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贺礼
南台狱的刑具兼备了塞北的粗犷和江南的细腻,挂脚梯,分神锥,苦柳枝,从折磨皮相到击溃内心,应有尽有,高腾算是硬气,熬了两个时辰,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哭着喊着招供了所有事。
当年,高腾还只是晋阳郡太守薛弗之的家奴,因长相俊美,能言会道,被薛弗之选中送入宫。
去势时又使重金买通了刀子匠,宝根得以残留,说话做事,颇有气概,迥异于那些真正被去了势的宦者,身上也没整日漏液阴干的难闻味道,如此脱颖而出,渐渐受到重用,再之后顺理成章,元瑜操持国事,冯清深宫寂寞,被高腾趁虚而入……
薛弗之以极小的投资,得到了巨大的回报,不仅在高腾担任内行令后升做了油水丰盛的库部尚书,还被加封安固县侯,薛氏跃居名门,泽被三代,完成了几代人望之不及的阶层跨越。
元瑜闻知后怒不可遏,连夜将前年病逝的薛弗之从坟墓里挖出来戮尸后弃之荒野,三个儿子也被诛杀,妻女流放边镇为奴。曾参与去势的刀子匠、宫人、宦者和内侍省有司等皆下旨族诛。
而高腾发迹后,整个高氏一门也鸡犬升天,封官封爵者多达数十人,爪牙遍布后宫、诸部三十六曹和中军、镇戌军,侯官曹在城内大肆搜捕,借助左右卫的兵力,以雷霆手段将高氏和其附庸全部下狱问罪。
皇鸟施展治狱的手段,仅用两日夜就泡制了以高腾为首的高氏集团图谋造反的证据链条,牵扯到朝中上百位官员,甚至包括八大姓的长孙氏、刘氏、陆氏等——
这是一场北魏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泼天大狱!
也是皇权和部族权的最激烈的碰撞!
元瑜必须坐镇平城,应对各方面的反应,只好无奈放弃了亲征的念头,再次拜元沐兰为领军将军,接管三军前往冀州征讨大乘教。
而离开平城之前,元沐兰让鸾鸟送了整整两船宝物给于忠,作为恭贺徐佑大婚的贺礼。
鸾鸟叹道:“何苦来由?那负心汉成亲,你还得给他送贺礼,干脆我吩咐于忠,在徐佑昏礼上送一斤毒酒,说不定能把南人一网打尽……”
元沐兰没好气道:“我这是谢他的恩情,别整天的乱点鸳鸯好么?你自己想郎君就去抢,别那么龌龊的揣度别人!”
“我想郎君?我龌龊?”鸾鸟揪住心口的衣衫,慢吞吞的趴在桌子上,痛苦的道:“你变了,你竟然为了徐佑骂我……”
元沐兰头疼,道:“好了好了,你乖乖听话,把贺礼送到金陵,我不想欠徐佑太多人情。办好了这件事,等灭了大乘教,我去向师父求情,允你跟随旁观他和孙冠之战。”
鸾鸟瞬间满血复活,道:“好,成交!”
金陵,长干里,
徐府。
于忠恭敬的呈上礼单,徐佑随手把礼单交给旁边坐着的詹文君,道:“公主太客气了,礼物这么贵重,我受之有愧!”
于忠道:“公主还要我向县侯表达谢意,说她欠县侯一个人情!”
平城发生的事,秘府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徐佑笑道:“人情就算了,公主是大鲜卑山的明珠,若被高远那样的蠢物染指,别说魏国的百姓不答应,就是我大楚的百姓也不答应。”
这话说的妙,于忠忍不住笑了半天,又问起元沐兰征讨之事,道:“大将军觉得,公主能顺利平叛吗?”
“大乘教闹了整整三个月,现在还在冀州境内四处烧杀抢掠,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失了民心的反贼怎么打天下?起先还有不少冀州本地的世族想要火中取栗,跟着大乘教起事,现在估计也看清了这群和尚的底色,等世族们倒戈之日,就是大乘教灭亡之时。”
于忠若有所思,道:“大将军是不是早看出大乘教难以成事,所以没有让秘府暗中扶持?”
“此为原因之一,原因之二,魏、楚两国刚签了盟约,取得互信很是艰难,若因为不成气候的大乘教导致盟约作废,未免得不偿失。”
对于忠这样的人,驾驭起来要讲权术,不能完全信任他,但很多时候也可以和他分享秘密。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大将军说的是!”于忠想了想,道:“狄夏在江城受挫,兵力折损较大,我奉鸾鸟之命,刺探江城战事的详细情报,是否该隐瞒一些,把贵军的伤亡数减少,天师道的伤亡数加大……”
逐鹿营盟约,是徐佑带着楚军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和平,也是两国对峙百年以来,南人取得的罕见的大胜,并牢牢占住了战略主动权。
可是,若狄夏连天师道都打的这么胶着和费劲,会引起魏国朝堂对楚军战斗力的怀疑,并引发很多遐想:比如,徐佑的胜利,是不是侥幸?楚军的战斗力,会不会夸大?要是粮草和兵力充足,能不能再夺回豫州,甚至把关中纳入版图?
毕竟不是每个北魏的重臣们都像元沐兰一样和徐佑交过手,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情报来分析敌人的实力,并由此制定国策,徐佑的胜利,让他们深以为耻,狄夏的受挫,却又点燃了他们的渴望。
所以,于忠打算粉饰狄夏的败果,这本该是秘府的活,他现在用外侯官接过去了,先不说有没有必要,至少态度特别值得表扬。
“不必了,江城战况瞒不住的,你据实以奏,北魏现在主要目标是大乘教,还没空插手益州的乱子……”
二月二十九日,狄夏连破长江沿线多座重镇,顺利包围了江城。天师道在江城屯聚了三万兵力,据探子回报,大多是临时征召的道民,没经过训练,装备也不够精良,守城大将是名不见经传的阴西柳,只知他是鹤鸣山排行第三的大祭酒阴长生的弟子,不知怎的受孙冠看重,突然横空出世,被赋予了守卫益州东路门户的重任。
连番大胜让狄夏起了轻敌之心,抵达江城的当天,没有经过修整和仔细调查敌情便挥师强攻,结果被阴西柳大败,作为先锋的长云军死伤近两千余人,要不是张槐见势不妙,和江子言的奉节军从旁策应,拦住了阴西江的衔尾追杀,长云军说不定会折损过半。
此战,楚军后退了三十余里,于长江南岸扎营。狄夏再作打探,发现江城的三万驻军实际上是天师道多年训练的精锐,弓弩武器甲具齐备,并且江城的防御设施也进行了加固和升级,就像是插满了长矛的刺猬,不仅崩掉了他的牙,还扎得满嘴流血。
兵不厌诈,这没什么,既然查明了敌情,知耻近勇,狄夏于次日再次发起攻击,这次动用了车轮战术,长云军、平江军和奉节军接连上阵,恶战了两日夜,江城如矗立长江里的巨石,任你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阴西柳,到底是何许人?”
于忠道出了他的疑问,江东白鹭在他接手之前几乎被秘府连根拔起,重建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对益州的渗透有限,实在查不到阴西柳的底细。
徐佑道:“此人是鹤鸣山的灵官,向来默默无名,道法和武功都极是平常,被孙冠拔擢守卫江城时,还有人说是阴长生为弟子徇了私情,没想到竟是难得一见的将才……”
“孙冠素有识人之明,果然名不虚传。”于忠感叹了一句,又道:“莫非,狄夏要止步于江城?”他始终直呼其名,不肯叫一声狄大将军。
“那倒未必!”徐佑笑道:“张槐用兵远胜狄夏,若狄夏肯听张槐之计,攻克江城其实不难。”
于忠心里一动,知道徐佑已有破城的方略,且算准了张槐会如何用兵,他远在金陵,却能料敌于千里外,如此神谟,怎能让人不惧?
识趣的没有再问,心里对徐佑更添了几分敬畏,道:“再过两日就是大将军的良辰,我的身份敏感,不能到场恭贺,这里先行祝大将军天成佳偶,合卺百年,略备薄礼,自然比不得公主的贵重,还请大将军不要嫌弃。”
于忠的礼物是一座半身高的佛像,通体白玉雕成,外披双领下垂式袈裟,内着僧祇支,施无畏与愿印,结跏趺坐,面目栩栩如生,威严和慈悲同在,堪称珍宝。
这是下了血本啊!
徐佑笑道:“有心了!”
有些厚礼不能收,有些厚礼必须收。
于忠见徐佑毫不见外,脸上也露出高兴的笑容,随后离开了长干里。
“夫君,你老实交代,到底和元沐兰什么关系?”詹文君翻看着元沐兰的礼单,歪着头戏谑道。
“曾是对手,也是朋友,或许还有几分惺惺相惜……”
詹文君鼻子微微皱起,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哼!”
“但是,将来会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徐佑明知是坑,岂能上当,话锋急转,义正词严的道:“且收了她的这份礼,权当日后的修坟钱。”
“嗯?”詹文君吓了一跳。
“杀了她,留个全尸,再择块好地,用好棺材埋了,两船的礼,未必够呢。”
詹文君娇俏的白了他一眼,道:“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第四十一章 终结秦晋好
三月初六,徐佑大婚。
整座金陵城为之沸腾!
皇帝原想把婚宴设在台城的宣徽殿,并出动天子的御驾和卫队前往张府接亲,被徐佑婉拒了。
这不仅不合礼制,而且太过招摇,所以还是把婚宴定在了长干里,宅子内的各进院落全腾出来招待宾客,宅子外的街道两旁设流水席,免费供街坊邻居吃吃喝喝。
帝后亲临徐宅,在京的三公九卿、三省六部、诸王公、宗室、诸将军,分散各地的诸姓门阀,在外的扬、荆、江、湘、徐、兖、豫等诸州刺史、中军和外军的各军军主、儒佛道三教领袖、诸多文人名士,将近千余人前来道贺。
受邀的,没受邀的,衣冠杂沓,车马骈阗,无不以出席徐佑昏礼为荣。由于宾客太多,徐府虽然前后七进,还买了左右邻居的宅子打通后连一起,举行昏礼的内院也容不下如此多人,最后还是皇帝发话:四品以下,不管是高门还是贵戚,都在外院入座,四品以上才有资格进入内院观礼。
迎亲队伍出发前,徐佑无父无母,由徐舜华代母职,先在后堂跪拜祖宗牌位,然后听徐舜华训诫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徐佑答道:“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然后由下人端着三只鼎放到东门外,鼎里放一只除去蹄甲的小猪,举肺脊、祭肺各一对,鱼十四尾,没有尾巴的干兔一对,皆为熟食。屋内放醯酱两豆、肉酱四豆,靠北墙放酒樽酒勺,挨着酒尊的南边放四只酒爵和合卺。
“迎亲喽!”
“迎亲喽!”
充满了喜庆的萧鼓乐声响起,徐佑身穿爵弁服,率领迎亲车驾浩浩荡荡前往青溪里的张府,无数灯笼高高的挑起,像是银河两岸的星星,随着秦淮水,欢快又雀跃的流动。
儒家向来是反对昏礼时奏乐的,认为乐器属阳,对属阴的新娘不吉,但经过千百年的发展,歌舞之音,早已渗透到百姓生活的各个地方,像昏礼这样重大的节日,没有乐音,好似有酒无肉,怎能宾主尽欢?
所以,曹魏中期之后,昏礼就不再禁乐。
另外,古人成亲选在黄昏,和后世急匆匆的赶在中午前不同,故又称为“昏礼”!
迎亲车队抵达张府,府门的西南角用青帷围成屋子,也就是所谓的青庐,作为夫妇交拜的场所。
府内,张玄机穿着嫁衣,正听父母教诲。
“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夫君之命!”张籍看似沉静,实则内心激荡,疼爱的女儿出嫁,再刚强的父亲也难免会变得柔软。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闺门之礼!”张母为张玄机束好衣带,结上佩巾,看着眼前女儿最美的样子,既欣喜又伤感,抹了抹眼泪,强自一笑。
张玄机泪珠无声而流,道:“女儿谨遵父母的教诲,须臾不敢忘却!”
门外传来数百人催新妇的呼声,张籍挥了挥手,道:“去吧!”等候在旁的张家姑嫂扶了张玄机,沿着从门口铺设到青庐的毡皮席子,一步三回头,缓缓而行。
“新婿,听闻你诗赋为江东之冠,今日作赋是来不及了,可催妆诗却是要的。作的好,新妇马上就出门,作的不好呢?嘻嘻,要受我等的棍棒招呼。”
女孩子化妆慢,古今如一,所以古代成亲时催妆诗很流行。
眼前叽叽喳喳的张氏女郎有几十位,没成亲的小女子还羞涩些,躲在后面笑着起哄,成过亲的妇人们可就没那么矜持了,直接凑到徐佑近前,张开双手围成一圈拦着他。
徐佑是识趣的人,并没傻乎乎的当真作一首催妆诗,虽然两世为人,没结过婚,但婚礼参加的不少,结婚嘛,要的是活跃气氛,不是卖弄文采,笑道:“可能是久不晒太阳,腹中的经纶今日潮湿的揭不开,小婿甘愿受罚,还望各位姑嫂姊妹手下留情……”
庾法护旁听徐佑和六家七宗的本无寺辩诘,然后当街晒肚皮的典故世人皆知,徐佑此时活学活用,立刻引得众女郎笑的直不起腰,也不知谁喊了声:“姊妹们,动手吧!”
态度很好,打三分力!
徐佑功成二品,自不怕被这些弱女子们围殴,况且张氏的门风显然比陆氏要温和和良善,犹记得当年顾允成亲时被打的鼻青脸肿,那可是实打实的棍棒“谑郎”。
而张氏的这群小娘手里拿的是用布帛缝制的布棍,打在身上,轻绵绵的挠痒似的,应该是张玄机特意交代过。
果然,疼老公的,只有媳妇。
几十条布棍噼里啪啦打了过来,好家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娘子军还有战术。徐佑躲闪,招架,又笑着告饶,以他的修为,演戏能让对方尽兴,又不让自己狼狈,皆大欢喜。
“好了,吉时已到,都别闹了!”
打了一盏茶的时间,院子里有人出来制止,众女郎收了棍,娇笑着给徐佑行礼。徐佑潇洒拱手还礼,给大家留下的观感极佳。有未出阁的小姑子低声问道:“不是说这位姊夫好大的威风,杀死的索虏比我们吃过的米都多,可今日看起来……嘻嘻……”
“死丫头,春心动了是不是?干脆我去求了玄机阿姊,带着你一道嫁过去?”
“好啊好啊,那样我就不用和玄机分开,我正舍不得呢!”
“羞不羞?你是舍不得阿姊吗,我看你是舍不得徐郎君吧?”
“哎呀,别这么嚷嚷,当心被人听了去。”
“怕什么?娥皇女英还被称为佳话呢……”
女郎们说的小声,可还是一字不落的传进徐佑的耳朵里,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所系,却只有那个身穿嫁衣,以却扇遮了半边俏脸,从院子里款款走出来的张玄机。
十年如一日,终结秦晋好。
今夕复何夕,与君红颜老。
两人目光接触,仿佛磁石,再也分不开。
“阿羽,我来接你了!”
当迎亲的车驾返回长干里,徐佑牵着张玄机出现在众人面前,欢呼声响彻秦淮,无数人攒动着往前挤,想要一睹新妇的丽容,苍处带着五百近卫组成人墙,死死的护住街道两旁,脸色也因为用力渐渐的扭曲,心里想着大将军成亲真是难,还是俺五溪蛮爽快,瞧对了眼,直接抢回家,蒙上被子自个乐自个的,管你天塌下来?
好不容易进了门,又是官员士子们的行注目礼,在主桌之一坐着的袁青杞,更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眸里说不尽道不明的意味深长,饶是徐佑城府之深,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张玄机有却扇遮面,倒还从容一些。
成亲不易,古今亦然。
昏礼仪式继续有序推进,在帝后的见证下,两人交拜为夫妇,然后送入洞房。洞房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脱了就直接鼓掌,还有很繁琐的程序得走完:首先,行同牢之礼,就是夫妇一同吃肉,肉就是之前放在东门的三只鼎里的小猪,取食三次结束;其次,行合卺之礼,从放在北墙的酒樽里取酒,夫妇端酒爵佐酱豆共饮,饮后交拜,再用酒爵共饮,再拜,第三次用合卺,此为合卺之礼。
直直闹腾到深夜,送走宾客,又让清明拿着烛龙剑,撵走那些准备听墙角的家伙,尤其是满脸贱笑的侯莫鸦明,徐佑才放心进房和张玄机说些私密的情话。
可结果没说两句,得知詹文君今天避嫌,为了不妨碍他们洞房花烛,竟带着万棋独自去了小长干的另外一座宅子暂住,张玄机差点落泪,道:“文君、我和七郎原是一体,此次我大婚在前,她已受了不少委屈,若再因我缘故,让她别院容身,我心难安……”
“既是一体,就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徐佑抱住张玄机,安慰道:“文君她怜惜你,想让你出嫁的这天圆满无缺,至于其他,我日后自有安排,不必忧心。”
“她怜惜我,我更要怜惜她!女子出嫁之日,自然最是盛大和隆重,也是值得刻骨铭心纪念的,但我那夜背弃了父母双亲,从张府跑到长干里求七郎收留时,其实就把自己嫁给了七郎,若说纪念,那一夜,才是我真正要永生不忘的回忆。”
张玄机回首在徐佑唇上轻轻一吻,道:“夫君稍候,我这就去接文君回来……”
“啊,现在吗?”
