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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嫁祸

    “鬼师死在了金陵之变的当夜,等第七天主也死后,我就无所谓继任不继任了,也无所谓规制不规制,六天风雨飘摇,全仰仗现任鬼师的妙计续了命,我听他吩咐,救了少典和兰六象,别的倒也没为六天做过什么事……”

    话音未落,左手中指再次掉落,徐佑毫不留情,刀子动的比嘴皮子还快。

    江子言疼的额头冒汗,虚弱的声音骂道:“徐佑,你这鄙夫,我知无不言,你还下狠手,母婢养大的貉子,不知耻的狗辈……”他出身草莽,虽然平时装作文雅,到了生死关头,暴露出本性,满口的詈言,丝毫不亚于思筑都。

    “明见兄,你觉得我是好欺瞒的人吗?”

    徐佑冷笑道。

    江子言深知九真一假的说谎之道,前面所言不虚,可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却用话术轻轻松松的把自己摘了出去,如果他用这套言辞应付皇帝,就算暴露,十之**也能安然脱身。

    徐佑推测,白贼之乱后,六天的形势危若累卵,前任鬼师接受了现任鬼师的计划,选择江子言作为棋子,打入了金陵上层,用无上智慧开此偷天之局,强行为六天续命。

    江子言隐瞒这些,只是不想徐佑知道徐舜华肚里孩子的来历,而这个孩子,才是他和鬼师真正的杀手锏,也是六天得以重兴的根本。

    “你混入台城,到底有何居心?”

    听了徐佑的喝问,江子言心知熬不过去,决定放手一搏,刚准备不管不顾的放出所有毒药,突然浑身僵硬,似乎进入了某个虚幻的空间,头顶星辰轮转,脚下大河横流,周边山川衡越,他先是失去了方向感,然后是视力和听力,再然后大汗淋漓,整个人重新回到了现实。

    还是那座凉亭,对面还是坐着徐佑,只是他的全身上下已经被封住了所有的经脉,除了眼珠和嘴巴,再不能移动分毫。

    二品领域,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可怕!

    那种武力上的绝对差距,让人窒息,也让人绝望!

    事已至此,见反抗无望,江子言反而平静下来,道:“徐佑,你没有证据,杀了我无法善后,主上绝不会饶了你。不如各退一步,我可以投入你的麾下,为你做事,有你在朝堂,我在台城,里应外合,大楚还不是听你的?”

    徐佑看着江子言,露出不屑的笑,道:“知道六天为何始终难以成事吗?因为你们没有底线,为了目的,可以出卖朋友,出卖袍泽,甚至出卖自己,你们什么也不爱,这国家,这百姓,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们都不在乎!你们在乎的,是三天正法和六天治兴的道统之争,是高高在上奴役万民的权柄,是生杀予夺恣意妄为的欲壑,所以你们成不了事,行王道而无仁者之心,行霸道而无王者之气,全靠着见不得人的诡道装神弄鬼了百余年,也到该终结的时候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

    假山对面的楼阁里,带着面具的朱信和清明各押着一人,前后走了过来。

    江子言骤然睁大双眼,那被提着的两人,一个是少典,一个是兰六象。

    今夜,不仅是鸿门宴,还是连环局。徐佑请了江子言和奉节军众将共同赴宴庆功,前将军在城内临时居住的宅子只有两百亲兵,还有不想和徐佑打交道而留下来的少典和兰六象。

    朱信等人秘密潜进去,清明下毒,先手行刺,和侯莫鸦明联手制住少典,朱信用领域逼住兰六象,白易和沙三青守门,然后众人合围,兰六象挣扎了一下,然后束手就擒。

    “明见兄,你以为我顾忌主上,不敢杀你,其实你错了。杀你,不让主上起疑,有很多种方法,比如,嫁祸给六天!”

    徐佑弹出一缕指风,在朱信等抵达凉亭前封了江子言的哑穴,让他不能开口说话。

    “坐!”

    徐佑指了指江子言旁边的石凳,道:“都是老朋友,不要见外。”

    朱信和清明松开了手,少典和兰六象被下了禁制,不能运用真气,但手脚可以自由行动。

    少典死盯着徐佑,宁肯站着,也不入座。

    兰六象既来之则安之,坐到江子言左侧,道:“大将军,我是真心想投靠你的,何必这样麻烦,只需招呼一声,我自会来府内拜见。”

    “是吗?”徐佑笑道:“可我听说,前将军去了廷尉狱,你就乖乖的跟着走了。”

    兰六象叹道:“身不由己,还望大将军体谅!”

    “兰天主,我很赏识你,所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做到了,可以饶你不死。”

    兰六象眼光亮起,道:“请大将军吩咐。”

    徐佑将宿铁刀扔了过去,道:“杀了江子言!”

    兰六象并不惊讶,他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只看亭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奉节军的军副和校尉,还有江子言光秃秃的左手,就知道徐佑已经和他撕破了脸。

    可是,江子言乃皇帝的宠臣,这几年恩遇之隆,无与伦比,单看升官的速度,连徐佑也比不上。

    这样的人,岂是说杀就能杀的?

    兰六象拿起刀,锋利的刀锋映衬着憔悴的脸,苦笑道:“杀他容易,可杀了他之后呢?”

    “之后,我放你离开!”

    “离开?”

    “是!离开大楚,去西域也好,去北魏也好,我个人建议你去南海诸岛,那边物产丰饶,民智低下,凭你的手段,不用三年,就可以统治几个小岛。然后看你的兴趣,从此耽于享乐,慰藉平生,过那赛过神仙的逍遥日子。若是不安于现状,大可试着用武力征服所有群岛,打下大大的疆域,称王称帝。”

    兰六象被徐佑描绘的前景震惊了,忍不住浮想联翩,道:“我,可能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徐佑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味道:“如果你愿意,我私人为你提供十艘海龙舟当做资助,再给两百万钱,等到了广州,你用这笔钱收买亡命徒,购齐兵甲器械,扬帆出海,从此脱困樊笼,如何?”

    兰六象的脸色阴晴不定,之前在吴县北顾里之战,他占尽先机,却还是让徐佑打的一败涂地。再到酆都山之战,又栽倒徐佑手里,那次比北顾里更惨,连跑都没跑掉。接着就是这次,徐佑不用出手,只是出动了几名手下,就让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人说事不过三,兰六象是真的怕了,也真的被徐佑打服了!

    杀了江子言,楚国肯定没法待了,去北魏也是当鲜卑贵族的走狗,受人操弄,何不如到南海去闯一闯呢?

    “好!我答应了!”

    之所以这么爽快,是因为徐佑的口碑举世皆知,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过。这种让自己人放心,也能让敌人放心的被动技能,固然要付出很大代价,甚至有些时候看起来像是呆傻,但人品就是人品,在重要关头,总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兰六象扭头看着江子言,叹道:“前将军,对不住了!你惹谁不好,非得惹大将军,落得这样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江子言心里憋屈,却没法开口说话。他真想告诉兰六象自己也是六天的人,还担负着拯救六天未来的重任。徐佑也真是歹毒,杀人还要诛心,他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救兰六象,最后却要死在兰六象手里……

    徐佑的目光移到少典身上,少典冷冷的道:“我不会为你杀人!”

    “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只要以你母亲的名义立誓退出江湖,从此不问世间事,我也可以放你离开。”

    少典愣了愣,突然大笑,道:“徐佑,你太虚伪了,别忘了,你亲手逼死了我父亲,这会要做什么?示好?故作仁义?还是想我对你感恩戴德?对,他是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我和他也没什么感情,甚至还曾想亲手杀了他,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父亲……你位高权重,武功通玄,身边又高手如云,我杀不了你,不能为父报仇,但我也不会为了活命,对你摇尾乞怜,做出那般奴婢似的惺惺丑态。”

    兰六象深感被冒犯,可他唾面自干,无动于衷。酆都山降了一次,廷尉狱又降了一次,今日再降一次,降的多,早习惯了。

    人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徐佑顾念着两人在钱塘观的那份情谊,给了少典不用杀人而选择的机会,很不幸,他选择拒绝。

    “解开他们两人的禁制!”

    朱信应声出手。

    徐佑静静的道:“既然要为父报仇,来吧,我和你一对一交手,你还有机会杀了我!”

    说完看了眼清明,清明心领神会,走到昏迷的军副和校尉处,往每人的鼻子里点了一点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

    这是解药。

    然后朱信和清明离开了凉亭。

    少典根本没关注别人的动向,他的眼里,只有徐佑。

    素灵玉诀有一招玉石俱焚,以生命力为代价,瞬间把真炁提升到巅峰,确实有机会杀了徐佑。

    大道一乘,素灵上清。

    通明四洞,九元化生!

    “破!”

    少典发出怒吼,单手成拳,似握住了天地乾坤,身具伏龙降虎之力,夹杂着穿云裂石的呼啸狂风,重重得砸向徐佑的胸口。

    昏迷的军副和校尉发出痛苦的呻 吟声,抱着头茫然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这一幕。

    支撑凉亭的粗壮石柱发出碎裂前的哀鸣,徐佑往虚空里伸出一指,庞沛无匹的五符劲凝聚于指尖方寸许的空间,却又如同芥子须弥,不多不少,恰好在少典即将全身爆发的前一瞬,碰触到了他的拳头。

    少典浑身的真炁被五符劲完全压制,就像是引线燃烧到尽头的炸约被厚实的铜钟罩住,不能往外宣泄,只能往内反噬。

    噗!

    少典的眼耳口鼻流出鲜血,接着身体四肢也渗出大片血迹,侵染着衣服,整个变成血人,气绝当场。

    兰六象看到少典的惨状,心里难免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惆怅,可转瞬把这种不该有的情绪抛之脑后。

    不听话的死了,他要听话。

    “江子言,砍掉你几根手指,算是去了我的恨意。怨就怨狗皇帝那么疼你,现在杀了你,正为我死去的六天弟兄报仇!”

    聪明人的优点,不需要知道剧本,也不需要事先排练,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全都拿捏的死死的,不露丝毫破绽。

    兰六象号称精通百家武器,宿铁刀在手,使得如水天交接处惊鸿一瞥的霞光,璀璨绽放,让人目不能视。

    在军副等人震惊而张大了嘴巴的静态画面里,刀尖刺中了江子言的胸口,透体而出!

第五十六章 你变了

    徐佑悲声道:“明见兄!”

    他正要作势扑过去,唇角溢出血迹,捂着胸口痛苦的跌坐椅子里,看在军副等人眼中,应该是和少典交手受了重伤。

    兰六象干净利落的抽出宿铁刀,状若魔神,狞笑道:“徐佑,纳命来!”

    他反手一刀,徐佑险之又险的避过,这时朱信、清明、侯莫鸦明等人从远处出现,朱信身形如电,几个起落,已经接近了凉亭。

    兰六象见暂时杀不了徐佑,也不犹豫,转身飞出凉亭,没入夜色里消失不见。

    “大将军,你受伤了?”

    朱信第一个进入亭子,徐佑焦急的道:“去追,一定要抓到兰六象,记住,活捉他……”

    “诺!”

    朱信急追而去。

    徐佑忙查看江子言的伤势,他只剩一口气,嘴巴里不停的涌出鲜血,可像是回光返照,双目明亮,喃喃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徐佑凑近过去,屈指解了他的哑穴,却听他略带着得意和满足的说道:“你……以,以为……胜了我,其……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徐佑压低嗓音,道:“皇后的孩子,我会妥善处置,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会如你们所愿继承大统。还有,再过几天,鬼师会从金陵前将军府失踪,六天正式宣告灭亡,再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江子言的瞳孔瞬间大开,惊骇、惶恐、不甘、痛恨,万般思绪同时涌入脑海,挣扎着想要伸手去抓徐佑的胳膊,却在挣扎中耗尽了最后的生机,带着无尽的遗憾,悲凉的死去。

    徐佑抱着江子言的尸身,仰天大哭,哀戚之情,痛彻心扉,道:“明见兄,明见兄,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

    单论演技,当年诸葛亮哭周瑜也莫过如此了,军副郝永和校尉等人这时才从中毒的浑浑噩噩里清醒过来,傻傻的看着徐佑,心里均想着:大将军对前将军真的很好……啊,前将军死了?遇刺死了?

    他们跟着慌乱起来,楚**法没有北魏那么残酷,主将身亡,副将不需要陪葬,但江子言在他们陪同时遇刺,怎么也难辞其咎。

    再者,江子言是宠臣,和普通的军主不同,谁敢保证皇帝不会迁怒?

    征伐于外,脑袋挂在腰带上,无不是想要建功立业,若未成功便成仁,功劳没到手,还丢了性命,谁又甘心?

    侯莫鸦明飞掠进凉亭,跪地苦劝道:“大将军,你身中六天奇毒,还是先运功逼毒才是,若伤心不绝,毒气蔓延到脏腑,这八万大军,孤悬益州,该如何自处啊?”

    清明紧跟其后,扣住徐佑脉门,神色凝重,道:“六天的霜月之毒,需要立刻逼出来,否则后患无穷。”

    同样躺在地上装中毒的郗安翻身而起,跟着俯首跪地,叩头道:“是啊,大将军万万珍重,切不可伤了身子。”

    大将军府,全是演技派!

    郝永也反应过来,前将军死了,大将军就是救命的稻草,还不懂趁势抓住,蠢到这般地步,就算被皇帝砍了脑袋也是应该。

    他艰难的爬起身,五脏六腑仿佛针扎似的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咬牙强忍着和郗安并列跪倒,道:“朝廷以千钧重任托付大将军,还望大将军以社稷苍生为念,节哀!”

    徐佑放开江子言的尸体,泪流满面,叹道:“我自会运功,清明,你去看看他们,当务之急,奉节军不能乱,还要仰仗诸位……”

    清明为郗安、郝永等依次扣脉,道:“郗将军中毒较轻,没有大碍,但郝将军和几位校尉中毒较深,估计得卧床调养三个月,无法兼顾军务。”

    郗安忙道:“我素来不喜饮茶,刚才那杯茶只喝半口……”这是解释为何他中毒较轻。

    徐佑当机立断,道:“那就先由郗将军代领奉节军军主,特殊时期,允你便宜行事,以稳固军心为首要,谁敢不服,军法处置!”

    郗安道:“诺!节下绝不负大将军厚望!”

    “清明,你带郝将军他们去偏院疗伤,侯莫在外面守着,严防六天和天师道再次行刺!”

    清明点点头,道:“我明白!”

    郝永却不肯走,眼巴巴的看着徐佑。徐佑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今日的事,和你们无关,六天余孽联合天师道刺杀我和前将军,连我都差点中招,何况你们?日后朝廷问起来,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管实话实说,若有责罚,我为你们扛着!”

    “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

    郝永等的就是这句话,千恩万谢的去了。至于郗安接手奉节军,他毫不羡慕,也不敢怨望,当下保住命再说,能回京更好,打仗立功?谁爱去谁去!

    过了片刻,何濡施施然出现,看着狼藉不堪的亭子,还有江子言和少典的尸体,道:“除掉心腹大患,感觉如何?”

    这次的杀局由他一手策划,结果近乎完美。

    徐佑面色平静,道:“你知道我的,杀人对我来说,从来不是惬意的事……”

    何濡靠着亭柱,意有所指的道:“七郎,你变了。”

    “哦?”

    “如果以前,你不会杀少典,最多废了他的武功,让他没有威胁,然后择一地安居……你变得心狠了!”

    “留了他的命,却杀死了他的心,活着不过行尸走肉。有时候,死,其实比活着容易,解脱了,也就没有痛苦。”

    徐佑抬起头,道:“我这是变好,还是变坏?

    何濡笑了笑,坐到徐佑旁边,道:“这样挺好,为上者该杀人时要杀人,一味的宽仁会让有些人误以为软弱可欺,从而生出不该生出的野心。”

    徐佑默然,他终究还是变成了何濡希望他变成的样子,或许走上权力之路,没人能够例外。

    “七郎,你要做好准备,此次布局虽然没有太大的漏洞,朝廷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但皇帝对江子言的感情不能以常理度之,他若失去理智,怨你没能保护好江子言,再有谢希文等蛊惑圣心,说不定会下旨召你回京。”

    徐佑皱眉道:“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放宽心,谢希文不会如此不智。”

    “我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真有这样的诏令,七郎必须抗旨……”

    “抗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徐佑叹了口气,道:“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吧!”

    ……

    徐佑连夜写就了奏疏,详细说明当日遇刺的情形,并对没能保护好江子言深感自责和愧疚。

    奏疏由加急通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金陵,江子言的尸体也随后装殓,棺木运上一艘海龙舟,徐佑指定奉节军的一名六品荡难将军率五百兵力护送回京,随行的还有郝永等六人。

    郝永等美其名曰回京养伤,实则是回京备询。兹事体大,徐佑的奏疏只是主证,郝永等人的口供是旁证,只有全部吻合,才能确认江子言的死因。

    朝廷在三天后接到了徐佑的奏疏,皇帝闻讯后心悸发作,当廷昏迷,这也是他一年来第二次在公开场合昏迷。

    经太医医治,于深夜清醒,旋即召中枢大臣们进宫。至天明,几匹快马驰出台城,带着旨意前往江城。

    另派遣太常令袁灿率三十名文武大臣,用皇帝仪仗,乘御舟溯江而上,亲迎江子言的灵柩回京。

    黄昏时分,前将军府的管事突然发现,那个孤僻不合群的幻术师卫秉承不见了踪影。

    他以为树倒猢狲散,前将军刚走,这些江湖人就急着另寻门路,连报都没有上报,全当府里从没这个人。

    寒心啊!

