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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论高下,只分生死

    连九尺入三品至今七年有余,但受于资质和功法所限,此生大概率只能止步于此,随着年纪增大,气血衰减,早不复当年的威风。

    但三品毕竟是三品,依旧站在武道金字塔的最上层,在北朝江湖好歹也算得上威名素著,除了少数几人,余辈皆不放在他的眼里。

    可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会被人迫近咫尺尚未察觉,此时又受到烛龙剑秘法的侵袭,心神恍惚了片刻,从幻境里惊醒过来,剑尖已至面门,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拔刀,生死关头,硬是用尽平生真炁,堪堪把身子侧移了半尺。

    烛龙剑嗖的透过肩膀,毫无阻碍的顺势下劈,血雾弥漫,竟就此断了一臂。三品小宗师锻身炼体,不说那刺客同时消失,连九尺甚至还没感觉到断臂之痛,又是如蛆附骨的寒气从后方刺了过来,尚存的右手反向肋下,猛的拍出一掌,罡风如山如海,呼啸奔涌,烛龙剑微微停滞,发出低沉的龙吟,似乎卷进了急旋的风暴深处,再无法寸进。

    清明哂笑,手腕轻颤,剑尖原本凝聚的一点墨光突然绽放,瞬息刺出了百剑,将罡风分割成无数段,消散而去。

    连九尺刚想大声示警,剑锋带出的寒气逼得胸口烦闷,呼吸不畅,急忙于楼梯拐角的方寸间旋转腾挪,清明步步紧逼,烛龙剑是短匕,最适合这样的场合。两人电光火石般过了一二十招,蚊鸣般的空爆声连绵不绝,却无一次拳脚相交,雄浑的真炁收束在周身尺许方圆,造成类似于二品的领域,根本传不出去声音,妙之巅峰,又凶险之至。

    连九尺越打越是心惊,从没见过这般奇诡的身法和剑法,去留无踪,攸忽如电,每似鬼影重重,阴气森森,无声无息而来,偏偏临身时又尽显浩浩荡荡,分明是玄门正法才有的磅礴大气,端的是匪夷所思。

    在清明超高强度的进攻之下,连九尺受伤在前,失机在后,终于支撑不住,脚步踉跄,守得密不透风的领域露出破绽,清明揉身而进,握指成拳,轰开护身真炁,击中胸膛。

    连九尺口吐鲜血,重重的砸向塔身,萎靡于地,彻底丧失了战斗力,清明正要趁势了结他的性命,忽然心头惊悸,收剑倒踩,纵身而起。

    昏暗的楼梯下方溢出淡淡的光晕,先是如初日浮出海面,继而耀如金阳,仿佛能够融化万物,迸射出一道沛然不可御的刀光。

    清明接连变幻了七种身法,可前后左右四方的气机被牢牢锁定,无法脱困而出,只好挥剑前挡,以力破之。

    咚!

    声若闷雷,肉眼不可见的墙壁、台阶和栏杆同时颤抖,灰尘弥漫飞扬,清明喉头微甜,后退半步卸去劲力,还未喘口气,又是刀光暴涨,如羚羊挂角,似乎暗含天地间的至理,再次笼罩全身方位。

    清明避无可避,刀剑交击,这次退了两步!

    连续十一刀!

    轰隆!

    清明的唇角渗出血迹,撞破身后的木制塔体,高悬于半空,将坠未坠之时,刀光跟着袭来,眼看陷入绝境,再无侥幸可言,他伸手一张,一条乌黑泛着金光的飞索勾住了最高处的塔刹,借力上窜数丈,于空中变幻了轨迹,稳稳的落在了飞檐里,甩了甩袍袖,无数如毛细针闪着蓝湛湛的幽光向下方射出。

    灰色身影凌空蹑踪,显然要趁清明受伤把他擒住,闻听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刀光乍起,比刚才塔中更加的璀璨夺目,叮叮当当,脆若珠玉跳盘,将毒针全部击飞,毫无阻碍的升到塔刹处,还未立足,突然听到有人大笑:“小贼,可敢接我一刀?”

    宿铁刀削铁如泥,由三品的侯莫鸦明使出来,更是煌煌神威,气象惊人。那灰衣身影凛然不惧,举刀相迎。

    哧!

    长刀从中斫断,断口齐整光滑,侯莫鸦明大喜,他暗中观战,发现对方仗着修为高深,喜欢一力降十会,清明就是吃了刚入四品,真炁略逊一筹的亏,加上塔楼里环境限制,无法展开身法优势,只能硬接硬挡,因此败退。

    所以,他故意出刀前用言语相激,诱那人以刀对刀,同等修为之下,宿铁刀的优势立竿见影,让他改变了场内的形势,掌握了主动。

    灰衣人反应迅捷,断刀之后,翻身而退一丈,单足点在连接塔角和塔刹的铁锁之上,袍摆随风轻摇,飘飘如仙。

    瞧他的面貌,原来是元沐兰的心腹丘六颂!

    身为元光的亲传弟子,和元沐兰名为主仆,实为同门,丘六颂年长八岁,但入门较晚,要称元沐兰一声师姐。

    虽然不知道丘六颂的来历,但侯莫鸦明下限很低,不会让对方换了刀再来打过,趁他病要他命,刀气一吐,织成八纵八横的刀网,当头劈下。

    这是他的绝招之一,此战受到徐佑的关注,当速战速决,出手就毫不保留。

    清明也不是讲究单打独斗的主,运转玄功,压住内伤,烛龙剑游走侧翼,如毒蛇吐信,却不急着进攻,试图扰乱丘六颂心神。

    丘六颂面色平静,手里断刀翻转,月光映射其上,反照出万千清辉,然后脚下走出奇怪的步伐,伴随着铜铃的响声,骤然隐在这片清辉里消失不见。

    侯莫鸦明一惊,他怕死,招式不敢用老,收回三成真炁护身,那刀网威力大大不如,果然劈在空处,徒劳无功,身子落在了丘六颂刚刚站立的地方。

    丘六颂再出现时,却来到了侯莫鸦明身后,断刀如练,刺向背心。侯莫鸦明早有防备,宿铁刀划过圆弧,不成想又劈了个空。

    “头顶,小心!”

    清明及时出剑,锵,火花四溅,断刀点中剑刃,丘六颂借力飞掠数尺,落在铁锁顶端。这时三人的站位,清明在铁锁最下,接近檐角,侯莫鸦明居中,丘六颂在最上端,靠近金宝瓶。

    清风吹拂,铃儿叮当,万千清辉弥漫,丘六颂再次出刀,三人就在这道铁锁之上,你来我往,用尽手段,几乎每时每刻都走在生和死之间,眨眼间过了百招。

    刀光敛去!

    三人站位再次发生变化,清明居上,脸颊带着浅浅的血痕,丘六颂居中,毫发无伤,侯莫鸦明居下,腰腹间衣衫破烂,显见的躲避及时,否则的话,这会已被开膛破肚。

    侯莫鸦明怪叫声声,道:“这是什么刀法?”

    清明精通易数,瞧出了端倪,凝神望去,道:“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你到底何人,竟然会大衍刀法?”

    丘六颂淡淡的道:“在下丘六颂,服侍元大将军多年,蒙受恩情,指点了几手粗浅的刀法,想必不入南朝郎君们的眼界。”

    大衍刀法,相传是元光弱冠时所创,初学只能一刀,再学五刀,后是九,再后是十三,等学得二十一刀,可入五品,等到了四十九刀,可以入二品。二品之后,需天纵之资,将毕生心血灌注的四十九刀全都忘却,于大衍之数里,寻得那遁去的一,四十九刀归为一刀,则可成大宗师。

    元光三十岁时正是靠着大衍刀法晋升大宗师,和孙冠、竺道融南北称雄,冠绝当世。稍前他折梅一纸,对方斯年出了一刀,用得正是大衍刀法的遁去的一,由此让方斯年忘掉了七身七手七安般,迈入了四品山门。

    此刀法之玄妙,真当得起成变化而行鬼神!

    侯莫鸦明嘴巴大张,难以置信,道:“你连大衍刀法都会,竟然屈尊降贵给鸾鸟做侍卫,要是被元大将军知道,会不会开革你出门?”

    丘六颂摇摇头,道:“我不过下人而已,谈何屈尊降贵!你们也该调息完毕,咱们再来打过,今夜不论高下,只分生死。”

    侯莫鸦明仿佛看怪物似的看着丘六颂,道:“我承认打不过你,可我们两人要离开,你也阻止不了。我大军已围住盛光寺,你再厉害,也抵不过五百具连环弩的覆盖。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与你分什么生死?”

    丘六颂忽而一笑,道:“你的元炁杂而不纯,侥幸入得三品,今生武道无望,贪生怕死,也是平常!”转头又看向清明,道:“郎君则不同,你修习的功法莫测高深,甚至不逊色于我的大衍刀法,只不过刚入四品,根基不稳,但好在有心问道,若是能杀我于塔上,固此道心,日后未尝不能入得一品山门。”

    侯莫鸦明大惊,怕清明死战不退,累及己身,道:“别听他蛊惑……”

    清明冷冷道:“足下不必用诡言激我,我的道不在一品,更不在你的生死,莫要太高看了自己。”

    丘六颂也不恼,饶有兴趣的道:“哦,敢问郎君的道?”

    “我的道,非你所能知!”清明轻蔑之态,溢于言表,道:“像你这样的人,蒙大宗师指点多年,修得大衍刀法,至今却不过三品,竟妄论一品如何如何,夏虫语冰,岂非可笑?”

    丘六颂脚下的铜铃无风而响,显然被清明骂的心态失衡,真炁运行发生了短暂的紊乱,控制不住力道。

    清明抓住了这个良机,和侯莫鸦明同时出招,三人乍合又分,清明肩头增添了一道伤口,侯莫鸦明发髻散乱,而丘六颂轻咳两声,胸口的灰袍隐约可见浅浅的血痕。

    侯莫鸦明笑道:“清明郎君大出我意料之外,原以为你不善言辞,谁知口灿莲花,让这贼眉鼠眼的家伙乱了方寸。可惜,没能一刀取了他的性命!”

    清明不爱说话,但他跟在徐佑身边,见识了徐佑怎样雄辩滔滔,把佛儒道臣服在三寸舌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依样学样,果真杀伤力无敌。

    丘六颂轻轻呼出浊气,知道对手同样消耗真炁太多,借着说话抓紧时间调息,缓缓闭上双目,下一次交手,很可能就会分出生死。

    不是你生,就是我死!

    大衍刀法从天地之数里觅得法门,知生死间有大可怖,故不轻言生死,可真到了这个关头,却能消除所有杂念,刀在我在,进入人刀如一之境。

    清明和侯莫鸦明同时感应到丘六颂的变化,清明神色坚定且淡然,侯莫鸦明却眉心紧皱,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握紧了宿铁刀。

    他怕死,可更怕徐佑!

    拼了!

    正在这时,齐整又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苍处率领千人的近卫队围住了宝瓶塔,铁甲明耀,刀枪如林,一人从中间走过,负手仰头,笑道:“清明,侯莫,你们下来,我和元大将军还算有几分渊源,不可对他的弟子无礼!”

    “是!”

    清明大袖展开,真炁鼓荡,就这般从十丈高的塔顶如枯叶似的随风而落。侯莫鸦明却有意卖弄,大喝一声,直坠数丈,只是围观者皆是军法涤练出来的精锐,无人捧场惊呼,心里未免有点不美,等接近地面时双足先后踩中塔身,稳稳的翻身落地,昂首挺胸,睥睨四顾。

    “好!”徐佑鼓掌,道:“征事轻功绝妙,日后攻城,还要多仰仗征事先登立功!”

    侯莫鸦明的心气顿时没了,弯腰赔笑,跑到徐佑身后,低声道:“这人名为丘六颂,大衍刀法已练到了三十三刀,身法暗合天地之数,实在不好对付,大将军千万小心!”

    徐佑笑道:“无妨!”又往前走了几步,道:“丘郎君,请下来说话!”

