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封赏
仅仅离开三个多月,安休林仿佛苍老了十岁!
稀疏的头发越发的稀疏,根部隐约可见花白,他比徐佑大不了几岁,可脸上的皮肤也开始变得松弛,眼睛无神且充满疲惫,最严重的是,不用何濡的鬼眼经观人术,身为大宗师的徐佑也看得出来,他的生命力正在急速的流逝,无法挽回。
“上月初又昏过去了,温太医把了脉,说是没有大碍,可能暑气太盛,等立秋后,就无药自愈了。”
安休林说话有气无力,邀请徐佑共乘御车,徐佑坚决不肯,于是还和上次一样,骑马陪伴车驾旁,一道进了台城。
庆功宴上,安休林显得很高兴,多喝了几杯酒,竟趁着酒意走下御阶,和宫女们联袂起舞,看的群臣面面相觑。
谢希文最是儒生的性子,巴不得皇帝是儒家典籍里塑造的那种模样,当即冷着脸准备出列劝谏。
徐佑突然抬头,目光如电,深邃又不可捉摸,似有奇怪的魔力,让谢希文愣在当场,犹豫了一会,又重新坐了回去。
徐佑笑了笑,向谢希文举杯致意,然后静静的坐在那,望着追逐宫女裙裾的安休林。
谢希文忽而有种错觉,徐佑的神色,充满了怜悯!
怜悯皇帝?
其实谢希文永远不会明白,徐佑对安休林的情感,不似君臣,更接近于朋友。
臣子对天子的要求,是脱离了人性的神性,而徐佑作为后世人的观念,天子首先是人,所以刚才阻止了谢希文,让安休林难得的放纵了一次。
曲终人散,安休林单独留下徐佑,两人到乐游苑散步。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初秋的天气还是闷热的厉害,安休林移步假山,登顶之后,他随意的找个石墩坐下,双手抱怀,仰头望着星空。
“微之,良辰美景,可有诗吗?”
徐佑站在他的背后,同样的姿势抬起头,道:“残句是有的……”
“残句也好。”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安休林喃喃道:“满船清梦压星河……好诗啊,只可惜,江蛮再也听不到了……”
江蛮是江子言以前的名字,或许现在只有安休林这么称呼他,徐佑低声道:“陛下是不是深恨我没有保护好前将军?”
“我没怪过你,只是他的命罢了。我现在疾病缠身,苟延残喘,也是我的命……”
“陛下!”
安休林扭回头,眼神透着几分勘破世情的淡然,道:“朕,孤家寡人,有什么好?当这个皇帝,是你们在新亭逼着我当的,可当了皇帝,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得听着你们的,君临天下,富有四海,又如何呢,想要的,求而不得,还不如我在临川时快活……”
徐佑心生不忍,道:“陛下,你醉了。”
安休林笑了笑,再次转过头,恢复之前的姿势,眺望着满天星河,道:“是啊,我醉了……七郎,你平定益州,劳苦功高,还有上次开辟秦州,纳入疆土,尚未酬功,我准备两功并赏,敕封你为秦公……”
徐佑想也不想,直接拒绝,道:“公爵之位,专封宗室,赏于臣下,不合礼制,我绝不敢受,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不过旧制罢了!”
安休林显然深思熟虑的想过这个问题,道:“自汉以来,朝廷爵制变动多次,并非成法。此逢乱世,朝廷欲收英才,涤荡南北,只有开国郡公及以下的爵位可用来封赏功臣,我觉得远远不够。你是大将军,领军将军,号端戎,为诸将之首,若你也只能封开国郡公,其下众人的爵位一眼就望到了尽头,如何激励士气,收拢人心?”
人生在世,无非功名利禄四个字,或许经过虎钤堂培养出来的这些军官更有不计名利、为国为民的荣誉感,但是不可能用这个标准要求所有人。
正如安休林所说,欲终结乱世,只靠虎钤堂是不成的,德才兼备者需要用,有才无德者也需要用,放开爵位的上升之路,足以更多人奋不顾身的为朝廷效力。
然而,徐佑手握兵权,权力太大,不愿此例因他而开,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全仰仗陛下信任,将士用命,我岂敢贪功?陛下欲赏,封开国郡公足矣!至于秦公之位,等日后另立新功,德以配位,再封赏不迟。”
安休林见徐佑态度坚决,道:“也罢,我知道你的顾虑。还是等我和三省议过,改易爵制后,再择时机为你封公。你这一路鞍马劳顿,先回府休息吧,明天记得进宫看看皇后,太医说再过十余日就要临盆,她的心情不太好,你去宽慰一下,千万别让她伤了身子……”
“是!”
徐佑微微躬身,倒退两步,望着安休林萧瑟的背影,道:“秋风夜凉,陛下还是当心……”
安休林没有回头,沐浴在漫天星河之下,似是痴了。
回到大将军府,听取鱼道真汇报这段时日金陵发生的大小诸事,徐佑对朝中动向基本掌握,突然问道:“计划进行的如何,妥当吗?”
“妥当!前期在五州十八郡共找到二十二个符合基本要求的人选,全都秘密迁到了金陵郊外分散居住,后来陆续发生变故,不再符合要求的有十四人。截止目前,有八人预计可以撑到时候,我亲自安排了心腹跟着,确保不会走漏半点消息。”
房内只点燃了两盏灯,徐佑的脸藏在后方的黑暗里,看不到任何的表情变化,过了半响,传来他低沉的嗓音,道:“你去休息吧!”
鱼道真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吹熄油灯,反手关门,静悄悄的离开了房间。
她修习明镜倾城之术,对情绪的感知最为敏锐。徐佑虽然是大宗师,可当着最信任的人,并没有刻意的隐藏情绪,所以她清楚的知道这位外人看来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正因为即将实施的这个计划而感到痛苦,但是又不得不为。
这是生而为人的悲哀,想要超脱万物,无拘无束,皇帝做不到,孙冠做不到,徐佑也做不到。
隔日廷议,为征讨益州的将士叙功,别人都还好说,大将军府报上来,自有兵部一一核查后论功行赏,但关于徐佑的赏赐,再次引起了争议。
徐佑如今身为大将军、领军将军、开国县侯,官居一品,实在升无可升,赏无可升,依照尚书省的意思,只能封爵,可以跳过开国郡侯,直接升为开国郡公。
这是人臣最高的爵位,在谢希文看来,足够酬功了。
但,皇帝不同意。
他提出封徐佑为开国郡公,并在现有的官衔之后再加上录尚书事。
满朝哗然。
开国郡公是题中应有之意,可录尚书事,确定不是庾法护的戏谑吗?
录尚书事是一种加衔,设与不设,取决于皇帝的意志,地位极其显赫,权力更是极大,不必负责繁琐的具体事务,但可以参与朝廷任何谋议和决议,并代表皇帝对尚书省的一切事务进行总领。
说白了吧,徐佑如果以大将军加录尚书事,军权政权集于一身,就成为楚国实际意义上的宰相。
东汉章帝时首创录尚书事这个职衔,但大多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兼任,外戚和武将能够兼任录尚书事的,只有大将军何进。
徐佑偏偏又是外戚,又是大将军,怎能不让人联想到何进专权之事?
安休林不打招呼,突然给他加录尚书事,摆明了要对尚书省的权力进行调整再分配,首先触动的就是庾氏的利益。
庾朓身为尚书令,死死压制谢希文和陶绛一头,虽然尚书省的大权由这两位左右仆射掌管,但庾朓一日是尚书令,庾氏在尚书省的影响力就会永远存在。
门阀不争一时,只争一世,这种影响力会源源不断的渗透到朝廷的各个方面,为庾氏家族输送各种给养。所以,看似谢希文在尚书省说一不二,那是因为一方面有皇帝的支持,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庾朓暗中的首肯。
现在皇帝把徐佑这个庞然大物扔进尚书省,打破了皇权、相权和门阀三者间的平衡,属于不讲道理,也不讲正治,庾朓当廷提出乞骸骨。
尚书省是大,可也不能同时容下徐氏和庾氏这个级别,皇帝如果执意用徐佑,则庾朓必须辞官。
这不是他反弹激烈,核心利益坚决不能妥协,此时退一步,今后就只能一步步退到死地!
于是庾朓直接掀了桌子,逼皇帝重新考虑,他的统治究竟是需要徐佑,还是需要门阀!
按照庾朓对安休林的认知,他应该没有魄力和门阀翻脸,今日突然袭击,很可能是为了安抚徐佑,并挑起徐佑和庾氏之间的争斗。
看,不是我不赏你,是庾氏不让赏,要斗,和门阀去斗!
可出于所有人预料之外,安休林竟毫不犹疑的准了庾朓的辞官,并特旨加恩,封他为司空,看似尊贵无比,其实只是虚号,顶多俸禄多一些。
可是庾氏门阀,缺钱,还是缺粮?
这是羞辱啊!
庾朓随即离开太极殿,回府后痰气翻涌,不知是犯了脑梗还是心脏病,卧于床榻静养,从此不见外客。
有了前车之鉴,再无人反对皇帝的威权,廷议顺利通过,徐佑成为大楚立国以来首位录尚书事,长久以来重于军队、轻于朝堂的跛脚鸭病也终于治好。
两条腿走路,走得最快最稳!
第七十一章 野心
庾府。
“中书令到底如何想的,怎么廷议时没有和阿父站在一起?要是他同样反对徐佑任录尚书事,主上怎么可能允准阿父乞骸骨?”
庾茂是庾朓的长子,他坐在床榻边,说话时隐含怨气,显然对柳宁的临阵脱逃十分不满。
庾朓倚着靠枕,脸色有点苍白,但看上去并不像病重的样子,他淡淡的道:“柳宁最近确实有些奇怪,好像在刻意的疏远庾氏,我猜测,很可能他私下里向主上承诺了什么,主上才敢选择这个时机拿尚书省开刀……”
庾朓猜的不错,徐佑的离间计终于起了作用,他用密信告诉柳宁,庾氏和六天关系紧密,柳宁由此心生忌惮,对庾氏也变得若即若离起来,甚至逐渐的掉转船头,开始向皇帝靠拢。
对门阀而言,唯有自己家族的利益最为重要,和庾氏结盟是如此,和皇帝结盟也是如此。
庾茂心口猛的一跳,低声道:“他会不会知道了我们和六天的关系?”
庾朓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摇摇头道:“瀛儿在湘州时,顶多只是对六天睁只眼闭只眼,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从未真正参与其中,柳宁再神通广大,也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庾茂狠狠的道:“要我说,当初徐佑围剿酆都山时就不该置身事外,至少也要让风门暗中通知昙千早做准备,何至于全军覆没……”
“愚蠢!”
庾朓抓起手边的如意砸了过去,庾茂不敢躲,硬受了这一下,胳膊火辣辣的疼,忙道:“孩儿说错了话,阿父息怒!”
“徐佑那日召见段江北,威胁之意何等明显?若不是护儿果断,立刻下达了风信令,徐佑顺藤摸瓜,早把风门连根拔起,那时,才会真正的连累到家族……”
“是是,孩儿愚蠢,孩儿只是觉得我们资助六天这么多年,骤然毁于徐佑之手,心里不太舒坦。不过孩儿也知道,壮士断腕,该舍弃时必须舍弃,六天反正是我们用来牵制天师道和佛门的棋子,时至今日,它的生或死,都不会影响整盘棋局的走势……”
庾朓收了怒色,道:“这番话还算有点见识。昙千志大才疏,身为大天主,又有我们的支持,却始终没办法牢牢掌控住各大天宫,导致都明玉擅自在钱塘起事,其他几个天主也是各自为政,从那时起,六天对我们而言就不再重要了。何况这些年六天背着我们搞了那么多事,尾大不掉,灭了也好。你要记住,对我们重要的是风门,或者说明白点,对我们真正重要的,是风门追查了多年的天公神祝万方图……”
庾茂领会的点点头,道:“朱礼这大半年在冯翊郡的颌阳县共挖掘了三个地点,结果全都空无一物。阿父,会不会是朱智的推断有误?天公宝藏并不在颌阳?”
“朱智不是圣人,他的推断当然可能有误,只是那张天公图现在藏于内府的司库,总得想办法摹拓一份……你和黄愿儿接触的怎样?”
“这老阉奴倒是好说话,送的礼物也收,出来玩乐也来,但是不交心,油滑的很,我还不敢提藏宝图的事……”
“不要急,急则生乱!”庾朓闭目歇息了片刻,道:“李豚奴,你觉得可以收买吗?”
“李豚奴在宫里正得势,倒有可能接触藏宝图,但我听说他和徐佑是旧识,怕是收买不动。”
“人是会变的!两人虽是旧识,可李豚奴入宫后甚少和徐佑往来,他是不全的人,没子嗣延续,所求无非权势和钱物。朝廷规制极严,阉奴不可能掌权,那便只有钱物可求了,他不比黄愿儿那个老狐狸,年纪轻轻,真见了黄白之物,还能不动心?再者,摹拓一份藏宝图,又不会对徐佑不利,他应该没理由拒绝,你可以安排人试着接触接触,不能只寄希望于黄愿儿……”
“是,孩儿知道了,稍后就去办。阿父,你好好休养,朝廷终究是离不开阿父的,没你坐镇尚书省,我倒要看看,徐佑怎么和谢希文狗咬狗!”
“去吧,我也累了,歇歇也好。”
庾朓屹立三朝不倒,是名副其实的政 坛常青树,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失利气得脑梗卧床。
几十年宦海,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要是这么容易生气,早就气死无数次了。他的病只是对外的托辞,算是顺势而为的苦肉计,挽回声望的小手段。
朝野舆论反应还可以,很多人都觉得庾朓毕竟劳苦功高,如此被扫地出门,还差点一命呜呼,实在不公平,连带的对徐佑也颇有微词。
但是这些声音都被赞美益州大胜的欢呼声压制在叽里旮旯的角落里,徐佑的名望暴涨到可怕的地步,就算是最偏远地区的老百姓,提起徐佑,也会充满自豪又无比崇敬的说一声我们徐大将军如何如何,这是浩浩荡荡的大势,不会被任何阴谋诡计所阻拦。
大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各色人等踏成粉碎,每日求见的人数翻了数倍。因为徐佑之前只是大将军,来往的多是军方和门阀士族等较高层面的人,并且霸府自成体系,和三省六部的官员们直接打交道不多。
现在总领尚书省,哪怕明知和谢希文不和,但朝堂里多得是善于投机钻营之辈,脸皮厚的直接巴结奉承,表态想往这边积极靠拢,脸皮薄的只汇报工作,至少也能先混个脸熟,徐佑不胜其烦,却也不好拒之门外,于是放出风声,决定于五日后到尚书省视事,届时会抽出时间和众人见面。
登门的人终于少了许多,负责防卫的苍处大大松了口气,侯莫鸦明笑他:“你那么较真干嘛,还怕有人行刺大宗师不成?”
