而起。他献计玄武湖龙舟竞渡,荟聚皇帝和诸王,然后行废立之事,这你是知情的。但他不仅骗了你们,也骗了我。”
徐佑叹道:“中书令何等睿智,怎么不想想,我要造反,岂会如此仓促?当众弑君、屠戮宗室,得罪了百官,恶了门阀,把朋友逼成了敌人,又失尽了民心,皇位坐得稳吗?”
柳宁容色稍霁,以徐佑的才智,确实不会这样鲁莽和愚笨,道:“我自是愿意相信太尉,可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天下悠悠之口,又如何堵得住?”
“知我罪我,其惟 春秋!”
徐佑眼神流露出几许悲怆,可语气却坚毅如铁石,道:“我受先帝知遇之恩,立誓绝不相负,只要中书令点头,一切还依旧制,从皇室另择新主,你、我、尚书令和左仆射仍是顾命,共同辅政。”
这是把庾氏从顾命序列再次踢了出去,拉拢人是有技巧的,对所有人好,那就没人会领情,只有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两者对比,高下立判,方能收买人心。
柳宁未必信了徐佑的话,但这个时候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如果拒绝,他怕自己不能活着离开东殿,只能表态接受,道:“天意如此,我愿助太尉另立新主,稳定朝局,免百姓动荡之苦。”
说服了柳宁,接着是谢希文,徐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君上、社稷和百姓,孰轻孰重?”
谢希文默然半响,俯首作揖,道:“愿听太尉吩咐!”
谢希文回到西殿,陶绛得知他决定继续和徐佑合作,急道:“玄晖兄,你真的相信太尉他不是主谋?”
谢希文目光清明,似有解脱之意,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玄武湖面临那等凶险的局面,太尉首先想到的还是百姓!”
陶绛为之一滞,他想起徐佑命令曹擎的话,第一句就是疏散百姓,第二句是救火防灾……
“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太尉绝不会束手就擒,若我们不依不饶,江东必然要发生大的动荡,汉人之间打生打死,最后都便宜了北边的胡人……”
谢希文顿了顿,声音渐渐变得坚定起来,道:“如果非得做出选择,你我这样的寒门子,朝中无有根基,跟着太尉,总好过被门阀大族视若奴仆,任意驱使……”
陶绛愣住了,末了长叹口气,道:“你说的对……”
有了柳宁、谢希文和陶绛的支持,左右卫倒戈,中军坚定的站在徐佑这边,翠羽军、幽都军、奉节军全听徐佑一人的命令,庾朓独木难支,明智的闭嘴,太极殿里的百官们无人再敢抗议。
随后,徐、谢、柳、陶四人联袂拜见太后,请了旨意,议定临贺王之子安遥光为新主。
安氏尚存的男丁只余三人,一个两岁,一个三岁,唯有安遥光最大,五岁,自幼娇惯,没表现什么过人的才气,全凭年纪大取胜。
柳宁提议说今天天色已晚,百官筋疲力尽,可明日再举行登基大典,谢希文反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建议迅速迎新主入宫继位,乏累可以忍耐,但恐夜长梦多……”
徐佑旋命陶绛带着旨意前往临贺王府迎驾,曹擎率两千中军随行护卫。安遥光年仅四岁,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嚎啕大哭,其母临贺王妃双眸垂泪,死死抱着安遥光登上御辇,浩浩荡荡的入了宫。
徐佑站在首位,领百官于宣阳门外迎谒,太极殿里烛火照如白昼,奉安遥光升殿入座,即皇帝位。
太常令袁灿奏请改元为升明,安遥光呆坐龙椅,不知所措,徐佑代为允准。
依礼制,原该明年正月再改元,但为了尽快消除安休渊的影响,继位当日改元也并非没有先例。
同时,尊尤太后为太皇太后,徐舜华为元嘉太后,生母临贺王妃为皇太后。然后颁诏历数安休渊的罪状,追废其为新野王,把桂阳王等殿下之死,也安到他的头上,贬谪姜皇后为新野王妃,其兄姜兴宗及孙超之、朱幼准等人全部赐死。
另,加封柳宁为司空、中书令,谢希文为司徒、尚书令,陶绛为太子太傅、左仆射,远在江陵,主持荆州军稳定益州和南蛮局势的车骑将军檀孝祖被加封特进,位比三公。
封大将军府长史鲁伯之为尚书右仆射,大将军府司马谭卓为辅国将军,正式迈入三品行列。
封明敬为广武将军,雍州刺史,封唐知俭为广威将军,郢州刺史,重新启用张槐为卫将军、湘州刺史,接管平江军。
至此,左彣为豫州刺史,齐啸为兖州刺史,韩宝庆为凉州刺史,朱智为秦州刺史,檀孝祖为荆州刺史,澹台斗星为益州刺史,薛玄莫为南蛮校尉,加上徐佑一直兼任的徐州刺史,江东二十二州,受他直接或间接掌控的已经占到了十州。
将近半数!
尤其今日的徐佑不再像之前那样的退让和隐忍,而是尽显咄咄逼人之态,大肆提拔和安插心腹居于要职。
所以扬州刺史的人选,柳宁和庾朓短暂结盟,坚决不许落入徐佑的囊中。
经过短暂的交锋,正治是妥协的艺术,最后决定由大将军府的理曹掾庾腾出任扬州刺史,他是庾氏的人,又备受徐佑重用,可以作为双方的缓冲带,于是这位靠舌战和胆色闻名于世的庾理曹顺理成章的当上了江东二十二州里最为富庶也最为重要的扬州父母官。
其余人等也各有赏赐,加官进爵,个中喜庆自不必多言。
徐佑位极人臣,赏无可赏,增羽葆、鼓吹、班剑为六十人,又加食邑一千五百户。
但谁都清楚,现在的徐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监国了!
不是天子,宛若天子!
第九十三章 我如浮萍,君如柳絮
议完所有朝务,天光大亮,安遥光幼冲之年,早熬不住,靠在龙椅上沉沉睡去,唇角还流下涎水。
看到这一幕,忠诚于安氏的大臣们无不心生忧虑,这样的稚龄天子,如何统治江东?
再看御阶下坐着的徐佑,他丰神俊朗,不怒而威,城府森严,不仅掌军权,如今还掌朝政,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主弱臣强,岂有宁日?
可之前没有趁着同仇敌忾,激发血勇,拼却一死和徐佑斗争到底,这会封了官受了赏,旧主身死仍被追废,新主当国改元称尊,一而衰,再而竭,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温水煮青蛙的效应,却不由自主的随着徐佑的节奏起舞,现在只能期盼着这位秦公、太尉、大将军是周公,而不是王莽。
这一日一夜过的惊心动魄,几乎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徐佑让谢希文和柳宁留在台省当值,余众放回家中报平安,毕竟家人担心难免。但全城封禁的命令仍然有效,何时解封,要看后续发展,保守估计至少还要三天。
徐佑回到大将军府,府内处在最高戒备状态,五千近卫通宵披甲,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动。
“太尉!”
新任近卫统领庄尧迎过来,他是苍处亲手教出来的嫡系,办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御下极严,但对徐佑忠心耿耿,堪称死士。
“留五百人警戒,其他人解甲休息!”
“诺!”
庄尧让到路边,身后数十部曲跟着分列两侧,铁衣铮铮作响,尽显精悍之气。
徐佑进入屋里洗漱换衣,出来后刚准备整理头发,鱼道真推门盈盈进来,取过台子上的梳篦,站在他的身后,埋怨道:“小郎好歹也是公侯之尊,房里总得养几个服侍的丫头。以前有冬至伺候着穿衣梳头,现在她嫁做人妇,不方便再做这些,小郎莫非要亲自动手不成?”