    塔顶上沉默半响,听丘六颂道:“恕在下无礼,久闻大将军舌辩之利,不敢多言。今夜你我为敌,全靠修为说话,若我不敌大将军,愿打愿杀,悉听尊便!可若我侥幸胜了,还请大将军允诺,放我等离城!”

    徐佑大笑道:“好胆色,允了你又何妨!”

    “多谢大将军!”

    须臾,刀光倒卷月华清辉,搅动十丈星海,如匹练攻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凤凰涅槃

    徐佑右手二指捏成剑诀,飒如流星,迎头而上。半空之中,丘六颂的刀意凝聚到最高点,浩瀚澎湃,也是有去无回。

    两人不闪不避,身影交击,轰隆阵阵,丘六颂被震荡高飞,接连撞碎了三处檐角,回首把断刀刺入五层塔身,方才止住跌势,凌空悬挂。

    徐佑袖袍轻甩,弹在塔身,借力再升高数丈,负手立足六层的檐角,俯首望着丘六颂,道:“大衍刀法妙用无穷,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 揲之以四以象四时,然而你知《卦》不知《易》,知《五行》而不知《阴阳》,尚差少许感悟,始终难以窥得门径。”

    丘六颂心神动摇,徐佑的话入耳后仿佛自有魔力,忍不住的想要去思索和探究,越是如此,越是怀疑此前的路走错了,恍恍惚惚,丹田内的元炁突然失序,他猛地惊醒,吐纳引导,顷刻间疏通经脉,元炁重归于九窍。

    他很清楚,如果是比武,这会就可以认输了,徐佑要趁机来攻,取胜易如反掌。然而这是生死之战,徐佑既然托大,他也只能当做不受这份人情,拔刀纵身飞起,刀光在左,其人在右,似乎撕裂了空间,扭曲了视野,玄妙非常,大声道:“卦从易来,各有六爻,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初九,潜龙勿用,故可用者,四十九也!此大衍之数!大将军欲由卦入易,由五行而入阴阳,然人力有时而穷,不舍怎能有得?我却愿以卦问道,虽九死犹未悔!”

    徐佑叹了口气,当初他之所以能够点化朱信,是因为朱信并无师承,所学所悟,全靠着自己的机缘,战败之后,偶得徐佑授予阴阳鱼图,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而丘六颂师从元光,门第太过高耸,看似卑下,实则骄矜,且修习大衍刀法,无不是心智坚毅之辈,认定的路,岂会因徐佑的只言片语有所更改?

    徐佑确实是好意,元光虽是势不两立的敌国大将军,但他于武道上毫不藏私,大方指点方斯年修行,并不介意很可能因此为楚国造就了新的大宗师。

    这份气魄,让人敬仰,而这份人情太大,也不能不还。大衍之数包罗天地间最重要的密码,古往今来,多少大能先贤给出的解读全不相同,就是创出大衍刀法的元光,他的路未必适合丘六颂,要不然时至今日,丘六颂也不会徘徊三品巅峰无法寸进。

    所以徐佑打算再给他指一条路,或许可以通往一品山门,若丘六颂有所悟,自然无颜再和他争斗,便能分出精力去塔中抓捕鸾鸟。无奈此人刚愎,听不得忠言,只能作罢,还得做过一场,分出胜负。

    瞧那丘六颂消失在月光清辉之中,徐佑微微一笑,脚下踏在天五之数,立刻感应到对方的气机,指尖凝练成针,点在空处,如同刺破了气泡,砰的一声,丘六颂现出行迹,满眼不可置信的神色。

    自大衍刀法练成,除非他出刀之后,否则绝无可能被提前识破,可徐佑偏偏就等候在他落脚的地方,是果真算出了大衍之数,还是凑巧碰上?

    丘六颂来不及细想,身影再次消失,徐佑由得他去,轻松写意的转身踏在了地八之数,拳风凌厉,又把丘六颂逼了出来。

    “你……怎么算出来的?”

    怪不得丘六颂震惊,大衍刀法有一半的功力在这身法中,隐则天数,现则地数,或者隐则地数,现则天数,天数有二十五,地数有三十,共数千种组合,除非是元光那种深悉个中详情的人,哪怕孙冠在此,也只能凭借远胜于己方的修为蛮横破阵,不像徐佑这样举重若轻,竟能算准天地之数,先发制人。

    “你只知天地数,却不懂阴阳数。阴数一百四十有四,阳数二百一十有六,阴阳和合共三百六十数,再分变化,其数又有几许?我通阴阳,观你天地,正如以鹰搏兔,焉能不胜?”

    丘六颂目瞪神呆,喃喃道;“阴阳数,阴阳数……怎么没听师父提过……不对,不对……啊!”

    他猛的抱住脑袋,满脸痛苦之色,徐佑袍袖舒展,封了经脉,让其昏睡,随手抛到塔下,道:“清明,带他回府,好生照看!”

    清明飞身接住丘六颂,先行告退。

    徐佑略觉歉意,丘六颂毕竟位居三品巅峰,大衍刀法神鬼莫测,以一敌二,尚能稳占上风,若和他交手,固然能胜,可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结束。今夜来此的主要目的是塔中躲着的鸾鸟,不愿和丘六颂过多纠缠,故而此战他用了诈!

    论对易经的研究,徐佑还不如清明,连清明都无法勘破大衍刀法,他更加不行,只不过神照术可看透世间万障,自能料敌如神,也因此给了丘六颂太大的打击,心神动摇,轻易的束手就擒。

    至于阴数阳数,却是所言非虚,丘六颂真能领悟到三百六十数,晋升大宗师并不是妄言。徐佑使诈擒了他,没打算乱说一通,若由此种下心魔,坏了他的武道之路,那样太过下作,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元光的弟子可以杀,但不可以辱!

    “鸾鸟,还请出来一见!”

    素衣女郎出现在清明撞破的宝塔边缘,脸上带着凤凰面具,发间插着乌木簪,手里捧着一盏铜灯,寻常的对襟襦裙打扮,并无丝毫过人之处,然而此刻面对高居于上的大将军徐佑,围拢于下的过千虎贲,长身而立,淡定自若,如在无人之境。

    那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孤傲气势,若不是久握权柄,别人学不来,也装不像。

    “大将军万福金安!”

    徐佑笑道:“久闻鸾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虚名而已,恐污大将军玉耳!”

    鸾鸟微微欠身,道:“我在北朝,日日夜夜闻听大将军的威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见礼已毕,该说正事,徐佑温声道:“你是智者,当知事不可为,何必再有无谓的死伤,若肯就此束手,我答应给你符合身份的待遇……”

    “这局,是大将军胜了!”

    鸾鸟笑了笑,手中烛台坠地,火舌吞吐,眨眼间燃起熊熊大火,应该是事先撒了松薪和胡麻油,否则不会起火这么快。

    “然而我北地女郎,从来只有战死的白骨,没有屈膝的奴颜!”

    火海里的女郎仿佛凤凰涅槃,发出清越的鸣叫,任火焰加身,却微丝未动,依稀可看到那高挑的身影,又逐渐的消失无踪。

    为她陪葬的,除了连九尺这个三品小宗师,还有矗立了几百年的宝瓶塔!

    众部曲无不凛然,他们都是上过阵的厮杀汉,不畏死,其实算不得什么。可鸾鸟何等的身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面对死亡竟这般的从容和决绝,若北魏从上至下,皆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样强大的国度,如何征服?

    徐佑早知身份地位到了鸾鸟这个层次,要抓活口委实不易,况且鸾鸟也是五品的修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管是服毒还是选择其他法子自尽,他拦不住,大宗师来了也不行。

    叹了口气,飘然落地,转身回府去了,余下来的事自有冬至料理,不用他来操心。

    第二日接冬至奏报,宝瓶塔的大火已扑灭,没有引发更大的火灾。盛光寺的僧众包括方丈、维那首座等只有寥寥二十多人是外侯官安插的细作,其余都是正儿八经的度牒和尚,并不知情。经过此**清洗,洛阳城内应该没了白鹭官的隐身之地,但为了以防万一,秘府将在明处宣布此次围剿结束,部分人手转入暗中,保持强度,继续追查。

    徐佑表示赞同,白鹭官不可小觑,就如同鸾鸟这次的谋划,一旦成功,很可能影响战局。冬至离开之后,他召见郑珲,对主动投靠又立了大功的人,该赏则赏,不能寒了对方的心。尤其褚、潘、杨三姓伏诛之后,郑氏成为洛阳乃至洛州和豫州的门阀之领袖,彻底收服他,对维持豫、洛的稳定很有好处。

    “参见大将军!”

    “起来吧!”

    徐佑招待郑珲的地方没有选在大堂,而是后院的湖心凉亭之中,温了一壶酒,三五碟小菜,家常氛围很浓。

    既然要拉拢郑氏,那就得摆出足够的姿态,以千年郑氏的家底,再奢靡也奢靡不过,简单点,更能拉近彼此的关系。

    “郑公是阳平先生这脉的吗?”

    “是,阳平公生庄公,庄公生文普公,文普再有家父讳荣……”

    徐佑若有所思,道:“那,郑公和现居平城的郑泰是三代外的血亲了?”

    郑珲叹道:“正是!当初郑氏举族迁往平城,家父执意留下,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后来托了极大的人情,才求得宫中开恩,让小半出身旁支的族人留在荥阳,繁衍至今,却和平城的正房嫡系越来越隔阂了。”

    “荥阳乃郑氏郡望,怎么舍得丢弃?”

    “生死握于人手,不舍得又能如何?”郑珲惨然道:“其时魏虏的铁骑占了北方半壁,为了方便控制诸姓门阀,从各州郡望强迁全族到平城定居,旦有不遵,屠刀之下,滚滚人头,不知杀了多少……”

    徐佑道:“如此说来,郑公和郑泰并不亲近?”

    郑浑忙道:“我虽奉命坐守荥阳,可早些年就把家业移到洛阳来了,荥阳只是留了奴仆照顾祠堂和打扫旧宅,和平城方面来往并不密切。当然,平城是郑氏的主脉,我为旁支,尚要依附其上,逢节遇寿,该有的礼数也不缺……”

    “侯官曹找到郑公,郑公为何要向大将军府举证?”

    “我郑氏衣冠华族,虽蒙一时之辱,但王师既复洛阳,自然没有继续从贼的道理,这是其一!”郑珲离开座位,双手作揖,浊泪顺颊而下,道:“其二,大将军爱民如子,远胜索虏的凶残无道,为百姓计,为郑氏计,洛州归楚,比归魏好。”

    徐佑点点头,道:“其三呢?”

    “其三,是小老儿的一点私念,若听从侯官曹的指派,于城内起兵造反,仅靠四大家的部曲,尚不足五千之数,怎么可能胜过大将军的百战雄师?明知必败,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郑氏千余口,总不能白白葬送了……”

    郑珲跪地俯首,哀声痛哭。生逢乱世,百姓不如狗,可这些看似强大的世家其实也身不由己,今日繁华似锦,明日废墟残垣,能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少之又少。

    徐佑亲手搀扶,安慰道:“郑公宽心,有我一日,定保你郑氏无恙!”

    “谢大将军恩典!”

    郑珲颤颤巍巍的起身,等重新入座,徐佑为他斟酒,笑道:“郑公,贵府不缺钱物田宅,我也不赏你这些,其他还有什么需要,尽可说来!”

    “外侯官因我折损了这么多的人手,和北魏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小老儿家里尚有能战部曲千五百人,儿孙里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可以提枪骑马厮杀,想让他们追随请大将军前去讨伐索虏,万望俯允!”

