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犬牙交错
“原来,大将军早已领兵南下……”
得知洛阳收复,虎牢被克,荥阳烧毁,宴荔石终于明白元沐兰为何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和徐佑在浚仪对峙,无论怎么劝谏都不肯退兵。
他们拼死拖住徐佑主力,为的是元光这妙到巅峰的一击!!
“是,大将军率五千名百保鲜卑,隐藏在长孙昇庞杂的部曲里并不起眼,由此避开了秘府的耳目,然后星夜越过轵关,屯兵于王屋山南麓的芥子岭。芥子岭以西,楚军的薛玄莫、尹兆部正和我军激烈的争夺河东,而芥子岭以东,又有长孙昇的十万部曲盘踞,楚人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中间地带,也无余力派斥候前来侦查……”
元沐兰平静的道:“大将军仔细研究过徐佑和叶珉的作战风格,料定叶珉会以攻代守,寻找机会吃掉野王城的长孙昇大军,故而耐心等待叶珉率赤枫军渡过黄河,他再从芥子岭昼伏夜出,在约定好的时间,迅速占领盟津渡,和郑氏里应外合,终于成功的攻占了洛阳。”
宴荔石忍不住道:“长孙将军的十万部曲岂不是成了诱饵?为何大将军不在叶珉进攻长孙将军时从后袭击,这样,既能击败叶珉,也能保住长孙将军所部……”
“除了赤枫军之外,随叶珉出征的,还有唐知俭的镇海都!镇海都的战斗力极为强悍,据兵部的不完全评估,就算不如百保鲜卑,估计也相差不远,而大将军只有五千人,并无绝对把握短时间内全歼楚军。若是战况陷入僵持,或放跑一小部分,引起洛阳方面的警觉,哪怕有郑氏为内应,我们也彻底失去了攻占洛阳的机会……”
“为全局着想,”她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道:“所以,长孙将军的牺牲是值得的!”
真的不是因为长孙氏的势力太大吗?
长孙晟此败,或许会连累太尉长孙狄!
不过,这些朝堂内的权力纷争,都跟他无关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楹,照着宴荔石的脸,长长吁出一口气,离席跪地,俯首而拜,道:“殿下,请下令吧!若有来世,我还愿受祖灵庇护而生,追随殿下征战四方,再为大鲜卑山而死!”
元沐兰起身往外走去,到门口停了下来,曼妙的身姿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仿若九天仙子,飘忽降临人世。
“安心上路!你的家人不会受到株连,有我一日,保他们无恙!”
宴荔石再抬头时,已看不到元沐兰的身影,他走到窗口,望了望窗外的景致,神态变得坦然且从容。
“好美的秋色啊!”
宴荔石之死,彻底震慑了全军上下,身居三品高位,出自名门望族,皇帝荣宠有加的虎威中郎将,就这样不请旨而斩之,连曾与闻宴荔石兵谏的贺拔允也坐不住了,当着众人的面,脱去袍服,仅穿缚裤,以角端弓捆裸背,手捧鹿角一对,匍匐跪行入帐。
这是鲜卑人表达臣服的礼节,元沐兰收了羊角,取角端弓抽打贺拔允背部三下,以示惩戒之意,然后扶他起身,温声道:“老将军,下不为例!”
贺拔允浑身流汗,道:“谢殿下开恩!”
自此,无人再敢对元沐兰的决策发出任何的质疑声,尤其在洛阳战局天翻地覆之后,她的威望飙升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
和群情振奋,战意高涨的浚仪城不同,中牟城内的气氛比这秋末冬初的寒风还要冰冷,城主府大堂内鸦雀无声,众将面色凝重,似乎还没有从洛阳失陷的消息里缓过神来。
是啊,眼看着胜券在握,功业将成,却突然变起肘腋,后院起火,换了谁也一时接受不了。
“怎么,霜降未至,你们却被打蔫了?”徐佑环目四顾,笑道:“元光是何许人?他开始骑马杀敌的时候,在座的诸位有很多估计没摸过刀枪,至于我嘛,那时还没出生……”
徐佑故意说的轻松,众将也努力想要捧场,可咧咧嘴实在笑不出来。侯莫鸦明身为征事司的征事,也有资格位列节堂,见场面冷清,很自觉的当起了捧哏,道:“大将军生而知之,我等就是虚长几岁,也难及大将军之万一。”
这马屁拍的直白又炽烈,颇让人羞耻,众将大都低着头,没人接话,尴尬的脚指头可以抠一套前后五进的宅院出来。
徐佑还能怎么着,面带微笑,对他投以嘉许的目光,侯莫鸦明顿时来劲,张嘴还要继续说,被徐佑赶紧打断,将话题扯回正途,道:“北魏这些年南征北战,灭国无数,开拓了数万里的疆域,靠的什么?靠的就是元光的赫赫战功和无敌威名!我们不能奢望用区区二十万部曲,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就能轻而易举的击败如此强大的敌人……敌人如果这样不堪一击,那我们汉人百余年来流的血泪又算什么呢?”
“离开长安时,军议定下的六大战略目标,其一,打痛敌人,让其十年内不敢觊觎犯境;其二,练兵练胆,使我军不再惧怕魏军如虎;其三,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不在意一城一地得失……你们想想,我们是不是这样做的?元沐兰五万精骑南下,现在包括留在仓垣城外的两千骑和李伯谦驻扎襄邑的两千骑,最多还有三万人,折损近五成。将士们也不再是以前看到魏军骑兵吓得浑身颤抖的怂样,敢打敢冲,不仅练出了胆,也练出了精气神……比起洛阳,这些才是我们此战最重要的收获!”
众将心里好受了些,徐佑的话如醍醐灌顶,把他们从连番胜利的狂热里解脱出来。其实和元沐兰交手就已经感受到了魏军骑兵的厉害,只是己方相对势大,天时地利人和,牢牢的掌控着战略主动权,所以能把元沐兰一步步逼入死路。
可北魏不仅仅有一个元沐兰,元光才是那个撑起了北魏王朝的擎天之柱,他选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最该出现的位置,狠狠的掐住了楚军的七寸。
仔细想想,出乎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谭卓叹道:“如今看来,元瑜对元光的猜疑,元光的辞官修养,还有平城内的种种暗流,都是掩人耳目的诈术了……元瑜能把百保鲜卑交给元光统率,是不是说,他对元光的信任也一如从前?”
何濡冷冷道:“那倒未必!元瑜不是圣人,元光功高震主,岂能没有猜疑?只不过,元瑜乃不世出的雄主,危急关头,猜疑可以暂且放下,不仅再次重用元光,甚至把百保鲜卑交出来以施恩典……可战事过后,元光若是不反,只有死路一条。”
“为何?”弥婆触奇道。
“挽天倾,救社稷,保境安民,若人主为之,则威隆渐盛,朝野升平,若人臣为之,则内外不安,四海谗讥。久而久之,圣主也不能容,更何况雄主呢?”
弥婆触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徐佑,见他面含微笑,瞧不出喜怒,心头突然有了丝明悟,忙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接何濡的话。
虽然这话里说的是元光,可徐佑和元光又何其相似,功高震主者,他比元光更甚……元光都没了活路,那等着徐佑的下场会是怎样?
弥婆触暗中捏了把汗,何祭酒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当面讽谏大将军,他究竟想干吗?
谭卓岔开话题,道:“不管元光会不会兔死狗烹,那是后话,现在洛阳被他夺去,那我们接下来是反攻洛阳,还是先就近攻克浚仪,然后再打洛阳?大家议一议吧!”
檀孝祖沉声道:“元光手里只有五千人,兵力严重不足,我军要反攻洛阳问题不大。只是元沐兰还有两万余骑兵,她若不肯决战,跑起来我们也追不上,掉过头反而可以随时袭击我们侧翼……”
这就是骑兵的难缠之处,徐佑如果反攻洛阳,从中牟到虎牢这段距离,走陆路大概要一天一夜,元沐兰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地点以及任何时间发起攻击,再训练精良的部曲也遭受不住。可要是走水路,陆路又让给了元沐兰,逆流而上,舟船的速度比不过骑兵,她提前赶往洛阳,元光的兵力将达到三万,那时想要攻克,付出的代价会成几何倍数的翻滚,实在得不偿失。
左彣皱眉道:“幸好洛阳的存粮不多,从长安运来的粮草约有八成都已提前运到了中牟,时间还在我们这边。元沐兰不肯决战,那就把她困死在浚仪,以浚仪囤积的粮草,她坚持不了太久。”
曹擎赞同左彣,道:“对,元光夺取洛阳,看似占了便宜,可也把他和百保鲜卑钉在了洛阳,丝毫动弹不得。我们可让朱公在长安新募兵卒,秦地民风彪悍,还有原西凉的众多老兵,朝夕之间足可募兵数万,充实秦州军,然后择一良将出潼关进驻弘农,再用幽都军沿黄河东进,水陆两路,保持对洛阳的威压态势,再集中兵力,先行吃掉元沐兰为上!”
现在的局势,通俗点说,就是和平安格勒战役很相似,那是李云龙把晋西北打成了一锅粥,这是整个洛州打成了一锅粥。
在地图上画条线,洛阳以西,弘农郡和潼关都在楚军手里,可元光占了洛阳,洛阳以东,徐佑占据中牟,但在中牟以东,元沐兰又占着浚仪。
也就是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复杂之极。
“参军司的意见呢?”
徐佑习惯先听取其他人的看法,最后再问何濡。一般来说,何濡会综合大家的见解,然后提出最符合徐佑心意的方案。
何濡摇摇头,道:“我还在考虑,请谭司马先议!”
谭卓也不矫情,径自说道:“元光兵力不足,可占据着虎牢地利,且这位明月将军盛名在外,很不好对付,可以参照曹将军的提议,用幽都军和长安军将他钉死在洛阳。”
他指着沙盘,又道:“再以弥婆触将军所部为后军,在牟山脚下扎营,和中牟互为犄角,防元光再出奇兵,从洛阳偷袭我后方。之后,我建议,不可再拖延了,要集中所有兵力,即刻对浚仪发起强攻。元沐兰若要死战,那再好不过,正好不惜代价歼灭之。若她仓皇退走,我们就可安然反攻洛阳,只要能击败元光和百保鲜卑,军事上的胜利尚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会给我军的军心士气提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第一把五十九章 遵旨而行
虽然徐佑苦口婆心的安慰了众人,不要把洛阳失陷看得太重,但人的名树的影,元光突然加入战局,给了所有人太大的心理压力,所以连谭卓也反对继续围困浚仪,而是不惜代价的先解决元沐兰,再回头和元光决一雌雄。
谭卓的意见得到了几乎全员赞同,也就是说,楚军内部已经达成了统一,就是徐佑也轻易更改不得,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拍板,而是耐心的等着何濡。
又过了半响,节堂内静的可以听到风吹过砂粒滚动的声音,何濡开口说道:“曹将军和谭司马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有些一厢情愿。秦州军远不是百保鲜卑的对手,若贸然出潼关,弘农无险可守,元光只需分兵两千突袭,就能把秦州军击溃,再不慎失了潼关,战局将进一步败坏……至于强攻浚仪,倒是可行,元沐兰用兵再出神入化,她的粮草不足是最大的破绽,应该坚持不了几日……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元沐兰不惜将自身陷入死地,也要把我军主力诱出洛阳,牵制在中牟周边,只为让元光偷袭成功,如此深谋远虑,她又岂能没有后招?”
徐佑心头微动,道:“祭酒是指?”
“益州!孙冠!”
满堂皆惊!
檀孝祖抓着椅子扶手,身子绷紧前倾,道:“孙冠要反?”
何濡道:“孙冠必然要反,只是什么时候反,以前的形势不够明朗,无论秘府还是参军司,都没能深入鹤鸣山进行查探,故一直无法确定孙冠的动向。而洛阳大战之前,天下都以为魏强而我弱,只要北魏出动中军精锐,我军就成了碾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所以孙冠完全可以等到我军大败之后,军心士气降到谷底,再起兵造反不迟。可眼下的局面,我军却占据了优势,反倒是魏军败相已露,因此孙冠不会再等下去,元光的突然出现就是明确的信号,益州,这会应该已经反了……”
仿佛为了印证何濡的神断,当天夜里,詹文君从金陵送来急报,为了赶时间,竟让沙三青这个小宗师当了信差,他日夜兼程,累死了四匹骏马,只用了两日夜就赶到中牟,呈上了詹文君的密信。
信里说,孙冠在鹤鸣山斩青蛇起兵,自称通玄正法至圣天师,受奉太上老君神谕,赐天师教众 “长生”之号,立誓要涤荡清扫被恶鬼占据的人世间。
益州二十九郡同时响应,益州刺史刘仁甫、成都太守李太忠投敌,几乎顷刻间天师道占据了整个益州。
益州之外,宁州、越州、广州、湘州、郢州也发生了大规模的天师道教众攻打郡县的浪潮,其余扬州、江州、荆州、雍州、南豫州等地也发生了此起彼伏的骚乱,唯有远在青州、徐州尚保持着大体稳定。
天师道扎根江东百余年,势力之大,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虽然都在等着这天,可真当这天来临,掀起的声势还是震惊了所有人。
就算是都明玉的白贼之乱,也不能和这次相提并论!
幸好徐佑出征前做了周密的布置,扬州、荆州、雍州、郢州、湘州等拱卫京畿的重要州郡迅速做出反应,将叛乱的苗头扼杀在了摇篮里。但是被安休林寄予厚望的江州,却因为江州刺史魏不屈的处置失措和应对不力,让天师道攻陷了三郡二十一县,和广州失陷的五郡贼众连成一片,并依仗着沿海水路和数十座海岛,进退自如,眼看着要立足脚跟。
乱起之后,朝廷召集文臣武将彻夜商讨对策,起初是打算用平江军和天平军为主力,先封锁夷陵,压制住益州,让孙冠麾下最精锐的部曲动弹不得,再命各州都督府率州郡兵迅速平定各州的叛乱。
然而仅仅过了两天,江州和广州的局势也开始糜烂,朝臣们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谢希文领头上奏,要请皇帝下旨,召徐佑和西征大军回京。
安休林尚在犹豫不决,出征前他答应过徐佑,绝不会因为国内局势的变化去干涉北方的战事。可孙冠来势汹汹,大有气吞山河之象,金陵城内人心惶惶, 甚至有人备妥了车马和细软,随时准备逃走,若是不召回徐佑,朝廷承受的压力太大。
詹文君提醒徐佑做好随时奉诏回京的预备案,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因为据她打探的消息,不仅谢希文、陶绛等潜邸旧人上了奏疏,连庾、柳等诸姓门阀也有些意动,毕竟西凉已经拿下,此次出征的战略目标完美实现,和北魏的战争打到现在,虽然还占着主动和优势,但是明显不可能打到平城,到了最后,还是得退兵,与其如此,不如早撤为好。
尽管这是詹文君的密信,不是朝廷的正式公函,但徐佑还是对众将作了详细的通报。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檀孝祖的荆州系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值此双方大战的关键时刻,应该先歼灭元沐兰的骑兵,再击溃元光和百保鲜卑,配合远在邺城的叶珉,将并州、冀州、济州、相州等地搅个天翻地覆,彻底占住豫洛二州,大大的扬我国威,从而建立之后十年南北对峙的战略优势,。
而曹擎等中军系的人则认为金陵是国本,是根基,若根基动荡,让孙冠恣意横行,肆虐民众,二十万大军却孤悬于外,亲人友朋都在后方,难免会军心不稳,很可能遭遇无法想象的惨败,惨败后再撤回江东,士气低迷,兵不可用,更加挡不住孙冠。这是恶性循环,聪明人应该及时止损,趁着优势在我,就此和魏军展开谈判,双方体面的结束战斗。
钱塘系的左彣等人唯徐佑马首是瞻,并没有直接表态,但明敬插了一句:不管是战是和,必须考虑魏军的态度,不能一厢情愿,我们想谈,也得看元光愿不愿意谈。
这番话中军系也赞同,曹擎提议先派人和魏军方面接触,探探对方的口风,趁着天师道叛乱的消息还没传开,魏军手里的筹码不多,应该能谈出一个比较符合楚国利益的条约。
何濡冷笑道:“我说过了,孙冠选择此时造反,绝对和外侯官脱不了干系,元光肯定比我们还早知道这个消息。他等的,就是我们主动找他谈判,那时主动权转到他的手中,不被人连着骨头吞掉就是好的,还想着占便宜?做梦!”