“嗯!”
徐佑没辙,道:“好吧,我派人去……”
“不,一定要我亲自去!”
张玄机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所谓大家闺秀,行事颇有侠气,当即换了身衣物要去小长干接詹文君回府。
徐佑还是头次结婚,不知道洞房花烛夜新娘子跑去接别的妹子合不合礼制,但劝是劝不住了,只好吩咐清明和侯莫鸦明跟着保护。
侯莫鸦明当时震惊和敬佩的眼神,让徐佑差点暴走,狠狠的教训他一顿!
足足一个多时辰,张玄机真的把詹文君接了回来,两女同时进了洞房,詹文君俏脸红透,眸子里几乎滴出水来,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徐佑,她真是拿张玄机毫无办法,谁能想到,仿佛天仙似的门阀仕女,在闺房之中会是这样的大胆?然而这也是张玄机的情意,她拒绝不得,也舍不得拒绝。
这夜,徐佑痛并快乐着,可他很幸福。
守在院子里的清明悠悠哉喝着茶,睡不着觉的侯莫鸦明自愿陪同,时不时的回头瞧瞧房门,酸溜溜道:“大将军是二品的修为,可不是铁打的身子,咱们明天得冒死进谏,凡事悠着点好……”
清明突然道:“我听大将军说,入了二品,某个地方,好似真像铁打的……”
侯莫鸦明睁大了眼,酸的几乎要流口水。
第四十二章 兵败益州
昏礼之后,詹文君将秘府诸事交给冬至,前往江陵的郭勉墓前开始守孝三年。徐佑也不再过问政事,整日里带着张玄机游山玩水,玄武湖泛舟,方山赏月,芳林苑观桃花,秦淮河听琴音,不过就算如此,还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御史台的某位御史不知是真的看不惯徐佑,还是为了自己扬名立万,竟写了一篇雄文,上奏弹劾徐佑奢靡无度。奏疏里称这场天下瞩目的昏礼“殽旅重叠,燔炙满案,臑鳖脍鲤,鲐鳢醢醯,众物杂味”,跟元兴朝以来倡行节俭背道而驰,并引用元兴二年八月颁布的诏书“晚俗浮丽,历兹永久,乃闻同牢之费,华泰尤甚。膳羞方丈,有过王侯。富者扇其骄风,贫者耻躬不逮……可拟则公朝,方樏供设,合卺之礼无亏,宁俭之义斯在。如故有违,绳之以法”,要追究徐佑违制之罪。
皇帝勃然大怒,召见御史,当面斥道:“徐佑,朕之兄弟,国之肱骨,历任显要,功存社稷。今大婚,本该举国同庆,却因益州战事,恐伤民力,苦劝朕一切从简。昏宴所用,肉,仅猪羊鱼,蔬,仅瓠葵苔蓼芹,同牢唯酱汁,合卺用陶器,此皆朕当日亲眼所见,可怜他如此委曲求全,还堵不住尔等啖狗粪的竖子污蔑攻讦。说,你可参加了昏礼?可目睹徐佑奢靡无度?”
那御史脸色惨白,唯唯诺诺,好半天回道:“臣,道听途说……”
他确实是道听途说,这几天街头巷尾,人人艳羡,说什么徐佑昏礼的车驾千乘,珍馐毕设,绫罗布障,十里不绝,丽服藻饰,缇绣貂狐,反正怎么奢靡怎么来,一日所费,是六口之家百余年也赚不来的钱财。
他在家里寻思,这不是送到手里的声望吗?皇帝节俭,臣子铺张,还不是一参一个准?若皇帝包庇,那就更好,连皇帝一起骂,声望还不是蹭蹭蹭的往上涨?
于是闭门造车,凭借传言和想象力泡制了这份奏疏,可朝堂上听了,才知道徐佑的昏礼非但比不上王公贵戚和顶级门阀,就是和那豪富的货殖之家比,也差得远呢。
“好啊,好啊!”
皇帝怒道:“你区区七品,当日未曾适会,仅凭着道听途说就可参奏皇亲国戚,既为邀名,也为求利,无耻之尤。着即免去御史之职,流放豫州边境为奴。”
皇帝一改仁慈之风,雷霆万钧的处置了弹劾徐佑的御史,流放地还是徐佑麾下心腹叶珉的辖地,用意不言自明,这也让其他蠢蠢欲动的人打消了念头。
而对于这些,徐佑毫不在意,也不与闻,更不见任何军中旧部, 除了玄机书院的故友和师生,几乎隔绝在金陵的权力圈子之外。
期间,请周雍再次前往沈孟家纳征和请期,约定亲事在五月初九,徐佑和沈孟事先说好,就算成亲,冬至还是在秘府任职,不会在家相夫教子。
沈孟早有心理准备,他认识和爱的冬至,正是有别于普通人的神秘和干练。
三月十日,张槐用佯败计引诱阴西柳出兵偷袭楚军大营,结果中了埋伏,被狄夏聚歼五千余人,然后乘胜追击,攻克了江城。
阴西柳率两万败兵,沿着内水,也就是涪江,仓促后撤。
张槐建议,不必追击阴西柳的败兵,大军继续顺长江西进,攻克东江郡和犍为郡后,从外水直逼成都。
但是,汉中南下的梁州军围攻剑门关足足月余,始终打不开缺口,若走外水,梁州军将成弃子,会被阴西柳的败兵会合剑门守军,把它一口吃下,到时汉中门户大开,梁州危殆。
张槐认为,梁州危殆,只是小患,北有秦州,东有荆州,天师道占据梁州也是瓮中之鳖,若克成都,梁州贼众传檄可定。
狄夏认真思虑后拒绝了张槐的建议,益州未定,再丢掉梁州,他背负的正治压力太大,还是稳扎稳打,仍旧率兵从内水追赶阴西柳北上。
等到了梓潼,和梁州军里应外合,将包括阴西柳败兵和剑门、梓潼守军在内的天师道大部团团围住,聚而歼之,然后合兵一处,集中力量攻克广汉郡,成都就是囊中之物了。
江子言接到鬼师密信,前去求见狄夏,自愿带八千兵马,进攻东江郡和犍为郡,以牵制天师道部署在益州南部的数万兵力。
狄夏见他一意孤行,没多想也就答应了,等江子言离开,有谋臣私下谏言,道:“江骁骑很得帝宠,军帅只分兵八千人,令他深入长生贼腹地,委实太过冒险……”
狄夏不满道:“正因他受帝宠,求我分兵,我又能如何?至于危险,打仗哪有不危险的,生死在天,看他个人的造化吧。”
“若主上怪罪?”
“哼,娈臣幸进,死就死了,主上怪罪,自有我来担待!”狄夏厌恶的道。他是皇帝的潜邸旧人,有拥立之功,和靠着姿色上位的江子言,孰轻孰重,自认为在皇帝心里根本不需要称量。
随后,狄夏挥师北上,连克垫江、平曲、德阳、遂宁、新城、宕渠,天师道锐气已失,阴西柳八战八败,仓惶如丧家之犬,沿途郡县纷纷投降,
只用了八日,楚军逼近涪县。
此时的涪县和梓潼两地汇聚了天师道七万大军,以张长夜为主帅,卫长安为副帅,双方摆开阵势。
狄夏不顾张槐的劝阻,再次分兵,于涪江西岸造江西大营,长云军和奉节军驻守,以拒涪县之贼,于涪江东岸造江东大营,平江军驻守,以拒梓潼之贼。江上搭建浮桥,连接东西两大营,间隔约十几公里。
是夜。
狄夏被刺杀于帅帐!
涪县三万守军同时出动,卫长安身先士卒,如潮水般攻击江西大营。梓潼两万守军也不知何时出现在江东大营左近,牵制了张槐的平江军主力。
江西大营没了主帅,又遇夜袭,很快被彻底击溃,数万部曲或死或伤或降,张槐血战彻夜,无力回天,只能收拢残部退回新城。
还未喘口气,得知后方的遂宁降而复反,德阳蠢蠢欲动,张槐喟然长叹,道:“伐蜀大业,毁于一狄!”
他怕后路被断,连夜撤出新城,放了把大火阻拦追兵,率军乘船南下,遇到遂宁、德阳的敌军,高呼“若不破敌,尽死他乡”,众将以命搏命,冲破了防线,抵近江城时,遇到了江子言派来的接应部曲,安全回到了江城。
西路的江子言顺利攻克东江郡,在犍为郡的僰道城和天师道进行了数场接触战,损失极小,没过多久,果如鬼师所料,得到北路惨败的消息,他按照事先约好的计划,立刻收兵退回江城,然后据城以守,打退了敌军多次进攻,守住了长江门户,并接应张槐部入城。
两军会合,侦骑四出,探查到卫长安已追至德阳,张槐品阶高于江子言,自动接管全军指挥权,他衡量再三,认为主帅被刺,士气低落,再打下去可能要全军覆没,于是一边上表陈述此战前后因果,一边烧毁囤积在江城的军资器械,组织战船百余艘,顺江而下,撤出了益州。
战况随着张槐的奏表传到金陵,朝野震荡,皇帝紧急召开廷议,双唇惨白,面色铁青,听着廷臣们争吵不休,竟吐了口血,昏迷了过去。
当夜,金陵将宵禁时间提前到了酉时!
作为帝京,金陵的宵禁长年形同虚设,只有逢战乱和换皇帝时才会实行严格的宵禁政策,于是中外不安,猜测皇帝的身体康泰与否,也由此诞生了很多谣言和骚动。
“微之,你为何不进宫问安?”
说话的是袁阶,他刚从晋陵太守左迁丹阳尹,这是皇帝对袁氏的恩典。丹阳尹算是京城的父母官,位置紧要。
徐佑凝视着棋盘,沉着落子,道:“谢、陶两位仆射守在西殿,查验药方,亲身试药,须臾不离,尚书令、中书令也夜宿在台省,我是外戚,这时去问安,未免惹人嫌猜。”
他通过徐舜华和李豚奴对宫里的动静了如指掌,知道皇帝已经醒过来,御医问诊后说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调养些时日就能痊愈。
袁阶叹了口气,随手落子,显见的心不在焉,道:“哎,谁成想益州之战会是这样的结局,长生贼竟比当年的白贼更厉害……”
徐佑跟着再落一子,笑道:“袁公,你输了!”
袁阶摇了摇头,道:“还是县侯好定力,我是没心思手谈的……”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这‘不得已’三字,说明了世上没有常胜的将军,若有人可以常胜,又何来的不得已呢?所以,战事莫测,胜,固然喜,败,也不必悲,天师道偏于一隅,无法和大楚比拼消耗,等张槐回来,总结经验教训,再次征讨,必能全胜。”
袁阶突然道:“微之,你可愿领军征讨益州?”
第四十三章 奈苍生何
和袁阶抱着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突然之间,徐府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投帖拜见,却都被无情的拒之门外。
徐佑如同隐身一般,除了偶尔进宫看望肚子越来越大的徐舜华,基本不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
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连袁阶那次试探性的询问,也没有得到徐佑正面的回答。
但是,似乎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之下,金陵的舆论在短短十数天内发生了巨大改变。御史台的御史们不用张籍鼓动,闻着血腥味疯狂的发起了弹劾,目标对象包括谢希文等人在内的三省六部各级官员,大有把朝堂一网打尽的势头。
而街头巷尾议论的也是宰辅重臣们嫉贤妒能的丑事,放着用兵如神、爱民如子的徐大将军不用,争权夺利,逼得他丢官去职,反而让志大才疏的狄夏统兵伐蜀,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多少江东英豪男儿的鲜血就这样洒在了巴蜀的崇山峻岭之间?
紧接着徐佑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也曝了出来,堂堂大将军,甘愿当了小小的治粟使,前往吴县田间地头的查看水稻,只为了能让百姓吃饱肚子,不再挨饿。
这顺势给占城稻做了一波软广,挨着扬州的一些州郡已有做粮食买卖的大贾跑去参观考察,据说人人振奋,都很看好占城稻的发展。
如此种种,最后化成了惊雷般的呐喊:
徐佑不出,奈苍生何!
前线的战报流水般送来,张槐一路东撤,日夜不停,直到接近夷陵时才勉强站稳脚跟,然后敏锐的察觉到紧追不舍的天师道前锋军有十余艘斗舰脱离了整体队列,不仅往前突出太深,而且首尾不能兼顾,他立刻用计设伏,借风向改变,用几十艘载满柴木的小舟冲出,点燃熊熊大火,烧毁了这些敌船,重挫了敌军的锐气,延缓了他们的追击速度。
檀孝祖命澹台斗星率两万荆州军同时抵达夷陵,和张槐、江子言会合,生力军的加入吓退了卫长安。双方再次以夷陵为界,维持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朝廷旋即诏令澹台斗星负责夷陵防务,张槐和江子言带所部回京接受调查。
四月十七日,败兵回到金陵,出征时的八万健卒,活着回乡的仅有四万多人,折损过半,尤以中军死伤最多,金陵乃至周边郡县几乎村村挂起了白幡,妇人孺子哀哭之声,通宵达旦,戚戚可闻。
狄夏既死,张槐就成了替罪羊,被免官软禁家中,算是稍存体面,允他写奏章自辩。江子言也暂时停职,回府候参。
三司经过详细调查,传唤了自军主以下各级将领近百余人,结合张槐和江子言的辩疏,用了五天时间得出最后结论。
狄夏妄自尊大,不听谏言,轻敌冒进,盲目分兵,又在涪县错误的别置江西、江东两大营,给了长生贼可趁之机,然而他遇刺身亡,也算为国捐躯,且夺去节杖和大将军的封号,不再追究其他罪责。
张槐虽建议狄夏从外水进攻成都,但身为军副,未能成功说服军帅,在涪县之战里也没能够力挽狂澜,招致大败,念在他带残部突围,保留了有生力量,法外施恩,免去卫将军、江州刺史之职,贬为五品折冲将军,继续军中听调。
江子言在江城分兵后,攻打东江、犍为两郡,表现优异,频取胜果,又临机决断,守住江城,接应张槐,有功无过,特令晋升前将军,位列三品,加封乡侯,食邑七百户。
因谢希文举荐的狄夏,无识人之明,他自请辞官,被皇帝拒绝,仅罚俸两年,算是有了个交代。余者也有罚有赏,国库充盈,朝廷没有吝啬抚恤,战死将士的家人都得到很好的安顿,民众情绪初步得到安抚,没有引发太大的动荡。
这夜,皇帝驾临徐府。
“七郎,你得帮帮姊夫……”安休林抓着徐佑的手,言辞诚恳又迫切。上次吐血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精神也不比往日,处理政事总觉得乏累,最近几天因为益州惨败的善后事宜,睡不好觉,脸皮耷拉着,容色更显疲惫。
“姊夫,我愧不敢受!对国而言,你是君,我是臣,对家而言,你是姊夫,是我的长辈,无论国还是家,凡有所命,我都该尽心尽力,谈何帮不帮呢?”
安休林欣慰的道:“还是我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七郎,益州之败,其过在我,不该听信朝臣们的谗言,由着你辞了大将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非名将不可驭之,若是你领军,而不是狄夏,怎会葬送了四万大好男儿的性命?”
说着语气里有痛惜也有后悔,他对那些从临川起就跟随在身旁的臣子们都十分的宽容和照拂,与狄夏的感情也比旁人深厚,这次战死益州,既恨他辜负了信任,也恨自己把他送到了绝路,如果狄夏老老实实的留在金陵,岂不是可以避免这样的惨剧?