    郑氏以文宗立世,想来是终于明白这次狠狠得罪了魏国的侯官曹,日后数不尽的麻烦,准备走军功旺族的路子。

    这是聪明的做法,乱世里文采不足以保家,唯有手里握着武力,才是长久之道。

    徐佑沉吟道:“朝廷正军选兵太过严苛,没有数月的操练,难以成伍,仓促间来不及了……”

    郑珲急道:“若正军不行,也可投入都督府为卒。大将军,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小老儿实在过怕了……”

    徐佑想了想,郑珲功大,不能不赏,他又得罪了外侯官,得谨防着白鹭的刺杀,还是顺了他的意,也好安其心,道:“也好,我即刻命人知会叶珉,将这千五百人改编为洛州都督府的荥阳郡兵,由你举荐一人担任校尉,日后可协防洛阳。若立军功,我自是不吝封赏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约战益州

    丘六颂从昏迷中醒过来,脑海里还充斥着徐佑关于阴阳三百六十数的话,浑浑噩噩了两日,送饭就吃,有酒就饮,他把生死看得极淡,既落敌手,听天由命。

    咯吱。

    铁门缓缓打开,先是傍晚的斜阳偷偷的送来昏黄的光,丘六颂抬起头,微微眯了眯眼,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再次遮掩了光线,听到徐佑的声音,笑道:“丘郎君,这两日多事,怠慢莫怪。”

    “有酒有肉,大将军费心!”

    酒肉里放了山鬼,吃完之后全身无力,提不起一点劲道,不过这是忌惮他玄功厉害,除了徐佑无人能治,算不得折辱,可以理解。

    徐佑在对面坐了下来,道:“没怠慢就好!丘郎君,照你们鲜卑人的规矩,你是我的俘虏,我有权向你提出赎买的条件……”

    丘六颂笑了起来,道:“可能要让大将军失望,我身无长物,又是元府的下人,没有太多钱财赎买自己!”

    “钱财乃俗物!”徐佑道:“我有三个问题,郎君回答之后,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就可安然离开!”

    丘六颂淡淡的道:“大将军不如直接杀了我吧,你想知道的,无非是大魏此战的方略,我虽卑贱之人,却也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出卖国家。鸾鸟死得,我死不得么?”

    “我不会问牵扯军中机密之事,大多是问你个人观感,说与不说,都影响不了战局!”

    丘六颂想了想,道:“好,大将军请问!”

    “魏国缺粮,难以久战,此次南下侵我州府,以无道伐有道,明知必败,朝野上下,可有争论?”

    这明显是送分题,魏国对出兵的争议连平城的百姓都知道,算不得什么秘密。有些人认为不必和楚国争一时短长,只要等到明年粮食丰收,再修养两年,又能征得雄兵数十万,那时候攻略洛阳,胜算更大。

    可是元瑜灭了柔然,文治武功到达巅峰,志得意满之时,却被楚国偷袭占了洛阳,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在某些主战派的大臣鼓动下强行出兵,丝毫不顾实际情况,只为了挽回自家的颜面。

    丘六颂道:“纵有些许争议,但我大魏军士以一当百,战则必胜。大将军,你要知道,胜利者不会背负骂名!”

    徐佑笑了笑,不怕他不开口,开口就好办,所以用了话术,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消除戒心,然后直接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道:“听闻元大将军面部生疽,沉疴难治,是真是假?”

    丘六颂犹豫了片刻,这也算不得秘密,元光回京之后,多次以面疽为由上书辞官,道:“家师五年来饱受疽病之苦,不过他老人家功力深厚,当无大碍……”

    “既无大碍,”徐佑抛出他真正想要问的第三个问题,道:“我若安排,请元大将军和孙冠一战,他可有信心应战?”

    “啊?”丘六颂震惊站起,几乎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徐佑双手拢袖,坐姿挺拔,眸光深邃如渊,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丘六颂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双手按着几案,缓缓坐下来,凝视着徐佑,道:“大将军好歹毒的计谋,两位大宗师交手,无论谁胜谁败,对你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郎君错了!”徐佑笑道:“孙冠齿老力衰,元大将军正当盛年,若无意交手则罢,若有意,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丘六颂语带不屑,道:“家师岂会占这个便宜?”

    “元大将军自然不会占孙冠的便宜,他占了天时,那么就让孙冠占地利,交手的地点,会选在益州某处!”

    “益州?”

    “大宗师之战,若传出去,势必会引发南北震荡,元大将军想必也不是贪慕虚名的人,益州山深林密,可不受外界滋扰,届时还请他秘密前往,我会安排人接应,当然,为免途中孤寂,可带三五弟子同行……”

    “痴心妄想!”

    丘六颂勃然大怒,道:“徐佑,我敬你二品修为,这才好言说话,可你若是辱我师尊,那就再来打过。”

    徐佑扬眉,道:“我对元大将军只有敬重,何来羞辱之说?”

    “师尊何等人,怎能受你蒙蔽,孤身犯险?你用这样拙劣的谋算,不是羞辱又是什么?”

    徐佑摇了摇头,道:“丘郎君,羞辱元大将军的不是我,而是你!以大宗师的修为,天下哪里不可去?除非用数千悍勇之卒,事先于只能进不能出的绝地列阵,布成无法脱身的死局,再诱大宗师入内厮杀,否则的话,任何陷阱,大宗师要走,谁人留得住?而之所以选择益州,正是因为益州的地势险峻,山水重复,对大宗师最为有利,根本不可能布成这样的死局,你大可放心!”

    丘六颂陷入久久的沉默,两位大宗师的决斗,因为牵扯到南北两国,远比孙冠和竺道融那一战影响更大,想想竺道融身死,楚国换了皇帝,要是元光和孙冠再死其中之一,会产生什么后果?

    谁也无法预料!

    丘六颂几乎可以肯定,元光肯定会答应徐佑的安排。朝中局势越来越不利,元光备受猜忌,已萌生去意,世间名利,再难打动他分毫,唯有和孙冠一战,才可能让他放下一切,南下益州。

    更可怖的是,魏主元瑜出于各种原因,说不定也会乐见元光和孙冠决战……

    他突然发现,徐佑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根本无法阻止,也无法破解。

    “孙冠愿意吗?”

    徐佑的神色很温和,道:“孙天师会愿意的!”

    丘六颂左思右想,徐佑既然敢这样提议,不知暗中布置了多久,还是应该早点禀告师尊才是,道:“我回答了大将军三个问题,现在,请大将军提条件吧?”

    “很简单,我要你十年之内,不得离开平城半步!”

    “嗯?”丘六颂大为迷惑,道:“我若十年不离城,只能潜心修习大衍刀法,大将军不怕我入了二品,再来寻你麻烦?”

    徐佑笑了,俊朗的脸庞透着说不尽的魅力,起身后抱拳作揖,道:“你和元沐兰是北朝最有可能成为大宗师的人,然而元沐兰出身皇族,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未必有太多时间好好习武。我只愿你能专注武道,若日后有幸踏入一品山门,那么,这南北江湖,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丘六颂终于被徐佑的气概折服,元光指点方斯年,那是大家风范,见才心喜,而不拘泥于敌我之分。徐佑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愿敌人成为大宗师,寥寥数语,又是何等的自信和气吞山河?

    “真到那日,再来请大将军指教!”

    徐佑起身,拱手作揖,道:“稍后会给你山鬼的解药,以及鸾鸟和那位小宗师的骨灰。咱们就此别过,愿一品山门之内,和郎君重逢!”

    又用了几天稳住洛阳局势,诸事已定,得知元沐兰果真去咬了仓垣这个诱饵,立刻照先前军议的策略,徐佑签署了数道钧令,命叶珉率整编后的两万赤枫军和周石亭的两万中军留守洛阳,防范北岸之敌;命澹台斗星率两万中军,前往攻占滑台,切断元沐兰的退路,然后自带十五万大军,乘坐幽都军的舟船,沿着水道,直驱仓垣。

    而实际上,留给叶珉的还有唐知俭的五千镇海都,统共两万五千兵力,不是为了镇守洛阳之用,而是要叶珉择机出盟津渡口,击败盘踞在黄河北岸的野王城的十万魏军,消除肘腋之患,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这十万魏军原是元沐兰用来做疑兵的,吸引楚国方面的注意,掩护藏在邺城的主力。秘府已经查明来历,其中半数是征调各州郡的镇戍兵,还有半数从各姓世家、鲜卑贵族、诸胡部落里募来的私人部曲,勉强凑够十万之数,武器甲具马匹和粮草全部自备,沿途府县只提供少量的钱帛作为军饷,但兵部有令,作战的所有缴获可以自用,且允许在敌境自行补给——言外之意,烧杀抢掠皆可,抢得到,是你本事,军法不管。

    十万人的士气就这样被激起来,只是他们也不傻,都知道洛阳是最难啃的骨头,想先看看元沐兰能在豫州打到何等程度,走走停停歇歇,于前日刚到野王城。

    统军大将是抚军将军长孙昇,他是太尉长孙狄的胞弟,也是河内郡戍主长孙襄的父亲,从二品,仪同三司,身份尊贵。此次率领这支东拼西揍的杂牌军为元沐兰当助攻,成了,功劳不大,败了,跟着受罪,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圣命难违,只好赶鸭子上架,每日窝在中军大帐饮酒作乐,军务全交给左将军奚伏陵全权负责。

    不过奚伏陵出自奚氏,骑射双绝,十五岁前往六镇从军,从最底层的伍长做起,二十五岁成为正四品的左将军,倒也把军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军帅,前方传来战报,元将军正率兵南下攻打仓垣,我军是否要摆出渡河的姿态,威逼洛阳守军不敢妄动,以做策应?”

    长孙昇正抱着歌姬寻欢,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去找左将军,没大事别来烦我!”

    “是!”

    奚伏陵看过军报,沉吟一会,道:“派出斥候,严密监控洛阳的动静,旦有五十人以上的调动,立刻来报!”

    “将军,莫非岛夷还敢渡河来攻不成?”

    说话的是羯族人石昼,眼窝深,鼻梁尖,皮肤如同涂抹了白漆,只是天生短脚,眉眼丑陋,缩在六镇之一的怀朔镇混日头,这次响应朝廷号召,带了三百族人来投军,他心思活泛,又能言善辩,受到奚伏陵的重视,拔擢做了从七品的荡寇将军,带在身边参赞军机。

    “不得不防!”奚伏陵道:“徐佑用兵方正,惯常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碾压对手,其一举一动,尚在预料当中。可叶珉用兵奇正相合,变幻无端,我们十万大军据黄河北,是悬在楚人头上的利剑,徐佑要出兵仓垣,岂不怕腹背受敌?我料他会让叶珉负责洛阳防务,而叶珉前次胜了斛律提婆将军,壮了不少的胆气,定然轻蔑我军,或许真的敢渡河北上来攻……”

    石昼喜道:“那感情好!岛夷缩在洛阳坚城里不出来,倒是头疼几分,可胆敢渡河,我让他有来无回!”

    “别轻敌,楚人不是以前那么好欺负了,徐佑将大批投降的西凉兵卒编入行伍,这些人善射能骑,装备了楚人的精良甲械,实力不在我们之下。”

    “是!”

    石昼答应的乖巧,实则根本没把楚人放在眼里,只盘算着好生利用这次机会,多斩楚人的脑袋立军功。

    岛夷嘛,不仅是放在案板上只知道嚎哭的猪羊,还是写在策书上的功勋和富贵,他有预感,飞黄腾达之路,将从今日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各家落字

    鳊舟顺江而下,两岸崇峰耸立。

    偶有猿声。

    素衣女郎站在舟头,头戴幕篱,看不清样貌,江风轻柔的吹起了裙摆,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侧旁有个佝偻着腰背的老妪,声音如白毛风吹过冬雪皑皑的针叶林,让人不寒而栗:“女郎,把丘六颂陷入洛阳死地,该怎么向元光交代?”

    “我的弟子死得,元光的弟子死不得?”

    老妪叹了口气,道:“不一样的,元光毕竟是大宗师,真要惹恼了他,天下谁能不惧?”

