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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入山

    紫阳山横跨东西,其麓险绝,几疑无路,有银沙十里,鸟道盘折,上与天齐。左右为都旁岭和萌竺岭,后方是奔流的潇水,两岭之间是广阔的潇湘谷地,也是进入紫阳山唯一的道路。

    张槐道:“据这一年多来的查探,山前应该有固定的明哨五处,暗哨的位置每天都有变化,数量不一,有时多有时少,也可能是探子没有发现。我大军进入谷地,依赖大雪能暂时隐匿形迹,可要是接近三里,恐怕会被哨位发现。”

    其实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出征之前消息没有泄露,当大军成功抵达紫阳山,捣毁六天已成定局。

    问题在于,紫阳山太大,若是瞧见形势不妙,六天的首脑提前逃跑,不能克竟全功,未免遗憾。

    “不急,等!”

    这时消失了半天的清明突然出现,交给徐佑一张图纸,摊开来看,正是紫阳山的山势巡防图,图中详细的标明了今夜的明哨位和暗哨位,其中两个暗哨的位置隐蔽之极,若非提前知晓,定然会错过去。

    除了哨位,还有登山的三条途径,后山可以用来撤退的几个重要关口、渡口,以及具体的兵力配置和巡夜口令。

    因为这张山势图,紫阳山再没有任何秘密!

    张槐十分震惊,秘府神通广大,爪牙无数,上至王公,下至黎庶,都在秘府的掌控之中,当然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往酆都山安插奸细,这他能够理解,但是看这张山势图,分明是少数高层才能知晓的内幕,难道说六天里有什么重要人物是徐佑的棋子?

    “景逸,进攻紫阳山由你全权指挥,我的近卫都也交给你统领,他们擅长山地作战,可用来前锋开道,无往不利。”

    徐佑的近卫全是从各军挑选出来的精锐里的精锐,不仅身手厉害,纪律性强,而且经过尸山血海的侵染,单兵作战能力为各军翘楚,协同作战能力更是天花板,五百人足可顶五千雄兵。

    “大将军,你……”

    “我和宁真人等先行一步,帮你清除沿途的哨位,再潜入天宫内部,择机杀掉几个天主,放几把火,咱们里应外合,破山更易!”

    这是典型的斩首行动,和六天交手,更类似于江湖纷争,而不是两军对垒,按部就班可以胜,但人家要跑,也拦不住。

    “不行!”

    张槐断然拒绝,道:“大将军万金之躯,坐镇指挥即可,岂能以身犯险?六天只不过疥癞之患,今夜杀不尽,还有明日,明日杀不尽,还有以后,并不值得大将军这样拼命!”

    他是真心实意,若徐佑在这出点差错,皇帝和张氏怪罪下了,如何担待得起?

    “当年白贼之乱,都明玉被孙冠分尸,多达数千名六天的教众不分老幼,拖家带口,喊着‘六天治兴,三教道行’的口号慷慨入水赴死,那个惨烈的场面,十年过去,依然印在我的脑海里。”

    徐佑的语气冰冷的可怕,道:“景逸,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六天能从东汉末年苟延残喘至今,是因为他们有着疯子一样的信念,只要残余火种,十年后、五十年后、甚至百余年后,照样还会发展壮大,肆虐地方,祸国殃民。今夜,我们在和六天的斗争中首次占据了主动和先机,更要不惜一切代价,摧毁六天的筋骨和血肉,绝不能放走一人!”

    张槐很少从徐佑身上感觉到如此浓郁的杀机,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侯莫鸦明见状,笑道:“卫将军不是武道中人,不知小宗师的手段,此次追随大将军的小宗师足有十人之众,别说六天的酆都山,就是孙冠的鹤鸣山也来去自如,你且安心,我们定能保大将军不伤一根毫毛。”

    若仅以武力对比,徐佑和朱信是二品,大宗师之下,再无敌手,袁青杞和侯莫鸦明是三品,清明、方斯年和竺无尘是四品,沙三青、白易还有另两人都是五品,完全碾压六天。

    然而紫阳山是六天经营多年的巢穴,个中情形不甚明朗,贸然进入,危险成倍数的放大,张槐还要劝说,“就这么定了,服从命令!”徐佑丢下一句话,身影攸忽消失在大雪里,袁青杞等人也紧跟着去了,张槐默然片刻,猛的转身,道:“鲁纬,你率一千人绕到后山,封锁所有关口,如有逃跑的逆贼,迫使其投降,拒不投降者,杀无赦!”

    “诺!”

    “王延昌,你率两百弓弩手和三百刀盾兵守在前山,如有漏网之鱼,能抓则抓,不能抓全都射杀!”

    “诺!”

    张槐拔出宝剑,指着山势巡防图,道:“等山中起火,近卫都为前锋,缘石阶而上,迅速占领盘龙坡、柏树坪和清水桥,尤其清水桥是深入紫阳山腹地的必经之路,若此桥被断,我们只能绕行山涧再寻路上山,不仅贻误战机,而且置大将军于险境。所以,贵部必须确保清水桥在手,以方便我后续主力一千五百人安全通过清水桥……”

    徐佑的近卫军已扩充到五千人,由苍处负责统领,下设十都,每都五百人,这次率领近卫都的都候是周虎,名不如其人,他身材瘦小,脸颊无肉,唯双目精光四溢,浅浅的刀痕从眉角开到耳后,昭示着某次死里逃生的过往。

    周虎掷地有声,道:“近卫都在,清水桥在!近卫都不在,清水桥依然在!”

    “好!”

    张槐能感受到周虎身上纯粹的军人气息,就像是藏锋的剑,出鞘必定光芒四射,他又暗暗比较近卫都和平江军,竟悲哀的发现,若是明刀明枪的叫阵,他带来的三千人未必是这五百近卫都的对手。

    西征之前,平江军和徐佑麾下差距并不算大,可西征之后,参战的各军都得到了急剧的提升,平江军偏安湘州一隅,已经落下太多。

    等剿灭了六天,必须尽快出发征讨天师道,军队是战场上打出来的,靠练,练的出精兵,练不出能打胜仗的精兵。

    明哨一。

    五个人抱着刀,卷缩在木屋里,一人抱怨道:“大过年的,守着耗子不拉屎的前山,别人喝酒吃肉赌钱玩女 人,就咱哥几个倒霉……”

    “呸,倒霉个姥姥!还不是头得罪了明武天宫的六夫人,这故意折腾咱们呢!”

    “就是!轮值轮到,那没话说,可明明该戌队了,凭什么让咱亥队来蹲?”

    队主心里也不爽快,每人踢了一脚,骂道:“就你们牢骚多,负责前山哨位的天干地支共二十二队,每轮需要八队到十二队,两天轮值一次,今夜轮到咱们,明夜不就能休息了?争争争,争个屁!”

    骂骂咧咧的时候,最早抱怨的那人突然睁大了眼睛,队主还没反应过来,喉咙一痛,鲜血喷射出不规则的弧线,他捂着脖子倒地的时候,似乎看到一个犹如鬼魅的身影,顷刻间杀死了另外四个弟兄,然后又突然消失不见。

    就像清明突然出现那样。

    得!

    再不能偷看六夫人洗澡了——这是戌队队主最后的念头。

    明哨二。

    甲队是各哨位最负责的队伍,哪怕是除夕夜,五人也都眼睛不眨的通过木屋的瞭望孔盯着山路那头的动静。

    嗤!

    仿佛毒蛇吐信的声音,木门无声破碎,一根明显是临时折断削尖的竹子刺入了甲队队主的心脏,旁边那人机灵的想要吹响警报,竹子张眼睛似的离开队主,嗖的从他的口中穿过,然后飞蛇乱舞,打烂了另两人的脑袋。

    最后活着那人吓尿裤子,双腿发软,想要开口求饶,竹子再次击穿了他的心脏!

    沙三青出手,快、准、狠!

    接着是明哨三、明哨四和明哨五……

    ……

    暗哨一和暗哨二只隔了二十米。

    一人藏在六七丈高的巨大树木上,一人藏在狭小的山洞里,互相之间可以看到,山洞里的人负责东面拐弯处的视野,巨木上的人负责西面的视野,谁若出事,另一人立刻就能发现。

    雪愈发的大了。

    飘逸的身影如穿云雀般横掠过层层叠叠的密林,呼啸的风声掩盖了白易的行迹,他就像随风而起的浮萍,浑没有半点的分量,每当需要换气的时候,足尖轻点树叶,然后又可以飞速的前行。

    入了五品山门,白易的轻功冠绝天下,无人可及。

    接近巨木,白易双手抓住树干,轻盈的连树干上的雪都没震落分毫,如履平地般来到最高处的树冠,暗哨一还在聚精会神的盯着前方,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不速之客。

    举手成刀,砍在脖颈,凝聚成点的真气瞬间爆发,切断了所有的生机,可是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咋看上去,像是被冻僵了一样。

    然后从树冠如离弦的箭,俯冲飞向山洞,迎着暗哨二惊诧的眼神,弩箭发出,透过头顶百会穴,把他死死的钉在了地上。

    暗哨三,暗哨四各有两人,全由侯莫鸦明出手,他是三品之尊,用松针作暗器,连面都不用露,直接把这四人射成了刺猬。

    ……

    清明、侯莫鸦明、白易和沙三青四位小宗师同时出手,干脆利落的清除了所有威胁,徐佑一行没有走正常的进山道路,而是绕到东边的悬崖,借助崖壁上凸起的石头和生长的灌木攀援而上,到了顶端再走北阴口,用飞爪横渡鸟坠涧,来到了紫阳山的中腹。

    钻过几个深邃的山洞,眼前豁然开朗,起伏的六道山脉像是开屏的孔雀羽毛,流泉飞瀑,峰回谷幽,隐约可见六座宫殿藏在茂密的森林里,高高低低,如同蜿蜒的龙,从山脉尽头露出精美的飞檐和长长的白墙。

第十一章 剿灭

    这里深入紫阳山腹地,人迹罕至,若走山路,迂回曲折,很难找对地方,就算偶尔有打猎的山民误入,也会早早的被六天安排人或者猎物引开,再加上和零陵县府同流合污,又编造了很多猛兽吃人的流言,故而隐藏多年也没有暴露。

    此地风景秀丽,奇花异草遍布,数道飞瀑从山巅轰鸣而下,汇聚到山腰的谷地形成了一潭清湖,冬无极寒,夏无酷暑,相当宜居。

    六宫的形制并无太大分别,建造的位置也很凌乱,没有标识,没有规律,从表面看分不出各宫所在。

    袁青杞低声道:“怎么办,不知道绝阴天宫的所在,难道要一座座天宫打进去吗?”

    徐佑摇头,指着距离他们最近的那座宫殿,道:“这里应该是七非天宫,天主卢泰曾和左彣、清明交过手,此人以音律入武道,晋升四品,不容小觑。”说完又是一指,道:“七非天宫东侧往上数里

    是司苑天宫,天主陆令姿已脱离六天,此宫声势大衰,可忽略不计。再往下数里,接近湖畔的是照罪天宫,天主多年未曾露面,姓甚名谁,武功修为深浅,并无准确的情报,这也是今夜唯一可能会发生的变数。七非天宫西侧是明武天宫,天主兰六象武功繁杂,精通万象,实力不容小觑,旁边是罗杀天宫,天主年归海据说已经身死……”

    停顿了片刻,望着最后那座宫殿,道:“这就是绝阴天宫,据说大天主和孙冠交手受了重伤,现在恢复怎样,无人知晓……”

    袁青杞心里有了和张槐同样的震惊,从山势巡防图的突然出现开始,再到对六大天宫的位置一清二楚,徐佑透露出的不仅是秘府收集情报的强悍能力,还有那种洞悉一切、乾坤在握的神秘感。

    因为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秘府究竟通过什么手段把六天摸排的这样清楚明白,可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能过问。

    徐佑既然没有明言,自是不方便透露,两人的关系匪浅,但归根结底,她不是张玄机和詹文君,不该逾越的,要恪守分寸。

    “今是除夕,所有天主、诸将军夫人、五伤官等都会聚在绝阴天宫饮酒作乐,擒贼擒王,只要把这批首脑一网打尽,余下的教众交给张槐处置即可。”

    之所以选择除夕动手,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徐佑开始下令,道:“清明,你负责找到宴会囤积酒水和食物的地方,山鬼、春酒,有什么毒放什么毒,等看到司苑天宫和七非天宫起火,再找到六天的粮仓,也放一把火烧了。白易,你负责潜入司苑天宫和七非天宫,两刻钟后放火,火势越大越好,若遇反抗,不必留活口。其他人跟我去绝阴天宫,魏恒、王康(秘府的两个小宗师)守在宫外警戒,看好退路,进殿之后,宁真人、竺无尘对上兰六象和卢泰,侯莫鸦明缠住鬼师,方斯年、沙三青拦住那些将军夫人和五伤官,朱信压阵,我亲自会一会大天主。”

    “诺!”

    所有人俯首听令,包括袁青杞在内,她不是第一次与徐佑合作对敌,当年围杀白长绝两人就紧密合作过,只是那时地位对等,情报和计划也全部共享。这次围剿六天,徐佑威严日盛,言行举止都让人觉得有几分敬畏,做事更是霸道,说一不二,她也从地位对等的合作者变成了绝对的从属……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却也心甘情愿!

    一行人避开各处巡逻的小队,来到绝阴天宫外,说是宫殿,其实更像是依山傍水而建的别墅,只是参照宫殿的形制用了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玉璧等,层甍反宇,飞檐拂云,穷极伎巧,奢靡无度,比起孙冠的天师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自称三天正法,一个自称六天治兴,

    然而,让别人去死的同时,金字塔的顶层却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

    宗教的本质是什么?

    千百年来,无数哲学大家给出了无数个答案,也因此诞生了无数的宗教教派。本质是什么?或许没有正确的标准答案。

    但是,宗教的共同点是什么?

    那就是没有穷的神,也没有穷的神的代言人!

    隔着二十步远,可以听到殿内喧哗的笑语欢声,徐佑没打算施施然走进去装个逼,再说点四六不靠的废话,六大天宫粗略估计有两千多人,人人皆兵,真要是惊动了打起来,他们也只能暂退,等张槐大军挺进后再发起进攻。

    可到了那时,六天的头头们早跑的连脚印子都找不着了。

    偷袭,偷的就是出其不意!

    砰!

    殿门破裂,徐佑如缩地成寸,眨眼间掠过大殿数百步的距离,直冲主位上坐着的大天主。

    他的下首,是苦泉,也是六天的少主。

    时间似乎被冻结在某一刻,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慢放的一帧一帧的画面,从迷茫到惊讶再到骇然,呆呆的看着徐佑到了大天主跟前,宿铁刀划过蕴含至理的轨迹,噗嗤,头颅飞起,血流如注。

    嗯?

    替身!

    徐佑瞬间反应过来,就算大天主重伤未愈,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授首,刀势不停,身随影动,砍向下首的苦泉。

    苦泉双足点地,双手平推,案几撞向徐佑,身子倒飞而起,宽大的袖口飞出八枚染了剧毒的袖箭,上下左右,封死了徐佑的路线。

    浩瀚无匹的刀风如江水拍岸,八枚弩箭粉碎成末,根本挡不住徐佑分秒,苦泉脸色大变,正欲变招,却突然失去了五感五识,外界的声音消失,风的流动听不见,连光也似乎凝聚到了刀尖那一点的寒芒,他运转真炁,正要拼死一搏,突然丹田被点中,如同被切断了线的风筝,经脉的真炁无根可依,霎时错乱无序,猛的吐了口血。

    领域散去。

    冰冷的宿铁刀架在脖颈,徐佑望着他,微微笑道:“多年未见,你亦入五品,成了小宗师,真是可喜可贺!”

    苦泉没和徐佑照过面,听他的话云山雾罩,道:“你是谁?”

    徐佑没有回答,转头看向殿内,沙三青善殳法,长殳如长龙,最适合群战,殳影一起,二三十人过不了他的防线。

    方斯年七身七手七安般,造化无穷,比沙三青更适合群战,每次出手,必有人中招吐血倒地,眨眼间,周身五尺之内,躺了好几具尸体。

    袁青杞和兰六象战作一团,竺无尘找上了卢泰,只是没有发现鬼师的踪迹,所以侯莫鸦明很不讲武德的选择偷袭卢泰。

    为什么?

    因为卢泰看起来好欺负!

    卢泰以音律入武道,最擅长攻击心神,待你心神失守,便是他案板上的鱼肉。可竺无尘和尚出身,念经入定只是寻常,又练就金刚不坏之体,心神之坚毅,世间几乎不做第二人之想。

    一物克一物,就像战士近身了法师,竺无尘完克卢泰!

    卢泰纵身飞起,笛子横扫,发出呜咽的哀鸣,竺无尘见他袭来,不闪不避,口宣佛号,铜钵大的拳头对着脸就是一下。

    拳风之烈,如刀子割了肌肤,卢泰的笛音惑魂对竺无尘完全无用,又不敢硬接这一拳,只好闪避后退。

    可这一退就再也无法进前半步,竺无尘一拳又一拳,看似毫无章法,实则仗着金刚不坏的硬功,让卢泰只能被动防守,处处受制,十成的功力发挥不出来七成。

    两人闪电般交手了五招,卢泰连一个完整的音符都没有吹出来,这在他成为小宗师后的十年里绝无仅有。

    就算兰六象也不敢这样对待自己,卢泰恼羞成怒,手一震,笛子断成七节,呼啸着成圆形罩向竺无尘的光亮的大脑袋。

    一时间鬼音肆虐,闻者惶惶,这是卢泰的独门杀招,只要竺无尘再敢仗着金刚体不闪不避,笛子夹层里暗藏的七七四十九枚飞针就会取了他的性命。此针专破真炁,见血封喉,不知多少敌人栽倒在这诡术之下,卢泰紧跟着突进,伸手成爪,如鹰扑兔,攻向竺无尘的心口。

    就算侥幸躲了飞针,也躲不过他这一爪!

    啊!

    正在这时,后心剧痛,刀尖透过胸膛,卢泰艰难的回头,看到了满脸歉意的侯莫鸦明。

    “我……我以为你武功还可以,应该能躲过去……”

    竺无尘只是猛,不是憨,卢泰明知他金刚不坏,还用了这样自毁兵器的招式,定然含有玄机,当即后退三尺,僧袍脱掉,凌空裹住了断裂七节的笛子。

    机关触动,七节互撞,飞针四射而出,将旁边围攻沙三青和方斯年的将军夫人们射死了十几个。

    至于卢泰,他已看到侯莫鸦明鬼鬼祟祟的摸到了卢泰身后,对这个胡人来说,不存在二打一胜之不武的顾虑。

    所以,卢泰看着竺无尘没中招,又被侯莫鸦明嘲讽,带着屈辱的神色,砰然倒地死去。

    袁青杞和兰六象的交手又是一番景象,袁青杞剑法通神,每出招都似九天仙子落凡尘,充满了潇洒写意的意象。可兰六象精通百般兵器和各家武技,修为虽不及袁青杞,可胜在经验老到,见招拆招,竟丝毫不落下风。

    想当年,兰六象可是被白长绝追杀千里仍然逃脱,袁青杞再厉害,比起白长绝还差点火候。

    “起火了,两宫起火了!”

    外面巡逻队刚发出警报,又有人连滚带爬的冲上山来,高呼道:“官军攻山了……”

    兰六象再看四周,苦泉被徐佑控制,卢泰身死,六大天宫所属的那近百名将军夫人竟被区区两个小宗师拦住,他是认识徐佑的,朝廷的大将军在此,大军还会远吗?心知大势已去,虚晃一招,逼退袁青杞,刚要转身遁走,突然听到耳中传来一人低沉的声音:

    “天主留步!”