曹擎的额头青筋暴起,强压住怒火,道:“祭酒料敌如神,我们远远不及,可是祭酒有没有想过,若明日主上的诏令真的送到了中牟,大将军该如何做,才能上不负朝廷,下不负黎民?元沐兰还有三万骁骑,元光的五千百保鲜卑更是可抵五万精锐,就算抗旨不遵,继续打下去,也绝非十天半月之功,我怕主上等不了那么久,江东的父老也等不了那么久……”
“孙冠是泥捏的神龛,看着唬人,其实不堪一击。南蛮校尉陈景文率两万中军驻扎夷陵,还有张槐的平江军坐镇湘州,狄夏的天平军拱卫京畿,长江防线固若金汤,何必担忧?最多八到十五日,我们就能结束洛阳之战,然后回师剿灭孙冠……大将军治兵誓众,扬旗西征,广固横溃,卷甲北趋,诸君青史留名,升官赐爵,安享富贵,荫蔽子孙,大楚一扫先帝三次北伐的劣势,主上内厘庶政,外修封疆,岂不三全其美?”
曹擎驳斥道:“全常翼冒进而死,芦庄大营屡攻不克,鸡洛山损兵折将,中牟城外狼狈不堪,云门渡口水军尽没,这还只是元沐兰的手段,现在加上天下皆以为无敌的元光,祭酒如何能保证八到十五日结束洛阳之战?”
何濡眯了眯眼,道:“元光来了,所以曹将军怕了?”
“你!”
曹擎怒而站起,手按刀柄,铁甲铮鸣,何濡淡然端坐,手放入怀里搓灰,毫不把曹擎的威胁放在眼里。
大堂内寂静无声。
檀孝祖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曹擎若真的敢对何濡不敬,少不得他要出面好好教训教训中军的这帮大爷们。
左彣却是满面忧虑,皇帝的旨意还没来,楚军内部已分裂至此,这场仗还怎么打下去?
曹擎终究不敢放肆,转身向着徐佑屈膝跪地,哽咽道:“大将军,节下一心为国,并无二志,既然何祭酒疑我胆怯0,节下愿做先锋,无论是战魏军,还是剿孙冠,皆为前驱,万死不退!”
中军系的众将领齐齐目视何濡,面色不善,谭卓看了看徐佑的脸色,走到旁边,亲手去扶曹擎,安抚道:“大家各陈己见,争议在所难免,祭酒也无他意,将军莫要介怀。”
曹擎仍跪着不起,徐佑笑骂道:“好了,你曹擎可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哭啼啼的变娘们了不成?”
说也怪,被徐佑这样一骂,曹擎浑身舒坦,赶紧爬了起来,那股子委屈也不见了,乖乖的回座位坐好,只是不再搭理何濡,显见存了芥蒂。
军议持续到了天亮,还是没能达成一致,徐佑环视众人,道:“传令各营,严守城寨,密切关注洛阳和浚仪的动静,不得疏忽大意。至于其他的,你们不要多想,朝廷若有旨意,我等自当遵旨而行。”他的声音突然严厉,道:“都记住了,这就是我的意思:朝廷有旨,遵旨而行,谁敢在背后妄议,斩!”
第一百六十章 和谈
结束了漫长又暗流涌动的军议,徐佑单独留下何濡吃早饭,饭后两人绕着府内不算大的后花园散步,入目是池子里的残荷,青石板道旁的败柳,满地的枯黄凌乱,寒风调皮的钻进袍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
这是初冬独特的凋零的美,和秋色不同,却更加的难以忘怀!
“其翼,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何濡笑而不语,他为了报仇,一直想推翻安氏在江东的统治,这点从未瞒过徐佑,所以在节堂军议时力主抗旨和魏军决战,其实着眼点并不是洛阳战局,而是打算撺掇着徐佑迈出第一步。
有了第一步,自然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徐佑的意志再坚决,也阻挡不了黄袍加身,代楚自立的浩浩大势。
徐佑知道不可能说服何濡放弃这个危险又充满了诱惑力的念头,只和他就事论事,道:“兵凶战危,面对元光,谁敢说必胜?何况还得速胜?你想没想过,抗旨是大不敬,若胜了,还可以说将在外,君命不受,回京之后受到台省的责难尚有几分转圜的余地,若败了,两罪并罚,维系现状也是妄想……其翼,我们在金陵并不是没有敌人,先保存自己,才能说其他,你是聪明人,不要做傻事!”
何濡略带嘲讽的道:“我还以为七郎不在意大将军的位置呢……”
“我不贪恋功名富贵,可身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许多事,别人做不得,或者不想做,那就由我来做。”
何濡跟在徐佑身边多年,明白他并不是虚言,论及为国为民之心,实在是超出旁人太多,现在做的和将要做的事,无不是千难万难,却始终不曾迟疑半分,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滚滚历史长河,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何濡也不再坚强求徐佑留在洛阳,毕竟元光选择了最巧妙的时机加入战局,如果不能速胜,任由孙冠攻掠州府,就算最后击败了元光,徐佑也要受到来自国内的极大的压力,铺天盖地的责难,甚至会抵消西征取得的所有战果。
因为灭西凉,战北魏,只是为了取得了战略优势和长远利益,厮杀的再怎么惨烈,金陵的贵人们也看不到,感受不到。而孙冠造反,影响的可是士族门阀的眼前利益,伤筋断骨之痛更直观,也更容易失去理智和判断,然后人性之丑陋,习惯的转移仇恨,让徐佑承担起所有罪责。
这个时候,徐佑的实力还不足以和门阀阶层翻脸,所以他才说先保全自己,何濡明白其中的难处,所以也改变了立场。
他是想推着徐佑更上层楼,可地基塌了的话,一切又何从谈起?
“好,我支持退兵!不过,最好等冀州的沙门生乱,再谈判不迟……”
这是要在谈判桌上增加己方的筹码,徐佑道:“我让沙三青连夜赶往冀州去见冬至,要她务必说服法归,暂停举兵,另等时机。”
“嗯?”
“和北魏的谈判,加上冀州不多,没了冀州也不少,我们还是要做长远打算,不能一次用完了所有的筹码……”
何濡想了想,道:“也好!”
持续了三十天的战事诡异的进入平静期,元沐兰和元光都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等待中牟方面做出决断,这更验证了何濡的猜测,孙冠造反果然和外侯官脱不可干系。
徐佑也没有等待太久,仅仅四天之后,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语气虽然温和,且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核心目的还是让徐佑酌情退兵,要他以国内局势为重,妥善处理洛阳战事,既能不坠军威,也能尽早抽身。
传旨的中书舍人袁亥,三十而已,相貌俊秀,和袁青杞是堂兄妹,冷不丁一看,还有几分相似。
袁氏在朝中属于中立,不站队,皇帝让他来中牟,说明金陵内部的诸多派系达成了共识。徐佑当即跪下接旨,并手写奏疏,阐明已有具体的撤兵计划,态度虔诚恭顺,袁亥目睹全程,暗暗松了口气,想想来时谢希文私底下和他说的那些话,当真不寒而栗,如果徐佑真的抗旨不遵,他是否有胆子请出天子剑,杀了徐佑?
徐佑决定退兵,却没有主动找魏军谈判,而是又等了两天,邺城的战报传来,叶珉率大军围而不攻,于险峻处多次伏击,先后大胜从邯郸、广平、阳平、清河等郡赶来的八路援兵,成功清除了邺城周边的大部分据点,只余一座孤城。
正在进攻碻磝和历城的魏军得知邺城被围,唯恐后路被断,只好仓促退兵。历城还好说,冀州镇主陆必那和青州刺史卜天打的有来有往,并没吃太大的亏,撤退时双方还在阵前互相骂了大半个时辰——当然,这种对骂就跟老朋友闲话家常差不多,两人对线多年,早习惯了。
可碻磝方向的济州镇主屈竑就有点吐血,他强攻碻磝二十多日,用尽了各种歹毒计谋,全都师疲无功,反而折损了两千多人,算是辜负了元沐兰的信任和提拔,浓密的黑发变得白如霜雪,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吴韬,我定杀汝!”
望着摇摇欲坠,却始终坚持不倒的碻磝城,屈竑骑在马上,满心不甘,双目欲喷出火来,他指天发誓,必会卷土重来,到时候要把吴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吴韬在城头解开腰带,冲着屈竑撒了泡尿!
得知东线全面败退,而邺城又被包围,援军都被打垮,元沐兰终于派来了使者,前往中牟求见徐佑。
使者是穆梵,和徐佑是老朋友了,但徐佑避而不见,由谭卓和何濡和他会面,双方也不寒暄,穆梵开门见山的道:“听闻贵国突生变故,楚主因而召徐大将军回京,我奉军帅之命,特来为徐大将军送行!”
这是下马威,表明北魏对楚国朝廷的动静一清二楚。
谭卓笑道:“区区小贼,成不了气候,何劳贵主费心?”
“哦?”
穆梵故作惊讶状,道:“孙冠身为大宗师,武功称雄南北,天师道下辖二十四治,教众数百万之多,这样的小贼,在下愚钝,百余年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何濡冷冷道:“妖道不知天数,妄移神器,鹤鸣山就算能招聚百万众,也不过土鸡瓦狗尔。大将军已禀告主上,只遣一良将,率三万虎贲回京,不出旬月,天师道弹指可定!”
言外之意,我走了三万人,还有十万和你们打,千万别得意太早。
穆梵沉吟起来,徐佑行事别具一格,或许真的敢抗旨不亲自回京,只分兵三万前去平定孙冠的叛乱。
说心里话,孙冠是大宗师不假,可战争不是江湖比武,精锐部曲要长年累月的操练,后勤补给要长年累月的囤积,兵甲器械要长年累月的锻造,三者缺一不可,所以天师道教众的战斗力怎样,大家心里都没底。而徐佑的部曲经过西凉和北魏的双重检验,堪称世间一等一的强兵,只出动三万人,会不会真的能平定天师道?
穆梵哈哈笑道:“当年都明玉仅靠着扬州治一治之力,就在江东半壁搅起了滔天的风浪,孙冠如今可是二十四治齐反,何祭酒未免太过轻敌……”
谭卓嗤之以鼻,道:“此一时彼一时!都明玉叛乱,大将军尚在蛰伏之中,想做点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可最后破贼,还不是仰仗大将军的妙计?现在大将军位极人臣,有足够的实力去对付孙冠,穆将军若是不信,大可拭目以待!”
针锋相对的不客气,不是为了耍嘴皮子吵架,而是为了接下来的和谈做铺垫,穆梵见言语占不到便宜,改变了策略,道:“我对大将军是相当敬仰的,也认为大将军出马,孙冠不是对手,可是只遣一所谓的良将,难道不怕楚主不高兴?”
谭卓点到即止,道:“我主乃明君!”
何濡却嘴上不饶人,道:“穆将军久在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明君,我举个例子,元光如果生在大楚,绝不会屡受猜疑……”
穆梵离间不成,反而引火烧身,何濡的话实属对魏国皇帝的大不敬,驳斥也不是,同意更不行,其实他连听都不应该听。
啪!
穆梵摔了茶杯,愤然站起,然后拂袖而去。
他并不恼怒,但是主辱臣死,不做个样子,日后被外侯官察知,再传到皇帝耳朵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果元瑜真是胸怀宽大的明君也就算了,偏偏……哎,这就像越是穷人越是得装出格调和层次,自己没有的东西,最恨别人提。
谭卓追出去,礼送穆梵离开,该有的程序不能少,毕竟大楚是礼仪之邦,不和披发左衽的索虏一般见识。
第一次谈判宣告破裂。
不过,大家都不急,知道这只是开胃菜,元沐兰过几天还得派人来。
因为徐佑给叶珉发了指示,要他不必顾忌,在邺城好好的打,打的越好,中牟这边才能越好的谈。
果然,不用过几天,第二天,元沐兰的使者又来,还是穆梵。
这厮的脸皮,够厚!
第一百六十一章 见面
第二次谈判,穆梵不再扯淡,直入主题,提出了魏国的要求:楚军归还占据的豫洛二州的所有城池,然后退后西征之前的双方国界线,并以书面形式对发起这次战争进行道歉,魏国将视楚国的道歉诚意,决定要不要追加战争赔偿。
谭卓借故离席,表示这根本没得谈,何濡留下来打嘴炮,说魏国异想天开,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得不到。
穆梵强硬表示那就继续开打,只是等到楚军战败,不可能再有这样优越的条件。何濡差点笑到呕吐,让穆梵回去告诉元沐兰,做好被生擒的准备,这次可不会轻易放了,说不定还要收到大将军的房内当婢女。
以女子为帅,难免会遇到这样的羞辱,穆梵没有发怒,也没有沮丧,因为摸清了楚国的态度,那就是和谈是可行的,和谈的条件也是可以谈的。
所以他对何濡的嘴炮视而不见,提出先交换俘虏,以齐啸换李冲、楼祛疾和贺文虎。
一换三,楚军很吃亏,但是何濡请示徐佑后,决定交换。
齐啸一人的命,徐佑愿意拿所有魏国的俘虏来换!
交换不需要仪式,当天晚上就圆满完成,齐啸没受虐待,身体很好,只是见到徐佑特别的羞愧,伏地不起,道:“我本想自杀殉国,可是被元沐兰下了禁制,实在无法……”
徐佑扶他起来,道:“若是被俘就想着死,我也早该死在白贼之乱的钱塘城里。鸡洛山之败,是我的判断和指挥出错,和你无关。反正回来就好,安心休息几天,许多事还得靠你为我分忧。”
齐啸虎目泛泪,重重的三叩首,然后站起,和左彣等人热烈的拥抱。生离死别还能再聚,那种激动连无关人等也看的热血沸腾。
相反的是,魏军大营里一片肃穆。贺文虎备受元瑜宠信,镇守洛阳重镇,位高权重,可战败后不仅没有殉国,反而主动投敌,皇帝因此大怒,换他回来,是要送往平城受审。而楼祛疾被穆梵指认是楚国的细作,由于他的出卖,豫州战局才会崩坏,换他回来主要是确认此事。
两人都被关在了监牢。
李冲奉命以弱击强,苦战力竭后被俘,和两人的性质不同,也是唯一得到元沐兰并好言抚慰的人,他沐浴更衣后,自有安排休息。
“祛疾,你让我很失望!”
元沐兰没见贺文虎,虽然贺文虎强烈要求见面。楼祛疾没有提任何要求,元沐兰却来见他。
原因很简单,贺文虎的事是板上钉钉,楼祛疾的事只有穆梵一面之词。
楼祛疾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语。若说以前他还奢望有朝一日和元沐兰琴瑟和鸣,可仓垣之战成了徐佑的俘虏,就彻底断了念头。
镶嵌在大鲜卑山顶的最耀眼的明珠,不会嫁给弱者!
“是,我想过自尽,可是没有勇气……”
“蠢货!”元沐兰毫不客气,道:“徐佑不杀你,是祖灵庇佑,你还想着自尽?”
“那?”
楼祛疾听不明白,满脸茫然。
“我骂你蠢,是因为你曾经作为外侯官的龙雀,整日介的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却让穆梵怀疑你当了楚国的细作……他是豫州镇主,你是汝阳戍主,我不需要你低三下四的讨好上司,可也不应该让上司怀疑你的忠心……”
楼祛疾道:“殿下,这是诬蔑,穆梵想害我……”
“穆梵命你在仓垣外的刘庄埋伏,结果包括你在内,全部被徐佑活捉;穆梵命你剿灭东明县的枣口村,结果枣口被楚军悄无声息的占据……穆梵害你?没有这些事实,他怎么害你?”
楼祛疾哑口无言。
“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投靠楚人,刘庄和枣口的失败,应该是因为秘府。”
“秘府?”
“对!徐佑在西征之初,动用了秘府的全部力量,执行一个代号为‘讹兽’的庞大计划,瞒过了侯官曹的眼睛和耳朵,豫州的所有兵力调动都在秘府的监控之中,穆梵以为是你通敌,实则和你无关,这是侯官曹的失误,没有对秘府足够的重视。”
“讹兽计划……”
楼祛疾熟读经史,讹兽是《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异兽,主欺诈和谎言,言东而西,言恶而善。
他苦笑道:“只要殿下信得过我就好……”
“穆梵的奏疏月前已送到台城,我信得过你,主上呢?外朝呢?内行令呢?楼氏固然有权势,可是会不会保你?祛疾,你要有心理准备!”
楼祛疾点点头,道:“杀我可以,但要以通敌罪杀我,我不服,也不会坐以待毙!”
元沐兰找楼祛疾谈话的目的就在于此,内行令高腾闻到了穆梵奏疏里的血腥味,准备借这个由头杀楼祛疾立威,楼祛疾只有剧烈的反抗,才能让楼氏正面对上高腾。
想对付一个人,就要不停的给他树敌,明的暗的,高腾的敌人越多,等回京之后,杀他才越容易!