    素衣女郎轻轻笑道:“元光善忍,又以国事为重,丘六颂为国事而死,他不会迁怒于人。”

    老妪又道:“那秀容公主呢?丘六颂是元光特意安排在公主身侧,危难时以策万全,我们从公主身边借来,在洛阳行那苦肉计,可若公主遇险,救之不及……”

    “沐兰修为三品巅峰,亲卫都是骁勇之辈,如果遇到刺客,等闲无人可伤,如果兵败如山,千军万马中,多一个丘六颂也于事无补。再者,调用丘六颂之前我给元光去了信,他虽没回复,但想来是默认的了。阙机,不必忧虑,此次行险,若能瞒过徐佑和秘府,一切都是值得的。”

    老妪名为素阙机,自幼抚养女郎长大,亲近非旁人可比,有些话只能她敢说,道:“若是瞒不过,导致洛阳之战大败,主上再怪罪下来……”

    素衣女郎笑了笑,道:“无非一死而已……”

    素阙机大惊,道:“鸾鸟,万万不可轻言死字……”

    原来眼前的素衣女郎才是真正的鸾鸟,死在洛阳的只是她的替身,虽说是替身,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小宗师,培养了近十年,付出了无数的精力和财力,身形、仪态、气场调 教的无不相似,聪慧果决,忠心耿耿,很多事务其实都由替身处理,鸾鸟很少过问,此次为了大计,不得不陨落在洛阳,对鸾鸟而言,也算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鸾鸟咯咯笑道:“阙机,死其实不可怕,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死而不得……”

    素阙机默然良久,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声道:“女郎此去鹤鸣山,有把握说服孙冠吗?”

    鸾鸟淡然道:“孙冠不需要我去说服,天下人都知道他要反,只是造反的时机选择而已。我去见他,会让他明白,现在造反,有大魏的支持和承认,对他和天师道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冀州。

    武邑郡遥遥在望,鸣篪司司主杨顺带着几名心腹扮作白乌商,先顺黄河东下,然后日夜兼程北上,累死了五匹骏马,终于在半个月后来到武邑郡阜城。

    入城之后,挑好落脚点,派了人出去打听,很快得到确切的消息,僧人法归现在金地寺为方丈,主要宣讲《弥勒经》三部,虽然不受统治者的支持,可于民众间享有极高的声望。凡是提到法归,皆不称其名,而是双手合什,虔诚的称之为大乘佛。

    等到入夜,杨顺入寺拜帖求见,说是江东的信众,不远万里,特来聆听大乘佛**。这引起了法归浓郁的兴趣,破例晚间出来见客。

    “郎君在江东,也曾听闻我大乘佛法吗?”法归三十岁许,国字脸,皮肤黝黑,身量高大,双目精光四射,可以看到僧袍包裹的肌肉,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浑不似平常看到的那些瘦弱僧人。

    杨顺笑道:“我家主人偶然从朋友处得闻大乘佛的经义,整日介的念念不忘,所以命我代为前来,以绢一千匹、钱一百万、粮五千石敬献佛前,聊表诚心。”

    “啊?”

    法归大喜过望,他欲起事反魏,正缺财物,这是妥妥的雪中送炭,忙道:“敢问贵主名讳?”

    杨顺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低声道:“大师看信便知。”

    信是朱智亲手所书,还有和法归约定好的暗记,别人做不得假。法归匆匆看完,立刻召来法彦和法惧,三人短暂磋商后,由法归回信一封,交给杨顺带回。

    这颗远在冀州的棋子就此落下,在恰当的时候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仓垣城。

    魏军真是在柳叔孙手里吃尽了苦头,继第一日受挫之后,第二日终于填满护城河,不再需要飞江作为渡河工具,进攻时前后的衔接也变得流畅起来,没有付出多大代价就冲到了城墙,谁知刚架起云梯,墙脚下不知何时挖好的地道口窜出炽烈的火苗,将十余云梯付之一炬,五百多条性命就这样葬身火海。

    魏军锐气尽失,无奈退却。

    第三日重整旗鼓,五名将军领了军令状,誓死破城。这次上下用命,形势大好,眼看要攻上城头,后方主力阵地的东北突然发出巨响,坍塌了大片,近千人掉入坑中,又有人高喊元瑜无道,祖灵雷罚云云,登时全军大乱。

    城门洞开,六百头黄牛头戴三尖刃刀,尾巴挂着浸了油的破布,点燃之后,如潮水而出,正在混乱中的魏军猝不及防,被火牛群冲乱了阵势,人仰马翻,首尾不能相顾,柳叔孙麾下猛将周日律率两千五百部曲 趁势冲杀,魏军仓皇后撤十里,还是由元沐兰领近卫反杀一波,亲手刀斩楚军冲在最前的六十多个悍卒,稳住了阵脚。

    战后清点,折损了三千人,而奋武将军梁翼微慌乱中坠马,被周日律追上砍了脑袋。这可是正四品下的高品阶武将,又是挂着开国县子爵位的贵人,死在沙场,对士气影响太大,善后也不是易事。

    第四日再次围城,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走路都不停的看着地面,生恐一脚踩空,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梁翼微的脑袋现在正挂在城头示众,谁也不想步了他的后尘。

    这日的战斗相当沉闷,柳叔孙在被围城之前,几乎把方圆数里内所有的树全给砍了,城内囤积了无数檑木,魏军出动了和城墙齐高的飞楼,只需把顶端连上城垛,藏在飞楼内的部曲就能直接顺着连板登上城头,减少了攀爬过程的伤亡,也能给守城方巨大的压力。

    可柳叔孙早有准备,看到飞楼后立刻命人往城墙上搭建巨木,凭空拔高了数丈,飞楼到了城墙前,高不成低不就,委屈的成了活靶子,很快被石头和火箭毁成了渣渣。

    魏军在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后,鸣金收兵!

    此战过后,元沐兰放弃了短时间内攻克仓垣的打算,开始在城外堆砌斜土坡,准备直接连到城头,然后可纵马入城决战。另外,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派人挖掘地道到城墙脚,再以柴薪焚之,烧塌城墙。再者命人上游筑堤,堵塞河道,欲断绝城内水源,或河水成势,也能倒灌淹城。

    但这些举措都非一两日之功,众将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无不心生去意,故而轮番进言,请元沐兰退兵,可是都被元沐兰严辞拒绝。

    有人来找穆梵,想请他出面说合,穆梵心知元沐兰的计划,攻打仓垣是假,诱徐佑出洛阳是真,打到这个地步,折损五六千人,足够让徐佑闻到血腥味,她怎么可能退兵?

    穆梵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又拖了两三日,终于得到了徐佑出兵的消息。

    “徐佑率十五万大军水路并进,预计后日午时可到仓垣城外五十里!”

    “敌将叶珉领两万赤枫军、周石亭领两万中军留守洛阳!”

    “敌将澹台斗星领两万中军前往滑台,欲断我退路。”

    接二连三的情报送到中军大帐,元沐兰不再犹疑,留两千精骑看住仓垣守军,让他们不敢出城,确保腹背无忧。再给李伯谦补充两千骑,命他堵住雍丘之敌,以防和仓垣形成联手之势,然后带剩余的四万人转道浚仪。

    临去之时,元沐兰策马来到阵前,道:“柳将军大才,元某领教,他日若南朝不能遂将军大志,可投来平城,我主定不吝公侯之赐!”

    敌人的器重,是对为将者最大的美誉,柳叔孙出现在城楼上,面对十倍之敌,九日夜的不眠不休,调兵遣将,应策定谋,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但他的精神依旧饱满如初,峨袍高帽,潇洒神俊,道:“多谢元将军,在下胸无大志,牧守一城,此生足矣。还望将军回禀尔主,有我一日在仓垣,仓垣不可克!”

    城头楚军尽情高呼,道:“将军一日在仓垣,仓垣不可克!将军一日在仓垣,仓垣不可克!”

    城下魏军人人失色,沮丧之意弥漫全军,元沐兰放声大笑,手取乌云射雁弓,胯下黑麒麟如电前驱,眨眼间逼近十余丈,三箭如流星,直冲城楼。

    咄!

    箭矢穿过柳叔孙的高帽,钉在了后面的匾额上。

    柳叔孙色变,知道元沐兰手下留情,能射中高帽,自然也能射中他的脑袋。

    楚军顿时失声!

    魏军欢呼起来,士气复振,元沐兰勒马缓缓回转,竟无一人敢射箭还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先胜一子

    抵达浚仪后,元沐兰下令,尽取城中百姓的食物和家畜,宰杀了数千头猪牛羊,通宵畅饮,犒赏三军,以扫尽仓垣受挫的颓气,激发士卒用命之心。

    至于百姓如何,会不会饿死,并没人放在心上。古往今来,若远征敌国,粮道千里,再强大的帝国也无法完全解决战时的后勤补给问题,只要允许士卒就粮于敌,必然会滋扰百姓,那些所谓的仁义,不过是史笔多春秋,为尊者讳而已。

    魏军由鲜卑人创立,显然配不上“仁义”这个称号,缺粮的时候,汉人百姓就是两脚羊,可以杀了充饥。而元沐兰治军算是出了名的严厉,这才勉强约束住部曲只取粮食,没有发生其他更恶性的事件。

    所以,控制住军队不滥杀,不烧屋,不辱妇人,不无底线的抢掠财物,就可称仁义之师!

    这是战争的真相。

    与这个时代的普遍存在相反,徐佑在钱塘练兵伊始,结合了现代意识,努力提高部曲的文化素养,再赋予其信仰和使命感,然后用监察司洗脑,建立公开透明的赏罚体系,完全可以做到令行禁止,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从精神层面,凌驾于整个时代之上。

    浚仪城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嬉戏声喝酒声争执声不绝于耳,城守府内却是反常的寂静,全副武装的卫士把守着各处要道,大堂里围着十几个将军,正中间站着元沐兰,盯着舆图,用弯刀的刀尖顺着汳水划过,道:“徐佑兵分两路,一路从汳水,乘舟船千艘,浩浩荡荡;一路从陆路而来,同样的旌旗蔽日,首尾不见。这两路定有一路为主力,一路为疑兵……”

    随军的外侯官道:“据白鹭查探,陆路有徐字帅旗,其麾下最善战的三都:虎耳都、拔山都和镇海都皆在,或许为主力……”

    虎威中郎将宴荔石道:“徐佑的近卫三都,除过虎耳都全是具装,组建以来,还未曾在战场展现战力,拔山都和镇海都无不战功赫赫,若这两都在陆路,那陆路定是主力。”

    “如果陆路真是主力,我军是否要在浚仪布阵,以逸待劳,等其远道而来,身心俱疲,再行交战?”直阁将军楼弥加说道。

    “楼将军所言甚是,敌军势大,不如先据城以守,耗其锐气,再择机克敌。”平漠将军贺落罗连番挫败,已对楚军心生惧意,往日的豪情抛却脑后,仿佛没有城墙为依托,身前后背都变得不安全起来。

    “平漠被吓破胆了!”骁骑将军尉迟信冷冷道:“徐佑手里有雷霆砲,守城无疑于等死,我军皆是骑兵,正该在浚仪周边数百里的平原上纵横来去,岂能缩在城池里,当那瓮中之鳖?”

    贺落罗被点名心思,面上挂不住,但骁骑将军位阶在他之上,尉迟信又深得皇帝的宠爱,以他的家世,尚不敢开罪,强压住怒意,笑道:“那感情好,请骁骑将军率兵马前去破敌,若能战而胜之,我愿以美姬三千人、牛羊十万只、锦缎百匹作为酬功!”

    尉迟信凛然不惧,哼道:“备妥你的赌注,等此战结束,我自去贵府取来!”

    “好,若你不胜呢?”

    “若不胜,我着妇人衣,给你端水洗脚!”

    听到这,旁边打瞌睡的平南将军贺拔允也来了兴致,道:“好,我给你们当个中人,谁要是事后不认账,我可不依。”

    有这位热心肠的老将军拍胸口,这赌约算是成了,不管是尉迟信还是贺落罗,谁也不敢赖账。但对鲜卑贵族而言,穿女装无疑是奇耻大辱,除了死,别无他法,所以尉迟信的赌注,其实是他的性命!