苍处回答:“征事,既然大宗师没人敢行刺,那我要是连较真都做不好,郞主身边,留着我又有什么用呢?”
侯莫鸦明惊呆了,他没想到看似头脑简单的苍处还能想到这一层,由人及己,他身为征事司的征事,何止是能力欠缺,工作态度也是超大的问题,以前还能仗着三品小宗师逍遥自在,可眼看着徐佑身边的小宗师越来越多,说不定真的如苍处担心的,哪天出门如个厕,回来就没了自家的位置。
得努力啊,侯莫,大将军的腿粗,想抱一抱的狗东西太多了!
他想到做到,立刻拒绝和苍处在外面闲聊,掉头入了房内,规规矩矩的站在徐佑背后。
徐佑正在和何濡、谭卓、鲁伯之、鱼道真等人议事,奇怪的扭回头,道:“怎么了?”
侯莫鸦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道:“我是征事司的征事,随时准备大将军征询问策。”
徐佑莫名其妙,道:“那你坐那边好了,站我后面干吗?”
侯莫鸦明很狗腿的赔着笑,腰身弯下来,道:“离得近,方便大将军听清。”
要不是晋升大宗师,对真炁的控制出神入化,徐佑真的要暴走了,无奈的道:“我们在商议占城稻的秋时播种事宜,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侯莫鸦明傻眼,他胡人出身,放牧是专业,种地是外行,这些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对农事更是一窍不通,但他并不觉得尴尬,懂不懂要紧吗,要紧的是在大将军面前表现出积极工作的那一面。
正如苍处,能力不重要,态度是最重要的!
等侯莫鸦明心满意足的离开,鱼道真噗嗤一笑,她的位子离门口近,听到了侯莫鸦明和苍处的交谈,于是学着两人的语气说了,登时惹得屋内哄堂大笑。
“你听,我进去转一圈,大将军多开心。”
侯莫鸦明骄傲的像是求偶成功的雄孔雀。
苍处满眼那个羡慕啊。
八月初九,徐佑到尚书省视事,谢希文称病不至,尚书右仆射陶绛陪同,为徐佑介绍六部二十四司的官员僚属,徐佑每见一人,都能点出这人的出身郡望和擅长的东西,简单两句话就搔到对方痒处,使人心潮澎湃,如沐春风。
半天下来,徐佑在中层官员们的人缘好到极处,就是陶绛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大将军毫无架子,平易近人,和那些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贵族们并不一样。
他很务实,精通朝政的方方面面,提出的问题往往切入要害,直至本质。但他又很贴心,知道很多时候不是经办人的错,有些事务牵连广泛,各部协调不力,互相推诿,导致结果不好。
这种世故、精明又透着人情味的领导,试想谁能不喜欢?
徐佑的初次亮相堪称完美,让他成功的在尚书省站稳了脚跟。但他并不专权独断,公开说明尚书省还是由两位仆射具体负责日常庶务,他的工作重心是军队,并不会经常到尚书省坐班。
不过,若是尚书省的官员们平时遇到工作之外的难处,比如家庭子女老人,缺钱了生病了搬家了求学了,都可以来找他帮忙解决。
也就是说,徐佑他主抓后勤,让尚书省的同僚们能够安心工作。
这个切入点可谓稳准狠,工作关系再亲近,能有生活里亲近吗?
御下之术,无非立威和施恩,徐佑初来乍到,立威嫌太早,施恩则不必忌讳,随时随地,从早到晚。
只要锄头挥得好,谢希文就算在尚书省修了长城,徐佑也能全给他挖塌!
第七十二章 将死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来临,张玄机也从钱塘赶回金陵,家人团聚,饮酒赏月,热闹非常,徐佑发明的月饼也已经全国风靡,并经过多次改良,诞生了许多新品种,深受所有阶层的人们喜爱。
当然,还是老传统,月饼又被称为“徐郎饼”。
徐佑对这个称呼持保留意见,因为有年芳正好的女郎们中秋聚会,常常端出一盘月饼,高喊着姊妹们,吃徐郎,然后各自挑选,小口轻吮,暗自回味,据张玄机用统计学理论估算,每年中秋,徐佑被吃的次数足以绕金陵三十圈,这换了谁也忍不了啊。
所以在大将军府,月饼就是月饼,严禁叫徐郎饼。斗天师就是斗天师,五子棋就是五子棋,严禁叫徐郎博。折扇就是折扇,严禁叫徐郎扇。诸如此类。
“夫君,是不是想念文君了?”
张玄机刚和一群婢女用竹竿把花灯挂上树梢,额头微有香汗,见徐佑独坐凉亭里,不饮酒也不用膳,只是俯首望着池塘里的游鱼,似乎水波荡漾的痕迹,远比这满院子的华灯和天上的明月更吸引他。
“文君前几日来了信,她在江陵一切尚好,让你我不必挂怀。”
徐佑笑着招了招手,张玄机走过去坐在身边,道:“夫君从益州回京时,没顺道到江陵去看看文君吗?”
“我江陵城外停船一夜,不过没有入城,她要尽孝,又何苦出现乱了她的心境呢?”徐佑轻叹口气,道:“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们很快就能团圆了。”
正在这时,清明进入院子,走到徐佑身边,低声道:“宫里消息,皇后已有临盆之象,太医预估就在今夜子时,最迟明日凌晨。皇帝已命李豚奴备车来接郎君入宫,马上就到府门。”
徐佑缓缓站起,对张玄机歉然道:“特地让你从钱塘回金陵过节,结果却不能陪你好好的赏月……”
张玄机素手为徐佑整了整领口的衣襟,柔柔笑道:“去吧,皇后产子是朝廷大事,也是我们徐氏的大事,我在家等你回来!”
徐佑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轻轻一吻,有人等着回家的感觉,不论在哪一个时空,都是最动人的浪漫。
入了宫,安休林候在崇宪殿,双手紧扣,满面焦急,时不时的抬头望着屏风后的产阁。旁边侍候的黄愿儿见到徐佑,如同见了救星,忙快步迎过来,压低嗓音,道:“大将军,你得劝劝主上,他的身子骨不能这样熬着,刚才就头晕的厉害,你说这临盆的事,谁也没个准信,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果的……”
徐佑点头表示明白,脚下不停,趋前参拜,道:“陛下!”
“微之,你来了!”
安休林这时才看到徐佑,忙拉着他起来,眼巴巴的道:“皇后不会有事吧?侍医都进去小半个时辰了……”
耳中听着里面传来惨叫声,以徐佑不多的妇产科知识来看,应该是临盆前的宫缩和阵痛,这个阶段到顺利生产,时间可长可短,纯粹看个人的生理条件以及医生的手法还有运气。
楚国宫廷养有女医官,称为侍医,平时负责给后宫妃嫔诊断治疗一些妇科病,生产时负责接生以及后续的诸多调养事宜。
为皇后接生的女侍医叫辛芸娥,其父是扬州名医,自幼耳濡目染,学的精湛医术,尤善妇科,丈夫在江州某郡做个小官,后被征召入宫,凭借医术,很得后宫妃嫔们的信赖。
“有辛侍医在,皇后绝不会有事,陛下且放宽心。”
“那就好,那就好!”
安休林松了口气,他只是想从徐佑口里听到肯定的答案,然后让紧张的情绪得到舒缓。这一刻他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只是普普通通的父亲,更或许这个尚未出生的婴儿身上,寄托着他对江子言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深情。
“啊!”
他突然露出痛苦之色,手捂住了心口。
徐佑忙扶着他坐到榻上,劝道:“陛下,坐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去西殿歇息,这里我守着就好……”
安休林喘着粗气,抓住徐佑的手,虚弱无力的道:“也好,我去西殿歇会,等孩子生下,你让李豚奴速来告知。”
“好,有我在这,陛下安心!”
徐佑扭头对黄愿儿道:“大长秋,快送陛下去西殿。”
支开安休林和黄愿儿,崇宪殿以徐佑为尊,外面有李豚奴,产阁有秋分,辛芸娥为了替丈夫求官,早被徐佑买通,所有都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只等皇后产子,就可彻底断了六天的布置!
这一等就等到了凌晨,寅时中,终于听到产阁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辛芸娥先抱走婴儿,到旁边放着热水的房间做了简单的清理,又裹上特制的黄缎包裹,然后再抱到徐舜华跟前,道:“恭贺皇后,天家喜添一位长公主。”
公主?
奄奄一息的徐舜华猛的睁开双眼,脑海里乱糟糟的,不知是喜是悲,难道这些年所有的辛苦和付出,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吗?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不开眼,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何时!
可当她看到被紧紧包裹着的女婴时,身为人母的大爱汹涌而至,忍不住热泪盈眶,挣扎着把婴儿抱在怀里,幸福的贴着她的小脸,喃喃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辛芸娥不动声色的看了眼秋分,秋分会意的后退了几步,然后消失了一会,再出现时面色如常,对辛芸娘点了点头。
辛云娥终于放下了心事,这时才惊觉裙装里面已经被汗水浸透。
得到消息的安休林迅速回到崇宪殿,看到是女婴时并没有任何失望的神色,反而和徐舜华同样的幸福满满,或许这个孩子的意义对他而言已经超越了传宗接代和延续皇权,只为纪念逝去的江子言。
爱与被爱,谁又说得明白呢?
皇后产女,当然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皇帝大赦天下,赐金陵乃至周边六十岁以上老人酒食,并免除了皇后家乡义兴郡一年的赋税。
可在某些朝臣心目中,却无不感到万分沮丧,作为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若是男婴,该是多么振奋?
不过,转念一想,公主也勉强可以接受,至少说明皇帝皇后的生育没问题,堵住了那些背后非议的人的嘴巴,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别的妃嫔开花结果。
只是,很遗憾,老天没有给安休林太多的时间。
长公主的弥月礼在乐游苑举办,群臣到贺,由皇帝给长公主取了小字,生于满月,故名阿满,至于正式取名,要到三个月后。
徐舜华举着她的小手,对徐佑摇了摇,笑道:“阿满,快叫舅舅,以后让舅舅给你撑腰,他是大宗师,武功天下无敌,有人要是敢欺负你,就让舅舅打他的屁股……”
安休林笑道:“有父皇在,谁敢欺负她?”
徐舜华白了他一眼,道:“父皇要操心的事太多,顾不来我的长公主,还是靠着舅舅,我这当娘的安心……”
安休林和徐佑对视一眼,同时大笑,却见一人头戴孝巾,哭着冲了进来,跪地哀恸不已,道:“陛下,臣父于刚刚薨逝了!”
“什么?”
安休林腾的站起,声音抖颤,道:“叔父薨了?”
太尉安子尚去年冬得了伤寒,一直未曾痊愈,前些时日还听闻渐有起色,谁知还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
安子尚的死,成为了压垮安休林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位平时不怎么着调的叔父在江夏王死后力推他登上帝位,之后又作为太尉和领军将军帮他稳定朝局,平衡各方势力,犹如大楚的定海神针,帮了他许多,没想到岁月不饶人,终究还是先走一步。
前往太尉府祭拜过后,安休林就病倒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眼见过不了几日。
朝中暗流涌动,局势在顷刻间,变得凶险无比!
第七十三章 遗命
皇帝病重,没有立储,
这是一个帝国天大的危机。
然而危机之下,对某些人而言,也孕育着天大的机遇。
安休林病重当晚,庾茂悄然进入山阳王府,第二天大早,山阳王安休渊进宫侍奉,衣不解带,通宵达旦,亲自试药、喂药,满面戚色,还被黄愿儿撞见在角落处暗自垂泪,种种表现,让安休林心里大为感动,这日召进寝宫,抚其手背,叹道:“想我们兄弟十三人,除过病死的,大多死于元凶之手,唯有你彼时年幼,尚得保全,此为天数使然。如今太祖这一脉,只余你我,而我眼看没几日好活了。你年十六,平时狂绢了些,但这段时日我看你心地良善,并非传言那般的不堪,今后切记要慎开杀戒,宗室的兄弟们纵有错失,亦多加包容,莫要再重蹈元凶覆辙……”
安休渊痛哭失声,以额头不住的触碰皇帝的手,竟哀伤到不能言语。
又过了两日,太极殿,西殿。
温如泉亲自诊断后,对外面苦苦守着的徐佑、柳宁、谢希文、陶绛、袁灿、檀孝祖、顾怀明、顾允、袁阶、曹擎等人摇了摇头,道:“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诸公要早做准备。”
众人齐齐看向徐佑,徐佑知道他们的心思,道:“都随我进去吧。”
殿内药味弥漫,安休林躺在床上,神色萎靡,行将就木,招手让徐佑近前,声音断断续续,又微不可闻,道:“谁可统承洪绪,你们议出人选了吗?”
徐佑道:“正要奏请陛下,皇室现年十四岁以上的男子共有七人,分别是山阳王安休渊、临贺王安怀彦、南平王安怀昱、始安县王安怀融、桂阳王安怀宣、东平王安怀雍以及历阳王安怀况,究竟立谁为储君,臣等不敢僭越,还望陛下明谕!”
听着也是凄惨,偌大的皇室,安子道称帝时杀了一批兄弟侄子,等到安休明这个元凶继位,更是大杀特杀,同辈兄弟几乎屠戮殆尽,子侄辈也杀了不少,结果现在人丁凋敝,到了关键时候,只有七人够资格进入候选行列,别说和那些大家世族们比,就是和普通的小康之家比也差之远矣。
安休林挣扎着坐起,道:“大将军留下,其他人先退至殿外等候。”
谢希文心有不甘,但又不敢抗旨,看了眼徐佑的背影,躬身缓缓退出西殿。陶绛低声道:“主上这是何意?就算托孤,也不该斥退我等,独与大将军私谋……”
谢希文立于门口,脸色凝重,没有做声。可他知道皇帝已经决定了由谁继位,这是私下里征求徐佑的意见,想要取得他的全力支持。
皇帝到底会选谁呢?
