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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猿啸月华明

    吴县欢庆新年的气氛和金陵又不同。
    金陵更多是呈现帝王州的富贵气,说点不好听的,那满街满巷都是钱串子扑鼻而来的香味。
    吴县则相反,论经济指标,比金陵只多不少,可从官员士子到普通百姓,无不透着风流蕴藉的雅致。
    徐佑来到北顾里,见到了顾长雍,送上备好的礼物,作揖下拜,道:“过年时忙点小事,没来得及给顾公拜年,还请见谅!”
    顾长雍不敢托大,虽然徐佑和顾允平辈论交,但他崛起的太快太速,地位之高,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兵,杀人盈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威严,让人怎么敢把他当成后辈?
    “也只有七郎会把剿灭六天逆贼当成微不足道的小事,豪气干云,江东谁人可及?”
    顾长雍当然知道徐佑过年时干什么去了,这已经不是秘密,如果说对六天仇恨之深,顾氏首当其冲。
    当年兰六象调动明武天宫,趁顾允大婚时对北顾里发动了惨烈的袭击,差点把扬州士族一网打尽,顾氏死伤了多名精英子弟,元气大伤,至今尚未彻底恢复。
    徐佑剿灭六天,既是为国除贼,也为顾氏报了大仇,只不过双方的关系紧密,道谢的话记在心里就行,宣出于口倒是显得见外。
    又说了会闲话,徐佑道出此来的目的,顾长雍笑道:“七郎就是不来,我也准备上京和你谈谈请期之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已经完成,请期的日子,你觉得定在什么时候为好?”
    所谓请期,就是男方到女方家,约好迎亲的日子。
    “越早越好!”
    徐佑不想再让张玄机苦等下去了,两人相恋多年,该给不离不弃的女郎一个完美的归宿。
    顾长雍早有准备,拿出事先请相士算好的五个吉日,交由徐佑挑选,徐佑看了看,决定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六。
    顾长雍道:“我明日就去张孝里,和张景隆约好日子,还有迎亲的诸多礼仪……”
    张氏所在的居住区被称为张孝里,占地面积很大,和顾氏居住的北顾里一样,几乎全是张氏的产业。
    徐佑再次作揖,道:“劳烦顾公!”
    离开北顾里,徐佑没在吴县过多停留,也没去拜会那些老朋友,思乡心切,连夜乘舟南下,于第二天黄昏抵达钱塘。
    今天也是上元佳节。
    钱塘已经从白贼之乱的废墟里重新恢复了活力,元兴二年的春风逗得百姓们喜笑颜开,纷纷做好豆糜,覆上油膏,再竖着插两根筷子,再把柳枝插在门上,随着柳枝转动所指的方向,端着豆糜来祀门祭户。
    除此之外,上元节还要祭蚕神。徐佑入城的时候,正是祭祀的时辰,不少人爬上房顶,把家里做好的白膏粥,放在东南角,口里喃喃低语着:爬上高处献白粥,敬请马娘捉鼠头。捉鼠头,捉鼠头,马娘佑我大丰收。
    马娘也就是蚕神马头娘。蚕神传说有好几位,至少从魏晋开始,马头娘就开始作为蚕神受百姓祭祀,干宝的《搜神记》里有记载。
    祭祀马头娘之后,可保今年蚕桑丰收,其实按走近科学的套路,就是用白膏粥喂老鼠,再说几句恐吓的话,让老鼠不敢去吃蚕茧。
    经过城区,往明玉山行去,透过夕阳落山的最后一缕余晖,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燃烧着许许多多的火堆,还有农户们粗犷又高远的呼喊:
    正月半,上元节,害虫蚂蟥高山歇。灯笼亮,火把红,上元佳节炸麻虫。场边地头都炸到,炸的麻虫无影踪。
    这种烧田的仪式,又被称为“烧元”,农户们渴望把影响稻田粮食产量的害虫全都烧死,因为“元”和北魏的元氏同字,还寓意着荡平索虏的美好意愿。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给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侯莫鸦明解释着扬州的各种习俗,他久在西凉,见惯的繁华和扬州大不相同,简直是无处不好奇,无处不新颖。
    方斯年还爱捉弄他,两人没大没小的斗着嘴皮子,把徐佑给烦的差点封了他们的经脉扔到西湖里冷静冷静。
    好不容易到了明玉山脚下,遇到把守路口的部曲,这才知道张玄机和宋神妃以及计青禾的妻子富婧、吴善的妻子秦黑女、严阳的妻子芄兰等一众女郎们结对去城里赏灯,吴善带三十名精锐随行护卫,刚刚离开不久,许是错过了。
    方斯年急着回去看望老父亲,对节日欢庆的活动不太热衷,徐佑让她先归山,带着侯莫鸦明掉头回城。
    有这来回折腾的工夫,夜幕真正的降临,一年一度的上元狂欢节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形容上元夜盛况的诗句,古往今来,没有超越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侯莫鸦明放眼望去,整座钱塘真可谓是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仙鹤灯、锦鸡灯、黄鹂灯、金雀灯、鹦鹉灯、獬豸灯、狮子灯、青熊灯、猛虎灯、锦豹灯,各型各色,无有不全。
    最有特色的还属寺庙门前挂的“船灯”,取普度众生之意,船面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小小人物,撑篙驾撸,吹打乐器,四周悬挂结彩珠灯,船里供养佛像,栩栩如生。
    入了城,还是曾经的老地方,南城灯市。灯市口有衙役拘押着几个人犯,照例应该是托,警告游人不得触犯刑律。灯市里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充街塞陌,聚戏朋游,五步一小贩,十步一食摊,美酒美食,让人垂涎三尺,还有挑担的货郎,摆放着芝麻、鞋子、木偶、鼓、饴等物,吸引小孩子们的追捧,他们吆喝着,拥挤着,帘前架下无行路,不得金钱不肯回。
    继续行走,可以看到三五十个少女穿着最美的衣裙,正在灯火之间翩翩起舞,这又叫“行歌”,再往里去,有人戴兽面,恐吓嬉戏,有男为女服,扭捏逗乐,更有游侠儿追逐良家女,引发的骚乱和斥骂。
    “好玩!比长安的上元夜有乐子……”
    侯莫鸦明嘴巴没停过,看到没吃过的都要买来尝尝,徐佑时不时的得停下来等他,这样墨迹下去,怕是灯市结束也寻不到张玄机,道:“你先逛着,要是等会散场还碰不到,自行去明玉山。”
    侯莫鸦明正和一货担郎讨价还价买拨浪鼓,闻言回头,已看不到徐佑的身影,正犹豫是不是追去,货担郎没好气的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让让,别挡着我的路。”
    侯莫鸦明耸了耸肩,反正二品的小宗师,也不怕别人袭击,眼睛一瞪,道:“买啊!你再便宜五文钱。”
    “不行!十五文最低!”
    “十文!别以为我是胡人,就坐地起价!”
    货担郎急了,道:“瞧你浓眉大眼,铮铮铁汉,怎么跟妇人似的计较呢?我们钱塘人做买卖,童叟无欺,别说你是胡人,你就算不是人,我卖给你,也是十五文!”
    “好,成交!”
    侯莫鸦明喜滋滋的付钱,手里摇着拨浪鼓,心想:铮铮铁汉都被人看出来了,以后还得低调,是否也学着南朝的郎君们傅粉,冲淡一点自家身上的男儿气概……
    “郎君,救我!”
    身后突然传来女子的低声呼救,还有软玉温香的真实触感,并非侯莫鸦明不知道有人接近,只是街上每走一步都和别人磕磕碰碰,他也习惯了,以为是人挤着过去,没想到竟被抱了个紧。
    侯莫鸦明回头,入目的是一张清秀的少女俏脸,担惊受怕的模样,像极了小白兔,惹人生怜。
    在离少女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士人打扮,手拿折扇,穿的衣服看着光鲜,但是在侯莫鸦明这种识货的人眼里,周身统共不会超过百文钱。
    应该只比寒门强那么一点点,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舍得用小钱花在打扮行头上,可别的不学,却学会了纨绔子弟的放浪。
    “小娘子,别跑啊,我们几个请你赏灯呢!”
    少女吓得浑身颤抖,躲到他宽厚的虎背之后,双手紧紧的揪住革带,显然是害怕极了。
    “别怕!有我在!”
    侯莫鸦明的声音这辈子没这么的轻柔过,然后冲那三个男子点了点食指,冷酷的道:“你们是自己滚,还是让我抓你们去见官?灯市口的衙役们正闲的无聊,应该很开心看到你们!”
    三男中有一人暴怒,正要冲上来动手,被另一人死死拉住,低声道:“找死吗?这人高大威猛,我们打不过……”
    “外来的胡狗罢了,这是江东,他不敢动手!”
    还有一人说道:“虽然他碧眸高鼻,是胡人没错,可官话说的比咱们都地道,尤其衣着锦缎,很是华贵,估计是哪个门阀养的食客。走啦走啦,我们惹不起 !”
    三人灰溜溜的离开,侯莫鸦明飘飘然,我不仅铮铮铁汉,还高大威猛,真是怎么低调都遮掩不住……
    他再转身,“咦!”,少女也不见了。
    “白痴!”
    货担郎翻了白眼,道:“呆站着干嘛呢?快看看你的钱袋……”
    侯莫鸦明莫名其妙,你这人怎么这样,刚才还夸我呢,现在就骂骂咧咧的?他伸手往腰间一摸,顿时张大了嘴巴!
    钱袋不见了!

第二十六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侯莫鸦明初临贵地,就中了古代版的仙人跳,钱袋里的制钱倒是没多少,可装着好几两的散碎银子,那损失可就大了。
    不幸中的万幸,装着官印的鱼袋放在怀里,没丢。
    魏晋以来,男女都佩荷囊,因为普遍绘制兽纹,又叫兽头囊。女人的荷囊装点钱和女人家的饰品,男人的荷囊分两种,一种装钱,挂在腰间,又叫旁囊。一种装官印,又叫鱼袋。
    侯莫鸦明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三品小宗师,刀山火海拼出来的人,竟然会栽在钱塘一群游侠无赖手里。
    孰不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把抓住货担郎,道:“你整日的游走街市,刚才那几人一定认得,告诉我,他们是谁,家住何处?”
    货担郎还是翻白眼,道:“说你白痴,还真是白痴,这些捞偏门左道都是地里的田鼠,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钻,今夜在钱塘,明日就去了富春,再明日就又回了吴县,怎么可能在本乡本土行骗呢?”
    得!
    侯莫鸦明算是涨了见识,没了面子也没了里子,乖乖的对货担郎道了谢,兜里没钱,没法子再胡吃海塞,干脆把心一横,四处流窜,瞧见偷钱的,耍流氓的,打架斗殴的,全都抓起来送到灯市口,没一会就抓了二十多名贼子,衙役们把原来的托都给放了,瞧着侯莫鸦明又是气恼又是开心。
    气恼的是,过节给耶耶们找事干,开心的是,犯人多,意味着外快也多。大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罪名,可抓可不抓,那这里就有说道了。
    怎么说道?
    很简单,交钱,批评教育;不交钱,牢底坐穿。
    侯莫鸦明客串贼捕的时候,徐佑正在灯市里找人,可人实在太多了,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想了想,努力钻出人潮,从另一头出了灯市,来到那年上元夜和张玄机并肩而立的石拱桥。
    正好几个追逐的六七岁的孩童从桥上经过,徐佑叫住他们,每人给了十文钱,教他们唱一首诗: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扬州是文萃之地,孩童们也识文断字,诵了三遍,就全记下了,蹦蹦跳跳的去了灯市。童语童言,可唱的诗却惊艳无比,很快引起了更多人的主意。
    张玄机和宋神妃正在猜灯谜,突然听到旁边人议论纷纷:“回味悠长,唇齿留香,好诗,真是好诗啊!”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后后……自幽夜逸光不作诗之后,扬州再没听过如此动人心扉的佳句!”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哎,情之一字,最断人肠,这位作诗的郎君也是痴情种。”
    “竟彦兄,你通古今诗赋名家之变,可听出这是哪位诗家的新作?”
    “据我所知,能有这等水准的诗家当世不会超过五人,可这五人此刻都不在钱塘,何况,就算有新作,也不会这样突兀的在灯市里传唱。”
    “这倒是,名家新作,一旦面世,立即风靡南北,怎会玩闹似的让几个顽童当街吟诵呢?该是钱塘某位默默无闻的才子吧……”
    “你们奇不奇怪,玄机书院几乎囊括了江东半壁才俊,谁若能写的出这样的诗句,怕是早就声名遐迩,又怎会默默无闻呢?”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天下才俊何其多也,我辈有眼不识泰山,也算不得什么!”
    张玄机一直戴着幕篱,认出旁边经过的这些士子都是玄机书院的学生,其中两个颇有实力,不是泛泛之辈,连他们也不知晓这首诗的来历,倒是当真有些奇怪。
    “去年元夜时……”
    张玄机猛然惊觉,心口怦怦直跳,竟撒开了宋神妃的手,提着裙边,飞快的往出口跑去。
    “哎,玄机,你怎么了?”宋神妃不明所以,却追之不及,焦急回头,喊道:“吴善,快!”
    不用宋神妃吩咐,吴善已带着八人跟了上去,张玄机奔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周边的声音和人消失不见,脑海里只剩下徐佑的影子和他的笑。
    经过了两条巷子,连幕篱都跑掉了,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果然看到不远处的石桥上,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正长身玉立,月色如霜,风吹袍摆,宛如神仙中人。
    “夫君!”
    张玄机站在水光婆娑的小河旁,双手拢在唇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夫君!”
    徐佑纵身而起,足踏清波,横掠过长长的水面,然后御空而至,轻盈的落在张玄机身前,笑容宠溺又爱怜,道:“阿羽!”
    张玄机扑进徐佑的怀里,将近一年没见,思念吞噬着她的身心,也时常会在梦里梦到夫君陪伴在身侧,红袖读书,画眉为乐,可梦里醒来却总是一场空欢,直到死死的抱住眼前的这个人,感受着他的温度和心跳,才终于确定眼前的不再是梦,而是真实。
    徐佑抚摸着她如云的青丝,对着晶莹欲滴的耳朵吹了口气,笑道:“阿羽听到那首相思诗,就猜到我在这里等你,可是从诗里察觉到了夫君的闺怨之气?”
    张玄机哪还不知他在调笑自己,从怀里小猫似的仰起头,红唇嘟着可爱的形状,道:“要说闺怨,也是小女子该有,大将军志在平定四海,将数十万众,驰骋江山万里,为大楚开一代盛世,岂会困顿于桃红柳绿之间?”
    徐佑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唇瓣,那细腻和湿润,还是那么的惹人心跳,摇头道:“可又怎及我的阿羽之万一……这次我不去平四海,不去想盛世,只为来迎娶你……”
    张玄机呆住,两行喜悦的泪缓缓流下,眸子里亮起比星辰还闪耀的璀璨光芒,道:“夫君,诗三百以来,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诗!”
    徐佑拭去她的泪珠,轻柔的嗓音像是从风吹动了湖面的涟漪,道:“不,你的出现,才是春秋至今一千五百年来,属于我的最美的情诗!”
    《诗三百》大约成书于春秋中秋,距离元兴二年,恰好一千五百年!
    “师郎君若是没有急事,可否陪我在灯市里走走?莫辜负了这一年一度的上元良夜。”
    这是十余年前的钱塘上元灯市,师其羽主动邀请徐佑时说的话,此时此刻,再从徐佑口中听来,分外的有感触。
    “徐郎君,我等你的邀请,已等了太久!”
    张玄机踮起脚尖,轻轻的啄了啄徐佑的侧脸,满眼的痴迷和眷恋。
    等了十年又如何,她得到了再过一千五百年也不会消散的爱!
    追赶来保护张玄机的吴善吃了满嘴狗粮,又默默的带着手下退了回去,路上遇到宋神妃、富婧等人,忙说了缘由。宋神妃松了口气,没出事就好,徐佑把人交给她,如果真的有了闪失,该怎么交代?
    吴善偷偷的把秦黑女拉到旁边,酝酿一番情绪,双目无限深情的凝望,道:“黑黑,你的出现,是春秋至今一千五百年来,属于我的最美的情诗……”
    秦黑女并不黑,家境殷实,认识几个字,被吴善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夫君,生病了?还是撞邪了?”
    徐佑和张玄机牵着手,往灯市走去。
    “你为何不让孩童们唱那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如果是那首诗,我就能更早猜到你回来了,也能更早一刻见到你。”
    “那首诗是我送给你的,只有你知道,别人不许听。”
    “这么霸道吗?”
    “对,就这么霸道,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不过,夫君如果把霸道用在别的地方,我会更喜欢。”
    “别的地方?”
    论车技,张玄机比詹文君高了至少三个段位,徐佑想了想,发挥企业级理解,道:“阆风和白水的婚事,我允了,你去告诉白水,她反对没用!”
    “啊?”
    张玄机直接笑弯了腰,小拳拳捶了捶徐佑的肩头,道:“他们结义成兄妹了……”
    “兄妹怎么了?”
    两世为人的徐佑车技更胜一筹,张玄机羞红了脸,转过头不理他,可玉手却紧紧牵着,舍不得放开一瞬。
    上元夜的时光总是流逝的飞快,徐佑陪着张玄机又重温了当年两人把臂同游的全过程,猜灯谜,吃小吃,观花灯,逗花鸟,只是这次没有把灯谜全射了,只是选了几个感觉还算复杂的灯谜比了比高下。
    结果,徐佑全败!
    不是美人到手就没有了胜负欲,而是男人的胜负欲已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懂的都懂。
    逛的时候还凑巧看到了沈孟和冬至,两人言笑盈盈,眉间眼梢都是浓浓的爱意,徐佑原本要打招呼,被张玄机拉着躲开了,嗔道:“你是故意使坏吗?冬至好不容易回来,沈孟在玄机书院里走路都是笑容满面,这时候怎么好去打扰?”
    徐佑唉声叹气,道:“看来今年除了出一份聘礼,还要多准备一份嫁妆……钱啊钱,有的时候看它俗,可有的时候又看它怎么那么的可爱……”
    张玄机白了他一眼,噗嗤笑道:“好了好了,我的嫁妆可给夫君贴补家用,断然不会让冬至寒酸出嫁的。”