    两人的争执只是小插曲,议事还在继续,龙威中郎将李冲道:“舟船行进快,水路当比陆路先抵达浚仪,我以为还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汳水南岸……”

    穆梵表示赞同,道:“兵法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徐佑多狡诈,主力未必在陆路。”

    “正是!徐佑知晓我军粮草匮乏,急于决战,若真的以为陆路是主力,迎击而去,可结果水路却是主力,被他绕到后侧,那时腹背受敌,必定大败。”李冲也是北魏六镇的名将,和穆梵惺惺相惜,交情一向不错,听得他支持,立刻思路清晰的说道。

    元沐兰静听众将争执,过了一会,道:“之前占领浚仪后,我在汳水上游命人以铁锁横江,又在河底多竖木桩,足可阻挡楚军水师舟船。既断其一路,则不如趁此良机,集中兵力攻其另一路,然后再杀个回马枪……”

    穆梵眼睛发亮,道:“徐佑自恃兵众,想要聚歼我军,故而分兵来攻,我正好各个击破!”他又献计道:“不过,幽都军战船高大,尤善水战,仅以铁链和木桩,怕是阻碍不了太久。我觉得可以多多搜集一些破旧的船只,凿空中部,套在木桩上,层层叠叠,沉入汳水里,再用牛车的木轮连上铁链缠绕其身……”

    “妙计!”

    元沐兰当即采纳,命人即刻执行,道:“浚仪城四周多水道,不利于我大军展开,故而,与楚军决战的地点,我选在这里!”弯刀从舆图上划向西,轻轻的点了点某个地方。

    众人齐齐望过去,那里是中牟!

    中牟从春秋战国时就是百战之地,鲁宣公会诸侯于此,秦公孙壮伐郑于此,刘邦败秦将于此,曹操袁绍大战于此。

    选中牟为决战之地,是元沐兰深思熟虑的结果,她的双目若一泓清水,却又透着逼人的寒气,凡是被她目光扫过的人,无不瞬间站直身子,屏住呼吸,静听军令。

    “贺落罗,由你率两千人,驻守汳水南岸的云门渡口,如遇敌船,所部尽没之前,不许后退半步。如若能阻敌两日,我为你请功!”

    贺落罗的后脖颈冒出凉气,阻敌两日,不死不退,其中的凶险,想想就可怕,口中丝毫不敢迟疑,大声道:“遵令!”

    “尉迟信,由你率两千人,趁夜悄悄出城,马不歇鞍人不解甲,遇到楚军前锋可寻找战机,若取小胜,随后诈退!”

    “遵令!”

    “李冲,由你率五千人务必赶在天亮之前抵达中牟县西北的芦庄,于两侧高岗埋伏,若遇尉迟信败兵,不要露面接应,放他过去后,然后吃掉楚军的追兵!

    “遵令!”

    “楚军初战失利,不明情况,定然不敢冒进,你二人携手,抓紧时间在芦庄安营扎寨,静等我主力赶至。”

    李冲、尉迟信同时抱拳,道:“遵令!”

    “贺拔允!”

    “老将在!”

    “拜托老叔留守浚仪,支应粮草,看好我军这条退路!”

    “军帅放心,只管去宰杀岛夷,浚仪城有我坐镇,万事无忧!”

    元沐兰的目光从昂首期待的独孤平身上掠过,道:

    “宴荔石!”

    “节下在!”

    “楼弥加!”

    “节下在!”

    “你二人随我左右,天亮之后,兵发中牟!”

    “遵令!”

    独孤平傻眼,忙道:“军帅,我呢?”

    元沐兰故作沉吟,道:“独孤将军上次小败于楚军,若是没有做好再次交战的准备,可留在城里暂歇……”

    独孤平血气上涌,嘴唇几乎要咬破,拔刀割掉袍摆,愤然道:“请军帅给我三千人,此战若不首功破敌,愿死在阵前!”

    “好!”所谓请将不如激将,独孤平素来骁勇,再有死战的志气,正如利刃出鞘,无往不胜!

    “我给不了你三千人,只给你一千精骑,你如此如此……”

    时近子夜,星垂平野,成片成片的乌鸦群栖于道左的枯树林里,不停的呱呱鸣叫,给这块荒芜的土地平添了几分凄凉和旷远。

    绵延数十里的火把出现在视野当中,犹如全身着了火的土龙,蜿蜒曲折的往东方行进着,似乎可以吞噬挡在身前的万物。

    当头的是明敬率领的前锋军,他勒马停在队伍旁,眉头紧皱,派出去的八名斥候应该每隔半个时辰回报一次,可到现在已经延误了半刻钟。翠羽军军法森严,绝不可能是因为惫懒和散漫导致,那,会不会是遇敌了呢?

    但是,两个时辰前还接到从浚仪传来的情报,元沐兰搜刮满城,正在大酒大肉犒赏三军,瞧她的意图,是想以逸待劳,和楚军在浚仪决战,估计不会冒险。

    明敬决定再等等。

    正在这时,听到前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不一会有部曲扶着浑身是血的斥候过来,他身上中了五箭,箭箭穿透胸甲,生机早该断绝,不知用何等的意志坚持着回到了军中。

    “将……军,敌……敌袭!”

    话音未落,溘然长绝,明敬拔刀,厉声道:“布阵!”

    过了大概一刻钟,轰隆声中,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的颤抖,黑暗里响起恶鬼的咆哮,无数箭矢毒蛇般袭来。幸好提前得到了示警,明敬军布了圆阵,两侧立起了巨盾,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敌军也不恋战,三轮箭雨射过,又作势冲杀,见楚军阵势不乱,则掉头离去。

    然而有这样一支来去如风的敌人环伺,夜晚行军变得太危险,明敬派人往后方请示,是否就地扎营,等天明再继续行进。

    后方接到奏报,何濡谏言道:“元沐兰派骑兵滋扰,正是要拖慢大军的行程,敌人想让我们做的事,那就一定不要做。”

    徐佑点头,道:“告诉明敬,注意警戒,不得迟延,前锋必须在天明之前占领中牟!”

    尉迟信将骑兵用到了极致,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堪称神出鬼没,每战都不贪恋,不管有没有斩获,一触即走,大大的拖住了楚军的脚步。

    不过经连番交手,楚军也摸清了这股敌人的底细,估算尉迟信的兵力只有两三千,徐佑遂命全常翼率所部五千骑兵前往驱逐,参军司给全常翼的命令说的清楚明白,驱离二十里即可,不必追赶。

    谁想双方刚一交兵,尉迟信大败,率部狂逃。全常翼曾在滑台战场以近乎无伤的代价全歼独孤平部,虽表面上谦恭节制,可内心深处对魏军的战斗力颇为不屑,此次又是这般轻易的赢了先手,猛然窜起再立大功的念头,竟置参军司的军令于不顾,跟着追了上去。

    反正军令说的是驱离二十里,天黑如墨,哪里分得清是二十里还是五十里?只要砍了敌军将领的人头,难道还能因为大胜而获罪不成?

    骑兵速度何等之快,一追一逐,很快到了芦庄,全常翼察觉到魏军逐渐慢了下来,显然是战马跑不动了。这也在情理之中,魏军滋扰了几个时辰,无论是战马还是骑士都没有得到休息,他这方则是养精蓄锐,高下立判。

    “凉马”!

    “无敌!”

    这是以前西凉大马冲锋时的口号,归降楚国后,徐佑允许他们保留。全常翼一马当先,衔尾冲上去刚要大快朵颐,突然从两翼冲出来密集的骑兵,人马如龙,一眼望不到边际。

    “中计!撤,快撤!”

    全常翼大惊,勒马欲回转,已来不及了,瞬间被人潮淹没,他勉强杀了几人,后心剧痛,马槊透胸而出,耳中听到一人大喊:

    “杀尔者,尉迟信是也!”

第一百四十八章 潜入侦查

    全常翼战死,五千精锐骑兵只逃回来一千两百多人,可谓惨败!

    幸好,这是在徐佑麾下,军法没有那么严苛,权责分明,每个人只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要是以往在西凉的时候,主将战死,所有逃回来的部曲都得陪葬,造成的后果就是部曲们要么死战,要么就地投降。

    可对徐佑和楚国而言,每一个见过血的老兵都弥足珍贵,将帅无能,不该由他们来承担罪责,所以哪怕战败,逃跑和投降的士兵也只有极其少数,少的可以忽略不计。

    明敬得知战况,迅速前移,收拢了败兵,并摆开阵势,以严明的军纪和攻守兼备的姿态,逼退了试图趁乱扩大战果的尉迟信和李冲,然后在距离芦庄二十里外的雁鸣湖旁就地驻扎,一边把斥候成队成队的撒出去,一边等待主力赶到会合。

    到了巳时末,远处旌旗蔽日,尘土飞扬,人如虫蚁,蜿蜒行进,楚军主力终于抵达雁鸣湖,徐佑把中军节堂挪到了明敬的前军大帐里,随即召开紧急军议。

    由于魏军的斥候在野外占据了绝对上风,明敬撒出去的斥候经过小半夜的对冲和折损,已无力掌控战场态势,截止目前,只搞到了敌人的番号,具体兵力部署,一无所知。

    “尉迟信,从三品上的骁骑将军,身出名门,鲜卑贵戚,对上冷傲,对下暴躁,酷爱鞭打士卒。不过,多年前高阳王元兴在并州叛乱,他仅带了五百骑就冲垮了元兴的六万大军,并阵斩元兴首级,声名显赫天下。此战中,他左冲右突,一共被射死了五匹马,故又称五马将军!”

    冬至对元沐兰手下的名将如数家珍,道:“尉迟信骁勇,用兵却很谨慎,不似独孤平那么的鲁莽,很难对付。”

    徐佑斜靠着白虎椅,右手食指无意义的轻叩腿侧,道:“李冲呢?”

    “李冲,从三品中的龙威中郎将,出身关陇世家,自幼随父在平城长大,灵敏聪慧,文武双全。后被元光征召为幕府主簿,出征边镇,有绥边之略,决胜之奇,累功至中郎将。其人谦逊,知进退,在六镇时,每遇诸将,皆避让道左,等对方车马走过才肯继续上路,战时敢于担重任去攻坚克难,战后论功,却又躲到一旁,找都找不到,北朝人戏之为木鸡中郎”

    木鸡,取呆若木鸡之意,这是讥笑李冲只知道拼命,不知道争功,呆傻如木鸡一般。

    冬至强调道:“大家千万别被这个称号给骗了,李冲非但不呆不蠢,反而很得魏军中下层士卒的爱戴,比起尉迟信更难对付。”

    听完冬至的介绍,帐内众人鸦雀无声,大家心里明白这次遇到了劲敌,全常翼也是西凉名将,结果命丧于此役,可知对手多么的厉害。

    然而这并不出乎意料,北魏之强大,百余年来已经得到了无数次的证明,真正称得上名将如雨,兵强马壮,是一头雄踞北方的猛虎。

    哪怕现在是这头老虎最虚弱的时候,可当它亮出獠牙和利爪的时候,无论是谁,照样得付出血的代价。

    “都议议吧!”徐佑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

    何濡道:“参军司以为,不应在芦庄耗时太久,应当即可发起强攻,等打下芦庄再埋锅造饭。尉迟信和李冲的兵力合计不会超过万数,虽观其旗幡,算其规制,或多达数万,但我料他是虚张声势,故布疑兵而已,否则也不会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战局里,放跑了一千二百多人。以我兵力足可对敌成碾压之态,可击溃或聚歼其大部,占领芦庄,然后再探明敌情,决定是否进攻中牟。”

    徐佑点点头,望向谭卓,道:“司马府怎么说?”

    谭卓道:“我赞同祭酒的意见!十万大军在此,若和敌人对峙,安营也非旦夕之功,徒费时日,不如正面压过去,以我兵力,当稳操胜券。”

    司马和祭酒的意见相同,几乎就代表着确认了作战方案,徐佑沉吟片刻,又问檀孝祖,道:“你看呢?”