第四次谈判在交换俘虏的第二天中午进行,由于将军级别的俘虏交换很成功,谭卓提议下一步开始进行军副、校尉、都候等中高层军官的交换,再下一步可以逐渐的延伸到所有被俘的普通士卒。穆梵以不能做主为由没有同意,谭卓也不强求,双方没营养的说了些废话,大概意思就是只在外围蹭蹭,谁也不肯进入主题。
回到浚仪,穆梵气急败坏的骂道:“岛夷全是狡诈无耻的老革!明知我军缺粮,不能久待,偏偏玩弄这些小把戏……我就不信,徐佑真沉得住气,敢对楚主的旨意视若罔闻?”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元沐兰沉思了一会,道:“你辛苦些,现在赶去楚军大营,告诉谭卓,我要明天午时和徐佑单独见面会谈,地点他选!”
“啊?”穆梵急道:“不可!太冒险了!”
元沐兰笑道:“无妨,据白鹭的消息,徐佑入三品仅仅两年多,他不是我的对手!”
徐佑在洛阳突破二品的消息还没有泄露出去,元沐兰只知道发动西征之前徐佑在钱塘入了三品,但她有绝对的信心,若徐佑动粗,吃亏的一定是他。
“殿下,这不是江湖比武!”
穆梵坚决反对,道:“徐佑身边有很多高手,要是假意赴约,再用诡谲手段擒住殿下,我军别无选择,只能和楚军死战,后果难料!”
“你以为徐佑是何许人?”
“这……”穆梵犹豫。
“徐佑虽然是敌人,但是他言而有信,正大光明,不会也不屑用这样下作的法子。最重要的是,大将军在,没人敢这样设局杀我!”
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击败元沐兰,或杀或剐,元光都无话可说,可要是事先说好了双方和谈,却下作的趁机抓人杀人,那就要准备好应付一位大宗师随时随地的刺杀。
就算徐佑位高权重,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不睡觉,身边去哪都围着千百人,这种事防得一时,防不得一世,聪明人都不会干。
徐佑是聪明人吗?
穆梵不再反对,目前的局势,也只有元沐兰出马,和徐佑直接王对王的说清楚,谈好彼此接受的条件,签订盟约,然后各自搬兵回国。
真的耗不起了!
距离中牟县城东北五公里的官渡就是鼎鼎大名的以少胜多的官渡之战的发生地,官渡再往东去两公里,有个村子叫逐鹿营,相传是曹操和袁绍大军对峙时,突然有只梅花鹿出现,作为最被野心家惦记的祥瑞,立刻开始了你争我夺,最后被曹洪带人捉住献给了曹操,这样似乎注定了袁绍必定失败的结局。
当然,这都是后世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梅花鹿决定不了战争的输赢,但是村子名就这样定了下来,数百年没有改变。
村子里有株八百岁的银杏树,高八丈,三人合围,冠如罗盖,金黄色的叶子铺满了地,绝美如画。
“大将军在看什么?”
元沐兰没穿戎装,换了一袭青袍,如锻的青丝用发箍简单的束起,清丽不可方物的容颜在日光的映射里显得更加晶莹如玉,长年习武的秀姿无比的挺拔又充满了力量的魅力,她缓缓走到徐佑身后,随着他的目光,抬头望着高处。
“这是树寮,据说一千年才长成一个。千年时光,就在这交织又繁复的纹理中悄然而逝。”徐佑负手而立,轻叹道:“我们只有匆匆数十年,却是在追逐什么呢?”
元沐兰默然片刻,道:“活着的意义,不虚度的人生,青史留名的永恒和死而无憾的寻找过程……”
“或许吧!”
徐佑转身,指了指银杏树下的石盘和石座,道:“请!”
元沐兰大大方方的落座。
石盘上放着一套茶具,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尤其那壶,流与口平,小而精致,见之不忘。
“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况茶中真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时,太早则未足,太迟则已过,一泻而尽为上品……”
徐佑边给元沐兰解释,边提起壶为她斟满,道:“尝尝看!”
元沐兰端起杯,一饮而尽,洁白的素手抹去唇边的残水,赞道:“好茶!”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万里共月明
“我们算不算朋友?”
元沐兰放下茶杯,突然问道。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向来只和朋友饮茶。”
元沐兰的明眸亮如晨星,道:“那我叫你微之?”
“我的荣幸!”
元沐兰抿嘴,笑起来时那张充满了压迫感的漂亮脸蛋会稍稍的有些邻家女孩的感觉,显得特别的好看,道:“你要是战场上也这么好相与,那可就阿弥陀佛了!”
这话由别的女郎来说,或许是有点撒娇和示弱的味道,但出自元沐兰的口,却只代表字面上的意思——战场上的徐佑,很不好对付,战场下的徐佑,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徐佑笑道:“若是败军之将,怎么会有和殿下对坐饮茶的机会呢……”
这不是讽刺,而是阐述事实,元沐兰这样的女郎,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和聪明才智,勉强成为朋友也只是让双方都觉得尴尬和不自在。
元沐兰嗔道:“我有那么势利的吗?”
徐佑没有接话,又倒了一杯茶,道:“尝尝,第二杯和第一杯不同。”
元沐兰饮完,闭目似在回味,半响才满足的睁开眼,道:“微之,你此次是否准备大举北上,灭了魏国?”
徐佑摇头,道:“我没这能力,更没这么大胃口,西征只为灭凉,你不出兵南下,我现在应该在金陵成亲……”
“嗯?”
元沐兰愣住了,她没想到徐佑会突然提起私事,道:“等你成亲那日,我虽不能亲至道贺,但会派人送一份厚礼。”
徐佑婉拒:“礼物还是算了,我怕有人告我通敌!”
元沐兰大笑。
笑声中又饮了一杯茶,她把茶杯反过来扣在石盘上,笑容渐渐敛去,道:“楚国无力灭魏,可你只要一日占据黄河沿岸的土地,大魏就不能安心,必会不惜代价和你争夺豫洛之地。我不知要投入多少人马财物,也不知最后谁胜谁负,但可以预见,两国将被豫洛战场完全牵制,就像是不要命的赌徒,倾家荡产也得咬牙坚持着,看谁先支撑不住……”
徐佑同意元沐兰的看法,豫洛之地要是成为名副其实的绞肉机,无休无止的打下去,很可能先撑不住的是楚国。毕竟就皇权而言,魏国皇帝的权力远远大于楚国皇帝,受到的牵制和阻力也比较小,楚国内部错综复杂,门阀几乎和皇室并驾齐驱,如果门阀的利益因为战争损失太大,他们不会介意再换个皇帝,换一个听话的皇帝!
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北伐索虏,复汉人河山,大多数既得利益者都希望维持现状,不进步没有关系,可是一旦倒退,就会引发剧烈的反弹。
徐佑之所以想要和魏国打出十年的和平,很大一部分原因正在于此,他需要时间去搞定楚国内部的纷争,统一思想,然后才能集中所有可以集中的力量,发兵北上。
元沐兰很诚恳,道:“这没有意义,不如各退一步,我方保留洛阳、荥阳、中牟、浚仪以北的土地,以南归你。”
这是魏国主动让出了原有的豫州大部,徐佑可以把国界线从淮河流域推到接近黄河,算是百余年来难得的大胜。
“感谢女郎的诚意,但是我不能答应。”
元沐兰不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道:“请微之明示。”
“洛阳、虎牢关可以给你,这样保留魏国从河东郡随时渡过黄河的途径,并可借洛阳为根基,东,则威迫豫州,西,则震慑关中。”
谈判不是吃独食,必须给对方好处,洛阳既然被元光占领,傻子也知道通过谈判要不回来,而魏国占有洛阳,可以通过盟津渡口连接黄河两岸,就像是插进华北平原和关中平原的一把锥子,没事的时候恶心着你,有事的时候瞬间可以变成巨大黑粗的利刃,腹地开花,撑破你的肚皮。
元沐兰知道徐佑还有下文,静静聆听。
徐佑给了好处,自然要占便宜,道:“从滑台到荥阳以南,皆归我所有!”
元沐兰道:“微之,你这可不是和谈,是要我签订城下之盟。就算我同意,回去之后也会被廷议否决。”
徐佑也是一笑,道:“那你开个价。”
元沐兰沉吟着,她在权衡,徐佑的底线在哪,而平城的皇帝大臣们能够接受的底线又在哪?
漫天的黄叶随风摇曳,零零碎碎的落在她的肩头和发梢,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因为塞北的风沙而有丝毫的瑕疵,凝神思考时的身姿,就是画里最隽永的风景。
“我美吗?”
她歪着头,胡人的豪爽和大方展现无遗。
徐佑被抓了正着,也不尴尬,诚实的回道:“很美!”
元沐兰笑了笑,对徐佑的道:“简单点吧,洛州归我,豫州归你,但是我要豫州的滑台和白马。”
有了滑台和白马,就控制了过黄河的筹码,过了黄河,豫州就像是光着腚平躺着的美女,再没有任何的安全可言。
徐佑无所谓,反正洛阳的盟津渡在对方手里,也不怕再多滑台和白马这两个渡口。若是有选择,他更想要洛州,有了洛州,可以和关中连成一片,但是谁见过饿狼会把吞进肚子里的肉吐出来?
“洛州只能给你洛阳以东和以南的地方,洛阳以东的弘农郡归我。并且,滑台和白马维持现状,不许单方面加固城防,驻军不能超过五百人,兵马调动需要知会豫州刺史府,避免我方发生误判。”
元沐兰想了想,弘农郡可以作为洛阳和潼关之间的缓冲地带,况且这是徐佑的核心利益,他不可能让步,道:“我同意,但不能通过公开途径,那样有损国体,我建议双方建立秘密联络通道……”
“可以!”徐佑适时提出了他和魏国和谈的真正的想法,道:“秘密通道也需要掩护,我建议汲县和酸枣县皆不驻军,只留少许的巡检力量,然后筹建榷场,开放互市!”
汲县属于魏国,酸枣县属于楚国,两县隔着黄河相望,位置处于洛阳和滑台的中线,地势平坦,交通便利,也无险可守。
“互市?”
“对,互市对你我都有益处,一方面可以促进商贸往来,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另一方面,加深彼此互信,维持边境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元沐兰犹豫,元瑜给了她临机决断的所有权力,元光也会无条件支持她做出的任何决定,但是在她对徐佑的预判当中,并没有互市这个选项。
徐佑笑道:“白乌商来往南北,不知养肥了多少贪官污吏,并且因为牵扯到了贵人们,无法进行有效监管,导致他们胆大包天,很多违禁的东西也因此流通。开放互市,至少有法可依,明面上可以收取巨额税赋,暗中也能防止大部分违禁物。”
说的也是,魏楚敌对百年,没有互市。但是,人都是有需求的,你想要魏国的精盐,我想要楚国的绸缎,这些需求并不因为两国的敌对关系而发生转移,也因此造就了白乌商的盛行不衰。他们以各种名目和手段行贿边境官员,然后倒卖两国物资从中渔利,这么多年无数人发了大财,可国库却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好,我同意……”
两个跺跺脚就能让天下震荡的大人物,却如同市井小贩一般针对彼此的条件讨价还价,有时剑拔弩张,有时笑语欢声,有时沉默如风雨将至,有时暴跳如惊雷贯空,就这样持续到了天色渐暗,元沐兰抬头,侧耳倾听,中牟城外连绵数里的楚军大营隐约传来苍凉悲怆的歌声:
“驱马去西征,乡愁步步生。举鞭绝江水,回首见哀鸿。欲问故人在,万里共月明。”
“驱马去西征,长江水初凝。匆匆寒暑过,又见黄河冰。千山与万山,山山两不同。”
……
“这是什么?”
徐佑答道:“家中父老盼儿归,妻子儿女望夫还,征人思乡,人之常情!”
元沐兰久久无声,道:“我是胡家儿,不解汉儿歌,但是这些时日,浚仪城内也多能听到相似的歌声……百年征伐,死的人确实太多太多了……微之,我愿力促朝廷永罢刀兵,和楚国结为兄弟之邦,两国百姓安居,再无兵祸之忧……”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元沐兰终究是女子,会有某个瞬间的感性冲动,但她忘记了一个铁的事实,决定两国关系的准则,不在于盟约,而在于双方的实力对比。
实力永远均衡,自然可以永远为兄弟,楚稍强魏稍弱,或者楚稍弱魏稍强,可以暂时为兄弟,但是只要有一方的实力明显超出另一方,别说兄弟之邦,就是父子之邦也只是纸面上的笑话,没有丝毫的约束力可言。
不过,徐佑明白,十年之内,楚国还无力北伐,魏国也无力南下,十年之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所以顺着元沐兰的话,击掌盟誓,约为兄弟。
既为兄弟,元沐兰表现出了鲜卑人大气的一面,她和徐佑拿住大方向:分洛州豫州,滑台驻军,建立秘密联络通道,酸枣汲县互市,其他的许多细节问题不再深究,交给底下人去讨论商量即可。
金乌西落,玉兔高悬,远处的天际抹过清冷的弧光,银杏树下的金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元沐兰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回头冲着徐佑嫣然一笑,轻踢马腹,提振缰绳,飒然如流星,疾驰而去。
徐佑默立良久,长长的身影渐渐的消没在了月色中。
这正是: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
(第六卷完)
(还有最后一卷)
第一章 全是金陵女儿思
十二月二十七日,新年将至,大雪弥漫,金陵城银装素裹。
城西的新亭,这会聚集了千余人,朱衣紫授,冠盖如云,放眼望不到尽头。临沧台在新亭西的长江畔,历来是送行的所在,整个大楚最有权势的人几乎都围拢在小小的台子周围,正前是楚国皇帝安休林,他搓了搓手,又跺了跺脚,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焦急的望着江面,道:“怎么还没到?”
谢希文笑道:“刚接到消息,大将军已过江宁,估计还要小半个时辰。”
徐佑没有跟随大军一起行动,而是带了五千近卫先行返京,沿着涡水入淮,再从合肥经过濡须水入长江,然后顺流而下。
过了江宁,再过三山和白鹭洲,遥遥可望新亭。
“来了!”
安休林突然奔下临沧台,直冲码头而去,这番举动惊呆了身边的所有人,幸好陶绛反应够快,张手一挥,道:“快,快,侍卫都跟上!”
皇帝一动,摆好的卤簿全乱了套,大家匆匆忙忙的追着去,连几个朝堂老臣都风仪尽失,好不容易到了码头,还没喘口气,八艘海龙舟出现在视野里,没有想象中旌旗飞扬、刀枪林立的壮观和威武,只是在头船上挂着一面代表楚军的赤旆旗,其余再无多余的饰物。
许是见到江岸边的动静,徐佑从船舱里走出来,身穿月白袍,腰束黒缯带,足穿革皮靴,临风玉立,不似浊世之人。
“微之!”安休林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徐佑似是愣住,片刻后飞快的走到船头,撩袍下跪,遥遥参拜,表现的无比恭顺和忠诚。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大将军谦逊若此,我等实在汗颜!”
“是啊,前些时日流言满天……”
“彼辈小人之心,岂能度君子之腹?”
“所谓将虎狼师,灭千里国,煌煌军威,彪炳史册,古往今来,唯韩白卫霍可比!”
谢希文和陶绛听在耳中,互相看了眼,陶绛低声道:“王莽!”
“无成帝、哀帝、平帝三代昏聩无能,王莽如何篡汉?就算没了王莽,还有张莽、李莽,汉室倾覆,是君王和臣子共同的罪!今上乃明主,我等只需尽心辅佐,让吏治清明、百姓安居、国家昌盛,就算是王莽在世,也只能做他的官,没他造反的机会!”
谢希文想得很清楚,单看今日安休林对徐佑的态度,就知道进什么谏言皇帝都听不进去。那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方面做好宰辅的职责,民心在朝廷,谁造反都不好使;另一方面,牢牢的盯死徐佑,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野心扼杀在萌芽中——这是为他好,也是为社稷好。
“玄晖兄说的是!”陶绛向来唯谢希文马首是瞻,两位宰臣是真正的同心同德,道:“有你我在,不管是王莽还是曹操,都不会有机会!”
海龙舟停靠。
徐佑刚过跳板,踏足陆地,安休林已迎了过来,伸手拦住徐佑欲下跪的身子,和他抱在一起,高兴的拍打着后背。
“微之,你总算回来了!”
安休林或许不是元瑜那种英明神武的盖世雄主,但他御下以仁,对徐佑更是重情重义,感受着拥抱里的真诚,徐佑轻笑道:“是,我回来了!”
安休林又兴奋的拍了三下,和徐佑分开,上下打量,道:“挺好,没瘦,就是黑了点!”
“关中的水好,吃的也好,就是阳光炽烈,晒黑没法子。”
“哈哈,回金陵好好养养,白皙些,才是大楚女郎们都仰慕的幽夜逸光。”
两人闲话家常,还开点男人们都懂的玩笑,安休林没提洛阳的战局,也没提益州的叛乱,他现在只关心徐佑。
人心肉长,徐佑又岂能无动于衷?