第二十七章 生因识有,灭从色除

    回到山里,自是一夜春风。
    第二天大早,刚刚睡醒,冬至过来拜见。徐佑梳洗完毕,看着她笑道:“昨夜灯市,我看到你和沈孟……”
    冬至小脸浮上红晕,低头站在房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依的道:“小郎……”
    徐佑走过去,站在跟前,揉了揉冬至的发髻,道:“成大姑娘了,也该嫁人了!等你回京,文君要收你为义妹,随她姓詹。沈孟那边,由我和他谈,三书六礼,一样不能少,我会让他把你风风光光的娶进家门。”
    冬至扬起头,泪落如雨,道:“小郎……”
    “别哭,这是大喜的事……”
    徐佑刮了刮她的鼻子,眼眶也有些湿润。这么多年,冬至跟着他千里转战,出生入死,早就当成了自家妹妹,妹妹出嫁,从此为人妇,也会为人母,操持家业,相夫教子,拥有了另外一段人生,心里怎能不感概呢?
    张玄机拉着冬至到旁边,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不外乎和沈孟感情如何,他待你如何,如果两情相悦,日子尽早定下来好……反正八卦之心,无关乎是不是人间仙子,都会熊熊燃烧。
    徐佑出门,没惊动任何人,沿山路往上,复转北,蜿蜒而至东面的山腰,郁郁松松的树丛里露出院落的白墙和檐角。
    那原是一座两进独立的宅子,虽地处偏僻,可风景怡人,后来送给佛门大德女尼道容法师,成为她修行参禅的寂照庵。
    敲了敲门,出来一个女尼,年不过十二三岁,娇憨可爱,道:“居士为何而来?”
    “我来贵庵求见故友,还请二僧行个方便!”
    二僧,是佛教中对受过具足戒的女尼的称呼。如果不知道对方在佛门的职位和辈分,又年纪比较轻,都可以用二僧来称呼。
    女尼摇摇头,道:“庵中皆是礼佛诵经的出家人,斩断尘根,何来故友?居士请回吧!”
    徐佑笑道:“在下不通佛法,难以解答二僧的辩锋。只是麻烦通禀一声,就说徐佑来访,莲音法师若是不见,我也好死了心。”
    女尼显然没听过徐佑的名字,歪着头想了想,道:“好吧,居士稍候!”
    过了一会,女尼气喘吁吁的跑着过来,道:“请……请居士随我来……莲音法师刚刚结束早课,正在禅房恭候!”
    禅房里见到莲音,也就是曾经的萧药儿,宽大的缁衣遮蔽了女孩年轻又多姿的过往,不用说话,只看眼眸,就能感受到她此刻内心的平静和安详。
    “徐郎君,许久不见,容光犹如当年,贫尼不胜之喜。”莲音并没有刻意避讳和徐佑的旧识,正是这种坦荡,才说明真正的放下。
    “俗务缠身,奔波劳碌,已是渐渐的老了!”徐佑微微躬身,道:“法师向来安好?”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可苦读经文,懂得了道理,却寻不得路。我好,也不好!”
    徐佑身为佛门的大毗婆沙,自然明白莲音话里的意思。她有感于生命之短暂,想在短暂的生命里求得正果,然而生命最初的来源,是一念无明,一有生命以后,就分阴阳,也就是所谓的身与心。现在要“灭”,要回转来成道,要得寂灭之果,先要去掉四大色身的障碍,才能谈得上灭。
    如何去色?
    她还寻不到路,所以为知道彼岸的存在而欣喜,却又因为寻不到度苦海的舟而迷茫。
    好,也不好!
    徐佑道:“生因识有,灭从色除。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这是《楞严经》的名句,道理可以顿悟,但要断除前半生的所有恶习,还得几十年的苦修,一步步来,等净了这些恶习,也就成了佛。
    修行之法,莫过于此。
    问佛之难,也莫过于此。
    莲音道:“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因次第尽,那要到何时才能解脱呢?”
    “南无阿弥陀佛!” 徐佑道:“阿字是十方三世佛,弥字是一切诸菩萨,陀字是八万诸圣教,三字之中是具足。所谓南无阿弥陀佛,八万四千法门,此六字全收。若要解脱,无如念佛,法师的路,就在其中!”
    莲音讶然,道:“这是什么佛法?”
    “大乘!”
    莲音陷入沉思,良久良久,突然起身下拜,道:“多谢大毗婆沙指点迷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之前的路,还是着了相!”
    徐佑伸手虚扶,道:“法师修为精进,可喜可贺!”
    莲音的神色透着识破了某种虚妄的欢跃和写意,道:“全赖大毗婆沙传法,莲音受益匪浅。”
    可是,除了讲经传法,两人之间的话题,却再也无法涉及俗世的种种。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次拜访有些冒失,起身正欲告辞,莲音笑道:“郎君无事不会来庵里,不妨明言,若力所能及,当尽力而为。”
    徐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道来。他介绍了山宗和柳红玉的旧怨,以及现在柳红玉一心想杀山宗的事。因连音未出家时与柳红玉相交莫逆,故来求封手书,若能劝说她化干戈为玉帛,那最好不过,退一步说,就算不能成为朋友,至少也要劝她放弃刺杀的念头,免得最后不可收场。
    莲音知道柳红玉曾被溟海盗的贼子偷窥,也知道这是她心中从来没有拔出来的毒刺,却不知道那贼子就是山宗,更不知道柳红玉如今成了五品小宗师,竟自恃武力,胆大妄为的刺杀朝廷的四品将军。
    “柳红玉深夜行刺被擒,山宗放了她,没有追究。当年的事其实只是误会,山宗并没真的冒犯到柳姑娘,这一擒一放,再大的旧怨也该了结。只是,柳红玉的脾气你也知道,我怕她还不死心……”
    牵扯到出家前最好的朋友和知己,徐佑又是她视为恩人和朋友的独一无二的存在,莲音没有拒绝,当即写了封信,然后吩咐应门的那个小女尼送徐佑出去。
    庵门合上,徐佑退步作揖,然后转身,大踏步的离去。
    “莲音,可放下了吗?”
    素净的禅房里,道容法师淡淡的问道。
    莲音欢喜道:“弟子以为还没放下,可今日见到,才明白早在落发的那时,就已完全放下了。此心不起波澜,此念无有挂碍,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阿弥陀佛!”
    道容双手合什,道:“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今日见了徐佑,又忘了徐佑,终可入道矣!”
    莲音神仪内莹,宝相外宣,低声道:“阿弥陀佛!”
    离开寂照庵后,徐佑又去了玄机书院,和诸多老朋友见了面,还抽空给天经玉算院的学生上了一节课,曾因质疑徐佑而来了天经玉算院的庾策已成了祖骓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张玄机对他的评价也很高,对算学、力学、天文学、地理学等特别有天赋,也带动了很多士族子弟前来听课兼修,数量竟不比儒院的学生少。
    科学的起源常常来自于不起眼的小小的涓流,经过日月的沉淀,终究能汇聚成川流不息的大海,徐佑只是在这个时代开启了科学思想的源头,再以合理的制度和权力手段为辅助,他坚信,只需要百年,就能改变整个民族的未来走向。
    在书院监委会的独栋小楼里见到沈孟,他还不知道徐佑洞悉了一切,有条不紊的汇报着一年多来书院的运作情况,徐佑听了一会,打断了他,笑道:“这些事你看着处理,难以决断的,就提交监委会商议,我不插手。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另外一件事……”
    沈孟莫名其妙,道:“微之请说。”
    “冬至的嫁妆我已吩咐人准备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提亲?”
    “啊?”
    沈孟毕竟是有担当的男子,又在玄机书院历练了这么久,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惊慌失措,片刻的呆滞过后,认真的道:“我之前就准备和微之挑明这件事,只是冬至觉得不好意思,让我再等等……既然微之知道了,若是不反对,我准备明日就派人提亲……”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态度不错,怪不得能不声不响的把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给拐走。那就说定,明日提亲,让周雍当媒人,聘礼钱若是不够,你直接和我开口,别客套。”
    “钱是够的,书院每月的俸钱比得过别人一年劳作,我又置办了田地和果园,收成也不错……”沈孟嘻嘻笑道:“当然,些许薄产,不能和豪富之家比,微之万万体恤,别狮子大开口……”
    徐佑没好气道:“放心吧,冬至做了文君的义妹,陪嫁的嫁妆都够你吃用一世,聘礼若是寒酸,我就把嫁妆减半,你自己掂量。”
    沈孟立刻打了鸡血,道:“我立刻找牙行去卖田……”
    两人扯淡的时候,祖骓推门冲了进来,一把拉住徐佑,道:“让我好找,听说大将军回来,正好赶上那黑玩意造成,一起去试试威力……”
    “真成了?”徐佑惊喜不已,被祖骓拉着往门外走去,还不忘回头叮嘱沈孟,道:“你去找周雍,让他学学怎么当媒人,别闹笑话!”
    沈孟目瞪口呆的看着徐佑和祖骓急不可耐的下楼远去,心里也纳闷:到底什么黑玩意,让徐佑这么激动?

第二十八章 黑天雷鸣,凤凰涅槃

    天工坊的规模已经远胜从前,占地面积达到了一千二百亩地,炼钢炉也起到了三十六座,其余甲具坊、兵具坊、农具坊、水具坊等细分化的工坊有十余座,各坊工匠数百人,且随着产能的井喷,收益回报率堪比开了金矿。
    走过密密麻麻的工舍和条件优越的居住区,沿着宛转的河道来到山后的背阴处,这里有一条很隐蔽的峡谷,入口只容三五人并肩而行,立了铁栅栏,两边造有箭楼,每天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有重兵把守,飞鸟难越。
    验过当日口令,又出示了无法仿造的铜棨牌,轮值的队主啪的对徐佑和祖骓行军礼,然后放他们进去。
    这是天工坊的秘密研发基地,三面环山,只有峡谷这一条入口,对外没有名字,内部研发人员戏称为“凤凰谷”,取其凤凰涅槃之意,希望每次试验都能死里求活,觅得生机。
    谷内防卫更加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行七八里,眼前霍然开阔,周边壁立千仞,雄奇险峻,中间是一座不规则形状的碧绿小湖,由山腹里的暗河流淌冲击而成。湖水周围,是一排排的房舍林立,但吸引徐佑主意的还是那座刚刚建成不久的两层水泥砖房,从外面看,更接近后世工厂里的集体宿舍,全部以实用为主,没有半点的美学考量,和那些排排的房舍完全不是一个审美的产物。
    徐佑惊讶的道:“这……你什么时候搞出来水泥和红砖的?”
    古代的东方用青砖,效率差,成本高,产量低,和西方用的红砖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技术发展的不同分支,牵扯到东西方两种建筑思维的不同。
    东方的建筑多以木质结构为主,因为木头更容易营造大型的建筑空间,而砖石是压力材料,由于缺乏对石质力学的理解,只能用来堆砌坟墓、铺整路面、垒高成墙等基础建筑,而无法成为建筑主体。
    所以,有限的需求造就了精工细作的小型砖窑,加上需要封顶和淋水的工艺设计,让青砖成本飙升,效率狂降。
    而古罗马人则用筒券交叉办法解决了这个世纪难题,用三个横向筒券与一个纵向筒券交叉,称为“巴西利卡”的厅堂技术来营造大型砖石建筑,因此,对砖的需求量非大型砖窑不能满足。
    当时的大型砖窑穹顶造价极其昂贵,只能退而求其次,敞开窑顶,结果就是充足的氧气燃烧,烧出来的红砖耐久性好,色彩丰富,产量大,成本低,迅速占据了市场。
    徐佑曾和祖骓商议过,烧制红砖,降低成本,提升产量,就算暂时不能用砖石结构的建筑代替木质结构的建筑,日后也可以先用到军事方面,再慢慢进行推广。
    可要说到军事用途,红砖的作用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还要发明水泥!
    水泥在红砖,在这个需要要塞坚城进行重点防御的时代,简直显得太过粗暴和无耻!
    水泥制造工艺不算难,古代已经有很成熟的石灰烧制工艺和石灰凝胶材料,秦汉时期的长城多是用这种技术烧制的石灰石筑造,到了南北朝,石灰、糯米加砂土等三合土式的糯米灰浆已经大行其道,只不过还是那句话,成本太大,耗时太长,不能大范围使用的技术等同于无。
    于是,发明水泥提上了天工坊的日程。
    徐佑知道大概的水泥制造方法,石灰石,粘土研磨成面,再加入粒化高炉矿渣作为活性混合材料,按照一定比例,就能成功。
    石灰石多的是,粘土也不缺,高炉矿渣更是应有尽有,只是这一定比例,徐佑不知道,需要祖骓带着人去进行艰难的试验,找到最佳值,然后形成定法。
    最后解决了比例难题的是胡泓子!
    “大概半个月前吧……来,来,这边走,与那黑玩意比,水泥和红砖都不算什么……”
    祖骓的兴奋点和徐佑完全不一样,拉着他直接到了最里面也是防守最严密的秘具坊。
    说白了,这里只研发超越时代的东西!
    “大将军,这就是你提到的黑玩意,真的厉害,爆燃的瞬间可以达到青白色……”
    先秦以来,温度的测量以火的颜色分类: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
    青气也就是1200度,青白在1000度左右,也就是说,黑玩意的瞬间温度,几乎可以和火窑昼夜不息燃烧才能达到的温度差相仿佛。
    徐佑并没有祖骓想象中的激动,这玩意只要知道配比,用硫磺、硝石、木炭,经过密集试验就能造得出来。
    为了加大成功率,他还特地请了丹道名家胡泓子来协助。胡泓之著有《伏玄真金诀》,是这个时代少有的能以个人名义与最善炼丹的丹阳葛氏相提并论的牛比人物。
    别人请他出山极难,可徐佑却很容易,直接给他写了几个初中的化学方程式,验证了几个很典型的化学实验,并说明化学符号的代表含义,以及化学反应内在的逻辑关系。
    于是,胡泓子连夜乘舟赶到天工坊,恨不得天天写信给徐佑索取化学知识。徐佑军务缠身,没空教,把他扔给祖骓,约定好先把任务完成,完成之日,再给他五十个化学方程式。
    胡泓之真的拼了命,废寝忘食,以工坊为家,发挥主人翁精神,研究黑玩意之余,还顺手把水泥的配比给解决了!
    结果很完美,也很震惊,谁也想不到徐佑口中的黑玩意竟然有这么巨大的威力,可是看现在徐佑的表情,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
    胡泓之生怕他变卦,双目圆睁,气鼓鼓道:“大将军,这可是按照你的法子造出来的,不管满意不满意,答应的方程式必须给我!”
    徐佑笑道:“你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不仅造出了黑玩意,还把它完成了颗粒化,这是约定之外的功劳,所以我决定,给你一百个方程式,怎么样?”
    黑玩意,自然就是黑火要(这个词违禁),从粉末状到颗粒化,可以完美解决运输不便、燃速不均匀、容易受潮等缺点,并能让燃速更均匀,效率更高,而威力,则提升了将近三倍。
    对于能举一反三的员工,哪个老板不喜欢?
    胡泓之激动的当场跳起,道:“君子无戏言?”
    “取纸笔来!”
    隔着水泥、红砖和铁块构成的防御垛,祖骓为徐佑演示了黑火要的爆破,用五公斤的压缩装埋在砖石坑里,点燃引线,迅速炸响。
    声如雷鸣,砖石飞溅,防御垛后的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哪怕之前已经试验过多次,可看到这样如同神话里才有的东西经过自己的手造出来,总是忍不住的与有荣焉。
    徐佑砸吧砸吧嘴,道:“还行……哎,威力还是差了点。”比起黄火要,黑火要确实差了点意思。
    祖骓深知徐佑的底细,对这番话并不十分的惊讶,谁知道这位大将军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没有拿出来?
    胡泓之就不那么给面子了,道:“大将军,此物如乾坤幻出的神器,你若还觉得不行,莫非要把雷公召出来,将天轰个窟窿吗?”
    徐佑刚才已经把黑火要的爆炸方程式写给了他,闻言笑了笑,又给他写了一个后世的黄炸要鼻祖苦味(这个也违禁)的反应方程式。
    胡泓之皱眉瞧了半天,指着其中一个符号,问道:“这是什么?”
    “苦味”!”
    胡泓之满脸懵逼。
    苦味,需要把浓硝酸、浓硫酸和苯酚混合反应生成。对徐佑来说,硝酸好弄,用来制造黑火要的硝石就是提炼好的硝酸钾,再把硝酸钾煅烧后生成二氧化氮,然后融入水就成了硝酸。
    硫酸也好弄,绿矾是炼丹术士的必备物品,煅烧融水就能得到硫酸,也称为绿矾油,胡泓之夹袋里估计都有现成的。
    可浓的硝酸和浓的硫酸就不那么好弄了。
    要制造浓硝酸,先要有浓硫酸,再用浓硫酸和稀硝酸加热提纯,可以得到百分之九十的浓硝酸。
    也就是说,浓硫酸不解决,黄炸要就搞不出来。
    可浓硫酸的难度太大。
    徐佑简单给胡泓之说了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并表示不设期限和目标,胡泓之若有兴趣,可以常在此间进行研究,离开也行,但要接受秘密保护。
    胡泓之毕生追求,就指望着徐佑成全,哪里肯走,立刻说愿意永远留在天工坊,并把家人接到钱塘居住。
    徐佑笑眯眯的同意了。
    做人不能得陇望蜀,有了颗粒化的黑火要,已经足够让徐佑应对接下来的时局变化,他现在要做的,不是黄炸要,而是提出改进意见,首先要改进的是引线。用麻绳浸泡硝石,做成后世的火绳,作为引爆的导火线,更安全,时间也更从容。
    其次,要祖骓严格记录每公斤黑火要爆破的威力,可以用破坏物的防御力度进行数字量化,这样使用起来更加的科学和方便。
    还有其他一些细节,都进行了少幅度的调整,并受祖骓的请求,把黑火要命名为黑天雷。
    随后,徐佑宣布凤凰谷戒严,从枫营调来了五百军卒进驻,从即刻起,除过祖骓,其他人都不许离开,一应生活所需,全都从外面送进来。
    在戒严期间,所有人的薪俸翻五倍,并为了解决娱乐问题,徐佑教会了他们下五子棋和斗地主。
    由于天经玉算院的缘故,阿拉伯数字,也就是所谓的天经字已被大多数人接受,斗地主的纸牌造起来更是容易,首批五十套免费赠送,很快在谷里得到了风靡。
    当然,鉴于时代现状,门阀世族富商都是地主,徐佑果断的把斗地主改名成斗天师,孙冠义务冠名,并提供了免费的肖像使用权。反正鹤鸣山那么远,有本事你跑来钱塘要版权费。
    而五子棋,围棋那么难,高高在上,向来是门阀世族的高智商游戏,五子棋的出现,让那些学不会围棋的渣渣们得到了亵渎 女 神的异样乐趣,风靡程度虽然比不过斗地主,但是很受那些闷骚年轻人的喜爱。
    于是,江东以“徐郎”冠名的发明又多了个“徐郎博”。
    博,博戏,也就是赌博。
    麻蛋,让你们娱乐,你们开赌,还让我冠名背锅,背的还是这么猥琐的锅,孙冠的痛,徐佑没过多久就深刻体会到了。