山阳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可品行不端,实在不足以为人主。其余六人也大多不怎么成器,如果非得矮矬子里挑高个,也只有桂阳王安怀宣素有仁孝之名,尚可造就。
不过,安怀宣是安子道弟弟、淮阳王安子昭一脉,论亲疏,无法和山阳王安休渊相提并论,未必能够脱颖而出。
……
“七郎,我决意立山阳王为皇太弟,承继大统,你意下如何?”
年初送穷的时候,山阳王曾向皇帝告过徐佑的黑状,说他生活奢靡,后来派人查了查,应该没受什么人指使,纯粹是这位山阳王听说徐佑很受金陵女郎们的欢迎,所以心生醋意,背后给他泼脏水。
这专属于纨绔子弟的幼稚,让徐佑一笑了之,没和他一般见识。可要是这样的纨绔子弟当上皇帝,后果实难预料。
可徐佑没有犹豫,道:“我和山阳王从无来往,了解不多,若陛下认为他足以承继大统,我绝对全力支持!”
安休林欣慰道:“兄终弟及,曹魏时已有先例,只要你支持,那我再无后顾之忧……”旋即再次召众臣入内,命黄愿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诏书,立山阳王为储君,同时封徐佑为太尉,晋爵秦公,大将军、领军将军、录尚书事等职衔照旧。封柳权为司徒,晋爵河东侯,仍兼中书令。封谢希文为尚书令,加侍中,晋爵新吴侯,开府仪同三司。封陶绛为尚书左仆射,晋爵永阳侯。以此四人为顾命,夹辅山阳王。
“……朕本愚笨,于临川封国逍遥自在,念不到此,因籍时来,遂承大业。风道沾被,升平可期,遘疾弥留,至于大渐。公等奉皇太弟,愿如事朕,柔远能迩,辑和内外,当令皇太弟敦睦亲戚,委任贤才,崇尚节俭,弘宜简恵,则天下之理尽矣……”
“陛下!”
众人皆流涕而哭。
“哎,死生有命,夫复何言!”
……
回到大将军府,何濡等心腹已得知宫里的消息,鱼道真忧虑道:“山阳王为储君,怕是楚国离大祸不远了。”
徐佑道:“何出此言?”
“莫非大将军忘了,征伐关中时,山阳王曾在东市赊买绫罗千余匹,事后拒不认账,导致东市罢市,百姓们闹到了尚书省,最后还是皇帝用内库的钱为他还账,方平息了罢市。”
“我听说他也因此被勒令在家闭门读书,这两年应该颇有长进……”
“长进?”
鱼道真轻笑道:“都是故意做出来给皇帝看的。不过,山阳王确实学聪明了,这些天他日日夜夜侍奉病榻前,朝野称颂,得为储君,倒也让人无话可说。”
何濡笑道:“亲疏远近,世人皆知,皇帝只有这一个亲兄弟,再不成器,也总比把江山社稷交给别脉的好。”
他话锋一转,若有深意的看了徐佑一眼,道:“至于山阳王是不是昏聩,哈,对我们而言,他越昏聩岂不越好?”
徐佑皱眉道:“不要胡言!主上待我以赤诚,我不能负他,当尽全力辅佐新主……”
何濡微微笑道:“是我失言,七郎莫怪。”心里却道,只怕事到临头,由不得你了。
第二天午时,安休林驾崩,死前拉着徐舜华的手,道:“有七郎在,定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好生照看着阿满,待她长大后找个好人家,未必公卿贵族,只要疼她爱她就够了……舜华,你……是我对不住你……”
说完溘然长逝,徐舜华咬破了唇,心中哀痛不足为外人道,若非记挂着女儿,当真会追随安休林于地下。
一个时代落下了帷幕!
第七十四章 挑拨
短短五六年间,大楚换了第四位皇帝,坊间各种议论,聚焦在是台城的风水问题还是大楚的国运问题的争执。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风水派说台城的结构冲了煞,朱雀大道如利剑指着太极殿,折了皇帝的寿。国运派说台城的形制其实极好,却被秦淮河玉带环绕,洗尽了王气,国运日下,反噬到皇帝身上。
诸如此类,荒诞不羁,也只骗骗愚民愚妇,至于真正精通易数和堪舆的何濡,若他肯推演,应该可以推出大概,但这种推演很耗费生命力,轻易不能实施。
十月初六,吉日吉时,山阳王安休渊正式登基称帝,经太常令和礼部合议,把安休林的谥号定为明,庙号太宗。
照临四方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任贤致远曰明,内治和理曰明,这是美谥,也是对安休林一生的总结和盖棺定论。
三省无异议,交由皇帝审批用印后,正式通过。
徐佑以太尉、秦公、大将军、领军将军和录尚书事成为百官之首,太极殿里率群臣高呼万岁,安休渊升座称帝,同日,封王妃姜景容为皇后,尊徐舜华为皇嫂,从崇宪殿移居永禾宫,仪仗如故,尊太后尤媛为太皇太后,居所仪仗皆如故。
然后大赦天下,仅过了十余日,安休渊接连下数道旨意,重新启用庾朓为侍中,参赞朝事,征庾茂为尚书右丞,庾氏的势力重新回到尚书省,且蔓延到了门下。又任命皇后之兄姜兴宗为给事中,兼宁远将军,可随意出入宫禁,侍奉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
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这些旨意,徐佑全都没有反对。
他不能反对,新皇登基伊始,若是政令难出太极殿,权臣和跋扈的罪名就砸到了他的头上。
尤其在两人之间尚未建立起足够信任的时候,他身为臣子,需要维护皇帝的威严,皇帝需要提拔新人平衡朝局,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是,徐佑也必须让安休渊知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并不能为所欲为。
当安休渊试探性的进攻一一取得了胜利,他觉得徐佑等顾命大臣们也不过如此,对他的制约相当有限,于是干脆提议扬州刺史的人选——曾经的山阳王内史韩渚。
中书拟旨之后,在门下被封还。
安休渊不服,再次拟旨,再次被门下封还。
掌控门下省的侍中顾怀明铁了心要让韩渚的任命不能通过,谁敢反对?
安休渊在宫里暴跳如雷,准备绕过中书门下,直接下中旨敕封韩渚,结果御史台数十名御史疯狂上表,充分发挥了战斗力,指桑骂槐,旁征博引,各隐喻暗喻明喻,直骂的吐沫横飞,安休渊几时见过这等架势,顿时怕了,紧急召见徐佑,道:“大将军,韩渚虽然才名不彰,但他在我身边多年,我深知之,实在是难得的贤才,用他主政扬州,人尽其用,于国于民皆有大利……”
徐佑笑道:“我是支持陛下的,但门下有门下的规矩,他们若觉得不妥,自可封还,旁人无法干涉。如果陛下果真要拔擢韩内史,不如先用中旨,等韩渚在扬州做出政绩,门下自然知错……”
安休渊讪讪道:“有朝廷法度在,冒然用中旨,宪台那边怕是难以安抚。大将军,现下该如何是好?”
徐佑思虑了片刻,笑道:“扬州刺史关系甚大,自开国以来,多为皇室遥领,异姓为刺史者不是没有,但往往坐不安稳。以我之见,不如敕封桂阳王为扬州刺史,居金陵遥领,再以韩渚为扬州长史,实则扬州还是在韩渚的治下……”
安休渊大喜,道:“大将军好主意,就这么办!”
“不过,现任扬州长史鲍熙,这些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陛下要用新人,也不可寒了老人的心。”
“那,大将军以为,如何安置鲍熙为善?”
“可调任广州刺史!”
徐佑解释道:“广州地处偏远,无论如何不能和扬州比,从五品长史迁四品刺史,看似品阶和俸禄有变,可不加将军号,不过是单车刺史,论权势,仅平调罢了。”
“就依大将军!”
这次的旨意顺利通过门下审议,桂阳王安怀宣的名声尚可,遥领扬州刺史方方面面都能接受,御史台没了靶子,也收了功,韩渚从毫无实权的王府内史成了扬州长史,可谓皆大欢喜。
晚上,宫中设宴。
安休渊开怀畅饮,双眼迷醉,盯着堂下翩翩起舞的美貌宫女们,毫不遮掩那股子急色。
“陛下,你被徐佑骗了!”
“嗯?”
安休渊扭头看向旁边的姜兴宗,不高兴的道:“为什么?”
“徐佑完全就是在愚弄陛下!”
姜兴宗作为安休渊的大舅哥,两人厮混多年,属于干啥事都一起的狐朋狗友,说话没有避讳,道:“顾怀明是顾允之父,顾允又是徐佑的心腹,门下封还旨意,和徐佑脱不了干系。还有御史台,御史中丞张籍是徐佑的老丈人,那群疯狗御史敢骂陛下公器私用,难道不是出自徐佑的授意?他先把恶人做了,再来主上面前做好人,把杨渚的刺史之职降成了小小的长史……陛下可是承诺过杨渚的,金口玉言,不能不作数,现在让徐佑从中作梗,杨渚就是不说,我也为他觉得憋屈……”
安休渊勃然大怒,摔了酒杯,道:“好老革,敢戏弄我!”
姜兴宗忙捂住安休渊的嘴巴,道:“祖宗,别这么大声,台城里谁知道有没有徐佑的眼线,若谁听到了这番话,再透露出去,他是端戎,握着兵权,又是顾命,谁知道手里有没有遗诏,就不怕学那曹操、王莽,行废立之事吗?”
这样一说,安休渊的脸上登时露出惊恐的神色,道:“对对……”
他目视周边,今夜饮酒作乐的全是山阳王府的旧人,有从事郎中朱幼准、山阳王友孙超之等,全是可以信任的,这才松了口气。
姜兴宗道:“现在别无他法,只能让杨渚受点委屈。陛下,对付徐佑不能急,要慢慢来……”
姜兴宗和徐佑有仇吗?
没仇没怨。
以他之前的级别,还没资格和徐佑结仇。
但是人的野心是没止境的,在姜兴宗看来,徐佑之所以有今日,纯粹是占了外戚的便宜。
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国舅是他!
搞垮了徐佑,现在徐佑拥有的所有,不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吗?
姜兴宗的逻辑,就是这么的朴素。
第七十五章 千里赴一诺
在南朝经历新老更替的时候,北朝的权力结构也在悄然发生改变。
益州回国之后,元光借口受伤,闭门谢客,三天后登门传旨的人发现空无一物,只找到元光留给魏主元瑜的一封信,他则带着於菟和丑奴不知行踪。
元瑜急命侯官曹追查,皇鸟亲自布置,一晃两个月,没查到任何线索,就像是人间蒸发,渺无踪迹。
这日大雪纷纷,元瑜突然想起幼时和元光戏雪打闹的场景,拿出那封意真情切的信,看着里面的内容,眼眶渐渐的湿润,仿佛那个总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走路都不稳当,却缠着自己教他骑马的元光又出现在了眼前。
随后,内府传出旨意,在西郊青龙池边建造十余丈的高台,台上起五层楼,观宇连阙,飞阁重檐,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取名为忆光台。
魏国的兄弟之争,终究没有像楚国那样血流成河,元光不贪恋权位,全身而退,足可为后来人诫。
留在平城的元沐兰却陷入了莫大的危机之中。
渤海郡公贺旸正式求娶元沐兰,元瑜亲口答应了婚事,并召元沐兰入宫。元沐兰冷冷道:“父皇,你当真要把女儿嫁给贺旸?”
元瑜柔声道:“沐兰,来父皇身边。”
元沐兰倔强的站在殿内,不肯前去。
元瑜叹了口气,离开御座,缓缓走到元沐兰面前,道:“你仔细看看父皇的鬓角,是否已生华发?”
元沐兰娇躯微震,抬头望去,元瑜何止鬓角,就连发丝里也夹杂着根根白发,眼角的皱纹深邃如河沟,曾经笔挺英武的身子也开始有些佝偻。
他老了。
先是皇后的背叛,接着是元光的离开,连番恶战,天灾**,国事和家事,还是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大魏皇帝给压垮了
“父皇……”
“沐兰,我近来时觉惊悸,常夜里无梦自醒,辗转难以入睡,用膳也浅尝辄止,食多则胸闷气短,无以名状。太医瞧了,说是无恙,其实我心里有数,怕是天不假年……”
“不会的,不会的,父皇是天子,要千岁万岁……”
元沐兰再忍不住,珠泪顺颊而下。
“傻丫头,古往今来,尚无百岁之君王,哪有千岁万岁的皇帝?”元瑜笑道:“”我不奢求百岁,只望再多活三五年,整治好大魏的内外弊政,不愧对祖宗,也就是了。”
“然而要整治弊政,只靠杀人是不成的,得恩威并施,让那些大姓听话,又不敢稍有逾矩。”
元瑜的目光逐渐变得无情起来,道:“嫁给贺旸,我知道,你很委屈,但你是元氏的女儿,这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回去准备准备,等过了年,我发一道明诏,为你赐婚。”
“沐兰,我看贺旸真心可嘉,日后对你必然宠爱备至,男人重在权柄,容貌其实无伤大雅。等你们成亲之后,我再封他为王,你辞了军职,好生相夫教子……”
元沐兰心里明白,其实元瑜逼她嫁给贺旸,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大姓,另一方面是为了夺她的兵权。
元瑜自知身体撑不了几年,开始有意为太子元泷的继位铺路。元沐兰的兵权太盛,以前的势力范围还局限在六镇,但经过这几年战南楚、平大乘,已牢牢控制住了中军,比起元泷,实在强大了太多太多。
幸好,她只是女郎!
只要嫁了人,生了子,夺了兵权,对元泷就基本不再具备威胁。
离开皇宫,元沐兰站在拥挤繁忙的街道里,听着周边吵杂的各种声音,突然感觉无比的孤独,如同和这个世界完全隔离开来,他们在过着人生,而自己呢,只是人生里的过客。
“喂!”
一只素手从后面搂住了肩,鸾鸟的脑袋露出来,鄙视道:“还是二品小宗师呢,连被人摸到身子也不知道,我看你的修为越来越退步了。”
元沐兰淡淡的道:“如果不是你,别人早就身首异处了。”
“好害怕啊!”
鸾鸟搂着她往前走,低声道:“贺猪猡求亲了,主上怎么和你说的?”
“父皇要我以大局为重,受些委屈,帮他稳住诸姓贵族。最好再辞去军职,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我就知道……”
鸾鸟翻了个白眼,道:“你怎么回的?”