    旨意在五天后抵达江城,皇帝问候了徐佑的伤势,对江子言之死表示痛心,令徐佑采取所有必要的措施,控制江城局势,万不可影响军心。

    然后,徐佑还得到了皇帝的贴身玉佩,让他睹物思人,牢记金陵父老的期盼,尽早得胜归来。

    ……

    江子言的死,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他因圣宠而得以治军,在军中的根基尚浅,除了奉节军,对翠羽军和荆州军的影响力为零。

    而郗安身为军副,在奉节军里素有威望,又有徐佑背后撑腰,代领军主后,迅速提拔心腹之人担任军副和各部校尉,并在中层大肆安插人手,全面掌控了奉节军的兵权。

    至此,徐佑已在江城驻扎了十余日,部曲得到了充分的修整,翠羽军百战老军,战斗意志最为坚韧,荆州军经过奉节军前段时间的刺激,求战**更胜一筹,而奉节军经历了军主被刺的惨事,正是哀兵必胜。

    徐佑向张长夜发出战书,让他自缚跪于涪县外,可饶其一命,不然,大军到时,就是他的死期!

    天师道的探子早在十几天前就已经探知楚军的军议内容,知道徐佑打算从内水进攻梓潼郡,故而提前撤出了内水沿线城池的兵力。

    张长夜麾下雄聚了十万人马,摆出阵势要和徐佑在涪县决战,接到战书后回赠徐佑一幅蜀中名家画的《涪县山水图》,图里用朱笔写着杀气腾腾的十个字:

    狄夏死于此,徐佑亡于斯。

    六月二十八日,徐佑在江城誓师,全军在右臂系上白布,打出为前将军报仇的旗号,浩浩荡荡,舟船绵延数十里,从内水迤逦北上。

第五十七章 兵不厌诈

    “报,楚军已过东宕渠。”

    “报,楚军抵达晋兴。”

    “报,楚军连夜过德阳。”

    “报,楚军暂停小溪。”

    “报,楚军入驻北五城。”

    ……

    连绵不绝的情报送进了涪县大营,张长夜只关注一个问题:“见没见到徐佑?”

    “今日午时,徐佑在北五城公开露面,点将誓师,鼓舞士气,我方留在北五城的暗桩亲眼确认,是徐佑本人无误。”

    “江城方面呢?”

    “江城只留守了大约一万奉节军,由郗安新任命的军副孙蛟统领。翠羽军和荆州军主力全部随徐佑而来。”

    “好!”

    张长夜兴奋的双掌交击,扭头看向卫长安,道:“师弟,江城的奉节军是徐佑为防后路被韩师弟截断,故留万人以备完全,孙蛟此人,我早有听闻,守成有余,进攻不足,不可能打通外水,逼近成都。综合所有情报,徐佑确实是要在涪县和我们决战。我提议,你我联名向天师谏言,把驻守在彭模的两万精锐调到涪县,胜负,在此一战!”

    卫长安犹豫道:“师兄,这样会不会太冒险?韩师兄的两万人多为新招募的道卒,摇旗呐喊尚可,真到了两军鏖战,不会是楚军的对手。若他丢了东阳和犍为两郡,彭模就是成都南边最后的防线,你把兵调到涪县,外水将无险可守,无兵可用……”

    张长夜道:“哎,我又何尝不知?涪县的情况你也知道,虽然有十万兵力,但能拿得起刀枪,不至于上阵就尿了裤子的顶天了三五万人,善战的精锐也只有不到两万。徐佑呢?翠羽军纵横四海,从无败绩,荆州军建军百年,世称雄兵,这就是六万骁勇啊,我们拿什么去打赢这场仗?如果涪县大败,我教大势已去,留在彭模的两万人又能抵得什么用?”

    卫长安自从重伤痊愈之后,武功修为大减,且终生无望再次进入五品,心里变得有些自卑,蒙孙冠不弃,让他随张长夜统兵,镇守梓潼郡,再不复往日的自信,没能坚持己见,道:“那就听师兄的……不过,北五城和涪县只有一百多二十里,徐佑出兵,两日即至,我怕从彭模调兵,来不及了……”

    “所以,需用计!”

    “师兄有何妙计?”

    “议和!”

    班雨星年过四十,是阳平治的五大灵官之一,放到其他州治,能和正治平起平坐,他在鹤鸣山干的就是迎来送往的活,平时最是嘴碎,被张长夜派来商谈投降事宜,不求有功,只求拖延,倒是物尽其用。

    进了北五城,放眼望去,处处鼎盛军容,旗甲铮铮,粮草成堆,最难得的是军纪严明,数万人的营寨,竟无一人喧哗,行走期间,敬畏之心肃然而生。

    经过层层盘查,班雨星见到了徐佑,低着头没敢细看,只觉得这位楚国大将军好是威风,身上杀气浓郁,和天师的平易近人完全不同。

    呈上张长夜的议和书,班雨星道:“我家军帅奉天师法旨,怜惜天下苍生,不愿生灵涂炭,故请楚大将军暂停兵戈,商议和谈之事。”

    清明扮作的假徐佑拆开看了信,冷哼一声,道:“张长夜是怕了吗?”

    班雨星恭敬的道:“大将军说笑了,长生军带甲十万,还有道民百万众,随时可以为天师赴死,之所以求和,是天师和军帅仁心厚德,非是胆怯。”

    “哈,牙尖嘴利,好吧,说说张长夜的条件。”

    “一,天师愿尊楚主为太上玄清皇帝,俯首称臣;二,以内水为界,内水以西的益州所辖,归为天师道的教区,朝廷不再干涉;三,岁岁交纳税赋,另呈送钱八百万,绢两万匹……”

    总共七条条款,张长夜姿态放得很低,诚意十足,益州原本就在天师道的治理之下,现在等于说交出了一半的地盘。

    徐佑沉吟良久,道:“可以谈!”

    于是庾腾作为全权代表,和班雨星对接,两人正儿八经的开始唇枪舌剑,揪着条款,一个字一个字的争执,修改,再争执,再修改,然后各找各家军帅请示,等待着下次的交锋。

    同时,驻扎在彭模的两万精锐长生军偷偷的移镇涪县,为了避免被楚军探子发现,甚至乔装打扮成当地的蛮人。

    而在这天深夜,整整一万翠羽军在徐佑的亲自率领下,也悄无声息的离开江城。过东阳郡汉安县后,弃船登陆,从南广沿着岷江不分昼夜急行军,避开了坐镇在犍为郡僰道县的韩长策和他的两万部曲。

    这一万翠羽军,有五千人是唐知俭率领的镇海都,翻山涉水,如履平地,有他们在前方开路,剩余五千人也曾在枫营每日操练五十里负重越野,虽然比不上镇海都,至少紧跟其后,不会掉队。

    当徐佑抵达青衣县,得知彭模守军已按预订计划前往涪县,始故意露出行迹。还在僰道县的韩长策收到情报,登时大惊,急忙带兵回转。

    当他拼了命的赶到青衣县,已经兵老师疲,人困马乏,麾下有人谏言:“楚军很可能在飞仙关设伏,军帅当缓行,多派斥候查探,免得中计……”

    韩长策毫不在意,他脾气火爆,自恃甚高,道:“从我眼皮子底下深入腹地,楚军兵力定然不多,且避而不战,说明楚将乃无胆之辈,若知晓我率军回援,只会躲在县城,靠着城墙防守,岂敢出外设伏,和我于野外开战?”

    遂继续行军,至飞仙关,韩长策犹豫了下,先遣五千人入关,安然无恙,果然没有伏兵,他放声大笑,纵马破关而入。

    再过芦山夹谷时就完全放松了警惕,因为这里有大芦山和小芦山,双山对峙,中间有一段两三里多长的夹谷,可自古从来没有人会在此地设伏,因为大小芦山陡峭之极,连当地的采药人都要拿着命冒险才能爬上去,谁脑袋抽了,放着好好的飞仙关不设伏,跑到这里设伏呢?

    这次韩长策率先进入夹谷,当快到出口时,巨木滚石伴随着漫山遍野的喊杀声砸落夹谷里,眨眼间人仰马翻,死伤惨重,长生军被分成两段,山上冒出无数人影,张开弓弩,如蝗而至。

    韩长策心知不妙,欲往后退,发现退路已被堵死,再看前方,出口也快被巨木堵住,只能猛夹马腹,大喊道:“跟我冲出去!”

    胯下骏马往前疾驰,正巧一块磨盘大小的山石当头砸落,韩长策吐气开声,骏马四蹄腾空,长枪闪电般刺出,红缨以肉眼不见的急速颤动,看似一枪,实则数十枪,枪枪击中山石的侧面,竟然改变了轨迹,擦着马身落到了地面。

    这一枪很是霸道,激起部曲们的士气,有三千多人紧跟在后面,数息之间,冲出了夹谷。

    轰隆声中,夹谷的前后出口都被封死,山上的伏兵火箭齐发,熊熊燃烧的大火将万余长生军烧成了焦炭。

    韩长策已顾不得身后的战况,刚出夹谷,看到青衣城外大约数百步远,有两千楚军正列阵以待,阵前有一将,穿着普通戎服,脸带青铜面具,不知身份,却大摇大摆的立在最前。

    找死!

    韩长策胯下骏马名为探风,是从西域商人手里购得的安息国宝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瞬时速度极快。他有把握,不等那楚将反应过来,就能催马赶到,斩将夺旗,反败为胜。

    “驾!”

    韩长策上身伏低,双腿收拢,长枪放于马鞍旁,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匹无人的战马失控狂奔,不会引起敌人的防范。

    距离过半,探风突然提速,真如风刮过,楚军似乎有些吃惊,后方的亲兵想要冲上来,却前后相撞,慢了一步。

    转瞬即至。

    韩长策忽的直起身子,瞳孔缩小成一点,倒映着青铜楚将的咽喉,长枪如龙,从腋下刺出。

    生死关头,这是入小宗师后,他刺出的最巅峰的一枪!

    楚将的唇角上扬,好像笑了笑。

    他笑什么?

    韩长策满脑袋疑惑。

    不过,他没疑惑太久。

    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楚将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宿铁刀,轻松的架住了这凌厉的一枪,然后刀刃贴着枪尖划过,细密的红缨无声碎落,再顺枪杆抹向韩长策的脖子。

    韩长策没时间震惊,身子本能的往后一扬,欲躲过这致命的一刀,长枪趁势往左下横扫,抽向楚将的腰腹。

    永远不要被动的防守,只有进攻,才能战胜敌人!

    这是韩长策修习武道以来的座右铭!

    可偏偏楚将算准了他的应对,看似用老的招式,诡异的再次发生变化,玄之又玄的攻向韩长策握着长枪的右手。

    韩长策有种预感,在他抽中楚将之前,楚将的刀肯定要砍掉他的手。

    他无奈松手!

    一合之间,逼得韩长策弃枪,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孙冠才能做到。

    莫非,眼前这人,竟会是大宗师?

    不可能!

    韩长策拔出腰间的法刀,以命搏命,猛的劈出十三刀,逼得楚将后退了一步,他借力掉转马头,正要借宝马神速,脱离战斗,却听身后有人轻笑:“既然来了,何必要走?”

    韩长策后颈一紧,被人抓住了衣领,真炁同时涌入,封闭了他的全身经脉。

    “你使诈!”

    韩长策怒吼。

    方才楚将看似被他拼命逼退,实际上是故意诱使他掉转马头,那瞬间后背空门大开,正好单刀直入,一举成擒。

    楚将把韩长策扔到地上,没有理他,宿铁刀高举,冷冷的道:“全军,杀!”

第五十八章 十年曾一别

    青衣之战,徐佑采用镇海都的特种作战方式,出其不意,埋伏兵于旁人看来绝不可能的芦山夹谷,又诱失去了理智的韩长策轻敌冒进,擒贼先擒王,取得了战术胜利。

    敌人没了主将,折了锐气,楚军再以逸待劳,仅伤亡二十余人,全歼了两万长生军。

    纵然,韩长策麾下并非天师道最精锐的部曲,但这样的战果也算是世所罕见的大胜!

    用何濡的话说,杀两万头猪,也未必能这么的干脆利落,何况是两万名全副武装的部曲?

    然而,战争就是这样残酷,胜利者的荣耀,都是用失败者的尸体和鲜血铺就的功名之路。

    徐佑挟大胜之威,进攻彭模。

    彭模的两万精锐北上涪县,只留了两千新卒驻守,如何敢和楚军正面交锋?守将更是吓破了胆,又怕逃回成都被孙冠责罚,竟带头哄抢了屯在彭模的军资,连夜弃城,所部就地溃散。

    徐佑兵不血刃,占领成都南面重镇,彭模!

    北五城还在互相扯淡的楚军立刻翻了脸,庾腾公然指着班雨星的鼻子,大骂天师道的议和毫无诚意,只是虚耗时间的诡计,于是各回各家,由澹台斗星代替假冒的清明指挥全军,对位于北五城和涪县中间的西宕渠发起了攻击。

    这次进攻,距离徐佑占领彭模,只过去了短短的八个时辰。远在涪县的长生军还不知道韩长策战败,彭模已经失守,楚军就在北五城打出了默契的双线配合。

    在没有现代通讯手段的情况下,之所以能做到如此精准,全因为参军司的辛苦付出。

    战争,是计算的艺术!

    江城修整的那段时日,徐佑忙于算计江子言,而参军司的多位参军不知砸坏了多少沙盘,熬夜掉了多少根头发,不限量供应的青雀舌更是不知道喝了多少斤,他们疯狂的计算着徐佑这支偏师的行军速度,计算僰道城的韩长策做出反应和回师抵达青衣的时间,计算何时何地结束战局是最佳,以及彭模守军发生崩溃的方式,计算北五城楚军和天师道翻脸的时机,几乎把所有可能算到了极致,这才有青衣之战的摧枯拉朽。

    参军司现在最常用的口号是“战前算十成,战后喜相逢”,和枫营训练新兵的那句“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相映成趣,后被好事者写成对联贴在了参军司内部的墙上,何濡看到后,又提笔加了横批:百算百胜!

    而澹台斗星也没有辜负参军们的头发,在西宕渠初战获胜,斩首三千级,逼得张长夜退兵回守涪县。这时关于南线的消息终于传来,原本只通知到祭酒这个级别,并严格要求保密,却不知怎么的泄露出去,导致军心惶惶,不少中层将领排队求见张长夜打听情况,生怕发生营啸。

    张长夜好说歹说,暂时安抚住众将,等人离开,对卫长安大发雷霆,道:“去查,去查!查出到底谁泄露的消息,抓到人,我要亲手割了他的舌头!”

    卫长安劝道:“师兄息怒!或许是楚军那边的奸细故意散布,这事是压不住的。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安抚军心,消除南线兵败的不利影响,借助涪县的坚固城防,顶住楚军的进攻,再谋取最后的胜利……”

    张长夜苦恼道:“安抚?怎么安抚?除了赏钱赏粮,我是没别的办法。可天师拨给的军饷粮草只够十万大军两月之用,寅吃卯粮,若两月打不退楚军,又该如何?”

    卫长安也束手无策,天师道占据益州后,疯狂的扩军备战,单单益州一州之地,养了将近十五万兵,其中半数是信奉天师道的道民,自带粮食,不要饷银,凑人头的作用大于上阵杀敌的作用,可还有七八万兵需要掏出钱物来养活,若非益州自古富足,只征粮饷就能把天师道给压垮了。

    就算如此,为了应付徐佑这次征讨,天师道用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搜刮各地的粮食,几乎榨干了益州百姓的血肉!

    “韩长策那个蠢猪,天师让他屯兵犍为郡,不说攻克江城,切断楚军的退路,至少也看住外水,不让楚军骚扰南线。可他是瞎子聋子吗,竟然丝毫没察觉楚军到了青衣县?”

    卫长安为韩长策开解,道:“楚人善出奇兵,胆大又有勇略,韩师兄一时大意……好在只是中计被擒,还有机会营救……”

    张长夜突然道:“卫师弟,你说,韩师弟会不会投敌?”

    “啊?”

    卫长安讶道:“师兄何出此言?”

    “你想,以韩师弟的脾性,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他是小宗师,怎么可能在两军阵前被敌将生擒?”

    “这……”

    卫长安心里也有些疑惑,道:“徐佑修为极高,可人在北五城,确实没听闻楚军里还有修为比他还高的大将……”

    “所以,会不会是韩师弟暗中投靠了徐佑,故意放楚军通过犍为郡,又佯装救援,送了两万部曲的性命?”

    似乎只有这样的解释才说得通,卫长安沉默了半天,道:“韩师兄不会欺师灭祖!”

    张长夜幽幽的道:“卫师弟,人心难测,你还不明白吗?”

    卫长安悚然,几乎汗毛倒竖,是啊,他曾亲眼目睹范长衣和白长绝同门相残,韩长策投敌又算得什么?

    徐佑来势汹汹,兵锋太盛,眼见着益州不保,大难来时各自飞,韩长策另谋出路,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师兄,那,我们……”

    “撤兵!”

    卫长安大惊道:“万万不可!”

    张长夜反问道:“为何不可?不撤兵回去,难道等着成都被攻占吗?”

    “师兄,天师法谕说的清楚,要我等固守涪县,不必急于和楚军决战。楚军远道而来,补给不足,久持对我有利。等拖垮了楚军的,再择机战而胜之。至于彭模的楚军,则由成都方面负责剿灭,无需我们担忧。”

    “话是这般说,可如果韩长策真的投敌,他对成都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们却连对方的旗号、人数和主将是谁都不知道,不知敌而敌知己,这仗怎么打?我怕天师兵力不足,为敌所趁,万一……我是说万一出事,我们又被困在涪县,回援不及,那后果……”

    卫长安难得的坚持己见,或者说坚持遵从孙冠的法谕,道:“师兄,你这是对天师的亵渎!别说区区楚将,就是徐佑,也不会是天师的对手。成都的战事,我们不用管,只要管好眼前,别丢了涪县,就是为天师分忧!”