徐佑任由她轻轻的梳拢发髻,笑道:“些许小事,过两天让庄尧随便指派两名近卫就行了……”
鱼道真没有再说话,认真的为徐佑梳好发髻,退开两步,前后打量片刻,柔声道:“好了!”
徐佑起身,来到窗户边,负手仰头,看着天际外的光,突然道:“找到其翼了吗?”
何濡的名字,现在在大将军府几乎成了禁忌,鱼道真小心翼翼的道:“冬至正带人在找……不过,昨天秘府的全部精力都在控制金陵的局势,过了三个时辰才抽出人手来搜寻……以何郎君的智计,又熟悉秘府的运作,怕是……”
“让冬至撤回来吧,他既然要走,定然有万无一失的计划,别浪费人力了!”
徐佑的侧脸看似平静,但眼神里还是无可抑制的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他和何濡之间的情感早已超出了主从和朋友的界限,更像是彼此搀扶着行走在乱世风雨里的骨肉手足!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两人还是没能有始有终!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的声音再次响起:
“查出秘府里和他勾结的人了吗?”
“查出来了,其实也不用查,是文鱼司的一名银鱼,前天主动讨了差事出城,现在联络不上,也失踪了。”
“黑天雷呢?”
“黑天雷是上次运往益州对付孙冠时,何郎君得到这名银鱼掩护,暗中漂没了几十斤。后提前埋到玄武湖边,于昨日引炸制造混乱,帮助何郎君脱身。”
为了对付孙冠,那次直接动用了两千斤黑天雷,何濡的身份地位,又有文鱼司的内应,想要漂没几十斤不被人发现,简直轻而易举。
“他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次布局,还有谁在帮他?是外侯官,还是风门?”
“外侯官!秘府已经找到了部分外侯官参与玄武湖之变的痕迹,顺藤摸瓜,很快就能将江东白鹭一网打尽。”
于忠出事后,鸾鸟没有大范围调换原有的江东白鹭,反正已经暴露,干错放在明处吸引秘府的注意力,却通过更加隐蔽的途径,往金陵安排了少数人手,这次为了协助何濡,也几乎全部落入秘府掌中。
百万人的大都市,混进来几个人实在太容易了,若是安分守己,很难排查出来,可一旦介入行动,秘府就能够在极短时间内找到他们的踪迹,并开展抓捕。
“其翼的房间呢?”
“事发后就进行了封锁,没人进去!”
徐佑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你在外面候着,别让任何人打扰。”
“是!”
何濡住在西院,房间内的陈设很简单,没什么奢华的东西,徐佑进门后神色恍惚了一下,耳边似乎又响起他略带刻薄的笑声,缓步来到靠窗的书桌前,上面放着一封信,封面写着七郎亲启。
坐在书桌前,取出书信,满纸的疏狂和傲气扑面而来,那密密麻麻的字,如龙蠖螫启,伸盘复行,皇象笔意,历尽春秋之后,终于得了十分。
“七郎,如见到此信,必然是我负你在先,无颜对面而坐,只好借尺素为书,略表心中的万般歉意。
还记得钱塘初见,我如浮萍,君如柳絮,不过随波逐流的两个可怜人,蒙七郎不弃,引入幕中为谋主,此后十余年间,言必听,计必从,决机发策,征伐四克,遂有今日都中之盛。
然道不合顺,徒呼奈何?
七郎欲取济生民,振其涂炭,我欲复报家仇,雪耻旧恨。安氏不死,此生难安,唯有躬身别过,各行歧路。
玄武湖用计,会陷七郎于险境,虽心知不会有大祸,可终究,还是我负了七郎。
一念至此,五内俱崩……”
纸面隐约有褶皱,许是被泪打湿又变得干枯的缘故,可以想象何濡行笔时的悲痛,后面连字迹也没了章法,愈加的动心骇目。
“……日后相见,或为敌雠,但这番话,我还是不吐不快。
七郎,自来立不赏之功,挟震主之威者,保全能有几人? 我知你对安休林的情谊,受其顾命,委任社稷,废昏立明,义无不可。但废了安氏的皇帝,仍对着安氏北面为臣,岂是智者所为?
你想不流血,不杀人,不背骂名,不打烂了这个由门阀和皇室共天下的腐朽王朝,就能北伐索虏,一统华夏,只是绝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
所以安休渊身死,诸王共赴黄泉,我料你会另立孺子,拉拢门阀,暂时稳住朝局,但还需切记,此后一两年间,要大肆提拔寒门,形成足够和门阀抗衡的实力,再以雷霆手段,诛杀庾氏,逼退柳氏,收顾陆朱张之权,就可效仿唐、虞故例,禅让称帝。
君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不得已而受之,此文王之道。
如此,方不负安休林,不负大楚,不负亿兆生民。
纸短意长,似乎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此千里咫尺,不尽依依。
前途多舛,望君万万珍重。?”
第九十四章 唯兵强马壮者居之
徒耗五日,冬至无功而返。
她抓到了在秦淮河畔放火的六名白鹭,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确认了接应何濡离开的那艘船,然后带足人手追了上去。
出秦淮,入长江,登北岸,过广陵,终于截住了船只,可奇怪的是,何濡并不在船上。
酷刑之下,得知这船停靠码头,确实要接应一个人离开,但事到临头,却接到上面的命令,让他们按原定计划,假装船内有人,沿安排好的归路返航。
冬至知道上了当,狡兔尚且三窟,何濡又怎会这么容易被抓到?
他太了解秘府,可以说连冬至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有心算无心,又占尽先机,正如龙入大海,谁能见到真容?
但经此一役,江东白鹭也被彻底剿灭。本来两国结盟,又有于忠这个双面间谍做缓冲,秘府对白鹭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间谍,其实更像是后世的外交人员,他们可以半公开的活动,在监视之中,搜集各种非绝密的情报。
从今以后,再不会有这么和谐的一幕了。鸾鸟协助何濡逃离,不仅越界,而且彻底失去了双方和平相处的基调。
两国的盟约当然还要持续,互市也要进行,但地下世界的战争,将一触即发。
“小郎,让我去北魏,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问一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背叛小郎,要抛弃我们……”
冬至咬着唇,仰着头,双眸里浮出倔强的泪光,她对何濡的感情亦师亦父,颇有孺慕之意,正因如此,才份外受不了他的背叛和无情。
徐佑轻轻揉了揉冬至的头发,自她嫁为人妇,两人间已很少有这样温馨的互动,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应该比你我更伤心……”
冬至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道:“小郎要不要通过鸿胪寺进行抗议,逼元氏送他回江东?”
她始终是意难平。
“傻丫头,北魏近年来日趋虚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可能受我们逼迫送回投靠的南人?“
徐佑叹道:“之前王良策叛逃平城,他在江东不过一郡太守,可魏主甚至不吝侯爵之赐。这是千金买马骨,以示世人,魏国仍然强大,仍然可以吸引南北各地的英雄豪杰。现在想来,王良策的叛逃,应该是其翼投石问路,试探在魏楚结盟的前提下,魏主会如何对待逃人……他做事永远这么谋定后动,天衣无缝……”
冬至撅着嘴,恨恨的道:“小郎你还夸他……”
“其翼这样做,其实我并不恼怒,他一心报仇,我是知道的,原想随着时间会改变他的执念,却没料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体谅他,也明白他的用心……”
什么用心?