元沐兰沉默。
鸾鸟停住脚步,松开了手,走到元沐兰正面,难以置信的道:“你答应了?”
元沐兰惨然笑道:“我能拒绝吗?”
“你当然能拒绝!”
鸾鸟气的声音拔高了几度,道:“凭什么?在外面领兵打生打死的是你,回平城联姻取悦大姓的也是你?你是公主,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的金银玉器,想赐给谁,就赐给谁!”
“鸾鸟,慎言!”
元沐兰轻轻抱了抱她,道:“父皇老了,满头白发,我的命从他而来,自然也可给了他去,嫁人而已,没那么可怜。我先走了,想单独静静,别来找我,也别来烦我!”
鸾鸟无法再多说什么,目送元沐兰离去,她的身影,从没像现在这样的凄凉。
“来人!”
鸾鸟突然道。
旁边巷口出来两人,躬身道:“鸾鸟大人。”
“将西市冯家牙行的行主带来见我,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
“诺!”
两刻钟后,冯行主战战巍巍的垂着头,不敢看鸾鸟,也不敢发声,看上去就是老实本分的商贾。
鸾鸟笑道:“我知道你是秘府的银鱼,别装样子了,今日不会取你的性命,只是让你帮我一个忙。”
冯行主听出来这不是鸾鸟的诈术,而是确实暴露了身份,他倒也坦然,一改方才的胆小,道:“大人请说,能做的,我尽力而为。”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告诉徐佑,当初他答应的事,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冯行主想了想,道:“可以,但我要离开平城!”
银鱼身份暴露后,只有两条路,要么撤回金陵,要么舍身就义,既然鸾鸟只是让他做个信使,那便趁机脱身。
徐佑很快得到秘府的汇报,吩咐鱼道真继续加大对平城的监控,重点是贺旸的行动轨迹,并分批次撤离可能暴露的暗谍。
鸾鸟当真不可小觑,要不是这次因为元沐兰的事,她主动点破,秘府还不知道冯行主已经暴露,虽然潜伏在平城的人都是单线联系,一人的暴露不会影响全局,然而谁知道鸾鸟究竟掌握了多少线索?
又过了一个多月,新年如期而至,徐佑参加完元日的朝中活动,大张旗鼓的回义兴祭祖。
由清明假冒替代,张玄机陪同证明,徐佑带着朱信悄然离开义兴,前往平城。
两人日夜兼程,一位大宗师,一位二品小宗师,几乎不需要休息,只用了六天六夜就到了平城外。
朱信潜入胡记布坊,和霍覆海接上头,知道贺旸今夜会到歌台舞榭云集的沉香坊饮酒作乐。
徐佑换了大乘教的黑色僧衣,头戴幕篱,于子时潜入沉香坊。
这里是平城最大的青楼,占地广阔,放眼望去,无数的亭台楼阁起起伏伏,中间有各种各样的廊桥相连,桥下引活水蜿蜒而过,灯光溢彩,美不胜收。
楼阁之间,建有数十座圆柱体的高台,数百名舞姬穿着诱人的衣裳,分别跳着不同类型的舞蹈,有北魏最流行的代面舞,是效仿元沐兰戴着鬼脸面具冲锋陷阵的故事编排的舞蹈,铿锵有力,颇有美感。其他还有拔头舞、踏摇娘等等,让人眼花缭乱,不知今夕何夕。
贺旸正是人生得意之时。
脑满肠肥的他和朋友推杯换盏,怀里抱着身段娇柔的美貌女子,叹道:“再过几日,就要迎娶秀容公主,我这惧内的毛病改不了,可惜以后再来不了沉香坊了。”
有人笑道:“渤海公别气我等了,大鲜卑山的明珠被你采了,还有什么不如意?沉香坊的庸脂俗粉,就是加一起,也比不上秀容公主的一根发丝。”
“对啊,我听说成亲之后,渤海公就要封王了,这是一箭双雕,可喜可贺啊!”
贺旸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满脸的肉一抖一抖,道:“你们这些啖马粪的家伙,只能看到好处,知道公主的武功吗?二品小宗师!十个我不够她一拳打的!”
“哈哈哈!”
众人哄笑,又有人道:“我们鲜卑人还怕这?越烈的马,越是要驯服,几鞭子抽下去,我保你一振夫纲!”
贺旸心里痒痒,手开始上下移动,道:“嘿嘿,我也是这样想的,嫁到了贺府,由不得她使公主的性子……”
正在这时,突然从夜空之中传来黄钟大吕之声:
“元沐兰屠戮我大乘教数十万众,今夜杀了她的夫君,为死去的教众报仇雪恨!”
然后,一道璀璨的剑光掠过。
明月黯淡了几分。
贺旸的脖子出现浅浅细细的血痕,骤然断裂,脑袋咕噜噜滚到一边,肥硕的身子歪歪扭扭的倒在了桌子上。
鲜血横流。
一黑衣僧出现在沉香坊最高的旗杆顶端,单足独立,负剑于后,淡淡的道:
“弥勒佛坐化之前,传有法谕,凡我大乘教众,定要不择手段,让元沐兰一生孤苦,谁敢娶她,就如贺旸!”
声音消失,人影也随之不见。
第七十六章 联手剿杀
贺旸之死,激起了平城的无边怒火。
这不仅是武力挑衅,而且是对帝国尊严的侮辱,堂堂渤海郡公,公主即将成婚的夫君,贺氏高门的子弟,在防卫森严的京城里,当着成千上百人的面,被残忍的割掉了首级。
谁能忍?
祖灵都不能忍!
得到消息的元瑜第一时间下令封禁了平城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侯官曹和禁卫军同时行动,满城搜索可疑人员,但是缺少大宗师的北魏,注定要徒劳无功。
康静和灵智被请到现场勘查,两人得出相同的结论,出手之人的修为应该在二品巅峰,善于隐匿行踪,出手狠辣迅捷,很可能是精通刺杀的专业杀手。
侯官曹经过铺天盖地的调查取证,认为大乘教死而不僵,尚有余孽在各州活动,以刺杀贺旸来报复覆灭大乘教的元沐兰,完全可信。
没人知道元沐兰和徐佑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更没人知道元光和徐佑之间发生的那些故事,所以也就没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射到徐佑的身上。
敌国的太尉,不远千里,跑到平城来杀一个从没发生过任何关联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是茶楼里的说书人也不敢这么胡编乱造!
何况,侯官曹一直监控着徐佑的行踪,这会他正在义兴祭祖呢……
于是元瑜连发数诏,冀州、相州、济州、并州、定州等地再次掀起搜捕大乘教余孽的行动,宁杀错,不放过,凡可疑的寺庙全部收为朝廷所有,寺中僧人下狱治罪,就算没有嫌疑,也要严格控制僧人的数量,除少数有名有望的,大多被勒令还俗。
就跟所有朝代差不多,上面有命,下面层层加码,胥吏趁机盘剥百姓,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虽然确实搜出了不少大乘教余孽,但更多的是普通人,全遭了池鱼之殃,寺庙被毁,寺产被夺,僧人被杀,不管是略有家资的百姓,还是家资豪富的士族,也被污蔑和大乘教勾连,搞的家破人亡,哀声响彻于道。
平城内部,更是暗流涌动。
“是时候动手了!”
远处的山顶还有白雪皑皑,可院子里的兰花已经透着初春的气息,崔伯余和康静对面而坐,语气里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康静给他泼了盆冷水,道:“我觉得还是要慎重,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时机只会有适当和不适当,没有最好,眼前的形势,只需再添把柴薪,足够把这场火波及到永宁寺。”
崔伯余目露杀机,道:“佛宗依附国主,交好高门,囤积田地,收纳逃民,吸食大魏的血肉太多年了,不灭佛,早晚会被楚国击败。我们不能等了,必须借这次的机会让主上彻底厌恶佛宗,疏远灵智,再将你推到国师的位置,尊道门为国教,取代佛宗。”
康静劝道:“主上对灵智已有诸多不满,我们只要顺势而为,要不了几年,我有把握让道门完全凌驾于佛宗之上,何苦用这么冒险激进的手段?若是暴露,我们苦心孤诣,全将付之东流……”
崔伯余脸色阴郁,沉声道:“我昨日陛见,发现主上的头发又白了大片,谁知道还能熬几年?太子以灵智为师,笃信佛法,一旦登基,我们怎么和灵智去争?二皇子现在还不成气候,无力和太子争锋,玄真,当断不断,痛悔莫及啊!”
康静默然良久,叹道:“好吧,你说的对,灵秀那边安排的如何?”
崔伯余冷笑道:“灵秀和灵智是同辈,都曾随昙谶修行,后经灵智的大力举荐,成为正始寺的方丈,但和灵智不同,灵秀是个十足的蠢材,脾性暴躁,自诩慈悲,最见不得僧人受凌虐之苦,只要略作挑拨,必会率众发难,把灵智拖下水……”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灵秀听信他人之言,以为元氏已失却民心,只要登高一呼,就会万众响应,便纠集了五六百名弟子和信众,拿着刀枪剑戟棍棒,浩浩荡荡的冲出正始寺,喊着斩妖除魔的口号,准备攻打皇城,结果只行了三里路,被闻讯赶来的禁卫军重重包围。
乌合之众对阵百战精兵,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只半刻钟,灵秀所部死伤殆尽,只有灵秀武功高强,还在顽抗。
灵智匆匆赶来,亲自出手,擒住了灵秀,废了他的气海,交给侯官曹,自己往皇城面圣请罪。
他恨不得杀了灵秀,可现在灵秀绝不能死,更不能死在他的手里,一死,就再也说不清楚了。(这是真实历史里北魏曾发生过的法秀起义)
元瑜盛怒,气得手脚发颤,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在兰京平城,竟然发生了一寺方丈聚众六七百人就敢起事造反的奇闻。
这不是打他的脸,而是把列祖列宗的脸都给打了!
先是贺旸被大乘教刺杀,接着就是灵秀造反,元瑜对佛宗的厌恶逐渐升至了极点,又有崔伯余在旁进言,终于对佛宗进行了严苛的限制和惩罚。
首先,勒令三十岁以下的佛门弟子全部还俗,由此控制沙门无止境的扩充僧人数量;其次,王公以下至庶民,不许私养沙门,凡家中豢养沙门的,限期送至官府,过期胆敢藏匿,一经抓获,沙门身死,主人门诛。由此斩断了沙门勾结贵戚、扎根民众的途径;还有,朝廷成立沙门统,绾摄僧徒,把所有为了逃避赋税劳役而依附于沙门的农户编成僧祇户,同样缴纳赋税,服调劳役,如果遇到战事,还可征召为兵户。由此掐住了沙门的钱财来源。
诸如此类,佛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击,灵智靠着太子元泷的保护,暂时得以无恙,主要还是灵秀造反的过程近似儿戏和无脑,元瑜也不信和灵智有关,但他被逼得只能在永宁寺修行,轻易不得外出,更别说参赞朝政。
然而,这并不是结局。
这天夜里,元沐兰、鸾鸟、崔伯余和康静同时进宫,元瑜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赶紧披衣接见。
鸾鸟道:“陛下,经我仔细查证,刺杀贺旸的人,应该就在平城。”
“嗯?”元瑜道:“查到什么线索吗?”
鸾鸟侧头望向元沐兰,元沐兰微微弯腰,道:“我曾在永宁寺和大和尚交手,这几日查验渤海公的死状,似乎与大和尚的菩提功颇有些吻合之处。”
“什么?”
元瑜惊怒交加,道:“灵智敢这样欺君?天师,你怎么说?”
康静低头道:“同公主一样,我和大和尚也曾切磋过,对他的菩提功略有了解,渤海公之死,确实和菩提功脱不了干系。但是,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菩提功并非大和尚一人的绝学,他的弟子大多修习的也是菩提功,很可能流传于外,被大乘教的余孽学了去,此案,未必和大和尚有关。”
元瑜的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半响,道:“鸾鸟,你指证大和尚,可有实据?”
鸾鸟道:“刺杀渤海公的是二品小宗师,平城之内,二品不过寥寥数人,经查,出事当晚,康天师和崔仆射在道观饮酒赏月,还有从者十余人可以作证。秀容公主也在府内设宴,邀请了王宫大臣们的妻女共同赏月。至于素阙机,虽然没有公开露面,能为她作证的也只有我,但众所周知,她的身形和刺客相差甚远,不可能是同一人。唯有大和尚,说是那夜在禅房静修,却只有弟子的证言,并无外人可以旁证。而公主和天师都是二品,皆认定渤海公死于菩提功,陛下,无论如何,大和尚的嫌疑最大,我建议立即抓捕,交由南狱审讯,不怕他不招……”
“胡闹!”元瑜斥道:“灵智是当朝国师,佛宗僧主,岂是你说抓就能抓的?”
鸾鸟噘噘嘴,根本不把元瑜的斥责放在心上,道:“陛下,沙门包藏祸心,先是大乘教,后有正始寺,灵智身为僧主,怎可能置身事外?尽早除此凶獠,免得遗祸无穷。”
元瑜被她顶撞的心烦,问崔伯余道:“桃月,你的看法呢?”
“臣以为,灵智必定是刺杀渤海公的刺客!”
崔伯余从不无的放矢,元瑜对他很是信任,皱眉道:“理由呢?大和尚总不会无缘无故去杀贺旸,对他有什么好处?”
“灵智要反!”
崔伯余只管给灵智扣上大帽子,现在图穷匕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点犹豫和慈悲,道:“大乘教极可能是灵智的棋子,用来扰乱地方,诱主上和中军离开平城,然后他就可以趁机举事,联合高腾等人占据平城,再和大乘教里应外合,倾覆我朝江山社稷。只不过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发动,就被公主误打误撞,提前抓住了高腾,陛下旋即回京,让灵智不敢妄动。后来大乘教被公主平定,地方渐安,灵智心知不能再等,刺杀贺旸,有两方面的算计,一是打着为大乘教报仇的旗号,收拢大乘教余孽为己用;二是利用贺旸的死,故意激怒陛下对佛宗进行全面打压,他可以号召佛宗弟子同起反抗……”
元瑜腾的站起,帝王的威严弥散开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道:“沐兰,由你率兵包围永宁寺,天师和鸾鸟从旁协助,灵智若敢反抗,杀无赦!”