和谢希文等见过礼,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才仅仅开了个头,金陵城内有足足数十万人走上街头,分列道路两旁,穿着新衣,提着果篮,挥舞着丝巾和旗帜,准备一睹大将军的风采。
徐佑不愿出这个风头,打算从南门悄然入城,可安休林说服了他,并邀徐佑共乘御辇。徐佑极力推辞,安休林允他骑马走在车旁,说是护卫,可也是臣子难得的荣耀了。
入城后引起的轰动自不必提,女郎们争先恐后,粉帕香罗,掷果盈车,要不是羽林卫拼命维持,恐怕要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
当年徐佑求学崔元修,有好事者作诗:“风送秋荷满鼻香,月过疏帘夜正凉。自从一见徐郎后,断尽相思寸寸肠。”
今日又有人作诗:“神骨清眉鼎鼐姿,奕叶承恩显亲时。滔滔江水流波尽,全是金陵女儿思。”
鼎和鼐,古代两种烹饪器具,喻指宰相等执政大臣。这首诗比起上一首更加的直白和推崇,应该是徐佑的铁粉所作。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朱雀大道,台城里皇帝大宴群臣,载歌载舞,一直折腾到子夜,不少人喝的酩酊大醉,安休林原想留宿徐佑,被徐佑以路途劳顿为由辞别。
夜宿深宫,哪怕天地无私,传出去也要贻人口实!
回到大将军府,方能见到詹文君,她素衣素面,倚门而立,俏目微微泛红,面露喜悦之色,道:“夫君……”
徐佑轻拥入怀,闻了闻她的发丝,道:“阿娪,留你在京城日夜操持,辛苦了!”
“再辛苦,也比不过夫君上阵厮杀的凶险……”
“谈不上凶险,我是大将军,除非全军大败,否则伤不到我……”
詹文君抬起头,羞涩于外,而媚惑于内,道:“想我吗?”
徐佑身子抱紧了些,对着她晶莹的耳垂吹了口气,轻笑道:“我想没想,莫非你还感觉不到?”
詹文君眸子里几乎要流出水来,轻啐道:“又不是图穷匕见,我怎么感觉……啊……”
徐佑打横里把詹文君抱起来,佯怒道:“身为男儿,岂能受此羞辱,瞧我大杀四方,定要你缴械投降!”
詹文君咬着唇,道:“谁投降,还不一定呢……”
沐浴之后,徐佑换了家居的轻便衣裳,问起当前局势,詹文君道:“益州全部沦陷,反倒很安静,江州抽调了平江军的猛将张俭前去辅佐刺史魏不屈,已重新夺回了三郡二十一县,将叛军压制在广州和江州的交界处。而广州、越州、宁州、正在拉锯战,几乎每天都有新战报送来,目前朝廷稍稍处于上风,但是平定叛乱需要时间……”
“广、越、宁不足为虑,江州安定,湘州有张槐,就能成功堵住天师道北上,就算孙冠兵出益州,也只是西边一路,不能和南边合围,这是好消息。”徐佑道:“对了,张槐那边有进展吗?”
“张槐已摸清了酆都山周围的地况,只是山内究竟如何,怕打草惊蛇,不敢深入,尚未查明究竟。而秘府经过布局,在湘州各郡总共锁定了三个和酆都山有关的人,其中一人是湘州最大的粮商蒋成贤,他负责酆都山的粮食、菜蔬、盐油和衣物的输送,一人是湘州的望族子弟曹览,他负责广结善缘,交通内外,收买官吏,还有一人,是湘州数一数二的青楼主言大娘,她负责打探消息,警戒外围,迎来送往。这三人互不关联,秘府监视至今,从未发现他们有任何往来,但值得注意的是,前豫州刺史庾瀛在位时,和曹览交往甚密,两人日夜出游,朝夕相处,外界甚至有传闻说庾瀛断袖,曹兰分桃,他们是龙阳之交。”
徐佑沉思,道:“你的判断呢?”
“庾瀛主政湘州多年,六天也在这些年里强势崛起,我认为,他脱不了干系,很可能是六天的重要人物。不过,主上新亭继位,庾瀛是最早上呈报祥瑞劝进的,从这个角度说,他又不像是……”
“同一批劝进的还有朱智,然而呢?朱智包藏异心,所以不能因此排除庾瀛的嫌疑。”
徐佑想了想,道:“庾氏呢?有没有牵扯进来?”
单独一个庾瀛,对大局并没有影响,可要是整个庾氏都是六天的后台或者合作伙伴,那事情就严重了。
幸好让张槐去湘州担任刺史,背后的目的,只有徐佑和张槐等少数人知道,若是早先禀告了台省,那么所有的布置都将成为笑话。
詹文君神色凝重,道:“文鱼司派人暗中调查庾氏,结果前后失踪了三人。”
“失踪?”
“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无声无息!”
“庾氏动的手?”
“不确定,如果是庾氏动手,那六天和庾氏必然有关。”詹文君解释道:“按照秘府的规定,文鱼司调查门阀和贵戚都有很规范的程序,绝不会急功冒进,也就是说没有操作方面的失误,但还是出现了这样的事,由此可知,庾氏很不简单。这个不简单,不是指庾氏的底蕴,作为顶级门阀,底蕴无须质疑,可庾氏不是西凉的冥蝶司,不是北魏的侯官曹,他不应该具备和秘府抗衡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力量……”
“所以,只要确定是庾氏动手,那就说明庾氏在幕后支持六天!”
第二章 策反
第二天大早,徐佑召来鱼道真,詹文君能够坐镇金陵,将秘府运作的滴水不漏,鱼道真可是出了大力的。
这位司苑天宫的双天主之一、伪天圣朝的楚国神师,心机手段和能耐样样不差,算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超厉害的角色,改邪归正后加入徐佑麾下,受命进入秘府,堪称如虎添翼,。
尤其她自知身份地位有差,为六天做事时得罪了太多人,也不想抛头露面,所以甘愿做詹文君的影子,帮着出谋划策,协助打理秘府的诸多事宜。
这是徐佑有意为之,身处权力风暴的正中心,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张玄机有张氏门阀为依仗,等闲别人动不得她,但詹文君出身平常,又没了家族,很可能会被敌人和对手当成弱点,有了鱼道真更擅长阴谋诡计的帮手,拾遗补缺,洞察先机,至少又多了一层坚固无比的屏障。
见到徐佑,鱼道真的喜悦发自肺腑,并没有因为多日的离别而显得生疏。徐佑也没有追问庾氏和六天的关系,这是答应鱼道真的条件,无论什么情况,不逼迫她出卖六天。
徐佑说到做到。
不过,作为六天曾经的核心成员,又和天师道对抗了多年,她的手里应该掌握着天师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以为欲破天师道,当从何处落手?”
鱼道真没想到题目这么大,美眸泛波,巧笑倩兮的道:“郎主考我么?”
“算是吧!”
“若答得好呢,有没有赏赐?”
徐佑笑道:“钱,你不在意,华服美食,你不稀罕,田宅也与你无用,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赏什么好……”
鱼道真离席跪地,挺起身子,目视徐佑,郑重其事的道:“我想求郎主赏一个恩典……”
徐佑端起茶杯,悠然的品着茶,不用猜也知道鱼道真的请求肯定很让他为难,道:“你说。”
“陆令姿愿立誓离开六天,今生不再和郎主为敌,请郎主令秘府也不要再追蹑她的踪迹。”
徐佑讶然,放下茶杯,道:“你和陆令姿还有联系?”这语气只是疑问,并不是恼怒和训斥。
鱼道真摇头,她坦坦荡荡,并不惧怕任何猜疑,道:“没有,我是前几日突然收到陆令姿的传书……”说着呈上来信。
徐佑接过来认真看了看,陆令姿的用辞很是卑微,沉吟了片刻,道:“她的话可信吗?”
记得当初行刺失败,离开金陵时,陆令姿还发狠话要徐佑好好活着,等着她来取项上人头,这才过了多久,转变的有些太快。
“可信!”
鱼道真斩钉截铁的道:“陆令姿身飘零,但心高气傲,如果不是真的想要离开俗世纷争,绝不可能写这样的信来向郎君示弱求和。郞主,我知道不该让你为难,可……可是我和陆令姿恩同姐妹,实在是不忍心……”
这是真情流露的哽咽声,而不是明镜倾城的媚 术所致的虚幻,对鱼道真而言,这也或许是她媚 术大成之后,初次在男子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徐佑温声道:“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左丘死后,陆令姿估计也没了心思,她自己能想通其中的道理,放开彼此的仇恨最好。”
“是!左丘守白死之前透露父母的坟墓所在,就是为了告诉陆令姿,他的死,和郞主无关。而郎主既然遵守承诺,送还了左丘守白的尸骨,陆令姿其实早没了和郞主作对的念头。”
鱼道真顿了顿,道:“当然,陆令姿不是善人!郞主若是普通老百姓,那杀也就杀了,可郞主如今位高权重,身边高手如云,她自身实力不足,六天分崩离析,无处借力,与其执着于不可能实现的仇恨,还不如放下一切,开始新生……”
徐佑和陆令姿并无私人恩怨,某种程度来说,要不是她和鱼道真在后宫搞风搞雨,先帝和太子至少还得僵持一到两年,安休林登基更得往后推迟许久。
最主要的是,六天覆没在即,陆令姿无论势力还是武功,对徐佑已经没有任何的威胁,何况左丘守白临死前还曾为她求过情,加上鱼道真的面子,放她一马,也不是不行。
“既然你开口,我没有不允的道理。”
徐佑请来詹文君,问起秘府追查陆令姿的进展。詹文君道:“陆令姿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梁州的晋寿郡,随后消失,文鱼司还在持续的跟进。不过此女神出鬼没,想要再找到她,无异大海捞针,还不知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从成本核算角度出发,似乎放过陆令姿,对秘府更加划算。
“人都撤回来吧,告诉李木,让文鱼司销案,然后转交阴书司归档!从今往后,不必再关注陆令姿的行踪。”
詹文君看了眼旁边跪着的鱼道真,心知肚明怎么回事,笑道:“我知道了。”
徐佑的信而不疑,詹文君的善解人意,让鱼道真重重叩首,也没说什么谢恩的话,连命都给了眼前的男人,言语上的恭敬其实无关紧要。
徐佑笑道:“起来吧,了却心事,以后好生帮着我把天师道叛乱之事处置妥当。”
“是!”鱼道真盈盈起身,思忖一二,道:“天师道这些年损失惨重,八大祭酒里,大祭酒范长衣、二祭酒白长绝身死,三祭酒阴长生重伤虽愈,却已是风烛残年,七祭酒卫长安断了手脚,若非五祭酒李长风医术通神,怕是要落下残疾,现在虽行走如常,可武功大降,变成了废人。至于八祭酒宁长意更不必提,她在扬州另立宗门,欲和鹤鸣山分庭抗礼,或许不会直接为敌,但也不是天师道的助力。孙冠目前能用的心腹,唯有张长夜、李长风和韩长策等寥寥数人而已。”
“六祭酒韩长策,志大才疏,脾气暴躁,少谋无断,此人现屯兵涪陵,应该是我军主攻的方向。四祭酒张长夜最受孙冠重用,掌管着天师道的军政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五祭酒李长风因理念不合,被孙冠冷藏多年,现在重新起复,管着天师道的后勤补给,但是究其本心,却未必愿意随着孙冠造反,并且此人和郞主颇有渊源……”
詹文君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秘府应该想办法策反李长风?”
“夫人容禀!”
鱼道真性子极好,对詹文君更是耐心,柔声道:“李长风虽然质疑孙冠走的路,觉得他把天师道带入了歧途,却在八大祭酒里最是尊师,应该不会背叛师门……”
徐佑叹道:“不错,李真人确实是这样,他品行纯良,宁可死,也不会出卖孙冠!”
詹文君道:“那,策反张长夜吗?”
“正是!”鱼道真笑道:“张长夜是聪明人,聪明人总是想的多一点,孙冠要长生,要成仙成圣,可张长夜却没那么大的野心,也没那么大的奢望,未必愿意陪着孙冠和天师道共存亡……”
詹文君皱眉道:“张长夜好歹也是天师道里威名素著的大祭酒,四海享誉数十年,按理说绝不会惧死,除非我们能拿出让他心动的东西……难道要请主上敕封他为新任天师?”
徐佑道:“不行,宁真人在匡庐山立新天师道,我准备举荐他担任天师一职,张长夜就算归顺,凭他的资历和德望,根本不能服众。”
詹文君道:“可是除过天师之位,其他的东西,张长夜不会在意。”
两人同时看向鱼道真,鱼道真道:“张长夜先后育有两子一女,皆夭折而亡,世人以为他就此绝后,实则他还有一子,是青楼楚馆的歌姬所生,偷偷的养在扬州吴县的冯氏门内,现年十五岁,尚未娶妻。”
“哦?”徐佑问道:“为何要偷偷的养起来?天师道不忌婚娶,更不在意门第之别,张长夜大可把歌姬和儿子都接到益州,岂不比托庇外姓要好?”
“因前面两子一女夭亡,张长夜悲痛欲绝,曾问卦阴长生,阴长生说他修行太深,沾染了鹤鸣山的天道之气,成了克天克地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克女的七克之命,再多的孩子只要相认,就会死于非命。”
徐佑失笑道:“天师道最擅长鬼蜮伎俩来欺世盗名,没想到张长夜也会被这些不入流的鬼话糊弄……连天地都克,怎么没克了孙冠和阴长生呢?”
鱼道真道:“当局者迷,张长夜反正是深信不疑,正巧某次出巡扬州治,杜静之悉心招待,送了那名歌姬,谁想一夜风流后珠胎暗结,张长夜大喜,又不敢声张,唯恐重蹈覆辙,在杜静之的安排下,转由冯氏收入门墙,对外宣称是己出,抚养至今。”
徐佑没有问鱼道真如何得知,六天神通广大,又爱好挖人**,偶然发现张长夜的秘密没什么奇怪。
“张长夜对这个儿子视若珍宝,十余年来暗中扶持冯氏从不入流的士族逐渐上升到中等士族,家资豪富,且有多人出仕,形势大好。如果我们以之为筹码,威胁张长夜,再允他归顺后的功名利禄,我想,他不会拒绝。”
徐佑问詹文君的意见,詹文君认为可以一试,成固然喜,不成也无所谓。徐佑旋即决定,由文鱼司动手,先控制冯氏全族,再让鸣篪司出面,想法子接近张长夜,尽全力策反。
计议已定,鱼道真叩首辞出,回到自己房内,从内裳里取出一枚玉诀,素手轻轻的抚摸着,眼眸里尽是温柔和怀念的神色,然而微微用力,玉诀化为了粉末。
这是两枚成对的玉诀,另一枚属于陆令姿,她们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生死托付,经历了污秽人间,见证了鬼魅人心,可彼此之间却始终保留着最干净的忠诚和信赖——那是黑暗中让灵魂不息的唯一的光!
只是现在,照亮鱼道真的光,
是徐佑!
第三章 惊闻
鱼道真刚刚离开,如雪片似的拜帖就投到了大将军府,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投机分子,徐佑懒得分辨,一概不见,闭门谢客。
刚过了午时,近卫来报说接到了顾允的拜帖,这是微末之时结交的知己好友,也是现在最得力的盟友之一,不能不见,徐佑沉吟片刻,命大开中门,亲自迎接。
台阶下,顾允风采如昨,他仰起头,微微而笑。
徐佑叹道:“飞卿,你不该来的!”
“怎么?大将军崖岸高峻,连我也攀扯不得?”
顾允说着走上台阶,和徐佑擦肩,径自往府里走去。徐佑转身跟在旁边,苦笑道:“主上特意下旨,让我今日休息,不用上朝,如果在家里会客,明日朝会又给了他们攻讦的把柄……”
“别人要攻讦,自然百般理由,微之躲是躲不过的。”顾允气道:“我今日来,正是要告诉那些小人,大将军功在社稷,就凭他们还想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
徐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戒急用忍,你是吏部尚书,勿要轻易动怒……走,我从长安带了好酒,今日不谈朝政,痛饮一番!”
顾允此来只为表明态度,知道不能急于一时,道:“好,不醉不归!”
等到夜幕降临,送别了顾允,徐佑换了衣服,悄然离府,去了秦淮河的画舫。岸边的清明接徐佑上船,低声道:“安全!”
徐佑走进船舱,李豚奴候在里面,看见后愣了一愣,竟束手束脚的站起,准备屈膝跪礼。
徐佑拦住,不悦道:“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如此见外?你我之间,不要在意这些俗礼。”
李豚奴忍不住道:“大将军威严更盛往昔,小人不敢直视,双腿也忽而跟着发软……”
“你现在是黄门令,侍从皇帝左右,万万不可说这样的悖逆之语。臣下的威严再盛,还能盛过主上么?你平日里伺候主上饮食起居,尚能言笑不禁,见了我却不敢直视,被有心人听了去,谁也担待不起。”
李豚奴在奚官署的任上兢兢业业,署务打点的清清楚楚,人情世故面面俱到,颇得黄愿儿的赞许,禀告安休林后于月前升任了黄门令,实权在握,台城之内的一千多名宦者里已经能排到前五之列。
“大将军教训的是!”