    张长夜想了想,笑道:“好,听你的!不过,还是写信告诉天师我们的猜测,提防韩长策可能安插在成都的奸细。”

    卫长安表示同意,必要的提醒,不算亵渎天师的威严,道:“我现在就动笔!”

    彭模。

    徐佑正在看秘府关于成都城防的情报,亲兵端着食盘进来,朱信拦住,先一道道尝了菜,才放到徐佑面前。

    “天师道的用毒之术比不上六天,如今六天已灭,不用这么小心!”徐佑没告诉朱信道心玄微的妙用,和清明一样,基本不惧天下任何毒药。

    朱信低声道:“大将军,从江子言尸体共搜出八种奇毒,连清明也只认得其中五种,还有三种不明造毒的药理,不明中毒后的症状,但可以肯定,中者无救,沾着必死……”

    徐佑吃了口饭,笑道:“有话直说吧。”

    “是!”朱信犹豫了片刻,道:“我听清明说,何祭酒从他那要走了三种奇毒里的一种。”

    徐佑继续吃饭,道:“怎么?你怕他会给我下毒?”

    “何祭酒对大将军赤诚忠心,旁人无可比拟,只是……他收了这毒,曾在江城用死囚试药……”

    朱信点到即止,但他的言外之意,试药,就是打算要用。

    用给谁?

    朱信不知道,但他必须保证,徐佑的膳食是绝对安全!

    徐佑慢条斯理的吃着饭,看不出任何心理波动,甚至看不出他是否知情,等碗底干净,放下筷子,道:“这事过去了,今后不要再提!”

    “是!”

    朱信没想离间徐佑和何濡的感情,只是把偶然发现的秘密如实禀告,至于怎么处理,那是徐佑的事。

    “来人,带韩长策!”

    韩长策被押了上来,双手用麻绳缚于背后,遍体鳞神,脸色更是煞白的可怕,膝关节受重击,扑通跪地。

    他的武功被朱信废掉,又被酷刑折磨彻夜,可由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惨叫。若非和徐佑势成水火,就凭这份骨气,倒也不是不能放他一马。

    “韩大祭酒,你武功尽失,对孙冠已然无用,就是放你回去,估计也难逃一死,还不如归顺于我,将成都的兵力布置和盘托出,等破了城,我禀明皇帝,为你叙功,日后安享富贵,岂不两全其美?”

    韩长策呸的吐了口吐沫,目光依旧凶狠,道:“徐佑,你以为装神弄鬼,偷袭胜了我,又逞诡计占据彭模,就够资格做天师的对手了吗?成都还有一万五千太玄都,是我长生军最为精锐的部曲,天师要杀你,如杀鸡尔!”

    徐佑笑道:“天师的对手另有其人,我确实不够资格……”

    话音未落,侯莫鸦明闯了进来,急匆匆道:“大将军,神真羽灵元君到了。”

    徐佑看了眼韩长策,命人先把他带下去,起身迎到府门外,远远看到袁青杞一行的车驾,其中一辆,应该坐着从金陵前将军府失踪的卫秉承。

    鬼师,

    终于要见面了!

第五十九章 夕阳千万峰

    江子言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到金陵,鬼师立刻知道这是徐佑开始动手的信号,他并不清楚徐佑掌握了多少内幕,也想不通徐佑为何敢在这个时候杀江子言,但他不能冒险,所以当即乔装打扮,离开了前将军府。

    之后,他接连进出了三座民宅,换了两次衣服和妆容,来到秦淮河边的码头,就像是最常见的那种行商,戴着幕篱,背着行囊,夹杂在人群里,等待着客船到岸,依次上船。

    可到了马牧,却又突然下船,来到村子里的一户农家。家里只有一个老者,人称桑老丈,世代居住于此,他早年丧妻,中年丧子,无后,老实巴交,从不与人争执。

    鬼师从行囊里拿出灵威印,恭恭敬敬的递给桑老丈,他枯瘦的手指轻轻的抚摸过印章上的狰狞鬼头,道:“三十多年了,没想到我还能见到这方鬼印……你是李行道的弟子?”

    鬼师摇摇头,道:“我不认识李行道。”

    “是了,看我这记性!”

    桑老丈笑道:“沐过五方血池,受了灵威印,就是六天的鬼师,从此献血肉和灵魂给高天万丈神,再无俗世之名姓,也无俗世之牵挂。”

    他悠悠叹了口气,道:“李行道,就是你上一任的鬼师,他年轻时行走江湖用过很多化名,每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但他的真名叫李行道,是李知微的嫡亲后人。”

    鬼师道:“大宗师李知微?”

    “是,自二百多年前李知微定九品榜,此后李家英才辈出,至李行道这代,更是几乎以一己之力,把六天推到了顶峰……”

    鬼师道:“我确实是上任鬼师度入六天,也蒙他照拂多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义。不过可惜,从没听他提起过往事……”

    “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桑老丈目视鬼师,道:“我欠了李行道一条命,答应他在这里隐居终生,凡有拿着灵威印的人找来,且救来人一次。”

    桑老丈耳朵忽然一动,缓缓站起,佝偻着身子捡起角落里随意摆放着的锄头,手指不见用力,坚硬无比的椟木柄咔嚓碎裂,从里面取出一把细若鱼肠的剑。

    剑身锈迹斑斑,显然很多年没有保养,可一剑在手,桑老丈的气势完全变了。

    “只是,你这次招惹的对手太过强大!我虽入二品多年,可从没和武道中人动过手,且人老了,剑钝了,实在没有把握战而胜之。如果我死了,还了李行道一命,也算没辜负对他的承诺,至于你,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鬼师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秘府盯上,不仅盯上,还直接追到了这里,把与世无争的桑老丈也拽进了这滩挣扎不脱的沼泽地里。

    他原来的打算,是请桑老丈沿途护送他到北魏平城去,因为路途遥远,贼盗横行,孤身一人,不等看到平城外的如浑河水,就丢了性命。

    可终究还是没逃过秘府的天罗地网,懒得思索是江子言被严刑拷打后出卖了他,还是徐佑很早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只能说时也,命也,六天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

    门开,门合。

    桑老丈持剑而出,吐气开声,如春雷炸响,道:“何方的朋友,请现身一见!”

    鬼师安静的坐在房间里,脑海里回忆起这些年的生生死死,他以文士之身,游走在虎狼之间,谈判、隐忍、统合、取舍,屡败屡战,坚韧不移,却在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功亏一篑。

    他要改命,命运在对他肆无忌惮的嘲笑。

    他要逆天,老天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死死的按在幽冥。

    只是,他尽力了,也就无悔了!

    鬼师发现,这会的心里,竟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

    窗外时不时闪过几道夺目璀璨的剑光,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打开,袁青杞的倩影出现在眼前,鲜血从八景伏神剑的古朴剑身轻轻滴落于地。

    在她身后,还有黄庭宗的六位小宗师。

    桑老丈败了。

    鬼师仰着头,幕篱遮掩下,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轻笑道:“徐佑要杀我,还是要见我?”

    袁青杞淡然道:“听闻鬼师智深似海,又岂会猜不到大将军的心思?”

    “元君谬赞了!”

    鬼师叹了口气,道:“我总是自以为能够揣摩徐佑的心思,结果元君也看到了,今日如丧家之犬,一败涂地。这位大将军喜怒不形于色,权位愈重,城府愈深,谁又能真正猜透他的心思呢?”

    袁青杞笑道:“幸好我不是大将军的敌人,这样的难题,就交给鬼师去伤怀好了。请吧,外面备好了马车,大将军在益州等你。”

    益州,彭模。

    袁青杞先和徐佑见礼,众目睽睽,一是道门新主,一是三军统帅,礼数不能缺。等车驾全都进了院内,徐佑问道:“人呢?”

    “在马车里。”

    “怎么擒住的?没闯前将军府吧?”

    “没有,正如大将军所料,他做贼心虚,得知江子言的死讯,立刻偷偷的离开了前将军府。”

    袁青杞说了追踪的过程,道:“……那老者姓桑,入了二品,功力很是深厚,可毕竟上了年岁,又似乎不怎么懂技击之术,被我一剑杀了……”

    徐佑惊讶的看着袁青杞,道:“再老的二品也是二品,你刚入三品没多久,就能越品杀人了?元君,九天洞元玄功当真这般神妙吗?”

    袁青杞似笑非笑的道:“怎么?想学吗?”

    徐佑笑道:“只要你愿意教,我就愿意学,再能一道去拜见咱们的师父,就更好了。”

    袁青杞白了他一眼,道:“经不轻授,法不轻传,大将军诚心不足,容后再议吧!”

    徐佑试探袁青杞的师承,见她不上钩,只能摸了摸鼻子,扭头对朱信低声道:“连车带人弄到偏院去,不许任何人靠近,稍后我去见他!”

    朱信点点头,冲白易打声招呼,两人护着鬼师乘坐的那辆马车往偏院驰去。

    “元君,请!”

    “大将军,请!”

    两人联袂来到房内,对面而坐,徐佑为袁青杞泡茶,端起杯子递到跟前,衷心的表示感谢,道:“幸得有你!我把谷雨清明侯莫他们都带来益州,金陵缺少一锤定音的高手,若遇到桑老丈这样的二品,怕是鸡飞蛋打,真让鬼师脱了身……”

    当年和袁青杞合作击杀白长绝,她的九天洞元玄功实在是厉害之极,给徐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捉拿鬼师,徐佑不放心别人,特地请了袁青杞离开黄庭山,潜伏在金陵暗处,亲自出手。

    她果然没让徐佑失望,哪怕鬼师事先有了周密安排,奢侈的用二品小宗师作为退路,可照样没能逃离袁青杞的手掌心。

    绝对的实力,自然能赢得绝对的信任!

    简单的说,你办事,我放心!

    “大将军可是越来越小气了,这么大的功劳,就用一杯茶打发了我吗?”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

    “那不成,我提条件,岂不成了交换?你的诚意,自然由你来提!”

    袁青杞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些话,但徐佑何等样人,心里清楚她是有所求,而无法开口。

    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院子里蝉声阵阵,没来由的让人觉得烦躁。

    徐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凝视着碧绿茶水里的清俊倒影,道:“如果你想让我饶孙冠不死,我做不到!”

    袁青杞沉默了一会,道:“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对抗天师的底气何在,就算你能率精兵攻克成都,可天师若是想走,天下无人可以留得住他……”

    “事已至此,告诉你无妨。我说服了元光,由他出手,在成都对决孙冠。”

    “啊?”袁青杞惊的差点打翻了茶杯,道:“元光!”

    “不错!”

    徐佑平静的表情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其实你不应该吃惊,能抗衡大宗师的,唯有大宗师,除了元光,天下还有谁敢和孙冠一战?”

    “可,可他是元光,北魏的大宗师……”

    “元光又怎样?只要运作得当,北魏的大宗师,也能为我所用。”

    徐佑背对着窗,整张脸藏在暗影里,低沉的嗓音让人不寒而栗,道:“阿元,一旦孙冠生离成都,势必后患无穷,你我除非尽快迈入一品山门,否则后半生都要生活在无尽的恐惧当中。”

    袁青杞呆呆的望着徐佑,好半天没有说话,末了摇头苦笑,道:“我此次来,是因为实在不愿意看到你和天师斗的两败俱伤,他杀了我,我固然伤心欲绝,可你杀了他,也非我所愿……我原打算等你攻下成都后,天师筹谋多年的人间神国终于变成了虚妄泡影,我或许可以试着和他谈谈,若能让他立誓,退出天下纷争,从此安享晚年,也算尽了师徒这场情分……”

    徐佑摇了摇头,道:“你太天真了,就算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同意放孙冠一条生路,朝廷的大臣们会答应吗?皇帝会答应吗?不可能的!”

    袁青杞失神了片刻,双手交叠放在案几上,缓缓低头,脸颊压着手背,双眸满是忧伤,轻声道:“或许吧……我当时只是想,天师打仗肯定是不如你的,益州之战,其实在你出兵的那天,就已经决定了胜负。但我很怕,怕天师恼羞成怒,说不定会不顾身份来杀你。你偏偏又胆大的很,兵分两路,却不和主力同行,只带一万人就打到彭模,身边的亲卫不过千人,他们总不能日日夜夜的守着你……彭模距离成都只有一百多里,旦夕可至,天师若潜入大营行刺,旁人根本发现不了……”

    听着袁青杞的喃喃低语,徐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柔顺的青丝就像是手里解不开的结,死死的缠绕着彼此的曾经和未来。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谢谢了……”

    “担心你,只是其一。”

    袁青杞并不反感徐佑的温柔小动作,脑袋还很可爱的蹭了蹭他的手心,道:“其二, 我知你行事向来稳妥,也怕天师被你用计困住,死在你的手里。若天师死去,元光将成为南北两国唯一的大宗师,届时天下无人可制,对大楚未必是福。”

    徐佑理解袁青杞的担忧,别看孙冠现在造反,和朝廷搞的势不两立,可如果元光真的不惜一切来江东为祸,肆意的刺杀朝廷的各级要员,甚至对皇帝也产生了威胁,朝廷肯定要不计前嫌的诏安孙冠,甚至会给予他更大的自主权,然后命其抗衡元光。

    这就像是后世的大杀器,可以不动用,但绝不能没有,大宗师解决不了两国之间的战争问题,但是他可以解决很多可以影响战争进程的重要的大人物。

    所以,袁青杞想用这个理由,说服徐佑给孙冠一条生路,也让孙冠放弃所有,归隐山林,给所有人一条生路。

    现在听了徐佑的计划,她知道,自己的盘算只是痴心妄想,绝不可能实现!

    因为徐佑这场布局,把孙冠和元光全都拉入了局中!

    “可我确实太天真了,以你的智计,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徐佑叹道:“天师道祸乱益州,是腹心之患,我欲为朝廷除之;索虏占了黄河以北,是华夷之争,我欲为天下除之。故而,行此计,无论谁胜谁负,对楚人而言,皆是胜利。阿元,这不是不择手段,而是穷尽所有可能后,选择最低损失的一种策略。”

    听徐佑突然叫她的小字,袁青杞的心绪有些紊乱,坐起身子,借撩头发平复了一下,道:“所以,你故意引元光南下,坐观两虎相争。若天师杀了元光,北魏不仅再无大宗师坐镇,也失去了战场上的无敌统帅,与大楚,正得其利;若元光杀了天师,益州之乱弹指可定,可以极大的减少楚军的伤亡和补给压力。不管谁胜,活下来的那个人也不可能完好无损,然后,你再当那黄雀于后……”

    徐佑笑道:“你只说错了一点,如果孙冠胜了,我会继续倾尽所能杀了他;可如果元光胜了,我会放他离开。”

    “为什么?”袁青杞不解,道:“若放虎归山,等元光养好伤势,不是正应了我刚才的担忧吗,谁人可制?我还以为,你费尽心思,是要把两个大宗师全都除掉……莫非,是怕影响魏楚之间的盟约?”

    “两国盟约的签订,是大势所逼,元光的死活不会影响当前的大势,自然也不足以影响盟约的存续。只是,杀人要看利弊,元光南下,不会孤身一人,元沐兰和外侯官都会重点保护,想要杀他,以益州的山川形势,无法动用军队,我们得做好死伤多名小宗师的准备,是让清明去死,还是让白易去死?”

    徐佑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疲惫,道:“阿元,你要知道,我在朝中还有无数强敌,若是把自身实力折损在益州,回京之后,做起事来就更难了……”

    袁青杞无言以对,她能指责徐佑保存实力吗?不能!恰恰相反,为了国家百姓,他已付出太多。

    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实现远大的抱负,袁青杞还不至于糊涂的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既然这样,还不如大度点,元光胜了,就放他走!回到平城,秘府有讹兽计划为元光扬名,元瑜定容不下他,元光若不反抗,只有一死,若是反抗,北魏内乱,对大楚更加有利。”

    徐佑顿了顿,清澈的眼神眺望着门外的山景,道:“至于你说,怕没了孙冠,元光无人可制,未免太过悲观……”

    袁青杞娇躯微震,不可置信的看着徐佑,失声道:“你?”

    徐佑在洛阳和朱信一战后迈入二品山门,仅仅过去了一年多,要是再破一品山门,将会成为二百余年来最年轻的大宗师!

    可能吗?

第六十章 且歌一曲,送君上路

    可能!

    徐佑周身开了一百零八处窍穴,吐纳呼吸先天之炁,一年顶别人十年之功,可就算这般开挂,还是用了将近十年才一步步迈入二品山门。

    他的内力之深,当世几乎无人可比,眼下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契机,一个找到那扇山门的契机!

    孙冠和元光的决战,会是这个契机吗?