自然是逼徐佑篡位自立,彻底葬送安氏的天下。
冬至犹豫了一会,以她和徐佑的关系之紧密,牵扯到这方面的言辞也得万分小心,道:“小郎,坊间对玄武湖之事议论纷纷,虽然朝廷发了明诏,把诸王之死都推到废帝身上,可悠悠众口,积毁销骨……就连府里的人也都彷徨无计,不知道小郎究竟如何打算……”
徐佑笑道:“你怎么想的?”
冬至垂着头,不敢说话。
“言者无罪!”
“我自然是听小郎的吩咐,小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冬至鼓足勇气,道:“但还有很多人跟着小郎是为了功名富贵,他们怕将来有一日,皇帝亲政,会秋后算账……其实也怪不得会如是想,今上年方五岁,大家再怎么拼命立功,皇帝日后也未必记得……”
“是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徐佑轻声道:“他们聚拢在我的麾下,不是因为我是唯一可以投靠的人选,而是因为我可以带领他们走向胜利,博取一世的功名富贵……”
冬至心口猛的一跳,抬头望着徐佑。
徐佑幽幽的道:“昨夜你还没回京,曹擎来访,他问了和你相同的问题……”
“小郎怎么答的他?”
“我告诉他,怎样于江东有利,怎样于生民有利,怎样于北伐有利,我就会走哪条路!”
冬至脑海轰鸣阵阵,下意识的张开了嘴,惊的站起身,道:“小郎,你……”
徐佑的声音听起来飘渺又悠远,道:“我和先帝曾有约定,他不负我,我不负他,古来君臣能有这样际遇的,又有几人?我很珍惜,也很感恩,若先帝再有二十年阳寿,我自是可以辅佐他开创一代盛世,等功成身退,悠哉山林,岂不乐乎?”
他顿了顿,低声道:“可惜,先帝天不假年,我在病榻前受托社稷之重,也答应了他,要尽心辅佐新主。然而安休渊残虐至此,是我和先帝都无法预料的事。到了如今,门阀见疑于内,百姓非议于外,想做成大事,几乎比登天还难。所以那日在高台上,柳宁突然翻脸,指斥我谋逆的时候,我就知道,身后已没有退路。立孺子,只是权宜之计,我不能也不愿再把天下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不管日后史笔如何记载,说我负恩也好,说我篡盗也好,这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冬至跟随徐佑多年,心里早就只有徐氏而没有安氏,闻知徐佑的真实心意,先是惊讶,然后喜不自胜,道:“小郎也不必伤怀,从安子道晚年起,安氏就不再是江东的共主了,子弑父、弟杀兄,同门相残者,千年来未有安氏之暴戾的皇室。再到安休渊荒淫无道,诸王尽死,仅留三个孺子,怎能纂承洪绪?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安氏的社稷,不还是从曹氏手里夺来的?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不,天下,唯兵强马壮者居之!”
徐佑淡淡的道:“我已派清明、朱信、侯莫鸦明、沙三青、白易等人带着我的亲笔信,分别前往豫州、兖洲、洛州、凉州、荆州、益州,试探左彣、齐啸、韩宝庆、檀孝祖以及澹台斗星的心意。”
冬至道:“这些人都是小郎的股肱,绝不会有二心。”
徐佑目光如冰雪,又锐利如刀,道:“人心,是最难测的!你要明白一点,我为安氏之臣,他们追随我南征北战,是最可靠的袍泽,但我要谋逆,他们中的有些人,却未必会有勇气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他终于变成了何濡希望的那个样子,为上者之威,为上者之谋,为上者之权术,为上者之猜忌。
所有的信任,都要在人主可以掌控的范围内,
这就是孤家寡人,
这才是,朕!
第九十五章 丧家犬,千里狼
“到地方了,祭酒请下车!”
何濡从马车里钻出来,轻舒展腰身,扭头看着院子里的景致,道:“这是哪里?”
鸾鸟笑道:“秀容公主府!”
“公主府?”
“你现在还不能算脱离险境,我需要时间去和主上商议,看如何安置为好。在此期间,平城也只有公主府能护你周全……”
何濡不管到了什么境地,都改不了尖酸刻薄的性子,道:“公主自顾不暇了,还有余力保护别人吗?”
“我虽自顾不暇,但人还在故乡,有朋友依靠,有部曲效死。而祭酒千里逃亡,孤身一人,朝不保夕,却只知道逞弄口舌之快?”
元沐兰从正堂走了出来,英姿笔挺的倩影在阳光下显出无穷的魅力,她冷冷注视着何濡,神色很是不善。
何濡不以为意,双手抄袖,笑道:“惶惶如丧家之犬,要是再不能逞弄口舌,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他自认丧家之犬,元沐兰反而不好再用词锋,那样显得太没风度,凤眸清冷,错身而过,道:“鸾鸟,我去见康天师,你安顿他吧!”
等元沐兰离开,鸾鸟耸耸肩,道:“你惹她做什么,太不明智……”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公主对七郎是何心思……”
“哦?”说起这个,鸾鸟可就不困了,道:“你觉得呢?”
“她对我在江东的所作所为并不反感,但是很反感我因此把七郎陷入了险境之中。你说,奇不奇怪?”
鸾鸟大笑,道:“所以你要更加当心,惹了徐佑,他可能顾及旧情,不会来杀你,可女人不会和你讲道理的……”
过了两天,元瑜召见何濡,鸾鸟带着他从侯官曹的秘密通道进入台城。两人畅谈了彻夜,旋即由中书下旨,任命何濡为太子宾客,掌侍从规谏,正四品。
何濡领了印绶和官服,先去拜见统摄东宫事务的太子詹事李琇,然后由他引荐太子。
北魏太子元泷身穿胡服,体貌肥大,和元瑜并不相似。元瑜一生勤学,手不释卷,性又聪慧,精通五经,无论舆车之中,还是戎马之上,都不忘讲经论道。
可元泷生性暴躁,最厌读书,唯双臂有力,可开强弓,整日纵马狩猎,动辄鞭打官员和下人,仍旧是鲜卑部落时的做派。
当然,他也十分抗拒元瑜推行的汉化,无视朝廷不许穿胡服、说胡语的规定,常常在东宫违禁,并惩罚遵守禁令的宫人。
何濡屈膝跪地,道:“参见太子。”
“抬起头来!”
何濡抬头,接受元泷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西市挑选牲口!
“就是你毒杀了岛夷的皇帝?”
“是!”
“用的什么毒,竟这么厉害?”
何濡随便编造了一个名字。
元泷眼睛亮起,道:“还有吗?”
这是江子言压箱底的绝世奇毒,天下仅有那么一份,用完也就没了。但何濡仿佛早有准备,面不改色的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白色的玉瓶,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这是最后一瓶。”
元泷接过来,兴奋的上下翻看,正准备命人提来死囚试药。李琇轻咳一声,及时制止,道:“太子,剧毒之药不该藏于储君之手,若被主上闻知,怕是又要责罚……”
元泷犹豫了会,把玉瓶还给何濡,神色间难掩失望,顿时也没了兴趣,道:“下去吧!”
何濡离开后,元泷突然像是变了个人,阴沉着脸,道:“先生,父皇事先也不征询我的意见,把何濡安插进东宫,究竟是何用意?”