    阴阳鱼图当头而至!

    兰六象顿时陷入了狂风肆虐的沙漠里,目不能视物,双脚更像是绑了千斤巨石,无法移动。

    又是二品小宗师!

    白长绝不是死了吗?

    兰六象彻底没了斗志,哪怕六天巅峰之时,也凑不够这么多小宗师,更何况还有二品,他喊道:“我投降!”

    “嗯?”

    朱信没想到六天还会有投降的天主,沉吟数息,运指如飞,给兰六象周身下了十三道禁制,确保他无法解开,然后收了领域。

    腾出手来的竺无尘和侯莫鸦明前去支援沙三青和方斯年,战况开始一边倒,当百余名六天的中层骨干死伤殆尽,还活着的都没了抵抗的勇气,纷纷弃械跪地投降。

    大局已定。

    徐佑看向苦泉,笑道:“大天主和鬼师何在?”

第十二章 世人皆苦,苦惟自知

    张槐势如破竹。

    尤其近卫都,展现了强悍到可怕的战斗力,盘龙坡一个冲锋被打了下来,柏树坪两百贼众只抵抗了半盏茶的时间,清水桥守军不战而退,等后续主力度过清水桥,前山最重要的营地歇马岭随即被合围。

    张槐率平江军正面强攻,近卫都遣数十人用绳索从侧翼攀爬峭壁到了敌营后方,突然冲出,敌军大乱,张槐趁势而上,全歼歇马岭八百余众。

    歇马岭之后,望仙台、倒葱峰、西三叉口、黑冠谷等重要据点也接连攻克,由于六天的中高层全被徐佑率一干小宗师牵制在绝阴天宫,六天贼众没有统一调度,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和抵抗,兵败如山,或死或降或逃,哪里还有半分白贼之乱时意图染指天下的气魄?

    与此同时,绝阴天宫殿后的密室建在山洞深处,数十盏壁灯将这里照的如同白昼,隐蔽又实用的通风口让人丝毫不觉得憋闷,冰寒的白玉床上躺着六天的大天主,他容颜枯萎,行将就木,败于孙冠之手,彻底断绝了生机,要不是素灵玉诀夺天地造化,又得六天多年囤积的灵宝药材续命,恐怕也撑不过这两三年。

    鬼师坐在床边,宽大的黑袍遮掩了身形和脸庞,道:“替身瞒不过太久,兰六象已经起疑,前几日还出言试探。大天主,我认为还是要尽早解决掉这个麻烦……”

    大天主笑了笑,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牵连了他的伤势,发出几声衰弱却又急促的咳嗽声,道:“这几年你做的极好,说服少典回来,有了大义,又收服罗杀、照罪和司苑三宫,逐步压制了明武和七非,让兰六象不敢造次,维持住六天的局面……我很欣慰……”

    鬼师低声道:“全仰仗大天主的信任!”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大天主继续道:“然而最让我高兴的是,经过你的布局,终于把天师道逼入了绝境。听说徐佑已回京了?那么年后朝廷一定会对益州用兵,孙冠武道无敌,可战场争锋却不是徐佑的对手,连天师道都覆灭在即,你眼前这点困难又算什么?”

    鬼师幽幽道:“我只是怕大天主顾念数十年的同门情谊,不忍对兰六象和卢泰等人动手……”

    “哎,这些年我确实对他们有些骄纵,可用人之际,不得不为之。武道艰难,小宗师可遇不可求,有才干的人,自然会有野心,总不能杀得干干净净,孤家寡人,成不了大事的……”

    大天主叹道:“只可惜我练功出了岔子,始终没能悟出天人合一之境,以致兰六象尾大不掉,成了你的掣肘和难题,要不然六大天宫勠力同心,未必不能趁朝廷和天师道生死相搏的良机谋取更大的利益……”

    鬼师默然。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给了兰六象机会,他不珍惜,那就怪不得人。”大天主又是咳嗽不止,好一会平复下来,温声道:“鬼师,你心里太苦了,恨都明玉,恨安氏,其实更恨你自己,我知道劝不得,世人皆苦,苦惟自知。可你我知遇一场,我是要死的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敬你一语:人力有时而穷,万事顺其自然即可,不必执念,也不必妄念,成则喜,败亦无憾!”

    鬼师身子微微发颤,抬头望着大天主。大天主目光柔和,轻笑道:“感动了?别感动,我也是嘴皮子的修为……说易行难啊,这么多年我不知做了多少错事和蠢事,也不知道有多少执念和妄念,我堪不破,所以希望你能勘破!”

    “大天主……”

    “去吧,除夕夜,喝点酒,睡一觉,别陪着我了……”

    突然密室外传来声音,一人推门冲了进来,鬼师回头,道:“宣雨,怎么了?”

    宣雨颇为惊慌,道:“大天主,鬼师,朝廷大军攻进来了……”

    “什么?”

    鬼师腾的站起,惊疑不定,道:“你说清楚!”

    宣雨一直守在大殿和密室的通道口,听到厮杀声前往大殿查看,恰好看到徐佑制服了苦泉,随行的还有六位小宗师联袂出手,又见各宫大火,心知不妙,赶紧跑回来禀告。

    “一招之内就制住了苦泉?”

    大天主神色凝重,当机立断,道:“想必是徐佑亲至,他的武功深不可测,麾下又是高手如云,绝非我们所能抗衡。还有,山外定然已被朝廷大军包围,宣雨,你马上护着鬼师从后山密道离开……”

    鬼师犹豫,以他的性子,原本该不管不顾的先走为是,可刚才大天主的话让他心生感触,不忍弃之不顾。

    大天主笑道:“走吧,缘起缘灭,不过寻常,何必做此惺惺之态?只是没想到六天会覆没在天师道之前,天道弄人,一至于斯……不过,只要鬼师能够脱身,你在金陵布下的棋局,很有可能是六天死中求活的唯一途径,最多二十年,六天将复见天日,且远比极盛时的天师道更加的强大。”

    鬼师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带着大天主逃离,当下不再迟疑,抱拳施礼,转身欲行,宣雨却缓缓跪地,道:“大天主,我不会走的,我要留下来!”

    大天主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好吧,你我主仆多年,死在一起,倒也不算寂寞。”

    大殿内。

    苦泉怒斥道:“兰六象,枉你还拜过高天万丈神,竟对敌人屈膝低头,死后可有颜面去见历代天主?”

    兰六象木然道:“成王败寇,多说何益?若非你和鬼师从旁掣肘,又用这个假的大天主来蒙骗我等,这两年早该把六天重新整合完毕,上下同心,又怎会有今日灭教之祸?”

    徐佑以目示意朱信、侯莫鸦明和竺无尘去殿后搜索,出声打断两人的争执,刀刃刺入苦泉的脖颈寸许,流出鲜血,道:“我再问你一次,大天主和鬼师何在?”

    苦泉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徐佑?”这时他也猜出徐佑的身份。

    “正是在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师道的道号?”

    回山之后,六天皆知他名叫少典,是大天主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子,因大天主伤重,受鬼师邀请回山主持大局,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曾在钱塘观修道,道号苦泉。

    “同在钱塘为邻,又岂能不知大天主的儿子在观中修道?”徐佑不会当众暴露林通的身份,虽然现在暴露也没什么要紧,道:“若不是秘府发现你和鬼师暗中联络,又跟踪你来到零陵县,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找到酆都山的位置。”

    “哈哈哈!”

    兰六象仰头大笑,满面讥讽,道:“少典,刚才你指责我无颜见历代天主,谁知却是你处事不密,引来了朝廷大军,到底谁该死?”

    侯莫鸦明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道:“允许你笑了吗?老实点!”

    堂堂明武天宫的天主,好歹也是跺跺脚天下震动的大人物,士可杀不可辱,可他唾面自干,不仅不动怒,反倒是对侯莫鸦明有点讨好的谄媚。

    能屈能伸者大丈夫,兰六象生动演绎了这句话!

    苦泉懒得再搭理兰六象,喟然叹道:“原来如此,徐大将军好算计!大天主和鬼师的下落,你也不必问了,我死可以,但不会出卖六天。”

    徐佑知道苦泉这种人心志坚定,不用酷刑根本不会开口,就算用刑,也得熬上十天半月,没时间和他浪费,屈指点了八处要穴,交给沙三青看管,转头问兰六象,道:“你说!”

    兰六象立刻回道:“绝阴天宫向来禁闭门户,各宫天主没有大天主的召见谁也不得擅自入内。我猜测,大天主要么已经不治身死,要么藏在宫内的密室里,只是……天宫依山而建,密室不知凡几……”

    “谁知道绝阴天宫的密室?”

    “少典和鬼师应该知道。”

    徐佑冷笑道:“兰天主戏弄我么?少典死不开口,鬼师鬼影无踪,我问谁去?”“大将军息怒,还有一人,绝阴天宫的金官宣雨,他是大天主的心腹……”

    “宣雨可在?”

    兰六象目光扫过,殿内尚活着的还有二十多人,指着一人,问道:“她是绝阴天宫的水官,和金官情同兄妹。”

    水官是个貌美女子,见徐佑目光扫过来,战战兢兢的道:“鬼师从来不参与这样的节庆场合,大天主,嗯,假的大天主吩咐宣雨去伺候鬼师,免得他一人冷清……”

    又是死胡同。

    这时朱信三人回来说找到了几座密室,可并没有大天主和鬼师的下落,徐佑想起鹤鸣山的机关重重,六天估计更胜一筹,见殿外的贼兵都已逃窜,隐约可以听到张槐大军进山的声音,下令将所有六天的人捆到一起,交由朱信、沙三青、魏恒、王康看守,又召来清明、白易,和袁青杞、竺无尘、侯莫鸦明等去了殿后。

    清明精通易数,对阴阳十八局了然于胸,经过四处查探,在供奉高天万丈神神像的坛座后找到了暗道,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大天主所在的密室。

    白玉床上,大天主盘膝跏坐,宣雨站在他的身后,望着鱼贯而入的徐佑等人,笑道:“大将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又转头对着袁青杞道:“宁真人,一别十余载,可还安好吗?”

第十三章 身死道消

    袁青杞自决心加入道门这盘大棋局里,每一步都走的很稳,遇事不说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至少轻易不会喜怒于外,可看到大天主时,惊讶的表情近乎失态。

    “昙千?你是六天的大天主?”

    竺无尘也是目瞪口呆,道:“昙法师,真的是你吗?”

    大天主笑道:“不错,我在世间行走的法号,正是昙千!”

    神秘的名僧昙千!

    徐佑十几年前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耳朵里听到最多的两个名人,一个是空谷白驹庾法护,善戏谑,在金陵曾见过的,还有一个就是名僧昙千,善品鉴,从来缘锵一面。

    昙千品鉴人物,称为江东独步,能让被品鉴者鱼跃龙门,身价百倍。比如张玄机,昙千说“芳兰竟体,意气闲雅”,比如陆令姿,昙千说“韵外生韵,香外生香”,比如袁青杞,昙千说“莹心炫目,姿才秀远”,三女立时芳名远播,彻底出圈,成为江东人人仰慕的名媛女郎。

    如果大天主真是名僧昙千,徐佑甚至可以猜到他之所以需要这个身份的原因。通俗点讲,大天主通过经营名僧昙千这个公众号,写文章蹭热点混圈子博出位,最后自己成为了大微,从而掌握了这个时代最不被重视,但又具备着超乎想象的杀伤力的舆论话语权。

    现在可不比后世,后世资讯发达,各个平台造就的大微不计其数,影响力都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可这个时代称得上大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昙千,一个是庾法护,庾法护属于个人公众号,运营范围主要是讲段子逗乐,红是实红,可公信力差点,他要是指着某人说这他娘的是个人才,大家会将信将疑。而昙千属于团队公众号,运营范围可就广了,吟诗作对的文人,宣讲佛法的僧人,游山玩水的旅人,最重要的是,他品鉴人物,天下人都信!

    这可怕不可怕?

    简单举例,他如果打算对六天的某人进行提携,当然,这人必须有正式的可以公开的身份,只需要故意对其品鉴寥寥数语,立刻就能把这人推到任何想推到的位置,投资成本之低,投资收益之大,真算的上人世间最赚钱的买卖。

    陆令姿就是典型的受益者,论姿色,江东美人何其多,论身份,她是犯官之女,又被禁锢在宫墙之内,论才华,固然出众,却不是无可取代。按照常理,此生绝无可能达到现在的这种名声高度,然而昙千轻描淡写的八字品状,让陆令姿强势崛起,有了这层名望罩着,为她在台城内府里的行动增加了多少便利?

    除此之外,昙千游走在门阀世族的宅第之间,因为和尚的缘故,连那些贵夫人名女郎的后院子都能随意出入,结交的人脉庞大的无法想象,能够给六天提供的帮助更加无法想象。

    最厉害的是,他以佛门弟子的身份出现,哪怕再没有立场,可结交的也大多是对天师道心存不满的人,这样可以为六天筛选合适的朋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大用场。

    至于说为何不学徐佑混入天师道,是因为天师道对身份来历查探的太过清楚明白,徐佑当时要不是一手挑起佛道论衡,又用凝聚了后世无数高僧高道智慧的几卷经文作为叩门砖,想要让林通混成天师道的高层,然后得到绝对的信任,没有数十年的时光检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佛门则完全相反,佛家讲究普度,对身份来历的盘查几乎没有,管你是豺狼虎豹,还是良善君子,只要愿意青灯黄卷侍奉佛前,全部来者不拒。

    昙千轻易的搞来出家度牒,却不属于六家七宗任何一门,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地位,可仍旧在佛门享有巨大的声誉,这在天师道只能晚上做梦想想,根本没有操作空间。

    短暂的震惊后很快恢复了平静,袁青杞道:“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大天主叹道:“记得当年晋陵初见,你还是袁氏养在深闺的女郎,谁想今日再遇,竟然成了天师道赫赫有名的大祭酒,甚至还叛出鹤鸣山自创宗门……巾帼不让须眉,后来者可畏啊!”

    昙千虽然名满天下,但也不是谁想见都可以见得到,徐佑这群人里只有袁青杞和竺无尘见过,袁青杞也只是那一面之缘,昙千给了她“莹心炫目,姿才秀远”的评价。

    袁青杞默然片刻,道:“天师对我有恩,只是道不同,不得已而为之。”说完不再做声,默默的站到徐佑身后。

    大天主笑道:“是啊,道不同,多少无可奈何之事,都由这三个字而起……说完望向徐佑,道:“徐大将军,六天和你斗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你棋胜一招,在下心服口服。”

    “过奖!”

    “只是,不知大将军准备怎么发落那些被俘虏的人?”

    “大天主明知故问,国有国法,押送回金陵,廷尉署自会依法处置。”

    大天主摇头道:“回了金陵,将十不存一!久闻大将军仁义之名,若是肯开恩,六天在各地藏有金银钱物无数,都可献给大将军……”

    “哦?”徐佑淡淡的道:“你想我答应什么事?”

    “我想请大将军放过少典,他和六天的瓜葛并不深……”

    “大天主舐犊情深,我很想成人之美。”徐佑笑道:“只是,我不缺钱!”

    大天主也是一笑,若有深意的道:“欲成大事,钱物总是不嫌多的。”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徐佑道:“抓了六天的少主和三天主,会有人知道藏起来的钱物在何处,就不劳大天主费心。”

    不爱钱?

    大天主又道:“我和孙冠交过手,你可想知道孙冠武功的弱点?我或许是和他交过手的敌人里,唯一还活着的人……”

    徐佑不为所动,道:“我打不过孙冠,就算知道他的弱点又能如何?不自量力,是取死之道,大天主的前车之鉴,我当时刻牢记。”

    不冲动?

    大天主再道:“六天传承千年,赖以生息的神功名为‘素灵玉诀’,只有每一代的绝阴天宫之主可以修炼。素灵玉诀以五藏开灵关,以命咒炼玉骨,上治素灵宫黄堂府,下治兆身丹田黄庭,通明四洞九元,化生白黑二炁,可抵混沌自然的天人合一之境。大将军修为既到了二品,若再参悟素灵玉诀,勘破大宗师的山门只在三五年间……”

    徐佑走向白玉床,宣雨拔刀,大天主道:“宣雨,不得无礼!”

    徐佑看也不看宣雨,站在三尺外,居高临下的盯着大天主,道:“修为再高,也不过百人敌!孙冠身为大宗师,只敢在益州作威作福,元光身为大宗师,却无法率魏军渡过江淮。我和大天主不同,练武只是兴之所至,能不能成为大宗师,其实并不在意!况且,你这番话不尽不实,少典能够这么快突破五品,应该就是练的素灵玉诀,他还不是绝阴天宫的天主吧?挑明了,你给我的功法,我不敢练!”

    不贪多?

    果然,徐佑比想象里还难对付!

    大天主抬起头,望着徐佑,目光透着深邃,道:“大将军定要赶尽杀绝么?高天万丈神的子民遍布四海,杀之不尽,要不了多久还会卷土重来,何不结份善缘,留个退路?”

    徐佑大笑,道:“高天万丈鬼虽说是百鬼中的皇姓,为天地万方诸鬼之主,但毕竟也是见不得天日的魑魅魍魉,可到了你的口中,竟成了六天信仰的神明……自来鬼道妖邪,坏法害人,不知有凡几,然以贵教为最!”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天主知道不可能从徐佑这里得到任何的松口,道:“ 天师道如何?佛门如何?两教敛财之富,甚于门阀,不过都是为了填充欲壑披着的外衣,六天比起来,当不起大将军口里的‘最’字!”

    徐佑懒得再和他多话,门阀是国家逐渐腐朽的躯干,天师道和佛门是依附在这个躯干上吸血的寄生虫,那六天就是阴渠里不见天日的老鼠,看着似乎没大害,时不时的钻出来恶心人,可一旦放任不管,就会造成鼠疫般的大灾患。

    就像白贼之乱的扬州,短时间内千里白骨,死伤无数,六天的野心和破坏力太大,必须要彻底铲除。

    六天覆灭之后,天师道也将步入后尘,佛门经过天圣法难,实力大减,但也要继续整治,教门不能凌驾于国家百姓之上,这是徐佑的底线。

    不过,这些东西,大天主就不必知道了!

    “自尽吧!”

    徐佑转身往外走去,道:“敬你也是世之枭雄,留你全尸,安葬在阳明山这块风水宝地,免受朝廷戮尸之苦。其他六天余众,生死各依国法,你谁也救不得,安心去吧!”

    袁青杞躬身作揖,跟着徐佑离开。竺无尘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原想留下来为法师念经超度,只是法师拜的不是佛祖,而是六天……”

    大天主微扬着头,唇角流出鲜血,神色平静,道:“无尘,说来讽刺,其实我不奉六天,也不奉佛祖,六天不能让我长生,佛祖不能让我去往彼岸,我奉的,只是四个字:成王败寇!今既为寇,死则死已,至于下地府还是去西天,重要吗……”

    在他身后,宣雨也服毒自尽。

    “哎!”

    竺无尘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

第十四章 归来无山也无月

    走出密室,看着神坛上那足足五六丈高的高天万丈神,头生尖角,颈部长毛,腰身缠着青蛇,双足踏着森森鬼火,凶恶里透着无上的威严,袁青杞突然道:“我以为你会逼问他和庾氏的关系,为了救少典,说不定会招认呢?”