    “当年孙冠和竺道融一战,足足闭关三年多才治好了伤势,元光被面疽折磨的痛不欲生,哪怕胜了孙冠,回平城后再侥幸不死,五年之内应该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有这五年的时间,江东总会有人成为大宗师,可能是我,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方斯年,也可能是谷雨,所以我说,你大可不必那么悲观。”

    所有的一切都在徐佑的计划之中,袁青杞至此已经没有理由再插手他和孙冠之间的战争,因为她的立场基本和徐佑一致,刚才的建议其实算是稍有逾矩,但为了师徒曾经的情分,她没得选择。

    不过,对别的男子,袁青杞绝不会这么直白,可面对徐佑,却不必太在意,因为她知道徐佑会包容她偶尔的任性,也会体谅她的苦心和不得已。

    等到天入了夜,长途奔波的袁青杞带着属下休息,徐佑让朱信守在院子外,单独进去见鬼师。

    鬼师还是戴着幕篱,袁青杞虽然对鬼师的真正身份很感兴趣,但她不会在徐佑允许之前就擅自去查证。

    这不是见外,而是分寸。

    什么时候该逾矩,什么时候有分寸,袁青杞一直处理的很好,所以她和徐佑若即若离这么多年,有过分歧,有过陌路,却始终没有真正的反目成仇。

    推开门,见到静静跪坐着的鬼师,徐佑心头微微一动。修为到了二品,很多时候会有种玄妙的直觉,就像是通灵的宝剑遇到危机时匣中自鸣,那种感觉无法言说,却又清晰无比的反应在脑海里。

    他忍着疑惑,同样跪坐到案几对面的蒲团上,倒了两杯酒,笑道:“久仰鬼师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还请摘下幕篱,共饮此杯。”

    鬼师缓缓取下幕篱,到了开门见山的时候,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笑道:“在下容貌丑陋,只是希望别吓到大将军……”

    幕篱摘下,是一张和高天万丈神很相似的青铜面具,再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被大火烧过的恐怖狰狞的脸!

    徐佑瞳孔微微收缩,眼前的人面目全非,声音也明显因为服药发生了改变,再亲近的人也无法辨别他的身份,可对拥有神照术的他而言,从不会被任何表象迷惑,只通过那双依旧深邃的双眸,结合那种熟悉的感觉,几乎可以确认这人的身份。

    正如当年他在本无寺被孙冠一眼看破林通的化身一样!

    “怎么?纵横南北,杀人无算的大将军,真的被吓到了?”鬼师的话里带了点调侃的味道。

    徐佑没有答话,端起酒杯,遥作示意。鬼师随意的端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

    满饮。

    再次倒酒,再次举杯。

    鬼师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跪直了身子,双手平举酒杯,变得无比的庄重。

    如此九次,满饮九杯

    九乃数之极。

    起于无,而终于九!

    “不疑,一别十年,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对于鬼师,徐佑想过许多许多种可能性,可从来没有想过,鬼师竟然是被所有人都以为早死在钱塘的张墨!

    鬼师沉默良久,道:“你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还是刚才认出来的?”

    “若以前就知道鬼师是你,我应该会换一种方式和你见面,”徐佑顿了顿,摇摇头,苦笑道:“而不至于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鬼师叹了口气,起身作揖,道:“微之,好久不见!”

    “是啊,太久了,久的我都忘记你本来的样貌和声音!”徐佑起身还了一礼,抬头盯着鬼师的脸,眸子里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哀伤,曾经的五色龙鸾是何等的清越潇洒,可现在却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道:“钱塘城破后,我找过你,可是兵荒马乱,始终没有找到,还以为没在了乱兵之手……”

    鬼师似乎不愿和徐佑目光交接,道:“算是命大,城破时差点死在别人刀下,幸被前鬼师所救,后来正式入了六天……”

    三言两语叙完了旧,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当年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终于在这乱世铜炉里被血与火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长夜似水,明月如盘。

    银光之下,是两道背向而驰的影子,

    他们近在咫尺,

    可这咫尺,已是天涯!

    徐佑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其实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城府,若非见到张墨,等闲不会有任何的情绪起伏,道:“我不问你为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不是你,再多的言辞,也是苍白无力的抚慰,无法感同身受你这些年受的折磨和苦楚,但我们毕竟曾是肝胆相照的知己,各为其主也罢,道统之争或者为了天下归属也罢,为什么要把徐舜华拉入你的局中,且用这么下作无耻的手段?”

    鬼师再次默立良久,后退两步,额头伏地,道:“皇后之事,是我对不起你!”然后直起身子,目光透着无比的坚毅,道:“可若重头来过,我还是别无选择!为了摧毁安氏王朝,我在成为鬼师时就已经立誓舍弃了所有,包括我和你的情谊……还有,微之,不是我把徐舜华拉入了局中,而是从她嫁给安休林的那天起,就已经处在了这场惊天棋局里,众生皆如蝼蚁,谁又能置身事外……”

    徐佑喃喃道:“是啊,众生蝼蚁,谁又能置身事外……”

    他突然意兴阑珊,该说的,不该说的,似乎都在这分别的十年里交付给了蹉跎的时光,那又何必再作此小儿女姿态呢?

    过往已是过往,变了就是变了,张墨不会放弃他的道,正如徐佑不会放弃自己的道一样。

    道不同,怎能同路而行?

    徐佑又倒杯酒,取了怀中毒药放入酒里,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

    不疑,

    亲手送你一程,是我最后的慈悲!

    站在院子里,旁边是高大的黄桷树,残月如勾,听着外面呜咽的江水声,仿佛回到了和张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吴县的江水也是这般的呜咽着,他轻轻念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却仿佛如心有灵犀般,屋内传来张墨的大笑声:“……姑苏城外寒山寺,月半钟声到客船……好酒,好酒啊……”

    声音渐小,渐至无闻!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朱信进去查验,出来走到徐佑身后,道:“尸体怎么处置?”

    “烧了吧,骨灰撒入岷江,顺流而下,途径扬州,也算落叶归根!”

    盛夏时节,尸体根本无法保存,运回扬州安葬也不现实,徐佑交代了这句话,转身对着屋子遥遥下拜,叩首三次,起身离开。

    岷江。

    徐佑坐在江边突起的石头上,月色下孤独的背影像是舔舐着伤口的狼,身后沙沙的脚步声,袁青杞提了一壶酒,也不顾石头潮湿,坐到徐佑身旁,仰头对着壶嘴喝了口酒,再递给徐佑。

    徐佑接过来,要是往常,说不定会开个玩笑,说这是间接接吻什么的,可今夜实在没有心情,咕噜咕噜灌了大口,随手还给袁青杞,指尖不小心触碰一起,细腻柔滑,如耦如缎。

    “鬼师是谁?”

    袁青杞并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打听鬼师的身份,而是徐佑的悲伤情绪明显是因为鬼师而来,只有知道了鬼师的身份,才能知道怎么安慰他。

    “张墨!”

    袁青杞颇为吃惊,道:“五色龙鸾张不疑?”

    “是,当年他被都明玉以母命要挟,无奈加入白贼,后来钱塘城破,他被六天的鬼师救走……转眼十年过去,没想到,再见会是这般……”

    可能在外人看来,徐佑这些年杀人无数,尤其多次纵容山宗杀俘,是青面獠牙的恶魔。可在他身边亲近的人看来,徐佑可以说心肠极软,他重情重义,行事总有余地,非不得已,不愿把人逼到绝处,尤其对微末时交往的亲朋故交,更是照拂有加。

    可越是这样,袁青杞越是不敢想他今夜杀了张墨心里所承受的痛苦……

    突然,两只柔荑搂住了徐佑的肩头,轻轻的抱他入怀,脸颊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难以形容的绵软和温暖,听袁青杞略带点羞涩却又温柔似水的嗓音如泣诉的响起在耳边:“我听人说,越是难过的时候,越是要找个人抱一抱,把你的痛苦分担给她,那样就会好受多了……”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这样拥抱,上次在林屋山,得知安子道病重,命不久矣,心神激荡的袁青杞就曾借徐佑的怀抱纾解了不安和压力,这次算是有来有往。

    正在这时,隔着四五丈宽的江对岸,有女子噗嗤娇笑,声音不大,却能穿透轰鸣的江水,清晰可闻,道:“哎哟,徐大将军好雅兴,征伐于外,不忘揽美入怀,如此国事家事两不误,实为我辈楷模!”

第六十一章 岷江一夜

    虽然今夜心绪失落,可神照万物时时刻刻笼罩着周边,那女子刚刚现身,徐佑就察觉到了,听她调笑,可谓刻薄,但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而女郎身后的林木间,隐约还有两人,瞧不真切,应该一是老妪,一是妙龄女郎。

    被人撞破,袁青杞非但不惧,连原本少许的羞涩也随之消失,手没放开徐佑,美眸凝视对岸,反唇相讥,道:“深更半夜,偷窥他人而不知耻,像女郎这样的人,何须大将军,天下人皆可为尔等楷模!”

    那女郎为之一窒,冷哼道:“没想到神真羽灵元君竟是如此的牙尖嘴利……沐兰,你要是真的想把徐佑那小子抓回平城当驸马,可得小心点这位元君大人,最好找机会扒光她的牙,没了牙的美人,就像是没了爪子的老虎,再发不起威了呢!”

    “鸾鸟,你再敢多说一句,我现在就去禀告师父,让你立刻回国。”

    “好心没好报,你看看人家宁,贵为江东道门领袖,黄庭宗的开宗之主,又是袁氏门阀的嫡亲女郎,武功更是三品巅峰,论出身,论样貌,论权势,都和你不相上下,关键是人家主动,这深更半夜,临江听风,何等的郎情妾意?傻丫头,我看你啊,再不努力,驸马就变成别人的喽……”

    “鸾鸟!!”

    “好好,我闭嘴,闭嘴就是!”

    袁青杞松开了徐佑,晶莹剔透的红唇凑到耳边,低声道:“好啊,徐大将军,胆敢私通魏国公主,瞧我回京向主上参你一本……”

    徐佑耳朵痒的厉害,笑道:“若能拐了这位公主来大楚,让魏国损失一位无敌统帅,怕是主上高兴还来不及……”

    袁青杞笑的很危险,道:“大将军为国不惜身,小女子佩服之至……不过,主上高兴,可有人却未必高兴……”

    这是准备向张玄机打小报告的节奏,徐佑刚要求饶,对岸的鸾鸟又忍不住了,双手笼在嘴边,喊道:“喂,我们远道而来,好歹是客人,哪有晾着客人不理,自家打情骂俏的道理?”

    徐佑生怕鸾鸟再说出什么不三不四的话,站起身来,负手临江,面对江水,朗声道:“还请诸位贵客过江叙话!”

    话音刚落,身着黄衫的元沐兰凌空渡江,到了江水中段,锦瑟枪往下探出,划过翻涌的水面,借力再次凌空,激起无数水珠,月华流转于波光之间,恍若仙子御风而来,美丽不可方物。

    袁青杞还不放过徐佑,道:“好美的女郎,难怪大将军动了心。”

    徐佑扭头,笑道:“妒忌了?”

    “我妒忌?”袁青杞白了他一眼,道:“我算大将军什么人,哪有资格妒忌人家堂堂魏国公主?”

    徐佑望着袁青杞,眼神突然变得从没见过的炽烈,袁青杞芳心剧颤,竟不敢和他直视,偏过头去,耳根都红透了,声音犹如蚊鸣,道:“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

    徐佑转过头去,那股突如其来的炽热又转瞬消失,柔声道:“阿元,谢谢你陪我!”

    今夜他的心情极为低落,用后世常用的说法,成年人的崩溃总在那么一瞬间,可以说是多少年来很少见的伤怀难抑,痛彻心扉。故而当袁青杞不惜以旁人无法沾染的娇躯来抚慰他,且故意顺着鸾鸟的疯言疯语,开着男女间的暧昧玩笑,以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纾解他的哀伤。

    这份心意,徐佑不是草木,岂能无动于衷?

    袁青杞看着徐佑的背影,唇角微微上扬,默默的后退几步,把前方的位置让出来。

    元沐兰落在岸边另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她落落大方的见礼,并没有因为鸾鸟的话而感到不好意思,道:“沐兰见过大将军,见过元君!”

    徐佑颌首,作揖,道:“见过公主。”

    袁青杞却是行了道稽,以示方外之人,道:“见过公主。”

    元沐兰见袁青杞没有避开的意思,知道接下来的事徐佑应该没打算瞒着她,结合刚才看到的画面,难道说两人真的互有情愫,美目不经意的扫过袁青杞,心里暗赞:好一个绝色佳人!

    难怪!

    别说徐佑,就是铁人也要动心。

    徐佑问道:“元大将军呢?”

    “按照约定,师父已到成都东面的分栋山,着我来彭模问大将军,和孙冠的决战事宜,究竟如何安排?”

    徐佑道:“我将于后日发兵成都,不出意外,只要八天,就能荡平成都外围,兵临城下,到时自会请孙冠前往分栋山。”

    元沐兰点点头,她是精通军务的帅才,自然看出天师道的长生军形势不妙,以徐佑的能力,八天打到成都不是难事。

    “不知大将军有何妙计,能让孙冠在成都生死存亡之际,放下那些追随他的千万道民,前往分栋山呢?”

    徐佑笑道:“哦,公主信不过我?”

    元沐兰正色道:“信不过大将军,我们就不会以身犯险,只是到了现在,大将军也该开诚布公,让我们心里有数,这样才是合作的诚意,不是吗?”

    徐佑断然拒绝,道:“事涉我军机密,恕难奉告!”

    元沐兰还没答话,鸾鸟和素枢机也渡江而至,鸾鸟迫不及待的跳上石头,双手叉腰,叫道:“那可不成,徐大将军,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若不说明计划,我怀疑你包藏祸心,想要一箭双雕……”

    徐佑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侯官曹掌管外侯官的鸾鸟大人,我闻名久矣,原以为是鹤发老者,没想到竟是这般风姿动人的妙龄女郎,失敬,失敬!”

    “啧啧啧!”

    鸾鸟搂住元沐兰的肩头,放肆的眼神不停的上下打量徐佑,道:“位高权重,文采独尊,玉树临风,功力通玄,偏偏这张嘴还会哄人开心……沐兰,阿姊今天才懂你的快乐啊……”

    元沐兰挣扎一下,没甩开鸾鸟的手,只好歪着头无奈的看向徐佑,略带尴尬的道:“大将军莫怪!鸾鸟向来都是口无遮拦的,当她不存在好了。”

    画面突然走向崩坏,英姿飒爽的元沐兰此时可爱的像是邻家女孩,而鸾鸟就像是后世经常遇到的女流氓,被她用眼神剥光给轮了一遍,颇让人有些怀念。

    不过,鸾鸟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倒是不好对付。徐佑沉吟片刻,道:“我会先调兵把孙冠和天师道逼入绝境,然后给孙冠开出条件,只要他答应和元大将军一战,若能胜之,则可带着剩余的部众南去,为天师道留点火种……”

    “嗯?”

    鸾鸟和元沐兰对视一眼,道:“大将军承诺私放反贼,就不怕朝廷怪罪么?”

    徐佑笑道:“我对元大将军有信心,孙冠若陨落在分栋山,又何来私放反贼的罪名?我这是破釜沉舟,把前程和脑袋都押在元大将军身上,由此可知我的诚意!”

    鸾鸟想了想,道:“还是不妥,孙冠岂会信你的话?如果他胜了,你却失言背信,照样带兵攻打成都,哪怕他是大宗师,也无能为力……”

    徐佑淡淡的道:“我从不失信于人!”

    鸾鸟语塞。

    因为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名声,看似不重要,可当它累积到某种高度,就可以变得很重要!

    “何况,如果孙冠获胜,天下再无大宗师可以制衡,我又岂敢诓他?就不怕今后永无宁日吗?”

    “是吗?”

    “林通!”

    “或者,我该叫你徐佑?”

    “你的胆子,不是向来都大的很吗?”

    这声音忽远忽近,忽慢忽快,当第一句“是吗”传入众人耳中,过了数息才听到“林通”,可下一瞬就是“我该叫你徐佑”,还不等反应过来,又听到“向来都大的很吗”,字字如疾风利箭,汇聚着风雷之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的钻进耳朵里,吞噬着所有人的灵智。

    旁边的岷江水翻腾似煮沸,无数鱼虾跳起,恍若末日。

    “孙冠!”

    素枢机赫然色变,哇的吐了口血。

第六十二章 说法传道

    孙冠言出法随的玄功,徐佑曾在本无寺偷窥他和竺道融决战时遭受过一次,那次他和清明毫无反抗的机会被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若不是昙谶以无上佛法,口宣佛号破了孙冠的玄功,估计想要脱身也不是易事。

    但是,那夜的孙冠刚刚杀了同为大宗师的竺道融,实力降至有生以来最低谷,而今夜的孙冠,却是恢复了伤势后的巅峰状态。

    功力越深,抵抗言出法随时,受到的反击越大!

    素枢机的功法相当霸道,为人也相当霸道,就算是面对孙冠,也毫不示弱的进行全力反击,所以身为二品的她最先吐血。

    不过,她也借这口血,换得气机流畅,背后那两枚数百斤重的黄铜锤来到双手,奋力高举,猛吸口气,枯瘦无肉的脸颊鼓起如球,然后发出怒吼:“破!”

    轰!

    黄铜锤撞击一起,原该响彻百里的金铁之声却闷如皮革,非但没破开笼罩众人的音障,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压制力量,素枢机双膝瞬间跪地,尘土飞扬,砸入地面尺许,再动不得分毫。

    袁青杞、元沐兰虽然是三品,可修为被孙冠全面压制,鸾鸟修为更差,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可惜三女苦苦运功不过勉强维持住身形不倒,根本没法向素枢机那样发起反击,倒是没怎么受伤。

    似乎只有一息,又似乎过去了千万年!

    袁青杞的额头渗出香汗,双手双脚都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里,呼吸开始急促难耐,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庞沛的紫府真炁透过经脉浸入丹田,仿佛溺水的人瞬间跃出水面,重获新生。

    她艰难转头,这时才知自己的修为和徐佑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只见他神色如常,足尖轻点,两人比翼齐飞,落在元沐兰身旁。

    举重若轻,尚有余力。

    元沐兰也是娇躯微颤,除过元瑜和元光,从没被男人碰过的玉手落入了徐佑宽厚又温和的掌心,耳边响起声音:“放松,交给我!”