李琇淡淡的道:“是何用意,太子岂能不知?这两年你对主上多有不敬,先是推行汉化,你大力反对,之后杀高腾,夺大姓之权,你也反对,再然后尊道灭佛,你还是反对……这位何宾客是北逃之人,在平城没有任何根基,只能依附主上才能活下去,所以得到了主上的信任,派他到东宫,正为监视太子而来……”
“监视我?”
元泷恶狠狠道:“我先取了他的狗命!”
“现在杀他,只会更引主上的猜疑。”
“那你说,我只能忍着他?”
“那也未必……等过两天,我会安排他多做事,然后挑出错漏加以责罚,再把这些通过各种途径传入主上耳中,让主上觉得他无心任事,好高骛远,徒有虚名,那时,就是杀他机会了……”
太子冷冷的道:“好,就这么办!”
何濡出了东宫,直接去找鸾鸟,说有大事禀告,再次让她引着进宫面圣。
等元瑜斥退左右,何濡掀袍跪地,道:“太子詹事李琇,该杀!”
元瑜吓了一跳,他让何濡去东宫,一是为了规谏太子,让他少做些出格的事,并积极辅佐太子处理各种国事;二是在太子身边放个眼线,类似镇宅的作用,其实就是告诉太子,你最好谨言慎行,别给朕捅娄子。
然而,上任第一天,何濡就要弹劾东宫的太子詹事?
“因何事该杀?”
“李琇胆敢离间陛下和太子!”
“什么?”
元瑜脸色一沉,道:“你如实陈奏!”
何濡转述了东宫发生的事,和三人的对话,一字一句,全无半点虚假。
元瑜皱眉道:“这样说来,李琇难道不是在规谏太子吗?
“陛下,李琇的原话是‘剧毒之药,不该藏于储君之手,若主上闻知,怕是又要责罚’,言外之意,太子并不是不能藏有毒药,而是怕陛下知道后会责罚,可为什么怕陛下知道太子手里有毒药?仔细思之,臣后心发凉……”
何濡重重叩头,愤然道:“身为臣子,若要规谏,就应该引经据典,鉴于往事,明明白白告诉太子:藏这种剧毒之药,到底错在哪里,日后该如何改正,而不是离间君臣,隔阂父子……太子的心性,陛下深知,当循循善诱,以柔克刚,越是逼迫,他越是逆反,这两年太子屡次违背陛下的意志,不就是因为在他身边,有李琇这样的佞臣吗?”
有理!
元瑜有些被何濡说服了,但李琇素有名望,仅仅凭这件事不可能杀了他,道:“爱卿有心了,朕会下旨免了李琇的官职,让其回府做学问,永不叙用。”
何濡抬起头,道:“陛下以为,李琇是愚鲁之辈吗?
“李琇聪名能辩,涉猎经史,颇有大志,在都中享有盛名,便是朕愚鲁,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由此,臣知此獠,委实坏了心肠!他明知我是受陛下指派,前去辅佐太子,如有情弊,自会禀告主上,但他还是肆无忌惮的当着臣的面,大发诳语,离间君臣,隔阂父子,可以想见,在臣不能耳闻的地方,他又该怎样的诱导太子,长此以往,我怕会有不忍言之惨事……”
元瑜惊怒交加,道:“确如爱卿所言,此獠用心何其恶毒,若不是你识破,朕还被他蒙蔽。来人,传朕旨意,去东宫找李琇问话,他是否说过‘剧毒之药,不该藏于储君之手,若主上闻知,怕是又要责罚’,只回答是或否即可,不许他狡言强辩!”
奉旨的宦者立刻去了东宫,少顷回转,道:“李琇答,他确实说过此话!”
“好,好!”
元瑜怒不可遏,道:“再去宣旨,赐李琇鸩酒……且慢,爱卿,你的毒药呢,我要让李琇亲自尝尝这种毒的滋味。”
何濡取出玉瓶,急忙谢罪,道:“臣再不知礼数,也不敢献剧毒之药给太子。只是当时太子询问太急,臣初来乍到,无法违逆,只好把自家造的助眠药献给太子,这种药吃了会尽快入睡,并不会伤及性命。”
元瑜示意宦者接过了玉瓶,赞赏的看了眼何濡,道:“爱卿颇知分寸和进退,比起那李琇,更适合东宫之职。可骤然把你升做太子詹事,位列三品,有碍物议,这样吧,李琇死后,太子詹事空置,由你为四名太子宾客之首,暂时署理东宫事务。”
“谢陛下隆恩!”
随后,李琇被赐鸩酒,临死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太子得知消息,急忙进宫求情,却被元瑜责罚回东宫禁足十日,每日聆听大儒们给他讲《周礼》《礼记》和《孝经》。
太子痛哭流涕,他和李琇之间情谊颇深,却也因此恨死了何濡。
何濡呢?
何濡毫不在乎太子的感情有没有受到伤害,他是什么人,太子装模作样,李琇暗藏杀机,既然你们要做初一,他就先做十五。
别以为离开了江东,他真的如丧家之犬,狼行千里,依旧是无人敢惹的狼!
平城的街道总飘扬着干涩的沙尘,又燥又热的空气里时不时的能闻到羊膻味,但何濡很习惯,因为他自幼在这里长大。
其实,这里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乡!
“郎君好手段!”
鸾鸟出现在何濡身旁,她叹着气,和何濡并肩往前走,道:“你的胆子很大,我是知道的,没胆的人也不敢杀了安氏满门。可你的胆子实在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上任第一天就搞死了太子詹事……何郎君,请你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后悔把你从金陵带到平城?”
(以前说过,最后一卷不会太长,我还在选择完结的那个节点。谢谢大家!)
第九十六章 一智可当百万兵
关于何濡,侯官曹记录在册的案牍有足足两人高,外界对他的传闻更是各种各样,诡异莫测。
作为徐佑身边最受信任的男人,辅佐徐佑从微末走到今日这个地位,没人敢忽视何濡的存在。
但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时代,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总不如那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名将们让人感到敬畏。
比如徐佑,他如今的威名,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大宗师的身份!
可凡事皆有例外,何濡第一天上任就干掉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种杀伤力,让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鸾鸟觉得有点害怕。
杀人的刀,自然是越锋利越好,可要是无法控制……
何濡反问道:“平城局势复杂的很,你身为侯官曹两大主事之一,到底站在哪边?”
鸾鸟笑道:“侯官曹是主上的鹰犬,我除了听主上的,还能怎样?”
“主上终究会老去,而女郎尚年轻……”
“哦?那郎君以为,我该站在哪边?”
“之前发生的种种,早让你恶了太子,等太子以后登基,你的下场不问可知。现在康天师和崔令公摆明了要扶持二殿下元敦,秀容公主也和康天师走的很近,你要站在哪边,其实平城里所有人都看得很明白……”
鸾鸟微微叹气,道:“是啊,世事如泥沼,谁又能真正的脱身于外呢?我算是被那个死丫头连累惨了……”
“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李琇原本该死,但杀他的并不是我,而是主上。”
“主上?”
“李琇受命教诲太子,这些年,把太子教成了什么样子?主上欲收回部落大人手握的权势,太子却和那些鲜卑大姓走的极近,还无视主上大力推行汉化的决心,带头表示反对,说北语,穿北服,丝毫不把禁令放在心上,更可甚者,他偷偷包庇了许多被追缉的佛门僧侣……幸得主上不是王莽,要不然哪里还有太子的命在?”