李豚奴知道徐佑是疼爱他,方肯说这些见责的话,默默记在心里,又闲聊了两句西征的事,听闻那些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露出几分羡慕和向往。
不过自家知自家事,残余之人,等闲连京城都出不去,不可能有征伐四方的机会,遂收了心思,低声告知今夜密会的主要目的。
……
听他说完这个足以震惊朝野的消息,徐佑的面色看不出喜怒,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酒杯,道:“确定吗?”
“确定!”
李豚奴的眼神有些慌乱,显然此事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道:“我原也不信,可种种迹象,又由不得不信!”
“还有谁知道?”
“皇后身边最贴身的两个宫女可能也知道……”
“徐秋分呢?”
“徐女郎应该不知,她虽说被皇后召入后宫朝夕陪伴,可更像是侍卫而不是侍女,皇后也很小心,从不当着她的面……”
“好了,我知道了!”徐佑打断了他的话,道:“今夜开始,你不要再关注这方面的任何事,全当从没发生过。豚奴,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真要是被发现,连我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李豚奴自然明白其中的轻重,这一个月来他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和恐惧,硬是撑到徐佑班师回朝,这会仿佛抛却了万斤巨石,终于可以松口气。
“今夜我好好睡个觉,明天就会忘了所有!”
“长干里的宅子还住的惯吗?”
宫里的大宦者都会在京城各处置宅,这是国人的心态使然,没有宅子,哪里会有家的感觉?李豚奴刚当黄门令没多久,手里的钱肯定是买不起的,但是通过秘府的连番操作,让他投资的某家商行的米粮生意大赚了一笔,在长干里买了座前后五进的大宅,从外面看并不起眼,里面却修饰的十分雅致。
之所以选择长干里,而不是达官贵人们聚集的青溪里,原因不说自明,李豚奴毕竟是中官,不能太张扬,长干里烟火气浓,人员混杂,最适合闹中取静,不惹人耳目。
李豚奴差点落泪,道:“要是当年有这宅子,阿母也不至投了河……”
徐佑抚慰了两句,等他情绪平复,在一僻静地先下了船,李豚奴则继续乘船,直到朱雀航才上岸。
这个过程,清明一直跟着,等李豚奴进入台城,确认无人跟踪,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府邸,徐佑倚窗远眺,明月高悬青天,伸出屋檐的枝丫卧着几只不怕冷的琉雀,一双玉手从后搂住他的腰身,温软入怀的感觉从后背蔓延到心头,詹文君低声道:“怎么了?见过李豚奴,你的脸色就有些不对……”
“有件大事,我很为难,理智让我需要尽早解决,可感情又让我犹豫……你说,是该听从理智的声音,还是顺从内心的情感?”
詹文君道:“理智可以把事情做到完美,但完美的结果未必能够让人无憾。我以为,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们的情感丰富,或喜或悲,或苦或甜,并不是总被理智所左右……”
徐佑沉默。
詹文君也不问,只是静静的抱着,就这么站立了良久,徐佑突然道:“皇后有了身孕,很大可能是江子言的骨肉,且此事主上知情,甚至刻意推动……”
詹文君震骇当场,松开了手,好半天才消化完这个石破天惊的宫廷秘闻,俏脸充满了疑惑,问道:“主上为何这样做?”
“主上身患隐疾,求医用药多年,始终没有子嗣,也因此对女人产生了畏惧心理,转而开始迷恋男风。皇后给他送了很多美人,却治标不治本,偶尔会有宠幸,更多的还是和男宠们厮混。直到平定了元凶之乱,皇后在京城遇见了江子言……”
男人和男人之间,有没有爱情?
答案是:有!
魏安釐王宠龙阳君,布令四境,敢言美女者诛灭全族;汉文帝宠邓通,加官进爵,赐铜山允铸私钱,邓钱风行天下;陈文帝宠韩子高,带刀送酒,言听计从,是没有册封的实权皇后。
皇帝和男宠之间,有没有生死不渝的爱情?
答案还是:有!
比如汉成帝宠张放,微服私访时常自称张放家人,等张放成亲时又亲自主婚,动用了天子乘舆,时人号称“天子取妇,皇后嫁女”,显赫当世。后来,受迫于太后和大臣们的压力,无奈多次贬谪张放,汉成帝常涕泣而遣之,数月后因思念成疾驾崩,张放也随之思慕哭泣而死。
这不比梁祝更感天动地?
詹文君了解了前因后果,也觉得此事颇为棘手,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若为安氏的江山社稷,只能拿掉孩儿,杀死江子言,再从皇室子弟里择一贤良聪慧者立为太子,继承大位。汉魏以来,皇帝无嗣,这样的先例很多,不会产生任何非议;可若为皇后着想,只能装作不知,由着江子言秽 乱后宫,毕竟……毕竟那是阿姊的亲骨肉……”
前者可以当忠臣,甚至青史留名,传为美谈。可那样一来,不仅恶了皇后,也惹恼了皇帝,除非当机立断,逼皇帝退位,徐佑顾命监国,否则难说会有什么下场;后者则可以维持现状不变,只要隐瞒住孩子的真相,等皇帝龙驭宾天,徐佑辅佐太子顺利登基,照样能保一世富贵。
詹文君望着徐佑的侧脸,道:“选哪条路?”
徐佑抬起头,月光照着英挺的眉目,透出深邃如海的冰冷,道:“没什么好选的,她是我阿姊!”
詹文君有点心疼,抱住徐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对你有恩的是主上,而不是安氏皇族,他既然同意了江子言和皇后的事,我们大可不用插手。夫君,老百姓需要的只是好皇帝,而不是安氏的皇帝,谁又能保证,从皇族里选出来的太子,会比皇后和江子言的孩子更贤明呢?”
“是啊,安氏能否千秋万代,与我何干?主上愿意,阿姊开心,是不是安氏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
再次静默良久,詹文君问道:“我只是奇怪,皇帝春秋正盛,为什么不再等几年,说不定能治好隐疾?”
徐佑的声音里少见的流露出几许哀伤,道:“其翼曾给主上相过面,说他活不过三十五岁,算算日子,只在这一两年间。我猜主上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快不行了,所以急着为阿姊留个念想和依靠……”
当此乱世,若是安休林无嗣,等他驾崩,徐舜华更没可能生养孩子,结局无非有二,要么自尽而死,要么孤苦终老,而以她的性子,自尽而死的可能性最大。
因此,江子言之事,从某种方面而言,也是安休林对徐舜华无私的爱。
徐佑还记得徐舜华初次见到江子言的眼神,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可能真的乱到随便找个人就行,至少也得是她喜欢,且得到安休林的认同。
江子言的出现,完美的满足了所有的要求!
(这并不是故事里的情节,宋明帝刘彧没有生育能力,把宠妃陈妙登赐给了近臣李道儿,怀孕后接回生子,也就是后来登基的刘昱。刘昱和刘子业是刘宋一朝的两个著名暴君,刘宋就葬送在此子手里,或许这就是天道因果循环……)
关于徐舜华
解释一二。
徐舜华只是徐佑的堂姐,只是别人的妻子,只是不被碰的活寡受害者,只是戏份也不多的配角,要是有大爷非得代入,我真没办法,因为这段情节承前启后,太重要了,我犹豫过写不写,因为知道可能会有人感觉不适,但是真的没办法删减。而且,前文说过,她心里太苦,早存了死志,有了孩子,暂时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不然安休林驾崩,她也只能死了。
还有,我多次说明,这个历史时间段的社会风气大开,大开的意思,就是真的大家都很淡然的看待这些事,我估计比很多自认为开放的现代人还要开放一万倍,这其实在当时都不算什么。读者大爷们千万不能用看唐宋明清的历史观来看待魏晋南北朝,写南北朝怎能不写男色,又怎能不写后宫那些破事,当然,这书还是要活着的,写太多就完蛋了,只能点到即止。比如有些朋友接受不了的徐舜华,江子言和安休林的复杂关系,可要知道,这种关系,在南北朝后宫里属于最清汤寡水、没滋没味的常规操作,可你要问有那些骚 操作,我不敢回答,也不敢写。
秦汉到隋唐,偷 情的皇后太多了,南北朝更是重灾区,北朝没几个太后皇后不偷 情的,皇帝更是荒唐无耻的多。南朝也不落人后,比如南朝齐的皇帝萧昭业和皇后何婧英,情人之多就不提了,其中有个情人叫马澄,是个刑满释放的qj犯,就这样还能进宫,晚上有时陪萧昭业,有时陪何婧英,何皇后为了加强心理愉悦感,甚至还请皇帝让出过龙床。感兴趣的可以搜搜这对皇帝皇后,绝对能给各位刷一刷三观。
徐舜华的原型,有小部分参考南朝梁元帝和徐昭佩的故事,安休林瞎了一只眼,就是梁元帝的真实情况,而徐昭佩很有名,徐娘半老和半面妆这两个典故的女主人公。相对真实历史,其实徐舜华的遭遇已很好了,至少徐舜华和皇帝是有真感情的,并且还给这段三角关系用来很多客观理由,这是丸子想尽全力减少阅读的不适,然而在帝王家,这也由不得他们。
本书架空,但不会脱离真实历史太远。
我觉得网文发展到现在,读者的承受力在加大,比如喊全处全收的就少了很多,更希望以后能对配角也放松点标准,主角的后宫自然不可能出现这些事,但是一些配角呢,为了剧情,望多多体谅。。。
再说点题外话,现在一提魏晋,就是风骨,可这风骨并不是褒义词,是一群对前途和未来迷茫又困惑的士族们的自暴自弃的堕落,是无力反抗命运的举白旗投降,是踏着许多人的血泪和尸骨的全民族的大逃难。。。。我更希望在风骨和雅致之下,能让读者看到六朝风流里腐烂的骨头,肮脏的血液,那个时代,宗教的矛盾,阶层的矛盾,胡汉的矛盾,土地和资源配置的矛盾,还有最重要的权力交替的矛盾,风骨和腐骨,对老百姓来说,并无区别。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以士族门阀为主角的贵族化的时代,创造力和璀璨的闪光也更多的属于他们。杀戮和佛性,离乱与超脱,刀光剑影与玄思奇想,战火纷飞与自由张扬,政争与崇尚自然,暴力与静美……这些完全相反的气质,似乎以一种悖论的方式融汇在魏晋南北朝的气质里。
这是想写本书的起因,但是后来,每个人物都拥有了自己的命运,我只能推着走,却无法更改套太多的结局!
谢谢!
第四章 辞官
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
冠盖纵横至,车骑四方来。
平旦,也就是天光未亮的寅时左右,上朝的达官贵人们就要早早的来到台城门口子等候。
徐佑也不例外,他乘车来到宫门,见谢希文、陶绛等人已到,互相点头打声招呼,并没有交谈。等到鸣钟响起,宫门打开,有内侍捧着“门籍”,上书姓名状貌,一一对印后,唱名趋进,
天子面南,高居宝座,三公面北,以东为上,武将面东,以北为上,文臣面西,以北为上,其余诸卿皆按班就坐。
徐佑为大将军,位列一品,但班次在三公以下,故而坐在西边第二位。
虽然班次略低,但权势不可同日而语,三公的司职早被三省分走了大部,连太尉也只是徐佑名义上的领导,但是手里没有能够直接指挥的兵力,从不从命,全看徐佑对他的尊重程度。
朝议开始,先由徐佑奏禀西征取得的战果,这些内容提前形成公文送到了台省,大家包括皇帝都耳熟能详,可过程还是要走,等徐佑说完,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寇祖宽发难,道:“大将军报喜不报忧乎?姚晋没到长安而身死,让我军出兵由义战变成不义,沮渠乌孤举族归顺,为破西凉立下汗马功劳,可突然顺而复叛,被大将军几乎灭族,个中内情,又怎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洛阳得而复失,浚仪胜而又败,中牟损兵折将,竟还敢不经过朝廷允许,私自和索虏交换战俘,区区齐啸一人,如何比得过贺文虎、楼祛疾等八大姓的魏国勋贵?逞弄私欲大于纲纪,肆意妄为轻蔑国法,敢问大将军,这,该当何罪?”
寇祖宽洋洋洒洒,细数徐佑共十七个大小不一的过错,要不怎么说职业喷子惹不得,行家一张嘴,就知道活好不好,他先扣了三顶大帽子,姚晋之死、沮渠乌孤之叛,以及擅自放了北魏的勋贵,牵扯到大义、野心和通敌等虚无缥缈、死无对证却又最容易引起猜疑的罪名,然后再用其他方面进行补充和旁证,出招阴险之极。
御史中丞张籍的脸色很难堪,狠狠的盯着寇祖宽,若不是廷议,估计早一巴掌抽过去了。御史台是他的势力范围,可今天寇祖宽的弹劾,事先没有通知他,属于擅自行动,最可恨的是,寇祖宽是他从底层一手提拔培养的人才,没想到竟会背叛自己。
谢希文的手伸的太长了!
还有,这些寒门出身的人,果然不可信!
紧接着是尚书台的给事中蔡阳平、左拾遗邱延实、廷尉左平孙玄、秘书郎杨弃等,众多五六品下的文官们群起攻之,仿佛徐佑不是凯旋而归的大将军,反倒是戴罪之人。
徐佑安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连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皇帝却有点急了,频频看向安子尚,他是太尉,统领全军,这时候应该站出来为徐佑说话。可安子尚双目似开似合,昏昏欲睡,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根本不搭理皇帝的暗示。
众文臣吐沫横飞,攻讦了徐佑整整一个多时辰,谢希文出面叫停,然后问徐佑道:“大将军可自辩!”
徐佑淡淡的道:“诸君弹劾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好辩解的。愿辞去大将军之位,回钱塘主持玄机书院,为国家培育栋梁才。”
朝堂里炸起惊雷,谢希文愣住,谁不知道徐佑舌灿莲花,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说成白的,为何这般轻易的认输?
其实连他自己也认为今天很多对徐佑的指控是求全责备,太过苛刻,但政争面前,心慈手软不得,必须趁着廷议未曾决定封赏之前,给予狂风暴雨的攻讦,才能把徐佑立下的盖世功劳稍稍抹去一些,否则的话,任由他加官进爵,今后将无人可以节制!
之所以谢希文选择发难,是因为早些时日,皇帝找他透过口风,准备封徐佑为秦公。除了西汉初年特殊的历史环境,以及朝代更迭造就的安汉功王莽和魏公曹操,之后这七百余年,再无异姓王,更无异姓公。
谢希文苦劝,说依旧制,王爵非皇子不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专封宗室,功臣封爵为开国诸爵及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徐佑已是开国县侯,主上要加恩,大可封他为开国郡公,若是破例封公,加恩太过,恐怕非人臣之福。
安休林少有的固执己见,要求谢希文在廷议时代表尚书省表态支持,谢希文见皇帝主意已定,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可以效仿卫青、霍去病的先例,封侯即可。
徐佑功劳再大,大的过卫、霍?
安休林仍然不同意,说汉武雄才大略,卫、霍之功,五分归天子,封侯可也。但他只不过中人之姿,灭凉之功,八成归徐佑,封侯不足以赏。
谢希文断然拒绝,质问道:灭了凉要封公,等灭了天师道,是不是要封王?日后再北伐魏国,陛下拿什么来赏赐?
安休林的回答让谢希文彻底绝望,竟然说该封王时也可封王,他不负徐佑,徐佑定不会相负。
也是这次秘密谈话,让谢希文认清了形势,决定冒险在徐佑刚回京还摸不清局势时发起突然袭击,纵使不能切断他的青云路,至少也得按住他登天的势头。
不能封公,是底线!
陶绛冷冷道:“大将军好权谋!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娴熟之极。你固有识人不明,统兵无方,临机少断的过错,可毕竟开疆扩土,平定了西凉,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大功,却要假惺惺的辞官归隐,是不是故意想要激起军队和朝野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愤怒,纠集成众,指责痛骂朝廷寡恩,好为你造出声势,然后裹挟军心民意,威逼陛下和朝廷加重封赏?”
武将杀人用刀箭,文官杀人用言辞,陶绛这番话估计有大宗师的水准,切入点刁钻又狠辣,无论怎么反驳都会落入他预先设定的节奏。
徐佑沉默不语。
陶绛冷笑回坐。
太极殿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柳宁左右看了看,微笑道:“大将军,言官们风闻奏事,对事不对人,你莫要见怪和动气。今日廷议,陛下在,群臣在,若是有委屈,还是自辩的好,我想,大多数人还是能够明辨是非对错……”
他看似和稀泥,其实是在逼徐佑。很多时候,理越辩越浑浊,对方明显抓住了西征过程里某些不可避免的小问题,再通过言官们无比精纯的喷子话术和人多势众形成的假象,把这些小问题给扩大化。
也就是说,对错不重要,徐佑一旦开始辩,这团黄泥巴就掉裤裆里,到了那时,不是屎也是屎,臭不死人,可恶心死人!