    檀孝祖道:“兵力自是我军占据绝对优势,但是有一点,中牟的地势不可不虑……”

    中牟长年受黄河和鸿沟水的冲积,境内岗、洼相间,地貌多变,整体俯瞰的话,西部高东部低,南北高中部低,如同倾斜的牛槽,形成一条扇形的巨大撕裂带。而芦庄就处在这个扇形撕裂带的交叉点,突破芦庄,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冲积平原,便于楚军的大兵团展开,当然,也便于魏军的骑兵纵横,双方优势互相抵消。可若是被堵在芦庄,就像是添油战术,每次可以用在前线的兵力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并要随时防备魏军骑兵的侧翼突袭,那就对楚军大大的不利。

    檀孝祖的意思,其实和谭卓、何濡一样,也是要尽快击溃芦庄之敌,但正因为芦庄的地形太过重要,元沐兰不会轻易放弃,己方得做好攻坚的心理准备,不能觉得兵力占优就会必胜——骄兵必败,全常翼的死,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好,大家都认可要速战,可正如檀将军所说,速战,未必能速决!”徐佑目光平静,修长的身形哪怕是坐着,也仿佛如山如岳的巍峨,道:“元沐兰是知兵的人,芦庄这样的要地,既然抢先一步占了下来,就不会再松口吐出去。而我们除了知道对方两个番号之外,兵力、军种、营防以及其余各种布置全都晦涩不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不知敌,又如何破敌?”

    元沐兰用声势浩大的全城犒赏欺骗了楚国细作的眼睛和耳朵,从而遮掩了尉迟信和李冲的行动,完美的完成了战术意图。

    这是敌人情报工作的胜利,现在,需要秘府做出相应的答卷,冬至颇感压力,但还是义无反顾的道:“给我一个时辰!”

    徐佑相信冬至可以完成任务,他站了起来,沉声道:“我们先前吃了大亏,全将军壮烈殉国,这给我,也给你们提了个醒: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战场上轻视任何人!”

    众将齐声称是,无不肃然。自西征以来,连番的胜利确实有些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尤其这次和魏军决战,十五万对五万,兵力三倍之优,军械器甲粮草充沛,水路陆路天时地利,哪怕再小心翼翼的人,也难免开始得意起来。

    全常翼的死,却如一盆冷水浇到了所有人的脸上和心里,把刚刚浮起的骄傲和自满用近乎残酷的方式熄灭,重新冷静的审视自己。

    “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歇息,可解甲,准备午膳,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杀敌嘛。一个时辰之后,等秘府拿到情报,再来商议!”

    全军解甲当然是个不大不小小的陷阱,徐佑想试试看,能否引尉迟信或李冲出战,所以外松内紧,看似大批大批的部曲解了甲胄,席地而坐,乱糟糟的等着开饭,实则在某些不易被斥候看到的地方,正有两万蓄势待发的精锐悍卒,呲着牙准备吞噬敢犯之敌。

    从兵法而言,这其实是最利于骑兵进攻的好时机,没有披甲,没有列阵,捧着饭碗而不是刀枪的步兵根本就是抹了肉酱的大饼,怎么看怎么鲜嫩可口,然而谨慎的尉迟信和稳重的李冲都没有上当,魏军方向毫无动静。

    凶狠且多疑,勇猛却不急进,

    很有点名将那味了!

    “再说一次,你叫什么?”

    帐内,冬至望着眼前威武雄壮的男子,露出相当满意的神色——跟男女的对眼无关,纯粹是接近牛马市里挑牲口的那种感觉。

    “奚举,现为七品下的荡难将军,随侍虎威中郎将宴荔石左右,奉命来营内巡视。”

    这人真名叫成鹿会,西凉羯族,原属冥蝶司,六品修为,擅长隐匿、刺探,懂七种不同民族的语言,且口音纯正,长相不用多提,典型的胡人风格,棱角分明,大眼高鼻,难得的是气质,北魏荡难将军的戎服罩在身上,手按刀柄,眼神坚毅,真是比魏人还像魏人。

    “将军可有手令?”

    “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敢找耶耶要手令?嗯?知道耶耶的奚字怎么写吗,不想活了是不是?”

    成鹿会眼睛瞪的像牛铃,跋扈的样发自骨头里似的,连喷出的唾沫星子都代表着对演技的尊重和认可。

    冬至忍不住鼓掌,道:“好!”

    接下来就是细节方面的考究了,给这个人物安排身份背景,未必真用得上,是为了以防万一,若遇到那不开眼的追问,可暂且拖延,然后寻机脱身。

    又折腾了半刻钟,成鹿会骑马离营,从旁边的高岗、洼地和密林里绕了过去,然后用了大半个时辰接近魏军驻扎地的右后方,远远看到蔡河旁有几十个役夫正在用木桶汲水,彼此间还在撩水嬉戏,顿时心生一计,纵马来到跟前,趾高气扬的道:“你们是谁人麾下,怎敢擅自出来玩闹?”

    那役夫头人也不知认不认得荡难将军的戎服,慌忙跪下磕头,回道:“小人是骁骑将军营里的,奉上头的令,让我等来河里取水,准备生火造反,并非玩闹!”

    成鹿会手里的马鞭猛的抽了过去,骂道:“我亲眼看到还能作假?说,今日口令!”

    役夫头人不敢躲避,肩头挨了一鞭,痛的脸都扭曲,道:“白龙!”

    “还真是尉迟兄营里的……”成鹿会冷哼道:“看在我兄的面上,放过你们一遭,赶紧取水回营,别在这玩闹!”

    “是是是!”

    众役夫不敢多说,埋头取水,成鹿会夹了马腹,离开了河道,先就地弃了马,由它自去吃草,悄无声息的从不起眼的地方钻过栅栏入了魏军大营,咳嗽两声,从帐篷后转出,刚好迎头走过来一队巡逻兵,他先发制人,道:“白龙!”

    站在队伍前列的伍长回道:“离水!”

    成鹿会点点头,扬长而去,他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把魏军的营盘转了个遍,连厕所的死角都没放过,期间还把两个因吃饭问题发生争执的兵卒各抽了五六鞭子。等军情摸得七七八八,偶然听说尉迟信被李冲请去开会,直到现在还没回来,突然动了点特别的念头:

    尉迟信的大帐他早看到了,由于是吃饭的时候,门口只有两名士兵站岗,其中一名正在夹腿,显然等不及轮班的来替就得尿了裤子,另一个抱着长枪被秋日的暖阳晒的昏昏欲睡。

    或许,真的有机会……

    成鹿会慢慢接近,眼睛微微一亮。

    机会总是垂青那些不安分的人!

    士兵顶不住了,跑去厕池解决,另一个也终于微微合上了眼睛,突然感觉刮了阵风,他又睁开,两边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嘴巴嘀咕了两句,眼睑又开始慢慢的打架。

    又是风起,士兵警觉的再次睁眼,只看到那位好像出身奚家的荡难将军威风凛凛的背影!

    (东西魏的沙苑之战,西魏的达奚武就是这样混进了东魏大营,转了一圈安然无恙的离开……)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拔营

    成鹿会无惊无险的回到了楚军大营,算算来去的用时,差不多正好一个时辰。冬至带着他来到节帐,徐佑召集众将,由成鹿会详细禀告了此番查探到的军情。

    结果他一开口,内容之详尽,涉及之广泛,推进之深入,都堪称谍报人员的教科书!

    谭卓夸道:“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冬至司主,你们秘府这次可立了大功!”

    曹擎听得匪夷所思,就这么冒充敌将混进去,还抽了敌人几鞭子,然后囫囵整的回来了?出于老成持重的考虑,问道:“你可有凭据吗?”

    檀孝祖皱眉道:“曹将军,秘府行事向来严谨,这点,我是敢作保的!”他其实是为了曹擎好,怕他言语不慎,得罪了秘府,毕竟人家舍生忘死深入敌营,你却在这里质疑真假,实在说不过去。詹文君又远在金陵,冬至手里的权力大的惊人,惹恼了这位司主,后患无穷。

    冬至笑道:“曹将军问的是!成鹿会,你的凭据呢?”

    成鹿会献上一物,道:“这是从尉迟信的大帐里偷来的玉杯,足可为凭!”

    鉴定古玩意是庾腾这样的世家子的专长,他接过来瞧了瞧,笑道:“是好东西,温润生光,菁华内敛,应该整日放在手里把玩,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尉迟信的……”

    其实大家都已经相信了,在这个玉石比黄金还奇缺的时代,能够拥有这样精美的玉杯,除了尉迟信这样的鲜卑贵戚和统军大将,还能有谁?

    “去把楼祛疾请来!”

    徐佑对秘府和冬至的工作自然是百分百的支持和信任,但是有人提出来疑问,还是彻底搞清楚的好。

    楼祛疾被俘后享受了很好的战俘待遇,没被拷打,也没被虐待,徐佑吃什么喝什么,他就吃什么喝什么,有时候想念故乡的味道,还得让厨子给他整点北魏的土特色。

    唯一可能不太舒服的是,他的位置必须跟着徐佑移动,这大半年从豫州到洛州再到关中,然后再回到洛州,颠簸千里,飘忽不定。

    接过玉杯,只看一眼,楼祛疾道:“这是尉迟信的宝贝,当年他大败元兴叛军,主上高兴,特意赏他的,据说是曹植在洛水畔作洛神赋时用来饮过酒,整日介的吹嘘,如厕都舍不得放下来……”

    古玩这行水深,原来从这时候就开始流行讲故事了,连皇帝都不能免俗。徐佑笑了笑,道:“既然确认了情报无误,大家议议,该如何破敌?”

    楼祛疾很懂事,低头想要离开,徐佑叫住了他,道:“楼兄留下吧,也帮忙出出主意。”

    楼祛疾没有拒绝的勇气,屁股挨着椅子,坐在徐佑左侧的上首,打定主意绝不发一言。

    弥婆触最是善守,精通古往今来各种样式的营图,率先说道:“以秘府探明的营图来看,安营的手法极为高超,以乾定天门,以坤定人门,以巽定地户,以艮定鬼路,开四仲,阖四维,筑成太白阵。此阵主杀伐,变幻无端,太白星出而天下秋,草木凋零,正如军威所向,谁能抗衡?”

    檀孝祖若有所思,道:“弥将军的意思,魏军非是为死守,而是故意诱我来攻!”

    弥婆触谦卑的道:“节下不敢妄言,但以营图观之,八门之内,锋芒四溅,这样的锐气含而不吐,该是做好了应对我军强攻的准备……”

    谭卓抚须道:“尉迟信和李冲兵少,当守营为上,但他们皆率骑兵,又不甘坐困死守一隅,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以太白阵结营,攻守兼备,弥将军的推断合乎常理。”

    左彣接过话道:“敌情已经明朗,魏军的芦庄大营共有七千到八千的兵力,营内布置也都搞清楚了,只是元沐兰的主力到了中牟,随时可往芦庄支援接应。大将军,时不我待,哪怕强攻,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尽早拿下芦庄为好。”

    何濡和其他将领也都是相同的意见,两军对垒,归根结底还是要比拼实力,对方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轻易不会中计,那只有刀兵相见,用实力来决定胜负!

    徐佑从谏如流,旋即升高台,宣谕全军,他缓缓拔刀,午后的昏光从背后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英俊如斧刻的侧脸在光与影的闪烁里透着不可言状的独特魅力,坚毅、沉稳又清越的嗓音仿佛神圣的造物主在耳边道;“主上授我节杖,统御中外,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惟愿诸君锐铁石之心,凛风霜之气,此战,有我无敌,大楚必胜!”

    旗纛旄麾,飞扬晻蔼,山呼海啸,人人振奋,雷鸣般的吼声荡出数十里,道:“大楚必胜!”

    一个时辰后,明敬率前锋两万人逼近芦庄,以凌厉无比、毕其功于一日的姿态,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发起疯狂进攻。

    何濡深明易理,欲破此太白营阵,东南和西北正是最好的切入点!