何濡笑道:“主上早有心思整饬东宫,李琇就是最好的突破口。不过李琇太过聪明,侯官曹抓不到他的把柄。既然我来平城投靠,今后难免仰人鼻息,干脆顺水推舟,给主上找了一个动刀的借口……所以你不必太过忌惮,我这人纵有些许才智,可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来到平城,只为求条活路,不会做出危害大魏的事。””
理是这个理,可连侯官曹都搞不定的狠角,到你手里连一天都没坚持住,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鸾鸟默不作声,良久之后,道:“敢问郎君,你又站在哪边?”
“很简单,谁对我有利,我就跟谁合作。像我这样的人,连徐太尉都能背叛,谈感情怕也无人肯信,反倒是利益的结合,会更让大家放心。”
就像初见元沐兰时的自嘲,让元沐兰无话可说,这会看似不要脸的自我剖析,也让鸾鸟彻底无话可说。
离开徐佑后,何濡仿佛被解开了黑暗封印,不再需要顾忌那些虚无缥缈的善良和仁义的底线,随心所欲,做他想做,也必须去做的事!
“目前看来,你也别无选择,杀了李琇,太子恨你入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何濡大笑,笑的放肆又疏狂,道:“我能让太子恨我,自然也能让他离不开我。若是这点手段也没有,我就该安分守己的当太子宾客,又有什么资格趟这场浑水?”
如果以前,鸾鸟还能说你吹什么法螺大气,可是见了他今日杀李琇的轻而易举,心里不得不信了几分。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何濡往常隐在徐佑的幕府中,传出来的事迹真真假假,给人的感触不深,也只有近距离接触,才能感受到他的可怕之处!
“不管何郎君有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
鸾鸟决定服软,对付何濡这样的人,不要兜圈子耍心机,和他直白点,把利弊摆清楚最好。
何濡的左眼角不易察觉的收缩一下,若是徐佑在,就知道这是他诡计即将得逞的习惯动作,笑容变得人畜无害,道:“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能够说服康静和崔伯余赞同迁都,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二殿下取代太子……”
鸾鸟眉心紧皱,前两年平城大饥,太史令王亮曾建议迁都邺城,崔伯余拼命阻止,因当时朝廷刚刚开始推行汉化,为避免节外生枝,皇帝搁置了迁都之议,但也从没明确表示拒绝。
今年司州、并州再次大旱,粮食欠收,要不是和楚国的互市进口了大批稻米,估计又得把饥民派往冀州、相州、定州等地就食。
于是,皇帝又有了迁都的心思,只是迁都牵扯太大,他的这份心思从未显露人前。
但旁人不知,她和皇鸟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两个人,却都听皇帝询问过迁都的可行性。
奇怪的是,何濡怎么知道的?
瞧出鸾鸟的疑惑,何濡解释道:“那夜主上召我进宫谈话,我主动提出迁都之议,说大魏要想偏安,平城作为兰京是足够了,要想统一天下,就必须得迁都。否则,每逢灾年,连百官和中军都养不活的兰京,怎么可能有余力征伐四方?没想到正中主上下怀,因此拔擢我为太子宾客,前去东宫,原想潜移默化的改变太子的态度,最好能让他支持迁都,就算不能,也要他保持沉默,不能被部落大姓们推出来和主上对抗……”
鸾鸟双眸圆睁,对何濡佩服的五体投地,道:“你真的是胆大包天……知不知道此事若传出去,那些大人们会把你生吞活剥了的……”
何濡浑不在意,道:“平城天寒地薄,粮食产量极低,以前定都于此,人口少,还能勉强维持。现在平城是魏之兰京,人口百万,有山川之险,却无水陆之利,运来每一斛粮,耗费数以倍之,如有这些被耗费的粮饷去装备军队,足足能养出十万雄兵。崔伯余号称当世子房,竟反对主上迁都,实在难以理解……”
崔伯余为何反对迁都,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透的,鸾鸟了解其中内情,却没打算说给何濡听。
她想了想,道:“你这个条件太难,康天师还好说,他并无特别的政见,只是凡事都支持崔令公罢了,可崔令公的心志坚不可摧,要他同意迁都,非人力能为……‘’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崔伯余一心想在大魏再现汉家盛世,你告诉他,困在平城,部落大姓的势力太强大了,他毫无胜算……”
说完,何濡扬长而去,元瑜赐了他宅子,倒不必再寄人篱下,继续借住公主府。
鸾鸟望着何濡的背影,盘算着他最后那番话,若有所思!
第九十七章 阴谋阳谋
“迁都?”
崔伯余神色凝重,道:“何濡和主上谈过这事?”
“对!”鸾鸟肯定的道。
元沐兰皱眉道:“何濡要干什么?刚来平城就搞风搞雨?”
旁边的康静说道:“也许不是他搞风搞雨,而是主上觉得时机成熟,想借何濡这把刀,来试一试平城的冰到底有多厚……”
崔伯余表示赞同,道:“迁都的计划,在主上心里盘桓多时了,何濡的到来,只是恰好踩中了这个节点。而且,何濡这个人用计狠毒,尤善破局,又和平城各方势力并无瓜葛,实在是最好的人选。”
鸾鸟问道:“令公有何想法?何濡得了圣宠,他的话,不可等闲视之。”
崔伯余犹豫不决,从他的本心出发,是坚决反对迁都的,因为迁都之后,很可能会引发各种危及大魏国本的严重后果。
但是,当这盘棋局里突然多出了何濡这个变数,如果不同意他的条件,任由他全力帮助太子,双方争斗起来,安氏夺嫡而酿成江东大乱的悲剧,立刻就要在平城重演。
崔伯余必须做出取舍:
是为了还不能确定的未来,拒绝与何濡合作,还是为了避免当前即将发生的祸事,把何濡拉到己方阵营?
以一人之力,让占据了主场优势的崔伯余忌惮至此,何濡足可自傲!
“公主如何想?”崔伯余转头问元沐兰。
“当年先祖建都平城,是为了防御柔然,免得失去鲜卑族龙兴之地,但是现在柔然已经败亡,少许残敌,不再是魏国的首要大敌。正如何濡告诉鸾鸟,要想偏安半壁,平城可为兰京,要想一统南北,迁都势在必行。”
元沐兰道:“我很好奇,以令公之智,不会看不破其中的道理,为何一直反对迁都?”
崔伯余叹道:“我不是反对迁都,而是觉得现在不是时机。再给我五年时间,朝廷改制大抵完成,汉化深入人心,然后提议迁都,阻力会减少很多,迁都之后,面对的问题也会减少很多……至不济,也不会引起大乱……”
“大乱?”
“不错!数十年来,鲜卑各大部落贵族们在平城根深蒂固,这里有他们的切身利益和人脉布局,无论如何不会同意迁都。要是不先解决他们对朝政的影响力,贸然迁都,我怕会有人利用大多数人的思乡之情,扶持某位殿下在平城造势,形成和新兰京对峙的局面,那时候,不等徐佑来北伐,我们自己就要先衰败了……”
元沐兰道:“令公所虑,颇有道理,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只要侯官曹牢牢掌控平城的情报,完全能够做到事先示警,将其消灭在萌芽之中。眼下的难题,是何濡扶持太子的话,我们能不能再像以前计划的那样,以最小的代价,把二兄推到储君的位置上去……”
在场的四人中,元沐兰因为逼婚之事,和太子彻底决裂,康静和崔伯余因为灭佛,也和太子势成水火,鸾鸟纯粹是元沐兰的脑残粉,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边。
他们和太子之间,没有转圜的余地,一旦太子登基,只有死路一条!