    “没有意义!他要说有关,也可能是想骗我们和庾氏内斗,若说无关,也可能是故意隐瞒——他的话,我一句都不敢信,庾氏是否牵扯其中,还是交给秘府私下里调查为好。”

    “那倒也是!”袁青杞苦笑道:“六天诡计多端,怎么谨慎也不为过。我真没想到,大天主竟会是昙千……当年我和他聊过一次,其人佛法通明,对世事见解深刻,谁料人貌鬼相,防不胜防……”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徐佑笑道:“别看大天主现在苟延残喘,其实是极厉害的人物,要不是多年前修炼素灵玉诀出了岔子,又被孙冠打成重伤不治,再无力统合六天,否则的话,有这帮子祸害藏在背后搞风搞雨,江东的局势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实在难以想象。”

    袁青杞歪着螓首,肩头轻轻的碰了碰徐佑,道:“我忍不住,知道不该问,可我这次偏偏要问!”

    徐佑奇怪的看着她,道:“想问什么就问……”

    “山势巡防图、六大天宫的位置、还有你怎么知道大天主修炼素灵玉诀出了岔子?秘府应该还没这般神通广大……”

    “哈,这事啊……”徐佑笑了笑,道:“不告诉你!”

    “嗯?”

    袁青杞秀美微蹙,嗓音压得很低,面色不善,道:“徐大将军,你可知道我和张女郎都在玄机书院授课,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我说你几句坏话,后果……哼哼!”

    徐佑啼笑皆非,好似曾经那个狡黠精怪的袁氏女郎又回来了,他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等会你就知道了……很多年前,无心插柳,我往六天里打入了一颗钉子,没想到他在七非天宫逐渐混成了五伤官之首,很受卢泰的重用,卢泰又和兰六象密谋篡位,所以对酆都山的防务和绝阴天宫的事都比较关注……”

    袁青杞叹为观止,道:“深谋远虑,莫过于此了!”

    徐佑的眸子里却藏着几分难言的悲伤,道:“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这所谓的深谋远虑……”

    袁青杞感觉到他的情绪在这个瞬间变得十分的低沉,虽然不知究竟为何,但是她能做的,就是默默的陪在身旁。

    过了片刻,后面传来脚步声,侯莫鸦明看了眼徐佑和袁青杞,鼻子还很下作的闻了闻,徐佑怕他狗嘴吐不出象牙,问道:“死了吗?”

    “嗯,仔细检查过了,两人都服毒而死,不是使诈。不过大天主的经脉几乎全部郁结,就算不服毒,也没几天好活了……”

    “等张槐到了,让他负责派人妥善安葬!”

    “是!”

    重新回到大殿,吩咐朱信带兰六象去了旁边的房间,审问他关于六天在各地聚敛钱物的信息,清明也来回报,没有找到新的暗道和密室,鬼师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过了一会,张槐率大军抵达,全面接管了六大天宫,基本肃清了各个要点的敌人,目前还有小部分残敌正在围剿之中,天亮之前,应该可以结束战斗。

    正在这时,守在殿外的偏将匆匆跑了进来,道:“外面有个自投而来的六天贼人,手里还捆绑一人,说他和大将军是钱塘故旧,要求见大将军!”

    张槐讶然,看向徐佑,徐佑皱眉道:“带进来!”

    裨将一听,心想果然大将军认得,还好刚才没有得罪,躬身施礼,忙到殿外引着那人进来。

    隔着满殿好奇的目光,徐佑冷冷道:“祁华亭,你还没死呢?”

    来人正是当年投靠刘彖的祁华亭,他将手里捆绑那人扔到地上,扑通下跪,拼命的叩头,哀声道:“大将军,我错了,那时杀苏棠我也是迫不得已,所有的事都是刘彖指使的……对了,他今晚差点逃走,被我抓住,特来献给大将军请罪……求大将军开恩,大将军开恩……”

    “嗯?你抓了刘彖?”

    “是!是!”

    祁华亭拉起刘彖,取掉塞在嘴巴里的破布,让他的脸对着徐佑。徐佑缓缓上前,拔出宿铁刀,刀尖托着刘彖的下巴,笑道:“刘将军,钱塘一别,匆匆十余载,我以为你跟着都明玉死在了钱塘渎的海战,没想到尚在人间……”

    徐佑的笑容犹如恶魔,刘彖牙齿直打颤,生死关头,突如其来的恐惧弥漫了周身,竟提不起半点力气,道:“大……大将军,饶命啊……我猪狗不如,贱命一条,杀我脏了大将军的刀……”

    “饶了你?”徐佑幽幽的道:“可谁又饶了苏棠呢?”

    话音刚落,刀锋划过脖颈,刘彖的头颅滚落三尺远,犹自睁着双目,满脸的惊惧定格成了永远。

    杀人者, 人恒杀之!

    祁华亭死死的跪伏于地,不敢稍动。

    徐佑盯了他半响,道:“清明,找个房间把他关起来,你亲自看守,稍后我再来处置!”

    “诺!”

    清明带走了祁华亭,张槐道:“恭喜大将军手刃此獠,苏女郎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还望大将军节哀!”

    徐佑摆了摆手,不想多谈此事,道:“景逸,六天自大天主以下,诸天主、将军、夫人尽没于此,唯有鬼师逃逸,未竟全功。我猜山中还有密道通往山外,你即刻派人分批审讯俘虏,虽然他们知道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聊胜于无。另外,再派大批人仔细搜索绝阴天宫,该拆的拆,该砸的砸,密道再隐蔽,也终究离不开这座宫殿。”

    张槐叹道:“我只怕等咱们找到密道,鬼师早已人踪渺渺……”

    “权尽人事吧!凤凰也要栖梧桐,没了六天,鬼师再有才干也是无源之水,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不过,就算他跑掉,也不会甘于平淡,早晚还会露出马脚。”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徐佑对袁青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宁真人,麻烦你跟我去见见祁华亭,对此人是杀是留,我拿不定主意,还请你参详一二。”

    袁青杞心知有异,答应下来,两人联袂去了后殿的房间,祁华亭静静的坐着,清明站在一旁,不像是看守,倒像是陪护。

    “大将军……”

    祁华亭站起,手脚无处安放,略显局促,可是神情和方才殿内的贪生怕死完全不同。

    “华亭,这些年,苦了你了……”

    徐佑虎目微微湿润,拉住了祁华亭的手,祁华亭哽咽道:“大将军,我对不住你,救不了苏女郎……”

    徐佑强忍着心痛,道:“那日城头的局面,若不是你亲手帮苏棠解脱,刘彖还不知要怎样当众折辱于她,以她的性子,宁死也不愿受辱……华亭,他不会怪罪你的……”

    袁青杞恍然大悟,怪不得徐佑对六天在紫阳山的布置了如指掌,原来人人都以为是徐佑死敌的祁华亭竟然是他打入六天的细作。

    “大将军……”

    “还是叫我郞主!”

    祁华亭顿了顿,丑陋的脸庞流出热泪,道:“郞主!我受命投靠刘彖,并不被他信任,在小曲山日夜有人随同,接触不到他们的机密情报。白贼起兵时竟没机会提前通知郞主,害得郞主陷落钱塘,差点没了性命……”

    “这不是你的错!当时我们只当刘彖是求财,所以用苦肉计打了你三十棍,混入小曲山探听虚实,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六天的人……我们没人知道六天是何方神圣,就连都明玉,也以为是奉天师道之命造反……”

    当年白贼之乱,刘彖率众攻陷钱塘,抓了苏棠百般折辱,祁华亭当着徐佑的面杀了苏棠,因此得到了刘彖的绝对信任。

    后来,萧玉树破钱塘,孙冠杀都明玉,两人侥幸脱逃了败军倾覆之祸,辗转回到了酆都山。

    祁华亭很会做人做事,拜入卢泰门下,十年之内升任了五伤官之首的金官,成为卢泰绝对的心腹。

    而这十余年间,他始终牢记徐佑的话,为了防止暴露,没有主动进行任何单方面的联系,只等徐佑来和他联系。

    直到西征归来,徐佑决定动手剿灭六天的时候,才让清明秘密潜入紫阳山,找到了祁华亭,约定了除夕夜,由他打探到当晚的巡防布置,再把一应情报偷偷放到入山的某处标记好的岩石之下,也就是开战之前,清明去取回来的那张山势巡防图。而祁华亭则以巡逻的名义躲到安全处,避开了朝廷大军的误伤,并算准时机,用清明给予的山鬼控制了刘彖,防止他趁乱逃跑。

    他这个阴差阳错的六天奸细,只动用了一次,就彻底覆灭了声势浩大的六天!

    所以需要在大殿里演一出戏,祁华亭可以为了活命投降,因为投降的不止他一个,但是绝不能暴露他是奸细。鬼师在逃,六天还有少许残余的力量,若是蓄意找他报复,今后余生都要在恐惧和严密的保护下度过。

    “华亭,今后想做什么?随我从军的话,近卫军里可先从校尉做起,不愿舞刀弄枪,大将军幕府也有文职。若是真的厌倦了这些,金陵也可,扬州也可,田宅钱物你不用担心,随便做点买卖,余生享享清福……”

    祁华亭道:“这么多年了,每当回想起苏女郎,我都觉得愧疚,郞主如果同意,我想回钱塘,为苏女郎守墓。”

    “不行!”

    徐佑断然拒绝,道:“你的心意我知道,苏女郎也知道,但是你不必如此自苦……这样吧,苏棠葬在西村渡口,我会命人在附近为你置办一所宅院,你可以随时前去祭奠,日子该过还得过,早点娶妻生子,方是大事!”

    见祁华亭还在犹豫,袁青杞道:“祁郎君,你为大将军孤身奋勇,隐于虎狼之穴十余年,终于铲除了六天这个祸国殃民的巨患,忠肝义胆,举世无双,于情于理,都该给你该有的荣耀,回钱塘隐姓埋名,已经让大将军颇觉无颜对你,若是再不答应,岂不是让大将军愈发的难安?”

    祁华亭慌忙俯首,道:“谨遵郞主之命!”

    元兴三年,除夕,天大雪,徐佑、张槐率部奇袭酆都山,全歼六天贼众,杀伤一千七百多人,俘虏三百多人,六天作为曾经左右天下局势的一方势力,从此成为过去。

第十五章 明见无值,辩不若默

    六天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徐佑先行离开了紫阳山,后续事宜交给张槐全权处理。兰六象铁了心的头像,很爽快的招供了分布在各州的六天据点和藏着大额钱物的地方,这些都由张槐奏报朝廷后统一打击收缴,少典、兰六象等俘虏也押回金陵交给廷尉待审后论罪。

    少典虽说和徐佑有同门之谊,但是两人分属不同阵营,分歧无法调和,现在又有了杀父之仇,灭教之恨,彼此间更是没了回寰的余地。

    徐佑虽然仁义,却也不至于圣母到干脆放了他的地步,难道让他再去和鬼师会合搞风搞雨吗?

    在立场和大局面前,曾经的那点友情显得微不足道!

    这是成年人的世界,冷酷和残忍是基调,必要的时候,可以丢弃很多东西,梦想、初心、仁慈、情谊,乃至性命!

    正月初七,徐佑回到金陵。因为女娲创世,第七天捏出了人类,所以这天又被称为“人日”。

    人日作为节庆,两汉就有了,但到魏晋才受到重视,并发展盛大。如果人日的天气很好,预兆着这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徐佑归来时,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金陵布满了节庆的气氛,四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穿着新衣的街坊邻居走家串户,互道福报,小儿们头戴彩纸兽形,追逐嬉闹,仿佛益州的叛乱就不存在一样。

    徐佑刚进长干里的宅子,听到内院里传来黄愿儿的声音:“大将军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詹夫人可接到他的书信?”

    “大长秋见谅,估计路上还要耽误几日,实在说不准何时到京……”

    “哎,主上一日三摧,我也是没法子,大将军若是回来,请夫人务必转告大将军,别耽搁,马上进宫……”

    “好,我一定转告,大长秋慢走!”

    徐佑弯腰经过月门,笑道:“大长秋不留下来喝杯酒?”

    黄愿儿扭头,惊喜万分,小步跑过来,拉住徐佑的胳膊,喊道:“大将军,快快,跟我进宫。”

    “别急,先等我梳洗换身衣服,这沿路尽是烟尘,面君不敬……”

    “主上想必不会介意的,走吧走吧……大将军你是不知,元日正朝,百官来贺,独缺大将军,主上心里挂念,整日无有欢容。这几天台城内外大家都小心翼翼,年都过不好,全苦盼着大将军回京呢……”

    元日正朝是从汉朝时定的规矩,皇帝正月初一这天大宴群臣,百官在太极殿敬献寿酒,跪奏:臣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侍中代答:觞已上。百官伏称万岁,四厢乐声大起,礼仪乃毕。等寿酒进献完,君臣共饮,欣赏乐舞,直到结束。

    徐佑无诏私自离京,又缺席元日正朝,虽然剿灭六天后的第二日,张槐立刻飞马上疏,详细汇报了具体经过,但是朝廷接到奏疏已经是两天后了,皇帝很是不悦,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不悦是因为徐佑千金之子不惜以身犯险,还是因为徐佑欺上瞒下的先斩后奏,甚或是对张槐未经请旨却听从徐佑调遣的不安……

    安休林原本不是刚愎雄猜之主,可自从身旁多了一个江子言,朝夕相处,言听计从,连黄愿儿这样伺候了他几十年的大宦者也逐渐的开始看不透安休林了。

    徐佑被黄愿儿拉扯着往外走去,无奈的对詹文君道:“我先去面圣,外头车上给你带了节物,等会让清明送过来……还有,让厨下备点好酒好菜,晚上我要招待一位故友。”

    詹文君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浅浅笑着应了,她没穿新衣,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因为衣服总是旧的舒服,她已过了会因为新衣服带来幸福感和新鲜感的年纪,更不需要恪守什么礼节去迎合任何的风俗习惯,她现在是自在的,也是快乐的。

    台城内并无太多的新年气象,安休林提倡节俭,除了必备的装饰物,如宫门贴着的门神和福字,廊庑悬挂的华灯和彩画,多余的都不许破费,徐佑在含章殿见到安休林,他正和江子言下棋,听到黄愿儿的唱名,激动的站起来,不慎撞翻了棋盘,如玉般黑白分明的陶瓷棋子砸到江子言身上,往日早该心疼的询问伤没伤到,这会却浑没看见,径自迎向了徐佑。

    江子言也跟着起身,收拾好棋盘,转过头来,俊美的脸蛋挂着笑容,安安静静的站在半人高的青玉天鸡香炉旁,宛若画中人。

    “微之,你可算回来了,没受伤吧?我听张槐说你只带了六七个部曲就敢夜闯酆都山,太冒失了,太冒失了!”

    徐佑笑道:“是,以后不会了!”

    “来,坐,坐!”安休林像是好奇宝宝,拉着徐佑坐到挨着窗户的卧榻上,道:“给我讲讲围剿六天的事,酆都山真的高深入云,周回千里吗?可有什么鬼怪妖物出没?六天的大天主是否青面獠牙,三头六臂?”

    徐佑微笑着和江子言点头示意,江子言也笑着回应,束手侍立榻旁,看不出任何的负面情绪,他一袭青衫,黑发如云,颀长的身材恰到好处,如同兰生幽谷,君子自重,怪不得从王晏到安休明再到安休林全部沦陷,无一幸免。

    后世由于各种影视作品的影响,导致很多人以为好男风者,所爱都是偏娘娘腔的柔弱男子,其实不然。比如陈文帝的男宠韩子高,容貌比妇人还美三分,但他统兵打仗,善于骑射,颇有胆决,又轻财重义,提携下属,很得军心。陈文帝虽十分宠爱韩子高,可也不是昏君,在位时吏治清明,百姓富裕,国家强盛,开创了“天嘉之治”。这两人算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好基友之一,足以证明只要有真爱,年龄身份地位乃至性别,都不是问题。

    徐佑讲了潜入山中的经过,隐去了祁华亭的底细,听到他率众高手破门而入,杀假大天主,卢泰,擒少殿,兰六象,安休林惊呼连连,又听到真大天主藏身密室,大骂狡猾,再听到大天主以钱物、神功等相诱,忍不住赞道:“论为国之忠,为民之责,朝中无人可及微之万一!”

    江子言道:“陛下说的是,大将军还处在嫌疑之地,却无暇谋身,不惜犯险出兵,只求灭贼,实为我辈楷模!”

    徐佑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江子言,起身离榻,跪伏于地,道:“正要向陛下谢罪,臣未经廷议,擅自调动平江军进攻酆都山,自请削去开国县侯的爵位,以儆效尤!”

    他虽然辞去了一应官职,但是开国县侯的爵位还在,若再被削去,可就成为真正的一介白衣,没了半点功名。

    安休林忙伸手搀扶起徐佑,道:“张槐的奏疏里已经说的明白,六天势大,是他邀微之前往酆都山襄助剿贼。张槐是湘州刺史,又是平江军的军主,有权不经廷议调兵剿灭辖内之贼众,我看这次谁再敢在朝堂里置喙,定不轻饶。”

    江子言也劝道:“是啊,由来做事越多越出错,不出错的人却从不做事,大将军心怀坦荡,忠心可鉴,不用这般的谨小慎微,君不疑而自疑,未免显得和陛下疏远……”

    安休林看着江子言的目光里充满了怜爱,道:“还是爱卿最知我心!微之,你是我的内弟,关系远胜别人,不管怎样争执,我总是向着你的,若今后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谢陛下,谢队主!不过,我已辞去大将军之位,队主今后称我微之即可。”

    江子言作揖,风姿怡然,笑道:“微之!”

    安休林见两人相处甚好,没来由的高兴,笑容满面,让旁边伺候的宦者宫女齐齐松了口气。

    黄愿儿跟前凑趣,道:“大将军,年前江队主已授左卫将军,现在掌管宫禁……”

    “哎哟!”

    徐佑轻轻击掌,歉然道:“这倒是我怠慢了,左卫莫怪!”

    安休林笑道:“不知者不罪,他原来有名无字,我给起了‘明见’,你们平辈论交,以后称字就是。”

    明见?

    庄子《知北游》有“明见无值,辩不若默”的句子,想来是要江子言学会“辩不若默”的道理,这体现了安休林的一片苦心。

    身为男宠,骤然身居高位,无功受禄,要是再不注意言行,肯定会召来朝臣们的非议,如果惹了众怒,群起攻之,安休林也不敢说肯定能保住江子言的性命。

    所以,明见无值,辩不若默。

    又聊了许多,留下来用了午膳,徐佑才辞出含章殿,前往崇宪宫谒见徐舜华。

    江子言道:“请大长秋暂时出去,若非陛下召见,任何人都不得进来。”

    黄愿儿扭头看向安休林,安休林挥了挥手,他只好躬身道:“诺!”然后带着殿内伺候的宫女宦者全都退了出去,亲手关好殿门,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冷笑。

    当殿内只余安休林和江子言两人,江子言低声道:“陛下,大将军修为之高,当世只有孙冠和元光可比,麾下又有大批的小宗师阵前听用,单以武力,已远超内府。我记得先帝在时,曾暗中豢养多名小宗师拱卫左右,可陛下现在能够调动的只有三名小宗师,以臣之见,主弱臣强,非社稷幸事!”

    安休林浑不在意,道:“微之的人,也就是我的人,何分彼此?”

    “倒不是针对大将军……”江子言道:“陛下,孙冠身为天师,轻易不敢离开益州,可我听闻天师道有鹤、鹿两堂,里面藏着各种穷凶极恶的武道高手,若是悄然潜入台城,意图谋刺,我怕区区三名小宗师,难以周全……”

    “那,你说该怎么办?”

    “六天的少典和兰六象都是小宗师,他们正在押送金陵的路上,若陛下能赦免其罪,再施恩加以笼络,彼辈定然感恩戴德,甘心效死。并且,六天和天师道世代为敌,让他们去和天师道作对,正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哪怕战死疆场,也比死在牢狱里好。”

    “这……”安休林犹豫,道:“微之不是说少典是大天主的儿子吗,大天主被微之逼着服毒自杀,他又岂肯为朝廷所用?”