徐佑宽慰了两句,安休林收拾心情,道:“我今夜来,是想请七郎再次屈就大将军之职,领兵讨伐益州叛贼。”
徐佑犹豫道:“姊夫,你也知道,我在朝中毫无根基,全仰仗姊夫的信任,才得以为国家做点小事,可也因此恶了两位仆射和庾柳门阀,既已辞官,复职的话,物议纷纷,难免让姊夫为难……”
“我不会再任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朽木来构陷你,且放宽心!七郎,我准备授你使持节的专擅之权,二千石以下,违逆军法者,皆可先斩后奏。除大将军外,还要由你担任领军将军,中外诸军,全听调遣。”
上次徐佑出任大将军,也只是持节,这次安休林为了安抚他,直接给予臣子领军在外所能掌握的最大权力。
然而,使持节只是战时的特权,战后还要收回,可领军将军却不同。
朝廷中军共有六军,领军将军是六军之首,掌天下兵要,又被称为端戎。楚国的端戎是安子尚,他以宗室的身份当领军将军,中军、外军和诸州郡兵理论上全归他统管,现在交给徐佑,也就是说,不必再加“都督荆、江、梁、兖、青、徐、豫、扬八州内外诸军事”的头衔,他就可以合法的调动大楚二十二州的所有兵力。
这不是信任,而是把皇家的气运交到了徐佑手里!
徐佑正要推辞,安休林起身,跪坐蒲团,道:“七郎是要我求你吗?”
他作势要作揖行礼,徐佑慌忙拦住,退开几步,伏地叩首谢恩,道:“请陛下给我三月时间,不平益州,臣誓不回京!”
第二日廷议,得到皇帝授意的袁阶率先上表,举荐徐佑为大将军,全面负责益州战事,随即袁灿、张籍、顾允、顾怀明、朱义等京官以及檀孝祖、朱礼、叶珉、左彣、韩宝庆等地方刺史全都上表请徐佑出山。
谢希文还想抵触,可他被召进宫里和皇帝抵足长谈整夜,出宫时面如死灰,回家写了奏疏,无奈的表态同意。
没有谢铁头在前面扛着,庾、柳顺风转舵,对徐佑大加赞赏,仿佛真的是徐佑不出,奈苍生何。
这不好笑,这就是现实!
谢希文费尽千辛万苦,合纵连横各方势力,好不容易把徐佑的势头打压下去,可随着益州战败,所有的谋划都成了镜花水月,被徐佑轻描淡写的化解,不仅重新回到了朝堂,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取代安子尚做了楚国的端戎。
得不偿失!
谢希文开始审视徐佑崛起的过程,好似他每一次的退让,都会在不久后迎来更激烈的反弹,如果这就是时也命也,怕是从此再也无法形成有效的制衡。
皇帝总说,朕不负徐佑,徐佑定不负朕。那就期望徐佑确实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谦恭、忠诚、大度和仁义。
或许,也只能如此了!
散朝时徐佑身边围满了人,他笑着应付着,忽然分开人群走向远处的谢希文,朝臣们不少停住了脚步,装作不经意的偷偷看去。
两人不和,天下皆知,会不会动手打起来?
端戎听说入了武道二品,谢仆射哪里会是对手,多半要丢了颜面。
“玄晖兄,你我再次搭档,说心里话,我很是高兴,以前若有得罪,还望万事以国家为重,不要和我计较,平益州离不开你的支持!”
“将相和,天下安,该是我向端戎道歉才对。过去的都过去了,当前以平益州为首要,端戎放心,该我做的,定不让你失望。”
众大臣没看到好戏,一哄而散。
大将军府。
“我晚来几日,还没向端戎道贺,请端戎恕罪!”袁青杞奉诏入京,为皇帝讲解《上清大洞真经》,讲经之后,来大将军府拜见徐佑,忍不住出口调侃。
徐佑笑道:“元君说笑了,你又不是我麾下的部曲,身份尊贵,我怎么恕罪?”
“哦?这是真的怨我来迟了……”袁青杞以手托腮,歪头目视徐佑,露出俏皮无赖的样子,道:“现在别当我是元君,我就是普通的小女子,端戎准备怎么惩罚我呢?”
“咳!”徐佑是成亲的人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总是被袁青杞调侃,故作一本正经的道:“惩罚就不必了,元君最近频繁来往匡庐山,可是和宁真人共同探讨道门神仙图谱吗?”
虽然这段时间不问世事,詹文君也暂时退去幕后,可在冬至的掌控之下,秘府仍然满负荷运转,所以,徐佑对袁青杞的动态一清二楚。
“成亲的男人啊,果然无趣!”见徐佑不接招,袁青杞也收敛了笑容,端坐如仙子,道:“是,我和宁真人交换了看法,决定联手厘定神仙图谱的人选、位次,只是在某些方面还存在问题……”
“问题出在哪?”
徐佑其实心知肚明,后世陶弘景作《真灵位业图》,为了打击天师道,将天师道尊为至高神的老子贬入第四等,袁青杞另立黄庭宗,自然会以元始天尊为至高神,就算不贬低老子,也只能列入第二等。
可宁玄古一门心思是要改革天师道,却不是和天师道分道扬镳,他必定还会尊老子为至高神,两人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我宗欲敬元始天尊为神主,但宁真人还是要尊老君……”
徐佑想了想,道:“你肯拿神仙图谱去和宁真人做交易,是不是打算请他编纂道藏的时候,将贵宗的《上清大洞真经》《黄庭内景经》《云篆仙书》列入三洞之内?”
宁玄古编纂《道藏》,以三洞四辅为基本分类,其中三洞为洞真、洞玄和洞神三部,是道之纲纪,太虚之玄宗,上圣之首经,历来最为重要。
要知道,道经的由来十分复杂,很多被后世封为金科玉律的道经刚开始时只有一卷,然后在传播的过程里被后人陆续的增添,你加一卷,我加一卷,最后定稿时甚至扩展到一百多卷。
当然,没人承认这是大家集体创作,都得托名于天上的神仙,才能让道经显得高大上。魏晋之前,老子是第一背锅侠,领衔主编的道经最多也最杂乱。
袁青杞虽然得到了皇帝的敕封,可那只是正治层面的认可,若黄庭宗的这三本经书可以入三洞道藏的洞真部,也就是说在道统层面承认了袁青杞受神仙传经,在人间弘法的历史地位。
两者缺一不可。
袁青杞并不为徐佑的神通广大感到惊讶,点了点头,道:“等宁真人的道藏出世,天下谁为道门正统,将由他一言可决。我必须在此之前,给黄庭宗取得足够的筹码,否则的话,日后必定受制于人……”
“可是你又不能将神主之位让给老子,这样元始天尊低老子一等,黄庭宗也永远低了天师道一等?”
“对!问题就在于此,我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
徐佑笑了笑,道:“我听闻老子身合天道,一气化为三清,故天地诸神,以三清为尊。此三清为玉清境清微天元始天尊、上清境禹馀天灵宝天尊,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而道德天尊即为老子的转世身。如此,三清并列为神主,可以解决你和宁真人之间的矛盾!”
袁青杞美眸亮起,瞧那架势,似乎要把徐佑绑了回黄庭宗,成为镇宗之宝。
第四十四章 无解毒局
袁青杞越想越觉得这是绝妙的主意,三清并列,抬高了黄庭宗的地位,也没有弱了老君的名头。
宁玄古不会拒绝!
“我真好奇你的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怎么任何难题在你手里都能迎刃而解?”
徐佑自若道:“无他,唯多读书尔!”
袁青杞神色不善,道:“呵,你是笑我浅薄?”
“不,我是说元君就像一本天书,每次和你交谈,我都会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袁青杞没好气道:“大将军如此轻浮,统摄中外,何以服众?”
徐佑笑了笑,道:“赏罚分明,自然服众,和性情无关!”
袁青杞白了他一眼,起身告辞离开。
徐佑也没有再过多关注她和宁玄古之间的交易,两人都是聪明人,知道如何解决分歧,共谋发展,现在毕竟不是天师道独尊的时代了,谁能抓住这个机会,谁就可以重新崛起一个宗门。
这是千秋万代的盛业,某种程度来说,并不比一姓天下逊色多少,甚至犹有过之,因为一姓的皇权只能延续数十数百年,可一宗的神权却能流传千年不绝。
又过了两日,徐佑见到了于忠,身为北魏间谍的大头目,负责江东白鹭官的灭蒙,真是不见外的把金陵当成了平城,把大将军府当成了自家后花园,进门的时候还他妈的客客气气的跟出入府里的官员们打招呼。
于忠的公开身份是梁州来的大商贾,各地倒腾贸易,没有固定路线,什么赚钱倒腾什么,至于为何和大将军来往,这很好理解,大将军也得吃饭,也得挣钱,娶了媳妇也得养家糊口啊。
你说大将军有钱?
钱谁嫌多呢!
所以,于忠在金陵混的很不错。
这也是徐佑有意为之,于忠曾多次出现在长干里,秘府再强大,也不可能保证万无一失,干脆把两人关系摆到明面上,只要经得起查,就不怕有人背后搞鬼。
“你怎么来了?先坐着,桌子上有茶,自己倒。”
徐佑低头飞快的签署了一份重要文件,盖章用印后交给张桐,吩咐道:“此事尽快办,告诉运曹掾,我不管他多少难处,七日之内,必须找到足够多的船只,完成前方的粮草调度。”
“诺!”
张桐经过于忠时对他点点头,于忠忙站起来,目送张桐离开,对徐佑身边的心腹,他向来不缺乏尊重。
“说吧,什么事?”
徐佑又忙碌了一阵,终于得空和于忠说话,于忠笑了笑,道:“没事,好久没向大将军请安了,这次经过金陵,特来拜见。”
徐佑知道他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告,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各种等到他批示的文件,道:“走吧,中午一起吃饭!”
后花园。
于忠先行道贺,恭祝徐佑荣升端戎,然后说明来意,道:“大将军,元光一直在洛阳等候,命我来问,究竟何时安排和孙冠的决战?”
“怎么,元光等不及了?”徐佑笑道。
“倒也不是,主要平城那边催促他回京,皇帝接连下了几道旨意,元光有些顶不住了……”
“哦?平城刚刚经过一场大乱,局势还没完全平复,元瑜逼元光回京干吗?”
“改官制,准备封元光为太尉!”
北魏的这次改制影响深远,元瑜借高腾案,杀的贵戚豪族人人心惊,莫敢反抗,准备趁机推行新官制。
首先废除八部大人,将各大部族参政议政的根基给切断。其次,废除内朝诸曹,设三公九卿和三省六部,三公九卿全是虚衔,有名无权,三省互相制衡,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行。然后,取消大将军一职,不再常设。另设都督中外诸军事,只有临战时才授予主将,也不常设。
上一次经过全盘汉化,已经极大的打击了鲜卑贵族的力量,这次改制如果成功,又将全方面的加重中央集权,到了那时,元瑜的声音会高过各大部族的声音,成为真正君临北国的皇帝。
改制还在筹备当中,不日将公布,但首要目标元光必须回到京城,在皇帝的控制之中,才能杜绝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你回复元光,我将于五月初五再次伐蜀,最多用两到三个月就能打到成都,届时会安排他和孙冠一战。”
于忠没有问徐佑,孙冠又不是傀儡,怎么会听从徐佑的安排,但他知道,徐佑只要敢这样说,必定有他的把握,
“若只有两三个月,元光应该不会选择回京……”
徐佑道:“你也不看好元光回京后的下场?”
于忠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回答的有条不紊,道:“自击败柔然后,没了边境的威胁,元光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他辞去大将军,幽居家里,不问世事,可秘府散布的那两句谶谣,北疆出真龙,明月照平城,再次引起了元瑜的疑心,且谶谣的效果远胜任何污蔑,这是元瑜心里拔不掉的毒刺。要不是大将军西征,洛阳局势危急,元瑜无奈再次启用元光,他很可能早被幽禁府中,或许赐了毒酒也说不定……”
种什么果,结什么因,当初秘府给元光点的眼药,发酵了这么久,已经成了致命的毒药。
徐佑道:“所以说,元光若想和孙冠一战,这次就得抗旨?”
于忠道:“是,其实元瑜更怕元光公开抗旨,导致改官制无法推进,故明面上不会给他旨意,只是私下里派人前往洛阳传口谕要他回京。元光越是拒绝,元瑜疑心越重,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早晚要出祸事。除非……”
徐佑笑道:“除非元光败于孙冠之手,死在益州?”
“对元瑜而言,如果元光抗旨不回京,也只能盼着元光死在益州。何况,就算元光赢了孙冠,也必定会受重伤,那时候再暗中布局杀之,免去了弑弟的恶名,其实更加有利。”
兄弟猜忌至此,别说元瑜心狠,就是李世民又如何?
争权夺利,无非两条路,一个精神消灭,搞臭搞倒,再无力复出,一个**消灭,身死魂散,更是一劳永逸。
世间胜过亲情友情爱情,遮蔽了人性的善,张扬了人性的恶的,唯有权力!
于忠真是对徐佑佩服的五体投地,平益州最大的变数是孙冠,为了对付孙冠,他竟然说服了元光,然后又因和孙冠一战,导致元光抗旨,和元瑜彻底决裂。很大可能,南北两国的大宗师,都会在这场错综复杂的战局里送掉性命。
二桃杀三士算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无解毒局!
于忠刚走,山宗又来,徐佑连如厕的时间都没有,道心玄微压制着膀胱的收缩频率,黑着脸道:“长话短说。”
“端戎,柳红玉回京了!”
“嗯?你怎么知道的?”
柳权被逼着回家养老,带走了柳红玉,徐佑派人把萧药儿的调解信送了给她,这段时日风平浪静,还以为终于了却了一桩旧怨,没想到还有后续?
“她,她刚才入府行刺,被我抓住了……”
“清明没在,以你府内现在的防卫力度,她是杀不了你,可你怎么抓住人的?”
小宗师就算杀不了你也可以逃脱,想抓住,必须同样有小宗师坐镇,山宗也是满头雾水,道:“她就那么突然出现,然后被亲兵用弓弩指着,就束手就擒了!”
徐佑听得好奇,忘了如厕的事,道:“没反抗?”
“没有!”
徐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山宗,山宗跟着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衣服,看看鞋子,道:“哪脏了?”
“我估计,你小子要交桃花运了。”
“嗯?”
山宗挠了挠头,道:“我的桃花运一直不错啊……”
凡尔赛?
你丫的混迹溟海,除了拿钱买炮,就是随地耦合,跟桃花有关系吗?
徐佑瞪了瞪他,道:“不久前,秘府在河东的探子传回来消息,说柳权欲和袁阶攀亲,把柳红玉嫁给袁峥为妻,柳红玉很是抵触……她这是逃婚投靠你来了……”
四大顶级门阀之间的亲事,必然考究良多,柳权选择袁氏,是因为袁阶从晋陵太守升任丹阳尹,袁青杞又被赐了元君封号,圣眷正隆。另一方面,徐佑使离间计,点明了六天和庾氏的关系,在庾、柳牢不可破的联盟里砍了一刀裂痕,让柳宁对庾朓心生警兆,从而选择另外的路。
袁氏和徐佑向来亲密,以柳红玉一人的幸福,结交袁氏,示好徐佑,对柳氏而言,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事。
想想袁峥的人品……
怪不得柳红玉逃婚。
山宗相信不能,睁大迷惑的小眼睛,道:“她逃婚,哪不能去?非得来找我麻烦?”
“女儿家的心思,你又知道多少?她或许是不想活了,死之前也得拉你垫背,或许是打算最后杀你一次,杀不死就干脆赖上你了……柳红玉这么多年不肯嫁人,很可能因为心里放不下你……”
山宗苦笑道:“那是她恨我……”
“爱到深处是恨,恨到深处就是爱了。”徐佑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也不能大意,先关起来,我让鱼道真过去探探她的口风,要说了解女人,还是女人。”
第四十五章 暗通款曲
鱼道真跟着山宗走了一趟,回来后坐在旁边笑的前仰后合,徐佑没搭理她,忙着处理手头的文件,等她笑的够了,主动说道:“柳女郎估计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心意,她不愿意嫁人,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山宗。依我看,她第一次刺杀,是真的想杀死山宗,可被抓后山宗没难为她,直接放了,从那开始就应该没太多恨意……”
女人的心思千奇百怪,很多事真的连自个都不明白,柳红玉对山宗是爱是恨,徐佑不感兴趣,只要确认山宗安全无虞,其他的事,交给天意和缘分吧。
“那就让山宗先关着柳红玉,不要对外宣扬,柳权找不到人,就没法子和袁阶结亲。等两人真的培养出感情,我出面做媒,让柳权嫁女儿!”
“柳权肯定不会答应的,顶级门阀的女郎,连次等士族都不会嫁,何况山宗还是溟海盗出身……”
“山宗是河内山氏的子弟,出身不差,只是和族内有些旧事未了,等益州平定,先帮他和家族和解,认祖归宗,再议和柳氏的婚事。”
正说着话,冬至急匆匆的进来,满脸兴奋之色,道:“小郎,杨顺他们回来了!”
徐佑腾的站起,道:“快请!”