    莫名的信任,让元沐兰完全放开身心,紫府真炁畅通无阻的进入体内,登时如枯木逢春,久旱甘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三人联手合力,以徐佑的道心玄微为桥梁,暂时抗住威压,可只要孙冠现身出招,恐怕无人能够幸免。

    “七郎,我……”

    袁青杞突然心跳加快,生死关头,平时那些无法出口的话,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的羞耻,那些无法逾越的障碍,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的遥不可攀,如果注定要死在今夜,那死之前,应该让徐佑知道她的心意。

    徐佑打断了她的话,轻笑道:“别怕,元大将军已经到了!”

    袁青杞愣住。

    “天师,何必和小儿辈计较?”

    夜幕之下,煌煌正音,

    一片碧绿的黄桷树叶划过长空,

    刀光乍起千万道。

    似是明月之外,又绽放了无数轮明月!

    漫天跳跃的鱼虾齐齐从中间斩断,不多一寸,不少一分,纷纷落入江水,扑通扑通,却像是滚滚不尽的冰雪,让沸腾的江水再次变得平滑如镜。

    叶子轻飘飘的落在徐佑等人面前,那股让人几乎无法抵御的恐怖压力随之消失。

    对岸的山丘之上,身穿灰袍的元光巍然屹立,就像是巨人般,撑住了岷江的天和地!

    “师父!”

    元沐兰惊喜高呼。

    素枢机全身大汗如淋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比起十七年前,大将军的刀法精进入微,堪称神妙。也罢,若徐佑真有能耐率兵围困成都,我会前往分栋山,和大将军再续未了前缘!”

    声音杳杳远去。

    孙冠由始至终,没有现身。

    元光走下山丘,踏足江面,一步一步如履平地,灰袍翻飞,翩翩而至,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的落在元沐兰和徐佑紧握着的手,露出和善又明亮的笑容。

    元沐兰忙挣开手,俏脸红的像是江边摇曳的小花。

    袁青杞悄悄的勾了勾徐佑的手心,然后松开,站到他的旁边。

    徐佑拱手施礼,道:“见过大将军!”

    元光随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微之不必拘礼,我这大将军徒有虚名,差你远甚,咱们平辈论交就是。”

    元光手伸的轻描淡写,就像徐佑是自家子侄,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亲近。而徐佑也丝毫不躲,空门大开,保持着拱手的姿态,任由元光触碰他的肩头。

    元沐兰的双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单凭这份胆色,天下男子,谁人可及?

    徐佑恭敬的道:“不敢!”

    元光也不难为他,笑了笑,道:“我先给枢机疗伤,咱们过会再叙话。”

    走到素枢机身后,衣袖轻拂,似有无形的手托着她盘膝坐地,然后缓缓的点出一指,凌空为她疏通经脉,调理错乱的真炁。

    “好生领悟,和孙冠过一招,对你受用无穷!”

    素枢机闭目入定,面色逐渐的恢复正常。

    “大家坐吧!”

    元光回身坐到江边的石头上,招呼众人在周边团团坐下,他征战半生,杀人盈野,可浑身毫无戾气,举手抬足,自有大家风度,让人心折不已。

    元沐兰问道:“师父,你怎么来的这么巧?”

    “到了大宗师的境界,我和孙冠之间,会有一种玄妙的联系,我刚到益州,他就知道我来了,而他今夜来彭模,我自然也会知道。”

    鸾鸟若有所思,道:“所以,今夜孙冠其实是为大将军而来?”

    “这只是其一!”

    元光笑道:“孙冠雄踞天下第一人多年,若不先看看我这些年的进境如何,是否有资格向他发起挑战,又怎么会答应微之的条件呢?”

    徐佑接着道:“其二,孙冠今夜确实有杀我之心,只要我一死,楚军必定崩溃,成都之围自解,对他而言,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若大将军刚才的表现稍有逊色,孙冠就会直接在彭模解决掉所有人——不仅仅是我!”

    元光赞许的看了眼徐佑,道:“微之过谦了!就算今夜我没出现,孙冠也未必杀得了你。”

    徐佑矜持的道:“米粒之珠,岂敢和大宗师争辉?”

    现在的局势很微妙,如果徐佑不能把孙冠逼进绝境,孙冠就没必要和元光决战,因为得不偿失。

    孙冠的首要目标是让天师道在益州立足,尽快打退楚军的进攻,而不是江湖争锋,问武道短长。

    可要打退楚军,杀掉徐佑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形成了闭环,要杀徐佑,元光又是绕不过去的坎。

    因此,孙冠的出现看似突然,其实恰到好处,不仅把元光从分栋山逼出来,试出了他的深浅,且威慑了徐佑,展现了不惜动用大宗师的武力来改变战局的能力和信心。

    “师父,你和孙冠以前交过手吗?”

    “十七年前,我破开一品山门,刀法初成,雄心万丈,欲和孙冠一决高下。于是只身渡江,潜入鹤鸣山,在山脚下的一座别院见到了孙冠。他坐在凉亭里抚琴,面前是种满了荷叶的池塘,我清楚的记得那夜池塘里的蛙鸣了四十九声,可我却枯立原地,一刀未能发出。等到天亮,孙冠说‘去吧,想好了怎么出刀再来,我等着你’,我吐了一大口血,黯然离去,连随身多年的雁饮刀也遗弃在了池塘里……”

    元光说起往事,眉头微扬,颇有几分怀念,笑道:“那夜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和孙冠犹如天壤之别,想等功力大进再来寻他决战,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十七年。”

    寥寥数语,可听得众人无不血脉贲张,悠然神往。

    想那十七年前,元光正当壮年,以天纵之资晋位大宗师,和孙冠、竺道融并列齐名,何等的意气风发?故千里独行,约战孙冠,却被孙冠轻而易举的阻于池塘前,足不能寸进,刀不能出鞘,大败而回。

    孙冠并不以元光的冒犯而斩草除根,元光也没因暂时的失败而一蹶不振,一句等你,等了十七年,两人再续未了的决战。

    大宗师,不愧是站在武道巅峰的人!

    袁青杞突然问道:“大将军现在有把握战胜孙冠吗?”

    元光笑道:“我考考元君,方才破孙冠的言出法随,我一共出了几刀?”

    “这……”

    袁青杞认真回想,元光似乎只出了一刀,可又似乎出了数十刀,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元光看向元沐兰,道:“你觉得呢?”

    元沐兰道:“师父只出了一刀!”

    元光又看向徐佑,徐佑笑道:“大将军一刀未出,只是从旁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然后把叶子扔到了江水里,为孙冠凑够了大衍之数……”

    袁青杞和元沐兰同时美眸圆睁,不明所以。

    鸾鸟则懒洋洋的斜靠在元沐兰身上,根本不在意这难得的大宗师传道的机会,狡黠的眼眸在徐佑和袁青杞脸上来回打转,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元光大笑,道:“有趣,有趣!微之所言也是道理,大衍之数五十,数始于一,而终于五。五十为成,成则不动,故损一为用。这是天道运转的规律,孙冠以四十九数对你们形成言出法随的威压,我取一叶,为他补足五十,于是数成而不动,其招自破……”

    这不是刀法招式可以解决的,而是修为到了某种特定的境界,才能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徐佑说元光一刀未出,因为这是道,而不是术!

    元沐兰神色微动,瞬间入定。

    二品山门,正在她的眼前!

第六十三章 托付

    元沐兰已经停留三品多年了。

    当初在明玉山和徐佑初次交手,那时徐佑还是四品,需要层层布局,多方使诈,并联合左彣清明才把元沐兰擒住,到现在徐佑晋升二品一年有余,可以和大宗师坐而论道,元沐兰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山门大开。

    元光突然向袁青杞劈出一掌。

    极快。

    瞬发而至,直刺咽喉。

    可在袁青杞眼中,这一掌却慢的无以复加,她可以清楚看到元光那只手划过空气时的运行痕迹,可以感触到庞沛的真炁引发的空气共振时的层层涟漪,似乎蕴含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天地大道至理,就像是用分帧图像生动的演绎,告诉她如何更好的把己身和自然完美的融合。

    可是紧接着,冰冷的掌风夹杂着死亡的气息迫近咽喉,刺激的肌肤都泛起颤栗的细小颗粒。

    她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接近死亡!

    丹田真炁瞬间爆发,双手如封似闭,交叉挡在喉咙前,试图挡住这一掌,双足同时闪电般前踢,以攻代守。

    元光在视野里迅速远去。

    消失不见。

    袁青杞的战意刚达巅峰,可失去了攻击范围之内的目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种无力的感觉难受到了极处,耳边响起声音:“抱元守一,识真辨虚,不染不著,无极至极,虚和可守雄,萧萧可守雌,阴阳之道,不如守中!”

    袁青杞娇躯剧震,体内真炁竟不由自主的随着这几句法诀飞快的运行了大小周天,奇妙的是,和平时运功路线完全相同,却更加的精妙入微,就像是多年来负重而行的夜路,以前伸手不见五指,只知道低着头往前冲,现在一刀劈开了虚空,看到亮光,听到了鸟鸣,闻到了花香,连路旁的小溪里都有鱼儿游来游去,所有的所有,变得生机勃勃。

    幻境攸忽散去。

    袁青杞睁开双眼,还是众人围坐的那块江边大石,元光并没有挪动分毫,感受着身体内仿佛脱胎换骨的轻盈灵动,虽然不像曾经受元光指点的方斯年那样直接破品,但元光大方的赠了她一分刀意,帮她劈开了前往巅峰的阻碍,只要勤加修习,且不中途陨落,终究还是有资格站到巅峰之上。

    这是再造之恩!

    袁青杞忙站起身,正欲下跪。

    “元君客气了!”

    元光伸手虚扶一下,袁青杞就跪不下去,道:“我观元君道韵充盈,五炁和合,修习得是道门最上品的玄功,通幽入圣,蕴藉无穷。只是,道门玄功毕竟太过平和中正,偏此乱世,人多杀伐,我赠你一分杀意,用来破妄、去执,假以时日,一品可期。”

    袁青杞感激万分,道:“多谢大将军指点!”

    元光笑道:“你且再行功六十四周天,会有不小的进益。”说完看向徐佑,道:“微之,你陪我江边走走?”

    “好!”

    徐佑侧身,道:“大将军,请!”

    两人并肩缓行。

    “微之,你救了於菟和丑奴,这份恩情,我始终牢记,只是现在的你身高位显,修为自成一家,也不需我指手画脚,思来想去,竟是报答不了。”

    元光满脸歉然,道:“既然如此,我想厚颜再请你应我一事。”

    徐佑好忍着没憋住气,大将军您这就不厚道了,敢情瞅准一只羊薅羊毛啊?

    “大将军请说,凡我做得到,必定倾尽全力!”

    元光犹豫良久,似乎很是为难,最后叹了口气,道:“日后若有可能,莫让沐兰死在平城!”

    徐佑微微皱眉,道:“大将军何出此言?公主她深受魏主疼爱,又执掌兵权,麾下人才济济,谁能威胁她的性命?”

    元光道:“身为女子,不能承继大统,这就是最大的威胁!”

    牵扯到魏国的内争,徐佑不好插话,静静的听元光继续说道:“沐兰随我在六镇长大,习惯了六镇的风沙,实在不适合平城的尔虞我诈。皇兄在世,或许还能保她平安,可若皇兄龙驭宾天,我那当太子的侄儿志大才疏,偏又没半点主见,怕是容不下她……”

    元光隐有托孤之意,徐佑忙道:“大将军虎威荫庇,就算元泷登基,他也不敢对公主不利……”

    “和孙冠一战后,不论胜负,我会带着於菟和丑奴离开平城,可能会去西域,也可能觅地隐居,平城诸事,管不得许多了……”

    “既然大将军心生去意,又委实放心不下公主,何不劝她一同离开?”

    “我劝过,她不肯听。”

    元光道:“沐兰和我不同,我现在离开,对大魏而言,利大于弊。可她生于斯,长于斯,愿为了大鲜卑山倾洒鲜血,又值连番战乱,朝廷多事之时,岂肯弃之而去?”

    元光停住脚步,目视徐佑,诚恳的道:“微之,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沐兰性情刚烈,我怕她宁可死,也不会屈从别人的威迫而有违本心。所以,若真有那么一天,万望你能施以援手……”

    元光亲手把元沐兰养大,两人之间,是师徒,也是父女,是朋友,也是袍泽,感情之深,无可比拟。

    说白了,元光看透了世情,他不走,元瑜不安,所以甘愿舍弃所有,带着妻女远走高飞。

    而元沐兰却宁愿燃烧自己,以报国家,她不会主动放弃,更不会畏难退缩,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一往无前。

    元光劝不得,于是来找徐佑,可徐佑觉得他这是病急乱投医,自家和元沐兰什么关系?平日里打生打死,还能说各为其主,可哪怕不算仇敌,关系也无法和元光相比,元光劝不得,他就劝得了吗?

    徐佑觉得很荒谬,但他无法拒绝,苦笑道:“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元光拍了拍徐佑肩头,笑道:“有你这句话,我终于放下所有执念,可以无牵无挂的和孙冠决战!”

    徐佑颇为头大,感觉像是上了元光的贼船,可话既然说出了口,那就只能捏鼻子认了。

    元光当然不会告诉徐佑,他之所以产生这个看似荒谬的想法,是因为看到了两人牵手后的灵光一闪。

    元沐兰为了不嫁给高远,宁可把平城杀的血流成河,但她却并没有拒绝徐佑牵起她的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所以,元光欲为她留条退路,而徐佑则变成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好了,今夜谈兴尽矣。”元光潇洒的挥了挥手,渡江而去,声音在月色下回荡:“我先走一步,等沐兰醒来后,你让她自回分栋山即可。”

    目送元光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徐佑哑然失笑。

    他前后见过三位大宗师,竺道融号称黑衣宰相,虽然枯瘦如柴,但言行举止最像手握大权的上位者,为了佛门的壮大,他依附国主,殚精竭虑,不苟言笑,深沉莫测,让人敬而远之。

    至于孙冠,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富家翁,对人也特别的和蔼可亲,但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其实永远的高高在上,以天师之尊,冷漠的俯瞰众生。

    而元光和竺道融、孙冠都不同,他身形威武,样貌英俊,镇守六镇,抵抗柔然,杀伐之威,响彻南北,符合世人对大宗师的所有幻想。可没想到,今夜认识之后,发现这位元大将军才是真正的超脱物外之人。

    竺道融为佛门所累,孙冠为天师道所绑,他们空有世外之名,却深陷世俗之中,唯有元光,当决定离开平城的那刻起,他不再拘泥于一家一姓的国,不再着眼于是华是胡的民,他的刀法终于圆润无碍,再无丝毫的破绽。

    慢慢回转原处,隔着老远听到鸾鸟正在询问刚刚行功完毕的袁青杞:“元君和张玄机相熟么?其人善妒乎?阴阳鱼脸治好,她真有传闻里那么美么?对了,可否讨个方子,我有个朋友,小臂上也有胎记……”

    连滚珠问题让人应接不暇,可袁青杞是何许人,对付鸾鸟这样的人最有手段,笑道:“女郎到底是对玄机有兴趣,还是对方子有兴趣?”

    鸾鸟奇道:“有区别吗?”

    “有区别!”

    袁青杞好整以暇的道:“若是对玄机有兴趣,牵扯到大将军的内宅,恕我不能据实已告。若是对治病的方子有兴趣,等我回去见到玄机,为女郎讨了方子,再派人送到平城……”

    言外之意,别问,问也不说!

    鸾鸟抿嘴笑道:“莹心炫目,昙千的评鉴果然不错。既然元君不肯谈论张玄机,那就来谈谈我家沐兰,元君以为,沐兰可为徐佑的良配么?”

    “情之一物,只有爱与不爱,何来配与不配?”袁青杞见招拆招,笑道:“女郎未曾遇过良人,以后千万别这样问,免得惹人嗤笑。”

    鸾鸟接连吃瘪,非但不气馁,反而将遇良才,斗志爆棚,还要继续追问,徐佑听的后背冒汗,赶紧出现,道:“元大将军先走了,让你们稍后自行回山。”

    “你来得正好!”

    鸾鸟眼光一亮,伸手拉徐佑的胳膊。

    徐佑闪到旁边,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女郎自重!”

    鸾鸟没好气道:“刚才哪个登徒子拉着沐兰的手不舍得放开?怎么,大将军以貌取人乎?”

    徐佑道:“刚才事急从权,非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再和女郎纠缠不清,岂不真成了登徒子?”

    鸾鸟翻了个白眼,道:“南人,口舌之利!”

第六十四章 退路

    几番唇舌,没占到任何便宜,鸾鸟倒也不恼,依旧笑呵呵的与徐佑闲聊。反正该问的不该问的,这位鸾鸟大人百无禁忌,知道徐佑不可能翻脸,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然而身为侯官曹的两大巨擘之一,谁又敢真的把她当成烂漫无邪的普通女郎,徐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袁青杞再时不时的接两句话,一夜下来,比和元沐兰大战三百回合还累。

    远处天际露出淡淡的鱼肚白,元沐兰终于从入定中醒来,美眸流转波光,似有星辰凝聚,鸾鸟扑过去抱住,左右看看,道:“好沐兰,二品感觉如何?”

    元沐兰笑道:“不如何,我还是我!”

    徐佑和袁青杞也纷纷道贺,元沐兰谦让两句,得知元光已经离开,而这时素阙机也养好了伤势,众人客气的道别,各自归去。

    沿途元沐兰冷着脸,鸾鸟试探着问:“生我气?”

    元沐兰淡淡的道:“我听得到你和羽灵元君的对话。”

    鸾鸟吐吐舌头,搂住元沐兰的肩头,道:“好心没好报,我那是为你打探敌情,袁青杞和徐佑之间道不清说不明,她很可能是你平生难遇的劲敌……”

    “他们之间,干我何事?”元沐兰差点翻脸,道:“鸾鸟,我再明白告诉你一次,我和徐佑只是朋友,并无男女间的任何情愫,你这样口没遮拦,若惹得他心生轻贱,我饶不了你!”