    乌云遮蔽了午后的太阳,江子言俊美的脸蛋在光影移动之间忽明忽暗,道:“张刺史的奏疏里说大天主病重将死,就是没大将军,也活不过几日。还说少典和其父感情不好,离家多年,估计不会为了大天主丢了自个的性命!世间事生死为大,陛下不计前嫌的赦免他,只要不是蠢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更重要的是,他就算心里记恨,恨的也是大将军,而不是陛下……我不是挑拨陛下和大将军的情分,只是萧勋奇前车之鉴,先帝待之如何?可他又如何对先帝?若是当时先帝拥有更多的小宗师,不被萧勋奇缠住,足以护着他逃到中军大营……因此,内府的武力必须加强,这也是为了陛下和微之的君臣之情能有始有终……”

    从皇帝的角度出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遍观史书,杀其父而用其子、杀其子而用其父的例子多不胜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手段去反抗至高无上的皇权,真要启用少典,这不是最大的问题。

    安休林更在意的是,江子言所说的,要尽力维持和徐佑之间的武力平衡,否则,平衡打破,上下失序,君臣想要始终而不可得。

    “这样不好,我待微之如明月,微之待我以皎洁,又何必用到权术?”

    安休林正要拒绝,江子言缓缓跪下,泫然欲泣,仰起头道:“我自侍奉陛下以来,于朝政、于百官、于各方势力间从没进谏过只言片语,盖因牢记陛下的教诲,明见无值,辩不若默,宫外的纷纷扰扰和我无关。然而六天之战,大将军展现出来的武力超乎想象,我才出此下策,若陛下疑我擅用权术,离间君臣,我愿以死明志!”

    说着拔出腰间宝刀,横架脖颈,刀刃锋利,竟霎时渗出了血迹,安休林只觉的心口停止了跳动,手脚颤抖着,几乎不能站立,道:“子言……放,放下刀……我允了你,什么都允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哐当!

    江子言弃刀,泪痕划过那比女子更吹弹可破的肌肤,真是我见犹怜,安休林撕掉天子袍服的襟角,捂住他的脖子,道:“你要死了,我怎么独活?以后万事可以商量,不可这样吓我……”

    江子言展颜一笑,流露出某种妖异的迷人魅力,道:“陛下,我也是一时心急,今后绝不会了。”

    “那就好,那就好!”安休林惊魂稍定,正要大喊道:“黄愿儿,召御医……

    “我没事,不要惊动御医!”江子言阻止了安休林,道:“陛下,为了避免得罪大将军,还落个干涉外朝的罪名,请不要对任何人说这是我的主意。”

    安休林点头,这会江子言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根本不反驳,道:“我会在朝臣里授意一人上书奏请宽宥少典和兰六象,如果廷议不通过,我再下中旨赦免他们。”

    江子言道:“谢陛下!”

    “该我谢你才是,你和六天素无来往,用他们效力也全是为了我着想。”安休林抚摸着江子言的脸庞,道:“子言,汉哀帝欲禅位于董贤,其恩爱天下无有过之。我虽不能效仿哀帝,舍了安氏的江山社稷,可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子言侧过脸颊,轻轻的摩擦着安休林的手心,道:“陛下,我不要江山社稷,我只要和你白首偕老,此生足矣!”

    崇宪殿。

    问起湘州之行,徐舜华没像安休林似的纠结于徐佑亲自出手可能遭遇的危险,反正人安全回来了,纠结那些过去的没有意义,她看重的是结果,道:“这是好事!六天当年造反立国,差点动摇扬州根基,今日你覆灭了六天,立下大功,得抓紧时间召集支持你的人,于廷议时谋复大将军之位!”

    徐佑笑而不语。

    徐舜华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怒道:“你别不当回事,人走茶凉,越拖延越坏事!我看谢希文、陶绛那帮狗东西的意思,是要让狄夏领军征伐益州,他要领军,说不得会接任大将军一职,到了那时,你怎么办?”

    “阿姊,不要着急,该你的总是你的,眼下还不是起复的良机,覆灭六天,是我瞒着朝廷,擅自动兵,不被谢希文攻讦就是好了,哪里敢奢望议功?”

    徐舜华一脚踢翻了茶案,道:“你出生入死,风餐露宿,却无罪而受罚,他狄夏坐在金陵,寸功为立,凭什么当大将军?我告诉你,你这次要再忍气吞声,我自去找皇帝和台省的狗东西们理论!”

    “哎,哎,别生气!”徐佑半哄半拉的把徐舜华拦住,道:“你这是添乱,外面的事不要操心,我自有分寸,总不会被人欺负的……对了,我怎么感觉阿姊胖了些,身子也宽厚了?”

    徐舜华脸色一僵,强作镇定,道:“正要告诉你呢,前两日请御医扣了脉象,似乎是喜脉……”

第十六章 北国来人

    天近黄昏。

    徐佑出了宫门,慢慢悠悠的来到秦淮河畔,坐在延伸到河水的台阶上,看着画舫里一盏盏的亮起了灯,逐渐有客人开始上船,莺歌燕舞,管弦低鸣,桨橹声中隐约可见旖旎风光无数。

    锦瑟微澜棹影开,花灯明灭夜徘徊,

    这是属于达官贵人们的夜。

    只是河水冰凉。

    不知坐了多久,清明出现在身后,低声道:“郎君,客人到了!”

    徐佑站起身,把手里的小石子扔进水里,道:“走吧!”

    长干里,徐宅。

    “灭蒙驾临江东,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大将军折煞我了!”

    商人打扮的于忠以鲜卑人的礼节表达了对徐佑的绝对尊重,然后从怀里拿出了元沐兰亲笔书写的密信,道:“公主要我代问大将军安好。”

    他曾经潜伏江东多年,拥有合法的身份和职业,前年离开江东后,依然留了退路,说是回乡省亲,此次重返江东,再次利用起来,轻车熟路,不虞会被识破。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秘府在徐佑的控制之下,别人就是有心,也没那么庞大的资源查证他的身份,自是万无一失。

    徐佑接过信,没有拆开看,随手交给詹文君,道:“公主还好吗?”

    于忠笑道:“怎么说呢?也好,也不好!回京之后,皇后非要逼着公主成亲,内行令高腾准备让他弟弟高远尚公主,幻想着从武都镇的镇都大将变成皇亲国戚……”

    “成亲是好事啊,公主同意了么?”

    “高远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兰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可是真正的草包,要不是高腾死命提拔,现在还是不入流品的杂号将军,公主怎会同意嫁给这样的蠢物?”

    “哈哈,”徐佑笑了起来,道:“原来成亲是不好的,那好的呢?”

    “好的就是嵩山道人康静出手了,他夜观星象,说公主亲事关乎国运,三年内不易成亲。灵智大和尚坚决反对,认为康静是不知根底的野道士,妖言迷惑圣听。两人各执一词,几乎势成水火……”

    徐佑瞬间抓住了重点,道:“哦,公主和康静结成了同盟?”

    “是!公主答应康静,只要搅黄了婚事,就请皇帝敕封他为天师,上真君号,北朝道门以其为尊,并全力支持他和佛门分庭抗礼。”

    “这倒难怪,康静所求,无非是在魏国振兴道门,公主投其所好,正可收为己用。”

    于忠摇摇头,道:“康静和崔伯余沆瀣一气,不可能真正为公主所用,现在只是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盟,等斗垮了灵智,是敌是友,还在两可之间。”

    “这怎么说?”

    于忠压低了嗓音,道:“我从台城打听的机密消息,似乎康静准备收二皇子元敦为徒,皇帝口风松动,隐约有成全之意!”

    “嗯?”

    徐佑的手指轻轻的叩击着桌面,北魏以佛教立国,自魏主以下,包括太子元泷在内,都笃信佛教,却让元敦改投天师道,背后的正治寓意不同寻常。

    虽说这些年随着康静的强势崛起,元瑜对灵智大和尚的信任不比从前,但是短时间内并没有抛弃佛教,另立道门的意图,并且佛门势大,也不是说抛就能抛的,康静现在下场搏杀,会不会太急躁了点?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康静代表的是北朝天师道,和灵智代表的北朝佛门天生相克,他就算不下场,也会被灵智视为敌人进行打压,正好元沐兰递过来柳枝,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出选择,以前争的是帝宠,现在争的是下一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据说元瑜对元泷也不是特别满意……

    “你重点关注这件事,一旦有确切情报,可以动用讹兽把情报传回江东。”

    于忠肃然道:“是!”

    詹文君执壶为两人斟酒,道:“别只顾着说话,灭蒙远道而来,还没用过膳吧?都是些粗茶淡饭,比不过北方的丰盛,且用一些……”

    于忠忙站了起来,双手端着酒杯,对詹文君似乎比徐佑更加的恭敬,道:“能见到府主,此次江东之行算是圆满了!”

    也唯有侯官曹的人,才知道詹文君手里的权势之可怕,加上她又是徐佑的最亲近的人之一,于忠认为怎么恭敬都不为过。

    徐佑端起酒杯,笑道:“还没祝贺你高升……来,这是文君亲手做的菜,算你小子有口福了,尝尝!”

    “公主辞去侯官曹的灭蒙后,特意举荐我接任她的位子,算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没什么可祝贺的!”于忠嘴里说着运气好,可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内心,毕竟能在这个年纪当上侯官曹的灭蒙,前途何止无量?

    詹文君笑道:“灭蒙今后全面负责江东的白鹭官,还望多多照拂,若遇到棘手的事,尽量先和秘府沟通,别伤了两家和气。”

    “那是自然!”于忠赶紧道:“两国既然结盟,外侯官今后在江东的任务,将以搜集各方情报为主,不再是曾经的收买、暗杀和离间……对了,可能还有个情报秘府没有掌握,你们在洛阳杀掉的鸾鸟只是替身之一,真正的鸾鸟还活着……”

    詹文君惊道:“替身?”

    徐佑苦笑道:“当初鸾鸟火中焚烬,我就觉得奇怪,侯官曹的两大巨擘,怎么会死的这么轻易?只是也没多想,后来洛阳失陷,思虑前因,始觉其中有诈。再听你这般一说,狡兔三窟,真真假假,方才是鸾鸟该有的手段,佩服佩服……”

    于忠道:“洛阳之战正胶着的时候,鸾鸟孤身入益州,前往鹤鸣山拜见孙冠,代皇帝做出了许多承诺,比如拖住楚军主力,不让大将军南归等等,说服孙冠起兵造反。可逐鹿营结盟后,大魏立即撤兵,这等于把孙冠架在火炉子上炙烤,完全的背信失义。哈,我想,现在孙冠必杀的名单上,鸾鸟至少排在了前五……”

    詹文君道:“鸾鸟究竟是男是女?”

    于忠道:“我只见过鸾鸟三次,一次是男,两次是女,但估计都是替身……谁也不知道鸾鸟的替身有多少个,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鸾鸟……”

    “鸾鸟不能不防,秘府今后要加大对此人的关注力度,及早确认鸾鸟的真实身份。若能提前得知她的行踪,再布局劫杀于道左,对侯官曹将是沉重的打击。”

    于忠知道徐佑这话其实是说给他听,道:“我会想方设法打听鸾鸟的行踪,一有消息,立刻知会秘府。”

    徐佑道:“还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鸾鸟固然重要,但她的生死只是一隅之争,你所在的位置关乎全局,不能轻易犯险。”

    “是!我不会让大将军失望。”

    徐佑又问道:“楼祛疾怎么样?听说回平城就被下了大狱?”

    “穆梵指证楼祛疾通敌,皇鸟亲自带着内侯官正在查,高腾想要杀楼祛疾立威,不过公主一力保他无事,我离开平城时还没结案……我觉得应该问题不大,被俘虏的还有贺文虎、李冲等人,楼祛疾因被俘就被指证通敌,那贺文虎和李冲是不是也通敌?牵扯人越多,越是没有严惩的可能……”

    “公主好深的算计,这是把楼氏也绑在她的战车上,共同对付高腾。”徐佑突然道:“我可以告诉公主一个秘密,内行令高腾很可能没有去势,是个假宦者,还和冯皇后有染……”

    于忠惊的酒杯差点掉到地上,道:“大将军哪里得来的消息?”

    “这个你不要问了,回去告诉公主就好,她会妥善利用这点扳倒高腾。只是她欠我一个人情,将来还要记得才是!”

    酒过三巡,徐佑让詹文君拆开元沐兰的信,先由她看过之后,才接过来迅速的浏览一遍,全是些简单的问候语,非常的官方和客套,又谈到边境榷场的建设进程,对未来的睦邻友好提出了瞻望和祝福,这样的信,就是拿到楚国朝堂,让 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不过,元沐兰千里迢迢的派于忠来拜见徐佑,总不会是为了说官话套话,都是混江湖的人精,听话要听音,徐佑笑道:“公主担心榷场的事会生变?”

    “公主听闻大将军受弹劾去职,恐楚国朝堂风向不同,连累双方缔结好的盟约,所以让我来金陵看看情况,最好能够得到大将军一句承诺!”

    徐佑饮了杯酒,对詹文君笑道:“公主怕我失势,也怕人走茶凉……于忠,你回去告诉公主,我虽去职,可人在金陵,楚国大政还由不得旁人做主,榷场按原定计划建造,互市也分城分次陆续推进,尤其驻军数量不许超过约定,请她放宽心,天塌不下来。”

    “那,我就按大将军的原话转述公主?”

    “好!”

    入夜后送于忠从后门离开,詹文君给了他一张秘府的棨牌,可以让他在万一遇到盘查无法脱身的时候假冒秘府的人,于忠道了谢,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

    詹文君忧虑道:“于忠到底可信吗?他好歹也是鲜卑贵族,现在又身居高位,这样没底线的出卖魏国,究竟为了什么?他从我们这得到的利益,远远比不上他在魏国可能得到的利益……”

    徐佑叹道:“人性是很复杂的!于忠是庶子,不受其父喜爱,要不然也不会跑到江东来谋取功名。其母据他说是被大房迫害而死,舅家也被人设局,因罪全部流放,他恨于氏,也恨元氏,为了报仇不择手段,我认为现在是可信的。不过,这样的人,心理扭曲,随时可能反噬,用他为间可以,但不要把他当成自己人。”

    “嗯,我知道分寸!”

第十七章 大乘起义

    北魏,冀州。

    武邑郡。

    阜城里刚下了场大雪,入夜后寒冰彻骨,街巷没有行人,连巡逻的士卒也偷懒躲在营地没有出门,杨顺带着三五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金地寺,通禀之后,见到了方丈法归。

    “方丈,这位是江东秘府罗生司的司主冬至女郎,她全权代表我家主人,希望能和方丈聊几句。”

    杨顺的主人就是财神爷,冬至是代表,那就是散财童子,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尤其法归正是需要大量大量钱物的时候,他的热情足以融化寺外没到脚踝的积雪,亲迎冬至进了后院的禅房,命弟子奉茶,径自问道:“司主不远万里而来,可是为小僧带了好消息?”

    冬至笑道:“前次在大乘佛法驾前添了绢千匹、钱百万、粮五千石的香油,这次我再向金地寺捐赠五百万钱和五千石粮食。”

    法归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双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感谢的话小僧就不多说了,今冬严重缺粮,不知多少百姓要饿死,有了这些钱粮,我就有了募兵的底气。司主,等大乘教夺了索虏的江山,今日的馈赠,日后千百倍奉还。”

    “还,是不必还了!”冬至道:“只是,我家主人想知道方丈准备几时起兵?”

    “万事俱备,我准备五日后宣誓起兵!”

    “五日后?会不会太急促?”

    “不能再等了!魏主无道,民生调蔽,百姓没有饭吃,坐等饿死,还不如造反寻个活路。现在起兵,天时地利人和,正当其时!”

    “方丈可知晓,魏、楚两国已在洛阳签订了盟约,魏军即将班师回朝,若此时起兵,恐怕不是最好的时机。”

    法归诧异道:“楚魏和谈了?”

    “元光和元沐兰率数十万披甲士,打了一个多月的仗,却对楚军无可奈何,只能和谈立盟,丢了豫州大半,现在正是气不可耐之时,方丈不如先避其锋芒,再谋后算?”

    法归大手一挥,道:“司主,我早看出魏军号称的强大只是镜花水月,不值一提,楚军既然胜得过,我的僧兵也必定胜得过。元光也好,元沐兰也好,只要他们敢领兵前来,我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冬至劝道:“元光手下可是有百保鲜卑,方丈三思为上!”

    “小僧不惧!他有百保鲜卑,我有弥勒护体,凡信奉大乘的弟子,皆能刀箭不入,勇不畏死,别说百保鲜卑,就是千保鲜卑、万保鲜卑,也不是对手!”

    冬至默然。

    法归腾的站起,道:“司主如果不信,请随我来,亲眼一观。”

    寺庙后方有习武场,旁边圈着铁笼子,里面放着五只恶狼,眼睛猩红,目光狠厉,显然是吃过人的。

    法归摸出两张法符烧了,撒入装满清水的碗里,道:“弥勒降世,除尽妖魔!”又掏出两颗黑黝黝的药丸,同样放入水里融化。

    两名弟子仰头喝掉符水,毫不迟疑的冲进了笼子,他们手里拿着短刀,只穿短襟僧袍,没有盔甲和盾牌,和恶狼面对面的肉搏。

    恶狼分开站立,进退有度,很快瞅到间隙,一只狼猛的扑上,咬住了一名弟子的胳膊,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可那弟子竟一声不吭,挥刀捅进了狼的脖子,反手一搅,立刻毙命。又一头狼趁势突进,咬住了他的小腿,头左右摇摆,撕咬掉一大片肉,那弟子还是不喊不叫,拔出刀砍向狼的脖子。

    恶狼松口闪开,再次前扑,双足踏中弟子的胸口,把他扑到,纵身而上,一口咬住了喉管。

    那弟子临死前还疯狂的挥舞着短刀,直到没了气,右手才无力的垂下,可是刀柄还紧紧握在手里。

    另一名弟子也在另外三头狼的围攻下浑身浴血,可冬至发现他由始至终没有后退半步,脸上散发着难以形容的狂热,眸子闪烁着异芒,口里和那始终不言不语的弟子不同,似乎在喃喃喊着“弥勒护体,所向无敌”的咒语,然后战斗到最后一刻。

    还活着的三头狼分吃两名弟子的尸体,场面惨不忍睹,法归却洋洋自得的道:“司主,如何?我的僧兵比起百保鲜卑,可有胜算么?”

    冬至心知劝不得法归,这样的狂人其实已经坠入魔道,根本听不得任何人的劝说,她笑了笑,道:“方丈神通广大,非我辈凡俗所能尽知,之前得罪了,方丈莫怪!”

    法归大笑,道:“不知者不怪!只要司主在我起兵后两个月内,把钱粮送到,我敢保证,元氏的天下,即将走到尽头!”

    “好,钱粮稍后送到,我静候佳音!”冬至眼珠子一转,道:“我看刚才方丈化的秘药相当厉害,可否见赠数枚,拿回去给我家主人开开眼界?”

    “好说!”