自知道益州兵败的消息后,在鱼道真的操作下,先由扬州方面秘密控制了冯氏全族,然后派杨顺前往益州,朱信同行保护,将近月余,终于安全回京。
入门口台阶处见到徐佑,杨顺忙行军礼,徐佑回了一礼,对朱信笑道:“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稍后我在后花园摆酒,给你和杨顺接风洗尘。”
朱信拱手离去,徐佑拉着杨顺往屋里走,道:“大事如何?”
“成了!”
徐佑精神一振,道:“张长夜答应了?”
冬至冷哼道:“由不得他不答应!”
杨顺笑道:“司主说的是!我拿出了冯解的贴身玉诀,还有冯氏宗主的亲笔信,张长夜看过之后,已经没了斗志,我又说大将军答应他归顺后的功名富贵,保他阖家安全无虞,只用了两日,张长夜就下了决心投靠。”
冯解就是张长夜养在冯氏的独子,那枚玉诀是他送给儿子的护身符,有此为证,说明秘府不是无的放矢,张长夜年事已高,人生几乎走到了尽头,所求无非是有个后人延续血脉,冯解的暴露,让他再没有了选择。
进了房内,杨顺道:“这是张长夜亲笔写的归降书,还有益州的兵力分布图,以及一封转呈大将军的密信。”
徐佑拆开密信,看完之后,递给了冬至。冬至一看,大喜道:“狄夏的死,终于有眉目了。”
益州之败,原因很多,但最直接的原因是狄夏遇刺身亡,三军失了统帅,导致全面崩盘。
败兵回京后,廷尉署一直在查,可当夜的战局太过惨烈,狄夏的亲兵死伤殆尽,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千头万绪,无从查起,始终没找到突破口。
徐佑起复之后,此案交由冬至接手,秘府的能力远超廷尉,很快查出刺客装扮成兵卒,趁夜巡的间隙,潜入了帅帐。
问题是狄夏也是入了品的武者,生性悍勇,就算刺客是小宗师,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就杀了狄夏,除非孙冠亲自动手……
然而,据可靠情报,事发当晚,孙冠在鹤鸣山为道众**,不可能出现在涪县,且以他的身份,也不至于亲自出手刺杀。
所以,冬至给了大胆的推断,事发当晚,狄夏先中毒,后被杀!
怎么中毒?
途径和办法太多了,这根本无从查起。
直到看到了张长夜送来的密信。
涪县之战的前日,张长夜突然收到六天鬼师的邀请,两人私底下见了一次,鬼师言道因酆都山被毁,六天和大楚势不两立,特来相助天师道破敌。
张长夜原是不信,毕竟天师道和六天数百年的恩怨,哪是一时半会能够放下的?
可鬼师解释说大天主已死,诸天主树倒猢狲散,失踪的失踪,投敌的投敌,六天算是完了。而他是半路加入的六天,对六天和天师道之争并不在意,现在只求报复朝廷,为大天主报仇,其他的都不重要。
张长夜面对狄夏大军,压力特别大,宁可信其有,反正试一试又没有损失,和鬼师约定,由他在狄夏身边安排了奸细,告知那天夜里的口令,再下药迷晕狄夏,由天师道派出刺客行刺。
然后,双方里应外合,奸细在营内放火制造混乱,外面天师道大军偷袭,涪县之战,因此大获全胜。
“鬼师……”
徐佑叹道:“酆都山放跑了他,果然后患无穷。”
冬至道:“我提议,对长云军和奉节军进行大范围筛查,能够接触狄夏饮食的人是少数,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张槐的平江军另外扎营,可以摆脱嫌疑。
徐佑道:“先别查,免得打草惊蛇,等其翼从仓垣回来,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何濡协助叶珉稳定洛州局势,整整五个月,把方方面面理顺,于十天前启程返京,算算时日,也在这一两天。
“况且,你该成亲了!”
“小郎,说正经事呢,怎么突然,突然提到这个?”
冬至俏脸红透,低着头,露出几分羞涩。
天大地大,昏礼最大,这才是正经事,你最近不要出府,也不要管事,秘府的差事交给鱼道真,你好好在家准备。文君守孝不在,我就是你的兄长,长兄如父,总得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五月初六,冬至成亲,嫁为人妇。
徐佑带着张玄机、徐秋分、方斯年、清明等回到钱塘,他和张玄机作为至亲为冬至送行,结果就是整个扬州的官员士族都赶着来捧场。
开玩笑,大将军的昏礼,品阶不够的巴结不上,可冬至的昏礼,扬州叫得出名号的人,谁不想来混个脸熟?
再说了,大将军看着礼单,或许不知道你是谁,可要是大家都来,你没来,恐怕大将军就真的记住你是谁了。
当然,这是典型的小人之心,徐佑不愿意惊动地方,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来了,又不好撵,况且很多都是借口和沈孟那边的亲朋好友有联系,总不能不给夫家这个面子。
秋分全程陪伴冬至,目睹闺中好友成为幸福的新娘,忍不住多次流泪,为她由衷的感到高兴。方斯年也同样的高兴,可她修习佛门功法,已有出尘的心境,并不会像秋分那样动情。
等入了夜,张玄机乏累早睡,方斯年去找了佛经练功,徐佑单独带着秋分登上明玉山顶,坐在悬崖边的凉亭里,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宫里待的习惯吗?”
秋分点点头,道:“皇后对我极好,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原本打算西征回来后,就让你回府里住,只是现在有些突发状况,还需要你在皇后身边多待些时日。”
秋分柔柔的道:“我听小郎的……”
月色侵染栏杆,洒落满地的银白。
漫山遍野的花,弥漫着让人忘记忧愁和痛苦的清香。
徐佑依偎着栏杆,望着远处县城的灯火,那么的宁静和安详,氤氲的烟火气是乱世最美的风景,也是他如今最想守护的东西,道:“你能破五品,要多谢宁真人,他对我,对你,都有大恩,等平定益州,杀了孙冠,我会请主上封他为新天师,虽不能报大恩于万一,但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嗯!”
秋分顿了顿,似乎觉得只说一个字不好,道:“师父应该会开心的……”
徐佑回过头,笑道:“我怎么感觉这次见面,你和我生份了些?”
第四十六章 用毒大师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和小郎生份……”
秋分慌张的解释了两句,声音越来越小,满脸的羞意,她想起了徐舜华说的那些话,全身奇怪的阵阵燥热,又紧张到僵硬,脖子艰难的保持着往前直视的方向,看也不敢看徐佑一眼。
徐佑觉得有些怪,不过女孩子长大了,和他不可能还是以前那般的亲密无间,笑了笑并没继续追问下去,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道:“义兴那边正在复建,再有半年应该可以完工,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去瞧瞧,家里的宅子该怎么布置,你也给点意见,是恢复旧样子,还是别的什么都好……”
“嗯!”
“宗庙复立,除供奉列祖列宗的牌位,我还准备再立偏祠,名为莫忘,将那夜仙逝的族亲全部列位其上……”
祠堂只供养四代神主位,高祖、曾祖、祖父、父亲为上四代,历经儿子、孙子、曾孙、玄孙下四代,等玄孙这代全都去世,把上四代的神主位撤下,换成下四代的神主位,这叫“四世递迁”,加上自己,是五代人,又称“五世而斩”。
不过,肇基开宗的祖宗牌位不撤,有高官荣爵文名者不撤,有大功于国家民族者不撤,享受“百世不祧”的待遇。
义兴之变死的徐氏族人,肯定很多是不够资格进宗庙的,但为了纪念这场大屠杀,也为了警示后世子孙莫忘家业来之不易,徐佑要立偏祠以祭之。
“嗯!”
……
就这样徐佑絮絮叨叨的说着,秋分安安静静的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徐佑靠着躺椅沉沉睡去,自入了二品,他的身体状态已和常人区别很大,精力旺盛,甚少疲惫,哪怕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只需入定几个时辰,立刻神采奕奕。
像现在这样说着话睡过去,几乎很少出现。
秋分起身,给徐佑撘了一件薄薄的衣物,然后缓缓跪在身侧,双眸凝视着他的侧脸,还记得当初离开义兴时,小郎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让那被鲜血和烈火摧毁的断壁残垣再次矗立着徐氏的名号,十余年过去了,他做到了。
可他也真的累了。
秋分心疼,可她无能为力,走上了权力这条路,就不可能再回头。
伸出手,微微颤抖着,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纤长的玉指隔着寸许的距离轻轻的抚摸着,想把那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睡觉的时候,他还在思考着那些军机大事吧?
可是,我只想你平安喜乐……
张玄机留在了钱塘,她虽然是徐佑的妻子,可也是玄机书院的监院,她的使命不在大将军府,而在于把天经玉算传授给更多的学子。
这是真正的百年大计。
方斯年功力愈加精进,速度之快,虽然赶不上徐佑,可也远胜其他小宗师,徐佑留她在钱塘,一为保护张玄机,二为让她少沾杀伐之气。
至于冬至,新婚燕尔,蜜月期还没过,徐佑不是那么的没人性,让她在家和沈孟享受二人世界,益州战事,暂时交给鱼道真负责。
回到金陵,先送秋分入宫,拜见了徐舜华和安休林,中午又一起用了膳,徐佑出宫回大将军府,刚进门,鱼道真迎出来,道:“何祭酒已经回来数日,这会在后花园赏荷……”
话没说完,徐佑转身往后花园走去,道:“让厨下准备点酒菜送过来……”
鱼道真笑着应了声,她清楚何濡在徐佑心里的地位,谭卓、王士弼、鲁伯之等人堪称肱骨,可徐佑最器重,还是何濡。
“其翼!”
凉亭里的何濡闻声回头,大笑道:“七郎!”
徐佑快步走过连接湖心小亭的石桥,来到何濡面前,上下打量,笑道:“变富态了,看来洛州的膳食挺合你的胃口嘛。”
何濡气色不错,确实胖了,他摸着肚皮,抱怨道:“洛州吃的没金陵这般精细,就是面、炙、饼,管够管饱,刚开始不习惯,后来吃习惯了,食欲大开,想不变也难啊。”
“刚好,我让厨下准备了酒菜,等会咱们好好喝一杯。我的昏礼你都没回来参加,今天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徐佑让清明拿来了张长夜的密信,又说了对江子言身份的怀疑,至于江子言和徐舜华的关系,牵连太大,府内目前还只有他和詹文君知晓。
何濡并没有太过震惊,六天无孔不入,江子言的出现,以及他的人生轨迹,原本就带着很多巧合和不可思议,真是六天也不足为奇。
“江子言既然出面救少典和兰六象,那就有八成可能是六天的人。”
徐佑沉吟道:“只是还有两成拿不准……”
何濡冷笑道:“七郎,宁杀错不放过,我们和六天是死敌,当不得心慈手软。”
如果没有徐舜华,八成的可能性,足可让徐佑动了杀机。可现在徐舜华夹在中间,若无十成把握,万一杀错,那后果……
只是,这份苦衷,现在还没法子向何濡言说!
见徐佑默然,何濡也不气馁,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对方的脾气再了解不过,道:“七郎,世间最擅长也最喜欢用毒的是何人?”
“六天!”
“不错,六天!从我们和六天打交道开始,见识了太多奇毒,无色无味,防不胜防。涪县之战,鬼师的出现,狄夏先中毒后被刺,都说明军中有六天的奸细。狄夏所在的江西大营,由长云军和奉节军余部组成,长云军是今上起家时的亲军,能接近狄夏饮食的,无不是跟随多年的亲信,知根知底,忠诚度可以不用怀疑。”
徐佑道:“你的意思,只能是奉节军内部出了问题?”
“正是!如果奉节军有鬼,可怎么就恰巧和长云军共同驻扎在江西大营呢?究其原因,是江子言在江城执意分兵,狄夏不允,他宁可抗命,也不愿意随主力前往涪县,且把奉节军大部交给了狄夏统率,自然两军要合住一处。”
何濡眯着眼,道:“江子言从无领军经验,全靠着主上的宠爱,才得以新建奉节军,跟随狄夏去益州混军功。常理而言,他无过便是有功,大战在即,和主力同行,怎么也比分兵安全,更何况只带兵八千,甘愿把一万两千人交给狄夏,这样的舍己为人,不计荣辱,岂是一个娈宠该有的品行?”
“所以?”
“所以,我认为,江子言不愿去涪县,是因为他事先知道涪县有巨大的危险,只需分兵之后,把兰六象化作军卒混在奉节军里,等安营之后,趁夜色偷偷潜入下毒,对用惯毒的明武天宫天主而言,避开亲卫的耳目轻而易举。”
这点徐佑赞同,想给狄夏下毒,必须是小宗师才有机会,并且就算是小宗师,从外面往军营里闯也不容易,可要在军营里活动,却相对简单。
何濡又道:“至于说江子言等为何要勾结天师道,六天行事,向来不择手段,狄夏的主力军惨败,正好突出江子言西路军的战绩,这是进身之阶,也是登天之梯,否则的话,仅靠一次战争,他又不是主将,想要升为正三品的前将军,实属痴人说梦,哪怕主上再宠幸,也不可能被朝臣们赞同。”
“七郎,若说之前只有八成把握,可狄夏之死,涪县之败,我可以十分的肯定,江子言必然是六天!”
何濡道:“还有,六天拥有那么多的奇毒,可秘府审讯了多名灵官夫人,始终没找到谁是研制毒药的人,连祁华亭都不知晓。很可能,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酆都山,而是藏在金陵……”
徐佑愕然抬头,道:“你是说,江子言?”
第四十七章 风暴
研发毒药的人选,一直是六天的秘密之一,何濡的推断不能说离奇,但也相当的大胆。对他这种不讲逻辑和证据,全靠直觉和自信的推断方式,徐佑不能赞同,可偏偏又觉得很有道理。
这是某种程度的盲目信任。
“有没有法子,再试试江子言的成色?”
是黑是白,没有确认,徐佑还是不能下决心。何濡有些难以理解,在他看来,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就算顾忌江子言是安休林的男宠,杀之要面对皇帝的怒火,可也不应该这样优柔寡断——徐佑称不上暴虐,可绝对不该是优柔之人。
他想了想,问道:“七郎,关于江子言,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内情?”
何濡和徐佑的利益基本一致,这也是两人能够亲密合作十余年的基石,彼此依靠,彼此信任,跌跌撞撞从绝境走到了今日。
但他们之间也有着根本的不同。
何濡始终念念不忘要颠覆安氏王朝,为此不惜在江东掀起内战,也无视可能会造成的生灵涂炭,更不在意会不会消耗汉人本来就不多的民族气运,给虎视眈眈的北魏可趁之机。
何濡只是为了复仇,且希望在他有生之年,看到安氏的覆灭,而徐佑在复仇之后,还想为国家民族做点事,这是他们最大的分歧。
如果告诉何濡,徐舜华怀的是江子言的孩子,不问可知,何濡会是何等的高兴,因为这正是他苦盼良久的改朝换代的契机。
江子言是不是六天,不再重要,安氏是不是民心尽失,不再重要,门阀士族是不是支持徐佑,也不再重要,以他的手段,足以翻江倒海,逼得所有人都走上那条不得不走的路。
徐佑不敢赌。
何濡的破坏力究竟有多大,只有他最清楚。
“我不愿瞒你,确实别有内情。等时机合适,我会开诚布公,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先确认江子言的身份,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何濡也不追问,身为谋臣,可以提建议,但不能强求主公做决策,他在凉亭里来回踱步,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突然道:“七郎这次伐蜀,欲将多少兵马?”
“翠羽军三万人,荆州军三万人足矣!”
兵贵精不贵多,益州山路崎岖,粮草全靠水路,六万兵力指挥得当,还有张长夜这个暗棋,完全可以取胜。
“还不够!”
何濡猛的转身,眼眸里跳动着窥见猎物的激动和阴冷,道:“七郎明日奏请皇帝,调江子言的奉节军入府听令。”
徐佑知道他已有谋算,忙道:“理由呢?”
“理由有二。狄夏身死,长云军全军覆没,以皇帝对江子言的宠信,一旦七郎离京,他很可能会用奉节军取代长云军的地位,并调任江子言为护军将军,接管金陵的防务。这是其一。”
徐佑神色凝重起来,何濡的担忧很有可能变成现实。江子言如果觊觎护军将军之位,朝中无人牵制,安休林未必能抵挡住他的软磨硬泡。
前将军和护军将军都是三品,平调受到的阻碍也小,可两者的权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徐佑西征时,狄夏任护军将军,亲掌长云军,坐镇金陵,震慑群臣,皇帝在台城方能住的安心。江子言比起狄夏更得皇帝的信任,前将军应该只是跳板,他的最终目的,是护军将军。
这是徐佑的疏忽。
“其二,江子言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通过第一次征讨益州,跳出了宫禁之地,掌控了奉节军,并晋升前将军,想要的东西都已到手,绝不会跟随七郎前往益州犯险。只要七郎持续给他施加压力,若江子言真是六天的人,定会忍不住找鬼师商议对策……”
徐佑赞道:“引蛇出洞,妙计!”