康静突然道:“不必考虑何濡,我们需要知道主上这次迁都的决心有多大……”
鸾鸟猛然醒悟,道:“是,主上的意志,才是最要紧的。”
康静幽幽道:“五日前,主上召我进宫,说是心中有难疑,让我卜卦,我卜出一个革卦……“
崔伯余悚然道:“革卦?”
“日月得正,天地革而四时成,故君子以治历明时,此刻想来,岂不正应在迁都?”
元沐兰慨然道:“有天师持法,主上原有七成决心,现在必是十成了!”
房舍内短暂的静寂。
崔伯余断然道:“鸾鸟,你告诉何濡,我们答应他的条件!”
远在金陵的徐佑还不知道何濡在平城混的风生水起,他正面对庾柳门阀即将发起的第一轮反攻。
“请太后垂帘听政?”
“秘府费打探到的绝密情报,应该无误。”
鱼道真叹道:“这是釜底抽薪的毒计,既能分小郎的权柄,还能趁机为安氏聚拢人心……庾朓老而不死,手段确实厉害啊……”
自何濡离开大将军府后,谭卓精于军务,鲁伯之长于内政,王士弼专管监军司,都不是擅长阴谋诡计的人,幸得徐佑身边还有鱼道真。
智计稍逊何濡,大局观也略有不如,但她亲身经历过血腥的政斗,比起何濡更有经验,也更合适。
“你觉得要如何应对?”徐佑问道。
“无法拒绝!主上幼冲,依历朝故例,太后可以垂帘……“
“拒绝的后果呢?”
“拒绝是下策!只要小郎一天没称帝,江东还是以安氏为尊,若拒绝垂帘,则小郎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一旦坏了名声,失了民心,将遗祸无穷……”
“中策呢?”
“中策,让太后死于意外,或失足落水,或误吞鱼刺等等,交给我来安排,保证天衣无缝,任谁调查都只能得出意外的结论。”
鱼道真道:“这样的好处是朝野抓不到把柄,无法指责小郎,我们又能用说书人控制舆论,纵然会有部分人不信,但巧合就是巧合,意外就是意外,至少能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徐佑摇摇头,太后现在不能死,道:“上策呢?”
“上策,是让太后自己拒绝垂帘听政,人家要是不愿意,庾朓还能强逼不成?”
徐佑沉吟片刻,道:“你有把握说服太后?”
鱼道真自矜的笑了笑,道:“我试试吧。”
……
太后素来有午睡的习惯,这日趁着风凉,躺在竹榻上小憩,突然觉得一阵心悸,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翻身坐起,刚要叫宫女的名字,看到眼前不远处坐着一人。
巧笑嫣然,烟视媚行,竟美的让她恍惚了片刻。
“你是谁?”
“我奉太尉之命,来和太后说几句知心话。”
听闻是徐佑的人,太后顿时忐忑起来,道:“请女郎直言。”她下意识的用了敬称。
“宫外有些人,总觉得太尉堵了他们的路,可他们又没别的法子,只好把主意打到太后头上,想把太后推出来,垂帘听政,与太尉为难……”
太后吓了一跳,忙道:“好教女郎得知,我绝无此心,若非太尉支持,我孤儿寡母也不可能有今日……”
“是啊,太后是知恩的人,我也对太尉这般说。但那些狼心狗肺的人为了自家的前程,不会在意太后的心思,到时候雪片似的奏疏呈上来,太尉不能拒绝,太后又该怎么办?”
太后明白了她的来意,差点赌咒立誓,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国家大事,凡与朝务相关的,自有太尉和诸位宰辅商议办理。不管谁人的主意,我是绝不会垂帘的……”
“那就好,请太后牢记今日的话!只要太后信守承诺,你的三个女儿,还有国舅全家老小,尚能保全性命,安享富贵。”
“是……我会牢记今日的话……”
鱼道真的明镜倾城之术,施法对象不分男女,太后被她媚术控制了心神,又用女儿们和娘家人的性命做威胁,那是宁死也不会答应垂帘听政的。
回府后禀告徐佑和太后约谈的经过,徐佑忍不住想吐槽,他这是改拿了反派的剧本吗?
不过,既然认准了脚下要走的路,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可以不拘小节,并且这样做避免了太后和门阀牵扯过深,只要她识趣,改朝换代以后,大可效仿赵宋,给安氏留一条生活
门阀的发难比想象中来的早,也更猛烈,他们不仅纠集了朝中诸多大臣,还联合各州郡的太守及六品以上官员,浩浩荡荡,足有数百人之众。借古喻今,找到了夯实的理论基础,来论证太后垂帘的必要性和急迫性。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拒绝,则坏名声,接受,则失权柄。除非徐佑愿意提前使用武力造反,否则,怎么应对都是错。
他们等着徐佑拒绝,然后再群起攻击,彻底搞臭他的名声。没想到徐佑竟率先表示赞同,并亲自上表,请太后垂帘。
这也无妨,只要太后垂帘,朝政将无法被徐佑完全掌控,就像堤坝出现了缺口,总会有决堤的那天。
当庾朓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太后突然明发懿旨,晓谕百官,严厉申斥了近日蜂拥而至的奏议,她拒绝垂帘听政,并把徐佑称为当世的周公和霍光,是大楚的社稷臣,允他专擅国柄,凡军政要务,一言可决。
阳谋并非无解,阴谋也并非无用,
一阴一阳谓之道,
阳能制阴,阴自可破阳!
偷鸡不成蚀把米,柳宁气急败坏,对庾朓抱怨道:“这次行事,必定惹恼了徐佑,他报复起来,不知多少人要倒霉……”
庾朓微微闭着眼,淡然道:“不落子,我们只能等着他用软刀子杀人,只有出招落子,才知道问题在哪,才能想办法解决问题。”
“那我们输在哪?”
“我们这次输在对台城的控制,没能及早和太后达成共识……”
“侍中的意思?”
“下一步,我们要拉拢左卫将军常元吉……”
第九十八章 孤家寡人
没等诸姓门阀找到机会拉拢常元吉,徐佑突然对左右卫进行了大范围的调动,
先是命宿卫军分批次开拔出城,到郊外的翠羽军营地接受改编重组。又从翠羽军抽调了三千人,奉节军抽调三千人,中军抽调了五千人,打乱混编,重新建成宿卫军,驻守宫禁。
新任左右卫将军都是从翠羽军提拔的嫡系,这样可以保证宫禁之内,完全处于徐佑的控制之中。
至于常元吉,徐佑也没亏待他,调到梁州去当刺史,虽然梁州贫瘠,但好歹也是封疆大吏,比起窝在京城,遍地大佬,置身政争的漩涡湍流,常元吉求之不得。
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刚搞定金陵,江州又出了问题,安成郡太守王烈聚众五千余人,以杀徐佑、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
江州刺史魏不屈派司马张俭出征,结果被王烈的儿子王昙打的全军覆没,张俭也战死沙场。
随即,宁州平蛮郡和朱提郡也宣布要清君侧,裹挟兵众万余人,据城池响应王烈。
眼看贼势有壮大的危险,徐佑命湘州刺史张槐率平江军赴江州,命益州刺史澹台斗星率益州军赴宁州,限期十五日,平定叛乱。
安成郡和江州接壤,张槐仅率精兵千人,沿水路两日夜赶到安成郡外二十里的萍乡,如神兵天降,打的王昙措手不及,仓皇逃窜。
此后又两战皆败,张槐顺势攻克安成郡郡治,活捉王烈和王昙父子,解送金陵。
同时,益州方面的澹台斗星采取的策略和张槐不同,他屯兵平蛮郡和朱提郡边境,行文两郡,咸使周知:凡取两郡太守人头者,官吏军卒可升两级,赏十万钱,平民百姓免众生税赋徭役,赏二十万钱。
宁州原是蛮族居多,生性凉薄且好勇斗狠,此令一出,立时形势大变,郡守府外时不时的出现陌生人,连郡兵也开始琢磨着领了这份功劳,眼看着早晚出事,平蛮郡太守自缚双手,到澹台斗星大营前投降请罪,而朱提郡太守倒是有几分血性,亲手杀了妻妾子女,然后放火自尽。
王烈、王昙父子解送至京,金陵百姓全到道旁围观,王烈沿途辱骂不已,说徐佑跋扈不臣,辜恩负义,人人得而诛之。
突然有一士子拦在囚车前,大声道:“王使君此言差矣。”
队伍停下,有兵卒欲上前驱赶,围观的百姓们不干了,高呼道:“让他说,让他说……”
兵卒怕激起民乱,请示主官后,勒马不前,静等那士子和王烈辩诘。
周遭安静下来,乌压压的人群不发一言,只听士子朗声道:“王使君,你以何官出仕,历经何地何职?”