    法归大方的赠送一包,有三十枚,冬至收了,辞别金地寺,却并没有离开阜城,而是藏身暗处。

    又过五日,法归果然在金地寺竖起大乘佛旗,自称弥勒佛降世真身,号大乘,封法彦为平魔军司,封法惧为万柱菩萨,大力提倡杀人成佛的教义,凡杀一人为一柱菩萨,十人为十柱菩萨,以此类推,杀越多的人,就能得到越多的赏赐,这赏赐里不仅有钱粮田宅,还有女人。

    当夜,大乘教攻破阜城县衙,杀县令和一干胥吏,开仓放粮,聚五千众,声势浩大。

    冀州震动。

    法归以身作则,娶了阜城尼姑庵的美貌尼姑为妾,又将所有尼姑和掳掠来的士族和富商的妻女分赏给麾下兵卒,士气大振,于第二天挥师北上,进攻武邑郡的郡治武邑县。

    郡太守领千五百郡兵出城迎战,结果发现敌人仿佛鬼怪附体,冒着箭矢,从不后退,只一个冲锋就打垮了郡兵,攻占了武邑县,杀了太守,并戮尸后悬挂城头示众。

    武邑郡失陷!

    大乘教发展到了两万人,又乘胜追击,继续北上攻打渤海郡,不日克郡城,然后再接再厉又攻占了长乐郡和武垣郡,掌握了四郡之地,兵力也滚雪球似的膨胀到了八万人!

    这八万人里不仅有被压迫的佛门僧众,也有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更有很多对朝廷不满的大家世族想要趁乱谋取利益,于是大乘教纵横四郡,几乎无人可挡。

    刚刚从青州前线撤回来的冀州镇主陆必那闻讯后匆忙整兵讨伐,在河间遭遇大乘教主力。平魔军司法彦以运粮车为诱饵,欺骗缺粮的冀州军前来拦截,却事先安排好伏兵把冀州军堵在了山谷里,又放火烧毁装满了干草和胡麻油的运粮车,一时火光照亮了天际,浓烟遮蔽了百里,冀州军损失惨重,陆必那紧急后撤,又被万柱菩萨法惧率军从后追击。

    是役,被誉为天下强兵的冀州军就这样全军覆没,连镇主陆必那都被法惧捉了去,随后开膛破肚,人头做成夜壶,送往了平城,以供元瑜使用。

    据称,元瑜怒而砸碎了人头夜壶,挥刀砍伤了多名宫人,差点气吐了血。

    和陆必那对线多年的楚国青州刺史卜天则在城里盖起了遥思台,烧纸焚香祭奠陆必那,以寄托哀思,然后偷偷的卖了大量的刀箭盔甲给大乘教。

    战争财,不发白不发!

    当然,鉴于魏楚两国友好现状,这些东西都没有楚国的标记,也不是军队的制式,都是些无良的白乌商见钱眼开,偷运出境的劣质品,应该对英勇善战的魏军形不成太大的威胁。

    正月初九,冬至赶回金陵,向徐佑和詹文君汇报了大乘教起义的始末,道:“大乘教的信众之狂热,甚至远胜都明玉时期的白贼。我认为,魏国这次要受到很大的冲击,不过,大乘教没有站得住脚的纲领,也没有靠得住的将才,只是仗着信徒们舍生忘死,敢打干冲,才暂时取得了胜利。只等平城反应过来,调集精兵强将进行围堵,要不了多久,大乘教必败无疑!”

    “法归呢,可否成大事?”

    “法归虽有雄心大志,可他残暴之极,不讲伦理,没有道德,只爱杀人,又贪财好色,御下以威,而赏罚不均,我看他早晚要死在自己人手里,难成大事!

    詹文君略觉失望,道:“原想着埋下大乘教这颗棋子,在适当的时候给魏军添乱,现在看来,大乘教不受控制,法归不是合适的领袖,任由他们作乱就好,我们最好不要干预。”

    徐佑表示赞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答应法归的钱粮就不要送了,他们既然占了冀州,大肆搜刮门阀士族的家当,估计也敛够了财物,多我们不多,少我们不少,还免得最后都让魏军缴获了当军饷。”

    詹文君笑道:“正好,北魏忙于平定大乘教,没空干涉我们进攻益州,这笔买卖总算没有亏本。”

    “不错!鸾鸟如今行踪不定,肯定是在背后策划阴谋诡计,北魏的精力被大乘教拖住,她一人搞不出来大乱子。”

    “啊?”冬至猛然想起一事,道:“我途径青州的时候,好像听说卜天卖了好多军械给大乘教,暗中从中渔利……”

    徐佑无奈的道:“他倒是会发财的……冬至,用秘府的途径给他提个醒,不要再干这种事,若是被北魏发现,到时候遣使质问,朝廷不好交代。”

    “诺!”

第十八章 酒宴与雅韵

    “这种药丸是法归用来控制部曲的,吞服之后神志不清,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知道听从号令冲锋陷阵,宁死不退半步,大乘教之所以连战皆胜,全是此药的功劳。”
    冬至交出那包药丸,徐佑摸出一粒,放到鼻端闻了闻,略带点奇怪的臭味,可又似乎弥漫着清香,道:“清明了解天下各种奇毒,给他研究研究,不需要仿制,尽量查明药理,找出破解的法子。如果清明一个人不行,就叫上凤东山,他能造出山鬼,也是毒术的大行家。还有温如泉,神医嘛,对毒药也颇有造诣。集合了清明、凤东山和温如泉三人之力,要是还不能破解法归的秘药,那这世间应该没有其他人可以破解了。”
    詹文君道:“我即刻寻个僻静又安全的所在,让三位郎君专心研制解药。”
    谈完了正事,冬至突然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詹文君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我……我想向小郎和夫人告个假?”
    “嗯?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詹文君忙过来拉住冬至的手,关心的问道。
    冬至垂着头,小脸微红,道:“没有啦,只是……只是想抽空回一趟钱塘,取几件以前过冬的衣物。”
    詹文君瞧着冬至,好好的姑娘家,万里奔波,满面尘灰,衣服也都皱巴巴的,回来后急着汇报,连洗漱都没来得及,歉疚的道:“这都怪我,需要什么东西,在金陵买新的就是,钱不够使的话,我再给你支取……”
    “够的,够的!”
    秘府每年的经费没有上限,分拨给罗生司的也是个天文数字,冬至怎么可能会缺钱,她红着脸不知该怎么解释,还是徐佑帮她解围,道:“好,给你八天休沐,回钱塘见见朋友,正月十八赶回金陵,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秘府离不开你的。”
    楚国实行旬休,十日休沐一日,全年旬假共36天,另外节假47天,其中元日和冬日各给七天假,再加上田假和授衣假30天,总数多达113天。
    大将军府同样实行这样的休沐条例,只是这两年军务繁忙,上上下下很少休沐,冬至负责秘府,更是没有假期,徐佑肯给她八天假,已经属于格外的优待。
    詹文君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冬至退出去,笑道:“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冬至也到该成亲的时候了,这些年她跟着我四处征讨,终身大事还没着落,你当主母的,是不是要检讨检讨?”徐佑轻舒猿臂,把詹文君抱入怀里,低声调笑道。
    “啊?”詹文君微微扬起头,双手推着徐佑的胸口,强忍着那浓烈的男子气息勾起的心神荡漾,道:“冬至有意中人了?”
    “嗯,在长安时,我发现她会和沈孟私下通信,估计两人互有情愫,只是不知点明了没有……”
    “沈孟?”
    詹文君担心的道:“沈孟虽然家道中落,可好歹也是士族出身,现在又是玄机书院的监办,来往的皆是当世鸿儒,若和冬至成亲,恐怕会招来很多士子们的非议!”
    “这个好解决!”徐佑显然早就考虑过,道:“由你认了冬至做义妹,并随你姓詹,从此她也是士族的身份,想嫁谁就嫁谁,再不必让外人指指点点。”
    门第之别,到如今还是如鸿沟一般,等闲人迈不过去,迈过去的也得当心铺天盖地的舆论谩骂。尤其律法明文规定,凡是士族和非士族杂婚,就会自动丧失士族资格,单此一项,就让多少人望而却步。
    幸好,沈孟也不是什么高门望族,要不是玄机书院监办的位置被太多人瞩目,其实也不用这么的小心翼翼。
    “嗯,等冬至从钱塘回来,我就为她改名换籍……啊,别,夫君……”
    接下来几日,徐佑参加了多次宴请,大都是属于他这边的阵营,还有庾柳等曾随军西征的门阀子弟,反而谢希文那帮子旧党没有发出任何邀请。
    这就展现出不同的处世风格,门阀着眼百年,一时的对手,可能也是以后的朋友,朝堂的纷争再你死我活,私底下的联络并不彻底中断,四下落子,斗而不破。但旧党就没有这么长远的考虑,非我同党,即是敌人,对敌人不仅要搞臭打倒,还要踩得永世不能翻身。
    这天夜里,柳权宴客,地点在燕雀湖旁边的柳氏别院,院内筑台凿池,溪水萦回,楼榭亭阁,高下错落,最恢宏的建筑当属极天楼,高十余丈,楼内装饰着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可谓穷奢极丽。
    宽敞无比的竹厅坐落在湖边,没有帷帐,而是用数百美貌歌姬围着四面,加上燃烧的火盘,将厅堂间弄的温暖如春。
    这是崇尚奢靡的门阀子最爱的“妓围取暖”之法,与之对应的还有“香肌取暖”,就是把手脚放入美女的怀中,借体温驱寒。
    分席坐着三十几人,有徐佑相熟的檀孝祖、袁灿、朱义、张籍、顾允、曹擎、山宗等文臣武将,也有不相熟的三省六部的高官贵戚,还有一些擅诗能画、通晓五经的名士。
    柳权现在是从三品的门下侍郎,没多少实权,原本请不到这些大人物,只是他设宴代表的是中书令柳宁以及柳氏门阀,所以都给他这个面子,前来赴宴。
    按品阶和军功,应该是檀孝祖坐客人的首位,但他坚决辞让,道:“大将军在,哪有节下僭越的道理?”
    徐佑笑道:“我不是大将军了。”
    言外之意,不在其位,就不要出这个风头。
    曹擎在旁边也道:“我看要不了多久,大将军还要起复。朝廷除了大将军,旁人来掌武事,我第一个不服。”
    周围人同时起哄,徐佑苦笑着拱手,道:“三司还在仓垣调查天使遇刺一案,你们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去吧,各归各位,今夜饮酒赏乐,不谈公事。”
    见檀孝祖和曹擎还是不从,徐佑无奈道:“这是命令!”
    檀孝祖和曹擎对视一笑,收腹抬手行军礼,道:“诺!”
    这时,突然一人大摇大摆的走到首位,解开袍襟,脱掉布靴,半坐半卧,怡然自得,道:“既然你们谦让,我就却之不恭。”
    曹擎大怒,道:“你!”
    檀孝祖笑了笑,拉着曹擎到了这人下首坐着,又扭头对徐佑说道:“这是荆州狂客裴植,素来蔑视礼法,但才学很高,尤其善饮,据说千杯不醉,有酒仙的雅号,没想到竟来了金陵,还成了柳氏的座上宾。”
    徐佑看向裴植,头发稀疏,双目无神,显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可神态相当倨傲,心知这种人就是臭狗屎,率性妄为,放浪形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沾上了甩不掉,也就不再搭理此人。
    顾允等也陆续过来和徐佑打招呼,可不等闲聊两句,又被别人拉去,然后各成圈子聚在一起。
    这样的酒宴更像是后世的社交场合,徐佑无官一身轻,又身处嫌疑之地,很多人都是对他遥遥的笑着点点头,却并不过来攀谈,朱义倒是凑过来说了几句吉祥话,朱氏由于朱智、朱信和朱睿的缘故,现在在朝廷里的地位有点尴尬,朱礼留在秦州,朱智被囚禁,朱信又跟了徐佑,老大朱仁还得留守富春,只能让朱义进京,领了散骑常侍的职衔,为朱氏在金陵刷存在感。
    朱义急功近利,徐佑不喜和他深交,但朱氏是铁杆盟友,不给他面子,也得给朱仁和朱礼面子,随便应酬了一会,朱义告罪,又加入顾允他们的圈子里去扩展人脉。
    还没来得及清净,山宗鬼鬼祟祟的坐到旁边,道:“我总觉得不安,好似有人在偷窥我……”
    山宗当年放火烧了柳权的宝船,还曾差点撞见柳权的女儿柳红玉洗澡被追杀了几百里,虽然时过境迁,往事不值一提,可山宗在金陵向来对柳氏避之不及,倒不是怕,而是担心撞见柳红玉。
    这次接到请柬,山宗不打算来,可送请柬的仆人特别交代说徐佑也会出席,请山宗务必拨冗。山宗倒是不好推脱,人家连徐佑都请得去,请不去你,是瞧不起柳氏,还是瞧不起徐佑?
    可来了之后,浑身不舒服,好像有个目光一直在暗中盯着他,赶紧找徐佑诉苦。徐佑没好气的道:“就你这尊容,谁会闲得无聊来偷窥你?这就是做贼心虚,柳权也不知道当年是你干的那些事,怕什么怕?”
    “我和柳红玉打过照面,她会不会认出我?”
    徐佑故意捉弄,道:“这个,倒是有可能!你还是小心点,柳红玉至今未嫁,说不定就是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山宗耷拉着脸,长吁短叹,如坐针毡,徐佑忍着笑,道:“等会除了饮酒吃菜别说话,也别乱转,吃完了离开,以后柳家的宴,别来就是了。”
    山宗叫屈道:“我还不是听说大将军要来,还能推辞了不成?”
    “送请柬的人告诉你我要来的?”
    “嗯!”
    “这样想想,确实有点问题!”
    徐佑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柳红玉在背后搞鬼,山宗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人,虽然没能跨入五品山门,但是对危险的感知并不弱于小宗师。他要是觉得有人在偷窥,那定然是柳红玉无疑。
    “反正来都来了,随机应变吧,就是认出来也无所谓,又不是解不开的仇恨。我见过柳红玉,颇有古侠义之风,应该不会太计较以前的小恩怨。”
    徐佑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忘记了一点,女人有时候很懂道理,但是就不跟你讲道理。
    山宗想想也是,顿时安下心来,混吃混喝,还能看看外面看不到的美人歌舞,渐渐的气氛热烈起来。
    柳权身为主人,前后敬了五次酒,奇怪的是号称千杯不醉的裴植却一杯未饮,同样没饮酒的还有人人都知道滴酒不沾的光禄卿苏伷。
    “来人呐,给光禄卿献酒!”
    立刻有一美貌歌姬出列,纤手端着白玉杯,跪坐在苏伷旁,娇怯的举起,委实惹人怜爱,道:“请满饮此杯!”
    这歌姬方才弹奏了一曲,技惊四座,就是到秦淮河开画舫,应该也能受到万人追捧,可在柳氏的门第里,只能是数百歌姬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苏伷很有风度,接过酒,放在案几上,又扶歌姬起来,笑道:“我素来不饮酒,大家都知道的,柳侍郎饶了我这遭吧,更何况美人的玉手,当用来抚琴,何必沾惹酒这浊物?”
    光禄卿是从三品,和柳权同品,不过,他不饮酒并不是因为同品不给柳权面子,而是生性不喜酒气,就是皇帝赐宴,也从不破戒。
    “今夜人人尽欢,光禄卿若是不饮,大煞风景,留着献酒的美人又有何用?”柳权双目泛红,显然酒醉上头,道:“侍卫,把她拉下去砍了,割掉手脚,为光禄卿烹之……”
    歌姬瘫软在地,却没求饶,想来是知道柳权的爱好,求也没用,只是楚楚可怜的望着苏伷,泫然欲泣。
    苏伷没想到柳权残暴至此,犹豫了片刻,两个侍卫上前拉着歌姬如拖曳猪狗般往厅外走去。苏伷叹了口气,道:“且慢,我饮了这杯酒便是!”
    众目睽睽之下,从不饮酒的苏伷苦着脸喝了杯中酒,连连咳嗽,登时引来轰隆的叫好声。顾允等少数几人虽对柳权动辄杀人的举动十分不满,却并没有出言干涉,因为歌姬属于私产,任由主人打罚责骂,别人管不着,也不好管。
    柳权哈哈大笑,道:“鲁文育,陈悉达,你们怎么说?”
    公府从事郎中鲁文育站起来,佩服的作揖,道:“侍郎赢了,五万钱,明天奉上!”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柳权和这几人打赌,只要今天能让苏伷破了酒戒,一人赌五万钱。钱不多,但这事传出去是雅事——对,以歌姬的命,让苏伷破戒,非但对柳权的名声无损,反而会被当做雅事流传。
    这个操蛋的时代!