第七十七章 大和尚,康天师
当铁甲铁面的三郎卫士层层包围永宁寺,元沐兰、康静和素阙机同时出现,灵智心知大势已去,就算投降也是死路一条,元沐兰和康静绝不会让他活着见到皇帝,与其备受屈辱,不如放手一搏,至少得让几个弟子逃出去,传他衣钵,北朝佛宗绝不能断于今日。
“康天师,那夜长街对弈,未分胜负,今日可敢与贫僧再决高下?”
灵智出现在浮屠塔顶层的金刹,手持鎏金迎真身银金花四股十二环锡杖,僧袍无风而动,全身散发着无比惊人的气势。
多年以来,灵智一直被认为是元光之下的北魏第一人,可谓誉满平城,谁也不敢轻视。
不过,真正见过他出手的人少之又少。今日众目睽睽之下,灵智功力全开,看似平静的说话,却清晰无比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如惊雷滚滚,震得那些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三郎卫士们心慌胆颤,竟有人拿不稳长枪,哐当声中,引起小范围的骚乱。
这是无限接近大宗师的修为!
若非灵智得到的受想灭定功法属于残卷,导致菩提功杂而不纯,怕是早就迈入一品山门吗,成为和元光并驾齐驱的大宗师。
元沐兰冷冷道:“灵智,你忤逆君上,密谋造反,现行迹暴露,还不束手就擒?胆敢顽抗,难逃一死!”
灵智大笑,道:“公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究竟谁人忤逆君上,你我心知肚明。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欲和康天师再续前缘,公主可否成全?”
元沐兰是三军统帅,擅长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岂会给灵智各个击破的机会,毅然拒绝,道:“今日为朝廷除逆,非是江湖比武,恕难从命。”她高举长刀,神色冷厉,道:“准备!”
无数强弓拉开满月,幽黑的箭支如林斜指,金属箭头的寒光映衬着满寺的金佛玉像,好似那以慈悲度化世人的佛陀们全都堕落成了恶魔。
“公主,既然大和尚求战,那就让我送他安心上路。”
说完不等元沐兰答应,康静纵身而起,凌空越过密密麻麻的军卒,来到浮屠塔前,双足轻点飞檐,徒升数丈,如此反复,瞬息间来到顶层,和灵智对面而立。
“大和尚,请!”
“天师,请!”
灵智手里的锡杖往下一顿,遍布塔身的五千四百枚金玲同时作响,如九天梵音,普降尘世。
身形攸忽,已至康静身前。
康静双手交叠,猛然张开,金刹周围卷起罡风如刀,呼啸四窜。
“康静的胜算大吗?”
鸾鸟凑在元沐兰身侧,饶有兴致的抬头远眺。她修为不足,看不破两人交手的玄机,只能求助元沐兰。
“师父曾说灵智功力不纯,终生无望一品,可提起康静,却说他深不可测,只等契机到时,便可破开山门,成为大宗师。”
“你的意思,康静等的就是今日?”
元沐兰淡淡的道:“于生死的边界,得窥武道至境,于最受瞩目的永宁寺,杀死灵智,昭告天下,晋升大宗师……还有比今日更好的时机吗?”
鸾鸟眯着眼,轻笑道:“好嘛,康天师了不得!”
金刹之上已经过了百余招,不时有断裂的金玲落到地面,叮叮咚咚,像是洒了满地的黄金。
康静身子倒翻腾空,并指如剑,如蛟龙入水,当头袭来。灵智避无可避,目光凌然,锡杖朝天一刺。
轰!
指尖点中杖头。
金刹砰然破碎。
两人坠入下方的塔身,从外面只看到一层一层的窗楹相继炸裂,大量的木头四处飞溅,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过了刹那,巨大的响声从塔底传来,同时冒出细微的火光。
很可能是两人交手打翻了里面供奉佛龛的烛台,呼吸之间,火势蔓延,从底部往上,吞噬了全是木质结构的浮屠塔,烟尘直窜数十丈,遮蔽了永宁寺的上空。
不过,浮屠塔单独占据了寺庙正中最广阔的区域,周边没有和任何庙舍楼宇相连,并且今日无风,危害不大。
正在这时,一人从熊熊燃烧的火海里走了出来,连可以炙化钢铁的火舌也避让三分,犹如神迹。
康静。
鸾鸟精神大振,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种截然不同的威压,道:“大宗师?”
元沐兰颌首,道:“灵智成了康天师问道之路的垫脚石……”她挥了挥手,下令道:“搜捕全寺,不得放走一人!”
“诺!”
各军军主立刻分头展开行动,每座院子,每间房舍,逐寸逐寸的搜,到处都能听到僧人惨叫和打斗的声音。
昌盛了数百年的永宁寺,毁于今日!
不,应该说毁于僧人不该有的野心。
“恭贺天师!”
康静来到近前,元沐兰和鸾鸟齐齐躬身施礼,这是对大宗师的敬意,他微微笑道:“侥幸!”
鸾鸟嬉笑道:“天师入了一品,感悟如何?”
也只有她能用调侃的语气摆明了打听康静迈入一品山门的秘密。要知道,这种涉及武道最核心的感悟极其珍贵,除了最亲近的弟子,轻易岂能告诉别人?
“入了一品,方知人身渺小,只是浩瀚天地里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从此当谨言慎行,不可恣意妄为。”
康静说了等于没说,鸾鸟腹中暗骂老狐狸,正要继续追问,太了解她脾性的元沐兰出声打断,道:“天师可还要参与接下来的搜捕?”
“灵智已死,稍后灭了火,会找到他的尸身,余孽皆不足虑,有公主和鸾鸟主持大局,不会出什么纰漏。我先回观中闭关一段时日,初成一品,还有太多东西需要领悟……”
“也好,恭送天师!”
等康静离去,元沐兰让鸾鸟负责安排人手疏散寺外的百姓,准备大量的水袋、溅筒、砂土等,前去浮屠塔灭火。她自率近卫捉拿灵智的弟子,经过大半天的厮杀,灵智诸多弟子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只有三弟子跋无竭逃脱。
此人佛法精湛,但武功只是五品,不足为患。元沐兰发出海捕令,全国通缉跋无竭,之后交给侯官曹追查。
第七十八章 谁知女儿心
秀容公主府。
鸾鸟仰躺在西侧的木榻上,从旁边的小几拿着蜜饯,高高的抛起,张口接住,玩的不亦乐乎。
元沐兰穿着单衣,青丝垂到腰身,坐在靠窗的椅子,慵懒悠闲的看着书。
岁月静好,莫过于此了。
“喂,你说,徐佑到底怎么想的?”鸾鸟翻身坐起,双眼冒着星星,道:“秦公、太尉、大将军、录尚书事,又是大宗师,在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了你不惜远赴千里,深入敌境,刺杀贺旸,这样的奇男子,当世谁人可比?可他杀人后飘然而去,既不来见你表功,也不求任何回报,究竟是欲擒故纵呢,还是故纵欲擒呢?”
元沐兰自顾自的看书,没搭理她。
鸾鸟双手托腮,又道:“我最服气的,是他杀人就杀人吧,还趁势给灵智挖了个好大的坑。嘿,菩提功又不是他徐家的青雀舌,想来就来,想有就有啊?对了,我听你说过,那个叫方斯年的丫头修习的菩提功,比灵智还精纯,可他又没学,却连康静都瞒过了,大宗师当真无所不能?”
元沐兰终于受不了,啪的合上书,手捂着耳朵,道:“堂堂侯官曹的鸾鸟,要是哑巴该多好……”
鸾鸟叫屈道:“没我这张嘴通风报信,徐佑还不知道某位威风八面的大魏公主其实已经陷入了危机之中。你不谢我,我接受,可你嫌弃我,我不能忍!”
元沐兰无奈道:“侯官曹不是很忙吗?你天天在我公主府混吃混喝,皇鸟不找你麻烦?”
“平城的事务本就是皇鸟负责,我掌管外侯官,只对外,不对内。魏楚现在是盟友,江东白鹭只以收集日常情报为主,于忠又和徐佑说得上话,凡事不用我操心……”
鸾鸟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元沐兰,凑近她晶莹剔透的耳垂,轻笑道:“我只操心一件事,你到底什么时候和徐佑生孩子……”
元沐兰歪头,冷冷的看着她。
“咋了,我这么美吗?”
“我想看看,一个未嫁人的女郎,到底多厚的脸皮,才能这么没羞没臊……”
“敦伦之礼,礼之大者,周公所以制其礼而教其民,怎么到你眼里就成了污秽之事呢?你到底是看不起周公,还是看不起徐佑?”
元沐兰突然转身,把鸾鸟压倒在椅子里,出手如电,封了她的穴道,一边挠痒痒一边斥道:“我忍你好久了,知道吗?自从上次在钱塘被徐佑擒住,你就天天用他来烦我,这么喜欢,干脆你嫁给他好了……”
鸾鸟动不能动,又最怕痒,笑声哭声喘声夹杂一起,听起来颇为悦耳,不一会眼泪都出来了,沙哑着嗓子,求饶道:“我错了, 错了……哈哈……别,好妹妹,放过我……”
元沐兰出了口恶气,解开了鸾鸟的禁制,鸾鸟面无表情的整理好乱糟糟的衣服,道:“我最近确实疏于对外侯官的管理,今夜就离开平城,去金陵和徐太尉谈谈……”
说完就要离开,元沐兰一把抓住,道:“你和他有什么好谈的?”
“可谈的多了,比如洛州的互市,比如继续加强双方互信,比如他杀了贺旸,某人一点都不感激,甚至还有点怪他多管闲事……”
“你!”
元沐兰羞恼道:“鸾鸟,非要逼我把你关起来是不是?”
鸾鸟叹了口气,难得正经,道:“沐兰,你若有意中人,我自然不会把徐佑往你身边推,人家又不缺女人,张玄机说是江东第一美人也不为过,知书达理,家世显赫,正可为良配。现在的问题是,你的身份会引起很多人的觊觎,先有高远,后有贺旸,高远那时还能靠着自己解决危机,可到了贺旸,若不是求助徐佑,怕是这会已闹得不可收场。那之后呢?若还有别人求亲,你一个个杀的过来吗?”
元沐兰小声道:“徐佑不是说了,谁敢娶我,都会和贺旸同样的下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上不怕死的人多得是,娶了公主,一步登天,徐佑的恐吓只能管用一时,尤其我们为了对付灵智,把徐佑假扮的黑衣僧安到了他的头上,灵智既死,别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元沐兰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的桃花绽放,双手轻轻伸了出去,感受着春风拂过,轻声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如果真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又何惧一死!”
傻丫头,我就是知道你不怕死,才要想尽办法让你有所牵挂,徐佑究竟是不是良人,我不知道,可放眼天下,也只有他可以保你周全。
这时有下人来报,宫内发生了大事,皇帝在朝议时突然下诏尊康静为国师,尊天师道为国教,并当庭亲受符箓,自号元都真君,且要动用千万国帑,令二皇子元敦负责,为康静在平城东南新建天师道场。
这是元瑜搞的突然袭击,事先没有任何的吹风,朝臣们大都迷迷糊糊,见八姓没有出来反对,也就无人做出头鸟。
毕竟这段时日佛宗确实闹腾的太过火,不仅大乘教的屁股没擦干净,连灵智这位僧主都陷了进去,就算让别人来帮忙说话,也没底气和立场。
除此之外,皇帝似乎还有意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灭佛,被太子强烈反对,不惜跪地,以额头触阶,痛哭劝阻,暂时没有实施
鸾鸟皱眉道:“康静太着急了,灵智死后,佛宗已不成气候,对他不再有任何威胁,何必这样赶尽杀绝,徒惹人厌?”
元沐兰摇头道:“着急的不是康静,而是崔伯余。”
“崔伯余?”
“崔伯余是汉人!”
鸾鸟若有所思,道:“主上最急切的,莫过于彻底推行汉化,崔伯余想要借着迎合上意的机会恢复汉人的荣耀,他灭佛,是为了继续打击和佛宗关系密切的鲜卑大姓,巩固权位,然后重新厘定世族高下……”
元沐兰道:“崔伯余是真正的宰相之才,可惜他不是鲜卑人,必定会受到鲜卑大姓的排挤,只望得意时且莫忘形……”
“你如今只有军职,朝议也不列席,管那么多干吗,由得他们折腾。好了,我也该走了,刚才并不是故意捉弄你,今夜确实要去往江东,有人暗中联络白鹭,想要过江归顺大魏,于忠不敢做主,我去瞧瞧……”
元沐兰道:“嗯?还有这等事?现在两国交好,若无必要,还是别生事的好。”
“放心吧,我知道分寸!”鸾鸟笑道:“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徐佑说,我可以代为传达,人家好歹奔波千里,为你破局,道声谢是应该的。”
元沐兰沉默了会,或许刚才鸾鸟的苦心规劝让她动了心,转身走到内室,拿了一块玉佩交给鸾鸟,道:“这是我在六镇时偶然所得,可辟邪除祟,以保平安……”
“玉乃君子之器,节制有礼,既不显迫切,又不显疏远……好,我会亲手交给徐佑。”
第七十九章 问情
鸾鸟顺流而下,抵达瓜步,在一处老宅见到于忠,于忠详细汇报了关于想要投顺那人的全部资料:
王良策,原楚国江州安成郡太守,建武将军,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少有文名,聪慧出众,但成年后仕途不顺,因得罪了庾氏,被长期打压,后来好不容易外放安成,做了一郡太守,却又恰逢天师道作乱,他追随江州刺史魏不屈平叛,多次提出正确的军事建议不被接受,反而因魏不屈的胡乱指挥,导致连战皆败。战后叙功罚罪,王良策因损兵折将,被免去了太守和建武将军之职,回家闲居至今。
“太原王氏的人……”
鸾鸟手里玩弄着元沐兰要送给徐佑的那枚玉佩,道:“他想认祖归宗?”
太原王氏分为两脉,一脉是晋阳王氏,一脉是祁县王氏,当年胡人乱华,晋阳王氏留在北境,依附拓跋氏,为北魏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还是大姓高门,地位举足轻重。而祁县王氏则渡江南下江东,经过百余年的起伏,现在只是中等士族,声望大不如前,更别说和留在北魏的晋阳王氏相提并论。
“王良策是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可他在楚国的前程已经到了尽头,重归晋阳王氏,?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也就是说,你断定他的投诚是可信的?”
鸾鸟皱眉道:“王良策虽小有薄名,但不算什么大人物,既然你可以做出判断,照以前的规矩安排他渡江就是了,为何非要我亲自跑一趟?”