王烈哪怕坐在囚车里,也自有名门士族的气度,双手作势,左举齐眉,道:“蒙太祖恩典,举孝廉入郎署为郎官,后授江州遂兴县令,辗转江州多县,于太宗朝,拔擢为安成郡太守!”
“也就是说,你入仕以后,除了郎署这个短暂的朝堂经历,大多时间都只是牧守一县之地的父母官。那我问你,你从哪里得知,徐太尉跋扈,又有什么证据,指证徐太尉不臣?”
王烈冷冷道:“玄武湖之变,徐佑用兵势逼迫百官不敢言,杀废帝,害诸王,以为天衣无缝,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连太后垂帘,天下各郡县足有几百道奏疏支持,也因他在幕后操纵,不了了之。这不是跋扈是什么?不是不臣,又是什么?”
士子长笑,道:“我原以为使君有什么过人的高见,殊料还是同那些乡野村妇一般,道听途说,牵强附会,受人操控,愚蠢之极。”
王烈不屑道:“哪来的无知小儿,敢如此口出狂言?”
士子傲然道:“使君年齿虽高,却不闻玄机书院开篇名义: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像使君这样的人,年齿都活到了狗身上,小子再是无知,怕也够当你的师父了。”
周边人群发出哄笑声,把原本有些悲壮的场面搞成了老百姓最爱看的闹剧。
王烈目眦欲裂,他自认忠贞,死而不惧,心理上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可被这人羞辱,在百姓眼里成了跳梁小丑,顿时怒道:“好,我倒要听听看,你怎么为徐佑那逆贼辩驳!”
“使君又说错了,太尉俯仰无愧于天地,何须我来辩驳?那废帝荒淫无道,每日只带几名侍卫,在都中横行霸道,金陵苦之久矣。使君远在江州,不能和金陵黎庶感同身受,我很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太尉若要弑君,派刺客暗杀于道左,再嫁祸北魏、六天或天师道,岂不更合因明?何苦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置身嫌疑之地,受尔等这些蠢物的非议呢?”
王烈斥道:“徐佑蜂目豺声,骄横跋扈,根本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他自恃武力,阴谋篡位,哪里会怕什么非议?”
士子笑道:“使君这是强词夺理,你口口声声说太尉要篡位,可古往今来,凡有中人之智,都明白弑君而自立者,百害而无一利,太尉又不是使君,绝不会这般的愚蠢……”
他转身面向人群,朗声道:“诸位细想,若无太尉,岂有秦、凉二州复归大楚?不仅编户多了百万,还占据了大马营草原,从此江东不再缺马,潼关以西,永侧翼之忧!若无太尉,岂有豫、洛二州失而复得?索虏望风而遁,畏我如虎,楚魏边境往北延伸七百里,从此再不惧胡骑南下,逼近瓜步!若无太尉,岂有天师道旦夕灰飞烟灭?若无太尉,岂有占城稻两熟滋养生民?若无太尉,岂有玄机书院有教无类,给寒门晋身之路……”
历数徐佑这些年来的丰功伟绩,听的百姓们无不热血沸腾。是啊,回想以前,北魏每过两年就会南下寇边,黄淮之间,生灵涂炭,还多次逼近瓜步,威胁金陵,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不再成为每个人的噩梦?
正是在徐佑领军之后!
士子缓步走到囚车前,守卫的军卒纷纷让开,他指着王烈的鼻子,道:“和太尉比,你为社稷和百姓做过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太尉?你们这些尸位素餐门阀华族,对外卑躬屈膝,对内作威作福,不如尔意者,就是跋扈,触及尔利者,就是谋逆,我看你们之所以污蔑太尉,并不是为了皇帝和太后,而是为了尔等自己!”
“你,你……”
王烈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激怒攻心,又觉得噗的吐了一大口血。那士子后退两步,对着人群躬身施礼,飘然远去。
远处的高楼上,徐佑问旁边的鱼道真,道:“你安排的人?”
鱼道真摇头,笑道:“不是我安排的,这人应该是玄机书院的学生,出来为山长打抱不平,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徐佑笑道:“书生意气!回头你去见见他,若是有心为国家出力,可量才使用,到大将军府诸曹任职,历练几年,说不定还堪大用。”
鱼道真心领意会,道:“我知道。”
经过这段小插曲,等到夜幕降临,徐佑去廷尉署大狱见到王烈。王烈已存了死志,依旧破口大骂,言辞难听之极。
徐佑等他骂的累了,道:“使君以为,废帝是明主吗?”
“主上是昏是明,非人臣能僭越!”
“哦?”徐佑笑了起来,道:“所谓愚忠,就是使君这样的人,只知道尽忠邀名,却不顾百姓死活,国家兴衰……”
王烈反唇相讥,道:“太尉的意思,你当皇帝,肯定比安氏对国家百姓更有利?”
徐佑沉默半响,道:“不错!”
王烈懵了一下,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的望着徐佑,道:“什么?”
“你说的不错,照眼下的局势,我当皇帝,于国于民,更加有利!”
王烈被徐佑给震住了,他以清君侧为名起兵,认为徐佑跋扈,日后必定是莽、操,可不管王莽还是曹操,也没徐佑这么的无耻……
“逆贼,你对得住太宗对你的恩遇吗?”
徐佑笑道:“以你的识见, 我很难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知遇!与其愚忠,受诛于昏君,让安氏的这群不肖子孙折腾完江东最后的王气,还不如取而代之!”
王烈冲旁边陪着的廷尉腾子陵大声道:“你听到了?廷尉,还不速去禀告庾侍中,把徐佑谋逆之事昭告天下?”
腾子陵面无表情,甚至连听到徐佑说要当皇帝也保持着平静,丝毫不搭理王烈。
王烈愣了愣,呸的吐了口吐沫,骂道:“一丘之貉!腾子陵,你吃着朝廷俸禄,却趋附徐佑,枉顾祖宗,日后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腾子陵眼观鼻,鼻观心,唾面自干,八风不动。
徐佑道:“我本想亲自劝诫使君,只要肯迷途知返,还可留条性命……”
王烈放声大笑,道:“逆贼,我早知独木难支,但为国尽忠,死不足惜!愿以此头,让百姓看到你的残虐,唤醒世人的忠义之心……”
徐佑淡然的道:“你等不到那一天了,临死之际,还有什么话说?”