第十九章 杀人与救人

    “再给光禄卿献酒!”
    又接连走出五名歌姬,每个都是婀娜多姿,款款如弱柳扶风,来给苏伷献酒。苏伷知道拒绝的话,这些鲜活的生命就真的会化成一坯黄土,只好杯来酒干,五杯入喉,实在忍耐不住,张口吐了出来,哄笑声中,让侍女扶着去休息了。
    柳权意犹未尽,转头看向首位坐着的裴植,道:“裴公怎么不饮?是酒不合口,宴不合心,还是人不合眼?”
    裴植笑道:“酒是好酒,宴是好宴,人是妙人,只是今夜,在下不想饮酒!”
    柳权笑道:“酒仙不饮,传出去还以为我柳氏待客不周。来人,给裴公献酒!”
    他故技重施,又命歌姬前来献酒,裴植冷冷看着,既不接酒杯,也不说话,那歌姬脸色渐渐苍白,柳权的笑容敛去,道:“美酒佳人,皆不能让裴公动心,留之何用?”
    两名侍卫上来拖住歌姬,正往外走的时候,山宗站了起来,道:“且慢!”
    “哦?山将军有话说?”
    山宗色眯眯的打量着歌姬,道:“我瞧这美人靡颜腻理,该是床笫间的尤物,杀之可惜,不如侍郎转赠与我,这杯酒嘛,我替裴公饮了!”
    曹擎笑道:“难得山将军怜香惜玉,侍郎何不成人之美?”
    山宗当年屠戮沈氏全族,玄武湖水尽赤,凶残之名,到如今还在金陵传唱,所以,没人认为他是故意要救歌姬,全当是见色起意,顿时不少人跟着起哄。
    山宗心里也苦,他为了避免引起柳红玉的关注,低调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头去救一个无亲无故的歌姬?只因徐佑给他递了眼色,要他救人,敢不听吗?
    徐佑也是没办法,他身边坐着的檀孝祖和曹擎两人不适合出面,因为两人一掌荆州军,一掌中军,都是跺跺脚四方震荡的大人物,如果出面救人,却被上了头的柳权拒绝,面子上太不好看,很可能会引起预料之外的连锁反应。
    唯有山宗是他真正的心腹,身份地位又远远不及檀孝祖和曹擎,干脏活干得心应手,由他出马,再稳妥不过。
    “山将军有这样的兴致,我又怎么会吝啬区区一歌姬呢?”柳权大笑,道:“去吧,伺候好山将军,算是你的福分!”
    歌姬死里逃生,感激涕零,来到山宗身旁,跪地俯首,道:“多谢将军活命!”
    山宗只好演戏演全套,拉着歌姬入怀,手从裙摆探了进去,露出色授魂消的表情,道:“要谢我?晚上可得卖些力气……”
    好 色乃人之常情,是真名士自风流,别说宴席上动手动脚,露鸟王爷安子尚还当众欲强上了人家的宠妾,这些都是任性自然,不拘礼法的雅事。
    柳权再看向裴植,目光里闪过愠色,道:“采蘋,你给裴公献酒。”
    采蘋是柳权很宠爱的歌姬,酒宴上一直陪坐在他的身边,长的天香国色,尤其身段有致,双腿修长,如鹤立鸡群,闻言端起酒杯,走到裴植的食案前跪下,道:“万乞郎君垂怜,饮了这杯酒!”
    裴植眯着眼,轻轻抚须,道:“我说了,今夜不饮,谁来献酒也不成!”
    柳权拔出身后侍卫的腰刀,踉跄着走到大厅正中,佯醉疏狂,刀尖指着众人转了一圈,道:“这次谁也不许来劝……你不饮酒,我就杀了采蘋,再不饮,还有采薇和采芷,杀到你肯饮为止……”
    裴植嗤笑道:“你杀自家人,关我何事?有胆量你就杀光这数百歌姬,看我饮是不饮?”
    “好!”
    柳权狞笑着挥刀劈向采蘋的脖颈,一根银筷突兀飞来,击中刀柄,脱手而飞,咄的一声,钉在了粗大的庭柱里。
    “谁?谁敢多管闲事?”
    柳权歇斯底里的质问,徐佑缓缓站起,道:“柳侍郎,今夜大家赴宴,是为共贺新春,不是为了看你杀人取乐。若要杀人,关起门来自娱就是,没人管你的闲事,可要是当着众多使君的面,妄自逞凶,暴虐无度,恐怕坏的不是你的名声,而是柳氏的名声!”
    “哈,我当是谁有这样的底气,原来是开国县侯……”柳权晃晃悠悠来到徐佑跟前,道:“县侯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今夜我是东主,客随主便,酒宴不饮酒,就是不给我颜面,不给我颜面,就别怪我发火。”
    他佯醉疏狂,借酒劲指着徐佑的鼻子,发泄着这些年积郁的不满,道:“你不过是连正经官位都没有的开国县侯,要不是皇后与你同宗,早该削去爵位,贬为齐民,哪里来的熊心豹胆,满口污言,辱我柳氏,你太放肆了!”
    徐佑轻笑道:“侍郎督扬州时,自己做过哪些事,想必心里清楚,从扬州刺史明升暗降为金紫光禄大夫,又从金紫光禄大夫的正三品屈就从三品的门下侍郎,兜兜转转十余年,也没见多大的长进。对你这种七窍只通了六窍的蠢物,何须要熊心豹胆?真要撒野,让柳宁来见我,凭你,还不配!”
    柳权气的火冒三丈,伸手要来打徐佑的耳光,徐佑哂笑,站在原地不动,檀孝祖从后抓住柳权的手腕,阴沉着脸,道:“柳侍郎,不得对大将军无礼!”
    锵!锵!
    柳府的侍卫齐齐拔刀,场面大变。
    曹擎慢悠悠的剔牙,道:“呵,柳氏好威风啊,府里豢养的奴仆竟敢拔刀对着朝廷正二品的车骑将军,真当大楚的虎贲不会杀人吗?”
    众侍卫面面相觑,刀尖无力的垂下,没人再敢上前。
    柳权手腕剧痛,怒目而视,道:“徐佑算哪门子的大将军?朝廷早免了他的职位,檀孝祖,你故意和朝廷对着干,是想造反吗?”
    檀孝祖冷哼道:“我们荆州军只认徐大将军,你若是不服,让柳宁来找我。还是那句话,你,不配!”
    曹擎呸的吐出一口浓痰,踢翻了食案,双目射出凌厉的光,道:“檀将军的话,也是我的话!柳权,今天要不是顾着柳氏的颜面,我砍了你的脑袋给大将军当夜壶!”
    徐佑笑道:“别,我嫌脏!”
    “你……你们这是结党!结党!”
    柳权似乎有点怕了,双股战战,嘴里却还不忘给徐佑扣大帽子。徐佑哈哈大笑,道:“君子守道义,行忠信,惜名节,同心共济为朋,君子有朋无党,只因同道相益,以之事国,你这样的小人,懂得什么叫朋党?”
    檀孝祖松开手,用了巧劲,柳权蹬蹬退后几步,模样十分狼狈,把心一横,道:“你想救这些贱人是吧?休想!我告诉你,今夜我就把她们全给烹煮了,她们原可以不死,全是因为你,你杀了她们!”
    徐佑看向那些歌姬,人人露出绝望的神色,道:“檀将军,曹将军,听说你们府上只有婢女数十人,显得冷清,不如我做主,从柳侍郎手里买了这些歌姬,分送给你们,还望笑纳。”
    檀孝祖和曹擎都是武人,府上哪用得着这么多娇嫩的出水的美人,可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拒绝,檀孝祖笑道:“节下听大将军的吩咐!”
    曹擎摸着下巴,道:“只是寒舍狭小,怕养不了如许多……”
    “无妨!”徐佑看向顾允等人,道:“顾尚书,红袖添香,读书作画,可是难得的风雅……”
    顾允正气凛然,道:“好,给我五十人!”
    张籍是老丈人,徐佑没好意思给他送,可这老不修自己跳出来要了八十人,估计要送给张玄机当嫁妆,用徐佑的钱撑自家的门面,不亏。
    接着又有七八个徐佑阵营的官员们各收了二三十人,很快把柳权的五百多名歌姬瓜分干净,这何止是打脸,简直是把柳权的脸按在地上摩擦又摩擦。
    “徐佑,你敢?”
    徐佑拍了拍手,清明鬼魅般出现在柳权身侧,烛龙剑横架在脖颈,道:“明天派人到长干里取钱,记得,明天一天,过期不候!”
    柳权被清明制住,一动不敢动,只好眼睁睁看着,嘴唇气得发白。
    徐佑懒得在这里继续待下去,道:“曹将军,你调五百部曲过来守着,确保各位使君把歌姬领回家,谁要是敢阻扰,你知道该怎么办!”
    “诺!”
    曹擎平常是不敢往死里得罪柳氏的,可他以后要想继续追随徐佑,今晚就必须表态,曹氏也是次一级的门阀,真闹起来,还有檀孝祖、顾允、张籍等人,并不惧怕。
    离开柳氏别院,檀孝祖送到门外,低声道:“柳权虽然是出了名的暴躁霸道,可并不是蠢货,今夜故意激怒大将军,似乎背后另有谋算……”
    徐佑笑道:“我心里有数,三司在仓垣没查到什么,反而是谢仆射保举的两位天使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差点激起兵变。我又剿灭六天立了新功,他们怕我被主上叙功起复,所以设局泼点脏水,无关紧要。只是这次怕要连累荆州军不能参与益州之战,妨碍兄弟们立功受赏……”
    檀孝祖不屑道:“立功受赏?跟着狄夏去益州,不全军覆没就算侥幸,我还乐得在荆州修整。”
    “那就好,我估计明日廷议会对今夜的事进行讨论,你和顾允统一口径,是柳权非要把歌姬卖给我,我又转赠给你们,其他的一概不认。”
    “我知道,大将军放心!”

第二十章 献图与庙算

    “大将军,等等!”
    徐佑正要上船,听到声音,回头看去。追来的是裴植,他一改方才在柳权面前的桀骜,执礼甚恭,道:“大将军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听我几句话?”
    徐佑打量着他,微微一笑,道:“上来吧!”
    这是双层青雀白鹄舫,长五六丈,宽十余尺,雕工精美,妆点清雅,是詹文君在金陵出行的座舟之一,徐佑属于借用。
    朱信命船工摇撸,自去站在船头守着,苍处则带着五十名近卫分列两侧甲板,如鹰视狼顾,盯着任何可疑的目标。
    鬼师在逃,天师道造反,金陵也不是万分安全的地方,该有的防范必须到位,小心谨慎总归是没错的。
    徐佑在舱室里招待裴植,道:“裴公何事见教?”
    “见教不敢!”裴植道:“今益州作乱,朝廷束手,我愿献平益州策,为大将军策书之上再添新的功勋。”
    没有刘备见卧龙的心诚则灵,没有曹操见许攸的迫不及待,徐佑笑了笑,沉静如远处月色下的覆舟山,无可无不可的道:“愿闻其详!”
    裴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按他的脾性,原该拂袖离开才对,可硬是忍了下来,从怀里取出益州山河舆图,摊平在案几上,指着舆图起伏的山脉,道:“自古益州险隘,易守难攻,四周皆是群山,北部是米仓山和大巴山,西部是龙门山、邛崃山和大雪山,南部是大凉山,东部是大娄山、武陵山和巫山。大将军,请看西部,龙门山、邛崃山、大雪山,三山的山势陡然突起,从十数韧猛增高到七十余韧,飞鸟难越;再看南部,大凉山、五莲峰、小相岭、锦屏山及横断山脉,其山势绵延至越州,崇山峻岭,叠嶂起伏,同样的人马难行。所以历朝历代攻打益州,其实只有两个方向,一是从北,二是从东。”
    徐佑看着这张舆图,还是古代那种以山川水路为基准的制图原理,以县域地势和水流走向为依据,把西北设定为上,东南设定为下,粗糙的可怕。
    祖骓发明了制图六体,分率(比例尺)、准望(方位)、道里(道路里程)、高下(地势高低)、方邪(角度)、迂直(弯曲度),由此衍生了“计里画方”之法,精确性突飞猛进,称得上开创性的革新,但也有一个致命问题,那就是距离中心越近的越准确,越远的偏差越大。
    为什么呢?
    徐佑研究后发现,因为祖骓认为地球是平的。
    玄机书院成立后,天经玉算两院开设了舆图课,徐佑将现代制图理念完美的融合进这个时代,用经纬取代了画方,用海拔取代了高下,用等高线取代了道理,又采用了水平、望尺、干尺等科学仪器,绘制出来的舆图超越了整个时代。
    再看裴植献出的这张益州山河图,简直就像是蒙学孩童的涂鸦,连已经过时的计里画方都不如,偏偏他还视若珍宝,以之为进身之阶,真是可笑。
    “大将军,大将军?”
    “嗯?我在听,裴公继续说!”
    裴植想吐血,手指掐了掐裤腿,告诉自己要忍耐,道:“北部,有米仓山和大巴山,越过这两座山,就是汉中。在汉中北面,隔着秦岭与关中相接。而从汉中入成都,只能沿崇山峻岭之间的峭壁行进,从西向东分别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
    “阴平乃小道,只能出奇,不足为用,驻千余人,就守得固若金汤;米仓道南下可直通巴中郡,虽然可继续南下抵达江城(重庆),但道途路远,没有重镇,缺乏战略意义,可为偏师,不可为主力;唯有金牛道从阳平关出发,翻越米仓山,再到晋寿郡,克剑门关,到达梓潼后,若克涪县,就能够围困成都。”
    “大凡伐益州,从汉中出发,皆走金牛道。然而金牛道有一剑门关,号称‘剑门天下雄’, 三国时钟会攻蜀,十万大军顿兵剑门关下数月,不能寸进,为大将军计,走金牛,也非良策。”
    “北部既然不利,那只有着眼东部。东部很简单,就是长江。大军出夷陵,溯江而上,先克瞿塘关,再克江城,然后分两路,一走内水(涪江)逼近梓潼郡,包围成都;二走外水(岷江),直接进攻成都。”
    “刘秀伐蜀,就是在江州分兵,使臧宫入内水,自率主力入外水,直趋成都,势若风雨。刘备伐蜀,也是在江州分兵,赵云率军自外水前进,诸葛亮和张飞的主力从内水而上,分定郡县。”
    “大将军,我听闻朝廷伐蜀,欲用狄护军为帅,若真当如此,狄护军必会调动梁州军自汉中沿着金牛道南下,此为佯攻一路,吸引天师道重兵防守梓潼,然后却以长云军和平江军为主力,从长江攻打江城。江城若克,再由内水逼近梓潼郡,和梁州军会师。梓潼再失,成都无险可守,胜局乃定。“
    徐佑笑道:“既然狄护军的胜局已定,裴公又何须向我献这《平益州策》?”
    裴植冷笑道:“因为我知道,狄护军若这般打仗,此战必败无疑!”
    “哦?”徐佑不动声色,道:“裴公何出此言?”
    裴植却拿捏起来,道:“空口无凭,现在我说再多,大将军未必肯信,等狄护军战败归来,我再来和大将军把酒言环,告辞!”
    站在甲板上,目送裴植离开,徐佑流露出玩味的笑意,对朱信使了个眼色,朱信心领神会,骤然消失不见,悄无声息的跟在裴植身后。
    回到长干里,召来鱼道真,说起今晚的事,鱼道真笑道:“柳权喜欢以美人劝酒,是他的癖好,只是寻常没人这么不识趣,柳侍郎的酒,天下又有几人真的会拒绝呢?当然,苏伷不饮,连皇帝都体谅,今夜柳权故意请苏伷,就是存了生事的心思。至于裴植,应该和柳权事先串通好了,故作桀骜,累及那些美貌歌姬的性命,郞主素来有仁义之名,不可能坐视柳权杀人,只要为歌姬出头,柳权就能煽风点火,逼得檀孝祖、曹擎、顾允等无条件的站出来支持你……”
    鱼道真最擅长朝廷里的算计,一字字说来犹如亲眼目睹了柳权等暗中谋划的全过程,道:“柳氏门阀,何等的身份地位?郞主只是无官无品的闲散县侯,竟能嚣张跋扈的分了他的家妓,手握重兵的武将们依旧忠心耿耿,掌管吏部和宪台的文官们不惜擂鼓助威,这要是传到皇帝耳中,他怕是不怕?”
    徐佑沉吟不语。
    “不错,皇帝是对郞主恩遇,可恩遇之重,重的过秦皇对王翦?重的过汉高对韩信?重的过汉武对卫青?功高盖主,权重必疑,这是颠簸不破的道理,皇帝的信任,从来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只可一时,不可一世。”
    鱼道真又道:“因为剿灭六天之功,皇帝想要郞主再任大将军,领兵攻打益州,这就招了旧党和门阀的忌,他们不惜用这么浅显又直白的布局给郞主下套,就是看准了这点,聪明人都知道郞主入了局,可事实就是事实,你展现出来的势力实在太大了,大的足够引起皇帝的警惕!”
    徐佑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太心软了,明知是局,还傻傻的跳进去?”
    鱼道真的美眸泛着清亮又崇慕的光芒,声音也婉转如雀鸟轻鸣,道:“南北两国,我见过的心狠手辣的大人物数不胜数,可愿意为了那些生死等若牛羊的歌姬出头的,却也只有郞主一人。这不是心软,而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民心在德,郞主看似一时入了敌人瓮中,可从长远计,对郞主其实大有裨益!”
    徐佑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明日廷议,柳宁将会借机发难,弹劾郞主跋扈,结党,威吓大臣,目无法度,抢掠私财,谢希文也会加大力度攻讦郞主,我猜测,他会提议驱逐郞主出京,到一偏远的下州担任刺史,很大可能,还是不掌兵的刺史……”
    楚制,州刺史分两种,一是掌兵的,军政大权于一身;一是不加将军号,不掌兵的单车刺史,只负责地方行政,兵事则交给州都督府。有楚一朝,单车刺史虽然名义上是封疆大吏,但品阶和地位极低。
    “皇帝就算开始猜疑郞主,但也不会寡恩到这等地步,谢希文也知道仅仅因为羞辱柳权就把郞主外放是不可能的事,皇帝绝对会否了他的提议。这时,谢希文再提出让狄夏当大将军,都督各军前往益州平乱,皇帝也就不会反对了。以退为进,小小的权术罢了。郞主要做的,就是缄默无言,分辩的话,让檀孝祖等人去说,”
    徐佑赞道:“坐于厅堂之中,庙算台城之内,除过道真,再无他人了!”
    稍后朱信回转,禀告道:“裴植先回了柳府,然后又去了瓦官南巷的丘迈宅第,截止我离开时,没有见他出府。”
    鱼道真如数家珍,道:“丘迈,国子博士,曾参与朝廷议礼,在金陵小有薄名。裴植和丘迈是至交好友,每来金陵,都住在丘宅。”
    徐佑笑道:“丘迈……事情越来越有趣了,谷雨,通知文鱼司,派人盯着丘宅,还有丘迈和裴植,他们的日常行踪,要一样不落的呈报给罗生司。”
    朱信点点头,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只因那一眼