    楚军首先面对的是成排的鹿砦和拒马,五百斧兵披重甲上前,靠着己方弓弩手的远程火力压制,用斧头劈开鹿砦,再用绳索套住拒马,拉到旁边丢弃成堆,很快就开辟出足够后续部曲通过的道路。

    由于事先探查的军情太过详尽,明敬准备充足,只伤亡了三十多人,算是不错的开局。

    而宽一丈五、深一丈的壕沟构成了第二道防线,只见令旗挥舞,两千步卒举着圆木盾,背着装满了土的袋子,冒着敌人奇准无比的箭矢,再付出了两百多条性命之后,终于把沟壑填平,归整如初。

    两千人分批次上前,还得填土作业,盾牌不能完全遮蔽住身体,何况魏人大多自幼练习弓箭,箭矢总是很刁钻的从转瞬即逝的缝隙里穿过他们的眼睛和胸腹,如同绚丽又残忍的巫法,没有漫天箭雨式的随缘散射,而是开弓必有回报的点射,造成的伤亡根本无法避免。

    第三道防线,是用刀车和栅栏围起来的高高的寨墙,明晃晃的刀刃出于墙外,密集又无规则,像是开了背的刺猬,让人无处下手。

    墙内又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各站刀兵、枪兵、弓弩兵,刀兵居于下,用来砍断攀爬的竹梯和飞爪,枪兵居于中,透过栅栏的缝隙刺向敌人的各个要害,弓弩兵居于上,先射箭射弩,等敌人爬上墙头,立刻换成杀伤力巨大的铁骨朵,死命的抡和砸,一下就能捶倒一片,哗啦啦的如同头屑似的掉落。

    另外,营内每五十步造一战楼,或五层,或七层,楼上可驻二十至一百名不等的弓箭手,既能随时瞭望敌情,为主将决策提供参考,也可为前方的袍泽提供强有力的火力支援——他们居高临下,还成夹角,这种立体式的防御,能对敌人构成极大极大的压力。

    到了这地步,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拿人命去填。勇猛无畏的楚军对得起任何美誉,短短半个时辰,鲜血染红了长达数里的栅栏,顺着木头竿子慢慢的浸入泥土,伸出墙外的刀刃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切割中变得老钝,透过栅栏刺进胸口的长枪卡在硬骨头缝里,还没来得及拔出,被那满脸污迹的年轻人狞笑着砍断了枪杆,再用力前扑,手里的刀同样刺入了敌人的心窝子。

    稍前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成了垫在脚下的尸体,然而腥红的眼睛透出的不屈和炽烈,燃烧了从校尉到军侯再到兵卒的所有参战人员的热血。

    杀!

    他们的意志和骨头一样硬!

    胜利属于大楚!

    “军主,营门破了!”

    明敬等的就是此刻,万钧弩拉开距离,经过多轮对射,清光了东南方向营门两侧战楼的弓箭手,再用重装步兵护着两侧,靠冲车撞开了营门。

    不过,太白营阵以中军为主营,周围共分十七营,成六花状排列,每营都用辎重车和木栅栏围着,中间的甬道弯曲狭窄,五人不能并肩。

    “命包左突进去,破敌内营一到两座,站住阵脚,所部五百人,不得后退一步!”

    令旗挥舞,左三上四,赫然前指,明确无误的传达了明敬的军令,刚刚撞开营门的包左立刻大声喊道:“破凉都,随我冲!”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都监吕正,两人从当初的徐州之战结识,三年来随翠羽军历经多次大战,全靠着斩首立功,从普通的无名小卒当上了五百重装枪兵都的都尉。并因为在长安城外顶住了西凉大马将近一千骑兵的冲锋,战后被授予了破凉都的旗号。

    这是莫大的荣誉,包左以下,皆愿以性命守卫!

    刚进营内,甬道两侧高处数百支长枪刺了过来,只是重甲护身,提防在前,战果并不显著。包左根本不闪躲,他是百战老兵,眼光毒辣,任由枪尖刺中肩头,不管是枪杆的硬度还是枪尖的锐度,都远远不能和楚军的装备相媲美,非但没有破甲,反而从中咯嘣折断,他挺枪上刺,手腕用力,顿时挑飞了一人。

    就这样冒着枪林,稳步推进,即将抵达甬道尽头,两架床弩赫然入目,包左大惊,后退的命令还没到嘴边,耳边听到弓弦铮鸣,两支巨大的弩箭如犁庭扫穴,迅捷又霸蛮的贯穿了五十多人,彻底打乱了楚军的阵型。

    这种自汉代以来就广泛应用于战场的老式床弩由于准度的不可靠性,除了放在城头壮胆以外,其实并无太大用途,和楚军的三弓床弩比,简直是星光之于月华,可在此时此刻,地形和距离的制约,让它重新焕发了死神的力量。

    挡者披靡!

    两侧的长枪趁机乱捅,顷刻间又死伤了三十多人,包左侥幸躲过了床弩的洗礼,刚准备趁敌人装换箭矢的机会,率领众人冲过去,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百名手持弩机的魏军出现在甬道口,分站左右,成前后五排,冰冷的箭尖闪耀着萧杀的光芒,瞬时如蝗而至。

    “举盾,举盾!”

    多面革盾竖起,咄咄咄的撞击声仿佛敲打在包左的心坎,他的双目透着不甘和怒火,弩机力度不足,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阻止他们冲锋,给那两架床弩重新装填争取时间,一旦再次发射,手下这帮好男儿怕是一个也逃不出去。

    明敬的军令,让破凉都不得后退一步,如果抗命,下场不言而喻。

    他不怕死,但是,破凉都身披最昂贵的重甲,承担最重要的任务,面对最大的凶险,无意义的全死在这,才是真正的不负责!

    “退!退出去!”

    包左毅然决定后撤。

    吕正在他身侧,左手擎盾,右手挺枪刺入一名敌人的脖子,前胸同时中枪,枪尖入内三寸,不致命,但也伤的不轻,可他浑不当回事,沉声道:“我附议!”

    都监附议,说明监察司和军方将领站在一起,事后划分责任,两人同罪!

    最终,破凉都死伤一百五十多人,无奈退出了营门,明敬没能把到手的优势扩大,其他地方也没能成功打开缺口。双方从午后厮杀到了黄昏,正当战局胶着之时,魏军的两千骑兵突然绕过答应后方,出现在楚军的左翼,数百匹骏马后面特意挂了树枝,纵横疾驰间,方圆十里,烟尘四起,只听到马蹄阵阵如雷,却看不清楚具体的动静。

    这是魏军轻骑进攻时常用的伎俩,可以给交战的敌人制造严重的恐慌和心理压力,然后静静的寻觅战机,只要对方的阵型有刹那的混乱,就能趁势冲入,然后凿穿、分割、包围,一口一口的吃掉!

    明敬早等着他们,左翼始终没动的枪盾兵拉开防线,守得纹丝不动,魏骑接连两次抵近又驰离,始终找不到破绽,只好和防线后的弓兵方阵对射了两轮,射程又占不到便宜,竟策马往西而去。

    西边,可是徐佑的中军!

    明敬冷笑,他知道魏军打的如意算盘,可还是下令位于后方的预备队过去拦阻。三千人的预备队紧急出动,有的快,有的慢,还有的撞到一起,出现了开战至今唯一一次的大混乱。

    魏骑突然转向掉头,杀了个回马枪,领军的尉迟信眼睛里发着兴奋的红光,这真是天赐良机,只要从后方冲入阵内,就能截断敌人的前后军,然后趁乱直插帅旗所在,斩了明敬,这一战将大获全胜。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不是缺水,而是渴望鲜血的味道!

第一百五十章 对峙

    对付骑兵,除了骑兵和步阵之外,还有陷骑之法!

    《翠微先生北征录》中记录的陷骑六法,徐佑在全盘吸收后又进行二次创作,去芜存菁,更加致命!

    其一为伏枪,用火炼竹枪斜埋成列埋在地中,用竹圈束住枪头,上面覆盖茅草隐蔽,挽枪竹圈上系有提头索,当提头索被马踏中后拽去挽枪竹圈,竹枪弹起林立,起地三尺,贼马无不中伤。

    这么短的距离,呼吸可至,魏骑甚至来不及射箭,直接拔出了骑枪,上身低伏,后背的傍牌可以挡住从天而落的箭矢,冷风灌入耳朵,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能看着敌人的脸从虚无到逐渐的清晰。

    还有一百二十米!

    嘶!

    胯下的骏马突然失蹄,地上弹起成排连片的竹枪,噗嗤噗嗤的刺入马腹,数百名骑士由于惯性凌空飞起,又翻转着往前方落下,就算没摔死也得重伤。

    然而撤退已经来不及了,速度到达了顶峰,这时候强行转向只能死得更快,尉迟信面对危机显得异常冷静,楚军未时方抵达战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后方布置陷阱,这伏枪阵应该是双方之间仅有的阻碍了。

    越过去,还在慌乱的岛夷们就是马蹄下哀哭的亡魂!

    可是,谁能想到,前方是坑!

    真的坑!

    伏枪被最前面的倒霉蛋们砸成了碎竹子,构不成太大的威胁,紧跟在后的北魏骑士们展现了精湛的控马技巧,双脚猛夹马腹,凌空跃起,堪堪飞过伏枪阵的范围。

    人如虎,马如龙,

    完美落地!

    然后,人仰马翻,场景重现。

    伏枪阵的后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马筒。

    何谓马筒,在地上挖深一尺、阔三寸的陷坑,内置攒锥,当马蹄被陷,则以攒锥刺伤其蹄踵。

    这是陷骑法之二。

    楚军阵内鼓声大作!

    那看似乱成无头苍蝇的后军预备队听到鼓声,以匪夷所思的高效率重新排列成改良自战国孙膑的云阵,一伏二蹲三站立,每人手持着黑色涂装的万钧弩,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润泽,又如同恶龙张开的双目,盯着眼前的猎物,让人不寒而栗。

    乍一看,这云阵蜿蜒横断,正面拉开千余步,似乎没什么章法,实则将火力线堆到最大,且有足够的纵深和夹角,再用三段击保证火力不间断输出。

    所以兵法云:陷骑者无出于弩!

    可是想要做到如此的行云流水,没有战前千锤百炼的残酷训练,没有后世科学有效的列阵方法,没有形成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的本能,再精锐的部曲也很难在爆发混乱之后凝聚成阵。

    说句不好听的,一旦乱起,人心惶惶,屯长找不到什长,什长找不到伍长,伍长找不到自家的士卒,喊破了嗓子别人也听不见,怎么可能短时间内准确无误的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尉迟信终于色变!

    随着赤红色的令旗挥动,万钧连弩那冷酷的机括滑动声吹响了收割果实的号角,仿佛无数凶猛的巨兽呼啸而出,刹那间遮蔽了天地间的视野,狠狠的和那些奔腾的骏马迎面撞击,破甲箭以无比强大的杀伤力,洞穿了所有人的甲胄,喷射的血柱染红了翻腾的尘烟,肉眼可见的,从来耀武扬威的骑兵组成的锋矢阵,头和两翼被打的凹陷了进去,像是无头的大雁,发出无助的哀鸣。

    “撤!”

    哪怕心在滴血,满腔郁愤,尉迟信也只能面对现实,率领尚存的八百多骑脱离了战场,仓皇东遁。

    明敬手里没有骑兵,根本无力追赶,目送尉迟信远去,脸上并无胜敌的笑意。

    他的任务是攻陷芦庄大营,然而鏖战半日,始终无法得手。眼看着天色渐暗,地处平原,无险可守,若敌人趁夜黑偷袭,防不胜防,果断的鸣金收兵,等徐佑主力抵达后,择稳妥处安营修整。

    当夜,节堂军议,面对众将,明敬满脸羞愧,深刻的做了自我批评,把责任全都揽到身上,申请处置降罪。

    徐佑端坐没有说话,谭卓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今日指挥有度,应对有方,虽没能成功拔掉敌营,可吃掉了尉迟信过半的兵力,两下相抵,功大于过,不必太过苛责!”

    檀孝祖也道:“魏军守的顽强,非战之罪!今日至少试出了他们的底细,明日再战,有的放矢,破之不难!”

    大家纷纷宽慰,谁不知明敬是徐佑嫡系里的嫡系,何苦落井下石,惹得大将军生厌?再者说,就事论事,明敬以两万对一万,又是攻方,付出一千五百人的伤亡,歼灭魏军两千多人,其中还有一千骑兵,这样的战绩,不能说胜,但绝不能昧着良心说是大败!

    等大多数人都表完态,徐佑就此揭过,不赏不罚,道:“你和魏军交手,感觉如何?”