“不过,最后能不能抓到这条蛇的踪迹,还要看秘府这些年对金陵的渗透力度……”
第二日早朝,徐佑上奏,秘府最新情报显示,长生贼又强征了五万余道民组成新军,原定的翠羽军和荆州军六万兵力不足为用,请皇帝允许,征奉节军入大将军府听调。
他言之有据,江子言堪为将才,奉节军又和长生贼交过手,且战而胜之,有奉节军在,伐蜀更添胜算。
这样的提议,无法拒绝,大臣们纷纷表示赞同,皇帝略有些为难,他不愿江子言再离开京城,上次一走两月,离愁别绪,实在难熬,可又不好当廷徇私,犹豫了片刻, 问道:“前将军以为如何?”
江子言出列,道:“承蒙大将军看重,臣惶恐,自是愿意随大将军伐蜀讨贼,只是前几日练功伤了脏腑,动辄腹疼如绞,无法乘舟骑马……”
“啊?怎么没听你提起?”皇帝关心之情,溢于言表,道:“黄愿儿,散朝后宣太医去给前将军诊治。”
然后看向徐佑,道:“大将军,前将军身体欠安,可否从中军征调兵力?”
徐佑道:“中军为国家柱石,轻易不可动用,且西征以来,多番杀伐,还没回足元气。再者,区区长生贼,不过据一州之地,出动中军太给贼子脸面,我还是属意奉节军……或者等太医诊治之后,若前将军并无大碍,可等他痊愈后再出兵……”
徐佑现在的身份地位,话说到这个份上,连皇帝都不好反驳他,只能暂时答应,宣布退朝,回宫召来太医给江子言诊治。
徐佑以关心为由,全程陪同并围观。
太医诊治后,说了一番特别专业的医疗术语,换成白话就是江子言确实气息郁结,流转不畅,需要用药一段时间,具体时日不定。
“陛下,前将军既然是练功出了岔子,不如我来瞧瞧,太医用药的方子未必治得了武人……”
徐佑可以确定的是,上朝之时,江子言的身体绝对无恙,现在却被太医查出来问题,只有一个解释,他在退朝到偏殿的这段时间里,悄悄给自己用了足以瞒过太医的奇药。
擅用毒者,无不善医。
现在,徐佑心里有了九成把握。
“对对,我早听人说七郎的武功通玄,快来给前将军瞧瞧。”皇帝也顾不得许多,他担忧江子言的病,却完全没看到江子言的脸色微微一变。
太医恭敬的让开,徐佑落座,轻轻搭上脉门,过了片刻,道:“确是运功出了岔子,冲脉受了伤,四满、中注、肓俞、商曲等穴位拥塞不通,故而腹痛难忍。”
皇帝大喜,道:“七郎可有法子医治?”
“只要我用真炁帮前将军温养冲脉,调候通穴,不出三日,必能痊愈。”
“哪还等什么,快行功啊……”
徐佑道:“陛下有所不知,我修习的功法和旁人大不相同,贸然侵入体内,恐会加重前将军的病情,容我先回府,寻几位小宗师合力研究出一个安全的方案,明日上午再给前将军疗伤。”
皇帝还在犹豫,他怕耽误了江子言的病情,也怕仓促之下真的出事,江子言道:“陛下,就依大将军吧,我的身子自己知道,一夜之间不至于恶化……”
徐佑离开皇宫不久,江子言也出宫去了前将军府,并没有留宿宫内。他兼着左卫将军,可以合法的在台城留宿,但今天他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说服安休林,因为只有在前将军府,他才可以自由行动。
事涉六天,鱼道真没有插手秘府的这次布控,徐佑交给李木的文鱼司全权负责,并把朱信、清明、沙三青等交给他指挥。
整个金陵,瞬间形成了一场隐秘又剧烈的大风暴,而风暴的中心,正是前将军府!
江子言对此,一无所知。
第四十八章 布控
前将军府挨着乐游苑,是已故王皇后的父亲王禹之的别院,王氏被族诛后一直空置。
江子言任前将军,安休林把别院赏赐给他,因为这里离台城很近,过两条街道就是东阳门,方便入宫来往,且一户占了一里,前后左右没有邻居,僻静中透着贵气,雅致又不失堂皇,略微打扫直接拎包入住,省得各种翻修装饰的麻烦。
从午后开始,前将军府陆续有五个波次的人群进出,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一次是厨子,带着四五个仆役,往菜市场买了一些清淡爽口的蔬菜瓜果,没有肉食。一次是两个婢女,结伴去缝衣铺取回之前定做的衣服。一次是奉节军的将领和几个官员来拜访看望。一次是宫里的宦者送来内府珍藏补血气的许多药材。最后一次,江子言收在紫极内斋司的江湖人莫韶去了东市的翰宝斋,购买了最贵重的笔墨纸砚,然后去秦淮河上了画舫,直到黄昏。
“……前将军府每两日由厨子外出购买食材,沿途和六个熟人交谈,入市后经过了四个摊位,经查,全无异状;取衣服的婢女到店后只和店主说了三句话,然后离开回府,没有和其他人交谈,经查,也无异状;奉节军的将领和官员离开前将军府后,各归各处,秘府正在密切监视,也没有发现他们有异常举动;宫里的宦者做了查证,确实是奉旨送药,应该不存在秘密传递消息的可能;唯有莫韶,嫌疑最大,此人的来历阴书司有建档,和书法什么的不沾边,江子言也从没表现过对书法的兴趣,今日突然去翰宝斋,又去画舫寻欢,不合常理……”
李木的汇报听起来简单,实际上透露出秘府对金陵的渗透已经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从菜市场到缝衣铺,从东市到画舫,从各军将领、大臣的家里到九重天子居住的宫禁,沿途经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甚至包括随机遇到的路上的行人,几乎都可以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完成对他们的全面查证,甚至可以做到提前预判,往目标人物的目的地安插人手,监听谈话内容和接触细节。
不知不觉的几年间,秘府已长成了这样让人敬畏的庞然大物,它发挥的作用远超曾经的司隶府,可危害力却差之甚远。
因为秘府只有侦缉权,没有抓捕权和审讯权,只要上位者拥有强大的自控力,就不用怕会重蹈覆辙。
“下一步呢?”
“接下来,我准备集中人手,盯死莫韶。画舫里已经安插了几个人,有端茶倒水的奴婢,有寻欢作乐的商贾,有弹琴抚曲的歌姬,不管莫韶和谁联络,都逃不过我们的耳目。”
徐佑看向何濡,道:“其翼觉得呢?”
何濡笑道:“李木,你上当了!”
“嗯?”
李木这帮从钱塘跟着徐佑起家的旧部,对何濡的尊敬超出旁人的想象,哪怕现在做到了文鱼司的司主,可听到何濡说话,立时端坐身子,侧耳倾听,道:请祭酒指点!”
“紫极内斋司这些时日收拢了数十名江湖客,莫韶在其中并不起眼,他既不是小宗师,也不善隐匿形迹,也不善泳和闭气之术,用他来传递消息,不是最好的选择。”
李木疑惑道:“可是,今天所有从前将军府出来的人,只有他嫌疑最大……”
“嫌疑最大,那就不是嫌疑。你想,莫韶身为属下,自家斋帅染病,他却去画舫寻欢,是不是太过愚蠢?如此引人注目,不过是故布疑阵,作为诱饵罢了。”
“啊?祭酒的意思,江子言察觉到秘府的行动了?”
“那倒不至于!”何濡笑道:“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江子言救出少典和兰六象,心知肚明会引起大将军的疑虑,但疑虑归疑虑,他自认做事天衣无缝,不会露出马脚,倒也不怕秘府调查。今夜让莫韶出府做诱饵,只是投石问路,秘府若没监视,那就皆大欢喜,若监视了,用一个莫韶吸引秘府的全部注意力,对他来说也是好的。”
李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关于莫韶,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江湖豪客不守礼法,平时自在逍遥惯了也是有的。说不定他想借画舫潜入秦淮河,或者,也可以等两个画舫交错并排时从另一艘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李木不是反驳和质疑何濡,情报工作无非是大海捞针,十之七八都是无用讯息,他需要尽可能的把各种不同的思路提供给何濡,以便更好的作出决策。
何濡不愿打击李木的积极性,道:“那就先继续跟着莫韶……还有,会不会跟漏了人?府里还有别的人出来?”
“不会!”
李木斩钉截铁的道:“前将军府之前我们派人进去仔细的查过,里面没有任何密道,也没有机关密室,四墙无狗洞,院子内的池塘通往青溪的水路用铁栅栏封死,出入只能走前后的大门和偏门,今日府外方圆数里之内,文鱼司全都布置了眼线,就算强横如小宗师,也无法避开我们的布控……”
益州立下军功后,皇帝准备赏江子言府邸,盘桓许久,没找到合适的,最后还是黄愿儿向皇帝建议,赏了现在这座前将军府。
而黄愿儿之所以有这个建议,是因为李豚奴在背后撺掇。
当然,李豚奴奉得是徐佑的命令。
黄愿儿精明剔透,知道徐佑好心,但他也打骨子里厌恶江子言,乐得顺水推舟。所以说宦者虽不掌权,但也轻易不要得罪,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给你上眼药,很可能致命。
而在此之前,秘府已经悄悄的把前将军府过筛子似的过了多次,全方位,无死角的翻查,确保万无一失。
也就是说,江子言只要入住前将军府,就是入了秘府的瓮中,如果他和外界发生某种隐秘的联系,必定逃不出秘府的掌心。
黄昏的那缕阳光没入了山的尽头,闷热了许久的天空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密集又滴答作响的雨线遮挡了视野的有限范围,也掩盖了金陵城内其他所有的杂音。
这给秘府的布控带来了很多的隐患,李木亲自赶赴一线,继续负责各方面的指挥和调度,屋里只留徐佑和何濡,何濡道:“李木那边不会有太大的进展……七郎,我们之前的思路有问题。”
“什么问题?”
“江子言是鬼师手里最重要的筹码,他的安全是首位,鬼师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果非要联系,也是两人单线联系,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你是说,江子言会趁夜色出府,前去和鬼师见面?”
“这只是可能之一,但我估计江子言不会这么冒险。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大胆的猜测,鬼师,是不是早就进入了前将军府……”
何濡腾的站起,走到门口,低声吩咐道:“去把紫极内斋司的建档都给我取来!”
很快,所有资料摆在桌上,何濡一目十行,只用一柱香的时间翻看了两遍,然后从中挑出一份递给徐佑,道:“此人有问题!”
资料里的人叫卫秉承,宁州人士,善幻术,曾让盆中烂肉无风自跳,也曾用烛火照出被鬼附身的人,多年来游走江、湘等五溪蛮聚居之地,享有薄名。后因某次幻术表演失败,被火炭烧了容貌,三月初八经人引荐加入紫极内斋司,至今两月有余,除了有一次为达官贵人们表演了水面吟诗的幻术,并没彰显出任何过人之处。
徐佑道:“因为他的脸?”
“是!”
何濡道:“紫极内斋司这几个月共吸纳了三十九人,所有人的出身来历真伪都可以从脸部得到查证。唯有卫秉承,宁州路远,数月难达,秘府虽从江、湘等地找到卫秉承曾经活动过的证据,可毁容又是藏匿身份的最好办法,谁敢保证此卫秉承是彼卫秉承呢?”
徐佑翻看秘府对卫秉承的判语:精通幻术,不善言辞,身弱无力,孤僻独行,危险级别:极弱。
“卫秉承当年在五溪之地被火炭毁容,现场有多人目睹,秘府经过调查,几乎可以确认和投靠内斋司的为同一人,且不具太大的威胁性……”
“就算是同一个人,谁又敢保证,这个卫秉承不是鬼师事先安排好的化身呢?太多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何濡道:“我认为,应该立刻让清明潜入前将军府,近距离打探虚实。”
徐佑犹豫道:“太冒险了!”
江子言是朝廷的前将军加左卫将军,是皇帝的宠臣,是奉节军的军主,这样明目张胆的潜入他的府邸进行窃听,一旦暴露,秘府将成众矢之的,甚至会累及伐蜀大业。
“值得冒险!”何濡道:“七郎,白天江子言要应付各路人等,不会和卫秉承单独见面,可等入了夜,宵禁之后,再无被打扰的可能,两人定会见面密谈。我们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能不能抓住江子言的把柄,顺藤摸瓜找到鬼师的踪迹,全在今夜。”
徐佑的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叮咚的声音在房间内有节奏的响起,几乎盖过了外面的雨声,十数息之后,他下了决心,道:“好,就依你之计!苍处!”
苍处应声进来,何濡道:“你速速去见清明,让他趁夜色潜入前将军府查探,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许轻举妄动!再告诉谷雨,守在府外,随时接应清明。还有,李木的人继续布控,盯紧莫韶。”
“诺!”
第四十九章 窃听
前将军府最大的变数是少典和兰六象这两个小宗师,不过,清明入四品后,除非进入领域之中,否则的话,连二品的朱信也没办法发现他的踪迹。
当然,徐佑的神照万物属于挂逼,不在武道的讨论范围之内!
秘府有前将军府的图纸,细微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很贴心的为清明量身定制了三条潜入的安全路线,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像今夜的大雨,是最有利于清明潜入的天气!
没有意外,清明轻易的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从死角翻墙入府,跟踪两个端着药的仆役找到了躺在床上装病的江子言,他正和宫里来的宦者聊天,并当着宦者的面把药服下。
这是标准程序,要不然宦者回到宫里,皇帝问起,前将军服药了吗,效果怎么样,他回说我把药送到就回来了,那不是拿着自家的脑袋开玩笑?
宦者又待了三刻钟,问道:“前将军这会感觉如何?”
“腹中舒畅一些,似乎没那么痛了……”
“那感情好,某这便告辞,主上也该等急了。”
江子言招了招手,旁边的侍女送过来一个锦缎包裹着的铜制小物件,做工精美,显然出自行家之手,大概市值两三千钱。
宦者犹豫了会,也就笑着收了,态度变和善不少,道:“前将军安心养伤。”然后拱手施礼离开。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雨声越来越大,江子言突然道:“躺着烦闷,去请卫先生来,让他带着家什,给我演演幻术。”
藏在角落屏风后的清明和周边的环境完美融合,以至于房内的人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他静静的站着,听门开门合,婢女的脚步声远去,过了一会,又听着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抵近。
来人不会武功。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雨声忽如惊雷。
江子言的声音突兀的响起:“鬼师,你说,徐佑是不是对我起了疑心?”
果然,鬼师真的藏在前将军府!
何濡算无遗策,十余年来,他的推断很少出错。
清明面无表情,连心跳都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仿佛变成了墙壁、木架、椅子等死物,哪怕这会有人闯进屏风后面,只要不是灯光大亮,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我现在是卫秉承,前将军慎言。”
“无妨!”江子言的语气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道:“我在屋里点了十二株无忧魂香,只有你我服过解药,哪怕徐佑来了,也要摄魂丢魄,束手就擒。”
无忧魂香?
清明的左手边正好有一座铜鹤嘴香炉正散发着袅袅轻烟,闻不到任何的味道,却能麻痹吸入者的神经和大脑,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手脚不受控制,任人鱼肉。
不过,清明是至阳至阴之体,又阴阳和合,青鬼律大成,百毒不侵,就是无忧魂香的威力再加大十倍,对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鬼师没有再坚持,好似对江子言的用毒之术颇为信服,道:“今天廷议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病了?”
他为了避嫌,一般不出房门,也不四处打听,只听下人说江子言练功出了岔子,心知是发生了大的变故,白天人来人往,等到这会才有机会当面询问。
江子言说了缘由。
鬼师道:“徐佑应该没识破你的身份,否则现在就不会是宫里的宦者来送药,而是翠羽军的数千甲士包围前将军府。”
“可我毕竟从廷尉手里救了少典和兰六象……”
“你不了解徐佑,他之行事,偏于王道,而不用霸道,王道贵于仁,若是没有真凭实据,他不会只因少许的疑虑而随意的加罪。少典和兰六象之事,虽然我们失之急切,但也不是不能解释——你想壮大自身,小宗师又不能凭空跳出来,收了他们,是权宜之计,最多只能说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是,不能因此说你和六天有瓜葛!”
江子言略有些烦躁,道:“那他为何非要我随行伐蜀?”
“我估测,紫极内斋司的成立,徐佑感觉到了威胁,跟着又建奉节军,益州之战大放光彩,他开始把你当成潜在的对手。”
“对手?”