于忠脸露难色,道:“现在两国交好,接受王良策的投诚,会不会引起楚国方面的抗议?要是影响太坏,惹怒了主上,我……”
鸾鸟笑道:“于灭蒙,你可是越来越滑头了,又想立功,还怕担责任……也罢,这个责任我替你担,你放心去干,王良策若是人才,到了北朝,会有他大显身手的机会。”
于忠苦笑道:“我们在外面打生打死不要紧,最怕努力做事还要替人受过,多谢鸾鸟体谅……”
又聊了几句江东的情报工作,鸾鸟突然道:“你安排一下,我要见徐佑。”
“啊?”于忠愣了愣,道:“这个……会不会太危险?”
“怎么?你还怕徐佑抓了我?”
鸾鸟笑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徐太尉在这方面信誉卓著,不必太过担忧,你去安排,就说我有要事和他面谈。”
“诺!”
于忠很快安排妥当,鸾鸟换了男装,拿着大将军府开出的过所,大摇大摆进了金陵,走马观花瞧了瞧周遭的景致,上了秦淮河畔停着的一艘画舫。
“坐!”
舱室里只有徐佑一人,他穿着青袍,没有戴冠帽,随意的用木簪挽了发髻,悠闲自得的拿着白瓷茶具冲泡青雀舌,一举一动,尽显翩翩风度。
鸾鸟跪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看着徐佑提起茶壶,清澈碧玉的茶水从弯曲的壶嘴流到杯中,看似简单的行为,却仿佛透着难以言说的玄妙。
她忽然沉醉其中,可潜意识里挣扎着要打破这种境界,但是直到茶水注满了杯子,也找不到能够开口说话的瞬息。
徐佑笑道:“喝茶!”
鸾鸟惊醒过来,像是做了半场酣畅淋漓的大梦,意犹未尽,却不敢再次轻易的尝试。
大宗师是武道的天花板,进入一品,所思所想所见,非他人可以理解。鸾鸟甚至觉得,徐佑目前的修为或许已经超越了元光,而刚刚成为大宗师的康静更是远远不能比。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唇齿留香,奇道:“好茶!怎么和我在平城喝过的不一样?莫非太尉以次充好,欺我们北人不懂茶道吗?”
“茶自有韵,若韵不显,则失了大半的味道。平城毕竟爱茶的人不多,懂茶的更少,女郎觉得不一样,不是茶的过错,而是冲茶的技艺不足。”
徐佑好似闲话家常,笑道:“若是女郎喜欢,日后可常来金陵,金陵善茶道者有二十七人,又称茗中二十七友,各有独到技艺,能让女郎领略茶道之美……”
鸾鸟狡黠的反问:“太尉是请我一人来,还是请两人同来?”
徐佑微微笑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请教女郎,只是略觉失礼……”
“太尉何必客气?凡有所问,我知无不言。”
“好,我和贵国可以说是死敌,而元沐兰是鲜卑公主,在贵国地位尊崇,可前次岷江边,还有这次见面,女郎似乎特别想要撮合我们两人……”
鸾鸟眼睛一亮,兴奋的道:“原来太尉有感觉的?我还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好了,既然太尉觉得合适,可以早定日子,嫁妆绝不是问题……”
徐佑笑道:“我看公主未必愿意,倒是女郎着急的很……”
“是吗?”
鸾鸟取出玉佩,放上案几,仿佛开到了三个六的赌徒,道:“我离开平城时,公主亲口嘱咐,一定要把这枚玉佩交给太尉。这可是她的母妃留给她的遗物,多年来贴身佩戴,须臾不离,现转赠给太尉,个中情意,太尉难道还不明白吗?”
徐佑不为所动,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笑道:“我相信这是公主送的玉佩,但不会是她母妃的遗物,应该只是杀贺旸的谢礼……”
鸾鸟有些傻眼,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公主府里有秘府的奸细,但是又一想,不对,元沐兰是二品小宗师,除了大宗师,没人能在她的领域里偷听到两人的对话。
只能说徐佑实在太厉害了,和他兜圈子玩手段纯粹浪费时间,干脆直接挑明,鸾鸟坐直身子,双手平放膝前,正色道:“太尉想必也很清楚,公主现在的处境十分凶险。要么嫁人,成为皇帝和鲜卑大姓暂时妥协的牺牲品,要么放弃所有,彻底离开平城的权力之争。但她的性子太过执拗,不愿离开,背弃鲜卑族人该负起的责任,也不愿嫁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这样的结果,唯有一死。据我所知,太尉可能是唯一走进她心里的男子,也可能是保住她性命的最后希望,所以,我想请问太尉,到底对公主有没有那么一丝的动心?不要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好……”
第八十章 歧路
有没有,
那么一点点的动心?
徐佑品着茶,似乎陷入了遥远又的回忆里。
初见元沐兰时,她和萧药儿乘舟东去,那股和江南女子截然不同的绝傲让人过目难忘。后来明玉山交手,更是以锦瑟五十弦,差点尽灭徐佑麾下,飒飒英姿,世所罕见。
再遇到,就是多年后的洛阳之战,徐佑兵雄将广,粮草充足,挟平定西凉之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而元沐兰缺兵少将,粮草仅两月之用,却还是奇谋迭出,和他打的有来有往,完美执行了元光的战略意图,导致洛阳的得而复失。
时至今日,徐佑还记得逐鹿营签订盟约之后,元沐兰骑马离开时那无比惊艳的回眸一笑。
她是大鲜卑山的明珠,是柔然闻风丧胆的鬼将军,是魏人爱戴又敬仰的秀容公主,但在徐佑心里,她是坐而论道的朋友,是惺惺相惜的对手,是偶尔会想起的那个人……
可是,
岷江边上,轻握着她的手,到底有没有动心?
徐佑的沉默,让鸾鸟眸子里的光越来越亮,她仰头饮尽杯中清茶,抹去唇边的水渍,把手一挥,道:“太尉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为表诚意,我可以告诉太尉两个消息,一,康静数日前破开山门,晋升大宗师,今后太尉且不可再孤身犯险往平城去;二,皇帝欲效仿南朝,在大魏境内全面灭佛,虽暂时被太子劝阻,但以我对皇帝的了解,灭佛势在必行。太尉要早做准备,大魏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南顾,若是想做什么,可以放手去做……”
这两个消息固然重要,但都算不得绝密,秘府很快就能查清虚实,并把相关情报传回金陵。
鸾鸟提前透露,既向徐佑示好,又不会损害魏国的利益。
她,毕竟是侯官曹的鸾鸟!
尤其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充满了挑拨的味道。
现在的楚国暗流涌动,徐佑看似权倾朝野,其实办起事来,未必有安休林活着时顺遂。他和新主的关系几个月来始终没有进展,庾氏又在旁煽风点火,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相忍为国,能让则让。
前些时日,因为雍州某郡太守的人选问题,原本吏部已经议定一员干吏,交由尚书令签署,再上报皇帝批准即可,但姜兴宗却另外推了一个人,那人不学无术,是姜兴宗平时厮混的玩伴,从未入仕,徒升太守高位,完全不合规制。
于是吏部驳了,姜兴宗闹到皇帝面前,安休渊直接下中旨拔擢那人,惹得御史台又是疯狂出动,奏章如雪片飞入内府,大骂了三天三夜。
安休渊躲在后宫,拒不上朝,等徐佑、柳宁、庾朓、谢希文、陶绛、顾怀明等入宫请罪的时候,他指着徐佑哭诉:“这天下究竟是我安氏的,还是那群御史的?我是皇帝,还是张籍是皇帝?不就一个太守吗,我连区区五品官都做不得主?那好,我干脆不上朝,天下给你们了,你们想让谁当官就谁去当,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
徐佑等人当即跪地请罪,诏令得以通过,姜兴宗的玩伴顺利当了太守。事后御史中丞张籍请辞,皇帝也不挽留,给他加了金紫光禄大夫的虚衔,回家荣老去了。
此事轰动一时,被外界视为皇帝想要抛开四位顾命大臣,依靠庾氏和外戚来亲理朝政的起始,明眼人都看得出徐佑面临的困境,所以鸾鸟这番话细思极恐。
徐佑不置可否,笑道:“你这样私通外敌,被魏主知道,恐怕难逃罪责,若是日后无处可去,秘府的大门永远为女郎敞开。”
鸾鸟打个哈哈,道:“我吃惯羊肉,喝惯酪浆,喜欢平城的风沙和苦寒,过不来江东的舒适日子,多谢太尉的好意。正事谈完,我这就回京,太尉可有什么话要给公主说的吗?不好意思说,送个礼物也成……”
这厚脸皮估计和侯莫鸦明有的一拼,徐佑知道不满足她,怕是没完没了,起身走到东边摆着的长案处,摊开一把折扇,提笔蘸墨,短短的两行字,跃然纸上。
他修习的是道法,却不是太上忘情之道,超脱天地,又沉浸俗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等到墨干,鸾鸟忙收了折扇,眉开眼笑,道:“太尉果真厉害,寥寥数语,连我都动了心,何况公主那个呆头鹅……我敢保证,这事成了。”
是王婆吗?
这么迫不及待?
徐佑送鸾鸟离开,也在僻静处下了画舫,另乘轻舟,掉头去了青溪里的张府。张籍辞官后心灰意冷,准备回吴县悠哉山水,张玄机去府里看望,于情于理,他都该和老丈人喝一杯送行。
鸾鸟出金陵后,没有乘坐于忠安排好的渡船,这是她的习惯,随时改变事先制定的出行计划,又换了衣裳和妆容,如同那些出门讨生活的渔家女,穿过密集又热闹的码头,登上了一艘不起眼的轻舟。
打扮成普通老妪的素阙机摇着桨橹,载着她过了长江,上岸后沿着小路走了数里,忽遇人拦路,道:“我家主人请鸾鸟过去一叙。”
素阙机二话不说,欲动手杀人,在楚国境内,还是要万分小心。不料被鸾鸟制止,她看这人不会武功,面对两人却举止沉稳,没有丝毫的慌张,见微知著,可想而知,他的主人定不是平凡之辈。
“好,前方带路!”
素阙机想要劝阻,鸾鸟笑道:“对方没有恶意……再者说了,有你在,除非徐佑出手,没什么好怕的。”
穿过层层树林,来到一个小湖边,有一人带着蓑笠,正临湖垂钓。鸾鸟走到他的身后,道:“你要见我?”
“不错,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鸾鸟笑道:“我从不和来历不明的鬼祟之人做交易。”
那人转过身,取下蓑笠,笑道:“巧了,我的出身来历,侯官曹应该查的很清楚……”
鸾鸟执掌外侯官多年,见识过太多的不可思议,但眼前这人还是让她惊呼出声:
“何濡?”
第八十一章 交易
何濡,字其翼,前征北大将军何方明之子,师从昙谶大师,自幼在魏国长大,后越境归楚,辗转追随徐佑,成为最受信赖的谋主,十余年来祸福与共,从默默无闻到权倾天下,奠定了徐佑麾下无人可比的地位。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江北,私自来见自己?
鸾鸟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意,道:“何祭酒,久闻大名,可惜一直缘锵一面……”
何濡直接打断,淡淡的道:“客套话不用说了,我没打算和你交朋友,只是谈笔交易,大家各取所需!”
鸾鸟也不着恼,何濡这样的人,和他兜圈子玩机心只是自取其辱,还不如开诚布公,越简单越好,道:“祭酒请说!”
“我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重返魏国,希望你可以动用外侯官的力量帮我逃过秘府的追杀,并说服皇帝接纳我的回归。”
鸾鸟再次感到震惊,道:“祭酒要回大魏?”
“怎么,不欢迎吗?”
“当然欢迎!”嘴上说着欢迎,可鸾鸟的神色很是凝重,道:“只是,理由呢?我可以明确告诉祭酒,就算归魏,你能得到的权势,或许还比不过你跟在徐佑身边……”
平城的局势比金陵更加复杂,何濡又是汉人,但鉴于他的名望和归顺后的政治意义,元瑜可能会给予高官厚禄,但绝不会让他执掌实权。
“若是贪恋权势,我自然不会去魏国。”
“那,祭酒所求为何?”
鱼漂浮动,水纹泛波。
何濡手里的鱼竿维持不动,眸子里闪过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道:“复仇!”
鸾鸟凝视着他的脸,皱眉道:“当年杀害何征北的安子道已经死了多年,安休林登基后,徐佑甚至不惜动用所有力量替何征北平反,最后请皇帝下诏洗刷了何征北的冤屈,并用国帑在何氏故里立祠祭祀,享受百姓四时香火。在我看来,祭酒大仇已报……”
“大仇已报?”
何濡利落收杆,一尾青鱼挣扎出水,漠然道:“安子道屠戮了何氏全族,如今朝堂之上,南面称尊者是安子道的儿子,据有江东,富有四海者,是安子道的血脉,这算什么大仇已报?”
望着落在草地上翻腾的鱼,鸾鸟的心跳突然加快,道:“祭酒的意思……是想改朝换代?”
何濡熟练的取下鱼钩,把青鱼重新放入湖里,轻声道:“不错,谁来当皇帝,我不在乎,但是坐在太极殿龙椅之上的那个人,绝对不能姓安!”
鸾鸟久久无言,过了一会,道:“安氏定鼎百年,施行善政,颇得民心,门阀士族又大力支持,白贼和长生贼就是前车之鉴,祭酒又有什么法子,能够推翻安氏的统治?”
“安休渊承祧不过半年,尽显昏君之相,柳氏和庾氏又生嫌隙,两大顶级门阀不再同心同德,若要覆灭安氏王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至于如何行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多问。”
鸾鸟故意试探着问道:“安氏覆灭之后呢?别人都不能服众,为争帝位,楚国必定大乱,到时生灵涂炭,祭酒何以心安?”
何濡的唇角溢出一丝不屑,道:“莫非在侯官曹的案卷里,我是忧国忧民的人吗?当年何氏全族被戮之时,可曾有百姓为之鸣冤?乱世各安天命,我只为父报仇,那些蠢如猪狗的人们与我何干?”
鸾鸟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道:“就算不顾及百姓,徐佑对祭酒推心置腹,多年来言听计从,祭酒忍心叛之?”