第二十九章 松萝雪,女儿心

    第二天大早,沈孟请周雍为媒人,连夜备好的羊、胶、漆、合欢铃、蒲苇、卷柏、酒黍稷稻米各一斛为礼,陈仪物于庭,奉书致命。
    羊,取其吉祥,以寓祝颂之意,胶、漆和合欢铃象征夫妇和好之意,蒲苇、卷柏,取其美德,来勉励夫妇。
    周雍身旁的侍者以手牵羊,徐佑穿华服,命部曲接过羊,迎拜入门。周雍入内,站到宾阶,位于西,面朝东。徐佑站到阼阶,位于东,面朝西。
    部曲牵羊立在堂下,另有侍者抬着案几跟在周雍身后,由周雍献纳采版文。
    六礼版文皆封,先以纸封,又加以皂囊,裹上白绳,表示庄重,再放到箧(小箱子)里。版文的左方写“纳采”二字,正中间写礼文、婿父名、媒人等,礼物的清单另写一版,裹上白缯,随同木箧放在案几上。
    周雍先作揖,后跪地,道:“沈孟使某荐不腆之礼。”
    徐佑同样作揖跪地,道:“君之辱不敢辞!”
    周雍的侍者将放着木箧和礼物清单的案几送到徐佑身前,由徐府的部曲牵羊奉案退下,徐佑邀请周雍入中庭,设酒,周雍端酒杯,再跪,道:“沈孟使某献酒。”
    徐佑接过饮尽,跪还,两人入座,再由徐佑劝酒,互饮后仪式结束。
    纳采之后,就是问名,鉴于徐佑不久就要返京,于是隔日周雍再次登门,这次执雁为礼,问了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
    也是幸好,东市有人捉到春归的雁,否则的话,还得用羊来替代。
    冬至现在叫詹冬至。
    拿着女方的姓名八字,回去之后请相士卜算吉凶。这自是大吉大利,哪怕相士不开眼,说点不吉利的话,也会被沈孟视为胡言乱语。
    心如磐石,矢志不渝,又干八字合与不合的屁事?
    随之纳吉,送上聘书,这是三书之一,表示双方正式缔结婚约。纳吉之后,约定一个月后纳征,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徐佑又在钱塘停留了两天,主要陪同张玄机游山玩水,过一过二人世界,弥补这一年来的相思之苦。
    闲暇之余,和宋神妃聊了聊,她现在的情绪比起当初安稳了许多,每日酿酒为乐,倒也过得清闲。
    这天午后,阳光明媚,徐佑和张玄机正在山顶的凉亭里对坐饮茶,吴善来报,说袁青杞拜访。
    虽然在玄机书院里讲学,但袁青杞的重心还放在吴县的林屋山,每逢旬日来钱塘讲一天的课,按说今日不是她上课的日子,怎么突然到访?
    “有请!”
    张玄机收拾茶具,准备退下,徐佑拉住了她,道:“走了干吗?你和袁青杞不是相熟吗?”
    “她来见夫君肯定有要事商议,我在场会不会不便?”
    “没什么不便的,我其实猜到她为何事而来,你也不妨听一听。”
    “哦?”张玄机似笑非笑,俏脸道:“夫君看来很了解袁大祭酒嘛……”
    这番话听着有坑,徐佑面不改色,想也不想的道:“袁青杞要另立宗门,以她的才干,日后必定会和匡庐山分庭抗礼,影响扬州乃至大半江东的局势,我不了解不行啊。”
    张玄机噗嗤一笑,没有继续追问,收拾好茶具,静坐旁边。过了一会,袁青杞沿着石阶上了山,素雅的道袍随山风而舞,透着别样的秀美,她来到亭前,双手合抱至眉梢,俯身稽首,道:“见过大将军,见过张女郎!”
    徐佑心里纳闷,几时见过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叫大将军,可也不能直接问缘由,笑道:“坐!”
    张玄机也笑着点头打了招呼,待她入座,亲手为袁青杞斟茶,道:“听神妃阿姊说,这是刚研制不久的松萝雪,口感和青雀舌不同,祭酒可尝一尝……”
    袁青杞接过杯子,道了谢,轻抿小口,美眸流转,赞道:“果然绝妙,为何看起来色泽区别不大,可口感却这样不同?”
    张玄机笑道:“永嘉郡有松萝山,茶树于林崖之间偶然生出,条敷阐,叶莹薄,形白似雪,制法也和青雀舌大相径庭,只可惜数量太少,没法大规模供应……祭酒若是喜欢,稍后我让人准备一些给你带回去。”
    袁青杞也不推辞,笑道:“那就麻烦女郎了!”
    两人的聊天看似正常,可徐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难道在书院时相处并不和睦,立刻决定转移话题,道:“祭酒怎么知道我回了钱塘?”
    袁青杞笑盈盈的看了眼张玄机,道:“顾家主到张孝里请期的事已经传遍了吴县,大将军三月初六将迎娶张女郎,也是人尽皆知。我虽在林屋山深处,却也有所耳闻,这里先给两位道贺……”
    张玄机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既不因未成亲和徐佑出双入对而羞涩,也不因得以嫁给如意郎君而张扬,自那年金陵城破出家门委身徐佑,她已无惧任何外界的议论和眼光。
    “祭酒见笑,到了成亲那日,还望有空来钱塘喝杯喜酒。”
    “那是自然!”
    叙过闲话,徐佑问道:“祭酒匆忙赶来,可是为了占城稻?”
    楚国虽然雨水充足,但全年并不平均,有时久旱无雨,有时暴雨成灾,不管是光热稍低的扬江二州,还是光热水充足的宁越二州,水稻都只能一年一收,春稻种下之后,若长久无雨水,则一年收成付之东流。
    占城稻的优点,一是耐旱,二是不择地而生,三是生长周期更短,可以在长江流域达到一年两熟,再往南甚至可以一年三熟,这也是为何后世引进占城稻后迅速占据统治地位的原因。
    徐佑当初让袁青杞通过她掌控的广州贸易海路,派大型船队前往林邑寻找占城稻。经过几个月的颠簸和劳苦,终于成功运回扬州,并在林屋山控制的千亩稻田里进行了试种,五十余天后,收获极丰。
    因徐佑当时正率军在北方作战,袁青杞没有急着向他通报,谁想徐佑回京又接连出事,直等到正月他才有机会返回扬州,于是亲至钱塘和他见面。
    “是,占城稻的效果好过预期,我问了许多精通农事的老者,都言说此物将彻底改变江东现行的水稻耕作规程,不仅单亩收获增加数倍,还能额外开垦更多的稻田,灾时会活人无数……”
    “这是大功德!”徐佑为张玄机和袁青杞斟茶,张在前,袁在后,这个细节他是不会忽视的,道:“时机正好,你回山后马上写个奏疏,详细说明占城稻的具体种植情况,我途径吴县,前去取回,进京交给主上,然后就可着手为你求一封号。朝廷剿灭天师道在即,有了封号,你要抓紧时间正式开宗立派,从今而后,和鹤鸣山再无关系了……”
    袁青杞低着头,没有多少欣喜之意,她对孙冠的感情十分复杂,可到了今时今日,孙冠带着天师道走向了绝路,正如多年前预料的那样,谁也无法挽回和拯救,与其让道门从此消融于世,她宁可背负骂名,也要挽大厦于将倾,重新整合天师道,不至于让道祖蒙羞。
    “那就全拜托大将军了!”
    徐佑举杯,道:“提前祝贺祭酒。”
    袁青杞看着茶杯里的倒影,突然一笑,绝美的笑容拨开了云翳,惊艳了明月,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徐佑知道她的心思,可脚下走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累,要扛,苦,要咽,得道之阶,错厉精神,靖躬信宿,洗诚求矜,如斯而言,则道近也矣。从古至今,能够开宗立派的人物,无不是百炼成钢,袁青杞必须闯过这一关,才能真正的青史留名,成为后世道门敬仰的开山祖师。
    “大将军在京也是步步杀机,可有需要我助力的地方?”
    “现在还用不着……不过,也许要不了多久,我就得赶往益州对付孙冠,到时还请借白易给我一用。”
    袁青杞笑道:“白易能得到大将军的看重,是他的造化。”她很清楚,徐佑要对付孙冠,肯定会做足万全准备,白易小小五品,能起多大作用?之所以带着他,是要他多加历练,并从中获益——围杀天师孙冠的战斗,可能是九品榜出现二百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筹谋布局准备想要认认真真的杀死一名大宗师,就算远远看着,得到的益处也会超出想象!
    “兵凶战危,他跟着我,也可能回不来,你要有心理准备。”
    袁青杞淡淡的道:“人谁不死呢?”她站起身,道:“大将军,张女郎,我这就告辞,欲立宗门,需要的东西还很多,实在耽误不得。”
    徐佑吩咐吴善送袁青杞下山,扭头看向张玄机,她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袁青杞的背影,目光柔和又流露出几分言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怎么了?”
    “没什么……都说袁青杞放弃大好年华和名门望族的身份,甘愿为了天师道奉献所有,可如今却叛师离道,她心里的痛苦和压力,我只要想想,就觉得太难太难了……”

第三十章 止观法

    刚送走袁青杞,智现又来求见,这次让张玄机回避,徐佑在客房招待他,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智现也不兜圈子,献上日前写就的经论疏义,道:“大毗婆沙,弟子近来研读《华严经》,略有感悟,仓促而成《华严止观》五卷,这是首卷,还望大毗婆沙不吝斧正!”
    徐佑肃然双手接过,这是对道的尊重,不管喜不喜欢。他看着封面写着的四个大字,华严不用多说,止观这两字,也是大有来历。
    止在佛语里叫做“奢摩他”,观在佛语里叫做“毗钵舍那”,关于止观的解释有很多,最可靠的是宗喀巴大师在《菩提道次第广论》中的论断:止,一心专注某一所缘,乃至于刹那散乱也没有;观,以正理抉择所知法,乃至能直观认知。
    止观,简而言之,大乘无量三摩地均源于止,大乘功德均源于观,这是修行至高法!
    智现敢以“止观”来命名这卷疏义,可想而知,他的野心有多大。
    欲成大事,最不怕的就是合作伙伴有野心。
    只有足够的野心,才能带来足够大的利益,智现若不能上位,徐佑扶持他又有什么价值呢?
    佛门现在的局面,六家七宗伤而不死,渐渐复苏,竺无漏靠着本无宗的雄厚家底和数十年来的庞大影响力还在艰难维持着在佛门的半主导地位,而徐佑则授予智现《华严经》,让他别出蹊径,另觅法界,和竺无漏分庭抗礼,终于到今日瓜熟蒂落,大功告成。
    “很好,你已悟出止观妙法,继承了昙谶大德的衣钵,将来有什么打算?”
    智现犹豫了片刻,道:“我欲脱离般若学的六家七宗,另立华严新宗!”
    徐佑笑道:“你想好了?若要立新宗,可能会被六家七宗视若仇雠……”
    智现决然道:“弟子无惧!”
    “无惧只是你的问道之志,可要弘法,仅仅无惧还不成!新宗要建山门,要造僧舍,更要有弟子追随,然后还要得到朝廷的认同。这些,你有没有具体计划?”
    想要建造佛寺并非随意为之,若僧众不到五十人,一般是得不到批准的。而要吸引五十名以上的僧众住寺,首先选址就不能太差,造到叽里旮旯儿的地,老鼠都不肯去,僧人会去吗?可旦凡有点名气的山水名胜,都被热衷于封山占水的世族们占据,智现虽有些声望,可这声望只在六家七宗里有效,没办法吸引别人投资他另立新宗。
    智现苦恼道:“僧众倒是够了,六家七宗肯抛下一切,不惧前路艰险而跟随弟子的大约有六十余人。但天圣法难,各宗的寺库被劫掠一空,心无宗也不例外,钱财委实不足以造寺……可钱财还不算最难,多方奔走,找善信居士化缘,总能凑够,最难的是,就算钱财丰盈,扬州也没有空置的名山胜水……”
    徐佑沉吟道:“我或许有个法子。”
    智现大喜,道:“弟子愚钝,还望大毗婆沙指点迷津!”
    “顾氏在吴县的太湖之滨有一座玉象山,高三百六十丈,风景秀美,可为造寺之所。我和顾氏有点交情,可从他手里买了玉象山,送给你开山立宗。”
    “大毗婆沙……”
    智现泪洒僧袍,跪地叩首,感动的无以复加。
    佛家方外人,只跪佛祖,不跪众生,然而徐佑的身份不同,他是大毗婆沙,智现向来执弟子礼,跪一跪,倒是无妨。
    徐佑扶他起来,沉声道:“佛门遭此劫难,是何原因,你心里也清楚。若立新宗,当除弊革新,厘定清规,让天下僧尼引以为戒,否则的话,天圣法难,未必不会重现于元兴朝!”
    “谨遵法谕!”
    智现剖明心志,虔诚的道:“从今而后,弟子唯大毗婆沙马首是瞻!”
    “这话错了,”徐佑笑道:“要唯佛祖马首是瞻。”
    当天晚上,智现兴奋的和心腹说起将要去吴县的玉象山造寺立宗的计划,不慎被窗外潜伏的黑影偷听了去。
    那黑影悄无声息的回到禅房,对正闭目打坐的竺无漏道:“佛子神机妙算,智现果然找徐佑密议了大事,他想另立新宗,徐佑答应了,还出钱买下顾氏手里的玉象山当作新宗的山门……”
    竺无漏睁开眼,道:“光寂,听清楚了?”
    “智现他们不会武功,察觉不到我在外面,一言一语,听的清清楚楚!”
    竺无漏离开打坐的蒲团,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呼啸的冷风钻入房内,瞬间温度骤降,随之变得寒冷的,还有他那幽深不见的目光。
    “看来,是我们该回京的时候了!”
    “佛子之前不是说新皇登基这两年还没表现出任何的宗门偏向,贸然回京,前途未卜……”
    “徐佑今夜的态度,岂非已告诉了我们关于新皇的偏向?他肯选在此时支持智现开山门,立新宗,背后的喻义不言自明——新皇不会抑佛!”
    竺无漏转过头,目光似乎冒着燃烧的冥火,道:“既不抑佛,我何苦困在钱塘,寄人篱下?”
    “佛子说的是!”竺光寂是他的亲传弟子,自然不会反对,脸色却有些犹豫,道:“可我们这样离开,会不会惹得徐佑不快?”
    竺无漏笑了起来,遍布伤痕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十分的可怖,道:“不仅要让他不快,明日,还要大闹一场才好。”
    “啊?”竺无寂惊讶道:“这……这会不会激怒徐佑?若他发起狠,囚了我们不许离山?”
    “你不了解徐佑!”竺无漏仰起头,微眯着眼,似乎在回忆曾经,道:“徐佑好名,闹大了,我们才能安全离山,且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没有计划和反应的时间,要不然,我们怕是真的要埋骨此山,再无得见天日的机会了!”
    第二天大早,竺无漏当真纠集了一百余僧众,齐上明玉山,找到徐佑,言说欲重返金陵,振兴佛门。
    冬至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黑衣僧,冷笑道:“佛子,你带人闯山,意欲何为?”
    竺无漏淡然而立,竺光寂出列道:“女郎莫怪,我等只是思乡情切,离京已有数载,挂念京城的寺院无人打扫,特来向大毗婆沙辞别。”
    冬至言语刻薄,讥嘲道:“元凶早把六家七宗的寺院烧得干干净净,你回京凭吊也没了去处,还打扫什么打扫?”
    竺无寂哑口无言。
    又有人冲上前,指着冬至,道:“请大毗婆沙出来一见,此地哪有你一个婢子说话的道理?”
    “道理?”冬至双手负后,气势隐隐压住阶下众僧,不屑的道:“讲不过道理,就开始扯身份,明白告诉尔等,我姓詹,是秘府府主詹文君的妹妹,不知比起这位,够不够资格说话?”
    詹文君和徐佑的关系天下皆知,且手握秘府,声名远扬,若是连詹府主的妹妹都没资格说话,他们这些和尚岂不是更没资格?
    眼瞧着冬至牙尖嘴利,还蛮横刁钻,再闹下去自取其辱,竺无漏站了出来,口宣佛号,道:“詹女郎误会了,我们上山,只是想向大毗婆沙致谢,感谢这几年的收留和照顾,并无他意!”
    面对竺无漏,冬至也不能太无礼,微微躬身,道:“佛子言重了!我家小郎昨夜饮酒,这会还在酣睡,你们要辞行,可以,先派人来知会一声,再选几个德高望重的法师为代表前来拜见,这才是礼数,而不是聚众擅闯,叫嚷着让小郎来见你们……”
    竺无漏笑道:“佛家眼里,众生平等,我代表不了任何人,他们都受过大毗婆沙的恩惠,临别时想来见一面,于情于理,谁也无法阻拦。既然大毗婆沙不愿见,那也不必勉强,我们就此别过,金陵再会!”
    “不许走!”冬至柳眉倒竖,怒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佛子当明玉山是什么地方?”
    早就看竺无漏不顺眼的吴善一声令下,围拢过来的数十名部曲同时拔刀,寒光闪闪夺目,刀尖指着那百余僧众,杀气冲天。
    竺无寂双腿打颤,他对竺无漏今日的计划相当的不看好,要知道徐佑是何许人?三年来南征北讨,杀人无算,听说在西凉时,每天都要抓七八个胡人,亲手挖了心肝来下酒,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和尚,哪怕会一点武功,可又怎么是徐佑的对手?
    竺无漏哈哈大笑,道:“大毗婆沙向来慈悲,今日却要大开杀戒,究竟是金刚怒目,还是忍不住了原形毕露?我想,天下自有公论!”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竺法识气喘吁吁的分开众僧,来到竺无漏身边,他被下了睡药,弄到现在方醒,道:“无漏,你要干什么?好端端的,回什么京?”
    竺无漏语气冷漠,他对这个师叔已经完全失望,道:“本无宗的根,是在京城,还是在钱塘?我看小师叔早就忘了!是啊,钱塘有衣有食有居所,无外物纷扰,无生死忧心,小师叔悠然自得,安之如怡,我体谅,也愿意成全,但是我还没忘本无寺的断壁残垣,没忘记宗主的教诲和遗愿,你不想承担重振佛门的责任,没关系,我来!”
    竺法识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哎,随你去吧!”他踉跄着走前两步,双手合什,上身前倾,道:“女郎可否通传一声,我想求见大毗婆沙!”
    冬至闪身,避开他的大礼,道:“小郎宿醉未醒,实在不是我搪塞法师……”
    “今早上好热闹啊!”
    院门打开,徐佑伸着懒腰走了出来,冬至凑过去低语了两句,他的眉头微微一皱,看的竺无寂心里一紧。
    “佛子要回京,这是好事,干吗动刀动枪?吴善,还不把你的人带走,成何体统?”
    “诺!”
    吴善挥了挥手,众部曲收刀入鞘,双脚啪的立正,行军礼后悄然退下,动作整齐有序,精锐彪悍之气,显露无遗。
    徐佑笑的和善,走到竺无漏跟前,道:“走的这么急吗?不如今夜由我摆酒,给诸位送行。”
    竺无漏笑道:“离别最伤人意,我怕饮完大毗婆沙的送行酒,却再也不忍离别了……”
    话里暗藏机锋,似乎在讥讽送行酒是送命酒,徐佑笑着拱手,道:“那,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竺无漏带着竺光寂等八十多名本无宗的弟子直接掉头离开,剩余的四十多人却依次来向徐佑告别,并委婉的表达歉意,他们属于即色宗、识含宗、幻化宗等,被竺无漏的话术说服,准备回京重振宗门,没想会闹成这个样子。
    徐佑哪里会和他们计较,宽慰了两句,还吩咐赠送了程仪,又让冬至去安排舟船送他们回京,这让众僧更不好意思,心里无不在埋怨竺无漏行事冒失,徐佑不仅是佛门的大毗婆沙,还是拯救了佛门的大恩人,这般的没礼数,也难怪冬至动气。
    “哎!”
    竺法识孤单单的站在山路旁,看着竺无漏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木之间,顿时觉得意兴阑珊,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回头对徐佑歉然道:“大毗婆沙莫怪,无漏师侄想的太多,但他还是想不明白……”
    至于不明白什么,竺法识没说,徐佑也没问,笑道:“喝一杯?”
    “现在没酒兴,等我缓缓,晚点来找大毗婆沙斗酒!”
    “好,我随时恭候!”
    竺法识下山时,容颜仿佛苍老了十岁,从此在万荷池参禅诵经,不问世事,再没出过钱塘半步。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冬至哼了一声,道:“当初就不该救竺无漏,这个白眼狼,怎么养都养不熟!”
    徐佑笑道:“这是孩子气的话,当初若不救竺无漏,竺无尘怎么收为己用,本无宗又怎么肯乖乖的躲到钱塘来?怕是早被安休明杀的干净。若没了本无宗,其他六宗也将无枝可依,烟消云散,佛门在竺道融死后遗留下来的庞大实力,我们吃不进肚里一分一毫。”
    “和竺无漏的性命比,这些可见可不见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财富!经过三年的扶植和渗透,心无宗和缘会宗已彻底倒向了我们,即色宗、识含宗、幻化宗也大多抱有好感,等智现的新宗现世,有我们在背后推手,要不了多久,就能同化这些小宗门,彻底发展壮大……”
    “若当初不救竺无漏,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硕果?
    ”冬至吐吐舌头,眼珠子一转,突然恶狠狠道:“那就是说,竺无漏现在没用了?我这就安排,在回京的路上杀了他,还要神不知鬼不觉……”
    徐佑摇摇头,道:“竺无漏可以死,但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嘛?他死有余辜!”
    冬至不开心,当年她可是亲眼目睹竺无漏这个大名鼎鼎的雪僧,是如何无耻的逼死了高惠全家。
    虽说高家人和她无关,她也没打算为不相干的人报仇,乱世之中,惨过高家的可怜人数不胜数,就是累死也无能为力。可竺无漏却不该惹到了小郎头上,救他出险境,却被反咬一口,真是找死!
    “不要因为愤怒,蒙蔽你的双眼。”徐佑轻斥道:“竺无漏如今只是棋子,任他上下蹦跳,也跳不出纵横十九道的棋局,杀他容易,可留着他,却要有看破棋局的智慧。”
    冬至嘟着嘴。
    徐佑逗她,笑道:“你猜竺无漏为何选择今日发难?”
    “我笨,小郎明示!””
    “知道笨,还不算无可救药!”
    “小郎……”
    “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昨天我和智现密议成立新宗的事,应该是智现回去后不小心露了风声,被竺无漏得知,他由此判断朝廷将重新扶持佛门,所以急着回京,雄心勃勃的想要重振本无宗……”
    “竺无漏是不是蠢?以主上和小郎的关系,他得罪了你,也就得罪了主上,还怎么重振本无宗?”
    “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徐佑眸子里透着玩味的神色,道:“竺无漏看破了我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振兴佛门,而是要把佛门一口吞下,他依附我,依附主上,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可能重现竺道融身为黑衣宰相时权势滔天的佛门盛况。他如果不想做傀儡,必须脱离我的掌控,因此,今日他故意激怒你,营造和我发生冲突的假象,回京之后,就能找到很多支持他的人……”
    冬至恍然大悟,道:“竺无漏知道小郎在京城里有很多敌人,所以,他想借助那些门阀世族之力,成为振兴本无宗的基石……”
    “这不是秘密,毕竟我连大将军都丢了……在竺无漏看来,或许我也失了圣宠,既失圣宠,又恶了门阀,岂不正是他的机会?”
    冬至佩服的道:“竺无漏倒也厉害的紧!”
    “不厉害,怎么熬过白贼的炼狱,又怎么死而复生,武功精进,重新爬到佛子的位置,成为竺道融选中的接班人?”
    徐佑叹道:“只可惜,他自己把路走窄了!”
    冬至歪着头想了想,道:“可是,竺无漏这样处心积虑的和我们作对,不是更应该及早杀掉吗?以免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那是家无猎犬,否则的话,养只老虎,反而可以好好的训练猎犬……”
    冬至眼睛一亮,道:“小郎是指,智现?”
    徐佑淡淡的道:“竺无漏的存在,可以让智现时刻保持警惕,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轻易的生出异志。他现在听话,将来可未必。更重要的是,没了竺无漏的本无宗,谁敢保证智现的新宗不会统一佛门,谁又敢保证智现不会是下一个竺道融?天师道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二十四治的高度集权,佛门之所以能在天师道的重压之下,在这短短几十年里迅速崛起,是因为竺道融被六家七宗尊为僧主,也从事实上统一了佛门……统一的天师道,不是好的天师道,统一的佛门,也不是好的佛门。所以,袁青杞要在林屋山开宗立派,却别忘了,还有宁玄古在匡庐山;智现要在灵象山另立新宗,自然,也必须有竺无漏在金陵……”
    正如后世,佛门分裂成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密宗等多个宗门,道门更厉害,分裂成龙虎派、茅山派、清微派、龙门派、遇仙派、南无派等数十上百个门派,分属天师道、全真道、灵宝道和清微道等四大道。
    于是,再无教门可以撼动乾坤,天下则安。