    鸾鸟咯咯直笑,笑的元沐兰心里发虚,伸手去扭她的耳朵,道:“笑什么笑?”

    “我笑你都被人拉手了,还自己骗自己,你敢说对徐佑毫无好感?”

    元沐兰认真解释,道:“当时联手御敌……”

    “那我就奇怪了,咱们挨着站,他怎么不来拉我的手呢?”

    “或许嫌弃你武功低……”

    “喂,不许说我武功低,你还不如说嫌我丑呢……”

    两人打闹起来,鸾鸟突然收了笑容,变得严肃无比,道:“沐兰,你贵为公主,终究是要嫁人的,要么自己做主,嫁给如意郎君,要么再重复高远那样的折磨……究竟是要幸福,还是要痛苦,全在你一念之间。”

    元沐兰驻足,回望山脚下流淌的岷江,黄衫迎着山花,是那么的楚楚动人,她久久不语,过了片刻,双眸燃起坚毅的神色,道:“我是大魏的公主,他是楚国的大将军,注定今生无缘,何必强求?不过,谁说女子定要嫁人的,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会嫁给蝇营狗苟之徒,成为那些让人作呕的贵族们私底下互相夸耀的玩物!”

    鸾鸟叹了口气,道:“我只怕由不得你……”

    平城的局势比金陵更加复杂百倍,皇权和部落权的对立,鲜卑旧戚和汉人新贵的争斗,佛道两教明里暗里的交锋,边镇军方和平城军方的隔阂,元沐兰身处所有漩涡的正中心,她的终身和归属,是太多势力虎视眈眈的重要筹码——正如鸾鸟担心的那样,怕是由不得自己。

    “你入定之时,大将军曾约徐佑江边密谈,若我所料不差,他应该和徐佑提到了你……”

    “嗯?”

    元沐兰惊道:“师父他?”

    “傻丫头,大将军既然决定要离开平城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又怎会不给你安排退路?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徐佑,很可能会是你最后的希望。”

    元沐兰呆呆的站着,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沐兰,你将兵在外,实在太久了,久的忘了平城的风都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难道真的以为主上借诛高腾一事杀了八大姓那么多人,这些部落大人们就怕了吗?他们暂时的臣服,只是为了更有力的反击,而你的婚事,既是引起这场腥风血雨的开端,也是他们进行反击最好的切入点。”

    元沐兰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眉目间溢出浓郁的杀气,贝齿咬着红唇,道:“不知死活!”

    “他们原本要等你平定大乘教返京之后,再次纠集众臣向主上奏议你的婚事,只不过你为了来益州观战,假托生病,要在冀州小住修养,推迟了回京日期,让他们的谋算暂时落空。可拖得一时,拖不过一世,你总归是要回平城的,躲不过去。沐兰,如果……我是说如果,大将军和孙冠一战落败,你……依我的主意,干脆跟徐佑去金陵……”

    元沐兰这次并没有生气,只是望着鸾鸟,沉声道:“事态严重到这等地步了吗?”

    “严重与否,全看你的抉择。你若能屈服,任由他们主宰你的婚事,那自然万事大吉,可若是你不愿屈服……高腾等人的前车之鉴,你觉得,他们还会善罢甘休吗?”

    “想死?我成全他们……”

    “没用的!”

    鸾鸟从来都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性子,这会却罕见的露出几分放弃反抗命运的无力感,道:“主上这次不会站在你这边,除了你的亲兵,平城的部曲你一个人也调不动。沐兰,你斗不赢的,听我的,干脆走吧,远离平城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就算不嫁徐佑,也能逍遥自在的过下半生……”

    “你呢?我知道你早厌倦了侯官曹的差事, 为何不想法子离开呢?”

    “我和你不一样,选择的主动权不在我的手上,而你,现在还有机会!”

    元沐兰摇了摇头,道:“自出生冠上了元姓,我也就没有了选择,元氏没有落跑的公主,我宁可死在平城,也不会让大鲜卑山蒙羞!”

    鸾鸟没法再劝,耸耸肩,扭过头去,道:“由着你吧!”

    回到分栋山深处,这里有三五间山中猎户打猎时居住的木房子,被元光一行掏钱买了,反正他们都是马上将军,风餐露宿,家常便饭,只是稍作打扫,便可以住人。

    元沐兰求见元光,被门前坐着打盹的老仆人元山海拦着,道:“少主吩咐,他要闭关两日,着公主静心感悟,不必来请安问候。”

    元山海是从小照顾元光长大的老仆人,在元府的地位极高,也只有他称呼元光为少主。

    元沐兰对他十分尊重,躬身施礼,道:“是!”然后回房入定,继续巩固境界。

    不知觉到了晚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少顷大雨倾盆,狂风怒号,恍如末世。鸾鸟走出木屋,来到元光的屋子前,缓缓屈膝跪下,浑然不顾全身被大雨淋的湿透。

    过了片刻,屋门打开,元山海道:“进来吧,少主答应见你了!”

    元光盘膝坐在蒲团上,身前一张木几,身后一张木床,除此再无他物,双目闭合,气息绵长,道:“为了沐兰?”

    鸾鸟低垂着头,雨水顺着青丝滴落地面,道:“我劝她离开平城,她不肯听,但她最听大将军的话,还请大将军晓以利害,别让她回平城送死!”

    “你觉得她这次很危险?”

    “不是危险,是必死无疑!”鸾鸟猛仰起头,目光全是冷意,道:“皇帝已决定把公主许给渤海郡公贺旸。”

    “贺旸?那个肥胖如猪猡的贺癞子?”

    “正是丑鄙不堪的贺癞子!”

    元光睁开双眼,轻声道:“皇兄决定了?”

    “皇鸟告诉我的消息,确凿无误!”鸾鸟突然激动起来,道:“大将军,贺氏虽在高腾案里牵扯不深,但它和长孙氏、刘氏、陆氏是世代姻亲,长孙氏、刘氏、陆氏被主上杀了百余人,唇亡齿寒,贺氏岂会真心臣服?此次推贺旸来求娶公主,只是他们为了试探主上心意的诡计。主上允之,也正是希望恩威并施,杀戮之后,再赐以恩典,收群臣之心,安定平城局势,可他想没想过,公主该怎么办?”

    鸾鸟当着元光的面,肆无忌惮的非议君上,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侯官曹主官之一,实在是破天荒的奇观。

    元光道:“当了皇帝,孤家寡人,其实也是苦的。天子,天子,就不能有人间之情,该舍弃时,我们全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

    “我认命,身入局中,早有死无葬身之地的觉悟,可公主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大将军,你也看到了,公主对徐佑别有情愫,只是她自己还没察觉,何不趁此良机,把两人撮合一起?或许只有徐佑,能让沐兰打消死志……”

    元光默然良久,长长叹了口气,道:“谈何容易?沐兰的性子你比我了解,她外柔内坚,最有主见,让她主动背弃大魏,嫁给南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心,我昨夜厚颜请托,让徐佑在紧要关头务必救沐兰一命……”

    鸾鸟道:“徐佑应了吗?”

    “他应了!”

    鸾鸟喜不自胜,道:“以徐佑的手段和能力,他答应的事,绝对可以做到!”

    这种来自敌人的信任,是对徐佑最大的赞美。

    “我也如是想,但是为了万无一失,还得你在平城多做准备,必要时候,出手助徐佑一臂之力。”

    “嗯,我知道该怎么做!”

    末了,鸾鸟离开时问道:“大将军,你毫不藏私的指点袁青杞修行,难道就不怕楚国多出一位大宗师,将来对大魏不利吗?”

    元光淡然道:“秦汉以来,可有永盛不衰的王朝吗?日亏月盈,天道之常,若是大魏因为楚人多了几位大宗师就烟消云散,那就烟消云散!”

第六十五章 愿降

    岷江之夜的第二天,徐佑离开彭模,挥师北上,进逼新津渡。

    新津渡是建安二十一年由李严凿穿了天社山,连接起成都平原和眉嘉平原的重要渡口,占领新津,则成都平原门户大开。

    徐佑调集兵力,张扬旗帜,以虎将田元化为前锋,率三千人发起强攻,吸引守军的注意力,然后由唐知俭率八百镇海都赤身衔刀,连夜泅渡皂里江,绕到新津后方,前后夹击,至天明,克新津渡,斩敌五千人,缴获无数。

    新津既克,眼前一马平川,徐佑遂令焦孟引轻骑一千,直扑广都。广都守将祖经武闻知城外来了楚军,大惊道:“莫非是神仙?怎么来的如此之快?”

    他点起兵马,出城鏖战,被焦孟娴熟的骑兵指挥技巧教了做人,狼狈逃回城池,正要据城坚守,城内发生了暴动,秘府鸣篪司收买了城内的士族和部分军卒趁乱放火,并打开了城门,焦孟纵兵入城,祖经武仓皇逃窜,无奈拱手让出了广都。

    广都始建于公元前316年,与古蜀国成都、新都并称“三都”,以其盐井、渔田、铁矿和稻田之饶,富甲一方。

    因此,徐佑占领广都,得到了大量盐井、粮仓和钱帛,弥补了孤军深入千余里的补给困难,他毫不吝啬的全都封赏给了有功将士,军心大振。

    另一方面,北线的楚军主力和天师道主力还在涪县对峙,双方经过了多次战役,有攻城,有野战,却始终没有打开局面。

    随着南线的战报越来越不利于天师道,涪县军中的士气也越来越低落,张长夜请来卫长安商议,试图说服他同意撤兵,卫长安以天师谕令为由,仍然坚决的表示反对。

    “大祭酒,成都眼看着要失守了,我们空有十万大军,守在涪县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到底要干嘛?”

    这时,张长夜麾下大将汤兴业闯进来,嘴里大声抱怨,跟在他身后十几名将领也纷纷发起牢骚。

    卫长安坐在旁边,冷着脸,默不作声。

    张长夜皱眉道:“天师有谕令,让我等务必守住涪县,你们又不是不知……”

    “此一时彼一时啊!大祭酒,若徐佑在此地,我们和楚军决战便是。可现在徐佑虚晃一枪,北五城留了个傀儡,自家带兵从南线都快打到成都了,说是只有一万兵力,可我怎么不信呢?”

    汤兴业斜眼看着卫长安,卫长安主掌鹤堂,对外情报由他全权负责,可被徐佑以李代桃僵之计骗了这么久,追究起来,至少也是失职之罪,语气不善的道:“一万兵力能全歼韩大祭酒的两万部曲,能短短十几日从犍为打到广都?徐佑是神仙吗?我估计他应该有三万人,以楚军的战力,成都是守不住的!”

    卫长安阴冷的声音响起,道:“你是质疑天师?”

    汤兴业直接摔了头盔,拔出腰刀砸在地上,怒道:“卫大祭酒,你位在我之上,又是天师的亲传弟子,要杀就杀,别给我扣屎盆子!我对天师之心,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卫长安站起来,缓缓拔出腰刀,道:“汤兴业,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汤兴业也是硬茬,脖子一伸,道:“来,照着这里砍,你今天不敢杀我,就是我孙子!”

    锵!锵!

    跟着汤兴业的那十几人也拔出了刀,面带紧张的对着卫长安。

    张长夜脸色如水,沉声道:“干什么?我还没死呢!都把刀收起来!”

    众将不敢不听,迟疑着收了刀,张长夜再看向卫长安,温声劝道:“师弟,别和这浑人一般见识,老汤你也知道,对天师忠心耿耿,绝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南线战况,我也担心,这不是正找你商量吗?”

    卫长安苦口婆心的解释道:“师兄,你还没明白吗?就算天师没有谕令,我们也必须死守涪县。只要把楚军主力钉死在这,以徐佑区区万余人,纵然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对成都形成合围,更别说攻破成都防线……此战的关键,在涪县,在你我,而不在成都。徐佑孤军深入,拖延日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根本不足为虑。”

    这等于当面说张长夜不懂战略,汤兴业等人皆面露不忿,卫长安告辞后,张长夜脸色铁青,汤兴业呸的一声,道:“什么东西!”

    “闭嘴!”

    张长夜厉声道:“都滚,回去整饬部曲,明日和楚军决战,不死不休!”

    等汤兴业等人离开,张长夜露出笑意,军心至此,终于可以为他所用。否则,他虽是主帅,可长生军奉孙冠为至圣天师,无不忠心耿耿,实行计划时,未必能带走多少人马。

    当夜召开军议,张长夜提出次日决战,卫长安原想反对,毕竟时间在他这边,拖延日久,楚军必疲,到时再行决战,胜算更大,但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出声。

    白天的争执已经让他和张长夜的关系变得比较僵,若是再反对,怕是彻底成了水火,临阵之际,将帅不和,是兵家大忌。

    况且,张长夜肯留在涪县和楚军决战,而不是退兵撤回成都,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卫长安退而求其次,表态支持。

    第二天,长生军倾巢而出,摆开阵势,绵延十数里,旌旗蔽日,锣鼓震天,和楚军大战。卫长安所部三万精锐处于前方,双方犬牙交错,正战到酣处,突然阵后大乱,张长夜带着两万直属部曲脱离战场,仓皇往成都方向退却。

    这一退,牵一发而动全身,长生军左翼一万人跟着溃散,卫长安来不及反应,被突然冒出楚军骑兵从左翼突破,然后完成了切割包围。鏖战至天黑,明敬一刀砍掉了卫长安的脑袋,所部三万精锐死伤殆尽,余众投降者达数万之多,涪县之战正式落下帷幕。

    随后,澹台斗星马不停蹄,率军南下,万安、绵竹、德阳、什邡、雒县等地被张长夜的退兵裹挟着全都弃城逃窜,楚军兵不血刃,三天之内,直逼广汉。

    张长夜退守广汉,还没歇口气,被楚军追上,当夜围城,庾腾再次出马,只身进广汉,面见张长夜劝降,他对着大堂里几十名敌将,面不改色,侃侃而谈,道:“大祭酒,涪县之战,我军已经展现了自身实力,现广汉被围,贵部外无援军,内无兵粮,负隅顽抗不过徒增伤亡而已。若贵部愿意放下武器投降,我家军主愿以性命担保,既往不咎,今后兄弟相称,同享富贵。”

    汤兴业冷笑道:“卫长安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不听忠言,贪功冒进,他败给你们,不代表我们也会败给你们。”

    “贵部善战,自不是卫长安那样的鼠辈可比,可战争的胜负,一看将,二看兵,三看钱粮,今益州八郡,已有五郡在我之手,你们无处征兵,也无处筹粮,纵有将军这样的虎将,又能如何呢?”

    汤兴业被捧的心里舒服,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闭口不言。

    又有人道:“你们别得意,成都还在,天师还在,等他出手,管你是徐佑还是什么,都得死!”

    庾腾哈哈大笑,那人不满道:“你笑什么?”

    庾腾目光突然锐利起来,道:“我笑这位将军死在临头还替古人担忧,不错,孙天师武功盖世,单打独斗,天下可能无人是他的对手,可他只能坐困成都,看着江城失陷,看着彭模失陷,看着广都失陷,因为他知道自己一人杀不尽我数万虎贲,也杀不尽益州千万不满天师道统治的百姓。并且我还知道,若你们回了成都,涪县之败,总得有人担责,张大祭酒或许能够脱身,可你们这些提前脱离了战场的将军们,怕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难逃一死!”

    众人齐齐色变,这个问题他们不是没想过,可没人真的宣之于口,总抱着鸵鸟心态,或许天师不会怪罪呢?或许能把罪责都推到死去的卫长安头上呢?或许张大祭酒会有办法保住大家的性命呢?这会被庾腾捅破了窗户纸,越想越觉得浑身发软,心惊胆颤。

    又有一人站出来,道:“胡说,我们是因为回援成都心切,这才无奈撤离了涪县,天师定能体谅我们的赤诚之心……”

    “天师体谅的,可军法不会体谅!换位处之,若你是天师,麾下闹出这样的事,杀不杀人?不杀人,如何服众?不服众,如何令出必行?”

    庾腾文弱书生,可此时的气势足以吞吐山河,每句话都如利剑,刺在众人的心口,道:“诸位别再自欺欺人,就算有五成可能,天师会大开杀戒,你们也不应该用自己的脑袋去赌这五成的可能性……与其提心吊胆,何不干脆投了朝廷?徐大将军的信义,想必诸位都听过,只要肯投降,就不必担心之后会被过河拆桥。可徐大将军的威名,想必诸位也知道,拒不投降,等战败之后,我可不敢担保你们的脑袋会不会出现在成都的京观之上!”

    大堂内鸦雀无声,无人再反驳,也无人再敢轻视庾腾,他们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张长夜,张长夜沉默良久良久,叹了口气,起身走下台阶,对着庾腾躬身一礼,道:“劳烦郎君,回去禀告贵军军主,为了这些追随我的部曲,为了广汉和成都的百姓,我,愿降!”

第六十六章 如愿

    徐佑攻克广都之后,派出精骑突袭成都周边的乡镇村落,两天之内,拔出了多座据点,彻底清空了外围。

    期间,成都守军曾派兵出来阻挠,却难以追上骑兵的速度,反被逐步蚕食,吃掉了千余人,于是龟缩城内防守,任由楚军骑兵来去纵横,再不敢出城。

    七月十八日,徐佑抵达成都南门外,大张旗鼓的安营扎寨,虽只有一万兵力,却搞出了三万人的规模,虚张声势,以震慑城内军民的抵抗之心。然后摆设高台,由思筑都日夜不歇的高声宣讲楚军优待俘虏的各项政策,除首恶外,余众皆不追究,以瓦解城内军民的抵抗之志。

    成都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涂,城坚墙固,号称“金石”,存粮足够五年之用,丝毫不怕徐佑攻城,只要耗下去,等涪县方面取胜,徐佑就得自己撤兵。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涪县大败,卫长安战死,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张长夜退守广汉,这些消息传来,成都一夜三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广汉失守,张长夜降敌,澹台斗星于七月二十五日,率楚军主力抵达成都北门外,和徐佑胜利会师,兵势展开,将成都团团围住。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这场战争的胜负已定,据益州一州之地,尚且不能和朝廷抗衡,现在益州失去大半,只余成都一座城池,将无谋,兵无勇,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天师,突围吧!”