“……我要见王昙”
徐佑点头允许,腾子陵躬身后退,出了监房,提了王昙带过来,王烈道:“怕死吗?”
王昙梗着脖子,怒视徐佑,道:“阿父,儿子不怕死,恨不能生啖逆贼之肉……”
王烈欣然道:“甚好,我不失为忠臣,你不失为孝子,我王氏一门,忠孝两全,没如辱祖宗!“
徐佑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忠臣,忠的是皇帝,还是国家?
逆贼,逆的是一姓,还是百姓?
腾子陵跟着,低声道:“真要处死吗?庾侍中和柳中书都来打过招呼,要廷尉署审讯不得用刑,似有搭救之意……”
“就说王烈父子畏罪自杀,庾、柳若是对你不依不饶,让他们去找我!”
“诺!”
回到大将军府,徐佑独坐月下,临池垂钓,不许任何人接近。远远的身后,冬至悄声问道:“小郎这是怎么了?”
鱼道真眸子里流露出怜惜之意,道:“这是孤家寡人必须要走的路……”
第九十九章 借题发挥
王烈父子之死,由于那士子中途出来捣乱,坏了名声,在坊间并没有激起什么风浪,可在朝堂里却掀起轩然大波。
被徐佑召回重新主掌御史台的张籍也压不住手底下的御史,御史台有两个监察御史,是朝中最著名的两大刺头,分别叫程嘉年和唐天济,上疏大骂徐佑欺君罔上,擅杀臣下于暗室,三省当查明真相,给天下一个交代。
徐佑现在握着批红权,任你御史骂,所有的奏疏都留中不发,他不批复就等于不存在。
这是比脸皮厚度的时候,也是比耐心的时候,千万不能因为挨骂就处分御史,到时候一个堵塞言路的帽子扣到头上,摘都摘不掉。
这日散朝后,程嘉年和唐天济结伴到画舫饮酒,听着琴曲,抱着歌姬,说起王烈之事,犹义愤填膺。
等到月上柳梢,酒到酣处,突然一黑衣人破窗而入,钢刀闪烁着寒光,在众歌姬的尖叫声中,直冲两人要害。
程嘉年大骇,把唐天济推向刺客,自己转身准备跳河逃命。
刺客显然是个老手,刀光不停,砍唐天济脖颈,左手一扬,毒镖闪电而至。
眼看要扎入程嘉年后心,舱室内鬼魅般多出一人,正好挡在程嘉年身后,探手抓住毒镖,如摘花般轻易,同时弹出两缕指风。
钢刀从中断裂,刺客全身经脉被封,呆站当场,双眸露出惊恐的神色,再也动不得分毫。
他连自尽都做不到!
程嘉年和唐天济死里逃生,浑身瘫软,一坐在舱室地上,一靠着舱室墙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后心已经湿透。
他们是御史,习惯了疯狗似的骂人,从皇帝到百官,骂谁谁憋着,不用考虑后果和顾忌风险。
这次骂徐佑,也只是说王烈父子没有经过合法的审讯,死因存疑,其实风险很小,收益却很大。
没想到,两老油条在河沟里翻了船,遇到了刺杀!
“我叫清明,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人名树影,清明作为徐佑身边最神秘也最信任的影子,从朝堂到江湖,现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程嘉年和唐天济对视一眼,刚才事发时,两人还以为是徐佑派的刺客,可清明出手救了他们,那说明刺客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
唐天济突然想起被程嘉年当成人肉盾牌,顿时怒目而视,要不是身子酸软,这会就要扑过来,生啃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谁派你来的?如实招供,我答应留你全尸。否则,以秘府的刑罚,天下没人熬得过三个时辰,你大可以试试看!”
刺客彻底绝望。
没能第一时间自尽,他知道绝对熬不过秘府的酷刑,事已至此,与其受尽折磨后再招供,不如干脆招供,换一个舒服的死法。
清明从他嘴巴里搜出毒药,然后放开了禁制。刺客心知修为差距太大,没了反抗的心思,乖乖招供。
果然,他是庾氏豢养的死士,受上头指派来刺杀程嘉年和唐天济。
程嘉年惊道:“庾氏为何要杀我等?”
唐天济讥嘲道:“这你也猜不透?摆明了要嫁祸给太尉……”
程嘉年自知理亏,也不敢还口,怒骂道:“庾朓这个老革,撺掇我等上疏弹劾太尉是他,现在派人取我等性命的也是他。我程嘉年从今往后,和庾氏势不两立!”
唐天济冷笑道:“庾氏是江东第一大族,你和人比,是蝼蚁和龙象之别,不两立又如何?”
“够了,闭嘴!”
清明打断两人的口水官司,道:“两位御史,随我去一趟廷尉署……”
廷尉接了案子,随即派出廷尉左平前往庾氏在燕雀湖外的别墅,将涉案的庾朓第八子庾鲤传讯到署。
庾鲤不服约束,率家兵反抗,砍伤了廷尉左平,然后逃逸出京。廷尉知晓后,立即通报大将军府,请求出兵协助追捕。
为了防止庾鲤逃到庾氏主宅藏匿,徐佑命曹擎率中军五千人包围了庾氏主宅。
铁甲寒衣,刀枪林立,
庾氏百余年来,还是首次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参见侍中!”
府门砸开,曹擎走到院子里,看到庾朓,恭敬的行了军礼。
庾朓身后是庾氏的子子孙孙,大概数百人,左边站着庾茂,他上前一步,怒道:“曹擎,你为何带兵围庾府?”
曹擎看都不看庾茂,道:“侍中,贵府八郎庾鲤,因被怀疑和谋刺程、唐两位御史案有关,在廷尉署传讯时负隅顽抗,砍伤廷尉左平,现在逃逸无踪。我奉太尉之命,特来府内搜寻,若八郎果真躲藏在此,还请侍中大义灭亲,免得大家为难……”
庾朓笑道:“我今日若是不遂太尉的意,曹将军是否要血洗庾府?”
曹擎微微色变,语气慎重了几分,道:“不敢!太尉只让我协助廷尉署办案,并特地叮嘱不许对侍中有任何不敬。”
今日若真血洗了庾氏,整个江东世族将和徐佑成不死不休的局面,连顾陆朱张都不会站在他这边。
那时候,可就真的成了过街老鼠,再无翻身的可能。
“回去告诉太尉,庾鲤犯案,去抓庾鲤就好,他不在府里,也不须你们来庾府耀武扬威。”
庾朓声音不高,可威严毕露,作为屹立在帝国顶端几十年的人,那种无可比拟的气场,确实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胆颤。
“若曹将军非要搜府,大可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曹擎吓得慌忙躬身,道:“侍中言重了!既然侍中说人不在府里,那定然不在,今日失礼,我改天再向侍中请罪!”
“走!”
曹擎带兵离开,庾茂恶狠狠道:“竖子敢尔!”
庾朓却突然摇晃了一下,庾茂赶紧扶住,道:“阿父,阿父……”
“我没事,速去命人修好大门,阖府上下,不许一人外出!”
“啊,那八弟他……”
“顾不得了!”
庾朓心痛的道:“徐佑这是故意削庾氏的颜面,秘府太强大了,鲤儿逃不掉的,他不该冲动砍伤了廷尉署的人,现在搞成这样,顾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