第三十一章 错过的曾经

    离开钱塘,和张玄机依依惜别,不过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婚期,日后便可长相厮守,两人没多少伤怀之情,反而隐隐多了期盼。
    途径吴县,徐佑先去拜会顾长雍,说了购买玉象山的打算,顾长雍也不吝啬,直接要送给徐佑。
    徐佑不能占这个便宜,坚持市场价买下,其实这也算占便宜,因为像玉象山这样坐落在太湖的名山,根本有价无市。顾氏不缺这点钱,可徐佑开口,那就不是钱的事了。
    山契交付,算是交易两清,然后由顾氏派人和智现接洽,如何开山,如何造寺,徐佑不再过问。
    随后,冒着突如其来的一场绵绵春雨,徐佑登上了林屋山。
    雨中的林屋山是美丽的,就如同此刻站在点点梅花里的袁青杞,她穿着不常见的紫袍,手举着油纸伞,映衬的肌肤胜雪,容颜清雅无匹,浑不似人间该有。
    “你来了!”
    “难道我不该来?”
    袁青杞白了他一眼,道:“稍前在明玉山,怎么不见你这般的油嘴滑舌?”
    徐佑笑道:“那时有松萝雪润喉,想油也油不起来……”
    “哦,要不,你现在喝几口雨水润润?”
    “万万不可!我听说龙王打喷嚏来行云布雨,要是真喝上几口,岂不是喝了龙王的鼻泗?我不怕恶心,怕你瞧着恶心……”
    袁青杞大笑,道:“谁给你说龙王是布雨的?道门以雨师毕为掌管布雨之神职,可是从秦汉就入了国家的奉祀大典,又干龙王何事?”
    雨师神,毕星也。毕星是二十八宿中西方七宿之一,其象在天,能兴雨。唐宋以后,佛道互相剽窃,不,互相融合后,脱胎于佛教的龙王逐渐成了雨神。
    徐佑故作思考状,反问道:“是吗?为何大祭酒认为的雨师,和我等老百姓认为的雨师不同呢?”
    袁青杞笑容顿去,陷入深思。
    道门经过汉魏以来的理论发展,加上各位道门先贤不辞辛劳的艺术再创作,神仙体系已经十分庞杂,但各家各说,相当的混乱。截止目前,还没有官方的、完整的、能被所有人接受认同的神仙图谱。
    另一个时空,也是在距今几十年后的陶弘景作《真灵位业图》,道门才开始系统化的构建神仙体系,包括天神、地祇、人鬼以及群仙众真共三千余名。
    不过,陶弘景出自上清宗,作《真灵位业图》是为了贬低天师道,故意把天师道的最高神老子放到了第四等神位,在老子身边陪站的就是天师道的祖师张道陵。
    诸如此类的险恶用心,在道门的发展史里很常见,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陶弘景是道门圣贤,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医药学家、炼丹家,还被称为山中宰相,本应该有极高的人格素养,可为了打击对手,依旧是无所不用其极。
    究其原因,这不是人性的丑陋,而是以成败论英雄的民族文化熏陶的必然结果,陶弘景认为,打击天师道是正义的,所以手段可以不计较。
    徐佑的看法也是如此,结果正义,可以不必计较程序是否正义!
    “别怪我没提醒你,宁玄古宁真人正在匡庐山整理编纂《三洞道藏》,道藏里写有什么内容,我不知道,可一旦神仙图谱被宁真人抢先发布,你可就被动了……”
    袁青杞点点头,表示明白,继而抿嘴轻笑,道:“宁真人对你有大恩,就这样出卖了人家,是不是不太好?”
    这其实不算徐佑重色轻友,宁玄古编纂道藏的重点在于对道门流传的经书进行整理和分类,去伪存真,并大力完善斋醮科仪的规范,对神仙体系倒是并不多么的在意。
    “好了,别得便宜卖乖!”徐佑霸气的摆摆手,道:“奏疏写好了吗?我得尽快赶回金陵,朝廷出兵在即,路上耽误不得。”
    “占城稻的事一直是羽五在操弄,奏疏也交给她去写,熬了这几日,刚刚写好,你随我去取吧。”
    “羽五回来了?她不是在广州那边负责海贸吗?”
    “海贸现在步入正轨,换了别人去也能维持局面。开宗门在即,故调她回山,另有重用。”
    徐佑开玩笑道:“你可别欺负她,这些年辛辛苦苦给你打天下,事成了,却让别人去摘桃子……”
    袁青杞没好气的道:“她劳苦功高,我能不知?只是孤身在外多年,思恋故乡山水,这才调她回吴县,等开了宗门,就任她为道官。你要是觉得我待羽五不好,干脆还让她去服侍你如何?我知道,她心里是千肯万肯的……”
    徐佑婉拒,道:“跟在我身边,大材小用。跟着你,正是凤鸣岐山之时,也好大展拳脚,不负韶华。”
    袁青杞叹了口气,道:“你啊,心软的时候,温柔似水,心硬的时候,却又似铁一般。当年的事,是我的错,可你终究不肯原谅她……”
    徐佑笑道:“过去的事,我早释怀了,但我给不了她将来,你可以!”
    两人并肩拾阶而上,难得的都没言语,春雨渐渐的滂沱起来,湿滑的台阶流成了小溪,时不时的肩头微微碰触——他们的距离很近,却也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袁青杞突然问道:“大婚在即,心情如何?”
    “以前不怕死,现在怕死了。”
    “为什么?”袁青杞好奇。
    “以前死了,不过死我一人而已,可现在若死,却怕玄机会追随我于九泉之下……所以,我必须要活着!”
    袁青杞默然,目光远眺,雨线急促,雾气升腾,遮挡了大半的视线,可某些回忆却仿佛飘荡在远山起伏的沟壑里,时不时的跳入脑海,又左右着思绪。
    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
    “只有张女郎这样一心一意的痴情人,才配得上微之的钟爱。”袁青杞志向远大,她不会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所以再怎么羡慕,也只能微笑着祝福。
    “遇到她,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
    等入了左神观,见到羽五,徐佑微笑致意,没和她说几句话,取了奏疏,简单看了看,遣词用句没犯忌讳,礼仪格式什么的也正确,特别是把占城稻的运输培育生长情况写的一目了然,又知道适当的围绕对国家百姓的意义进行拔高、升华,只要不是昏君,看了奏疏,估计都会对占城稻充满兴趣。
    羽五的才华,徐佑从没怀疑过。
    把奏疏漆封后放进怀里,徐佑拱手告辞,袁青杞蹙眉道:“这就走了?我还特意让厨下准备了酒菜……”
    徐佑苦笑道:“饭就不吃了,赶路要紧!”
    “那我送送你!”
    两人再次沿着原路下山,袁青杞轻声怨道:“早知如此,刚才就该带着奏疏在山下等你,免得来回奔波!”
    “这次是我失礼,下次再回吴县,当来林屋山盘桓数日,到时大祭酒别急着赶客就好!”
    “你可是大忙人,等真有闲暇过来再说吧!”
    到了山下的水月坞,徐佑正要登船,袁青杞突然问道:“竺无漏离开钱塘了?”
    “哈!”徐佑笑道:“消息传的这么快吗?”
    “一百多位佛门高僧乘大舟前往金陵,怎么可能瞒得住?我还听说竺无漏和你起了冲突?到底怎么回事?”
    “人各有志,他想回京重振本无宗,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徐佑没和袁青杞解释太多,道:“对了,心无宗的智现法师将在玉象山立新宗,你们两家挨着,若有机缘,不妨多走动走动。”
    “新宗?智现法师精通《华严经》,这是要背叛六家七宗了吗?”袁青杞在玄机书院和智现也是相识,知道他早晚会走出这一步,并不觉得惊讶。
    “《般若经》是佛经,《华严经》就不是了吗?同在佛祖座前修行,谈不上背叛!”徐佑躬身作揖,道:“该走了,大祭酒保重!”
    袁青杞回礼,俏脸终于流露出担心的神色,犹豫了片刻,道:“微之,你也要当心,天师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徐佑笑了笑,吩咐侯莫鸦明摇撸,小舟划过水面,荡起层层的涟漪,道:“既然我必须活着,那死的人肯定是孙天师,我知你为难,两不相帮就好,人在江湖,生死各安天命,怨不得谁!”