    裴植回到柳府,见到了柳权,此时的柳权气定神闲,哪里有半分之前的狂躁和易怒,笑道:“徐佑小儿没起疑吧?”
    “哼,小人得志!”
    裴植生气的道:“我特意去谢他援手之恩,他却说只是看不惯柳侍郎,故意教训于你,和我无干。”
    他登船拜会徐佑,对柳权的说辞是,趁着感谢徐佑的机会,若能得其赏识,混入大将军幕府为间,日后当有大用。
    这自然是谎话,背后另有目的。
    柳权的眼里闪过阴毒的神色,道:“早让你不要自取其辱,徐佑正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岂会把你这个荆州来的酒仙放在眼里?不过,要不了太久,等他渐渐失了圣宠,再切断伸往军中的爪牙,就是没了根骨的跳梁小丑,任我揉搓了。”
    裴植愤然道:“我无比期盼那天早点到来。”
    随后,裴植从侧门离开柳府,乘舟沿秦淮河到了丘宅。丘迈已经睡下,他也不打扰,回到自己房间换了身黑色的水靠,然后从房内的夹壁,辗转曲折的来到另外一个房间,推开窗,后面是个池塘,潜入水里,从水道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丘宅。
    距离丘宅三个巷子的一间普通民居,裴植从水里爬上岸,拉开后墙的小门进去,换了身衣服,然后推开柴房里的地道,顺着石阶往下数丈,微亮的八盏壁灯驱不尽寒冷,一人黑袍罩面,盘坐于床榻。
    狡兔三窟,六天的老传统了!
    “如何?”
    “鬼师妙计!柳权受我蛊惑,说服了柳宁于今夜设宴,逼得徐佑尽显跋扈之态,明日朝堂群狼环伺,他就算再得圣心,估计皇帝也要生出猜忌之念,肯定无法官复原职,更无法领军伐蜀……哼,总算报了酆都山的仇恨之万一!”
    鬼师的声音缥缈无定,在这幽闭狭小的密室里透着诡异的味道:“我们和徐佑,并无私仇,他为朝廷做事,六天要反朝廷,立场不同,各为其主,酆都山之败,败在技不如人,说什么报仇?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裴植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你给徐佑献平益州策,他是不是丝毫不感兴趣?”
    “是!”裴植心底生寒,鬼师仿佛就在船上亲眼所见,道:“奇怪了,徐佑好像根本无意伐蜀……”
    鬼师轻笑两声,道:“徐佑最善于用间,也最多疑,他不是无意伐蜀,而是摸不清你的来路,内心的真实想法不会轻易的暴露。”
    裴植满头雾水,道:“我对他说早想投靠大将军,苦于无叩门的机缘,这次借柳权的宴会,刻意引起大将军的关注,再登船拜访,进献平益州策……这套说辞很合理啊,为何会引起他的怀疑?”
    “正因为太合理了,徐佑反而会谨慎小心。不过,只要他仔细调查之后,没发现你是六天的人,那时还有再潜伏到他身边的可能性。这是我为你埋下的伏笔,没用上不要紧,可一旦用上,就能往徐佑的幕府嵌入一颗钉子。”
    “是是!”裴植钦佩的道:“鬼师走一步看百步,属下望尘莫及。”
    “丘迈那边没问题吧?”
    “绝对没问题!我和他认识了七八年,每每痛饮狂欢,他丝毫不知道我的来历。瓦官巷的宅子,也是我暗中安排了人卖给他的,那些夹壁和暗道,提前做好了伪装,除过我之外,丘宅里无人知晓。徐佑如果刚才派人跟踪,只能跟到丘宅,调查的重点也必定放在丘迈身上——丘迈身家清白,秘府越厉害,越是查不出什么东西。”
    “嗯!”鬼师点了点头,道:“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从明天起,你还是荆州酒仙,在我唤醒你之前,忘掉六天,不要过问任何关于徐佑和朝廷的事!”
    “明白!”
    裴植离开后,鬼师抬头望着壁灯,低声道:“不让徐佑起复,只是第一步……”
    嘈杂又热闹的分美女仪式结束,曹擎带着兵,把各家该得的美女送到各家的宅子,山宗分了三十人,包括他救下的那个歌姬,回到山府,浑身疲惫,让近卫找地方安置这些歌姬,然后安排沐浴。
    他还是溟海盗时养成的性子,沐浴穿衣如厕这些私事不喜有人服侍,等两个小厮弄好浴桶,关了门窗,去了衣物,跳进浴桶舒服的闭上了眼睛,拿着火山石做成的搓石有一没一下的搓着身子。
    没等享受片刻,突然感觉不妙,刚要开口叫人,凌厉的刀气当头笼罩而来,竟把他还没出口的话硬生生给逼回了肚子,无奈之下,只能运气击碎浴桶,水幕暴涨成墙,阻了那刀气一阻,单足点地,凌空后飞数丈。
    嗤!
    刀气破空,水幕从中间分成两道,黑色的身影穿过,眨眼间掠近两人的距离,追到了山宗身后。
    “小贼,受死!”
    雏凤之音,悦耳动听,可山宗暗道不好,偷袭的人应该是小宗师,修为在他之上,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人的样貌,怒喝一声,没有丢掉的葛布浴巾挂上了房梁,借力翻身,在空中巧妙的转向高飞,脚尖勾住,头朝下,双手扬起,道:“合欢大同散!”
    合欢大同散?
    听名字就很不正经,刺客明显经验不足,立刻屏住呼吸,刀光如织网,挥舞的密不透风。
    这就是经验弥补了功力不足,山宗听出刺客是女子,对付女子,关乎名节的诈术更容易取得效果。
    山宗趁机斜斜的飞向大门口,这时也顾不得光着 腚,毕竟颜面事小,保命要紧,等逃了出去,再和刺客算总账。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道红绫突兀袭来,缠住了足踝,几乎无法抵抗的劲力拉扯着他的身子又倒回了房内。
    我命休矣!
    山宗一生经过很多次生死关头,可都没有像今夜这样的无力。原本以他现在的地位,近卫多达上百人,如果事先有了防备,小宗师也没什么可惧,但是就怕这种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袭击,防不胜防,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连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的机会都没有。
    小宗师的杀伤力,实在大的可怕!
    就在此刻,清明推门而入,身形快如鬼魅,烛龙剑出鞘,一剑割断了红绫,一剑逼退了刺客,把山宗护在身后,头也不回,低声道:“不要声张!”
    山宗看见清明,心里大安,本想叫来部曲围住浴室,以免刺客走脱,听清明的话似乎另有主张,只好打消念头,抓住衣桁上的袍服裹住身子,方有心情看向刺客。
    谁知一看之下,却是那位陌生的老熟人,苦笑道:“柳女郎,行刺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父亲想想,当年不过一点小小的误会,至于死缠着我不放吗?”
    刺客自然是柳红玉,多年来始终没有忘记那夜窥伺她沐浴的小贼,只是溟海盗孤悬海外,没有门路前去打探,柳权也不把这点小女儿的心思当回事,时过境迁,更是再无第二个人记得。
    直到诸皇子争夺帝位,溟海盗归顺了当今皇上,她开始在暗中打听消息,花了不少钱财收买了凤东山麾下的一名校尉,这校尉是溟海盗的老人,从他口里得知当年那个被她追杀了五十里水路的贼子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幽都军的军主。
    只不过山宗随后跟徐佑西征,她没有见到人,不敢肯定是不是,好不容易等到西征结束,山宗回京后却深居简出,轻易也见不到人,于是借柳府宴会为幌子,请了他赴宴。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山宗的样貌身形尤其说话时语气都没发生太大的变化,柳红玉确认了目标,跟着回到府邸,又正好撞见他沐浴,当年的那一幕重新回到脑海,忍不住出手行刺。
    “我缠你?小贼,我本想挖了你的眼睛,现在看来,还得割了你的舌头!”
    山宗怒道:“最毒妇人心!那天我隔着帷帐,啥也没看到,你凭什么挖我眼睛?”
    “你还敢油嘴滑舌!”
    柳红玉俏脸通红,紫艾刀挥出,化成匹练似的刀光,摧枯拉朽般劈向山宗。
    山宗一声怪叫,躲到了清明身后。
    呜!
    烛龙剑发出幽冥鬼音,仿佛黑洞似的吸尽了光华,神出鬼没的于最没可能的位置出现,准确无误的击中刀柄。
    紫艾刀脱手而飞,咄的扎入了房梁,柳红玉并不惊慌,素手捏指成剑,点向清明左肩。
    清明不闪不避,迎头冲上,眼看肩头中指,身形却消失不见,下一瞬出现在柳红玉的后方,一剑刺向她的脖颈。
    好一个柳红玉,危急关头,纤腰如枝条折断,一手撑地,一手成拳,轰向清明小腹,同时双脚往后连环飞踢,招式刁钻之极。
    清明侧身,人随剑走,从攻来的手脚间那转瞬即逝的空隙里闪过。柳红玉打在空处,重新站直身子,耳旁缓缓垂下一缕被切断的青丝。
    只要清明的剑再偏一寸,断开的就是她的喉咙!
    柳红玉刚入五品两个月,无论修为还是经验,都远远不是清明的对手,如果是比武,现在胜负已分,可她不甘心,袖子里再次飞出一道红绫,缠住了房梁的紫艾刀的刀柄。
    清越的雏凤之音响彻夜空,
    刀光再起。
    轻盈的身姿,曼妙的步法,夹杂在飞舞的刀光之中,让人目不暇接却又能够感知到那股可分生死的锐气锋芒。
    山宗瞧得血气翻涌,思及这些年的武功修为,不仅进度缓慢,而且他心知肚明,缺乏恒心,懒得下苦功,几乎没了突破五品山门的可能。
    究其根本,还在于当年的舍不得和不敢舍!
    徐佑曾劝他散掉真气,重新修习和方斯年一样的菩提功,有受想灭定法为根本,日后说不定可以问鼎武道巅峰。可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有问道千山不回头的信念,导致十余年来,曾经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人,已经走到了他望不到背影的远处,而他自己,还停留在原地。
    当年被柳红玉追杀五十里,差点被擒,今夜又被柳红玉逼入绝境,再次差点被擒,如果他能成为小宗师,又何必清明来相救?
    “哎!”
    山宗泄了气,知易行难,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更加没可能重新修习菩提功,只能顺着一条路走到底。
    所幸,他练的武功也是天下难得的精妙武学,若是肯下大苦功,持之以恒,或许还有机会进到五品的山门里看一看。
    铛!
    紫艾刀又断成两截,清明抓住破绽,揉身而进,运指如飞,点中了柳红玉周身八处要穴,将其制住,然后收剑入怀,连气息都没发生丝毫的变化,道:“交给你处置!”
    山宗摸着下巴走过来,柳红玉站着不能动,却还是恶狠狠的瞪着山宗,没有一点害怕神色,好似在说:有本事你杀了我,不杀我,早晚我要报仇!
    “算了,当年我潜到船上,虽然不是故意,但也冒犯了女郎。这次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算是赔罪。清明,放她走吧!”
    清明点点头,屈指轻弹,解开了柳红玉的穴道。柳红玉知道今晚教训不了山宗,也不再动手,道:“小贼,你等着,这事没完!”
    山宗面无表情,道:“从明天开始,我身边的近卫不会少于百人,依我之见,这事还是就此打住吧!”
    “哼,我就不信,你沐浴的时候,如厕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身边还能跟着百人?”
    山宗心态崩了,哭丧着脸,道:“你还有完没完?不就是瞧了你沐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刚才你不也瞧了我吗?没看够?来来来,我脱? 光,给你看个够!“
    说着去解革带,他里面真空,大家是知道的,柳红玉呸了一声,玉足顿地,如乳燕投林,穿过窗户,消失在夜色里。
    危险暂时解除,山宗松了口气,转身抱住清明,兴奋的差点亲上去,道:“好兄弟,你怎么知道她来行刺,真是太及时了。大将军那有人守着吧?有?好,今晚我摆酒,咱们不醉不归。”
    清明使劲侧着头,不让山宗亲脸,道:“郞主离开柳府时吩咐,让我跟着你回来看看,万一柳红玉胆敢行刺,就抓了她给你处置。”
    山宗松了手,头疼的道:“这女郎性子烈,估摸着还会滋事,偏偏又成了小宗师……清明,五品山门就这么容易吗?”
    “不要小看柳红玉,十余年前你就不是她的对手,这些年她心无旁骛,专于武道,天赋资源无一不足,破五品也在情理当中。”
    清明见山宗郁闷,宽慰道:“不过,你也别妄自菲薄,我看你和她交手时颇有急智,只要再狠一些,敢于搏命,也未必败的这么快……”
    “嗯?你都看到了?也就是说你早来了?”山宗装作伤心欲绝,道:“好啊,大家过命的交情,你竟然看着我挨揍?”
    清明笑道:“是郞主的意思,要你感受到和人家女郎的差距,若是因此洗心革面,遇刺倒是好事了!”
    说笑归说笑,女人发起狠来,不定会出什么狠招,清明决定留下来保护山宗几日,山宗有点不安,道:“会不会影响大将军那边的安排?”
    “无妨,谷雨是二品,除了大宗师,天下几乎无人可敌,有他护卫,万事无恙。”清明道:“何况,明日廷议,柳氏若是不知进退,郞主会拿柳权开刀。只要挨过这几日,他在金陵的日子开始倒数,柳红玉也没心思来寻你麻烦。”
    “拿柳权开刀,怕是不易?”
    “你别忘了,当年那封柳权私通太子的信,还是你偷出来交给郞主的……”

第二十二章 多方角力,各逞机心

    翌日,廷议进行了整整三个时辰,御刀宿卫严密把守太极殿,宫中仆役全都逐远十数丈外,不得耳闻。
    到了午后,殿内叫送了御膳,廷议持续到黄昏,终于散朝,皇帝离开时长吁短叹,神情郁结,似有许多心事。张籍、顾允、檀孝祖、曹擎等皆愤然怒目,显见的对廷议结果不满,一等皇帝退朝,全都拂袖离开了台城。
    陶绛则和狄夏相顾而笑,旁边围着多位大臣争相欢庆,唯有谢希文宰相城府,面色如常,随后被黄门令李豚奴带着前往西殿,说是皇帝单独召见。
    庾朓和柳宁与陶绛等寒暄后并肩而出,柳宁叹道:“这次得罪了徐佑,日后还得想法子弥补……”
    庾朓笑道:“徐微之胸怀四海,不会计较一时得失,得罪他不要紧。倒是谢玄晖占了好大便宜,千万别乐极生悲的好。”
    柳宁不屑道:“谢希文绝对斗不过徐佑,这次要不是我们主动设局帮他,恐怕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 别的不说,首先识人这关就差了,他力推狄夏为大将军,就没想过狄夏是不是孙冠的对手?打胜益州这场硬仗,一切好商量,可要是败了,怕是以后想翻身也难。”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的夹袋里只有狄夏还拿得出来,换了别人,更加不成。”庾朓淡淡的道:“狄夏是胜是负,对我们而言都无所谓,赢了的话,旧党变得势大,徐佑必定还要找我们结盟,只要在背后推着他和旧党相争,我们坐收渔利;若是输了更好,先借旧党的手,压住徐佑,再借天师道的刀,灭了旧党的威风,我们居中调和,照样坐收渔利。”
    “尚书令说的极是!”柳宁笑道:“门阀争一世,不争一时,谋百年,不谋须臾,谢希文死盯着徐佑,以为他是王莽是曹操,可他不知道的是,不管是王莽还是曹操,没有门阀的支持,这天下,谁也坐不稳当!”
    皇城内府。
    江子言快步走进崇宪殿,徐舜华斥退左右,隔着帷幕,急急问道:“廷议如何?”
    江子言跪地,头也不抬,道:“廷议开始,柳宁上奏,弹劾徐佑跋扈等五大罪状,并叫上了柳权和昨夜一应人等为证。檀孝祖、顾允等文武大臣皆不认可,斥责柳权一派胡言,说是因为饮酒发生争执,柳权要胡乱杀人,徐佑无奈买了柳府的数百歌姬,何来跋扈?双方各执一词,谢希文却没纠缠谁对谁错,只是告诉主上,徐佑无官无品的散秩之人,既能瞒着朝廷,调动平江军剿灭六天,也能无视门阀,让曹擎调兵围了柳氏别院,更能仗义疏财,不近女色,用这些买来的歌姬收买文武人心……他当廷质问主上,自古至今,共有几人能有徐佑这样的威风?“
    徐舜华双手抓紧了裙裾,指尖发白,几乎隔着衣服刺入了大腿的肌肤,道:“主上怎么说?”
    “主上犹豫了一会,说徐佑所为,看似跋扈,实则灭六天,为了社稷,欺柳权,为了救人,他不惜身,不为己,这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徐舜华缓缓吐气,喜道:“主上还不算糊涂……”
    “可接着廷尉腾子陵上奏,搬出律典,例数徐佑所为犯了多条国法,若有罪不罚,则国法威严不再,立时有三十多名官员表态,要主上严惩徐佑,以绝外戚跋扈之风,免蹈两汉覆辙。”
    徐舜华大怒,抓起身旁的玉如意,敲打着鹤嘴寿龟铜香炉,道:“两汉覆辙?这是骂我徐氏外戚干政!好啊,没有七郎西征,朝廷怎么得秦、凉二州之地,没有七郎打生打死,索虏的铁骑早到了瓜步,那时候怎么不听他们大放厥词,说徐氏外戚干政?”
    江子言没有言语,等徐舜华怒火稍平,道:“主上也别无他法,只能用‘八议’免罪堵住腾子陵的嘴,然而谢希文趁机提出,要把徐佑外放宁州为刺史,还是不掌兵的单车刺史……”
    “谢匹夫,谢匹夫!”徐舜华咬着牙道:“以前在临川,我还当谢希文是雅量君子,才情足以为宰辅,如今看来,我是瞎了眼,把豺狼看作了卧龙。”
    “吏部尚书顾允出列,反对徐佑外放宁州,说‘盖闻圣人在位,则群材必举,官才任能,轻重允宜,大任已备,则不抑大材使居小位’,让徐佑去宁州,徒惹天下耻笑,笑的不是谢仆射,而是笑主上非圣人,竟抑大材,使居小位。”
    徐舜华夸道:“还是顾飞卿靠得住!七郎困居钱塘时,倒是真的结交了一些好友。”
    “谢希文和顾允当廷争吵起来,主上自然是不允的,驳了谢希文的提议,可这时也没人敢再提让徐佑起复大将军的事。尚书令庾朓出列说昨夜那些争风吃醋,是名士风 流的雅事,过去就算过去了,当前最主要的是,要确定大将军的人选,他举荐了狄夏。”
    “庾朓举荐的狄夏?”徐舜华冷笑道:“很好,谢希文与虎谋皮,但愿他被老虎给吞的连骨头都不剩!”
    “主上征求檀孝祖的意见,檀孝祖不赞同,但也不反对,于是廷议通过,任命狄夏为大将军,持节,都督荆、梁、湘、江、益五州诸军事,择日出兵,讨伐天师道。”
    “七郎呢?”
    “徐佑既往不咎,但也无功可赏!”
    砰!
    玉如意粉碎!
    徐舜华面带寒霜,闭目不语。
    江子言站起身,慢慢走到鸾座前面,目光柔和,对徐舜华道:“皇后,微之之所以受欺,是因为他势单力薄,朝中的那些官员,虽然看似和大将军同一阵营,但是他们都有家族,有家族就会有顾忌,就会和谢希文、柳宁等人有利益交换,并不是真正的和大将军同心同德。唯有我,你是知道的,我是破落户出身,家里的人都死绝了,这世上能够依靠的无非是你一人……为了你,和……和孩儿,我愿随狄护军出征,若侥幸不死,立下军功,回朝廷后再和微之同气连枝,我看谢、柳之辈,还敢狂吠不成?”
    徐舜华手摸着腹部,感受着孩子的跳动和血脉相连的天性,皓齿咬着红唇,双眸透着让人心悸的冷酷,道:“我就这一个弟弟,谁要欺辱他,我就跟谁没完。好,我答应你,一定说服主上,派你自领一军,和狄夏出征伐蜀!”
    江子言信誓旦旦,道:“皇后放心,等我回来,再不让任何人惹你生气!”
    徐舜华泛出泪光,忍不住想要去抓江子言的手,正好徐秋分推门进来,喊道:“阿姊,太医来了。”
    徐舜华强忍着把即将出眶的眼泪收回去,坐直了身子,恢复了母仪风范,道:“你退下吧!”
    江子言弯腰,后退着到了门口,然后转身离开,只是和秋分擦肩而过时,心里却小吃了一惊。
    前些时日,似乎还能感受到秋分那种高居于雪山之巅的冰冷气息,今日却好像瞬间春归大地,和平常人再无二致。
    她入了五品?
    还是练功出了岔子?
    徐佑身边的高手之多,已经远远超过了任何对手,若徐秋分再入五品,这样的实力强大的甚至让人无法生出反抗之心。
    看来得尽快把少典和兰六象从廷尉狱里弄出来。否则的话,身边没有小宗师,领兵参与伐蜀之战,危险不可预测,别仗没打完,却被天师道的刺客给取了脑袋。
    找谁说理去?
    西殿。
    “这封信,你看看!”
    安休林命黄愿儿把信交给谢希文。谢希文打开,入目的开头写着:十月八日庚寅,臣权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
    再往后看,字字惊心,良久合上信笺,道:“谁给陛下的这封信?”
    “微之交给黄愿儿,转呈给我。对信里的内容,你怎么看?”
    谢希文皱眉道:“柳权时任扬州刺史,元凶还是太子,信里有投诚之意,虽太子是储君,可天无二日,他受先帝重用封疆,暗中却勾连东宫,可算是辜负圣恩,不忠不孝!”
    安休林道:“我也是此意,对这等背恩之辈,却在门下省任要职,甚是不妥!”
    今天朝堂刚得了柳宁的助力,谢希文不愿意节外生枝,道:“话虽如此,可陛下赦免了多少曾追随元凶忤逆的人,柳权只不过其中之一,事过境迁,我觉得不必追究前罪,免得其他人心生忐忑。”
    “不行,想起三省之内有这样的人,我就寝食难安。”安休林难得的固执己见,道:“你拿这封信去见柳宁,告诉他,让柳权自己上辞表,因病告老也好,厌倦仕途,想要悠哉山林也罢,不管什么理由,只要他上表,我会给他和柳氏该有的体面。”
    谢希文知道这是皇帝要给徐佑出气,信只是一个由头,无奈的答应下来,只是一想到等会怎么和柳宁开口,头就不受遏制的痛了起来。
    等安休林和谢希文密议完,瞧着谢希文离开,江子言不经过通禀,径自入了西殿。这是皇帝歇息办公的地方,也只有他这个宿卫宫掖的左卫将军敢如此横冲直撞。
    安休林坐在御案后,闭目小憩,黄愿儿伺候在旁,他看到江子言进来,刚准备提醒皇帝,江子言轻嘘一声,做了个手势,黄愿儿不会正面得罪他,笑了笑,轻手轻脚的从侧边离开。
    江子言走到身后,双手按摩着安休林的肩头,也不说话,手法老道娴熟。不知过了多久,安休林睁开眼,回头见是江子言,忙道:“你怎么来了,快坐,别累着……”
    江子言笑说不累,又关心了安休林几句,道:“陛下,廷尉那边过了堂,兰六象一心投诚,我觉得可以信任,至于少典,他也流露出几分悔意,可否请旨,让廷尉放人,由我接过来?”
    “这么急吗?”安休林犹豫道:“我已安排好,等廷尉结案,再由给事中李纳上书,免了少典和兰六象的罪。现在就放人,怕会引起御史们反对……”
    江子言退开五步,屈膝跪地,道:“今日廷议,陛下的不得已,我都看在眼里,只恨无法为陛下分忧。这次讨伐益州,我想随狄大将军出征,不求立功,只要手刃三五个逆贼,也算报答了陛下的隆恩。”
    安休林把脸一沉,道:“胡闹!军国大事,岂是儿戏?你从未经过战场厮杀,若有了闪失,我就算杀光天师道的逆贼,也是迟了。”
    “我自是不怕死的,可只怕我死之后,陛下会伤心,所以才打算用兰六象和少典为贴身护卫,如此,哪怕真的遇险,也足可脱身。”
    “不行!此事断然不可!”安休林道:“你也劳累一天,去休息吧,我还要批改奏章,今夜估计是睡不着了。”
    “陛下!”
    江子言跪地不起。
    安休林也怜惜他一片忠心,想了想,挥手写了一道中旨,用了印,道:“你带人去廷尉狱把少典和兰六象提出来,若他们真心投靠,且在紫极殿另设紫极内斋司,由你为斋帅,紫极内斋司对外宣称主管紫极殿铺设洒扫之职,对内则以笼络小宗师和有各种奇技的江湖人为主。”
    领兵的事,江子言知道安休林不会准,所以提前说服了徐舜华,由徐舜华出面,应该问题不大。
    他领了旨,出了西殿,站在台阶上,望着台城南面的天空,目光所至,正是瓦官南巷那层层叠叠的民宅。
    鬼师,幸不辱命!