江子言道:“可我已经说服了皇后相信,我之所以发展实力,是要在朝中为徐佑奥援……”
“可徐佑毕竟不是徐舜华那样的深宫妇人,他更愿意由自己掌控局势,而不是假手于外!此次征调奉节军伐蜀,就是要明白告诉你,你位在他之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是示威和警告,也是不放心把你留在京城独得圣宠……”
鬼师的声音透着难以形容的冷静,就像是飓风之中那岿然不动的高山,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奇异魅力,道:“你和徐佑的共同之处,就是你们两人都依赖于皇帝的绝对信任。不同之处在于,皇帝对你,是爱是怜,大事上却不是特别的倚重,皇帝对徐佑,是义是敬,视之为国家的柱石和肱骨。然而徐佑很明白,功劳大小,不是长久,多少功高盖主的臣子终究逃不过刀斧加身,唯有皇帝的信任才是永盛不衰的根本,所以他率大军于外,还必须盯着金陵和台城,秘府即是为此而生!你是左卫将军,比他更容易接近皇帝,岂会不对你严加提防?”
“徐佑!狗徐佑!”
江子言恨恨的道:“我必会取而代之!”
“正是这四个字:取而代之!”
鬼师道:“所以让你好好打理紫极内斋司,日后可取代秘府;牢牢执掌奉节军,日后可取代翠羽军。对内,抑制门阀,平衡各方,对外,征战讨伐,戡乱安民,如此日积月累,在皇帝的心里,你不仅对他重要,对大楚也同样重要,那就彻底胜过了徐佑。不仅能取而代之,徐佑的生死荣辱,也在你的一念之间。”
“好!”江子言兴奋的道:“我明日就奏明皇帝,称病坚决不去益州,徐佑还能把我绑去不成?他怕我争宠,我偏偏要留在金陵,日日夜夜和皇帝见面,饶是他大权在握,可论及皇帝心里的位置,却还是不及我的……”
鬼师却道:“益州要去!”
“为什么?”江子言疑惑道:“刚才不是说……”
“徐佑用谋,向来步步杀机,你若称病,他照样可以找到借口征调奉节军,几个月的时间,凭他的手段,足可把奉节军上上下下调 教的唯命是从。没了奉节军,你这前将军怎么立足外朝,和徐佑、和旧党、和门阀争斗?空头军主,不值半文钱。”
鬼师意味深长,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跟着徐佑去益州,以示恭顺,还能让他暂时放下戒心,顶多寻机羞辱你几番,忍着气也就罢了。可要是不去,被他控制了奉节军,那就得不偿失。”
江子言粗重的喘气声弥漫开来,清明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现在的心情,那是进退不得,又奈何不得,几乎要气炸了肺。
势大压人,明知是坑,也只能闭着眼跳,就像鬼师说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争宠不再一时,那是持久战,可军权得来不易,绝不能拱手让人。
砰!
江子言猛的拍了一下案几,发泄出满腔的怒气,声音恢复了平静,道:“明日徐佑要来府里给我治伤,我承他的情,等伤好了就带兵出征。”
鬼师道:“你主动去大将军府拜见,别让他来这里。徐佑的武功有些邪门,谁也不知他究竟练的什么心法,少典身为小宗师,修习六天最顶级的素灵玉诀,可连他一招都接不住,要是入了府们,察觉到我的存在,万事休矣!”
第五十章 破贼
江子言终究忍不下这口气,道:“我去拜见他?休想!等会我自己服药,调理好经脉,明日直接去见皇帝,就说用了宫里的药已经大好了,可以随徐佑出征。”
鬼师笑了笑,道:“也罢,你抓紧调理……”
两人计议已定,鬼师装模作样的表演幻术,江子言还特地叫了婢女进来奉茶,欲盖弥彰,演习也要演全套。
清明趁机离开房间,他形如鬼魅,利用建筑物和植物的死角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无惊无险的返回大将军府,如实禀告了今夜听闻的一切。
徐佑的眉心越皱越紧,目光却平静异常,可那股呼之将出的浓郁杀机,似乎要穿出窗外,割裂无边无际的瓢泼雨线。
清明束手退到旁边,默不作声。
何濡歪头靠坐在柔软的躺椅里,漫不经心的伸手入怀,揉搓了一会,道:“七郎打算怎么办?”
徐佑沉声道:“你的建议呢?”
“我建议直接带兵围了前将军府,杀掉鬼师和江子言,还有少典、兰六象等人,永绝后患。”
徐佑摇摇头,道:“祁华亭说过,鬼师从没在酆都山公开露过脸,除了死去的大天主,没人能够确定他的身份,江子言也完全可以否认和六天有牵连。到了那时,师出无名,百口莫辩,擅自调兵围攻朝廷三品重臣的府邸,形同反迹,连皇帝也容不得你我了……”
何濡的建议其实是故意的,再没脑子的人也知道京城里动手是下下策,杀江子言容易,可收尾太麻烦,道:“既然七郎还没准备好和安氏决裂,那么只能佯作不知,依照原定计划,征调江子言和奉节军随行。等大军进入巴蜀,山高皇帝远,想怎么处置他,都由得七郎……”
翌日大早,江子言入宫面圣,说道他服用皇帝御赐的药,顿时经脉通畅,伤势好转,如有神迹。又大表忠心,愿以七尺躯,不计荣辱,为国平乱。皇帝十分感动,赏了许多钱物,恩宠之重,无人可及。
随后,江子言到大将军府报道,五天后,徐佑率三万翠羽军,三万荆州军,以及两万奉节军,共八万兵力,大举伐蜀。
与此同时,北魏方面,元沐兰先在巨鹿示敌以弱,诱使大乘教的先锋军进入埋伏圈,阵斩千柱菩萨两人,百柱菩萨十余人,大乘教两千余精锐灰飞烟灭,极大的打击了万柱菩萨法惧的嚣张气焰。
然后趁暴雨来临之前,又亲率两千轻骑夜行百余里,从敌军前后军的狭小结合部穿插而过,抢先渡过漳水。
等天明之后,漳水暴涨,舟船不能渡,大乘军被一分为二,河西岸是法惧的两万先锋军,河东岸是平魔军司法彦率领的三万主力。
元沐兰绕到法彦的大后方,如神兵天降,发起突袭。她身先士卒,骏马如飞,长枪似龙,几无一合之敌,轻而易举的凿穿了大乘军的防线。
法彦猝不及防,仓皇逃窜,直直后撤了八十余里,抵达广宗县才勉强收拢兵卒,依托城池,重新建立起防线。
而元沐兰却挥军掉头,疾驰一夜,再次渡过漳水,将河西岸正被魏军其他部曲猛攻的法惧军合围,鏖战至中午,全歼两万先锋军,法惧投降,被元沐兰砍了脑袋。
当法惧的首级送到广宗县,法彦被吓破了肝胆,弃城不守,继续后撤至长乐郡的煮枣城,并向在北部攻略定州博陵郡的大乘佛法归求援。
法归接报后大惊,留一大将守安平,以拒定州方面之敌,率六万之众星夜南下,回到他起家的大本营武邑郡。
得知法归主力已回,法彦雄心复盛,叫嚣和元沐兰在煮枣城决战,并散布法归的佛谕,凡生擒元沐兰者,封平汉军司,赏金千两,还可将元沐兰纳为奴婢,收入私房任意亵玩。
此谕一出,不管是在武邑郡,还是在长乐郡的大乘佛卒全都兴奋不已,他们生长在北魏,谁人不知元沐兰是镶嵌在大鲜卑山顶的明珠,高高在上,遥不可攀,如果能对这样的女郎予取予求,就是死也甘心,于是人人红着眼,嗷嗷叫着要和魏军作战。
法彦见军心可用,遂以三千人守南宫城,三千人守无胥城,三千人守新河城,又因煮枣城和壁阳城互为犄角,形势险要,各驻扎五千人。
煮枣城和壁阳城后,就是长乐郡的郡治信都。
法彦自率两万人驻扎信都。
历来分兵为兵家大忌,然而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元沐兰兵少,仅两万骑兵,善于野战,机动性强,却缺乏有效的攻城手段。
法彦所做,就是用长乐郡的城池,层层设防,寸土必争,所有百姓迁入城中,烧毁城池外的所有粮田草木森林,构筑抵抗魏军骑兵北上的钢铁防线,从而达到拖延魏军推进速度,消耗其有生力量,并打击敌人的战斗意志,等到气衰而竭,又粮草无继,就可实施反攻,转败为胜。
单以战术层面来说,法彦的应对堪称绝妙,但从战略层面而言,他这是饮鸩止渴,自掘坟墓。
大乘教号称起义军,要推翻元家天下,可对内横征暴敛,杀戮无度,早失却了民心,又强迫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困居城中,父子妻女被分开管制,既充当劳役,也要抓丁入伍,上城墙日夜值守,就像是给仇恨自己的佃户发了武器,再把后背露出给了对方,结果可想而知。
元沐兰抵达南宫城外,骑马上前喊话要守将投降,被拒后命弓箭手射入城内大量的劝降书,游说那些当地的士族、豪强、游侠们,只要他们投诚,或在城内引发骚乱,或点火烧毁粮草,或偷偷打开城门,或擒住守将者,不仅既往不咎,免去从贼附逆的死罪,还能加官进爵,重重的封赏。
不过,期限只有两天,两天之内,如果城内没有任何举动,破城之后,这些人和大乘教众一道,全部予以族诛!
应该有人动了心,但是缺乏组织的人们如一盘散沙,大都瞻前顾后,没有勇气做出选择,只想着就算城破,元沐兰也未必会杀人,可如果被大乘教抓住,那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两天之后,元沐兰毅然下令掘开绛水,汹涌的河水冲垮了城池,入城后五千大乘军被屠戮殆尽,然后将南宫城的所有士族、富商、豪强以及游侠儿,整整八千余人押到绛水岸边,手起刀落,滚滚人头差点堵塞了河道,被鲜血染红的河水流淌了数日不绝。
攻克南宫,又来到无胥城,元沐兰故技重施,劝降书射进的当天夜里,城中发生暴乱,火焰冲天而起,几家士族联手占据了城西,并打开了西门,魏军兵不血刃,占领无胥。
这次,无胥城的士族得到了褒奖,各家宗主被朝廷封了爵,并推举德高望重者出任无胥县令。
南宫之惨烈,无胥之欢喜,让新河城里的人看到了抉择的重要性,新河守将感受到满城敌意,睡觉不敢安枕,吃饭必须试毒,仿佛处处都是杀机,连自己的亲兵都不能信任,这种庞大又无处宣泄的精神压力终于在魏军抵达的前夜飙升到了顶峰,他竟带兵弃城而逃,回到信都,被暴跳如雷的法彦砍了脑袋。
还是难逃一死!
短短二十多天,被法彦寄予厚望的坚壁清野战法就被元沐兰彻底摧毁,魏军不仅缴获了原属于大乘教的储备粮草,还得到了百姓的支持和协助,很快就清扫了外围的众多关隘、渡口和村镇,兵临壁阳城。
壁阳城在西南,煮枣城在东北,两座城像是两大门神,把信都牢牢的护在身后。欲攻信都,必须先攻打壁阳和煮枣。
没有捷径。
第五十一章 谶谣
被法彦以为是汤城铁池的双子城只用了一夜就被元沐兰攻克。
很简单,不能力敌,就要智取。
信都作为长乐郡的郡治,境内河渠纵横,舟车辐辏,水陆交通都很便利,商业十分发达。自古冀州之地,征兵集粮,筹饷迁民,都以这里为中心,并进行转运。
也因此衍生了繁荣兴旺的四大坞堡,分别是田家龟堡、韩家双月堡、谢家归德堡和李家赤堡。这四大姓阴要滏冲,北贾幽并,南舶豫洛,舟楫上下,收其委输,车马驮载,负贩襁担,百余年来积累家资豪富,各养数千雄兵,结为死盟,同气连枝,实际上为长乐之霸主。
大乘教造反如风卷残云,所向披靡,连冀州镇主陆必那都死在刀下,可偏偏在长乐郡碰了钉子,围攻四大坞堡多日,损兵折将,始终不克,只能议和。
四大姓表示臣服,愿尊大乘佛法归为主,缴纳了大量的粮草和金银财物,但仍旧保留对坞堡的统治,且只分兵帮忙维持长乐地方治安,不参与对魏军的作战。
元沐兰陈兵壁阳城外的前一天,李家赤堡的坞主突然进信都城求见法彦,提出要派兵协防。他的理由很充分,四大姓多年来养兵自重,却又豪富一时,朝廷早看不顺眼,此次又降了大乘,若是信都失守,元沐兰定会借机杀光四姓家人,吞并各家家资,唇亡齿寒,故四姓愿以两千兵力守壁阳城,两千兵力守煮枣城,他没说守信都,因为信都兵力多达两万,足够应对。
法言不疑有他,遂命李家和谢家进驻壁阳,田家和韩家进驻煮枣。魏军抵达之后,当夜发起进攻,李、谢突然反水,杀了壁阳守将,全歼了五千大乘军,然后包围煮枣,和田、韩里应外合,生擒了煮枣守将。
元沐兰晓以利害,煮枣守将干脆利落的表示投诚,他佯装败逃,奔至信都城下,大骂李、谢、田、韩四姓无耻,叛变献城。
法彦惊怒交加,城头点燃火把,仔细看去,果真是守将,他的旁边也都是大乘教的人,残兵大约三千余人左右,也是股不容舍弃的力量,忙打开城门,欲接应残兵入城。不成想有人振臂一呼,竟是带着鬼脸面具的元沐兰,她亲率五百死士,夹杂在残兵里,奋起神勇,连斩数将,牢牢的占住了城门,远处骑兵迅速接近,一举破城。
法彦再次仓皇逃跑。
这次他成了光杆司令,所部数万精兵全军覆没。
信都丢失,长乐全郡光复,正要从武邑郡南下长乐郡去支援法彦的法归勃然大怒,竟领大军在武邑城外五十余里的滏水之滨摆开阵势,意欲和元沐兰决战。
法归虽然自视甚高,并不把元沐兰和魏军放在眼里,但他毕竟通晓兵法,既要野战取胜,以壮声势,也要尽可能的消弱魏军的骑兵,降低己方的损失。
所以他选择的战场,由于河流泛滥和改道,沉积物交错分布,形成许多缓岗、微斜平地和低洼地,骑兵进来就是跛脚鸭,别说成建制的冲锋,连常规的奔跑也是天大难题。
没有骑兵的优势,法归相信他手下的六万虎狼,背水而战,足以把魏军两万人马生吞活剥!
决战这日,大雨倾盆,形势对魏军十分不利,谁也想不到元沐兰会命所有部曲弃马步战,又是她带头冲锋,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彻底摧毁了大乘军的斗志,到处是疯狂后退逃窜的人,连那五千名吃了秘药、喊着“弥勒护体,所向无敌”的死僧兵也被元沐兰硬生生杀的止步不敢前。
虽然他们没了神智,不知疼痛,不会后退,可也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看着眼前这个戴鬼脸面具、浑身浴血的杀神,身子竟不受遏制的颤抖起来。
连饿狼都不怕的死僧兵,却被元沐兰一战杀破了胆。
元沐兰和柔然交战多年,被称为鬼将军,现在和大乘教交战,又多了个名号:血明珠!
原来,镶嵌在大鲜卑山顶的明珠,是用敌人的鲜血点燃的光芒!
法归被部下携裹着仓促撤回武邑城,他还处在懵逼状态,想不明白为什么魏军就那么直愣愣的冲过来,然后他引以为豪的大乘军就败了?
一败涂地!
脱离了战场,没有地形限制,魏军的两千预备队骑着马开始收割,六万人只有三万多人逃回了武邑城。
武邑是守不住的,法归心知肚明,经过此战,元沐兰成了所有人的梦魇,不用麾下的人谏言,他也决定放弃武邑郡,北上从武垣郡进入瀛洲,然后往幽州、平洲、安州等苦寒之地发展,那边地广人稀,贼盗横行,只要寻得立足点,招募各路英雄,日后还可以和魏国斗上一斗。
修整两天,法归放火烧了武邑,将全城十二岁到四十岁的男人全抓了当兵,年轻的女人随军充当玩物,没粮食了还能杀了做成肉饼,其他老弱病残,驱逐出城,让他们去投靠元沐兰。元沐兰如果不管,冀州民心丧尽,十年不能恢复;如果她妇人之仁,接收了灾民,一可消耗魏军粮草,二可阻碍魏军追击。
一石二鸟!
不出法归所料,魏军果然在武邑停下,组织救火,安顿灾民,收拢溃卒,竟丝毫没有追赶的迹象。得到消息后,法归大松一口气,日夜兼程,先经行乐城,搜刮了粮草,终于在两天后抵达武垣城外,正要叫门,突然城头升起魏国大旗,一人出现在城头,大笑道:“法归,可想过有今日?”
法归目呲欲裂,道:“冯庆,你敢叛我?”