第三十二章 鸳鸯谱

    金陵和离开时的过年气氛已经大不一样,大军出征在即,各项军备工作正有序推进,到处可以见到繁忙又进进出出的朝廷各司的官吏们。
    虽然国库和军府储备的粮草足够八万大军两月之用,可谁也不知道战事究竟会持续多久,所以积极从民间购粮储备也是重要的任务之一。
    其他的还要招募大量熟练工匠入将作监,没日夜的开工制造军械甲具,再抽调各州各郡的役夫和征用商船随军负责后勤输送等等,反正连最悠闲的部曹也都忙碌的脚不沾地。
    谢希文不管怎么针对徐佑,可作为尚书左右仆射,他高效的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转,持身节俭,不尚奢靡,也不贪财好色,足可称为良相。
    徐佑也赞同这点,至少西征的时候,后勤补给从来没让他操过心,也从没听朝廷叫过苦。只要关乎国计民生的大战略达成了决议,谢希文就会无条件的执行,不使诈拖延,不阳奉阴违。
    这就够了!
    正月二十五日,黄昏,晴。
    徐佑一行回到长干里,问起詹文君最近京城的人事调动,詹文君道:“前日皇帝下旨,封江子言为骁骑将军,仍兼左卫将军,并从中军调拨两万精锐新组建奉节军,交给他统领,随狄夏出兵平贼。”
    徐佑没想到江子言竟然由左卫将军又加了骁骑将军的职衔,这不仅违制,而且隐患很大。楚国定鼎以来,左右二卫负责台城内府的防务,左右卫将军除掌管宿卫兵外,轻易不领其他中军,更别说外军,就算真的有这个需要,也得卸去左右卫的职衔,不能兼任。
    “廷议没反对?”
    “三省全都反对,门下甚至威胁若有旨意定会涂归封奏,可皇帝深夜连续召见庾朓、柳权、谢希文、顾怀明、张籍、顾允等人,态度强硬,好像还发了火,迫使他们通过了这个任命!”
    詹文君不无忧虑,道:“元兴以来,这好像还是皇帝首次动用皇权逼压廷臣的意志,此例一开,遗祸无穷。”
    徐佑明白詹文君的担忧,当皇帝认识到他的权力可以不受遏制,并且开始为了达到目的使用这种权力,会给天下传递了一个危险的信号,无数心怀幸进的人会盼望着成为第二个江子言,然后谗言汹涌,奸佞盈室,等到皇帝被蛊惑着肆意的运用这种权力,那就是国家灭亡的伊始。
    安休林虽然算得上明君,可今日为了江子言开此先例,明日也能为了江子言再次逾线,千里之提,溃于蚁穴,青史为镜,多少曾经的明君因此变得昏聩……不过,詹文君懂得这个道理,谢希文等人更加懂得!
    这就需要辩证的分析,对徐佑未必是坏事。安休林再信任徐佑,却也没有为了他和三省针锋相对,江子言冒出头,可以正面分担徐佑的受到的猜忌和压力。
    祸福相依,谁又说得清呢?
    “江子言那边调查的如何?”
    “经过李豚奴的暗中打探,赦免少典和兰六象确实是江子言的主意。跟随狄夏出征益州,也是江子言主动提出想要带兵,他在皇帝那碰了钉子,却说服了皇后……”
    台城里没有秘密!
    江子言刻意避开了宦者和宫女,自以为和皇帝皇后密议,法不传六耳,实则宫里的耳目无处不在。李豚奴现在是黄门令,在宦者这个领域,属于很多人要来巴结的金字塔顶层,如果一门心思的要打探江子言的动静,虽也不能说很容易,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徐佑没有多说什么,道:“静观其变吧,让李豚奴继续盯着他……冬至,备纸墨!”他挥毫写了封家信,命人送到宫里,先交给秋分,再由秋分交给徐舜华。
    这一是为了让皇帝知道自己回来;二是信里写了迎娶张玄机的日期,算是向皇帝复旨。
    果不其然,还没入夜,宫里派人宣徐佑明日上朝,他虽无官职,可爵位够高,参加廷议还是符合礼制的。
    狄夏身穿朱紫七章的大将军服,头戴繁冠,腰挎玉具剑,威风凛凛,看到徐佑目不斜视,微微点头当作招呼,然后立在头班,领群臣参拜。
    廷议是做出征前最后的动员,统一思想,鼓舞士气,三省各部依次表态,承诺由本部负责的政务军务,定能圆满完成。
    皇帝又问谁可有拾遗补缺之见,众人无声,最后点名徐佑,徐佑当然不会这时候说扫兴的话,夸赞将士用命,上下同心,此去益州,定能披荆斩棘,马到功成。
    于是,皆大欢喜。
    廷议后皇帝没召见徐佑,徐佑也乐得清静,溜到宫里见徐舜华,姊弟两人心有灵犀的不讨论朝廷里的事,就大婚事宜进行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徐舜华道:“娶张玄机我没意见,可也不能厚此薄彼,詹文君那女郎我挺喜欢,等婚事过了,你再纳她为平妻,我让皇帝同时封二女为诰命夫人,你今后多加疼爱,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后世很多人误以为古代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其实准确来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妾的地位差异悬殊。
    按制,非正妻不能封诰命,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唐代王毛仲就以两妻皆封诰命为恩宠。徐佑虽然还无力挑战当时的嫡庶之别,但尽可能给予詹文君足够的尊重,封诰命夫人只是第一步。
    “多谢阿姊体谅!”徐佑笑道:“如此家门和睦,幸甚幸甚!”
    “哦?”徐舜华乜着眼,道:“两个女人就满足了?这样怎么为徐氏开枝散叶?好,你若是没有中意的,我做主,给你挑七八个贤淑淳懿的良家女为妾……”
    徐佑苦着脸,道:“身子骨要紧,还是别麻烦阿姊费心了。”
    “身子骨?”
    徐舜华啪的揪住徐佑耳朵,她孕像已显,可并不影响揪耳朵的速度和力量,冷笑道:“我听人说你现在的武功深不可测,距离大宗师不过咫尺之遥,别说多娶几房妾室,就是日夜寻欢,也坏不了根。”
    徐佑哑口无言,确实,以他现在的武功,通幽入圣,男女之事不仅不会成为刮骨毒药,甚至大有裨益。
    “温柔乡是英雄冢,我不怕伤身,却怕消磨志气。”
    “欺我不读书吗?但凡耽于女色的,全是自己没了志气,却把罪名怪到女人头上。曹操也好色,消磨了志气吗?”
    徐舜华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不过,你要是真的怕,天师道不是有合气术吗,那位宁大祭酒肯定精研此术,你去收了她,岂不两全其美?”
    怎么又扯到袁青杞了?
    徐佑没办法和她讲道理,只好讲伦理,道:“阿姊,你我可是姊弟,公开讨论合气术,是不是不合适?”
    “哈!”徐舜华那双丹凤眼眯了起来,浑身透着危险的气息,道:“堂姊弟而已,若是母党,姊弟间成亲也理所当然!”
    母党就是表亲,古人严禁堂亲结婚,却不禁表亲,虽然后来朝廷法律有规定表亲也不行,可形容虚设,民间根本不当回事。
    “何况长姊如母,为家族繁衍计,你若敢不听话,我就敢往你宅子里送女人,再让人监督着你同房……哦,你威风的紧,武功又高,怕是没人敢监督,没人敢,我亲自来!”
    徐佑十分后悔选择这会来见徐舜华,彻底没了反抗的念头,暂行缓兵之计,道:“好好,我答应你,以后定当多娶妾室。只是这种事急不得,要靠眼缘,总得我喜欢不是?你可不能乱来……”
    徐舜华不上当,她太了解徐佑,狠狠的道:“你喜欢的?张玄机的才情样貌,世间几人比得上?詹文君的气质身段,岂是那么好找的?就这样的两个女郎,还和你纠缠了多年才修成正果,我没时间和你耗,让你为徐氏开枝散叶,只要姿色上佳、品行端正、家世清白的女郎都成,我管你喜欢不喜欢!”
    正好这时秋分和几个宫女进了殿,徐佑忙低声道:“有人来了,给弟弟留几分颜面……”
    徐舜华也不是完全不讲理,放开了手,凤眼瞪了瞪他,道:“这事没完!等你大婚之后,我就着手准备!”
    徐佑落荒而逃,秋分奇怪的看着他的背影,道:“阿姊,小郎怎么了?”
    “别管他,痞赖的性子!”徐舜华拉着秋分的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仔细端详她的脸蛋,眉开眼笑的道:“秋分,你老实告诉我,对小郎到底什么感情?是真的把他当哥哥呢,还是心里当成了如意郎君?”
    “啊?”
    秋分霎时红透了俏脸,她随宁玄古学武后,由于功法的缘故,气质越来越清冷如雪,等闲人看她一眼,都觉得有些亵渎和惊扰,很少流露出现在这种小女儿的神态,看上去很是动人。
    “我,我……”
    秋分喏喏不能言,顿了顿足,竟甩开徐舜华的手,成了第二个落荒而逃的人。
    “哼,就没一个省心的……”
    徐舜华摸了摸略显臃肿的腰身,眉心凝成川字,喃喃道:“秋分这丫头定是愿意的,只是七郎太会装傻,总得想个法子……”

第三十三章 神真羽灵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正月二十八日,大将军狄夏率八万大军誓师讨伐益州,皇帝携百官送到新亭,遥望最后一艘斗舰的船帆不见,这才怏怏而归。
    此次作战,狄夏的长云军,兵力三万,张槐的平江军,兵力三万,江子言的奉节军,兵力两万,合八万雄兵溯江而上。
    另外,梁州也出动了一万梁州军,从汉中南下金牛道,作为策应。
    狄夏的战略并没有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或者说平定益州,就如同裴植所言,路只有两条,没捷径,没诡谋,只有堂堂正正之师,拼的是实力和血勇气。
    金陵城恢复了平静,毕竟战场发生在遥远的益州,除了那些家里有人参军出征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和改变。
    正月最后一日,也被称为晦日,人们纷纷来到水边,女子们漂洗衣裙,男子们摇撸泛舟,临水宴乐,以求这年消灾减厄,身体健康。
    府里的丫鬟仆役们欢天喜地的聚集到外面的巷子里送穷鬼,所谓送穷鬼,先端碗白粥,再点燃破衣,围着火堆跳舞,祭祀一个叫“庚约”的穷人。
    庚约原是富家子,却不爱好吃好穿好住,衣服得穿破的,不吃肉不享受,非得过穷日子,于正月的最后一天冻死在陋巷里。
    祭祀庚约,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远离他!
    怕穷,也因此刻在了民族精神里,几千年没有改变!
    “县侯,主上摆驾乐游苑,特命我来接县侯同去游湖……”黄愿儿对徐佑的态度向来很好,或者是因为初见时徐佑对他很尊重的缘故。
    宦者也有自尊心,以楚国的制度,他们没有机会作奸犯科,手里的权力十分有限,交好的收益很低,可越是如此,徐佑的尊重才显得难能可贵。
    “哎呀,怠慢了,怠慢了!昨夜酒醉,今日晚起,累大长秋久等。”
    徐佑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匆匆擦了把脸,衣衫不整就出来见黄愿儿。黄愿儿反而很高兴,这说明徐佑不把他当外人,心里美滋滋的,眼睛笑成了缝,道:“县侯,连主上都出门送穷,你还高枕无忧。有人称县侯家资豪富,冠绝京都,果真名不虚传。”
    晦日不能在家里待着,必须出门,谁在家,庚约就找到谁头上,连皇帝都不例外,也要顺应风俗,出宫躲穷。
    徐佑笑道:“我这点家资,怎么称豪富?和诸姓门阀比,萤火罢了。”他听出黄愿儿话里的余音,装作不经意的问道:“哪位郎君这么看得起徐某?”
    黄愿儿笑道:“昨个山阳王入宫,和主上闲聊起来,说县侯食用四方珍异,日供万余钱,乃至帷帐车服,穷极绮丽……不过,县侯也莫往心里去,主上当场就斥责了他,我来长干里也不是一次两次,连中上之家也比不得,怎么能算奢靡呢?”
    元兴以来,崇尚节俭,安休林以身作则,大力扭转前朝穷奢极欲的风气,对那些奢靡浪费的臣子无不严加斥责。
    徐佑对生活品质要求不高,干净舒服即可,要不是詹文君照顾,他连侍女都没有,山阳王这样告状,居心何在?
    徐佑笑道:“还是大长秋知我……”
    黄愿儿送了人情,不敢耽误正事,瞧了瞧门外,站起身道:“县侯,咱们这就走着?主上等久了不好。”
    “大长秋,请!”
    “不敢,县侯先请!”
    乐游苑坐落在覆舟山西侧玄武湖南岸,是金陵十一座皇家园林之首,其他还有华林苑、芳林苑、白水苑、博望苑、建兴苑、方山苑、灵丘苑等。
    徐佑来过这里,轻车熟路,随着黄愿儿在玉玑亭里见到了安休林。他一人坐着,裹着大氅,旁边没人伺候,皇后为了保胎,并没有跟随出游,数百名妃嫔宫女们或在亭子前的湖水里泛舟为乐,或在周边的林木间追逐嬉戏,香罗锦袖,姹紫嫣红,热闹非凡。
    但徐佑望着亭子里的安休林,他贵为帝王,富有天下,可此时此刻,又是那么的孤独!
    朕,四字以蔽之:
    孤家寡人!
    黄愿儿轻手轻脚的走到安休林身后,道:“陛下,县侯到了!”
    安休林转过头,露出笑容,道:“快来,温好了酒,就等你呢。”
    徐佑在对面落座,安休林挥手示意黄愿儿退下,只留两人在亭子里喝酒闲聊,这次没提军务,只说婚事,罗里吧嗦喝完了一壶酒,才好歹把婚事的注意事项给搞定了。
    徐佑瞅着机会,见安休林心情大好,掏出袁青杞的奏疏递了过去,安休林愣了愣,道:“什么?”
    “宁长意去年从林邑取回神异的稻种,可一季两熟,不挑地,耐旱,产量大,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这次回吴县遇到,她让我把奏疏转呈姊夫,里面应该有详细的介绍……”
    安休林接过奏疏,刚看过半,喜形于色,等全部看完,忍不住站了起来,兴奋的在亭子里来回踱步,道:“好啊,这是大好事,有了这样的稻种,生民再无饥困之忧……”
    徐佑心想,其实也没那么神奇,粮食产量上去,人口也会翻倍,靠天吃饭的时代不改变,总会遇到大灾年,就算没有大灾年,乱世一起,老百姓还是吃不饱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安休林脚步猛然停住,道:“七郎,你见到收获的稻米,宁长意没有欺瞒吧?”
    “我亲眼所见,囤满了几大粮仓,绝无虚假!”徐佑笑道:“再者说,宁大祭酒已和鹤鸣山割裂,只想传法授经,延续道门,不敢也不会欺瞒君上!”
    安休林信得过徐佑,也是因为没人会用这种很容易揭穿的谎言来欺君罔上,道:“我明日就令有司前往吴县取种,即刻全国推行……”
    徐佑劝阻道:“姊夫,涉及国事,还是谨慎些。不如先令扬州刺史府在吴县试行,到了今年三月,还能赶上农时……若春种收成好,秋时再扩大到整个扬州,秋收再好,确认可一年两熟,明年再推到全国……”
    安休林想了想,赞道:“是我急躁了!好,就这么办,明日廷议,着度支部诸曹协同前往吴县操持此事,定要办的妥妥当当。”
    徐佑主动请缨,道:“反正我在金陵也无要紧事,不如就向姊夫讨个差,跟着部曹去扬州长长见识……”
    “也好,稼穑艰难,贵谷乃务本之道,三日不食,父子不能相存,七郎若有意农事,我自是支持的,这样吧,反正你和宁长意相熟,此次就以你为治粟使,全权负责吴县的试种事宜。”
    徐佑谢了恩,又道:“宁长意准备在林屋山另立新宗,以她在天师道的地位,必然会引起益州方面的军心动荡,对狄大将军的征讨极为有利。还请姊夫敕加封号,宣告天下,表明朝廷的器重和扶持。如此,一可安各州奉公守法的道民之心,二可消弱益州反贼拼死抵抗之志。”
    这是两人早就谈过的事,加上袁青杞刚刚立了大功,安休林答应的十分爽快,道:“干脆不烦二主,由你带法服、金册和银印前往林屋山宣旨,敕封宁长意为神真玉灵元君,执掌江东道门。”
    “谢陛下!”
    随后,经过有司数日准备,徐佑一行奉旨去了吴县。扬州刺史是安子尚遥领,主事的是老熟人扬州长史鲍熙,徐佑和他事先做了沟通,上上下下配合的很好。
    经过实地考察和随即抽取去年参与种植的农户询问,确认占城稻的神奇效果不是夸大其词,度支部主管农事的几位曹掾眼睛都要发出红光,任谁都知道这将是改变楚国大势的革新,所有的参与者都会加官进爵,说不好还会名垂史册,哪怕只是春秋笔法提到了一字半字,可也比默默无闻强了无数倍。
    只用了三天时间,经过治粟使徐佑的同意,扬州刺史府决定赶在春种之际,在吴县试行占城稻,不过想要说服百姓们改弦更张也不是容易的事。
    徐佑提议,由说书人编纂占城稻的故事,在全县境内日夜传播,并把袁青杞搞的那片种植区作为示范区,允许各乡村的三老前来考察,只要这些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觉得可行,百姓就会从众心理,随波逐流。
    具体的政务交给专业的人去干,徐佑不再过问,带着旨意上了林屋山,按照敕封道门真人元君的标准摆好香案和各种仪仗,他南面而站,诏曰: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嘉修真之统,贵得道之士。形神俱妙,僻处山林,信若人之高躅,实斯士之罕闻。洞真上清宗祖师宁长意,为老子学,奉玄帝祠,登万仞之层巅,构千间之大厦。素心既固,玄化弥彰。……屡逢亢旱,方虞率土之灾,申祷上玄,并获甘霖之喜。功已沾于庶物,身宜佩于殊荣。钦哉!惟时服我明训,可赐‘神真羽灵元君’!”
    读完诏书,徐佑笑道:“元君,恭喜,接旨吧!”
    道门敕封,以乾道为真人,以坤道为元君,称呼不一,但身份地位相同,袁青杞跪受接旨,一并受了法服金册银印。
    从此刻起,她是朝廷认可的道门掌教,林屋山也改称黄庭山,左神观改为神真观,幽虚观改为羽灵观。
    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黄庭山将代替鹤鸣山成为江东道门的圣地和核心,天师道不仅从现实意义走向了末路,也从法理高度走向了末路!

第三十四章 黄庭法具

    打铁趁热,受了敕封,就要抓紧时间开宗门,反正林屋山的设施齐全,只需要把左神、幽虚二观改名字即可。

    山中的天师道众早有心理准备,这些年被洗脑的只知有大祭酒而不知有天师孙冠,加上天师道在益州造反,脑子正常的都明白跟着袁青杞另起炉灶是最佳选择,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抵制,洞真上清宗于二月初十正式宣告成立,简称洞真宗,因宗门立于黄庭山,又称黄庭宗。

    黄庭宗以袁青杞为开山祖师,以《上清大洞真经》《黄庭内景经》《云篆仙书》为三玄教义,以黄庭山为总本山,同样分天下为二十四观。

    总本山设两观,黄庭观和素隐观,其余二十二州各设一观,每观设观主、都主和监主,以三主分立的互相制衡,断绝了以往天师道各治之祭酒擅权专横,贪腐成风的情形。

    观之下,在各郡设庙,庙之下,在各县设洞,以总本山、观、庙、洞的四级结构统治江东道门。

    徐佑粗略估算,想要把这个结构完美的搭建起来,至少需要上百位高层和近千名中低层骨干,没三五年的慢慢填充,很难进行系统化的运作。

    然而,袁青杞的真正实力让他大吃一惊。

    多年来在各地暗中培植的隐子全都浮出水面,加上这些年从天师道内部挖墙脚得来的人才,抛开偏远的三五个州暂且不谈,其余各州迅速的填满了观、庙、洞的领导层,而突破五品的小宗师足有六位之多。

    也就是说,整个江东,袁青杞现在手里掌握的宗师武力,仅次于徐佑!

    千万别小看女人!