“是啊,大将军乃擎国柱石,岂可动辄辞官?”庾朓颤颤巍巍的道:“中书令说的对,弹劾大将军是言官们的责任,可弹劾的对或不对,则要大家商议而决。我是信大将军的,但是大将军不自辩,事后必会流言飞起,对朝廷,对大将军都不利。”
柳宁和庾朓的突然表态,说明徐佑在西征之前,为了对付谢希文的旧党,与庾、柳门阀结成的同盟宣告结束。
这是意料中事,旧党居左,徐佑居右,一方有圣眷,一方有兵权,庾、柳现在位于中间,他们更在意朝局的平衡和互相制约,旧党势大,就支持徐佑,徐佑势大,就支持旧党。
皇帝为何昨日放徐佑一天假,就是让他赶紧找门阀谈判说合,重演上次合纵连横的那一幕,谁知徐佑闭门谢客,竟然坐以待毙。
顾允看不下去,愤然站起,道:“陛下明鉴,统数十万大军于千里之外,形势瞬息万变,谁能事无巨细,全不出错?中书令行吗,尚书令行吗,还是谢、陶两位仆射做得到?”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顾允这些年养气工夫还是差了些,嘴皮子的工夫更是差的远了,这都不需要谢希文和陶绛出面,寇祖宽立刻抓住顾允递过来的刀柄,道:“听闻吏部尚书饱读经史,没想到见识连那市井之徒都不如,品鉴珍馐,还得当厨子不成?国事问三省,治狱问廷尉,钱谷问户部,兵事问大将军府,各司其职,方能上下相安,要是中书令尚书令也能做到大将军做的事,那朝廷还设大将军干吗?我昨日还奇怪顾尚书为何要拜访大将军,今日一听,原来你二人私谋于密室……启禀陛下,臣,殿中侍御史寇祖宽,愿以身家性命为凭,弹劾徐佑和顾允结党乱政!”
这是拼了命,被弹劾的官员要立刻请辞,皇帝不准,也得暂时回避,等候调查。但是,如果查无实据,弹劾不成功,皇帝震怒,身为苦主的徐佑和顾允不求情,寇祖宽很大几率真的得死。
殿内众人无不惊骇莫名,你和徐佑多大的仇,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又齐齐望向谢希文,你到底想干吗?意思意思得了,这么凶猛,日子还过不过了?
本来谢希文对徐佑发难,大家也能理解,不外乎找点由头,扣个屎盆子,把徐佑的功劳抹去些,要不然功高不赏,或者赏的太轻,显得朝廷寡恩,可真要是赏了,又怕徐佑尾大不掉。
皇帝同样转头望向谢希文,目光里清楚的透露着不满。谢希文这时候也有点懵,他没打算和徐佑图穷匕见,现在不是时机,可寇祖宽到底什么情况?上朝前吃药了?
寇祖宽自有他的盘算,这次受谢希文的游说,先是背叛了张籍,名声必定大臭,跟着又得罪了徐佑,把路走的太窄了,谢希文的承诺只能保一时,不能保一世,何不干脆豁出去,拿徐佑和顾允当垫脚石,立起自己不畏强权、不惧生死、为国为民的铁骨御史的人设,这样既能跳出谢希文的夹袋,还能得到他的帮助,更不必担负背叛的骂名,甚至连徐佑以后也不敢对付自己……
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搏一搏,拼一拼,御史变九卿!
顾允的从政经历多在地方,从县而郡,从郡而州,调到京城不足一年,治理地方很拿手,对朝堂口水仗还是启蒙的水平,面对寇祖宽的咄咄逼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诬蔑结党,顿时怒不可遏,却又不知怎么反驳才好。
徐佑正了正衣冠,离开座位,走到大殿正中跪下,道:“宰辅疑我邀赏沽名,御史疑我结党营私,连顾尚书昨日寻我叙旧,也被牵连……陛下,我辩无可辩,西征八月,死伤了这么多的弟兄,都是有家有室的江东大好男儿,可我带他们出去,却没能带他们回来,又有何面目立足朝堂,又有何面目去见父老?臣意已决,请陛下念臣还算薄有寸功,允臣辞官,回乡治学……”
“大将军万万不可!”安休林焦急的打断徐佑,欲亲自起身搀扶,可又不能殿内失仪,忙命黄愿走下御阶,代他扶起徐佑,好生宽慰道:“宪台有弹劾之权,我阻拦不得,但我深知大将军的忠心,日月可鉴,绝不会有任何的猜疑……”御史台又叫宪台或乌台。
人主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臣子要不感动的痛哭流涕,也得识趣的收回辞呈,可徐佑仿佛铁了心,他是二品小宗师,黄愿用了力,却扶不起来,只能退到旁边,徐佑再叩首,道:“正因为陛下对臣的信任无以复加,臣才不能恃宠生娇,累及陛下的名声。既然寇御史弹劾,依照朝纲,臣应当请辞避嫌,若恋栈不去,天下如何看陛下,如何看微臣?”
安休林就是不允,徐佑长跪不起,谢希文察觉到局面失控,也打定主意不再言语,坐看徐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其他朝臣更不用说了,旧党和徐佑已成死敌,谁敢这时下场?
最后安休林无奈答应,几乎是流着泪恩准了徐佑辞官,退朝之后,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咛,无诏不能离京云云,徐佑自是满口答应,离开台城,没去大将军府,而是去了长干里的宅子。
随即,廷议的结果传遍了金陵城,不出三五日,徐佑辞官的消息也传到了藏匿在湘州紫阳山里的六天和盘踞益州的天师道的耳中……
第五章 风信
北风骤起,大雪不约而至。
顷刻之间,金陵就像是穿上了嫁衣的江南女子,娴静、端庄、神秘又含苞绽放。从北到南,玄武湖的鳞光沾染了冷色,秦淮河的桨声牵绊了时光,覆舟山下的行人匆匆的来去,青溪里的田墅在烟雾朦朦里遗世独立,台城和府城随着皑皑峰雪显得更加的矜持而尊贵。
然而,长干里不同!
长干里永远那么的热闹,翻飞的酒幔,嘈杂的叫卖,跑来跑去只顾着嬉戏的孩童,偶尔还有争执的对骂和忽远忽近的琴声。
这是长干里独有的烟火气,繁华内敛,生趣盎然,所以当徐舜华的麒麟车穿过朱雀航的风雪,一头扎进长干里的街巷,就像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起伏的牛蹄踩踏着青石路,清脆的宛若渔家女的唱和,车轮吱吱,留下两道蜿蜒又浅浅的印痕,人们争相散到两旁,却又分外好奇的看着这代表了身份地位财富和阶层的座驾。
这是天工坊做出来的第一辆四轮牛车,取掉了只为溢价的华而不实的各种金玉装饰物,加固了车身和减震,外表并无太出彩的地方,但是乘坐起来相当的舒服,和之前的两轮牛车比,如同把手扶拖拉机换成了奔驰宝马,满足感飙升。
安休林提倡“政在节财,礼为宁俭”,自皇后徐舜华以下,宫中少用绫罗,不戴金玉,宫灯减半,入夜皆熄,缺乏明黄色彩,整体看上去灰蒙蒙的,很是朴素。这辆麒麟车算是徐佑的孝敬,否则的话,徐舜华是不可能耗资几百万钱购买这样的奢侈品。
车子在徐宅门口停下,徐舜华身穿常服,足踏布履,如云的假髻插着皇帝亲手做的木簪,素面无妆,可容色不减。
秋分先下车,伸手去扶,徐舜华搭着她的手腕,缓缓落地,两名宫女以及二十名内府的侍卫跟在身后,敲开了大门。
徐佑笑脸出迎,徐舜华神色冰冷,看也不看他,擦肩而过。徐佑从秋分手里接过油纸伞,对着她温柔一笑,然后紧跟着徐舜华,将伞遮住头顶,道:“阿姊,慢点,雪大路滑……”
徐舜华凤目瞪了过来,徐佑赶紧闭嘴,两人进了后院的厢房,徐舜华回头对秋分道:“你守在门口,不管听到什么声音,谁都不许进来!”
秋分略有点担忧,徐佑示意无妨,苦着脸关门,还没做好心理建设,耳朵被徐舜华一把揪住,用力来回拧,道:“说,你到底搞什么鬼?”
“阿姊,疼!疼!”
“呵,你也知道疼?”
“我又不是石人……”
“还敢顶嘴?”
“好好好,阿姊你消消气!”
“气消不了,你老实交代,真的要辞官归隐么?”徐舜华松了手,死死盯着徐佑,一字字道:“你现在厉害的紧,心里想的,我猜不透,可你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诉我,究竟是被谢希文那狗东西逼得的无奈辞官,还是你自己觉得当这个劳什子的大将军没意思?”
徐佑柔声道:“阿姊,辞官是真,但你放心,你尚在后宫,只有我这个弟弟可以作为依仗,群狼环伺,恶犬垂涎,哪怕是为了保护你,我也暂时不会离开金陵。等有司调查结束,还了我的清白,再谋复职可也……”
徐舜华松了口气,身子好像失去了支撑,瞬间瘫软在椅子里。从知道徐佑辞官欲归乡开始,她就始终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厚厚的面具带着脸上,不让所有人看到面具下的仓惶和软弱。
以前的她,从来不知什么是惧怕,可现在……她有了孩儿,活着有了意义,她还不能死,更不能败!
“也好,你领军征伐多时,身心俱疲,趁这个机会在家调理修养。朝中的事不必忧心,谢希文既然找死,我会成全他!”
徐舜华从来不是居于深宫、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她敢在徐氏遭逢大难时上书大骂太子,血勇之气,丝毫不输男儿,这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蕴含的杀气之浓烈,甚至盖过了窗外凌冽的寒风。
“阿姊万万不可造次!”
徐佑生怕她不管不顾做出什么蠢事,劝道:“今上固然对阿姊敬爱有加,可朝臣们却不会那么好相与,平时看着相安无事,那也是因为阿姊识大体,从不干涉朝政的缘故。况且主上绝不是偏听妇人之言的无道之主,他心里清楚的很,谢希文并不是和我有私仇,而是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免得外戚专权,重演东汉之祸。你想啊,我这个当朝唯一的外戚都被他们如此的忌惮,你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后要是亲自下场,引起的反弹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徐舜华不是笨蛋,略微思索,赞同徐佑的说法,道:“所以呢?”
“所以你就当没我这个弟弟,回去见到主上,就说我兵权太盛,打压一下气焰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受点挫折可磨练心志……”
“这样虚伪的话我说不出口,还有,我来之前已经教训过他了!”
徐佑无奈道:“揪耳朵?”
“不,我用御案的砚台砸了他……”
徐佑惊道:“受伤了吗?”
“江子言挡在身前,砸破了他的头,皇帝无恙……”
送走徐舜华,徐佑颇为头大,阿姊的脾气是看不见的暗流漩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她拖入无底的深渊,所以有些事还是尽早解决,迟则生变。
他提笔写了信,交给詹文君,通过秘府的途径送到正在撤军路上的左彣手里,然后由清明在金陵几处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和风门联系的暗号,等到傍晚,长干里很有名的吴记鱼肆派人前来送鱼,脱去蓑衣和斗笠,正是长安见过面的段江北。
“段供奉是常住金陵,还是恰好路过?”徐佑笑道。
段江北陪着小心,道:“我居无定所,正好五天前有批布帛的货在金陵出了点小问题,我奉门主之命来处理,接到大将军的暗号,怎敢不来听候垂询?”
徐佑到现在还没摸清楚段江北的路数,不过此人不能小觑,言语和神态的谦卑只是生意场习惯性的掩饰,神照术可以隐秘的窥见他骨子里深藏的骄傲,其实这位风门的两大供奉之一并不怎么畏惧徐佑,心里把两人放在平等的地位来交往。
徐佑两世为人,根本没有土著们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奴隶和婢女跟牛马等价,这是文明?平等待人是基本素养,段江北的这种心态,反倒很得徐佑的欣赏。
“长安的约定,可还作数吗?”
“风门之所以立足于世,全仰仗信和义二字。答应大将军的事,哪怕风门死伤殆尽,也绝无毁约的可能!”
“我已辞官,估计明日朝廷就会晓谕天下,大将军的称谓,以后别再提了!”
段江北并不惊讶,显然已知道早朝的廷议结果,他露出诚恳的神色,道:“朝廷百余年来共有八位大将军,风门只与大将军你达成了盟约,我们敬畏的不是大将军这个位置,而是坐在位置上的人!”
“好!”徐佑笑的人畜无害,道:“承蒙贵门瞧得起,我也长话短说,再过几日,朝廷可能会进行秘密的兵力调动,我希望风门能够放弃这方面的情报生意,不要和天师道以及任何亲近天师道的人做交易。”
段江北毫不迟疑的答道:“大将军放心,风门虽然脱离了六天,可也不会和天师道同流合污,我们做生意赚钱,人们骂我们无商不奸,可我们也是有底线和操守的,有些事做的,有些事不能做!”
“和段供奉谈生意,真是赏心悦事,我很希望下次见到的还是你!”
段江北微微弯腰,道:“大将军开了金口,风门必然满足!”
徐佑又和段江北寒暄两句,清明送他离府。回到鱼肆,段江北吩咐肆主,三五天内把鱼肆卖掉,鱼肆内的所有人员撤离,同时启动全新的联络点。他又换了衣裳和妆容,从后面的暗道离开,接连经过三处据点,确定没人跟踪,悄然进入青溪里的某座奢华的田墅,经过层层严密的身份验证,来到东北角那个偏僻的小院落,闪身进了正屋。
隔着厚厚的幕帘,段江北禀告了和徐佑的会面情况,重复徐佑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包括说话时的语气和动作,也都几乎一模一样。
幕帘后响起声音,男女不分,偏中性,老少不分,偏嘶哑,道:“徐佑的目标不是天师道,而是六天!江北,形势危急,传我风信令,所有在外的兄弟停止手里的生意,不管是正在洽谈,还是已经立约,全部封柜,损失和赔付以后再算,两日之内,处理干净手尾,隐入水里,等大潮过后再露头。”
段江北惊道:“门主,这,是不是有点反应过激?风门成立以来,从没动用过风信令……”
幕帘后传来轻笑声,道:“是啊,可是这数百年的南北江湖,也从来没见过徐佑这样的人……”
第六章 夜话
钟漏渐深。
段江北仍然苦劝,道:“风主,就算徐佑要对付六天,可我们上次在长安时已经说的很清楚,六天和风门再无关联,徐佑为人言出必诺,想必也不会冒着三线作战的风险和我们为敌……”
“徐佑或许可以相信,但徐佑之外,还有朝廷。六天一旦覆灭,只要抓到几个重要人物,风门也将无所遁形,那时候再要化整为零可就晚了。今日廷议的结果,你也知道,徐佑辞官,以退为进,说明他在朝中的地位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的稳固,甚至暂时落在了下风,他信守承诺,别人可没这个道义……”
段江北被说服,他想了想,低声道:“要不,派人暗中知会一下山里?毕竟风门和六天同气连枝百余年……”
风主又是轻笑,道:“你以为今天徐佑见你是何用意?他一是警告风门不要插手,二是布局试探风门的诚意。酆都山应该已经暴露,你也被人追踪,如果敢私底下知会山里,这次大祸,不仅六天躲不过去,风门也会成为陪葬品。”
段江北疑虑道:“风主是不是太过重视徐佑?他崛起太速,根基不稳,徐氏又凋敝如此,纵然很聪明的选择与张氏联姻,但是张氏毕竟不是徐氏,他能得到的助力也很有限,加上文臣们天然和武将、外戚为敌,他偏偏身兼二位,谢希文等人迫不及待的发难就可以看出来,双方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内忧外患,四面楚歌,徐佑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尚在可与不可之间,又怎么有胆量和风门作对?”
“不!我们轻视他太久了,只是刚刚开始重视起来罢了,而且,重视的远远还不够!”风主难得的语气变得严肃,道:“江北,记住我的话,从今夜开始,若非牵扯风门存亡的生死关头,诸事尽量站在徐佑这边,风门下一个百年是继续壮大,还是消踪匿迹,很可能要仰仗这位徐大将军的鼻息……”
段江北内心震惊,风主竟然对徐佑这么高的评价,道:“这会不会太长他人志气?风门存在数百年,一人之兴衰荣辱,岂能左右我们的生死存续?”