冯庆,瀛洲豪强,年幼时力能搏虎,长大后仗义任侠,享有盛名,平日独来独往,可振臂一呼,能聚数千之众。
法归起事后,曾派兵攻占了武垣郡,留作通往瀛洲的退路,冯庆首先来投,带动了当地豪族纷纷投靠,很快稳定了武垣郡的局势。法归赏了他千柱菩萨,镇守武垣。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当我冯庆的主人?当初投你,只是为了顾全武垣郡的百姓,免受屠杀和凌 辱,今日元将军联络我等,正该弃暗投明,为国为民,诛杀你这妖僧!”
法归差点气吐了血,恨恨道:“尔等豪强,皆两面三刀之獠狗。我在此立誓,凡降而复叛者,大乘教众要用尽所有手段,不管耗费多少时日,必杀光尔等的亲族……”
冯庆脸色也是一变,道:“放箭!”
箭矢如雨,法归只能掉头往东,沿着子牙河,前往束县,行至半途,得知束县被当地的士族纠集数万百姓攻占了,只能重新南下,回到了乐城驻扎。
乐城已经无粮,百姓也大量逃亡,十不存一,周边皆是魏军和豪强士族组成的地方部曲,法归陷入了真正的死地!
至此,元沐兰出征两月,连战连胜,以无与伦比的战场节奏,步步紧逼,设计用谋,联合当地豪强和门阀世族,积小胜为大胜,变小势为大势,彻底扭转了冀州战局,把大乘教的势力范围压缩到乐城方圆十数里,形成合围。
五月十五日,也就在徐佑从金陵领军出发,进行伐蜀大业的时候,元沐兰对乐城发起总攻,鏖战三日夜,魏军大获全胜,俘虏法归、法彦等大乘教的头目共两百余人,前前后后俘虏的兵卒加一起也有三万多人。
法彦怕死,求见元沐兰,献上制造死僧兵的秘药方子,元沐兰看过之后,亲手烧毁了药方,道:“用兵之道,在于赏罚分明,爱兵如子,你们却将部曲变成了无知无觉的活死人,禽兽尚有人心,而你们阴毒之处,还不及禽兽,着实该死!”
遂让人把法彦拖出,悬于营中高杆,刮了一百多刀,哀嚎声响彻十余里。又晓谕诸将,谁敢私留药方,研制秘药,法彦就是他们的下场。
紧接着,元沐兰见了法归,问他还有何话要说,法归恍如变了个人,神华内敛,道貌岸然,颇有得道高僧的气度,叹道:“时不我与,徒呼奈何!不过公主也不要欢喜太早,我昨夜突然悟得一谶,元氏的天下,撑不过十年了!”
元沐兰冷冷道:“你能悟得天下更迭,却悟不得自家的生死么?”
法归大笑,高声歌道:“可怜黑毛雀,飞入邺城中。三人虽不足,鳞身甲体兴。记得我今日的话,日后若得验证,还请公主为我缝合五裂之身,于你自有百般的好处!”
元沐兰斥道:“死在临头,还敢妖言惑众!我偏要你一剑穿心而死,哪里会有五裂之身?”
法归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公主是不是怕把我五裂之后,谶言会成真?这般欲盖弥彰,只会让旁人以为你信了我的话……”
元沐兰心神微动,凝视着法归良久,道:“好,我如你所愿!”
法归被五马分尸,尸体埋葬五地,其他头目也同时斩首示众,有人问起那三万多俘虏该如何处置,元沐兰道:“这些人从武邑跟随法归造反,不知有君父,不知有国法,更不知何为仁义廉耻,虐 杀老弱,欺 辱妇人,抢掠私财,如蝗虫般把偌大的冀州搞的生灵涂炭,论罪当诛!然而,上天好生之德,我奉皇命来冀州平乱,是为止杀止战,不愿多伤人命,且交付侯官,详加查探,真心悔改者,可留一命,发往六镇为奴,死不悔改者,五日后押往城外处置!”
经过侯官们没日没夜的审讯,四万多俘虏里挑出两万三千名忠实的大乘教众,被集中起来砍了脑袋,尸体掩埋在洼地里,据说多年后这里长出的庄稼透着肉香。
在距离乐城百余里外的村子,普通百姓装扮的鸣篪司司主杨顺静静的听着来人低声汇报:“……谶谣已暗中告诉了法归,他最疼爱的徒儿寂秀还在相州作战,我们答应保住寂秀的性命,法归同意配合,故用言语激的元沐兰五裂其身,而谶谣也开始在乐城流传……”
“很好!”
杨顺不知道何濡为什么非要让鸣篪司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在法归被擒之后,通过安插在魏军里的机密途径,把这首奇怪的谶谣告诉他,并不惜插手相州,以救出寂秀为条件, 让法归甘愿受五马分尸之苦。
所有这些谋算,都是为了告诉元沐兰以及魏国上下,谶谣里唱的:可怜黑毛雀,飞入邺城中。三人虽不足,鳞身甲体兴。在将来的某天,很可能会变成现实!
(历史上的大乘教起义,据史料记载:传“新佛出世,除去旧魔”,“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识,唯以杀害为事”,所以这种狂药确实有之,非小说随意臆造。)
第五十二章 偏袒
接到秘府送过来的情报,徐佑刚率大军抵达巴东,得知元沐兰顺利剿灭了大乘教,法归、法彦、法惧尽皆授首,不由的摇了摇头。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和尚造反,一百年也不成,特么的还不如道士呢!
好歹张角把汉朝搞的天翻地覆,张鲁占着汉中称霸一方,这百年来天师道和六天也不是好惹的,每次生事,都能震动四方。
可大乘教就像是冲动暴躁易怒的少年,全凭着欲 望的本能驱动行事,既不争取中层士族的支持,也不争取底层百姓的支持,抢士族的田宅,抢百姓的妻女,然后靠残酷的杀戮带着暂时屈服的中层士族和底层百姓去造那群站在金字塔顶层的统治者的反。
这不是开玩笑吗?
徐佑之所以停止对法归的资助,就是看透了大乘教的本质,烂泥扶不上壁,明知是坑还往里跳,他的钱又是大风刮来的。
收起简报,又交代了来人几句,鱼道真坐镇金陵,统筹秘府的运作,徐佑很是放心,转向帅帐旁边坐着的何濡,道:“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要让法归故弄玄虚,散布谶言?”
何濡微微一笑,莫测高深,道:“谶言点破了就不灵了,日后七郎自然会明白。我只是未雨绸缪,在北边随便落子,成与不成,皆看天意吧!”
徐佑没有继续追问,他了解何濡,不想说的问也白问,大敌当前,要集中精力对付孙冠,北边先放一放。
“大将军!”
澹台斗星掀开帐门,大步闯了进来,脸上满是恼怒,道:“我来请战,明日攻打瞿塘关,荆州军要当前锋。”
为了避免后方不稳,徐佑举荐檀孝祖担任护军将军,留守金陵,荆州军以澹台斗星为主,这人大大咧咧,作战勇猛却不失精明,西征回来后还去虎钤堂学习了三期,接受了最新的军事思想和治军理念,对徐佑相当忠心,可堪重用。
谭卓在他身后跟着进来,沉着脸道:“澹台,谁允你乱闯帅帐?还不给大将军认错?”
澹台斗星梗着脖子,虽然不服,可也从震怒里清醒过来,赶紧对徐佑行了军礼,然后气鼓鼓的坐到旁边。
“怎么,还有人敢惹澹台将军?”
徐佑笑着打趣,对澹台斗星这样没心机的武夫,他的宽容度一向很高。
何濡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道:“和奉节军起争执了?”
“祭酒明鉴!”澹台斗星愤然道:“这次可真不是我惹事,你们去外面听听,奉节军那些狗嘴都说的什么话?反正打瞿塘关,我荆州军当仁不让。”
何濡笑道:“瞿塘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如何打要参军司统一部署,你别来捣乱!”
澹台斗星委委屈屈,道:“我怎么是捣乱呢,打瞿塘必须水陆并进,我愿率一千敢死之士,登岸翻过赤甲山,强攻白帝城,如不破贼,提头来见”
徐佑和何濡相视而笑,谭卓解释道:“天师道吸取前次被张槐破关的教训,在瞿塘最狭窄处以七道铁锁横江,上面铺设双层木栅栏,弩机架了十八座,赤甲山和白盐山都布置了大量投石机,强攻伤亡必大…… ”
澹台斗星不在乎的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节下不怕死,荆州军也没怕死的孬种。”
徐佑笑骂道:“匹夫之勇!回去告诉麾下将士,以后有的是仗要打,别急于一时。破瞿塘,参军司自有谋算!”
转头问起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谭卓叹道:“奉节军太不成样子,私底下竟敢宣称上次伐蜀失败是因为被长云军和平江军拖累。还说大将军这次伐蜀非要拉着奉节军,是因为对翠羽军和荆州军没有信心,估计还要被两军坑了。这话被荆州军的人听到,双方发生口角,闹到奉节军营里,前将军护着,澹台气不过,就来找大将军请战……”
徐佑面色阴沉,道:“来人,召王士弼!”
谭卓犹豫了片刻,他以为徐佑准备严惩奉节军,想要提醒江子言的背景,可还是没有说出口。
澹台斗星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忐忑不安的扭了扭屁股,等王士弼进帐,趁机站了起来,乖乖的候在旁边。
“王士弼,荆州军和奉节军起争执一事,你可知晓?”
“节下刚刚查明,正要来禀告大将军。”
王士弼说了经过,跟谭卓了解的差不多,徐佑又问道:“澹台斗星,你可有异议?”
澹台斗星啪的并拢脚跟,昂首挺胸,大声道:“没有!”
徐佑缓缓站起,道:“荆州军全军集合,半个时辰后,我要训话!”
……
军营校场之中,点将高台之上,徐佑身穿赤黑双色的戎服,走到台子的边缘,锐利的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鸦雀无声,似乎都能感受到那道目光里包含的威严。
“赵平!”
身后站着的众将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徐佑喊的是谁,只有谭卓稍有印象,低声问澹台斗星,道:“荆州军里是不是有个叫赵平的小兵?”
澹台斗星也纳闷,道:“没听说过……”
这时台下的人群里响起短暂的骚动,一名屯长从第五排的队列里左跨一步,右手抬至胸前,头颅高高抬起,道:“大将军,赵平在!”
徐佑笑了起来,道:“当屯长了?很好,我还记得打潼关时你冲上墙头,抱着西凉的敌人摔下来,砸碎了敌人的脑袋,浑身沾满了脑液又去爬墙头……”
赵平激动的双目泛红,大声道:“是,西凉的狼崽子力气大,我打不过,可他没咱的命硬,摔下来,他死了,我活着!”
“好好活着,等你升做都主,我亲自给你授阶!”
“诺!”赵平心潮澎湃,此时此刻,真想只身杀入天师道,为大将军分忧。
徐佑又走了两步,道:“梁春!”
立时有一人出列,道:“大将军,梁泽在!”
“好嘛,你小子晒黑了,上次在洛阳见,还是白面书生气,现在多了几分杀气,和索虏的洛阳之战,杀了几人?”
“禀大将军,我砍了三颗首级,要不是腰带断了,没地方挂,原该是五个的……”
徐佑大笑,随手接下自己的革带,交给清明送下去,等梁泽美滋滋的拿到手,兴奋的差点挂到脖子上去,引得旁人齐齐哄笑。
等笑声暂歇,徐佑又接连点了十几个人,无不是曾随他西征凉国的旧部,这里面有普通的兵卒,有什长屯长,有百将军侯,很多连澹台斗星这个军主都不知道名字,徐佑却能如数家珍,不仅记得在哪打的哪场仗,还记得最出彩最荣耀的那一刻。
这说明什么?
说明徐佑对荆州军无比看重,对他们这些部曲无比的爱护,虽然只有十几人得以被点名,可三万荆州军感同身受。
徐佑却收了笑意,厉声道:“然而就在今日,你们中的极少一部分,竟对自己的袍泽口出不逊。袍泽是什么?是你在战场上的刀和甲,是你保命的气和运,奉节军说错了吗?没有!上次伐蜀,若非前将军率奉节军力挽狂澜,长云军和平江军确实有全军覆没的可能,朝廷赏罚有信,对此已有定论。至于你们,莫非是泥捏的,水做的,容不得别人半点质疑?想证明自己不是人家的拖累,就去战场上搏,拿敌人的首级来夸耀,而不是像个涂脂抹粉的妇人,哭哭啼啼的去争执……”
校场死一般的沉寂,数万荆州军将士紧紧的握着拳头,大都露出羞愧之色,胸腔里似乎有股火焰在熊熊燃烧。他们把徐佑奉为圭皋,此时并不觉得委屈,而是觉得丢尽了大将军的颜面,奉节军质疑,那就由得他们,自去益州证明荆州军的强横便是。
澹台斗星惭愧无以复加,扑通跪地,叩首道:“节下治军不严,愿领军法!”
三万荆州军齐齐下跪,异口同声,如雷轰鸣,道:“我等愿领军法!”
徐佑挥了挥手,王士弼上前,宣读惩罚,今日和奉节军起争执的荆州军二十八人,杖责十下,禁闭两日,一次累功不升。各人所属的曲,军侯降一级,以权知代领。澹台斗星罚俸一年。
这样的处罚不可谓不重,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徐佑偏袒的厉害,或者说他对江子言很是尊重,甚至还带着点讨好的味道。
奉节军里不少人看着热闹,说着风凉话,腰杆子更挺了几分,对荆州军愈发的不屑。而两名军副特地跑去拍江子言的马屁,说什么军主威武,连大将军都不敢捋咱的虎须,假以时日,翠羽军也得退避三舍,大楚的中外诸军,当以奉节军为首。
江子言听的飘飘然,鬼师还担心徐佑会借故来揉搓他,今日看来,徐佑心里是有数的,知道皇帝面前比不上,自然不敢太跋扈了。
兰六象和少典这次都随军护卫,他们两个并不清楚江子言的真正身份,但是得到了鬼师的命令,要他们留在紫极内斋司,也就暂时听命行事。
少典极少说话,自六天覆灭后,他仿佛变了个人,浑身散发着极度阴冷的气息。兰六象却主动的迎合江子言,很多时候也说得上话,等两个军副离开,忍不住劝道:“斋帅,你还是应该去见徐佑,也自请处罚,日后在皇帝面前,就占住了理……”
江子言想也不想表示拒绝, 从徐佑非得征调他伐蜀开始,心里已打定主意,该行军时行军,该打仗时打仗,尽量减少接触,等搞定了益州战事,回去就可开府,足以和徐佑分庭抗礼,那时,大家再慢慢的算账!
第五十三章 杀局
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两军间的纠纷,徐佑立刻召开军议,由何濡代表参军司颁布了作战计划,总结起来就八个字:虚张声势,攻心为上。
江子言提出异议,认为参军司的作战方案不可能成功,打仗不拼命,虚张声势只会让敌人耻笑。
徐佑再次表现出对江子言的尊重,很认真的听取了他的意见,并再次命令何濡就方案作出进一步解释,虽然最后还是没得到江子言的赞同,但他也表态,奉节军愿意服从调遣。
随后,水师舟船阵列关前,如星罗棋布,摆出强攻之态,然后用投石机和强弓劲弩往敌营里射出了大量的劝降书,凡投降者,参照在天师道里的军衔各升一级,并赏金银财物不等,若顽固抵抗,破关后将不留俘虏,全部诛杀,还要累及妻儿。
现在徐佑善战之名已经响彻了南北,得知是他领兵,瞿塘关守将压力极大,麾下早就人心惶惶,又被劝降书一搞,更是害怕,强硬下令收缴劝降书,甚至动用军法杀了几十个私藏劝降书的兵卒,激的人心愤懑,隐约有蠢蠢欲动之势。
可楚军还没完,竟出动思筑都,数百人一字排开站在船头,大嗓门贯穿长江两岸,高声宣讲楚军的各项政策,什么优待降卒,什么反水立功,口号简单易懂,却很有煽动性,然后分析敌我形势,徐佑灭凉驱魏,翠羽军百战余威,楚国之国力,又远胜益州,跟着天师道没有好下场。
最后开始揭秘天师道的种种丑事,从孙冠到诸位大祭酒,都被塑造成骄奢淫 逸、卑鄙无耻的小人,偏偏又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讲的绘声绘色,比那些茶肆酒肆里说书的精彩百倍。
天师道骑在道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吸食道民的血肉,控制道民的身心,然后驱使着道民为了填满自己的欲壑而舍生赴死。
这是徐佑通过后世的小说套路进行了加工和艺术再创作,注重细节的挖掘,让故事变得无比真实,也因此影响了守军的意志。
瞿塘守将一日三惊,睡不安寝,是夜,披衣于庭院里转悠,被清明行刺而死,副将彻底没了斗志,率兵撤离了瞿塘,前往鱼复县修整。
天亮后,楚军水师烧毁七道铁锁,徐佑没动用一兵一卒,占据了瞿塘天险!