    和袁青杞的厚积薄发不同,智现的法具宗是真的一穷二白,先是徐佑从顾氏手里买了玉象山,顾氏又随山赠送了山里原就有的两间田墅和三座宅院,并出动人力物力,把一座前后五进的大宅子改造成了寺庙的主体建筑,这才于二月十五日勉勉强强的开了山门。

    若不是徐佑亲临,又带上了吴郡的大批士族捧场,开山大典寒酸的连佛祖都要哭了。金身不要想了,山门和天王殿刚刚建好,大雄宝殿还在规划中,祖师殿、伽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没有踪影,左右僧舍倒是齐备,讲经礼佛的法堂也是有的,好歹没让新任宗主站在露天大棚里讲话,可和隔壁道门比起来,实在天差地远。

    宗门既开,接下来的发展就要靠智现如何用《华严经》击败般若学的六家七宗,,说六家七宗也不准确,现在依附于竺无漏的也只有四宗而已,早晚都要被本无宗合并。

    也就是说,日后佛门的对垒,会是法具宗和本无宗的楚汉争霸。至于道门,袁青杞领先一步,宁玄古对名利无所追求,两人正面对抗的可能性不大,说不定还能合作,但宁玄古的存在,永远是对袁青杞的警醒和鞭策,让她始终走在徐佑想让她行走的范围之内,不要越界,不要走歪。

    当徐佑在吴县忙碌于农事的时候,遥远的洛阳城内,于忠正毕恭毕敬的向元光和元沐兰汇报:“……楚以狄夏为大将军,领军八万,号称三十万,征讨益州。当下,数百艘战船已出夷陵,若按水程估算,这会应该正在攻打巴东郡,经白鹭反复查探,确认不是声东击西,两位军帅大可安心。”

    徐佑班师回国之后,突然辞去大将军之职,紧接着楚廷再次征调大军,说是准备讨伐益州,可谁知道真假?

    毕竟翠羽军、赤枫军和荆州军以及中军大部精锐都没有动用,如果狄夏只是迷惑敌人的幌子,徐佑却躲在暗处另有谋划,稍有不慎,那就是覆国灭种之祸。

    元沐兰无法忘记,徐佑上次也是这样瞒天过海,无耻的占得了先机,导致了后续战事的一系列失败。

    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大意。

    “徐佑呢?”

    “徐佑以治粟使的身份公开亮相吴县,整日的踯躅田间,操弄稻种,和老农无异……”

    元沐兰惊道:“治粟使?他身为堂堂大将军,又是江东文宗,身份贵重,怎么会甘心干这样的事?”

    一直没说话的元光突然插话,道:“沐兰,劝农是国家的根本,治粟使也不算浊职,徐佑此举,非是不爱惜羽毛,而是有大智慧。”

    “我觉得更像是无奈之举……”

    于忠笑道:“徐佑在楚国的敌人实在太多了,要不然也不会刚回京就被逼的辞官。不过,他的手段也着实了得,出人意料的剿灭了六天,再借这个功劳,谋求起复大将军,可惜又被谢、陶等人和诸姓门阀联手坏掉。眼看着起复无望,别的职位也一时难以染指,恰巧宁长意进献占城稻,说什么可一季两熟,楚主欲命人前往查验,徐佑主动请缨抢了这差事,估计是走投无路,顾不得许多了,再受宠的臣子也不能离开中枢太久,就算当个治粟使,也比无职无衔要好……”

    元沐兰似乎有些为徐佑的遭遇鸣不平,美眸里神色复杂,冷冷的道:“楚主昏聩!”

    “楚主昏聩,才是我大魏之福!”于忠道。

    元光的关注点则和元沐兰不同,道:“一季两熟?可以确定吗?”

    “不能!”于忠想了想,道:“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扬州刺史府打算先在吴县试种一年,我会持续关注此事,随时向大将军汇报。”

    元光点了点头,目光凝重,道:“若真能一季两熟,再无缺粮之忧,楚国的国力将突飞猛进,日后……”

    他没说完,可大家都明白,日后此消彼长,楚人会变得更难对付。

    等于忠告退,元光对元沐兰道:“既然南朝没有打算撕毁盟约,洛阳方面也不用再这么严阵以待。你明日启程,带百保鲜卑速速回京,冀州的大乘教闹的越来越厉害,主上似有亲征之意,你要尽力劝阻,亲征牵扯太大,万一有什么闪失……大魏如今风雨飘摇,再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是!”

    自古以来,皇帝亲征,和普通的大将不同,所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会成倍数的上涨。魏国现在是跛脚鸭,军力鼎盛,可国力渐衰,必须休养生息,给朝廷和百姓喘口气的时间。

    若元瑜真的执意亲征,首先粮草供给就得拼命的搜刮地方,老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再被大乘教的妖僧鼓动,活不下去的人只有选择跟着造反,到时候按下葫芦浮起瓢,偌大的帝国,恐怕会千疮百孔,再也难以收拾。

    “平定大乘教,兵贵精不贵多,两万人足矣,重要是速战速决。我写了奏章,你带回京城呈给主上御览。奏章里举荐你为平贼主帅,如果主上同意,打消了亲征的念头,你要记住三点:一,先示敌以弱,多诱敌人出城野战,尽量避免攻城,同时,要大力宣扬大乘教泯灭人性的残暴行径,争取民心在我,至少要让冀州的士族看清大乘教的真实面目,不要受蒙蔽从了贼;二,积极联合冀州当地的豪强,譬如李陲、封隆、高津之等人,这些豪强无不手握数千私人部曲,悍不畏死,骁勇善战,可弥补你兵力不足的缺陷。他们又是当地的地头蛇,熟悉何处可伏兵,何处可偷袭,何处有蹊径,并能派人混入大乘教,收买贼人为间;三,请旨加封冀州顶级门阀清河张氏的族人为官,以张氏为首的门阀支持你,你在冀州就有了底气,最多两到三个月,当平息此次叛乱。”

    元沐兰一一记下,问道:“师父,你不打算回京了吗?”

    元光笑了笑,道:“我在洛阳,楚人才会老实,也免了你后顾之忧。另外,我要在洛阳等徐佑的消息……”

    元沐兰知道丘六颂从洛阳离开后转告给元光的话,道:“真的要和孙冠一战吗?”

    元光静静的道:“我的病,估计好不了了。趁着现在还有几分力气,能和号称天下无敌的孙天师一战,此生再无遗憾。”

    “师父!”

    元沐兰咬着唇,美眸含泪,道:“这是徐佑驱虎吞狼的诡计,师父三思,莫上了他的当……”

    元光目光温柔,道:“徐佑算准了我的心思,释放六颂,乃堂堂正正的阳谋,不用污之以诡计。我观此子大有胸怀,气魄伟岸,十年之内,必入一品山门。沐兰,若我战死,孙冠也垂垂老矣,北朝不可无大宗师牵制徐佑,你还要多多努力,争取早日窥破武道至境……”

    “师父!”

    元沐兰跪地俯首,泣不成声。

    以元光之强横,面对孙冠也无必胜把握,这番话无疑是交代后事,念及这些年来的种种恩情,她又怎能忍住不哭?

    “除了徐佑,你还要小心提防灵智和康静。灵智的菩提功不够精纯,此生无望突破一品,但他修为深厚无比,有野心有手段,又和太子、内行令走的太近,是你的大敌,必要的时候,可以和鸾鸟合作,布局杀了他,永绝后患。至于康静,此人来历成谜,深不可测,修为还在灵智之上,契机一到,立刻就能破开一品山门,你要交好他,尽量不要和他为敌……”

    元光就如同妇人,絮絮叨叨和元沐兰说了许多许多,他向来寡言少语,这次反常的表现,让元沐兰感到深深的无助,可也知道和孙冠一战,是元光等待了一生的宿命,她劝不得,阻止不得,唯有牢牢记下他的所有嘱咐,不让他担心,也不让他失望!

第三十五章 平城风云

    吴县的差事办妥,徐佑打道回京,先进宫见了皇帝,禀告了在吴县的具体经过,并给出初步结论:占城稻稻种有效,一季两熟很可能成真,等明年吴县的收成出来,就可以大范围推广。

    皇帝大喜,对徐佑不吝赞赏,什么屈尊纡贵,什么事必躬亲,瞧那架势,还要给徐佑再升升官。

    徐佑可没打算跟着度支部那群搞农业工作的家伙长期厮混,委婉表明了功成身退的想法,取得了皇帝的理解,然后回吏部交还了印信。

    他之所以出头接下治粟使的差事,是准备趁着占城稻推广的机会,好好的在民间刷一刷声望。比起开疆辟土,谁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谁才能真正的被老百姓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回到长干里,从詹文君处得知益州方面的最新战报。巴东县的战事结束,狄夏血战两日夜,大获全胜。

    天师道自号长生军,被朝廷称为长生贼,负责驻守巴东县的是长生贼的宁州治正治之一黎淳兴,他长年在宁州那蛮荒之地,生性狂野,作战骁勇,丝毫不把朝廷大军放在眼里,连续两天在攻城战里占了上风,胆大包天,选择夜间主动出击,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却被早有准备的狄夏诱入伏击圈,战船尽毁,当场战死。

    巴东失陷之后,接着是巫山县。江子言率领奉节军为先锋,只用了半日就攻克巫山,奉节军初战告捷。

    此战,江子言身先士卒,甘冒矢石,奋勇不顾身,给所有参战人员留下深刻印象,也初步得到了奉节军部曲们的认可。

    巫山被克,大军逼近瞿塘关。

    瞿塘关是长江入益州最险峻的一段水路,北岸赤甲山,南岸白盐山,双峰夹峙,形成门户,故而又叫夔门,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和赤甲山接壤的马岭建有一座雄峻的城池,就是因刘备托孤而名声大噪的白帝城。杜甫有诗云“城峻随天壁,楼高望女墙”,白帝城背靠马岭、赤甲山,东傍东瀼水,南临长江,是一座“舟楫不能越,石矢不能加” 的坚固堡垒。

    狄夏苦攻五日,损失惨重,最后由张槐献计,挑选三百名身手矫健、善于攀爬的敢死之士趁夜色翻越赤甲山,绕后偷袭白帝城得手,放火烧之,驻守江面的水师惊慌失措,仓促间被楚军击溃。

    占领了瞿塘关,天师道设立在鱼复县的水师造船基地变成了主战场,双方在鱼复、大昌、朐?接连爆发激烈的水战,张槐率平江军所向披靡,先后摧毁天师道各式战船八十余艘,彻底断送了天师道对益州东部的统治。

    益州门户大开!

    北魏,平城。

    上百匹骏马疾驰而来,飞腾的尘土遮蔽了行人的视线,看不清马背上的人,行人们匆忙躲到路旁,有那多舌的愤愤然道:“官道上还这般嚣张,不知又是谁家的子弟?”

    “管他谁家的子弟,反正不是咱们惹得起的,安生躲着,别被奔马伤到,死也白死!”

    “可不是这么说嘛,前日被五殿下当街撞死的那人,死也就那么死了……”

    话音未落,骏马已至,只见当头那人锦袍似火,眉目如画,展卷英姿不逊须眉,正是从洛阳回京的元沐兰。

    嚼舌头的几人立时住嘴,纷纷跪拜道路两侧,额头紧贴地面,他们敢议论太子,敢非议皇子,八姓贵族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对这个常年领兵在外,为了帝国舍弃了所有的女郎,却是发自肺腑的敬畏。

    入了里城,元沐兰没有停留,直奔皇宫,见到魏主元瑜,先汇报了洛阳的情况,然后递上元光的奏章。

    元瑜打开一看,眸子里露出几分不豫的神色,沉思了片刻,淡淡的道:“你连番大战,殚精竭虑,终于扭转洛阳战局,又不辞辛苦,意欲讨伐大乘,为国分忧,阿父心里很是高兴。不过,大乘教乱起腹心,牵连甚广,你就不必再去了,回府好好歇息,大魏总不能全靠着女子定国安邦……”

    这话明着说给元沐兰听,实际是对元光的插手表示不满,元沐兰深知元瑜的脾性,现在敢抗旨就真的把路走到尽头,还得徐徐图之。俯首叩谢天恩,正要起身离开,元瑜突然道:“去看看皇后吧,她最近时常念及你……”

    元沐兰的双手微微捏紧,旋即松开,玉容没有任何异常,道:“是!”

    和冯清的见面味同嚼蜡,从来都不对眼的两人又必须扮演着母慈女孝给所有人看,问候了身子康健和平安归来,冯清儿直接说了她的打算,想要招武都镇镇都大将高远为驸马,若元沐兰没有异议,可以让宗正寺开始着手安排婚事。

    元沐兰道:“母后,国家正是多事之秋,战乱频繁,百姓饥寒交迫,女儿若嫁人,必然又是很大的花费,于国于民,皆非善举……不如等大乘教平定之后,再议此事……”

    冯清笑道:“这是什么话,大魏称雄北地百年,区区几个僧人闹事,还能翻天了不成?再说了,天子家嫁女儿,花的是内府的钱,还有冯家你也是知道的,家资豪富,怎么就干系到那些小老百姓的生死呢?呸呸呸,大喜的事,说这些死啊活啊的多不吉利,你听母后的没错,高远虽然有妻子,可那女人我见过,就是肠肥肉横的村妇,只要你点头,高远立刻休了她,今后双宿双飞,郎情妾意,不比你整日的战场厮杀过得惬意舒适么?”

    元沐兰暗自冷笑,可也知道现在不能撕破脸,因为冯清最得元瑜的宠爱,得罪了她,也就得罪了皇帝,真要是被冯清蛊惑着颁一道旨意赐婚,她要么逃离魏国,要么顺从嫁人,再没有其他路可走。

    “母后,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刚从洛阳回京,身上的衣物都没来得及更换,还请母后容我回府歇息几日再做决定……”

    冯清也不愿逼迫太甚,元沐兰没有当场拒绝就说明很有希望,笑道:“好吧,是我急躁了。来人,把昨个太子送来的鳢鱼脯给秀容公主带回去……”

    鳢鱼俗称乌鱼,先作咸汤,用生姜、花椒末,灌满鱼口,再用竹杖穿眼,鱼口向上,挂在屋北檐下,至来年二月即成鱼脯。

    吃的时候,把鱼腹中五脏生刳出来,加酸醋浸渍,其味隽美。鱼身用草裹起,木捶轻打后,肉白如雪,鲜味无与伦比,过饭下酒,极是珍贵。

    “谢过母后!”

    离开皇宫,回到秀容公主府邸,元沐兰稍加洗漱,招了招手,丘六颂凑到近前,听候吩咐。

    “拿我的名帖,去请楼祛疾过府。”

    “公主,楼将军被主上敕令闭门思过,怕是出不来……”

    “只管送去,他会想法子出来的。”

    “是!”

    天刚入夜,楼祛疾果然出现在公主府,他容颜交瘁,双目无神,显然这段时日被通敌的指控整得不轻。

    “见过公主!”

    “坐吧!”

    元沐兰请他在后院相见,摆了酒菜,笑道:“被污蔑的滋味如何?”

    楼祛疾摇了摇头,叹道:“一言难尽!”

    “其实你是不是通敌,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高腾想杀你立威……”

    高腾和楼氏无冤无仇,又为何非要杀楼祛疾?

    元沐兰还有层意思没有说透,高腾是皇帝的奴仆,也是典型的政冶投机者,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迎合皇帝的心思。

    由于部落制的影响,鲜卑贵族势大,多年来对皇权形成了有效制衡,元瑜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浪费在廷议上让各方达成妥协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决策和执行的时间,他早有心改变现状,所以压倒性的击败柔然后,无视任何反对,以崔伯余为核心,大举推进汉化,就是想逐步的剥夺鲜卑贵族把控朝政的力量。

    有鉴于此,高腾抓住机会,对楼祛疾穷追猛打,来向元瑜大表忠心,正是瞧准了里面蕴藏的利益远远大于风险。

    告楼祛疾的是穆梵,同样是鲜卑八姓,两大姓狗咬狗,高腾火中取栗,固然可能得罪楼氏,可只要挑拨两大贵族的关系,得了元瑜欢心,那就都不是事。

    “高腾!”

    楼祛疾握着酒杯,目光透着几分凶厉,道:“我定要杀了这个阉奴!”

    “杀高腾,可不容易!”

    元沐兰轻轻晃动着酒杯,道:“你打算怎么动手?”

    “高腾时常出宫……”

    “你是不是查到他最近喜欢去东溪水畔的一间酒肆吃酒,身边的随从不会超过二十人,所以想要乔装混入,伺机刺杀……”

    “啊?”楼祛疾惊道:“公主怎么知道?”

    元沐兰冷冷道:“高腾是内行令,不是酒肆里那些只知道吃酒找女人的酒鬼,他的出行安全一向由内侯官负责,又是现在这种关键时候,凭你五品小宗师的修为,就敢无法无天,前去行刺?”

    楼祛疾还是无法置信元沐兰怎么清楚他的谋划,道:“公主,这件事我并没跟任何人说过……”

    “你闭门在家的这段时日,曾五次酒醉,其中两次对身边的丫鬟喊着要杀了高腾雪恨。然后,又偷偷派人联络了严平九,让他动用京城内外的游侠儿打探高腾的行踪。你自以为行事隐秘,无人知晓,实则内侯官对你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真要是敢混入酒肆行刺,别说无法脱身,还会连累楼氏……”

第三十六章 深宫魅影

    楼祛疾呆若木鸡,他曾经做过外侯官的龙雀,知道侯官曹的无孔不入,但怎么也没想到,内侯官对平城的掌控力,竟然强大到这等地步。

    他身边伺候的婢女,自幼养在府里,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的忠心,甚至以为遇到危险,她还会舍身救主,谁想到竟然成了内侯官的眼线?

    与被秘府压的喘不过气的外侯官相比,内侯官的行动力简直可怕!

    “那怎么办,束手待毙吗?”

    “对付高腾,行刺是下下策,他身家所系,无非是主上的宠爱,只要设法让主上厌恶他,区区阉奴,杀之,只需一杯毒酒……”

    高腾想要自家弟弟尚公主,在平城贵族圈不是什么秘密,就高远那个废物,公主眼瞎了也看不上,拒婚几乎成了定局,和高腾也必然会势成水火,所以楼祛疾丝毫没有掩饰对高腾的杀机,只是他没想到,公主竟然也动了杀机。

    楼祛疾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深吸口气,道:“公主,该怎么做?你吩咐,我去办!”

    元沐兰给他斟酒,笑道:“怕死吗?”