“不然!佛门比风门更久远,也更加势大,然而历代僧主都说过‘不倚国主,则法事难立。’究其根本,君权神授,教门不依附君权,就不能合法的分到神权,分不到神权,自然没有信众,没有信众,又怎么传教弘法?所以欲立教,必须择人主依附,只要选对了人,对教门的发展至关重要。竺道融选择了依附安子道,佛门由衰而盛,然而安休明登基后诏令灭佛,佛门又急转直下,数十年苦心经营,毁于旦夕。天师道同样如此,跟随安师愈平定江东,开始了百年兴盛,可一子投错,押注在安休明身上,现在又如何呢?可要是反过来想,要是佛门或天师道选择了安休林呢?”
幕帘后的风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当年之所以推动风门脱离六天,就是看到六天完全走错了路,大天主不去依附皇帝,不去依附太子,更不去选择支持某个皇子夺嫡,而是一条心的准备着造反谋国……哈,可笑!黄巾军以来,可有聚集最底层的民众而造反成功的先例吗?得不到大多数士族的认可,全靠喊着‘六天奉行,三教治兴’的那些愚民愚妇就能打天下?都明玉前车之鉴,却不能激醒大天主的帝王梦……”
段江北恭敬的道:“风主深谋远虑,天下无人能及!”他顿了顿,道:“可徐佑只是大将军,还被免了职……”
风主哈哈大笑,道:“谢希文等人再这样不依不饶的打压下去,大将军之上,又隔着多远呢?”
段江北惊讶道:“风主的意思,徐佑会篡位自立?”
久久沉默。
风主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赞叹,道:“我以前看好徐佑,只当他位高权重,轻易不可为敌,但也不必太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可今天面对文臣们的无理弹劾,这位大将军能屈能伸,能进能退,不争一时,当断则断,实在不像是人臣该有的举动。你要知道,徐佑不是那些手无实权的大将军,翠羽军和赤枫军这两支百战雄师都是他的嫡系部曲,又通过监军司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里,除了他的命令,我敢说皇帝也指挥不动,再加上刚立下了旷古绝今的开疆辟土之功,就算是我,面对文臣们的弹劾,估计也得火冒三丈,谁想徐佑竟能使出辞官的妙计……”
“妙计?”
“一来可以让皇帝生出愧疚之心,二来可以安抚住文臣们的蠢蠢欲动,三来又能得到军中的同情和支持,四来,也是他最重要的布局,可以麻痹六天和天师道……马上就要过年,普天同庆,谁都不认为刚刚发生了激烈政斗的朝廷会出兵……兵者诡道,别人都不以为的时机,就是最好的时机!”风主道:“徐佑心性之坚毅,目光之远大,城府之森严,远超同侪,何况他现在大势已成,谢希文等螳臂当车,非但不能压制其气焰,反而会弄巧成拙,逼得他不得不迈出那最后一步!”
段江北道:“可是,我觉得徐佑并无不臣之心,皇帝和他颇为相得……”
“或许吧,但你敢保证,他的部曲里,就没人想着拥立之功?何为势?势大之时,别人抗衡不了,徐佑自己也抗衡不了!”
风主的声音渐渐远去,道:“虽然还没有发现清明的踪迹,但我猜他应该已经到了外面,这间田墅不能再用了,你稍后离开,发出风信令后直接回广州休整,秘府的人可能会跟着,只要你不乱动,他们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过段时日,自然会撤走……”
清明回到长干里,徐佑笑道:“找到了?”
“找到了,确认是丹阳葛氏的别宅!”
“当初祝元英供认风门的风主是葛松乔,此人绰号小仙翁,多年前诈死离开葛氏,加入六天成为风门之主,今夜这一出,前后都对的上……”
“郎君是说,葛松乔其实并不是风主?风门料定我会追踪,所以故意暴露这间田墅,从而验证了祝元英的口供,误导我们把葛松乔当成风主?”
“很有可能!一个死人,怎么去查?”徐佑道:“不过,风门是可以争取的朋友,让秘府先跟着段江北,只要他们信守承诺,不插手剿灭六天的局,风主究竟是谁,我并不好奇!”
徐佑辞去大将军的消息传到正在班师途中的大军里,瞬时炸开了锅,别说翠羽军和荆州军,就是中军也大多义愤填膺,经过有心人的鼓动和串联,大军竟自发性的违抗军令,停滞不前,瞧那架势,甚至有哗变的可能。
伐凉和抗魏,让徐佑在军中的威望高的无以复加!
但是祸福相依,这一点,也成了政敌们栽赃陷害的突破口!
暂代三军统帅的檀孝祖迅速约见谭卓、左彣、曹擎等人,商量对策。三军不前,延误归期是小,可要是消息传到金陵,会加重朝廷对徐佑的猜疑,也会连累各军的主要将领。
左彣已经收到徐佑的来信,对金陵局势了若指掌,当即表态,道:“翠羽军上下坚决听从主上和檀将军的谕令!”
曹擎虽然对徐佑被突然解职深感不满,可连左彣这样的心腹之人也不敢明摆着当刺头,他犯不上太出格,闷声闷气的道:“我也是。”
檀孝祖看向谭卓,谭卓点点头,道:“已查明,有十九名校尉和军侯以上品阶的将领参与此次事件,监察司正在尽全力安抚兵卒,应该没有大碍。”
檀孝祖道:“二十九人?谁是主谋?”
“柳铎!”
“柳氏的人……”檀孝祖颇感棘手,思忖一会,道:“柳铎究竟是个人行为,还是受到指使?”
言外之意,柳铎很可能受柳氏门阀的指使,鼓动兵卒闹事,以此来坐实徐佑的罪名。
左彣道:“柳铎我还是敢保的,打仗不畏死,头脑又聪明,他对大将军十分敬重,估计是个人一时激动,谈不上其他……”
檀孝祖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们以为该如何处置?”他只是暂代徐佑的职位,也没打算取而代之,所以一般都用集体决定。
谭卓笑道:“年轻人易冲动,不算大事,我建议稍作惩戒,让他们认识到错误就是了。”
左彣也是这个意思,曹擎更加不会为难,于是商议决定,柳铎等为首的五人官降两级,罚俸一年,和其余诸人一道依据翠典关禁闭五天。
这个处置不痛不痒,甚至可以说相当的纵容,但是鉴于柳铎的身份,一切都可以解释——没人愿意得罪柳氏门阀。
经过监察司的积极工作,打消了众多兵卒心里的疑虑和怨气,大军终于在停滞一天一夜后再次开拔,很快就抵达长江,乘船西进,远远的看到金陵城在望。
去国三千余里,今日,终于回来了!
第七章 内乱
仓垣。
何濡与鲁伯之没有跟随大军南归,而是留在仓垣,一边帮助地方收拾残局,调配急需的民生资源,一边等候叶珉率赤枫军从冀州回师。
徐佑准备把和元沐兰谈判得到的地盘组建成新洛州,以仓垣为州治,下辖七郡五十六县,作为和魏国对抗的最前线。
新洛州刚刚经过连番恶战,双方虽然签订了盟约,但是取得战略互信还需要时间去观察和磨合,故而派一员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坐镇,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徐佑不可能边境一生事,就带中军从金陵杀过来支援,多番论证之后,选择了叶珉和他的赤枫军!
这并非公器私用,周石亭留守洛阳的结局,所有人都看到了,元沐兰的作战能力更是让人胆战心惊,对付北魏,非惊才绝艳者不能为,这是共识,因此没人反对徐佑的这个决定,朝廷也是大力支持。
皇帝可能不在乎徐佑麾下又多了一个刺史,谢希文等人却乐得徐佑把手下人都分出去——每个人都有野心,有野心就可以分化,分化之后,这些徐佑曾经的得力干将,都会成为朝廷用来平衡制约的棋子。
推恩令不仅适用于宗室,也适用于权臣!
徐佑对这些蝇营狗苟并不在意,他不会把叶珉放在边境太久,等一到两年,榷场立起来,加深南北的经济往来,各方面都理顺,叶珉肯定还是要回中枢,以他的才干,驻守一州,大材小用。
“来了!”
鲁伯之望着前方出现的漫天的旌旗,突然道:“祭酒觉得,叶将军愿意待在洛州吗?”
何濡淡淡的道:“他愿意不愿意都没关系,大将军需要他坐镇洛州,他就必须坐镇洛州。”
西征以来,多名将军都有比较出色的表现,但叶珉无疑是最耀眼的,没有之一,由他负责的战役保持着全胜的记录,并且打的都不算艰苦,战损比很低,可战后收益极大。这样的人原本应该回中枢或者升任上州刺史,留在洛州,满目荒敝,又要随时应对北魏方面的复杂形势,在很多人看来并不是赏功的美差。
鲁伯之笑了笑,他知道何濡为何这个态度,因为何濡推荐的人选其实是明敬,不过被徐佑给否了。
明敬在中牟之战里的表现固然不错,但也显露出不少的缺点,那就是长于猛打猛攻,临机应变稍差,最多能维持洛州现状,未必能够把洛州建成徐佑想要的样子。和明敬相比,自然是叶珉坐镇洛州更加得力,可何濡担心的是,叶珉的军事能力远超诸人,若是再有一州之地作为根基,必定会成为谢希文等旧党和庾柳等门阀党拉拢的对象,日后发展壮大起来不好控制。
他是谋臣,格局和度量比不过徐佑,徐佑要做大事,手底下没有能人怎么成事,况且叶珉不善言辞,也不善交际,在核心圈子里属于孤家寡人,就算他负恩背叛,最后真的当了韩信,下场不会比韩信更好。
见了面,叶珉丝毫没有倨傲的神态,早早下马,来到何濡和鲁伯之跟前,啪的一声,干脆利落的行军礼,道:“节下见过长史,见过祭酒!”
鲁伯之回了一礼,笑道:“主上的旨意已到了仓垣,敕封将军为假节、镇北将军、洛州刺史,除了谒见大将军外,不必再自称节下。”
洛州刺史是正四品,镇北将军却是正三品,这是经谢希文奏请,皇帝特许,赏了叶珉高配,尤其假节,更是他州刺史所不能比,鲁伯之的大将军府长史和何濡的大将军府军谘祭酒的品阶也落在他的后面。
众目睽睽之下,叶珉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拒绝了鲁伯之请他先行的做法,坚持三人同行,且微微落后了半步。
前来宣旨的中书通事舍人杨灵洗站在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里,目光炯炯,盯着远处三人的身影,眼角微微聚拢,道:“进退之间,曲尽情礼,叶珉并不是纯臣,我恐怕尚书仆射的谋算要落空……”
他抵达仓垣后,故意摆出骄纵狂绢的架势,对何濡和鲁伯之很不客气。昨夜又佯作酒醉,没有参见今日的欢迎仪式,随后却藏身暗处,默默的观察。
他身旁的是门下省左补阙胡峦,两人都是谢希文的心腹,寒门士族出身,从郡县小吏提拔到中书和门下,虽然官职小,都是从六品,但权力很大,中书通事舍人可以代天宣旨,门下左补阙可以封驳敕书,位置相当关键。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叶珉或许现在不会接受我们的好意,但是持续的拔高他在徐佑幕府里的地位,镇北不够,那就车骑,车骑还不行,那就开府假节,功名中人,岂能不为功名所动?只在于多寡而已! ”
“说的是,我急躁了!”
杨灵洗挥了挥袍袖,笑道:“走吧,回去见见这位声名鹊起的叶镇北。今夜有接风宴,胡兄多费心,想法子摸清楚他的喜恶和品性,若真能弃暗投明,我们在朝中可就如虎添翼了,对付那些尸位素餐的门阀,也能多几分胜算!”
接下来按照该走的程序宣读过旨意,叶珉磕头谢恩领了印绶,成为名正言顺的洛州刺史,接风宴也正式开始。席间觥筹交错,胡峦扮红脸,频频举杯劝酒,对叶珉赞不绝口,说什么料敌合变,出奇无穷,虽周、召、吕望所不如,又说什么器宇沈邃,风度宏远,足可依乘风云,勒功帝籍……反正是吹捧没有下限,拍马不顾廉耻,三言两语,就把叶珉塑造成了堪比圣贤的名将。
另一方面,杨灵洗扮黑脸,指责鲁伯之擅自调拨太多军资支援洛州,虽今岁大丰,国库充盈,但讨伐天师道在即,不能只顾着洛州,而不顾大局,还训斥何濡连各城的驻军数量都安排的杂乱无章,某些重要城池驻军少,无关紧要的小城反而驻军多,严重怀疑他这个军谘祭酒涉及吃拿卡要等**行为,并表示要奏明台省,随后派御史前来查证。
何濡冷笑,自顾自的饮酒,根本不搭理杨灵洗。人家故意找茬,就是服软认输也不可能放你一马,哪又何必热脸去贴人冷腚?
况且,对付旧党得讲究策略,有人和稀泥,也必须有人当刺头,不能全部躺平了任由揉搓,这样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们感觉到难度,可这个难度是努努力能够克服的,然后一步步深入,再深入,直到这群志大才疏的家伙彻底过界,惹怒了皇帝,失了圣宠,那就是反击的时候了。
鲁伯之忙打圆场,解释说洛州初定,千头万绪,形势复杂,敌我双方犬牙交错,我们的工作还有许多没有做到位,所以朝廷派两位天使来指导工作,我们热烈欢迎。
杨灵洗拂袖而去。
胡峦凑近叶珉的案几,故意压低嗓音,却又能让旁边的人听到:“明日我再来单独拜见镇北将军,有要事商议。”然后笑着对众人拱了拱手,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接风宴。
啪!
酒杯摔碎!
有人血气方刚,怒而掀桌,道:“欺人太甚!”
也有人脑子不好,比较冲动,目视叶珉,嚷嚷道:“军主是不是和那两个鼠辈私下里有来往?大将军对军主不薄,不能忘恩负义……”
叶珉默默饮酒,并不争辩。
见他的态度如此,许多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赤枫军将领皆感到心寒,立刻又有六七人站起来质问。
不过,叶珉以战绩名动天下,衷心拥戴他的将领也不在少数,反过来斥责这些人以下犯上,胆大妄为,说凭军主的功劳,朝廷封赏镇北将军毫不为过,就是车骑、骠骑也当得,这和杨灵洗、胡峦两位天使无关。
眼看着剑拔弩张,鲁伯之示意赤枫军的监军唐立出头处置,唐立心领神会,挥了挥手,身后侍立的监军司的人马上走到最先掀桌和犯上的两人面前,亮出手里的赤黑色的铜棨牌,上面刻着一只半蹲的獬豸神兽,怒目圆睁,额头独角,代表着公平和公正,道:“据翠典第十七条第三小例规定,请两位将军交出佩刀,随我们走一趟。”
哪怕他们敢和一军之主的叶珉翻桌子瞪眼睛,可看到监军司的獬豸棨牌照样乖乖的交出佩刀,连辩解的话都不敢说,垂着头离开了大厅。
抓了首犯,余者震慑,唐立站起,目光如电,冷冷的扫过全场,道:“朝廷的事,自有大将军,军中的事,自有叶军主,其余诸事,还有鲁长史和何祭酒,尔等听命即可,岂能别人数语而自乱阵脚?同袍同泽,生死与共,凉人的大马,魏人的铁骑都冲不垮你们的勇气和”
其他人噤若寒蝉,纷纷回坐,叶珉饮完最后一杯酒,对着何濡和鲁伯之抱拳,道:“节下今日乏累,先去歇息,明日再和两位详谈!”
说完也不管大厅里的种种,消瘦又笔挺的身影慢慢的融入了月色里,不知怎的,忽有凄凉之意。
第八章 刺杀
第二天大早,胡峦果然拜会了叶珉,至于两人商谈了什么,因为胡峦神神秘秘的让叶珉清场,没人知道具体的内容。
杨灵洗则频繁约见赤枫军的其他将领,还是采取两极分化的策略,对有的人嘘寒问暖,对有的人横加责骂。他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对所有人好,那就是所有人都不好,没有人会领情,想要收买一部分,必须对另一部分下狠手,有差别对待,才会让收买变得有价值,也会变得更容易。
很多人去见何濡和鲁伯之告状,却都被压了下来。杨、胡二人代表的是天子,这次来不仅为了宣旨,还要带领庞大的使团和北魏方面互换国书,正式缔结互不侵犯和开放边境的盟约。
这种时候,稳定压倒一切,南北结盟,是徐佑赢取的巨大的正治资本,也是关乎楚国后续十年发展规划的基石,绝不允许功败垂成,所以杨、胡二人想搞什么就让他们搞什么,捧着哄着,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大局为重!
何况,谢希文老谋深算,杨、胡的任命诏书里除过代天宣旨和负责外 交之外,还多加了句犒赏三军、体恤民情,这就给了他们插手赤枫军的借口和资格。
就这样折腾到了第三天,北魏的使团抵达洛阳,双方约定在中牟官渡的逐鹿营进行商谈。
逐鹿营已经跟徐佑和元沐兰谈判时大不相同,那棵见证了历史的银杏树的周边营造了大量精美的馆舍楼阁,村子里铺了四平八直的石子路,可以直达河边,河边有高数丈的逐鹿台,遥看东、西,踌躇满志。
大的框架已经由徐佑和元沐兰议定,双方使团就细节问题进行友好磋商,各自国内都有屁股要擦,没有节外生枝的念头,只用了三天时间达成了最终条款,杨灵洗代表楚国在盟约书上签字盖章。
当晚,逐鹿营灯火闪耀,歌舞摇曳,鼓瑟吹笙,又是一场盛大的宴席,谁能想到对峙了百年的南北两国,竟会有这样的景致?