    阴长生自重伤痊愈后,红润如婴儿的脸蛋布满了苍老的沟壑,精气神大不如往常,但他的见识和经验还在,所以备受孙冠倚重,并没有因此失宠。

    成都最高的摘星楼,楼顶可以看到城内所有的景致,栋宇相望,桑梓接连,百果甲宅,异色同荣,孙冠站在楼顶的栏杆处,叹道:“徐佑用兵如神,委实难制,今城内可用之兵只有万余,又该如何突围?”

    阴长生不是将才,靠他出谋划策,战场上打败徐佑,那是痴人说梦,可他准确的抓住主要矛盾,道:“楚军所依仗,无非徐佑一人,天师可否屈尊,出城斩了徐佑?等楚军大乱,我趁机率兵突围,等日后卷土重来……”

    孙冠夜赴岷江的事,阴长生并不知晓,孙冠笑道:“元光守在徐佑身边,想杀他,得先杀了元光……”

    阴长生吃了一惊,道:“元光?徐佑敢私通北魏大将军,就不怕朝廷怪罪吗?”

    “徐佑行事不择手段,只为达成目的,敌我抑或胡汉,都不放在他的心上。如今可堪与我一战的大宗师唯有元光,不管他怎么说服元光来益州,也并不是太出乎意料的事。”

    阴长生愤然道:“要不是张师弟贪生怕死,擅自退兵丢了涪县,间接害了卫师弟的性命,怎么会被徐佑小儿逼迫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这时传来脚步声,李长风匆忙走上台阶,来到两人跟前,道:“赵威、李正、贾羡、王扶等四姓豪族昨夜密谋,欲聚众起事,献城投降,被鹿堂派出的眼线探知,请天师示下,该如何处置?”

    阴长生怒道:“还用问吗?立刻派兵剿了,所有参与谋逆者一个不留。”

    李长风淡漠的看了眼阴长生,道:“三师兄,赵威是蜀郡太守,李正是成都令,贾羡为益州首富,曾资助我军数千万钱,王扶更不用说,名望之隆,益州半数士人全是他的弟子,杀了此四人,成都也不用守了……”

    阴长生驳道:“不杀他们,成都就守得住了吗?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声望隆兴,影响越是恶劣,不尽早铲除,以雷霆手段警示余众,你我的脑袋,早晚被他们给砍了!”

    李长风没再搭理阴长生,抬头望着孙冠,静等他的吩咐。孙冠似乎根本没有听两大弟子的争论,远眺东南那起伏雄伟的分栋山,沉吟良久,道:“天师道的道统不能灭于我手……长生,长风,我决定五日后前往分栋山,和元光决战!”

    “天师!”

    “天师,不可!”

    阴长生和李长风同时趋前惊呼,阴长生扑通跪地,道:“元光虽然侥幸成为大宗师,可他乃粗鄙武夫,胡人贱种,何德何能,值得天师出手?”

    李长风也随之跪地,道:“天师身负三天正法,履大运所不能改,经大劫所不能易,当此我教生死存亡之际,万望天师以天下道民为重……”

    孙冠微微笑道:“你们也不必给我贴金身,元光是魏国皇室,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谓贱种?况且,汉人是人,胡人也是人,人无贵贱高低,他是大宗师,修为足可与我一战。最主要的是,如果取胜,徐佑答应我,放一条去路,任由城内的道民离开……”

    什么?

    阴长生和李长风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里的疑惑。这几日成都被围城之后,确实用箭射进来许多劝降书,开的条件天花乱坠,但能够送到孙冠手里的,无不经过两人的筛选和鉴别,可孙冠说的徐佑答应他的事,他们却全不知情,究竟是何时何地发生的呢?

    敬畏之心,再次浮现,阴长生深知孙冠的神通广大,但他没想到的是,时至今日,天师道已经山穷水尽,可天师依然是天师,无人敢轻视。

    “天师,徐佑的话,岂可尽信?”阴长生还是不死心,苦苦劝道。

    孙冠望着李长风,道:“你和徐佑曾有些交情,觉得此子可信么?”

    李长风苦笑道:“过去十余年了,观前的石头都被雨水滴的四分五裂,况乎于人?不过,徐佑是知道利弊的,若天师胜了元光,他若反悔,今后余生,将日夜活在恐惧当中……以此推断,似乎有几分可信……”

    阴长生担心的道:“天师取胜,该是定局,但自身难免受损,若被徐佑黄雀于后,他的麾下,二品三品都大有人在……”

    孙冠淡淡的道:“就算被元光重伤,可我要是想走,徐佑倾尽麾下所有小宗师,也拦不住,这点你们大可放心。”

    阴、李二人劝无可劝,毕竟这是眼前唯一破局的法子,他们也对孙冠有信心,天下第一人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是多年来经过无数挑战和杀戮奠定的地位,竺道融死在孙冠的手里,元光不会例外。

    “长生,你去挑选教中可堪造就的俊才,秘密召集一起,等徐佑履行诺言,立刻带领他们往西翻越龙门山,进入党项人的领地,再往北进入吐谷浑,择地安居下来,传我教义,等待时机!”

    阴长生浊泪滚滚,俯首道:“谨遵法谕!”

    “长风,你负责整理我教所有典籍,带领其他道民出南城,直奔宁州。切记,人可以死,但典籍不能丢,只要典籍在,天师道就有重振的那天。”

    李长风也红了眼,道:“是,遵天师法谕。”

    孙冠目视两人,神情变得柔和起来,轻声道:“我不是好师父,弟子八人,如今只有你们两人随侍身侧,若过此劫,我百年之后,长生当接任天师,长风当为护教天尊,且好生做事!”

    大弟子范长衣死于金陵,二弟子白长绝死于钱塘,四弟子张长夜广汉投敌,六弟子韩长策彭模被擒,七弟子卫长安死于涪县,八弟子宁长意叛教立宗,值此危急之时,名震南北的天师道八位大祭酒,竟只有阴长生和李长风陪在孙冠身边。

    谁说太上无情,孙冠高坐于云巅数十年,此时此刻,也生了一丝凡人的凄凉之意。

    不等阴长生和李长风跪拜,孙冠转身进入后面阁楼,道:“我要在此闭关五日,其他的事你们两人商量处理。还有,派人通知徐佑,就说我如他所愿,五日后,和元光决战分栋山!”

第六十七章 决战

    澹台斗星带着千余骑绕过成都城墙,由北至南,云屯席卷,直奔楚军大营而来。

    城头的守军噤若寒蝉,非但不敢出城阻拦,连一箭未发,目送澹台斗星

    见到徐佑,澹台斗星兴奋的道:“大将军,几时攻城,我愿为先锋!”

    “一军军主,要的是坐镇指挥,用你去冲锋陷阵的时候,怕是这场仗也别打了!”徐佑笑骂了两句,问道:“张长夜呢?”

    “他在营外候着,说是没大将军的召令,不敢进营。”

    何濡在旁边笑道:“这是自抬身价,等着七郎去亲迎呢……”

    徐佑起身,正了正衣冠,道:“应该的,若不是张长夜,北线得伤亡多少江东的大好男儿?愿意止戈休战,别说亲迎,就是让我躬身也无不可。走吧,大家一道去见见这位天师道的张大祭酒。”

    当即率领众将迎出辕门,张长夜慌忙跪地,叩首道:“老道归顺来迟,万乞大将军赎罪!”

    徐佑上前扶起,道:“大祭酒言重了,益州之乱,孙冠是罪魁祸首,余众只要真心归顺,朝廷皆既往不咎。你能在广汉迷途知返,是朝廷的幸事,也是益州百姓的幸事,我现在就可承诺,回京后奏请皇帝,封你为关外侯、振武将军,从此同朝为臣,为国尽忠,如何?”

    振武将军是正四品,关外侯爵位虽低,可非军功不赏,多少三品四品高位的官员们还没封侯,张长夜能得此殊荣,哪里还端得起架子,痛哭流涕,道:“多谢大将军恩典,多谢大将军恩典。”

    权势之下,无人幸免!

    为了打消张长夜仅剩的疑虑,接风宴后,徐佑命他率五千天师道的降卒驻守广汉,负责北境至梓潼方向的防务,然后尽力劝说剑门守将投降。

    张长夜欣然领命去了,澹台斗星还记挂着几时攻打成都,缠着徐佑问章程,徐佑笑道:“成都号称金石,你预估多少人可以攻克?”

    澹台斗星是知兵的人,早就从张长夜口中得知城内尚存的长生军人数,想也不想的道:“五万人足矣!”

    “几日?”

    “三日!”

    这倒不是澹台斗星胡言,像成都这样的天下坚城,若城内军民一心,斗志昂扬,别说五万人,就是十万人攻打一年也未必可以攻克。

    所以攻城实属下策,攻心方为上计,唯有外无援军,内无斗志,上下离心离德,方能破之。

    而现在的成都,正是这般风雨飘摇,只要楚军尽起雄兵,以泰山压顶之势砸过去,三日必克!

    “伤亡呢?”

    “这……”

    澹台斗星抓了抓脑袋,不知该怎么回话。

    兵法云慈不掌兵,攻克成都,灭了天师道,这是多大的功劳,死再多人也值。可徐佑这样问,言外之意,不想死太多的人,他能怎么回,只好闭嘴。

    “再等等,张长夜一降,我想,孙冠也该下定决心了!”

    嗯?

    众人听的满头雾水,这时有人来报,成都派出使者,求见大将军。

    徐佑笑道:“有请,孙冠的末日到了。”

    五日转眼即过。

    徐佑安排好大营的防务,带着袁青杞、清明、朱信、侯莫鸦明、白易、沙三青等人前往分栋山。

    踏着青石台阶,缓步而上,周边怪石巉岩,古树虬枝,山花遍布,美不胜收,众人皆神色凝重,一路无话,正午时登上分栋山最高处——望苍坪。

    坪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株千年古松,挺拨苍翠、雍容大度,松树下坐着一人,正是元光。

    在坪的另一端,元沐兰、鸾鸟、素阙机、元山海迎风而立,神色同样凝重。

    徐佑走过去,躬身一礼,道:“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我自幼学刀,三十岁大成,后弃刀不用,草木花叶,皆可为器,再后来不假外物,以身化刀,从此无法寸进,以为到了刀道的巅峰。直到那夜在岷江畔,我和孙冠交手一招,忽而顿悟了刀道的终极,不存一念,无我无刀……”

    说着轻轻竖起一指,道生于一,于虚空中画出了阴阳鱼,一生为二,阴阳鱼摇摆游弋,灵动曼妙鲜活深邃,二生为三,然后骤然扩大至整个世界,三生万物。

    徐佑站立不动,闭目感受着那天地间蕴含的至理,再睁开眼,恭敬的道:“多谢大将军,我已到了山门外。”

    元光收了指,笑道:“你尚未而立,有此成就,可以想见,必定会成为二百余年来最年轻的大宗师。只是切记骄躁,康静只差临门一脚,就可破开一品山门,此人来历神秘,功法通玄,会是你今后的大敌。”

    徐佑撩起袍摆,屈膝跪地,以师礼叩首三次,道:“不管此战结果如何,我会信守承诺,保公主一世平安!”

    元光柔和的眼神注视着徐佑,道:“各有天数,你尽力而为就好!”说完突然转头望向西边,气势大变,仿佛天神临凡,磅礴如连绵山岳,压的所有人喘息不过来。

    孙冠!

    孙冠去了那套常见的商贾打扮,穿着黑色的麻布道袍,仙风道骨,负手提刀,翩翩而至。

    元光起身。

    徐佑退到袁青杞旁边。

    南北天下,最顶尖的两个人终于面对面的站在一起。

    “这是元兄遗留在山中池塘的雁饮刀,今日物归原主!”

    不见孙冠如何动作,那柄通体幽黑、刻着古篆的质朴长刀突然出现元光面前,元光伸手,恰好在此时触碰到刀柄,就像是事先等候在这里似的,让旁观众人无不升起玄妙之极的感觉。

    锵!

    元光拔出雁饮刀,目光如凝望挚爱的女子,道:“老伙计,十几年不见,你还好吗?”

    光华流转,龙吟声声,

    雁饮刀似乎欢快的做出回应。

    “来,随我去问道!”

    道在哪里?

    孙冠即道!

    刀光暴起,如星辰坠地,笼罩了孙冠周身丈许,那光芒比头顶的太阳还灿烂了百倍千倍,无穷无尽的刀气勾勒出天罗地网,好似要把孙冠吞噬其中。

    孙冠面带微笑,往前轻轻踏出半步,如同晴空之内,响彻了万里惊雷,浩浩荡荡,连地面都跟着震动摇晃了起来。

    光芒尽敛。

    元光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出刀。

    下一瞬,他的身子消失,再出现时已到了十丈外的高空,长刀高举,上承天之阳,下接地之阴,先天真炁通过一百零八窍如激流般飞快的运转,周而复始,没有终竭。

    那刀光融合进了太阳里,在徐佑等人的眼里,仿佛延续了千百丈长,如有神迹,可以轻而易举的斩断分栋山。

    这岂是人力可以抗衡?

    朱信赫然色变,到此刻他才知道,究竟和大宗师的差距有多大,可也激起了心里的斗志,目不转睛的盯着场内,以毕生所学,印证自身的不足。

    今日能有资格观战的人,无不是心智坚毅之辈,袁青杞同样如此,她在岷江受过孙冠一招,感受比朱信更深,但并没有因此气馁。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是未来得以进军无上武道的路,她美眸不眨一下,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其内。

    元沐兰双手紧紧攥着,俏脸满是担心,这一刻她关注的不是谁胜谁负,不是武道兴衰,而是元光的安危。

    如果可能,她宁愿元光永远不要和孙冠交手,可这是元光最后的愿望,谁也无法阻止。

    她只能祈祷,祈祷祖灵的庇佑!

    孙冠仰头,衣衫猎猎,周遭无风而起漩涡,卷起大片青石,每一块都被风刀切割的方方正正,大小如一,然后足尖轻点,如土龙惊蛰,直冲天际。

    他挥出一拳。

    没有任何言辞可以形容这一拳的威力,毫无花巧,却贯通了天地至道的奥秘。

    这惊天动地的一刀斩断了土龙,斩碎了青石,斩破了万象!

    拳刀相交,无声无息。

    噗!

    朱信吐出大口鲜血,后退数步,盘膝坐地,运功压制几乎要暴走的真炁。也是此时,他知道终生再无望问鼎一品——那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袁青杞功力稍逊,没有像不服输的朱信那样受到强大的冲击,但也娇躯微颤,快要坚持不住。

    元沐兰、素阙机、鸾鸟、清明、侯莫鸦明等人也不好受,至于白易和沙三青,在元光使出第一刀后就匆匆退到了望苍坪的下面,不敢再近距离观战。

    两人再次分开。

    还是站在原地。

    不差分毫。

    中间的千年古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

    围绕着古松的周边,神奇的出现了一个完美的圆形,孙冠和元光各站在坎位和离位。

    一阴一阳谓之道!

    元光长发倒竖,霸气之极,长刀遥指孙冠,大笑道:“痛快,再来!”

    孙冠笑道:“能和元兄一战,足慰平生!请!”

    两人再次交手,电光火石之间,斗了不下数百招,时而快若奔雷,时而慢若老妪,看似击在空处,却又好像颠倒了空间和时间,奇妙的出现在对方的要害,更可怖的是,交手至今,两人始终没有落地,全靠生生不息的庞沛真炁支撑,谁也不敢停下来。

    众人里面现在只有徐佑一人能够若无其事的站着观战,他表情淡然,不见悲欢,实则体内的元炁正不受控制的自行运转,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无为而为,无治而治,一切水到渠成。

第六十八章 终结

    从正午到黄昏,时间的流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在意,元光和孙冠仍在缠斗,到这个境界,他们拼的已经不是招式,而是对武道的理解和运用。

    正值盛夏,山中气候多变,刚刚还是和熙的夕阳,瞬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掉了无数的树叶,可两人的身上却干燥如故。

    借着水势,孙冠的若水诀能够发挥出奇效,张开双臂,衣袍鼓起,那些即将接触到身体发肤的雨滴全都在瞬间静止,然后改变了方向,随着他往前疾冲,像是离弦的弩箭,成为极具威胁的杀器,从四面八方攻向元光。

    元光猛然倒退,以气御刀,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劈出千百次,将所有攻来的雨滴砍成粉碎。

    世间最柔的水,遇到世间最坚固的刀,竟发出刺耳的金戈之声,叮当叮当,不绝于耳。

    两人凌空交手数十招,同时落在古松树如伞盖般的树冠上,突然电光炸响,一道闪电自两人之间劈中了古松,燃起熊熊天火,连雨水都无法浇熄。

    元光举刀。

    又是几道闪电从头顶广袤的夜空划过。

    天地元炁疯狂的吸入体内,经过全身窍穴的转化,逐渐汇聚于刀尖。

    吞吐的刀芒瞬间压制了天火,如雪崩山裂,迅猛绝伦的劈向孙冠的眉心。

    孙冠低首,双手合抱,此身仿佛和天地融为一体。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乍触还分。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里失去了两人的身影。

    紧接着,元光出现在地面,雁饮刀显出裂纹,砰然四碎,嘴角溢出血迹,神色却透着无比的满足和坦然。

    “我败了!”