    楼祛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死有何惧?”

    “那好,你这般这般……”

    送走了楼祛疾,元沐兰趁夜色避开内侯官的耳目,连夜出府拜访康静。嵩山道人住在东郊的太平观,对元沐兰的突然到访并不惊讶,他的面前摆着一局诘棋,手拈白子,静静的沉思,笑道:“公主为高腾而来?”

    “不,我为杀高腾而来!”

    康静缓缓落下白子,原本纠缠的黑白双方登时凶相毕露,如恶龙,如猛虎,昂首对峙,道:“内行令位高权重,简在帝心,公主杀不了,也杀不得!”

    “若我择一地,以婚事为由,约高腾私下会面,天师隐于其间,突然出手,高腾必死无疑。”元沐兰半真半假的试探道。

    康静又拈黑子,目光依旧盯着棋盘,道:“公主说笑了,贫道垂垂老矣,怎么可能在内侯官的重重护卫之中杀死当朝的内行令?我毕竟不是大宗师……”说着黑子向棋盘落去。

    “我北返之前,师父曾评点天师和大和尚,不知,天师可有兴趣一听?”

    “哦?”

    康静拈棋的手凝在半空不动,顿了顿,再次落子,只是很明显,他的心乱了,黑子落到了死地,气势大衰。

    “请公主赐教!”

    他叹了口气,挥手拨乱了棋局,端正身子,目视元沐兰。

    “师父说,灵智修为驳杂,此生无望一品。天师修为远胜灵智,唯等契机到时,大宗师之境,唾手可得。师父还说,天师道法玄妙,学究天人,要我多和天师走动,结份善缘,不定那个契机就藏在其中。有了这份善缘,我日后若有难处,想必天师也不会束手旁观……”

    元光人在洛阳,可大宗师的威慑力并不会因为距离的远近而发生变化,康静沉默了片刻,道:“刺杀高腾,是玉石俱焚的下下策,为了如此蠢物,惹来主上雷霆大怒,殊为不值。”

    元沐兰当然不会和楼祛疾同样的智商,刺杀内行令,多大的罪名,楼氏兜不住,她贵为公主也兜不住,为了杀一高腾,结果把身家性命赔进去,正如康静所说,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值不值的问题。

    “公主乃聪慧之人,行事断不会这般鲁莽,若要贫道援手,还望公主推诚相待,勿复以言辞试探……”

    元沐兰笑道:“我确实另有计划,只不过牵扯太多,天师如果不想陷入太深,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康静微微蹙眉,道:“公主的意思,你为明,我在暗?”

    “不错!”元沐兰杀戮疆场,自有她的傲气,道:“这是我的私事,不需要天师亲自下场厮杀,只需在旁掠阵,盯死灵智,再在紧要时悄悄的推一把,沐兰感激不尽!”

    “好!”康静是做大事的人,当机立断,道:“公主请吩咐!”

    “明天廷议,我要天师和崔太常改变立场,支持主上亲征!”

    “嗯?”

    大乘教肆虐冀州,连番击败魏军多名将领,元瑜因而大发雷霆,想要亲征讨贼,灵智表示支持,然后由太子监国,对他们十分有利,崔伯余、康静则坚决反对,亲征劳民伤财,会加重魏国现在的艰难情势,绝不可行。

    朝廷分成了两派,这段时日争吵不停,眼看着大乘教越发壮大,连济州和相州也开始有僧人造反响应,隐隐有泛滥之势,再不平定,很可能会变成心腹大患。

    元瑜被两派吵的头痛,始终拿不定主意。请灵智卜卦,灵智说皇帝以武应运,此战必克。可康静也卜了卦,卦象完全相反,说太白在西,动兵则伤主,皇帝决不可亲征。

    现在元沐兰突然要求康静和崔伯余支持元瑜亲征,康静道:“我听闻公主今日在宫里为元大将军上表,谏主上不可离开平城,还要举荐公主为帅,统兵讨贼……”

    宫里没有秘密。

    她今日刚刚见过皇帝,连元光的奏章内容都已经流传到了康静的耳中。

    元沐兰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今日面圣,已深悉主上的心意,亲征之事,不可动摇。与其纠缠于此,贻误军机,还不如支持主上亲征,快刀乱麻,尽早平贼。”

    康静想了想,道:“我之前说过星象伤主,现在不能改口,但我也不会再极力劝阻主上。”

    “崔太常那里?”

    “我负责说服崔太常,让他支持亲征。明日廷议的结果,应该会如公主所愿!”

    “等了结此事,我请主上正式下诏敕封天师!”

    “多谢公主成全!”

    元沐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康静站在观星楼的最高处,唇角溢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

    众生棋子,皆在他的局中!

    第二日廷议,元瑜破天荒的拿出元光的奏章,传阅众大臣,让他们议一议。几个老臣以为找到了凭借,慷慨激昂的要皇帝听从大将军的金玉良言,可谁也没想到崔伯余却突然叛变,表态支持亲征。

    大人们对崔伯余很是不满,骂他媚主,乃无耻小人。

    崔伯余不发一言辩解。

    元瑜其实在看到元光的奏章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会又得到崔伯余的支持,何止心花怒放,当廷严厉斥责那几个老臣,以年老昏聩、误国误主为由,免去他们的官职,勒令回家思过。

    又直接将崔伯余从太常令拜为尚书右仆射,品阶看似没有变化,实际上沉重打击了主掌尚书省的八大姓之一奚氏。

    因为尚书省多年来是奚氏的势力范围,水泼不进,可这会借着贬谪老臣们的天子威严,竟压得尚书左仆射奚斤心惊胆战,不敢出言反对。

    他不说话,属于他这派的臣子们也不敢反对,于是崔伯余顺利入主尚书省,成为掌控帝国权力中枢的宰臣之一。

    朝堂内外再无异议,元瑜遂定于四天后,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亲率五万大军出平城,前往冀州平叛。

    楼祛疾日夜不停的秘密约见北朝江湖的奇人异士,以重金驱使,让他们随时听候调遣。他的这些不寻常的举动完全吸引了内侯官的注意力,皇鸟一方面加强对高腾的保护,一方面调集人手重点监控楼祛疾的一举一动。

    元沐兰却还如往常一般,隔一两日进宫觐见皇后冯清,她摆低姿态,曲意逢迎,还献了好些珠玉金饰,两人关系突飞猛进,颇似亲生母女般慈孝两全,传到元瑜耳中,不仅老怀大慰,觉得女儿终于长大,看来灵智所说,公主出嫁,利于皇族,并不是虚言。

    但元沐兰对婚事既不拒绝,也不给出承诺,逼得急了,只是说想和高远先见一面,看看是否合心意,再决定嫁与不嫁。

    冯清想想,也是这个理,鲜卑女子,没汉人那些讲究,婚前和如意郎君见见面,说明她是真心想嫁人了。回头和高腾一说,高腾对自家弟弟有迷之自信,立刻同意,派了心腹乘快马赶往武都镇,要高远马上回京。

    这也就是高腾自恃得圣宠,敢干这样的事,身为边镇大将,无诏返京,换了别人都是死罪。

    终于到了二十六日,举行过盛大的誓师仪式,祭祀天地和宗庙,元瑜率大军浩浩荡荡离开平城。

    当天夜里,元沐兰带着四个婢女和四个宦者入宫陪伴冯清,说是皇帝亲征,怕皇后独居深宫,夙夜担忧,难以入眠,故来膝前尽孝。

    冯清无奈,只好同意。

    形影不离过了三天,冯清时不时的精神恍惚,好似会突然想起什么,情绪也变得略显焦躁,午后在苑里晒太阳时还装作随意的问元沐兰:“公主府里可有什么事,需不需要回去处理?我虽然挂念你父皇,可也信得过大魏将士的武勇,已无大碍……”

    元沐兰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趁势说道:“我回京前,命人从洛阳运回西凉的八宝翡翠金步摇,据说是姚氏藏在内府库里的绝世奇珍,算算时日,也该到了,我这就去取来献给母后……”

    听说有这样的宝物,冯清动了心,可犹豫了片刻, 道:“不用急,我知你多年料理戎机,正事很多,明日再回宫不迟。”

    元沐兰道:“也好,我明日再进宫来陪母后。对了,母后,我那八个随身伺候的奴婢就暂且留在宫里,带着他们来回出入宫禁,很是不便……”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第三十七章 夜色水吞空

    平城分三重,皇城,京城和郭城,

    郭城的南郊,有一座燕春楼。

    这座声名遐迩的青楼或许不是北国最大的,可一定是最吸引胡人贵族的所在,歌姬舞姬都是自幼从江南运来的美人,经过多年精心调理,就像是生长在大漠黄沙里的娇嫩红菱,不仅颜色好,而且更水润。

    物以稀为贵,平城的粗鄙养不出来的女郎,燕春楼里应有尽有!

    穆梵随元沐兰回京后,也是深居简出,今夜应朋友之邀来燕春楼赴约,正酒酣耳热之时,楼下大堂突然嘈杂起来,然后看到楼祛疾带着三十多名江湖高手闯进来。

    “穆兄,怎么办?”

    朋友脸色苍白,显然知道楼祛疾和穆梵之间的恩怨,他的身份不够八姓那么尊贵,无意也无力牵扯进这么大的纷争。

    铮!铮!

    跟随穆梵的部曲们全部拔出腰刀,个个严阵以待,做好了拼死护主的心理准备。不过人名树影,楼祛疾是五品小宗师,没人敢说能在他手下撑过十招,护不护得主人,且听天由命吧。

    穆梵反倒气定神闲,安慰朋友,笑道:“添双碗筷,还能怎么办?你放心,楼祛疾的胃口再大,我也喂得饱他!”眼睛扫过部曲,斥道:“刀子都收起来,整日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这是平城,不是边镇,不是洛阳,谁敢无法无天?”

    朋友哭丧着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要离开更是不可能,那样就把穆梵得罪狠了,说不定真要出了事,穆氏还得把气撒到他的头上。

    “穆兄,楼祛疾来者不善,依我拙见,不如先避一避,我知道后面有侧门可以离开……”

    “临阵脱逃,在战场上可是要杀头的!”

    老兄,你是不是打仗打傻了,你告人家通敌,这是置人于死地,人家岂能容你活着?

    楼祛疾到处笼络江湖人士,虽然做的隐秘,可大家都是圈子里的人,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敢对八姓子弟动手。

    不要命的人,你还跟他讲道理?

    与此同时,离燕春楼两个街巷的地方,数百骑紫衣戎服的内侯官正严阵以待。接到线报,皇鸟手下最得力的灭蒙之一契革神色冷峻的挥了挥手,马蹄阵阵,如雷奔腾,迅速包围了燕春楼。

    无论如何,不能让楼祛疾杀死穆梵!

    “各队守住路口,架好弓弩,若有人以武力突围,杀无赦!”

    五十名武功精湛的内侯官随着契革冲进大堂,粗暴的驱逐里面的所有客人,有些仗着身份的达官贵人不满的叫嚷喝骂,却被契革毫不留情的用鞭子抽打着赶了出去。

    内侯官的权势,凌驾于百官之上!

    不一会,人声鼎沸的燕春楼变得冷冷清清,契革踩着楼梯,身子壮实如山,发出咯噔咯噔的震动声,踹开房门,里面双方正在对峙。

    刀剑如林,光华耀目,寒气逼人。

    “楼将军,你要干什么?”契革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双方中间,直接问道。

    楼祛疾看也不看契革,冷冷道:“我要干什么,灭蒙看不出来吗?”

    “刺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楼祛疾不屑的笑了笑,道:“契革,你靠着给皇鸟舔腚才爬起来的贱奴,怎知八姓的尊贵?就算今日我杀了穆狗,也不一定会死,你信不信?”

    契革出身卑微,因天赋出众,受皇鸟的赏识,成为侯官曹用无数钱财和顶级功法喂出来的小宗师之一。

    他自幼备受凄苦,心理有些畸形,长大后极度痛恨贵族,凡是内侯官经办鲜卑贵族的案子,抄家灭族,株连蔓引,别人不愿干,他干,别人不敢杀,他杀,在贵族圈里臭名昭著,但也得到了皇鸟的信任和重用。

    “贱奴……多少年没听到这两个字,我竟然还有些怀念……”

    契革脸色平静,抽出缚在背后的双锏,浓烈的杀气弥漫开来,竟让房子内很多人手脚发颤,几乎连武器都拿不安稳。

    正当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生死宣判的时候,楼祛疾哈哈大笑,道:“穆兄,瞧把契革吓的,都说他身上的血腥气,可让小儿止啼,没想到胆怯犹如妇人!”

    嗯?

    什么情况?

    齐刷刷的目光盯着穆梵,只见穆梵也笑了起来,道:“灭蒙,楼兄是我约来的,今夜我们打算杯酒泯恩仇,又请了江湖上这么多英雄好汉来做个见证,却怎么惊动了内侯官?”

    契革饶是心坚似铁,这会也有点坐不稳了,道:“穆将军,有我在,不必惧怕楼祛疾,我奉皇鸟密令,定会保你周全……”

    “灭蒙此言差矣!我和楼兄是多年好友,牧守豫州时又是同僚,那可是过命的交情。虽然后来发生一些事,彼此间有些许误会,但是元大将军攻下洛阳后抓了楚军的不少俘虏,经过审讯,已经逐步查清,是秘府窃取了机密情报,跟楼兄无关。”

    契革惊的,道:“既然查清,为何不向朝廷禀报?”

    “我写了奏章,已交给公主,再由她转呈主上。兴许是主上最近要处理亲征之事,没空管这些小事……不过灭蒙也不用急,等主上亲征回京,总得重新审理此案,到时就真相大白了。”

    契革眼前发黑,后心冰凉,知道落入了楼祛疾的算计。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楼祛疾和穆梵演这一出戏,究竟想要干什么?

    内侯官的大部分力量是被两人吸引到了郭城,可皇城有三郎卫士,京城有左右卫驻军,造反?

    以卵击石!

    可要是不造反,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京城西,寿丘里。

    灵智从南部大人府讲完经,乘坐步撵回永宁寺的路上,遇到了突然出现的康静,他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街道中间,面前摆着一盘未完成的棋局。

    “师尊,是嵩山道人!”

    身为北天师道的天师,康静的名望极大,灵智的弟子们大都认得,无不露出戒备的神色。

    “停撵!”

    灵智前脚踏出白罗帐,后脚出现在康静跟前,长达十余丈的青石路,在他的脚下,仿佛只有半步之遥。

    两旁店铺的招旗无风舒展,猎猎作响!

    灵智的大弟子摩法舍急欲跟上,只前行三步,撞上了庞沛无匹的真气罩,根本无法寸进。再凝神看去,却好像连师尊的身影也看不清,更听不到两人的任何对话,他越是焦急,招旗的猎猎声越是如蚂蟥似的钻入耳中,听的烦躁不已,竟有股暴戾的血腥气充斥胸膛,手里禅杖猛的插入地面,青石破碎,入地三尺。

    “大师兄,凡有相皆是虚妄,言其是假非真。观自在,莫观虚妄!”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禅杖,摩法舍浑身微颤,神智恢复清明,那成排成排的招旗还是如往常垂下,远处是师尊的背影,耳中也没了那猎猎声……

    嵩山道人,好霸道的二品领域!

    “三师弟,多亏有你!”

    灵智的三徒名叫跋无竭,虽武功修为不及摩法舍,可佛法远胜,方才的箴言将摩法舍从入魔的关头拉了回来。

    棋局黑白两道,交锋厮杀正紧!

    灵智撩起僧袍,跌坐于地,道:“天师好雅兴……”

    康静笑道:“长夜漫漫,忽有所感,特来此间,请大和尚手谈一局!”

    灵智无意争锋,道:“天师诘棋第一,我甘拜下风。”

    “此非为诘棋,是为破局!”

    灵智皱眉,道:“欲破何局?”

    “公主不愿嫁高远,大和尚何必苦苦相逼?”

    灵智沉默。

    片刻后,他拈起白子,随意的放到棋盘里,道:“内行令势大,主上和皇后都已赞同,老僧顺水推舟,此局,无法可破!”

    康静抬起头,双目深邃如大海,道:“那就和贫道无关了,只请大和尚暂留一夜,可否?”

    灵智合什,道:“阿弥陀佛!”

    轰隆声中,仿佛千万道天雷击中街道,两人方圆十步内的青石砰然碎裂,几乎瞬间把那些店铺的墙壁打的千疮百孔。

    侯官曹。

    府内总是透着晦暗的色调,尤其到了夜晚,空荡荡的庭院和回廊看不到任何的人影,不是没人巡逻,而是巡逻没有必要,天下间敢闯入侯官曹的只有寥寥数人,而这寥寥数人,却绝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鸾鸟,你现在应该在益州,为何要回京?”皇鸟坐在主位,声音如冰冷的金属,不带丝毫的人气。

    鸾鸟斜斜依在椅子里,单手托腮,状极轻松,笑嘻嘻道:“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

    皇鸟淡淡的道:“我不管你,可你也别插手我的事!”

    “你能有什么正事?成为高腾的爪牙,听他的吩咐去对付楼氏和穆氏?皇鸟,”

    皇鸟太了解鸾鸟的脾性,知道和她撕扯不清,转头看向另一边坐着的元沐兰,道:“秀容公主,你越界了!现在离开,我可以当做今晚的事没有发生,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元沐兰笑道:“侯官曹奉命纠察百官,包括皇子和公主吗?”

    “不!”

    “那就对了,我做什么,你也管不着。”

    皇鸟的金属嗓音突然冒出了铁板摩擦的刺耳声,显然被两女气的不轻,道:“可公主要是越了界,我不管也得管!”

第三十八章 覆手

    “越界?”

    元沐兰脸色忽冷,道:“我是元氏的公主,天家的王姬,大魏的军帅,受大鲜卑神的祝福而降生,饮于完水,沐于难水,从北海而至平城,谁敢给我定下不可逾越的界限?皇鸟,你吗?”

    皇鸟认识元沐兰多年,她既有鲜卑女郎从苦寒之中孕育出的飒爽英姿,纵马疆场,是人人敬畏的杀神,又有江南女郎遍读诗书养出来的文雅娴静,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可从没见过她像此刻这样的咄咄逼人,沉默了半响,道:“国家自有法度,天子亦不可违,更遑论公主!主上出征前,曾命我伺察京城,凡有异动者,可先斩后奏……公主,你若再一意孤行,莫怪我以下犯上!”