第二十三章 计划改变,准备迎亲

    江子言是六天的人。
    但他不属于六大天宫的任何一宫,他是前任鬼师的弟子!
    前任鬼师在江子言八岁时于湘州的偏僻乡间发现了这枚尚未经过雕琢的璞玉,每年都会抽出两到三个月,前往湘州对他进行全方位的教导。
    不过,江子言的身份一直是绝密,除了大天主,其余几位天主并不知晓。
    直到多年前,前任鬼师接受了现任鬼师提出的偷天计划,经过巧妙安排,让始安公主的驸马王晏外出游玩时偶遇了江子言,顺理成章的把他带到了金陵。
    这是最简单的起始,也是最重要的起始,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江子言出现在金陵的贵族圈子里才不会引起方方面面的怀疑。
    至于说为何选择王晏作为领路人,是因为始安公主和太子之间那不为人知的私情!
    果然,始安公主见到江子言后,既嫉恨王晏对他的痴情,又为了对付日益得宠的鱼道真,勾连东宫中庶子卫田之,把他进献给了太子。
    到了这步,计划进行的接近完美。
    从湘州入金陵,从金陵入东宫,
    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江子言只用了一年!
    太子对江子言十分迷恋,只要他开口,太子没有不允,但他只是尽职尽责的扮演着男宠的身份,从不干涉朝局,也从不说不符合身份的话,甚至连同为六天的鱼道真也没怀疑过他的来历。
    前任鬼师突然遇刺身死,让江子言痛不欲生,幸运的是,他死之前已经指认了接班人,现任鬼师也是偷天计划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他接手了江子言的所有行动安排,两人单线联系,继续维持着江子言的秘密身份没有暴露。
    计划如常推进。
    二子夺嫡,六天毒杀了江夏王安休若,元凶安休明授首,临川王安休林得以入主金陵,顺理成章的,徐舜华听闻了江子言的名声,把他接入宫里,然后得到了安休林无以复加的宠爱。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安休林不能生育,起先固然是身体微恙,气虚精弱,但也不是不能治,好好调理,将养三五年,断不至于无一子半女。
    偷天计划启动之后,安休林的日常饮食里被六天暗中下了无法察觉的药,从而彻底断绝了生育的可能。
    鬼师的谋局,向来天衣无缝!
    江子言就这样如鱼得水的游走在世间最顶尖的圈子里,身藏九幽之下,腾挪九天之上,成为鬼师最重要的棋子。
    按照计划,他应该延续之前在东宫的策略,低调,谨慎,不张扬,直到等来偷天换日的那一刻。
    可酆都山的骤然覆灭,脱离了所有人的预见,鬼师不能不救少典,没了少典,六天就没法存在,所以冒险启动了江子言,让他在宫里出手,把少典和兰六象从廷尉狱捞出来。
    鬼师也知道,这样做,江子言会面临很大的风险,所以他因势利导,改变了计划。
    如果蛰伏不成,那就变得夺目!
    弱者的护身符是隐忍,强者的护身符是实力!
    于是,通过裴植献计,这才有了昨夜宴会上的冲突,明面看,是为了引起旧党、门阀和徐党的内斗,联合旧党和门阀之力,迫使徐佑无法起复,实际上,则是为了安排江子言领军出征,谋取军功铺路。
    若徐佑为大将军,江子言怎么可能得到领军的机会,就算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这个机会,他又怎么可能在徐佑眼皮子底下取得震惊朝野的军功?
    唯有推出各方都能接受的狄夏当大将军,让这位勇猛有余,智略不足的皇帝心腹爱将领军伐蜀,再遭受前所未有的惨败,而只有江子言独领的那路部曲取得一定的战绩,他的胜利就会被无限的放大,加上皇帝的偏爱,回京之后,就能在军中占据一席之地。
    等安休林驾崩,徐舜华的儿子继位,宫里有徐舜华垂帘听政,宫外有他江子言手握重兵。
    这天下,就是六天的天下!
    当然,如此庞大又缜密的偷天计划,不会遗漏徐舜华怀的头胎未必是儿子的漏洞,前任鬼师遍访各地擅长妇科的神医圣手,最后用看了广州享有盛名的女神医越秀姑调配的秘方,如果还是不成,也不急,安休林春秋鼎盛,不出意外,再活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徐舜华总会生儿子的。
    一旦儿子出生,立为太子,安休林就会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去,江子言会自幼对新帝耳提面命,让他接受六天的教义和理念,从而彻底压制天师道和佛门的死灰复燃,六天治兴的盛世会在消亡了数百年之后再次光耀四海。
    幸运的是,依照徐舜华的脉象,太医署的太医们一直认为她怀的是龙子!
    也就是说,偷天计划克竟全功,不需要十年二十年那么久,最多三五年之内,安休林会得病暴毙,然后太子登基,六天逐渐掌控朝政。
    而在这之前,需要江子言掌控兵权。
    徐佑因讨伐元凶而崛起,因西征姚凉而壮大,乱世的兵权只有战场上去争,否则的话,给你当大将军,你的屁股也坐不稳。
    江子言领旨离开西殿后,安休林批改了几份奏章,心里越发乱糟糟的,扔了朱笔,道:“李豚奴!”
    李豚奴小跑着进殿,道:“陛下,奴才在。”
    “徐佑现在何处?”
    李豚奴心思活泛,猜到安休林的意图,道:“我听说县侯整日待在长干里的宅子,轻易不出门……”
    “好,你安排一下,不要惊动太多人,我要去长干里!”
    “现在?”
    “怎么?你办不了?”
    李豚奴笑道:“陛下吩咐的事,奴才就是拼了命也得办。只是这么晚了,出城要开宫禁,必须左卫将军签押用印才行,方才我瞧见左卫将军好似办差去了,再寻他用印,一来一回这时间……”
    安休林皱了皱眉,李豚奴也就不言语了,点眼药的最高境界,是要点的润物无声。
    “拿去!”
    安休林提笔写了道手谕,李豚奴双手高过额头,恭敬的接过来,弯腰退出西殿。他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迅速的安排停当,又进殿伺候安休林换了身常服,登上徐佑进贡的四轮牛车,车旁是五十名换了绛色戎服的御刀荡士,驾车的老者是一位内府豢养的三品小宗师。
    这只是明面上的宿卫力量,牛车驶出宫门,沿着朱雀大道南下,道路两侧重要的位置都已被提前到位的宿卫队占据,屋顶塔楼等高处,河道水道等低处,以及人迹罕至的死角都有专人把守。
    防范之严密,真是连飞鸟都进不来!
    一路疾驰,到了徐宅,徐佑知道安休林微服出宫,不适合大张旗鼓,没有摆香案迎驾,支开詹文君等人,亲自引着安休林到后院的雅舍相见。
    李豚奴挥挥手,御刀荡士接管了后院的防卫,三五成队,交叉巡逻,把这里守的铁桶一般。
    舍内燃着火炉,温暖如春,安休林解开厚厚的大氅,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道:“天可真冷,你府里养的人多,过冬的柴薪够用吗?不够的话,我让柴薪署给你拨三千斤先用着……”
    徐佑如今富甲天下,府里怎么会缺柴用,这是皇帝表达关爱之意,道:“现在还存了些,等不够用,再找陛下打秋风。”
    安休林笑道:“打秋风要趁早,宫里也养着一大帮人,要是我的不够用,还得打你的秋风。”
    “那陛下可要手下留情,多少给我留点过冬……”
    两人同时大笑,又围着火炉说了会家常闲话,安休林呆呆的看着火苗,突然道:“微之,廷议的结果想必你知道了,狄勇为大将军,我是不赞成的,让他当护军,守御京城,我信得过,可要让他率军征伐,战必胜,攻必取,却未必是那块料子。”
    “从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给他机会,也许会给陛下一个惊喜。”
    “全胜的将军没有,常胜的将军却是有的,我还是属意你出任大将军,可这朝廷,是安氏和诸姓门阀的朝廷,庾、柳决定的事,若连两位尚书仆射都同意,我也无法反对。”
    安休林的声音带着疲惫,道:“我知道,很多人以为你会当曹操,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曹操,更不是王莽,我不负你,你不会负我。”
    徐佑双目泛泪,刚要俯身谢恩,安休林拉住他的胳膊,道:“不要这些繁文缛节,今夜我来,就是和你说说知心话。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臣子,我们不仅是亲人,也是朋友。微之,我只问你,大将军的归属,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徐佑恳声道:“我绝对拥护廷议的结果,对狄夏也无任何成见,当初既然辞了大将军,就不会再恋栈权位。姊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钱塘起兵开始,到这次西征回京,整整两三年,我都在不停的打仗,见过太多死人,实在有些厌倦了,等三司从仓垣调查返回,还了我的清白,我想厚颜请陛下主婚,正式迎娶张氏的女郎,然后返回义兴,修葺宗庙,重振家族……”
    安休林高兴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徐佑成亲,还是因为徐佑对大将军归属的不在意,兴奋的道:“好啊,到时候定要大操大办,用我的车辇去张籍府上接亲,你父母不在,我和你阿姊就是夫家的人,不仅为你主婚,还要喝你和张女郎奉的茶呢,哈哈哈……”

第二十四章 风生云影乱

    男人说起娶媳妇的事,如果第一次,总是格外的兴致勃勃。皇帝也不例外,安休林罗里吧嗦的给徐佑传授了很多经验,当然,还有一些过来人的教训。不过他是皇子,.asxs.太高,所谓的经验教训没有参考价值,真要照他的法子来,估计等不到结婚,就把张籍那老丈人得罪的够呛。
    就婚事的筹备聊了好一会,气氛逐渐变得热烈又温馨,不像刚开始那样有些尴尬和生疏。
    安休林把话题重新拉回朝局,道:“那封信,我交给了谢希文,让他去见柳宁。柳宁是知趣的,知道取舍,明日柳权会上表乞骸骨,并即刻携家眷离京,回他的河东郡去养老,以后,不奉诏不得擅自进京。”
    这是告诉徐佑,别觉得委屈,朕为你出了气,出了气这事就算完了,翻篇了,要是还不依不饶,岂不是太辜负皇帝的苦心和疼爱?
    所以,柳宁知趣,徐佑也很知趣,笑道:“昨夜那些歌姬的赎身钱,柳侍郎还没来取,既然明日要走,我得派人送过去,就当作给柳侍郎的程敬!”
    “你不缺钱,送去也好,免得贻人口实!”安休林打趣道:“我听说那几百个美貌歌姬,你一个没留?七郎啊七郎,我瞧你这宅子里连端茶倒水的婢女都没几个,几乎全是粗手粗脚的军汉。居家不比兵营,还是要学会享乐,阴阳和合,万物纲纪,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徐佑挠了挠头,道:“咳,主要是尚未成亲,府内若是豢养太多歌姬,恐让张氏生出误会。等成亲之后,家里多了女主人,姊夫就是不说,怕也要阴阳失调,呜呼哀哉了。”
    “哈哈哈!”
    安休林大笑,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似乎漫不经心的回头,道:“对了,我打算赦免少典和兰六象,小宗师修行不易,他们又诚心悔过,正好宫里缺少武道高手,可否收为鹰犬,驭使他们去和天师道厮杀,戴罪立功?”
    徐佑心如明镜,安休林只是口头知会他一声,并不是征求他的同意,说明这事已经无法挽回,无法挽回的事就不必多费唇舌,徒惹人厌,道:“陛下圣明!六天和天师道是世仇,驱虎吞狼,自是上策。只不过,六天浑身匪气,不服管束,陛下要用,还需找个妥当的去处进行安置……”
    “这个好办,我准备在宫里新设紫极内斋司,由江子言为斋帅,统管这些江湖异士……”
    徐佑心头剧震,仿佛穿透层层黑雾,触摸到了黑雾后面不为人知的秘密,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情绪变化,笑道:“左卫神俊朗然,足堪大用!”
    安休林心情大好,今天廷议的烦躁得到了大半消解,选择来徐宅散心真是来对了。他出门上了御车,还不忘回头嘱咐,道:“抓紧让顾宗周去张家请期,双方定下日子,你呈送宫里,我和皇后也好开始着手准备……正巧,最近你在家静养,别的事情先不要管了,集中精力办好这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那,我干脆不在京城过上元节了,明天启程前往钱塘拜见顾宗主,和他仔细商议商议?”
    安休林想了想,道:“也好,你亲自去,显得庄 重。明天也不用陛辞了,我们之间,免了这些礼数,记得早去早回,朝廷出征益州在即,很多事离不开你补阙拾遗!”
    “嗯,最多五六日,我就回京!”
    徐佑双手交叠,弯腰作揖,道:“恭送陛下!”
    静静的站着,目送车驾远去,徐佑的笑容骤然敛去,回到房内,写了一行字塞进仿鲤鱼形的信封里,封面上写着中书令亲启,交给朱信,道:“放到柳宁的案头,确认他看见后再离开!”
    朱信不发一言,拿着信离开了徐宅。
    詹文君推门进来,道:“廷尉署刚传来的消息,江子言奉中旨从廷尉狱带走了少典和兰六象。夫君,你说,主上到底要干什么?”
    “不是主上要干什么,而是江子言想要干什么!”
    徐佑笑着,可这笑容里透着比冰雪还冷几分的凛冽,道:“当初酆都山故意留下少典和兰六象的性命,是想钓一钓鬼师这条溜走的大鱼,却没料到,台城之内,还有别的意外之喜!”
    他近些年城府愈发森严,怒不从面起,乐不从心发,别人根本猜不到真实的想法,很少会有这样直白外露、毫无遮掩的杀机。
    詹文君蹙眉,道:“夫君怀疑江子言和六天有关系?不可能!江子言的来历,秘府调查的很清楚……”
    “或许只是我多疑!或许吧!”
    徐佑并没有急切间下定论,喃喃道:“以鬼师的算无遗策,如果江子言真的是六天布下的棋子,应该会避嫌,绝不插手此事。可也不能排除,鬼师为了救少典,别无他法,只能铤而走险,翻出这张最重要的底牌。”
    酆都山虽然被摧毁,各州各郡的六天据点也在分批次的打击当中,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六天暗中培植了数百年,还有很多隐藏实力没有暴露。若是没了少典的名头,单凭鬼师无法整合,也无法最大程度的利用起来,从这个角度推断,鬼师确实有可能孤注一掷。
    詹文君很快从震惊里清醒过来,毅然道:“秘府会不惜一切代价盯死江子言!如果真的有鬼,总能抓到他的马脚。”
    “也不要太紧张,就算江子言是六天,我估计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会和鬼师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秘府估计抓不到他的把柄。”
    徐佑伸手,轻轻抱住詹文君,脸颊埋在她温暖又修长的脖颈里,低声道:“可一旦确定他的身份,我要让他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徐佑不是暴虐嗜杀之人,连沈氏那样的血仇,也不过杀之了事,从不以折磨羞辱敌人为乐趣,这也是乱世之中为了保持人性不灭的艰难自律。
    权势在握,生死由己,若开启了嗜杀之路,那就再也回不了头。历史上多少帝王将相,就是这样迷失了自我,最后落得凄惨无比的下场。
    但他终于还是对江子言忍无可忍,如果因为两情相悦,如果因为延续国祚,甚至仅仅因为无法遏制的欲 念,他都能说服自己接受宫里发生的那些事,可他无法容忍江子言是因为六天的阴谋诡计,走进了徐舜华的世界,并给了她虚假又空幻的希望。
    徐佑忘不了那天在宫里,徐舜华抚摸着小腹告诉他怀孕时的眼神,那是伟大的母爱,是生命的意义,是她经过了生不如死的炼狱之后,重新活下去的理由!
    可江子言如果是六天,徐佑不敢想象徐舜华会怎样……
    詹文君抚摸着徐佑的虎背,她能感受到夫君正在颤栗的身子,自然也能感受到他这一刻无法抑制和发泄的痛苦和暴虐。
    “夫君……”
    詹文君媚眼如丝,娇嫩的红唇舔舐着徐佑的耳朵,身子如拂柳般左右摇摆,低语如诉,道:“我是你的,任你怎样都好……”
    徐佑双眸变的腥红,鼻端喘着粗气,霎时失去了理智!
    柳府。
    “我不上辞表,凭什么?凭什么要我辞官?”
    柳权怒火中烧,把茶具全都扫到地上,四碎的瓷片翻滚着飞的到处都是,夹杂在他的嘶喊声里,像是给充满不甘的命运又打了一记清脆的耳光。
    柳宁安坐如山,他旁边的案几放着那封谢希文交给他的信,谢希文说的很明白,皇帝看了信,很不高兴,柳权主动上辞表,可加赏后荣归乡梓,今后怡孙逗乐,颐养天年,既全了君臣之义,也全了柳氏的颜面。
    柳宁当然知道这是徐佑的反击,可谁让柳权给了人家这么大的把柄呢?愿赌服输,这是有资格站在台前的人,必须具备的品格。
    其实,相比徐佑丢了大将军,柳氏只折了一个门下侍郎,还算过得去。
    可要安抚这位弟弟,也不是容易的事!
    “辞官而已,又不是永不叙用,主上要是不帮着徐佑出口恶气,你留在朝中更加危险。退一步,回乡先避一避,等风声过了,我再为你寻谋起复。阿弟,眼光放长远,莫争一时!”
    柳权恨的咬牙切齿,腾的起身,大踏步的往门外走去,道:“徐佑,我看你这下贱的狗东西能得意到几时!”
    柳宁枯坐良久,从怀里掏出那封突然出现的密信,字迹做了处理,如小儿涂鸦,可里面的话让他颇为心惊胆战。
    “酆都山藏身湘州,六天于湘州坐大,庾瀛乃是罪魁祸首,庾瀛背后,还有庾氏的暗中支持,中书令欲谋家族百年昌盛,可别成了他人手里的刀而不自知。”
    这次仓促布局,虽大获全胜,可柳氏承担了皇帝和徐佑的主要怒火,庾氏却分毫不伤。
    再往深处想,柳权献策的时候,他原有些犹豫,去找庾朓商量,庾朓却一反常态的大力赞同。
    难道,六天背后的影子,真是信里说的庾氏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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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