何濡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暗起来,低头望着水面,道:“竖子不足为谋!徐佑固然千般好,但他太重情义,安休林就是认准这一点,故用假情假义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不得不为安氏的天下殚精竭虑……我若不叛之,只能随他毕生为安氏尽忠,岂不成了笑话?况且我陪他从微末走到今日,就算安氏覆灭,金陵动荡,也伤不到他的元气,仁至义尽,对得住这场际会了!”
或许只有徐佑能让何濡的情绪发生变化,他话锋一转,不再让鸾鸟掌握主动,道:“楚国大乱,不正是魏国的良机?至不济也可趁势夺回豫洛,攻占青徐,把战线从淮河推进到长江。此消彼长,二十年内,元氏一统南北再不是奢望。”
鸾鸟沉吟着,她也是杀伐果断的性子,秀眉飞扬,顷刻间有了决断,道:“好,不管祭酒的复仇大计能不能成,只要你决意归顺大魏,我定会妥当安排,助你离开江东。主上求才若渴,大魏会给你你一展抱负的机会,只要用心,日后未必不能封王拜相,名留青史!”
不管怎样,此事对大魏有利无弊,何濡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全看他自己的手段,真把江东搅的天翻地覆,别说安排秘密通道助他离开,就是把外侯官全部葬送金陵也在所不惜!
何濡点点头,笑道:“你也不用给我画饼,秘府在江东的势力太过强大,一旦我的计划成功,会成为众矢之的,想要离开金陵比登天还难。你得先证实给我看,外侯官确有能力把人从金陵安全送到平城……”
“这如何证明……”
鸾鸟何等聪明,猛然明白过来,道:“王良策是你的人?”
“王良策被庾氏压制多年,安休林登基后,若非我帮他暗中运作,又怎么可能去江州当太守?可惜时运不济,被魏不屈连累丢了官,萌生去魏国的念头。而鸾鸟行踪不定,我正好用王良策诱你南下,然后才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你面谈。”
鸾鸟还能说什么,何濡小试牛刀,就把她算得死死的,真可谓盛名之下无虚士,这等厉害的谋主若能归顺,实乃大魏之福。
“我让于忠全权负责王良策投诚一事,以后有任何需要,祭酒都可以和他联络……”
“为表诚意,我再送你一份大礼。于忠很早就投靠了徐佑,他是秘府伸进侯官曹的耳目,你最好尽早清理门户,免得王良策还没过江就被秘府抓获。”
鸾鸟惊的后心发凉,道:“于忠?”
何濡收了钓具,转身离开,道:“我没证据,你可以不信,但最好把于忠调回平城,不要让他接触机密情报。还有,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主动联络我,我有事会联络你。”
目送何濡消失在远处的密林里,素阙机出现在鸾鸟身后,道:“会不会是离间计?”
鸾鸟摇了摇头,贝齿轻咬,脸色数变,最后下了决心,道:“你现在去见于忠,让他立刻到洛阳,就说侯官曹有针对江东的大计划,皇鸟要亲临布置,务必尽快动身,不许延误。”
“真要杀他?”
“他是于氏的人,我没权擅杀,但可以先控制起来。江东这两年被他经营的铁桶似的,等把人骗到洛阳再动手不迟。”
“好,我立刻去!”
何濡回到府里,进门的时候遇到冬至,冬至前不久刚从钱塘回金陵复职,见他背着钓具,笑道:“哎呀,其翼郎君,几时有的垂钓的雅兴啊?”
“早就有了,只是没空去钓,七郎呢?”
“小郎去了张府,为中丞送行。”
“哦,那好,左右无事,我听说庾法护今夜在自家的香园里召开雅集,你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冬至赶紧求饶,道:“郎君放过我吧……”说完飞快的逃走。
何濡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叹了口气,负手慢慢的往房内走去。
夕阳西下,春意盎然,
可他的背影,萧索苍凉如秋暮!
第八十二章 威逼
香园只是普通的世家园林,占地面积不大,也没什么特别,雅致里不出彩,奢华里不亮眼,在金陵的众多园子里根本排不上号。但是因为它的主人庾法护,香园的名气远远大于它的观赏价值,很多人都以能够参加香园雅集而与有荣焉。
何濡到时,雅集已经开始,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加上何方明已经平反昭雪,弄一张雅集的请柬还是很容易的。
庾法护出门亲迎,并热情的把他介绍给大家,何濡的性子比较尖酸刻薄,但需要他左右逢源的时候,能够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盏茶的工夫,何濡就坐在人群里推杯换盏,像是雨滴融入江河,游刃有余。
香园雅集和别的雅集不同,虽然也吟诗作对,但主要是听庾法护讲笑话,如果徐佑在这里,会特么的以为来到了脱口秀现场。
庾法护穿着宽袍,袒胸露乳,手里的廛柄时而指天,时而指地,那天文地理医卜星象,那儒道佛三教经义,那市井俚语民间传说房中闺趣,他皆能信手拈来,又学的男子女子老翁老妪之声,无不妙趣横生,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过了子时,雅集结束,众人依次散去,何濡佯装酒醉,拉着庾法护非要抵足同眠,庾法护不好拒绝,扶着何濡回到客房,道:“寒舍简陋,祭酒暂屈就一晚……”
何濡忽然坐直身子,眸光清明如月,哪里有半点醉意。庾法护心知有异,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祭酒醒了?可要用点茶水?”
“风主客气,请坐,今夜冒昧拜访,我有事和风主商量。”
庾法护坐到对面的椅子,奇道:“风主?有人叫我谷主,也有人叫我马主,却从没听人叫过风主,祭酒是不是认错了人?”
他号称空谷白驹,所以有谷主,有马主,果然善谑。
“风门虽然行事隐蔽,但两位供奉先后暴露,风主莫非以为自己还能够永久的隐于幕后,坐观世间风雨飘摇吗?”
庾法护目光炯炯,盯着何濡,何濡气定神闲,还给自己倒了杯茶,房间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庾法护忽然一笑,道:“我若不承认呢?”
“那风主从今往后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秘府的严密监控,除非你和风门彻底割裂,否则总会露出马脚,到时庾氏会被牵连,不知道多少人头要落地……风主世情通透,想必不会让事态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庾法护叹了口气,道:“你何时识破我的身份?”
“自我知道六天与庾氏有关,就在寻找符合风主身份的人,如同大天主以昙千的名头行走世间,风门做着南北四方的生意,风主也必须有一个不容易让人起疑,却又能接触各类人等、刺探各类情报的方便身份。庾氏里能够引起我注意的人不多,风主恰恰排在最前。”
庾法护笑道:“你就这样认定我是风主?会不会太过儿戏?”
“当然不止这个原因,风主别忘了,我和风门曾打过多次交道,十几年前顺手收买了几个人,他们每年拿着我给的十万钱,可办事不算得力,至今只查探到两次风主的确切行踪。当然,以他们在风门的地位,既没见过风主的真面目,也没和风主对过话,只是偶然听同僚闲谈时透露出来的,我不能责之太切。后来找到酆都山,庾氏的影子开始隐隐浮现,你说巧不巧,我一查,风主两次出现的地方,你,空谷白驹庾法护,正好在当地游玩……”
庾法护叹道:“这就够了!”
“是,对我而言,这样的证据已经足够了!”
庾法护的反应也是神速,道:“哦,原来祭酒还瞒着太尉,那我就放心了。”
何濡笑道:“这是我的诚意!当年风门帮师尊离开北魏,多年后救了祝元英的命,这次请风门再帮我一个忙,日后的回报会超出风主的预期。”
庾法护想了想,无奈道:“祭酒现在的权势,还要找人帮忙,定是天大的难事,我不敢保证肯定风门可以做到……”
“其实很简单,我请风主在四月五日之前离开金陵,寻一处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闭关一个月。”
庾法护眉头紧锁,他听出何濡话里的深意,那就是四月五日会有大事发生,然而什么样的大事,竟让他不惜点明自己的身份来威胁,也要让风门置身事外?
“请祭酒明示,别人是指?”
“任何人!”
何濡声音深沉,道:“四月五日之后的两个月内,必须让太尉找不到风门,庾氏也找不到风门……”
庾法护道:“如果担心风门坏了祭酒的谋算,其实大可不必,风门现已蛰伏,不会参与任何一方……”
“风信令,我知道,风主壮士断腕,用心良苦。但风主毕竟是庾氏的子弟,庾侍中若让风主介入,风主能拒绝吗?”
庾法护笑道:“祭酒或许误会了风门和庾氏的关系,我加入风门,是阴差阳错的机缘,和庾氏无关。后来我继任风主,见六天举步维艰,这才居中牵线,让庾氏暗中资助六天,并由庾氏子弟出任湘州刺史,放任六天在湘州发展壮大……庾氏就像是投钱的钱主,六天只是生意,而我执掌风门,早已脱离家族,就算庾氏有要求,也不能危害风门的利益……”
“不是信不过风主,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请风主闭关两月!”何濡态度很强硬,但他有强硬的资格。
庾法护的右手轻轻敲打着桌面,寂静的房内响起细碎的咚咚声。他好歹也是江东数得着的人物,要不是何濡剑走偏锋,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何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
杀?
杀不得,何濡必定有后手,别说风门,就是整个庾氏也无法承担激怒徐佑的后果。
拒绝?
也不行!
他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好!我明日离开金陵,往广州访友,至少半年方回。期间风门继续蛰伏,不会参与任何一方的行动。”
庾法护决定退让,风门因为徐佑打压的缘故,现在实力萎缩的厉害,不管何濡要干什么,按兵不动是最好的选择。
“多谢风主成全!”
何濡起身作揖,道:“作为回报,风主的身份会继续成迷,从今以后,风门无论遇到什么难处,我都是风门最坚定的盟友!”
离开香园,何濡看到路边树下站着的清明,他笑了笑,道:“太尉有事和郎君商议……”
何濡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负手而行,清明跟在身后,两人回到大将军府,徐佑正伏案批复议事的文牒,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其翼,南蛮校尉府加急呈文,说五溪蛮聚众两万余,渐为寇暴,攻占县城,杀戮官吏,陈景文正调兵镇压,并请荆州军支援……不过,据秘府情报,陈景文任南蛮校尉以来,视蛮族如奴仆,恣意驱使,鱼肉山民,恐个中另有内情。我属意把他召回金陵问责,再选一人担任南蛮校尉,你觉得如何?”
汉魏以来,蛮族遍布江淮地区,尤其以荆雍蛮族骄横难治,没饭吃了要造反,吃得饱了还要造反,故朝廷设南蛮校尉以制之。
南蛮校尉府的治所在江陵,和荆州刺史的关系很复杂。
南蛮校尉品秩为四品,由朝廷直接任命,不归荆州刺史管辖。独自开府,下设司马、长史、参军等僚佐。岁钱三百万,布万匹,绵千斤,绢三百匹,米千斛,和某些小州的刺史差不太多。
但南蛮校尉又必须和荆州刺史搞好关系,毕竟在人家地盘做事,如果被刺史暗中使坏,蛮族整日生事,屁股下面的位子也坐不稳当。
陈景文原是兵部车驾司的令史,后被安休林赏识,派到荆州主持蛮族事务。这人才干是有的,但极度爱财,数年来层层盘剥于下,终于酿成了惨剧。
何濡对这些情况了然于胸,道:“陈景文近来跟姜兴宗走的很近,要是召他回来问责,姜兴宗必会向主上告状……七郎可想好了对策?”
徐佑批好文牒,扔了朱笔,道:“姜兴宗倒是麻烦,你有什么对策?”
之前朝廷的公文往来没有系统和规范,徐佑录尚书事后,协调台省做出统一规定:各部、司、台、寺及地方州郡的奏疏呈文皆用墨色书写,朝廷的批复包括皇帝谕旨和尚书省的处理意见都用朱色书写,时人称为“墨入、朱出”。
“七郎可先任命姜兴宗为监军使,让他前往南蛮校尉府督战。此人胆小怕死,绝不敢前往,只能称病请辞,然后再调陈景文回京问责,姜兴宗就不敢从中作梗了……”
“好计!就这么办!”
徐佑又道:“接任陈景文的人选,你有没有合适的举荐?”
何濡笑道:“薛玄莫久在荆州,素有威望,我猜七郎准备让他调任南蛮校尉……”
“知我者,其翼也!”
徐佑笑道:“澹台斗星已经做了益州刺史,薛玄莫随我征战多年,也该给他个前程。”
“薛玄莫固然是将才,可南蛮造反,却并非全是武事,当剿抚结合,以抚为主。我再举荐一人,不用动一兵一卒,就能平息叛乱。”
“谁?”
“苍处!”
徐佑恍然,道:“你是说,把千巫教法杖给苍处,让他去整顿蛮族?”
第八十三章 失德
千巫教法杖盗取自鹤鸣山的戒鬼井,和张道陵的《九鼎丹书》放在一起,多年来被徐佑藏于密室,从未显露于外。
千巫教盛行于荆雍湘益四州的蛮族聚居之地,为诸多蛮族信奉的正统神灵,这根法杖,就是张道陵当年剿灭千巫教时缴获的战利品,后来经过秘府调查,应该是千巫教的圣物。
而苍处的来历,几乎可以肯定是五溪蛮地位极高的某山主之子,因为只有这样的出身才有资格读书识字、学习汉话。
“清明,去把苍处叫进来!”
徐佑还没入睡,身为亲兵队长的苍处自然不会睡,他候在前院的偏房里,听到清明的呼唤,立刻来到后堂,见徐佑和何濡同时上下打量自己,心里发毛,道:“郞主,祭酒,找俺啥事?”
“你离开五溪多久了?”何濡笑问道。
“十年了吧,记不得了!”
“太尉有意命你为六品云勇将军,加入南蛮校尉府,协助新任南蛮校尉薛玄莫平定蛮族之乱,你愿意吗?”
苍处现在是七品的明威将军,升官算是极慢,也是徐佑有意压制这些亲近之人,免得他们心浮气躁,被人利用,惹来祸事。
“回五溪?”
苍处愣了神,自从父兄全部战死,自己被俘后贩卖到钱塘为奴,他还存着逃回五溪的心,可追随徐佑后,见识了广阔的天地,族人追逐了几辈子的愿景实在幼稚的可笑,他早就断了和那边再次往来的念头,只想跟在徐佑身边尽忠尽职。
“郞主需要我回去,我坚决服从命令!”