逐鹿营随后改名为立盟镇,银杏树也被严密保护了起来,当地人私底下称之为徐元休战树。
搞定了这件大事,甚至可以说很完美的完成了任务,杨灵洗和胡峦两人红光焕发,离开立盟镇时颇有点抵达人生巅峰的念头。
人就是这样,分明是别人辛辛苦苦筹得资挖得土铺得路,可剪彩的时候却被领导出尽风头,出风头就算了,关键某些不靠谱的领导还会雀占鸠巢,理所应当的把这当成自个的功劳。
比如杨、胡,他们还不配当徐佑的领导,可他们代表的是天子,顺带着就把这次盟约的缔结归功于己,眼角眉梢全是连走路都是飘的。
人到得意处,就会忘形。
回到仓垣,杨灵洗明显察觉众人的神色不对,召来心腹询问,才知道金陵发生了大事,徐佑在廷议中大败亏输,无奈辞去了大将军一职,现赋闲在家。
“好!”杨灵洗忍不住击掌,道:“双喜临门!”
胡峦也高兴的笑起来,道:“仆射果真了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徐佑就如同丧家之犬。”
“徐佑打仗还算可以,但在朝廷里拼得是权谋,他无根无基,还差得远呢!”杨灵洗在房内走来走去,好一会才把激动的情绪压制了下来,道:“胡兄,你以为接下来仆射会如何落子?”
“我估计还是以安抚和分化为主,安抚不外乎加官进爵,让他们知道,离开了徐佑照样前程远大,再把翠羽军和赤枫军的得力干将与中军和荆州军互调,完全掌控军队,不至于再出徐佑这样尾大不掉的军中门阀,则朝局可定!”
“不错!”杨灵洗振奋道:“诸姓门阀固然可恶,但他们没有篡权自立的兵权,徐佑之罪,罪在兵权太过,只有先铲除了他,解了燃眉之急,才能慢慢的和那些依附在帝国身上的硕鼠们斗下去!”
胡峦想的更深,担忧道:“只是……这样一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该如何征讨孙冠?”
杨灵洗嗤之以鼻,道:“孙冠老革尔,成不得大势!我听仆射的意思,准备以狄护军为大将军,率长云军为主力,张槐的平江军为辅佐,前往益州平定天师道之乱。”
胡峦心里对护军将军狄夏并不十分看好,狄夏虽然也是皇帝潜邸时的旧人,但谢希文和陶绛等已经在朝堂上显露出过人的治国理政的能力,狄夏率长云军唯有的战绩,还是在起义攻打元凶时差点全军覆没于梁山州,其后再无可以称道的战绩。不过有张槐这位名将辅佐,应该也没有大碍,杨灵洗说的对,孙冠的天师名头,只能糊弄那些愚民愚妇,不过靠着合气术发家的道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长云军和平江军足够应对!
最重要的是,翠羽军、赤枫军、荆州军乃至中军,此次西征,已经取得了太大的战果,把长云和平江两军远远的抛在身后,就算抓阄排序,也该轮到后者了。
鲁伯之摆酒宴,为使者团结盟归来庆功。
要说前几日,不管怎么口出不逊,还算是有的放矢,可当庆功宴上出身五溪蛮的赤枫军校尉巴安主动来给杨灵洗敬酒讨好时,他讥笑道:“你这蛮子,怎么没穿五色草?”
五溪蛮习惯织绩木皮,染以草实,赤身好五色衣,这是风俗,向来被士族视为野蛮的象征,但巴安自加入赤枫军后,进过虎钤堂,又是堂堂的一军校尉,正七品的厉武将军,被杨灵洗这样当面羞辱,顿时红透了脸,却也不敢造次,扭扭捏捏的自己喝了酒,低着头退了下去。
人生最大的两个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志得意满。
当天夜里,杨灵洗和胡峦商议回京事宜,巴安求见,说是有牵扯到叶珉的丑事来向两位天使禀告。
杨灵洗笑道:“如何?蛮子就是贱骨头,越是疾言厉色,越是卑躬屈膝,我们来了这么几日,约谈了那么多人,这还是第一个主动开口投诚的。我就说嘛,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还没犯错的时候?叶珉不是圣贤,拿捏了他的把柄,日后就能为尚书所用。”
胡峦由衷的钦佩道:“杨兄善谋,小弟受益匪浅!”
巴安进来后,先用力的挤出来谄媚的笑,又畏畏缩缩的看了看四周,胡峦明白他的意思,吩咐房内的小厮都出去,亲自到门口看了看,关上了门,还顺手插上了门闩,回来站到杨灵洗身旁,笑道:“坐吧!”
巴安赔着笑,道:“天使前面,哪有节下的座?”
杨灵洗最看不起两种人,胡人和蛮子,不过胡人现在势大,看不起也得忍着,蛮子还是蛮子,没必要太给脸,忍着心里的腻歪,冷冷的道:“不坐就说,你知道叶珉什么丑事?”
“这个……”巴安面露难色,道:“我要是说了,今后赤枫军不能待了……”
胡峦笑道:“你放心,我们从不会亏待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今夜说的话,只有六耳闻之,且赤枫军驻守边境,生活困苦,哪里有金陵中军自在?等我们回朝,自会有调令来调你入中军……”
听到“中军”二字,巴安眼睛亮起,咬了咬牙,道:“不行,以我的年俸,住不起金陵,入了中军也得饿死。”
图谋后路,贪得无厌,杨灵洗这会相信巴安可能确实掌握了叶珉的黑料,要不然不会这样小心翼翼。
胡峦显然也想到了这层,笑道:“无妨,我家中尚算富足,金陵城里有宅院八座,可赠予校尉!”
他也是寒门出身,纵然日子小康,但在金陵也买不起房子,更别说什么八座宅院,还能送巴安一座。
反正吹牛皮不用抽税,先糊弄着把口供套出来,到时候不给你房子,还能告御状不成?
巴安的兴奋之色再也遮掩不住,感激的道:“两位天使果然是节下的贵人!”他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道:“叶珉其实是天师道的奸细……”
“什么!”
杨灵洗和胡峦同时震惊,没察觉到巴安眼眸里闪过的决绝,寒光四射的短匕从袖子里滑到掌心,毒蛇般割断了杨灵洗的脖子,然后毫不停留的刺入了胡峦的心脏。
两人不可置信的先后倒地身亡,巴安大吼一声:“辱我五溪者,死!”
等到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破门而入,只看到巴安自刎的一幕。鲁伯之得知消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脚去见何濡,拉住他的袖子,眼眸里冒着死死压制的怒火,道:“祭酒,是不是你干的?”
何濡从睡梦里被人惊醒,满脸的不高兴,道:“什么是我做的?鲁长史,你魇症了吗?”
鲁伯之立刻知道不是何濡指使,这位军谘祭酒毛病很多,但敢作敢当,不会推托,他的双手绞成一团,急声道:“杨、胡被巴安行刺,双双毙命!巴安自刎,也跟着死了!”
“嗯?”
何濡眉心拧成了川字,道:“死了?究竟是哪个蠢货指使的?”
确实死了,代天巡狩的使臣死在仓垣,死在赤枫军的治下,并且是明目张胆的刺杀,这何止是打了谢希文的脸,连皇帝的脸都给打烂了。
第九章 清算
秘府动用了最高级别的消息传送途径,发生刺杀事件后的第二日傍晚,远在金陵的徐佑已经知道了杨、胡之死。
这比朝廷的驿站至少快了一日夜!
詹文君建议直接找皇帝说明情况,至少也得先把自己从这个泥沼里抽身出来,再想办法查清内幕和原因,给方方面面一个交代。
鱼道真则持相反的意见,她认为主动找皇帝是欲盖弥彰,非但于事无补,还会贻人口实,清者自清,以徐佑和洛州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还不如保持缄默,交给廷尉调查就是。
论及对朝局的把控,鱼道真曾经身在局中,自然更胜一筹。不过,徐佑既没有惶惶急着去见皇帝,也没有闭门在家旁观,而是等朝廷收到奏报之后,堂而皇之的上书,建议由门下省、廷尉署和御史台三司联合,前往仓垣彻查天使遇刺一案。
谢希文还没来得及想辙怎么把徐佑勾连进来,接到他的上书如同吃了口屎,可也得忍着咽下去,表态赞同,旋即责令三司抽调精兵强将赶赴仓垣。
马上就要过年,出这么档子破事,大家心里都不痛快,门下侍郎称病,廷尉腾子陵抽不开身,御史中丞张籍更不可能出面去查徐佑的人,所以最后由廷尉左平孙玄带队,领了三司共十余人启程前往仓垣。
他们出发的同时,叶珉的谢罪表送到了台城,他自请免去洛州刺史和镇北将军的职位,皇帝下旨好言宽慰,让他安心治理洛州,余事不必理会,朝廷还是信任他的。
而京城内的谣言就像历史无数次的重演,虽然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并在某些人的操控下逐渐的向不利于徐佑的方向发展,有鉴于此,鱼道真亲自操刀,动用了秘府大量的人力,泡制了更多匪夷所思的谣言,直接把这池子水搅的浑浊不堪。
荒诞不经的假消息一旦太多,劣币驱逐良币,量变引起质变,反而掩盖了那些似是而非、杀伤力巨大的谣言。
要是谁神神秘秘的说徐佑因被朝廷免了大将军而心生怨恨,指使洛州的人刺杀了天使,立刻就有人更加神神秘秘的说你这都是老陈皮了,值当的磨嘴皮子?我告诉你,徐佑其实是鲜卑人,和元瑜是亲兄弟,当年那谁身怀六甲,沦落江东,怎么怎么生了徐佑……
眼睛鼻子俱在,就跟他是接生婆似的,先前那人登时讪讪然,是啊,对朝廷不满,与元氏王朝的私生子比起来,那还值得说么?
李豚奴深夜来长干里的徐宅,这次不是密会,而是奉了密旨,见到徐佑后传达了皇帝的口谕,提炼后的重点有四句话:姊夫没有疑你,金陵的谣言都是放屁,洛州的事查得清楚,你安心休养。
回宫后皇帝问李豚奴,大将军心情如何?李豚奴答甚好。
又问:听了口谕,可有回奏?
答:大将军不发一言,跪地不起,涕泪齐流。
于是皇帝不再询问,召来谢希文和腾子陵,要他们三天之内平息京城内的各种谣言,若再听闻任何对徐佑的攻讦,两人的官也不要做了,回家养老去吧。
闹腾了整整六日的谣言戛然而止!
十二月三十日,除夕夜,天降大雪。
湘州的州治是临湘县,处在湘水和长江的交汇处,五山一水两分田,自古有鱼米之乡的美称。
作为湘州最大的粮商,蒋成贤的日子在外人看来相当的美满,纵然比不上皇亲贵戚,可也和公侯们差相仿佛,饴糖刷锅,白蜡烧柴,果蔬堆满庭院,没来得及吃,就变得腐臭,奢靡之风,无人可及。
除夕更是如此,整座宅院灯火通明,歌舞声声,四处可见喝的酩酊大醉的守卫,所以当平江军校尉张云途带着一千悍卒冲进来时,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蒋氏全族包括奴仆歌姬在内全部束手成擒。
张槐治军严厉,平江军虽然没有翠羽军和赤枫军那样的军纪严明,但也没有发生抄家时最常见的滥杀无辜和抢掠阴辱。
可惜的是,蒋成贤死了!
六天的人常年必备各种见血封喉的毒药,连事先安排好的内应都没有来得及阻止蒋成贤服毒,随后在宅院的密室里搜出了大量勾结六天的书信和账簿,坐实了他的罪名。
同样在这夜被抓的还有曹览,曹氏是湘州望族,比不上顶级门阀,那也是次一等的士族,约等同于顾陆朱张在扬州的地位,张槐还没胆量对整个曹氏动手,幸好曹览去了临湘县外的星幕山别墅过年,由湘州主簿钱进带了两百名精锐围攻,杀了二十多个护卫,闯进去时曹览独坐饮酒,笑道:“钱主簿,何姗姗来迟?”
“曹郎君,事已至此,还是乖乖束手,你只要供出六天余孽,可保性命无忧……”
“哈哈哈!”曹览大笑,道:“尔等碌碌一世,痴于人欲,困于功名,惑于生死,又怎知我六天治兴的大道?”
说完正要饮下毒酒,钱进身后一名高手弹出暗器,击中曹览的手腕,酒杯坠地,跟着揉身而上,单掌劈在他的脖颈,顿时昏迷了过去。
临蒸县。
由于地处湘水中游,往来商旅都会在此间停驻,有需求就有供给,逐渐形成了湘州最大的青楼醉香苑,苑主言大娘生的美貌动人,调出来的姑娘们更是一个个的娇俏妩媚,颇受广大恩客们的欢迎和喜爱。
除夕夜依惯例闭了苑门,阖家团圆的日子,恩客们少了,虽然零零碎碎的还有,可这些人不过年,姑娘们是要过年的,没了家,再没了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言大娘闭门谢客,张灯结彩的热闹了好一阵,然后端上年夜饭,大家围着炉火,边吃边聊边守岁,笑语欢颜,其乐融融。
酒没过三巡,就有撑不住的姑娘晕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三个……察觉到不对的言大娘刚要大声呼救,眼前一黑,浑身无力,软绵绵的瘫坐到了地上。
山鬼,无色无味,防不胜防!
这次出手的是文鱼司,李木做这些事越来越得心应手,简直神不知鬼不觉,连见多识广的言大娘也着了他的道。
蒋成贤、曹览和言大娘的落网,彻底斩断了酆都山和外界联络的途径,既断了枝叶,接着就该砍其主干。
零陵县。
东郊十里,有一座海拔三百多米的斑竹山,山间平谷开阔,地势坦荡,最适合藏兵,徐佑悄然出现在山顶的凉亭,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张槐。
“一别经年,景逸风采不减……”
“节下见过大将军!”
张槐戎装在身,对徐佑行了军礼,这是他从翠羽军学过去的,现在也成了平江军的上下级通用礼仪。
“哎,我是去职的人,大将军不要叫了,咱们是故友,唤我微之即可!”
“朝堂的事,节下远在湘州,不曾听,也不太懂。”张槐平静的道:“但身为军人却也知道,楚国的大将军只有一个,谁也代替不了。”
徐佑笑了笑,没有太在意这番话是真是假。自从当年张槐不知轻重的警告徐佑不要负了张玄机,就注定两人成不了真正的朋友。不过,徐佑需要的是听命和能做事的人,交不交朋友,并不打紧。
他扭头介绍身边站着的女郎,道:“这是宁真人!”
袁青杞素衣布履,容色愈发的清丽绝俗,浑不似人间该有,张槐却能视若不见,道:“见过宁真人!”
他不是不爱女色,而是随着年纪增大,对张玄机从感激敬重变成了不可为人知的仰慕,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人了。
袁青杞微微颌首,客气的道:“久仰。”
徐佑不再废话,径自问道:“准备的如何?”
“万事停当!”
“我要万无一失!”
张槐顿了顿,坚定的道:“万无一失!”
“好,出发吧!”
徐佑双手负后,站在凉亭里,眺望着远处紫阳山的峰峦,淡淡的道:“从白贼之乱起始,六天肆虐了江东十余年……今夜,是清算的时候了。”
平江军总共出动了三千兵力,徐佑从金陵秘密带了他的近卫部曲五百人,随行的还有袁青杞、清明、方斯年、沙三青、侯莫鸦明、竺无尘、白易、朱信以及秘府这些年收服的两名五品小宗师。
朱信带了天工坊精心打制的面具,化名谷雨,他的真实身份除了徐佑和清明,其他人都不知晓。
这是为了顾及朝廷的颜面,朱信现在应该被囚禁富春的朱氏家中,只是在长安时受徐佑指点之恩,甘愿在麾下效力。
正是用人之际,徐佑答应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朱信的武功必须在杀伐中提升,要不然他也不会隐姓埋名在关中待了多年,真要是把他关在家里,武道也就走到了尽头。
大军绕城而过,直扑紫阳山。张槐分出一名裨将带了三百人翻过低矮的城墙进入县城,亮出刺史府的棨牌,闯进县衙按图索骥抓了县令、主簿和一干胥吏,然后封闭了城门。
六天能把酆都山的六大天宫建在紫阳山,零陵县的官吏们全都脱不了干系,张槐代替庾瀛出任湘州刺史后,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没有动零陵县令,让他继续履任,这会图穷匕见,正好拿这些吃里扒外的蛀虫们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