接着鱼复半天攻克,徐佑不让追赶,任由败兵逃窜,跟在身后不急不缓,只用了十余日,就连克八县,逼近了江城。
此时的江城收拢了前方逃回来的败兵四千余人,他们口中将徐佑形容的犹如天神,一箭能射八百里,一刀可斩十万军,吹口气江水倒流,眼睛一瞪,小宗师也得吐血身亡,根本非人力所能抗衡。
这些败兵满满的负能量,完全影响了江城守军的战斗力,思筑都再次出场,还是三板斧,先讲政策,再讲形势,然后讲故事,这次收到了奇效,当天晚上,城内有人反水,引发严重骚乱,徐佑趁势攻城,战至天明,只死伤了一百余人,全面占领了这座益州东部的重镇。
江城之战,俘虏贼众一万余人,徐佑效仿从前,设立多座归义营,抽调监察司的熟手们开展洗脑工作,洗好一批,整编一批,愿意回家的,等益州之战结束,发放路费回家种地,还愿意从军的,进入州郡兵,负责占领城池的日常治安维持,也不指望他们上阵杀敌,只要别浪费军饷干点人事就成。
“江城收复,第一阶段的作战目标基本达成,接下来该如何进军,各位都议一议。前将军,要不你先谈谈?”
江城太守府,徐佑坐在主位,主持军议,堂下数十名将军分成左右,右首第一是江子言。
徐佑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视江子言,面带着和善的笑意,言辞也很客气,姿态不能说低,但至少是平等论交的架势。
江子言面无表情,安坐不动,道:“我还没想好,不如听听其他将军的意见。”
徐佑笑道:“前将军过谦了……那好,其翼先来。”
何濡站起,道:“参军司认为,还是要集中兵力,从内水溯流而上,攻打梓潼,再进攻广汉,最后剑指成都……”
这是狄夏的老路,但这也是自古以来平定益州的既定路线,胜在稳扎稳打,没有后顾之忧,众将皆无异议。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看向江子言,他想了一会,道:“我认为还是应该兵分两路,一路走内水,一路走外水或中水,分散敌军的兵力,让其首尾不能兼顾,只要率先突破一路,就能直逼成都,引得敌军混乱,胜算更大。”
何濡笑道:“前将军莫非想要效仿上次伐蜀之事?只是现在和当时的形势迥异,天师道吸取前车之鉴,加强了东阳和犍为两郡的防御,兵力在两万人左右,领兵的是排行第六的大祭酒韩长策,据坚城以守,我军若无五万人以上的兵力,很难打通外水……最重要的是,兵力原是我军相对占优,可要是分兵,则两路都成了劣势。前将军是知兵的人,以我之短,攻敌之长,岂有胜算?”
江子言淡淡的道:“如果大将军同意,我愿立军令状,率两万奉节军,足可荡平东阳和犍为,然后克南安、武阳、广都,在成都外和翠羽军会师。”
他绝口不提荆州军,这是摆明了不把对方的战斗力放在眼里,澹台斗星冷哼一声,却牢记在巴东时的教训,聪明的没有当堂反驳。
颜面,去战场上挣!
何濡不再说话,徐佑道:“前将军,分兵太冒险了!情报显示,韩长策去年晋位小宗师,作战勇猛,敢打敢冲,并非易于之辈。犍为和东阳两郡的纵深很长,迂回空间极大,一旦速战不决,陷入持久消耗,他有地利人和,奉节军孤军对峙,怕是后果难料。”
“大将军……”
“好了,这是军令!”徐佑语气温和,浑不似平时对旁人下军令的样子,笑道:“你我都受主上隆恩,既然同来,也当同归,然而兵凶战危,若有不慎,徒令亲痛仇快。”
言外之意,你是皇帝看重的人,我得负责你的人身安全,否则的话,回京之后,我怎么交代?
江子言只好听令。
战略路线既然确定,战术细节的完善交给参军司,晚上在太守府举行了庆功宴,庆祝攻克江城这一重大胜利。
徐佑亲自敬酒,不少人喝的大醉,不过斥候放出去二十余里,又留了足够多的兵力进行城内城外的立体防御,倒是不怕天师道派兵来偷袭。
一直闹腾到子时,众将依次散去,江子言和奉节军的两位军副以及五名校尉正要离开,被徐佑留住,邀请他们到后花园饮茶赏月。
大将军的面子不能不给,江子言等人醉意熏熏的随着徐佑去了。后花园称不上雅致,毕竟江城这几个月屡次经受战火,虽有修缮,可依旧能看出亭台楼阁间的处处刀痕。
徐佑选的待客点是一座位于假山顶的亭子,四角点燃着檀香,微风徐来,驱散了酷暑的闷热,让人神清气爽,好不惬意。
茶具摆好,宾主落座,徐佑亲手给众人斟茶,笑道:“明见兄,上午军议,非是我驳你的颜面,实在皇命难违,要我好生照拂,莫让你再孤身犯险……”
江子言恍然,怪不得徐佑没有像鬼师估测的那般寻衅找自己的麻烦,原来是皇帝离京前曾私下叮嘱过他。
“节下领军的时日尚浅,谋略并非所长,参军司人才济济,制定战术远胜于我,今日本不该提出异议,让大将军为难。”
既然徐佑点明了皇帝,江子言也得说两句漂亮话,否则就打了皇帝的脸。
徐佑显得很高兴,举杯道:“来,大家都尝尝,这是新茶,别处喝不到……”
江子言一饮而尽,他相信徐佑不会蠢得在茶水里下毒,并且他是用毒大师,如果真有毒,闻闻就知道,也骗不过他。
其余人也赶紧端起杯子喝了茶,徐佑的脸色突然大变,猛的转头看向东北角的檀香,道:“六天的无忧魂香……来人,保护前将军……”
无忧魂香!
江子言耳边如同惊雷炸响,一时竟呆在当场,无忧魂香不是他的独家秘术吗?天下除了鬼师,应该再无人知道这个名字,难道……鬼师潜入了这里,要对徐佑动手?
不对!
鬼师的布局他一清二楚,现在还不是除掉徐佑的良机,朝廷里门阀和旧党势大,必须要徐佑顶在前面,他们才好左右逢源,慢慢发展,这是大计,绝不会突然改变。
并且,亭子里的香只是普通的檀香……
江子言终于反应过来,只听到扑通几声,一名军副和五名校尉全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不过,昏迷之前,他们都听到了徐佑喊的那句话。
江子言浑身冰冷。
有毒的不是檀香,而是军副和校尉们喝茶用的茶杯。
这是徐佑布下的杀局!
第五十四章 真相
不能坐以待毙!
江子言随身带着八种奇毒,各有妙用,只要徐佑放松警惕,容他出手一次,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制住徐佑,然后用他当做人质,杀出太守府,进入奉节军军营,就能反败为胜。
“明见兄,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徐佑慢悠悠的拔出宿铁刀,放在案几上,唇角的笑容仿佛在看着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猎物,道:“我听闻用毒到了化境,身体发肤,举手抬足,皆可以下毒,无声无息,诡谲莫辨。从现在开始,只要被我察觉你哪里动了动,就砍掉哪里,明见兄若是不信,不妨试试看。”
江子言后背渗出了冷汗,用尽了全力才克制住出手的冲动,他还记得鬼师说徐佑的武功很邪门,或许真的可以在他下毒之前发现端倪。
他信徐佑说到做到。
他不敢赌!
“郗安,你几时投靠了徐佑?我从奉节军把你拔擢成正五品的军副,待你不可谓不厚,卖主求荣,奴颜婢睐,今后徐佑也容不得你!”
江子言打算拖延时间,再谋对策,郗安是唯一没有在喝茶后昏迷的军副,显而易见,他暗地投靠了徐佑。
郗安笑了笑,和平时的溜须拍马完全不同,沉稳从容,气度不凡,道:“我是中军的六品偏将,就算没有江军主拔擢,战时立功,升任五品也不是难事。况且,我不算负恩忘义……”
江子言忽有所感,道:“你是徐佑安插在奉节军里的奸细?”
徐佑笑道:“朝廷组建奉节军,是影响江东格局的大事,我总得未雨绸缪,免得被居心叵测之徒占了便宜。”
江子言道:“可我调查过郗安的背景……”说了一半立刻闭嘴,六天失去风门后,就像是瞎子和聋子,根本没办法对抗秘府,如果郗安的背景经过秘府遮掩,以他手里的资源,怎么可能发现问题?
所以回头去看,会发现徐佑对六天动手之前,先采取手段强硬的逼风门做出选择,退出了和六天的隐秘战场,又是何等的高瞻远瞩,料敌机先。
“明见兄,来,喝茶!”徐佑为江子言斟满茶杯,笑道:“长夜漫漫,我们正好谈谈。”
江子言反讥道:“谈什么?”
“比如,你在六天究竟是什么身份?”
江子言沉默不语。
徐佑笑道:“你不必否认,我不仅知道无忧魂香,还知道鬼师就藏在前将军府,他化名卫秉承,是个游走在蛮地的江湖术士。”
江子言心里翻起滔天巨浪,惊骇之下,差点失态。这次是真正的心态崩了,原以为最多暴露的是自己,可没想到连鬼师都暴露了。
他失魂落魄,呆呆的坐在那,怅然若失。
徐佑不急,一口一口的饮着茶,正如他所说,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
“你没有证据,凭空妄想,皇帝不会信……”
巨大的压力之下,江子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背负了千斤重担,全没了往常的意气风发。
短短数息间,他的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头,可都没办法反败为胜,于是打定主意,只要坚决不认,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刀光乍起,灿若流星。
“啊!”
江子言发出痛苦的哀嚎,左手小指竟齐根断掉,伤口平整如镜,喷射的血迹在霎时被雄浑的真炁蒸发掉,乍看去,好似光秃秃的从没长过指节。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实非常人可以忍受,他喘着粗气,道:“我没下毒……”
徐佑笑得彬彬有礼,道:“对不住,刚才没说清楚,若我的问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就从你的左手手指开始砍,砍完为止。”
这是戏耍,也是侮辱,江子言俊美的容颜变得无比的狰狞,充满恨意的道:“徐佑,你要杀就杀,杀了我,看你怎么跟主上交代……啊……”
又是一刀,左手无名指脱离。
徐佑若无其事的道:“明见兄,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跟主上交代,那是日后的事。眼前你在我手里,不想受皮肉之苦,就乖乖的回答问题。”
弥漫着冷意的寂静过后,江子言突然开口,道:“世人皆知,六天共有六位天主和一位鬼师,但是世人不知道,还有一位游离于六大天宫统辖之外的第七天主。依据六天的规制,第七天主独来独往,没有宫殿,没有部曲,只有大天主和鬼师知道他的存在,平时负责收藏和保护历代六天的典籍,记录当代六天发生的所有事,从不参与六天的任何行动计划,最多只提供药物方面的支援。如此,就算当代六天因为各种原因被消灭,第七天主也能保证六天的传承不息。”
徐佑奇道:“如果你是第七天主,那你很明显违背了规制,插手到了六天的行动里……”
“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六天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内讧,也是这次内讧,直接造成了六天的由盛转衰,最后被你攻克了酆都山。如若不然,凭你徐佑,怎么可能是六天的对手!”
对失败者的无能狂怒,徐佑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只关心江子言知道的秘密,道:“谁和谁的内讧?”
“六天的成立,是为了对抗天师道的三天正法,但是百余年来天师道越发的壮大,六天找不到破局取胜的机会,于是,照罪天宫的四天主觉得应该尝试走另外一条道路,可绝阴天宫的大天主觉得积蓄了百年的力量,到了厚积薄发的关键时刻,不该轻易的放弃。”
“正是这种理念的不合,产生了无法弥合的分歧,双方各有支持者,罗杀天宫的二天主、司苑天宫的五天主支持大天主,明武天宫的三天主和七非天宫的六天主支持四天主,他们互不相让,却因为彼此间还有多年的情分,尚不至于动用武力解决分歧,并且这种分歧始终控制在天主之间,没有对外扩散,各宫的将军夫人五伤官们皆不知情。”
“可谁知大天主最疼爱的夫人突然加入了四天主的阵营,这彻底激怒了大天主,导致双方决裂。酆都山垂云峰一场大战,约定胜者为尊,败者听命,但是五天主不慎死在了四天主手里,鬼师出面调解,四天主也深感愧恨,从此脱离了六天,不知所踪。大天主既往不咎,对明武天宫和七非天宫一切照旧,但私底下,六天再也恢复不到以前肝胆相照、死生不渝的亲密无间。”
徐佑恍然,怪不得陆令姿和鱼道真年纪都不大,却能成为司苑天宫的五天主,原来是因为二十多年前五天主死在四天主手里,两人后来才继任的缘故。
“之后,大天主心性大变,驱逐夫人带着年幼的少典离开酆都山,半途遇到山贼,夫人被凌虐而死,少典不知所踪,又过了多年才让鬼师在钱塘观寻到。那伙山贼早被全部诛杀,至于是不是大天主下的命令,成了悬案,无人知晓。”
苦泉,也就是现在的少典,他苦苦追寻多年的真相,就这么简单又残酷,徐佑甚至想,或许他不知道会更好。
“又过了十年,大天主练功出了岔子,隐约压制不住其他天主,七非天宫的都明玉瞧准时机,没有知会酆都山,擅自在钱塘起事,提前暴露了六天的布局,导致损失惨重。”
“紧接着明武天宫的兰六象又罔顾大天主的命令,举兵攻打北顾里,差点全军覆没。两人所作所为,究其根本,还是跟二十多年前那场内讧脱不了干系,他们认为五天主之死,其实和四天主没有关系,是大天主用了毒药,害死了五天主来嫁祸,以此逼迫四天主离开。”
徐佑终于把这些年发生的那么多事串联了起来,都明玉在钱塘起事时,不见其他天宫的有效配合,就算后来得到些许的支持,也更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仓促和无奈。
而兰六象袭击北顾里,更加不合常理,当时白贼之乱刚刚结束不久,六天本该隐藏行迹,休养生息,偏偏胃口那么大,想要把江左士族一网打尽。这简直是疯子行径,得罪了所有不该得罪的人,如果六天志在天下,哪里会这样行事?
现在想来,都明玉和兰六象都是为了一口气,宁可让六天死无葬身之地,也要用结果来证明大天主是错的。
“七非天宫和明武天宫先后大败,六天上下人心惶惶,为了重振士气,又恰逢孙冠和竺道融决战,竺道融身死,孙冠重伤,大天主决定冒险,以斩杀孙冠来巩固威名,压制诸天主,收拢各天宫之心。当时他的伤还没完全痊愈,可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找到第七天主,求了秘药,短时间内可增加功力,没想到这样仍不是孙冠的对手……”
徐佑皱眉道:“那时你还不是第七天主?”
如果是的话,江子言应该说找到“我”,而不是说找到“第七天主”。
江子言道:“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第七天主。”
“好吧!”徐佑懒得和他计较,道:“继续讲!”
“走蛟涧之战,孙冠伤上加伤,回鹤鸣山闭关三年方始出关。大天主却因为秘药的反噬,一病不起,每日都在苟延残喘,脾气也越来越暴虐,兰六象等密谋逼宫,欲重新迎回四天主,领袖六天。大天主束手无策,只好再次找到第七天主,要他用一种吃了可以让人失去理智和情感,只知道听命行事的狂药,借此控制诸位天主。第七天主拒绝,结果被失去理智的大天主杀死……”
徐佑想起大乘教用的那种药,道:“这种狂药叫什么名字?”
“锁心!”
锁心?
不出意外,大乘教的药应该就来自于第七天主。
至于说第七天主和大乘教什么关系,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对徐佑而言不重要,他也不感兴趣。
“我其实是上一任鬼师的弟子,”江子言微微仰起头,眸子里满是温柔和孺慕之意,低声道:“当然,他想让我日后能够接替第七天主,不必参与那些诡谲的江湖纷争,置身事外,只在必要的时候传承六天的道统。从八岁时,鬼师对我进行无私的传授,那些时光,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欢喜也是最舍不得的记忆……”
忧伤的表情,喃喃的细语,留恋的过往,男儿至死是少年的倔强和固执,结合那张毫无瑕疵的绝美脸庞,若非徐佑道心玄微大成,也很难不被他所打动。
这就是徐佑没有故技重施的原因,对付朱智,可以事先安排好朱礼、陶绛等人作为幕后见证,只要逼出朱智的口供就万事大吉。
可对付江子言,这招隐藏着很大的风险,那就是皇帝对江子言的感情!
别说让皇帝的心腹藏在暗处偷听,就算皇帝亲耳听到江子言承认了他的所有罪行,可是,面对这样的江子言,皇帝还能不能有杀意,会不会下杀手,都在两可之间。
所以,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徐佑不爱杀人,但他杀起人来,很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