“不用那么紧张,让你回去,一是你熟悉那边的情况, 二是朝廷并不想和蛮族开战,你的任务,是居中协调,尽量了解他们的诉求,若是条件严苛,可先打一打,再以打促和……”
苍处摸了摸头,讪讪道:“郞主,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徐佑笑道:“当年初见你的时候,我就猜到你是蛮族里的重要人物。不过,蛮族也是楚人,只要肯用心做事, 出身不重要,我这里都一视同仁。”
苍处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他原姓相,名为相仓,是五溪蛮最大一支槃瓠蛮的少主。永安年间,其父被五溪蛮推举为精夫,也就是领袖,率众造反,后兵败身死。
五溪蛮损失惨重,因此安稳了十余年,好不容易恢复生机,又习惯性的树起反旗。可以说数百年来天下动荡,王朝更迭,唯一不变的就是蛮族的造反意志,朝廷或剿或抚,都治标不治本,颇为头疼。
徐佑动用苍处,是打定主意要彻底解决南蛮的问题,要不然时不时的捅你一刀,伤害不大,可浪费精力。
这时清明从密室取来了法杖,苍处腾的站起,激动的双手颤抖,道:“紫青神杖?这竟是紫青神杖?”
何濡问道:“你识得此杖来历?”
“不仅我识得,五溪蛮人人识得,这是千巫教供奉的巫祖所用神杖,有紫、青两蛇环卫,历代教主只有持神杖才能得到巫祖的认同,行呼风唤雨术,驱鬼镇邪去祟……”
徐佑笑道:“那好,现在神杖给你,你就是千巫教当代教主!”
“啊?”
苍处嘴巴张的比看到神杖时还大,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拒绝,道:“我,我不行……我不懂巫术……”
何濡笑道:“巫术其实很简单,收惊、淘胎、打符、罩钵、谢地安龙、开光立座、拔生替死、画水退煞、打黄坛、烧夜纸、奏曹引渡、祈晴祷雨、走猖团庙等等,不管哪样法事,都是为了驱邪镇鬼,求四季平安、六畜兴旺,总结起来就五个字:吹、跳、打、唱、舞,掌握了五字诀要,又有神杖护体,你就是千巫教的教主。”
接下来几天,由何濡以极限模式快速训练苍处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教主,徐佑则按照计划奏请姜兴宗前往南蛮校尉府督战。
果不其然,姜兴宗害怕,称病不朝,随即徐佑将秘府关于陈景文滥刑苛政、激起民变的情报交由台省议处,决定召他回京问责。
檀孝祖举荐薛玄莫接任南蛮校尉,徐佑表态支持,柳宁最近很怪,徐佑支持的,他从不反对,而谢希文以国事为重,薛玄莫确实精通军务,用来平叛正是人尽其才,也跟着支持,军方大佬和政方大佬意见一致,别人就算有不同意见也不敢置喙,提议顺利通过。
没了姜兴宗进谗言,安休渊对这些既不懂又不感兴趣,爽快用了印,带着朱幼准、孙超之等宠臣微服出宫玩乐去了。
安休渊特别厌恶士族衣冠,喜欢穿短衣袴褶,除过上朝,平素在宫里也是这个打扮,出宫更别说,赤膊芒鞋,怎么舒服怎么来,且不爱带禁卫军,只二十名贴身侍卫跟随,四处游玩,看到有什么新鲜的玩意,也不给钱,直接抢了,若百姓敢纠缠,侍卫们一拥而上,饱以老拳,扬长而去。
不过,大概一个月前,有一家被抢了货物的哭啼不休,又是抱腿又是揪衣,惹怒了安休渊,他疯了似的拔刀又砍又劈,结果死了三人,重伤五人。
御史台自张籍被逼辞职后,战斗力大不如前,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丑事,可也只有七八个御史上疏讽谏。
安休渊在斗争中迅速成长,知道不能和御史们正面对抗,凡御史台的奏疏全部留中不发,压根看也不看,不搭理他们,闹腾一阵,自然消停。
随即,徐佑、柳宁、谢希文和陶绛四位顾命大臣联袂入宫,徐佑怒不可遏,严厉申斥了安休渊的所作所为,他很光棍的承认错误,并保证以后不再犯。
臣子们还能怎么办?
只能由户部出面,对那些死伤百姓进行优厚抚恤,算是把事情解决了。但通过这件事,让安休渊认识到皇权的强大,徐佑他们这些顾命再厉害,可也不敢对皇帝怎么样,顶多就是劝说,劝说,劝说……左耳进右耳出,不当回事,其奈我何?
安休渊老实了一个月,实在按捺不住,趁徐佑忙于处理南蛮的事,再次出宫。由于突降大雨,他从东市转到南市,没找到乐子,又从南市出了篱门,来到土山脚下,正无趣的时候,看到一佝偻老者拉着满车柴薪,艰难的冒雨前行。
他从没见过前胸几乎贴近膝盖、后背弯曲成桥的驼背之人,登时来了兴致,从后跳上柴车,叫道:“老头,加把劲,耶耶去你家避避雨!”
突然增加了一百多斤的重量,老者双腿一软,踉跄着跌进水洼里,口鼻和衣服沾满淤泥,好不容易爬起来,颤颤巍巍的拱手求饶。
孙超之斥道:“这是李将军,去你家是你的造化,还不赶紧?”
老子姓李,安休渊自认是老子的耶耶,也勉强姓了李,自称李将军。
那老者无奈,用力拉着柴车和安休渊返家,他家中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郎,自幼痴傻,没有嫁人,容貌平常的紧,安休渊却笑道:“我玩弄过的女郎虽多,可从没试过痴愚的……今日遇到,也是天意!”
说着竟当众扑了过去,女郎浑不在意,躺在地上嘻嘻笑着,任由安休渊施为。老者哭喊哀嚎,被孙超之和朱幼准左右挟持着进了屋,用绳子绑了,再堵住嘴,然后和众侍卫一道围观安休渊办事,还笑着打赌,一赌两刻钟,一赌两个时辰,赌注五万钱。
赌两个时辰的孙超之摆明要输,但安休渊事后听说,龙颜大悦,赏了他十万钱,不仅赚了五万钱,还博得圣宠,值了!
不过,连孙超之和朱幼准都没想到,原以为只是一夜露水,可安休渊似乎迷恋上了傻女郎,接续五日,天天出宫,还手持鲜花邀女郎游山玩水。
百姓们背后议论纷纷,此事很快传入宫里,太后觉得实在不成样子,召安休渊劝道:“……你若真喜欢那女郎,就尽早把人收进宫里,纵然她心智不佳,但该有的名位也不能少,有我照看着,宫里没人敢欺负她,但人在宫禁之外,万一有了身孕,日后说不清啊……”
尤太后从不过问宫里的事,只在显阳殿里吃斋念佛,这次因为担忧子嗣的问题,才好言相劝安休渊,希望他能妥善安置傻女郎,稍作收敛,给皇室存点体面。
安休渊回到太极殿,气鼓鼓的砸了不少东西,越想越恨,双目喷火,道:“超之,去,给我弄点见血封喉的毒药,我要鸩了这多管闲事的老妪……”
孙超之吓的半死,他再蠢也知道鸩杀太后的事绝瞒不过徐佑,一旦暴露,他全家都得陪葬,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法子劝谏,道:“若太后身死,陛下依礼要守孝,怎么还能自由出入宫门?”
安休渊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听太后聒噪,还忍得住,可要是不能出宫,那干脆让他死了好。
“也罢!”
杀不了太后,却能杀了惹出这事的人,安休渊当即出宫,直奔傻女郎家。可怜女郎还不知凶险,冲安休渊傻笑,被他张弓一箭,射中了胸口,气绝而死。
驼背老者以手捶地,怒道:“昏君,昏君!”
安休渊命人按住他的头和脚,亲自用力碾压,狞笑道:“我瞧你这驼背,到底拉不拉得直……”
咔嚓。
老者骨碎,受尽痛苦死去。(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威势
驼背老者和痴傻女郎之死,让尤太后心惊胆颤,既怕又悔,她念叨着“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没过几天,突发恶疾,从此卧床不起,眼看时日无多。
安休渊乐得清静,也不再去显阳殿请安,但让他不爽的是,因为这次事件,徐佑竟然要他禁足。
孰可忍,孰不可忍!
我是皇帝,你是臣子,天子富有四海,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竟敢禁我的足?
安休远不服气,天大早就骑驴出宫,刚到大司马门遇见了徐佑,他一人站在门口,淡淡的道:“陛下要去哪里?”
“我……我没事,骑驴透透风,这就回去!”
安休渊当皇帝后,胆子大了许多,可面对徐佑,还是不敢太过放肆,不知怎的就怂了,乖乖退了回去,然后各种詈言整整骂了一日。
等天入夜,盘算着徐佑已经离开尚书省,忙叫上孙、朱再次出宫,可这次比上次更惨,还没到司马门就被徐佑堵了回去。
他只能暂时听话!
如此安稳了三日,安休渊差点要闷死在宫里,孙超之献计:“眼看清明将至,不如陛下恩典,准许徐太尉早归义兴祭祖,免得到时仓促……”
安休渊眼睛亮起,道:“妙计!”
于是召来中书舍人拟旨,宣称以孝为先,多给徐佑十日休沐,允他立即返乡祭祖。这种挂着孝道的旨意没有任何臣子能够违抗,徐佑接旨后叮嘱谢希文,务必看好皇帝,不能让他出宫,谢希文答应了。
徐佑前脚刚走,安休渊后脚就要出宫,谢希文也学徐佑堵在门口,可安休渊不吃他这套,鞭子指着谢希文,乜眼道:“皇帝官大,还是尚书令官大?”
谢希文平静的道:“人主非官,何来大小?君上论德定次,使臣下各司其职,则天下大治。大治之国,君若桴,臣若鼓,臣有其劳,君有其功。”
安休渊被他驳的哑口无言,怒道:“连你也要忤逆我吗?”
谢希文寸步不让,道:“君正臣从,谓之顺;君僻臣从,谓之逆!臣事陛下以忠,何谓忤逆?”
“你!好胆!”
安休渊气得火冒三丈,道:“谢希文,你一介寒门鄙士,幸进而成宰辅,竟敢面刺君王,欺朕不能治你的罪吗?”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若陛下厌恶臣,臣当辞去!”
“没了你,天下就无道了?”
安休渊怒道:“邀宠于先帝,弄权于台省,我忍你许久了!来人,扒了他的朝服,去了他的弁冠,扔到池子里清醒清醒……”
孙超之冷笑道:“尚书令,得罪了!”挥了挥手,几名侍卫飞扑上前,抓住谢希文的胳膊,摘掉了冠帽,正要扒衣,得到消息的柳宁、庾朓、陶绛等人匆匆赶来,柳宁单手提着袍摆,老当益壮,一马当先,暴喝道:“给我住手!”
中书令和尚书令同品,但柳宁和谢希文不同,除了中书令,他还代表着柳氏门阀。谢希文的权势完全来自于皇帝,皇帝宠信,就是宰辅总揆,皇帝冷落,他就狗屁不如。
可柳宁在脱离了皇权之外,还有背后门阀的支持,甚至足以和皇权分庭抗礼。这些被安休渊宠信的侍卫,可以不把谢希文放在眼里,但他们没有胆子得罪柳宁,听到如雷霆炸响的呵斥声,赶紧住手,低着头忐忑不安的退到旁边。
安休渊见势不妙,忙带着孙、朱两人和众侍卫闯过宫门,一边狂奔,一边大笑,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后。
“玄晖兄,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
陶绛扶起谢希文,满脸担心的查看有没有受伤,见他只是衣冠不整,并无大碍,这才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周围,不禁悲从心来,顿足道:“这……柳中书,庾侍中,你们说,这算怎么回事!”
柳宁阴沉着脸,没有做声。
庾朓叹道:“主上年少,性子略有跳脱,喜动不喜静,只要我辈好生辅佐,匡正得失,日后定能改过……玄晖,我们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其实也不算什么……”
感情不是你受委屈?
陶绛梗着脖子,还要争辩,谢希文拉住他的袖子,淡淡的道:“侍中说的不错,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不敢有怨望。但主上这样出去,恐再惹出祸事,侍中的话,主上还是听的,请侍中跟去照看一下,免得我和中书令担忧……”
庾朓没有拒绝,带了几名随从,备车追了过去。柳宁陪着谢希文、陶绛回台省,路上他突然说道:“还是要请太尉回京主持大局……”
谢希文看了柳宁一眼,点头道:“我同意。”
陶绛向来不喜欢徐佑,但现在的局势,只有徐佑可以稳住方方面面,否则皇帝再这样弄几次,宰辅们威信扫地,还怎么统领百官?
“我也同意,干脆我跑一趟,去义兴请太尉回京。”
柳宁道:“那最好了,就请仆射辛苦一趟。”
“好,我立刻动身。”
京里鸡飞狗跳的时候,徐佑正在义兴游山玩水,他单独带着张玄机,把少年时常去的那些地方重新走过,两人手牵手,肩并肩,翻山越岭,渴了,喝点山泉,或去山民家借点水喝,饿了,摘野果打野味,徐佑再露一手后世练就的野外烧烤的本事,不过没辣椒和孜然,味道只能说贵在真实,谈不上多么的美味。
离开山区,回到城里,徐佑又带她去看望曾经熟悉的街坊邻居,“这是余三郎,他父亲余伯捕鱼是十里八乡最厉害的,自小瞧着我长大,后来落难的时候,我和秋分无以果腹,全仰仗余伯偷偷送了我们几尾鱼,可没想到,他被太子府的恶奴打成重伤,没几年就去世了……”
余三郎现在也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闻言垂泪道:“父亲去世时还记挂着太尉,说义兴是太尉的家……”
徐佑叹道:“是我徐氏对不住大家,连累乡亲们受苦了,以后若遇到难处,派人去金陵告知一声,或者直接给我写信都行。还有,别叫太尉, 显得生分,叫我七郎。”
“太尉……是,七郎,其实我们也没吃什么苦。这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还把徐家的地分给了我几十亩,去年到今年种了占城稻,一年两熟,吃得饱穿得暖,还能做生意赚取钱帛,日子过的好多了。”
徐佑拍了拍余三郎的肩膀,道:“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接着又去看了周婶王婶那些曾经帮助过他和秋分的乡亲,出身张氏又美若天仙的张玄机让大家都觉得敬畏,可她却毫不介意的坐在不算干净的矮凳上,拉着她们的手闲话家常,很是为徐佑笼络了一波人心。
虽然他不需要,但是夫唱妇随,永远是最美妙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