    “你敢杀我?”

    “不敢!我只想请公主安居府内,两月之内,不要出府门即可!”

    元沐兰站起身,玉立堂前,无声无息,锦瑟骤变成枪,握于掌心,长发随风轻摇,美眸里全是决绝之意,道:“皇鸟的修为,京城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你根本不会武功,气虚无力,徒有其表,也有人说你只是粗通拳脚功夫,实则未入九品,不堪一击,还有人说你深藏不露,修为接近大宗师,不在灵智大和尚和康天师之下,我也曾问过师父,可师父笑而不语。今夜,就由这张锦瑟来讨教皇鸟的高招,也好解开心头迷惑。”

    皇鸟面无表情,道:“这里是侯官曹,不是江湖人的厮杀场,我是皇帝御封的侯官令,不是占山为寇的山贼。你若有罪,依照律法,所有的白鹭官都可擒可杀,不必我动手。”

    “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元沐兰腾身而起,如玉女穿梭,逼近皇鸟身前三尺之地。同时从屏风后、窗户外和大堂门前冲进来二十多名内侯官,或张弓弩,或擎刀剑,齐齐往元沐兰身上招呼。

    “反了你们,敢对公主出手?”

    鸾鸟懒洋洋的声音仿佛从幽冥深处透出来的诡魅之音,一老妪突兀出现在元沐兰身后,耷拉的眼皮只余细小的缝隙,佝偻的腰背好似煮熟了的河虾,鸡爪般干瘦的双手却提着两枚重达百余斤的黄铜瓜锤,她站在那,分明弱不经风,可给人的感觉比平城的山岳还稳几分。

    那百余名内侯官竟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身子,侯官曹谁人不知素阙机的鼎鼎大名?皇鸟的威严,来自内侯官的精悍、凶狠和人多势众,可鸾鸟的威严,几乎有八分来自于素阙机。

    黄铜瓜锤沾染的脑汁和骨肉残渣,甚至比铜锤本身更重!

    何况,鸾鸟的话也提醒了他们,元沐兰可是当朝的公主,不仅最受皇帝的宠爱,还有六镇将士的拥戴,最可惧的,她的师父,是大宗师元光!

    不管是抓了元沐兰,还是伤了元沐兰,魏国的天,马上会倾覆一半!

    也就这片刻的迟缓,元沐兰已到了皇鸟跟前,锦瑟施展出迄今为止妙之巅峰的枪法,星光璀璨,铺洒出万千幻境,然后凝聚一点,指向他的咽喉。

    皇鸟纹丝未动。

    枪尖没入肌肤半寸!

    元沐兰的眉心蹙成好看的川字,道:“你,真的不会武功?”

    皇鸟平静的道:“朝廷八部大人,各部尚书,诸曹掾属,又有几人会武功?我要杀人,多得是江湖人俯首听命,就算修为练到小宗师,也不过是我座前的奴仆和鹰犬罢了。练武何用?”

    元沐兰不敢大意,锦瑟还指着皇鸟的喉咙,道:“至少此刻,你不会束手就擒!”

    皇鸟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道:“公主,你刚才还说身上流淌的是大鲜卑神的血脉,可你苦练武功,就是为了背弃祖灵的祝福,干出忤逆的勾当吗?”

    元沐兰笑道:“拿住了你,就是忤逆?”

    皇鸟闭目,道:“多说无益!你赢了,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请皇鸟下令,侯官曹立刻撤回来,不要插手宫里宫外的所有事……”

    “为什么?”

    “我想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找到真正祸乱社稷的国贼!”

    皇鸟道:“好!”

    “就这么简单?”

    “生死在你手里,我似乎别无选择!”

    元沐兰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扭头看向鸾鸟,鸾鸟耸耸肩,无所谓的道:“你说了算,我只是来凑热闹的……”

    燕春楼。

    虽然被眼前的状况搞的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契革毕竟是侯官曹出身,有罪论罪,没罪按有罪论,他黑着脸,道:“你们喝酒我不管,楼祛疾被勒令在家思过,无诏擅自出府,领着数十名江湖恶徒招摇过市,且跟我去侯官曹走一趟。”

    穆梵皱眉道:“灭蒙是不肯赏我们薄面了?”

    “国法无情,休得多言。来人,抓了楼祛疾和一干恶徒!”

    “好大的胆气!”

    穆梵掀了桌子,道:“我要看看,谁敢动手?”

    契革非但不怕,反而兴奋的瞪着眼睛,道:“穆将军,你可想好了,和侯官曹作对,九死无生!”

    “哈哈哈!”楼祛疾大笑,道:“区区贱奴,披了侯官曹的人皮,竟敢这样妄自尊大,你试试看,今夜到底是谁,九死无生!”

    穆梵的部曲和楼祛疾带来的江湖人,全都拔刀对着契革,千钧一发之时,有白鹭冲入楼里,道:“皇鸟有令,召灭蒙立刻回府。”

    契革一愣,道:“我这就抓了楼祛疾……”

    “皇鸟的原话,让契革立刻回府,不得迟延!”

    契革恶狠狠的盯着穆梵和楼祛疾,眼睛里的血色浓的几乎化不开,他终究还是不敢违抗皇鸟的命令,带着人离开了燕春楼。

    确认内侯官全部撤离,穆梵这次松了口气,苦笑道:“楼兄,公主到底要干什么?事情闹的这么大,该如何收场?”

    楼祛疾也觉得浑身脱力,敢和侯官曹硬来的不是没有,可硬来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例。

    “公主自有公主的谋算,你我听命行事,其他的顾不得那么多了!”

    随着皇鸟下令,除了契革,闻讯前往探查灵智和康静对弈的人也撤了回来,之前还空荡荡的侯官曹变得拥挤起来,五大灭蒙和十二名龙雀已经知道皇鸟被元沐兰挟持,要不是鸾鸟出面弹压,并保证皇鸟的安全,他们真的要不管不顾的冲进去救人。

    “人马我都调回来了,接下来要干什么?”皇鸟问道。

    “等!”

    元沐兰还是站在皇鸟面前,手里的锦瑟枪平稳的没有发生一丝颤抖。

    “等?”

    “等宫里的消息!”

    皇鸟闭口不再问。

    “你不好奇,宫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侯官曹的职责,在皇城之外,宫里的事,和我无关!”

    ……

    梆子响起,子时已至。

    一个戴着赤色鸾鸟面具的女郎进入侯官曹,禀告道:“公主,果如你所料,今夜人赃俱获,已擒住在慧光殿内,现由丘六颂看管,并没有惊动其他人。”

    这女子是鸾鸟的替身之一,五品小宗师,冒充元沐兰的婢女跟随她混入了宫禁。

    “好!”

    元沐兰收了锦瑟,对皇鸟躬身一礼,道:“请皇鸟和我同行,去看一看祸乱社稷的那人!”

    皇鸟点点头,取出皇帝御赐的太常宝剑,道:“走吧!”

    说完当先往外走去,元沐兰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今夜所有的事都在皇鸟的预料当中,连他被自己一枪制住,都像是故意装作失手,然后给予全面的配合。

    有皇鸟和元沐兰同时出现,守宫门的宿卫并没有怀疑,开门放了众人入宫。等到了慧光殿,看到龙床上赫然躺着冯清和高腾,两人还维持着男上女下的姿势,衣物全无,丑态辈出。

    他们被点了穴道,口不能言,可眼神里的惊恐和绝望却清晰的流露出来,皇鸟依旧是那张了无生气的脸,甚至没有因为眼前这个,道:“公主,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听候吩咐!”

    “请侯官曹出手,控制住高腾在宫里的心腹共五十七人,这是名单!”元沐兰递过来一张名单,皇鸟接过后扫了一眼,道:“然后呢?”

    “请鸾鸟会同内大将军尉迟金雀,统领三郎卫士和左右卫,清剿依附于高腾的朝廷三品以下官员和武将,遇到反抗,可杀无赦!”

    “好!”

    “八姓之中,楼氏、穆氏可以信任,八姓之外,崔氏、郑氏可为臂助,得此四姓,足可稳定平城局势!”

    “公主呢?”

    “我要星夜兼程赶往军中,向父皇禀明今夜发生的事,另有旨意抵达之前,平城由皇鸟全面负责,鸾鸟和尉迟金雀协助!”

    这是直接架空了外朝,由内朝暂时接管了平城,皇鸟有御赐的太常剑,可代天巡狩。太常剑是皇帝佩剑,非臣子所用,赐给皇鸟只是示以恩宠,但当此乱时,却又是莫大的杀器。

    “我离开之后,命东、南、西、北四位中郎将封锁四门,严禁任何人出入,城内全面戒严,除巡逻军外,人畜敢于街道行走者,杀!”

    “诺!”

    杀气凌然,雷厉风行,安排好诸多事宜,元沐兰单身匹马出城,直奔亲征大军而去。

第三十九章 齐妫

    元瑜率大军刚离开三日夜,随行还有众多文臣,行程不过一百余里,元沐兰骑乘快马,只用了半日就追上了。

    入营拜见之后,屏退所有侍从,禀告了宫中的丑事,元瑜震惊之余,犹自不信,可也知道元沐兰不敢撒谎,京城必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他已无心征伐,勒令三军暂住,兵权交给骠骑将军于谨,带了两千名百保鲜卑,和元沐兰连夜驱马赶回平城。

    入宫之后,元瑜没直接去见皇后,而是命皇鸟抓来冯清的贴身小黄门,不用动刑,小黄门吓得半死,一五一十的供述了高腾和冯清的丑事。

    元瑜拔出皇鸟的太常剑,剖开了小黄门的胸膛,剜出心脏,又用脚踏踩的细碎,挥剑疯狂的劈砍尸身,鲜血溅到脸和衣服,看上去暴虐残酷之极。

    哐当!

    发泄过后,太常剑坠地,元瑜踉跄着坐到床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代雄主,睥睨四海,此时此刻竟显出了几分普通男子的失意和伤悲。

    他是少年天子,和冯清结合的婚姻,虽然掺杂了皇家和大部族间的利益交换,可两人却是难得的琴瑟和谐,彼此恩爱。

    可以说后宫嫔妃众多,冯清独得专宠,元瑜怎么也没想到,青梅竹马的爱人竟然会背叛,并且和一个没有去势的阉人勾搭成建。

    这不是侮辱了天子,而是侮辱了那孤家寡人的天子之路上,曾经最怀念的纯净的记忆!

    元瑜突然问道:“侯官曹为何没发现此事?”

    皇鸟的回答不卑不亢,道:“后宫不在我的职权之内!”那是内行曹的势力范围。

    “那公主又是怎么知道的?”

    元瑜疑心大起,面色不善,连皇鸟都不敢越界伺察宫闱,元沐兰的手倒是伸的够长。

    她想干嘛?

    朕还没死呢!

    “这个已经查清楚了。”

    皇鸟不易察觉的握紧了手指,道:“陛下离京,公主怕皇后忧虑成疾,搬入宫里和皇后朝夕相伴,以尽孝心。不过,公主乃三品小宗师,人又聪慧,偶然发现了高腾和皇后之间的丑事……”

    “原来如此,倒是难为她这般果决……”

    元瑜容色稍霁,没怀疑皇鸟为元沐兰开脱,毕竟不久之前,元沐兰还用锦瑟差点杀了皇鸟。两人或许不会因此敌对,但也不会联手欺瞒君上。

    其实皇鸟心知肚明,元沐兰此次是有备而来,绝不是如她所说,住在宫里时偶然发现异常。高腾身为内行令,经营后宫多年,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再怎么情热冲动,也会因为顾忌公主而有所收敛,又怎么可能和皇后露出马脚?

    实际情况也确实如皇鸟的猜测,元沐兰是从于忠那里得到了高腾和冯清有染的消息,回京后被强势逼婚,别无选择,只能把事情闹大。

    她算定元瑜在京时,君威尚存,两人并没有多少机会幽媾,可一旦元瑜离京,食髓知味的皇后忍不住,追求刺激和征服欲的高腾更忍不住。

    可元沐兰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在宫里安插眼线,不可能掐准时间,恰到好处的捉奸在床,只好用计以陪伴为借口,硬生生缠住了冯清三日,直到冯清神思恍惚,目如春水,知道火候差不多,然后借故离开,说好明日再来作伴,给她留出一夜的时间。

    果然,元沐兰刚离宫不久,冯清就在慧光殿迫不及待的召见了高腾,并赶走了殿内服侍的大部分宫女宦者,只留下几个知道根底的心腹,也都远远的躲开到偏殿,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墙根好听,可谁嫌命长呢?

    丘六颂也是化作元沐兰的八名奴仆之一,以他的修为,轻易的避开所有人,将冯清和高腾控制住,让鸾鸟替身出宫报信。

    “从现在开始,我许你伺察后宫,上至皇后,下至宫奴,皆可监视,凡举动乖张,秽乱宫禁者,皆要从重处置,绝不姑息。”

    “把高腾送到南狱,你好生审讯,问出他去势未净的前因后果,无论牵扯到谁,都追查到底!”

    “命尉迟金雀暂时统率平城诸军,继续戒严。”

    ……

    元瑜连续下了十几道旨意,道:“去办吧!让沐兰和鸾鸟先回府歇息,有话明天再说。宫外若有大臣求见,也全都拦住,我今天谁也不见!”

    “诺!”

    皇鸟转身离开,在他的背后,元瑜枯坐着,昏黄的阳光透过窗楹照在他的侧脸,满面的疲惫之色,仿佛顷刻间,这位聆听着漫卷的马蹄,踩踏着无数的尸骨,一手缔造了强盛帝国的魏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十岁。

    慧光殿。

    冯清木然坐在椅子里,双目呆滞,虽然裹着厚实的锦裘,可浑身上下,仍旧如坠冰窟。每当有风声响起,她就会惊恐的缩成一团,就像那晚丘六颂突然出现在床边,出手制住他们的那缕指风。

    偷人的极致欢愉,忘掉所有的激烈碰撞,然后戛然而止,如同摆放在食盘里的佳肴,被那一双双或惊颤或戏谑的目光缓缓吃掉。

    她真的后悔了!

    殿门吱吱打开,元瑜出现在冯清的视线里,她先是惧怕的往回缩,忽然又清醒过来,现在不求情,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陛下,陛下,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念在多年情分,不要废了我,不要杀我……”冯清扑过去抱住元瑜的大腿,泣不成声。

    元瑜俯首望着冯清的俏脸,痛苦的道:“阿倾,你……你和那阉奴私通时,可曾记得我们夫妻多年的情分?”

    “麒麟儿,都是高腾,高腾诱逼的我……”冯清顾不得和高腾在恩爱时说了多少海誓山盟,大难临头,死一个总比共赴黄泉好,仰着头,珠泪顺颊而流,故意念着刚成亲时的两人的亲昵小字,道:“我起先也不知他没有去势,酒后不慎让他得手,后来他就屡次用此事威胁……陛下,高腾是内行令,宫里的奴婢全听他的命令,我要是不从,怕是早被毒死了……”

    元瑜静立良久,还是没有忍心废了冯清,道:“冯氏一门自太祖开始就和皇族联姻,贵不可言,不能因你一人坏了名声,我不会废了你,也会保留你皇后的尊严和威仪,但是你自己要明白,终究是不同了,即日起你住到晖章殿,无诏不得外出,且太子和诸皇子也不再晨昏定省进宫问安。阿倾……不,皇后,望你好自为之!”

    “麒麟儿……陛下!”

    元瑜拂袖而去,冯清萎靡于地,哀嚎声凄惨无比。

    太平观。

    元沐兰夜里登门,见到康静,道:“多谢天师出手,要不然前夜的局势不会那么快就稳住。”

    康静笑道:“和大和尚手谈一局,感悟颇深,是我该谢公主才对。”他和灵智交手一招,然后下了半局残棋,等三郎卫士出动,全城封禁,知道大局已定,康静抽身而退,灵智不是他的对手,阻拦不得,只能目送他离去,悻悻然回了永宁寺。

    “灵智……修为如何?”

    “菩提功真乃世间妙法!”

    言外之意,灵智终究是差了些,这也验证了元光的评鉴,灵智的菩提功略有瑕疵,应该是无望大宗师了。

    元沐兰心里笃定,道:“主上明日会召见天师,若问起和灵智动手的缘由,尽可推到我身上就是。”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康静现在连正式的封号都没有,其实根本没资格掺合这么大的事件里去,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全数推给元沐兰,才是上上策。

    “内行令呢?”

    “高腾还没死,但被下了南狱,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由于侯官曹封锁了宫禁,三郎卫士封锁了京城,宫里的消息传不出来,康静只知道高腾因罪被抓,生死不知。

    魏国有南北二狱,北狱又叫北署狱,类似于廷尉狱。南狱全称是南台狱,相当于楚国原司隶府的黄沙狱,是侯官曹的关押犯人的治狱。

    从南狱成立至今,被抓进去的人,能够活着出来的万中无一!

    “那,高远呢?要提防他狗急跳墙……”

    “高远在来京的途中,鸾鸟已经派素阙机带人候在半道抓捕。天师放心,高远只做了两年武都镇的镇都大将,镇军,他指挥不动!”

    “既然如此,老道要提前恭喜公主,日后定可嫁得如意郎君。”

    元沐兰搞出这些事,起因还不是为了不嫁给高远那个废物?她落落大方,也不扭捏,笑道:“承天师吉言!”

    两人又说了会话,一青衣女郎进屋内奉茶,康静指着她道:“公主,这是我未入道时的俗家侄女康齐妫,因我那可怜的兄嫂先后逝去,留她一人孤苦无依,故来平城投靠于我。今后若是有闲暇,还望公主照拂一二。”

    元沐兰看过去,见康齐妫生的花容月貌,虽举止略显拘谨,但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竟是北方少有的绝色,明白为何康静会特地把她叫来给自己认识,笑道:“既是天师的亲人,平城就是她的新家,若有不长眼的敢袭扰女郎,只管报我的名号。”

    美人无罪,怀璧其罪!

    康静大笑,道:“齐妫,还不谢过公主?”

    康齐妫轻咬红唇,盈盈下跪,脆生生的嗓音如黄鹂般婉转动听,道:“贱女多谢公主厚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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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