    三字出口,观战的众人无不震惊,元沐兰急的想要上前查看元光的伤势,被鸾鸟拉住,对她摇了摇头。

    局势未明,现在过去,若孙冠大开杀戒,岂不是白白送死?

    孙冠抬脚走下树顶,一步一步踏在虚空,却如踩住了实物石阶,等他安然落地,微微笑道:“元兄过谦,你虽败了半招,可我也杀不了你,今日生死之战,算是不胜不败。”

    元光叹道:“天师功参造化,我所不如,从此愿退隐山林,再不问世间之事,还望天师多多珍重,后会无期!”

    孙冠行了道稽,道:“元兄珍重!”

    元光慢慢转身,背对孙冠,缓步走到元沐兰旁边,道:“我们走!”

    元沐兰不敢迟疑,立刻和素阙机分侍左右,往山下走去,只是到了山路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徐佑。

    “走,徐佑和孙冠有约,不会有事!”鸾鸟低声道。

    等元光等人的身影消失,孙冠淡淡的道:“大将军,到你履约之时了……”

    徐佑恭谨的道:“恭喜天师获胜,等我回营,马上下令放开南城的通道,所有城内的道民都可自行离开。”

    孙冠凝视着徐佑,突然道:“我改变主意了!不如请大将军和我同回成都,等击溃楚军后,还以林通之名加入道门,悟道长生,共建人间神国,如何?”

    朱信、袁青杞等同时把心提到了嗓子口,全神戒备,清明手入怀中,握住了烛龙剑,侯莫鸦明咬了咬牙,虽然怕的要死,可还是不能弃徐佑而去,心里骂了句入你娘,耶耶拼了。

    徐佑笑了笑,俊逸的容颜足可让无数女郎为之迷醉,他踏出半步,竟像是整个夜空都亮了一亮。

    “还虚尽性,纯于精一。何为还虚?虚者,无极之初,无天也,无地也,无山也,无川也,无我,亦无天师。”

    徐佑的气势开始攀升,目光深邃如宇宙,再次踏出半步,道:“何为精一?一者,真意正觉,于是见天地,而天地无形,见山川,而山川无迹,见我,而我无相,见天师,而天师亦无相。”

    孙冠笑道:“无相又能怎样?”

    “无相,即无巧,无拙,无智,无愚,天与之形,物具有形,道与之性,物具有性,此为天道!”

    徐佑话音刚落,双足悬空,双手负后,正式迈入一品山门,成为李知微定九品榜二百余年来,天下最年轻的一位大宗师。

    渊静之渊,渊而又渊;

    洞玄之玄,玄而又玄。

    孙冠冷冷道:“你果然学的是道心玄微**!”

    他自是看出徐佑的修为到了破关的临界点,所以用言辞逼迫,使其主动迈出那一步,暴露了功法的底细。

    徐佑本也没打算瞒过孙冠,笑道:“不错!说起来,我和天师还是同门师兄弟,可否称呼一声师兄,咱们化干戈为玉帛?我占领成都,立功受赏,师兄带人离开,为天师道保留火种,两全其美。”

    眼前的孙冠不再那么的高不可攀,也不再那么的深不可度,徐佑能够清晰感知到他的位置,而未入一品之前,哪怕孙冠站在你面前,他的存在也一直都是空和无。

    地上的蝼蚁仰望苍鹰,只知其大,不知其究竟有多大,而化身为鸟,翱翔在同一片空域,也知其大,更能窥其全貌。

    孙冠大笑,道:“徐佑,难道你真的打算履行约定吗?不管今日我是胜是负,你是不是都准备把我留在分栋山,永绝后患?”

    徐佑展颜笑道:“知我者,天师也!只要天师活着一日,贵教就不可能真正被剿灭,欲绝后患,必须除了天师,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以为,我和元光交手,必会受重伤,而你入一品后,则可稳操胜券,是不是?”

    “是!”

    “徐佑,一品之内,高低不同,你太自大了!”

    徐佑回头,对袁青杞道:“你们先离开,这里交给我就好。”

    袁青杞知道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冲孙冠躬身见礼,算是全了曾经的师徒之情,然后带着朱信清明等人离开了分栋山。

    “师兄,这会没有外人,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对于徐佑厚脸皮称他为师兄,孙冠不置可否,道:“你说。”

    “秦容婴留有遗腹子,后被朱智收养,取名朱睿,托为朱仁的私生子,其实,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什么?”

    孙冠心神剧震,失声道。

    正在这时,徐佑凌空而起,拳如白虎,呼啸而至。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霸道无比的白虎九劲,由大宗师使出来,和之前完全是两个概念,强横如孙冠,也因为刹那间的心神失守,被徐佑占了先机,在彼此的气机牵引之下,只能以拳头硬接。

    孙冠后退一步。

    哪怕和元光战了半日,他也从没像这样被击退过。

    这是徐佑战术的胜利,但也是元光的胜利,因为孙冠,还是在刚才一战里受了伤!

    得势不饶人,屈指成雀,连啄七十九下,眼睛、喉咙、要穴以及丹田和下阴,全是徐佑的攻击目标。

    阴狠至极的朱雀劲,被他使出了更加阴狠的味道。

    孙冠避无可避,再次硬接七十九下,又后退了一步。

    徐佑正要继续用青龙劲,孙冠看似后退的一步,却匪夷所思的成了前进,恰好堵在徐佑的劲气将发未发的节点,那种突然割裂了空间的错落感,让他的攻势为之一滞。

    孙冠开始反击。

    徐佑终于明白,为何以元光的修为,也只能俯首认输。

    孙冠太快了。

    就算他有神照术,可以预判敌人招数,但是跟不上孙冠的速度也没辙,用玄武劲苦苦守了数十招,五劲合一,道心玄微点中孙冠的拳背。

    徐佑吐血飞纵,突然扭转身形,斜斜的往山崖底下落去。

    “想走?”

    孙冠打定主意要生擒徐佑,逼问他关于朱睿身份的真相,跟着纵身跳落山崖。

    急坠十数丈,徐佑抓住崖壁间的藤蔓,横掠三丈,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洞。

    孙冠微微一笑,浑不在意,道:“就算洞里埋伏着你麾下所有的宗师,今日也别想从我手里逃脱。”

    徐佑逃的更快,很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临阵逃跑的大宗师。

    山洞狭窄,只容一人通行,里面九曲蜿蜒,渐渐趋下,大约追了七八十米的距离,已经能看到前方的出口亮光。

    这个山洞从望苍坪的崖壁中间直通到前山的斜坡,长约九十米,高度落差十几米,徐佑眼看要出洞,回手扬起大片的青色毒雾,机括声连续响起,上百支弩箭擦着他腾空的身子射入洞中。

    孙冠惊觉不妙,外呼吸转为内呼吸,毒雾对他毫无影响,同时衣袍鼓起,硬接弩箭,脚步丝毫不停,几乎紧跟着徐佑要冲出洞外。

    徐佑空中俯冲,拼尽全力,一拳击出,竟有了七分孙冠对敌时的气势。

    洞口的孙冠无法闪避,拳风交击,引发体内的伤势阻碍了真炁的运转,仅迟缓了一瞬,没有来得及出洞。

    轰隆。

    事先准备好的巨石落下,堵死了洞口。

    孙冠心知中计,只是遗憾放跑了徐佑,掉头往崖壁的入口行去。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徐佑晋升大宗师,已成天师道的大患,必须尽早解决,免得日后无法牵制。

    九十米,只要五息!

    入口在望。

    耳中突然听到滋滋滋的声音,入口火光一闪,黑天雷的轰隆声响彻了百里!

第六十九章 班师

    山脚下。

    元光步履如常,可每走一步,都是相同的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显然在运用某种玄妙的功法勾连天地元炁,契合自然之道,调理伤势。

    元沐兰再次回头望着山上,鸾鸟知她担心,可也没法开解。

    孙冠真的会履约吗?元光既败,他不管是杀了徐佑,还是抓走徐佑,都会对楚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天师道翻盘的机会很大,远比放弃成都,灰溜溜的离开要好。

    兵不厌诈,到了如今的地步,徐佑身后,是国家民族之重,孙冠担负,是天师道道统承继和存亡,妄谈信义只会显得迂腐,徒惹后人耻笑。

    若孙冠反悔,徐佑该怎么应对?

    鸾鸟何等聪明,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徐佑破局的手段。

    元光突然停下,道:“徐佑入一品了!”

    而这时的山上,徐佑确实刚刚成为大宗师。

    “啊?”

    元沐兰眸子里绽放出惊喜,这一刻她忘记了徐佑是楚国的大将军,是她命里注定的宿敌,只盼着徐佑能够逃出望苍坪的死局,安然脱身。

    也是这一刻,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虽然可能要永久的掩藏在心底,但她至少清楚的感觉到了那种无法形容的头晕目眩的悸动。

    这是喜欢吗?

    或许是吧!

    鸾鸟皱眉道:“就算成了大宗师,徐佑应该也不是孙冠的对手,可我观他平日行事,从来谋定后动,绝不肯轻易置身险境,此次未免有些过于托大……”

    元光道:“他刚才是有意让我们先行离开,说明自有办法对付孙冠。否则,我宁可拖住孙冠,让他和你们一道离开。只不过那样也于事无补,孙冠日后照样可以去找徐佑的麻烦,还不如就在此间,由他放手施为,一劳永逸的解决后患。”

    只是,他们都想不明白,徐佑究竟有什么底气,觉得可以置孙冠于死地!

    轰!

    一声巨响。

    元光、元沐兰、鸾鸟、素阙机同时回头,只见山峦之间升起无边无际的火光,翻滚的土石和浓烟遮天蔽月,如同千百道惊雷砸在了望苍坪。

    众人耳鸣欲聋,震慑于这天地之威,竟久久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元沐兰咬着唇,心慌的无以复加,毅然决然的道:“鸾鸟,你护送师父先行,我去看一看,若是无事,随后追上你们……”

    鸾鸟拉住她,厉声道:“若是有事呢?”

    “如果徐佑身死,我会留下来陪他七日,然后回平城!”元沐兰目光凄然,可语气却坚毅无比,道:“放心吧,我只是尽朋友之义,最多等以后迈入一品山门,杀了孙冠,为他报仇!”

    “去吧,孙冠只要不蠢,他不会为难沐兰,去瞧瞧也好,我总觉得,徐佑不会死……”

    元光发了话,鸾鸟只好放手,目送元沐兰往望苍坪疾驰而去,跺了跺脚,道:“我们先走。”

    元沐兰来到望苍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座分栋山的最高峰此时已经塌陷了大半,把山崖边二十多丈深的山谷填高了数丈,到处是满目疮痍,古树连根拔起,山石崩乱各地,犹如仙人对垒,触目惊心。

    真的是天罚吗?

    “徐佑!”

    元沐兰清越的嗓音穿透山林间,激起无数回声。

    “徐佑!”

    “徐佑!”

    “我在这!”

    突如其来的回应让元沐兰再顾不得许多,纵身飞跃,循声而去。

    “公主,你怎么回来了?”

    周边亮着许多防雨灯笼,徐佑满身的尘灰,脸上也脏的不成样子,可说话时洁白的牙齿透着温和的笑,告诉元沐兰他还活着,活的好好的!

    “如此巨响,我岂能不来一探究竟?”

    既然徐佑无恙,元沐兰收拾心情,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关心之意,望着他后面那正在挖土搬石的几十名亲兵,道:“孙冠呢?”

    徐佑指了指塌陷的山谷,道:“里面埋着。”

    “死了吗?”

    “这样要是还不死,我拔刀自刎给他看!”

    徐佑呸的吐了口吐沫,倒不是变得粗鲁了,而是刚才黑天雷爆破时他距离太近,口鼻里钻进来不少泥土。

    “你,怎么做到的?”

    元沐兰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徐佑笑道:“我如果说正好几道雷劈中了孙冠,你肯定不相信,但我又不想骗你,实在是军事机密,恕不透露。”

    若是往日,元沐兰的侧重点,会在“军事机密”这四个字,可现在见徐佑无恙的喜悦让她只关注到“不想骗你”这四个字,芳心竟隐约有了点甜意。

    “那,我走了,师父受了伤,沿途不安全……”

    “嗯!”徐佑心里也突然有些异样,扭头看了看孙冠埋尸的地方,道:“我就不送你了,一路保重!”

    元沐兰嫣然一笑,拱手作揖,曼妙身姿逐渐消失在山林远处。

    直到第二天下午,终于挖出了部分残缺的尸骨,确认孙冠已死,所有人包括徐佑在内都松口气。

    两千斤黑天雷的当量之大,足可让任何人粉身碎骨,大宗师也不例外。

    这是科技乃第一生产力的有力证明。

    而黑天雷的第一次亮相就直接搞死了天下第一的大宗师,虽然被秘府列为绝密,可在小圈子里还是传开,朱信向徐佑讨了小块黑天雷,抱在手里又摸又闻,口中不停嘀咕:“就这?杀了孙冠?”

    他的世界观有点崩塌,对武道的追求彻底陷入了怀疑论,袁青杞却敏锐的意识到黑天雷的军事价值,对徐佑道:“有了此物,微之一统天下再不是难题,只不过需要谨防北魏的白鹭,黑天雷的配方绝不能外泄……”

    凤凰谷的防御堪称铜墙铁壁,除非魏军兵临城下,否则绝无可能泄露。

    徐佑笑道:“器只是术,而不是道,器可依仗,却不可盲信,孙冠自以为天下无敌,却坠入陷阱,身死道消,我们要是以为用黑天雷就能百战百胜,那也离败亡不远了。”

    这番话是说给袁青杞,也是说给谭卓、鲁伯之、澹台斗星、明敬等大将军府的人 。

    众人心中一凛,从这两日狂喜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是啊,若非徐佑晋升大宗师,换了他人,根本没法引诱孙冠进入山洞,并成功把他困住,黑天雷是大杀器不假,但要是使用它的人不具备同等的实力,那就是废铜烂铁,毫无用处。

    “成都方面可有动静?”

    徐佑命人搜集了孙冠的部分遗憾,装入棺木,大张旗鼓的送回成都,然后派庾腾带着张长夜的亲笔信入城劝降。

    阴长生十分犹豫,还没做出决定,但李长风态度坚决,要为天师报仇,誓死不降。

    澹台斗星提议打一打,以打促和,不给成都守军一点教训,他们还以为能够负隅顽抗。

    徐佑没同意,成都眼看顶不住了,现在攻打,造成不必要的死伤,他想了想,于城外摆酒,约见李长风。

    李长风准时赴约,徐佑为他斟酒,道:“多年前我修习白虎劲受了伤,蒙大祭酒出手救治,铭感五内,至今不敢或忘。”

    李长风回忆从前,满腹感慨,道:“那时你只是义兴郡纵马任侠的小恶霸,谁知今日竟成了大宗师……”

    “是啊,我也想不到,会有朝一日,和大祭酒用这种方式对坐饮酒。”徐佑笑道:“世事之奇,莫过于此了。”

    “微之,”李长风叹道:“你杀了天师,和天师道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两军阵前,自凭刀枪说话,劝降无用,何必多费唇舌?”

    徐佑反问道:“我听说大祭酒和孙天师理念不合,被闲置达十年之久,为何到了今日,却愿意为了天师执迷不悟呢?”

    “理念之争,是为了天师道的存续,今日不降,也是为了天师道的存续。”

    “哦?等我军破城,天师道如何存续?”

    李长风笑道:“微之,你别欺我不通军务,楚军再厉害,也不过五六万人,成都这么大,你们围的住吗?长生军再无能,总会抓到间隙突围出去一部分,那一部分,就是天师道的将来。可若是投降,被你分化治之,世间就再无天师道了。”

    徐佑放声大笑。

    李长风不解道:“微之笑什么?”

    “我笑大祭酒在鹤鸣山待的太久,被眼前的迷障遮住了双眼,看不清外面的天地了!”

    “请微之指教!”

    “天师道发展至今,科律废弛,纵横颠倒,乱杂互起,轻道贱法,早就背离了盟威清约之正教,孙天师无心教务,只知收租米钱税充盈司库,任由男女合气术秽乱道民,这样的天师道,你以死相护,岂非愚蠢?”

    李长风默然。

    “大祭酒可知,神真羽灵元君宁长意在吴县黄庭山立新宗,改易师法,宣扬新科,其教义比起腐朽不堪的天师道,高下不可以道里计。再者,宁玄古真人在匡庐山编纂三洞道藏,厘定斋醮科仪,重申清约正法,加强命籍宅录,这两人的所作所为,天师可比吗?”

    李长风继续沉默。

    “天师道是道门的天师道,而不是孙天师一人的天师道,他走错了路,导致今日的结局,是他的错,而不是别人的错。你若真想着天师道的存续,不该在成都死战,而是应该前往匡庐山,助宁玄古一臂之力。”

    徐佑恳声道:“大祭酒,投降吧,金陵、荆州,抑或益州,都是楚国的百姓,血浓于水,几个月的征战,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李长风长叹一声,起身对着徐佑一揖到地,浑身落寞的回了城。

    随后,阴长生、李长风和赵、李、贾、王等益州豪族共同出城献表,滋扰朝廷半年之久的益州之乱,正式平定。

    徐佑又在益州停留半月,举荐澹台斗星为益州刺史,其余紧要职位都安插了自己人,然后班师回朝。

    抵达金陵当天,皇帝以下,数百名贵戚、高官、士族、名流前往城外迎接,徐佑见到安休林大惊,道:“陛下,怎么如此憔悴?”

    (正思考结局的落点,尚在犹豫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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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