    明敬想了想,佩服的道:“六镇强兵,名不虚传。”

    他的性子最是狂狷,很少服人,能给予魏军这样的评价,可知对手的坚韧不屈和勇悍无畏给了他多大的震撼。

    徐佑点点头,道:“经过这两场仗,我想诸君应该明白,对面的敌人究竟是怎样屹立北境百年不倒的?响鼓不用重锤,戒骄戒躁,正视敌我,军人的荣耀和胜利,要用刀和血去见证,今夜三军修整,明日再战!”

    “诺!”

    芦庄大营。

    回到大帐的尉迟信脸色铁青,胸口憋的火气几乎要烧红了他的双眼和肺腑,虽然李冲刚才在军议时安慰他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且骑兵的出击让明敬动用了预备队,也让他无力继续组织进攻,只能黯然退兵,还是起到了正面和积极的效果等等,但是这些安慰人的话对尉迟信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上酒!”

    尉迟信酗酒,或者说鲜卑人没有不爱杯中物的。军中自然禁止饮酒,但身为骁骑将军,又是尉迟家的子弟,法令他们形同虚设。

    特权阶层之所以高高在上,正是因为法令由他们设立,却不必严格遵守!

    酒也很快端了上来,尉迟信刚要痛饮,抬手摸到了空处,没了惯用的玉杯,越想越气,取了架子上的软皮鞭,对着端酒食的两个亲卫劈头盖脸的鞭打起来。

    “养你们这些狗奴,守个门户也守不好,御赐之物被你们弄丢,累得本将军今日败阵受辱,早晚把你们全都杀了……”

    弄丢玉杯的那两个亲卫已被鞭打致死,这两人只是端酒也受此无妄之灾,知道尉迟信的脾气,不敢稍有辩驳,跪在地上硬受了十几鞭,衣衫破裂,拇指粗细的紫红色的鞭痕正狰狞的裂开口子,从里面溢出涓涓血迹。

    “滚!”

    两人如蒙大赦,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互相搀扶着退去。尉迟信发泄之后,暴虐的情绪略觉舒展,连饮两斛,正酒意上头的时候,亲卫都的副都尉凑到旁边,低声道:“郞主,李将军特地吩咐,要小的劝着郞主少饮点,明日还有大战,别误了事……”

    铛!

    酒杯碎裂,食案掀翻。

    尉迟信阴沉着脸,缓缓站起。

    副都尉是跟了他多年的亲卫之一,听话忠心,又善谄媚,向来受宠,平时也仗着宠爱颇为趾高气扬,可这会察觉到情形不对,吓得慌忙跪下,还没来得及解释,尉迟信抬脚踹在他的心窝,身子直飞了出去,砰的撞到帐篷立柱,吐出几大口血,惊颤欲绝,道:“郞主,小的小的……”

    尉迟信。

    “你是我的奴才,还是李冲的奴才?吃里扒外的东西!”

    “啊!”

    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乌鸦,眼珠子瞬间爆了出来,倒地立毙。尉迟信收回踩在脖子的脚,浓郁的酒意被血腥味一激,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旁边几个亲卫战战兢兢,谁也不敢上前。

    是夜,元沐兰从中牟送来了三千人和大量物资,带队的是虎威中郎将宴荔石,仍归李冲统一指挥。魏军彻夜不眠,重新加固了三条防线,各种拒马鹿角铁蒺藜再次布散满地,营门和栅栏也进行了修缮和加高。

    翌日出兵再战,徐佑继续以明敬的两万前锋为主攻,中军大将蔺宝率两万人助阵,主攻方向由西北和东南调整为西北一处,这样方便集中兵力,用数量优势压垮魏军的防线。

    从早到晚,厮杀声伴随着漫天的狼烟,见证了沙场的残酷和血腥。魏军由李冲坐镇,主持大营防务,尉迟信率骑兵在左翼给楚军制造了极大的压力,他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并不急功冒进,如最有耐心的猎人,虎视眈眈,择机而噬。

    没有射出的箭,最有威慑力!

    明敬指挥翠羽军攻营到了紧要关头,手里只保留三千的预备队,其他人全部压了上去,不得不把蔺宝的中军安排到左翼,由他率众列阵监视尉迟信的动向。

    不料,夜色降临之时,晏荔石率一千骑兵绕到左翼的后方,突然出现在战场,造成了中军后防线的混乱和崩溃。尉迟信抓住机会,从侧翼跟着突入,两人左冲右突,把中军分割成三段,打的蔺宝无反手之力。

    眼看岌岌可危,明敬只好暂缓攻势,一边且战且退,防止魏军反攻,一边由裴叔夜率部接应蔺宝,好不容易稳住了局势。

    尉迟信和晏荔石后撤脱离了接触,再次整合了骑兵队形,继续保持着对左翼的威压态势。

    明敬无奈鸣金,!

    这日楚军死伤两千七百人,远超昨日,大半是蔺宝的中军,可是战果还不如昨日,连营门都未突破,徒劳无功。

    芦庄大营,仍旧屹立不倒!

第一百五十一章 破营

    这次回到大营,和昨天的颓废震怒完全不同,尉迟信意气风发,心情大好,赏赐了亲卫每人三千钱、五斛美酒、十匹锦缎。

    不过,那两个挨了鞭打的倒霉蛋不在此例。

    李冲听闻此事,忧心忡忡,对身边的谋士道:“骁骑将军御下并不算严苛,但养气工夫差了些,顺境时皆大欢喜,宠之爱之,宽容有加,逆境时却往往诿过于下,鞭之挞之,暴虐无度。如此两端,人心最易生出怨恨,偏偏他又好饮,我恐怕三国张翼德之旧事,将会重演于今朝……”

    谋士道:“军主既然忧虑,何不找骁骑将军谈谈?”

    李冲无奈道:“我虽受军帅的信任,责令统率芦庄诸军,然而骁骑将军的爵位在我之上,性情孤傲,家世更是豪雄,岂会虚心听我的劝诫?昨日也曾委婉的作了试探,却害死了他的副都尉。哎,骁骑将军定然是误会了什么,若再干涉,必生芥蒂,于战局不利,还是由着他吧……”

    楚军主力大营。

    明敬刚刚带着二十名近卫赶到辕门,尚来不及解甲,看到门外站着那人,急忙翻身下马,庄重的行军礼,道:“祭酒特意等我?可是大将军有话交代么?”

    “特意等你是真,不过,大将军并不知道我来。”

    明敬心里犯了嘀咕,两人都是徐佑的嫡系,但他和何濡的交情真的一般,又适逢今日仗打的不好,这位参军司的军谘祭酒等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幸好,没让他猜太久,何濡笑道:“我们接到战报了,等会军议,或许会有人向你发难,明将军要做好准备!”

    “节下晓得!”明敬愧疚的道:“给大将军丢脸了,不用他们发难,我自向大将军请罪……”

    “请什么罪?”

    何濡满脸不屑,道:“世间哪有常胜的将军?输了两三阵,不过等闲事尔,换了别人上去,也未必及得上你。我候在这,正是知道你会做如是想,明敬,你要放下心里的杂念,可立军令状,再次向大将军请战,就说明日不克,愿以死谢罪!”

    “嗯?”

    明敬露出犹豫的神色,他当然不是怕死,而是率兵两日不克,实在没脸继续占着前锋的位子。

    他苦笑道:“祭酒,我若厚着脸皮,大将军想必会允了的,可是不瞒你说,芦庄的魏军论及战力,还在我军之上,又有地利,我真的没把握明天攻克……死算得什么,却太伤大将军识人之明……”

    “我岂会让你自寻死路,更不会对大将军声名有损!”

    明敬猜不透何濡肚子里的主意,道:“请祭酒明示!”

    何濡嘿嘿笑了笑,低声道:“昨夜子时,我观长星犯月,因而起卦,料定明日战局将有大变,利我不利彼,破敌之人,正应在将军身上。此乃伐魏之大功,如果你现在放弃,别人踏着你前两日打下的根基摘了功劳去,甘心吗?”

    明敬听得目瞪口呆,军国大事,这般儿戏的吗?以卦象看胜负,这是春秋前的做法,何郎君你信易经那套,可我不信啊,怎么办?

    “这个……这个……”

    明敬额头的汗都出来了,和魏军厮杀也没这么的艰难。何濡眯着眼,神色说不出的滑稽,可他的语气却透着无法拒绝的诱惑,道:“明老弟,我和你无冤无仇,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害你。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芦庄不克,十数万大军困顿此地,不是长久之计。你要信我,等会无论如何都要立军令状,抢了明日主攻的任务,不管成败,我保你安然无恙!”

    何濡身为大将军府的军谘祭酒,论身份,论地位,论和徐佑的亲密关系,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敬就是不愿也得愿,当即把牙一咬,道:“好!我听祭酒的!”

    果不其然,军议时终于有人对明敬的指挥能力表达了隐晦的不满,战场以胜负说话,徐佑也不能刻意的偏爱,哪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沉吟一会,正要重新任命前锋指挥官,明敬出列,屈膝跪地,沉声道:“节下愿立军令状,再给我一日,明日黄昏之前,必克芦庄!”

    徐佑盯着他,目光如电,道:“军中无戏言,你可想好了?”

    明敬义无反顾,道:“是!”

    见明敬存了死志,众人也不好多说,不少人心里腹诽,等着看他如何收场。徐佑走过来亲手扶起明敬,摘了腰间宿铁刀,叹道:“这把刀随我多年,常在匣中不出,实在暴殄天物。今赠与将军,且用它饱饮索虏之血,再试刀锋!”

    明敬心绪激荡,双手接过宝刀,虎目微微湿润,道:“绝不负大将军厚望!”

    待到天亮,楚军再来拔营,双方血战到下午,难分胜负,都以为又是各自收兵的结局,没成想风云突变,滂沱大雨爆豆子似的尽情倾洒,地面瞬间成了泥泞,极大的限制了魏军骑兵的机动性。同时沙河水位暴涨,漫过堤坝,有从北往南逐渐淹没魏军大营的迹象。

    明敬大喜,心知何濡说的大变正应在此时,抓住机会,指挥全军压上。他赤膊擎刀,亲自带队冲锋,明字帅旗移到最前,楚军士气大振,人人用命,一举突破了魏军构建的钢铁营防,成功进入太白阵的阵中。

    有了包左上次的经历,明敬早有准备,刀盾兵在前,长斧兵在后,劈开两侧甬道的栅栏,拓展开兵线和稳固的后方,再以火箭多轮齐射烧掉战楼,稳扎稳打的推进,顷刻间连破三营。

    太白阵共十七营,成六花状,明敬占了三营,从高空俯瞰,就像是把六朵花瓣的西北那瓣给采摘了,简直能逼死强迫症。

    天地万物之理,太极阴阳之变,皆在平衡两字,六瓣缺一,全阵摇摇欲坠,明敬并没有分兵诸营攻打,而是率主力直扑中间大营。

    李冲的兵力居于绝对劣势,能够和楚军对峙三日,全仰仗骑兵的机动性和威慑力,这会大雨倾盆,己方的优势丧失殆尽,水势滔滔,营防倾覆在即,又遇明敬身先士卒,浑不要命的打法,明白芦庄大势已去,稍有迟疑,将会全军覆没,遂命尉迟信领千余人断后,他和宴荔石先行撤往中牟。

    步战是翠羽军的强项,重装枪兵冲阵,左右两翼连弩夹射,轻步兵迂回包围,三万人如饿极了的猛虎,彻底展开来的声势简直山崩地裂,尉迟信只顶了两刻钟,就遭遇全线溃败,千余人战死大半,被俘小半,他仅带了二十多名亲卫,狼狈逃离了战场。

    芦庄大捷,一方面暂时取得了对魏军的战略主动权,一方面完成聚歼敌人有生力量的小目标——此役魏军伤亡足足五千人之多,是元沐兰手里兵力的八分之一。要知道这是在楚国的占领区域,绝大多数都是汉人,民心在楚,魏军无法进行有效的征兵补给,死一个便少一个。

    齐啸提议明敬的前锋军不修整,冒雨连夜追击,这场瓢泼大雨就是最好的掩护,敌人肯定意想不到,那些曾经一度遮蔽了战场信息的魏军斥候也无法出动,正可打敌人个出其不意,若运气好,说不定可以一战而定乾坤!

    檀孝祖强烈反对,他认为齐啸的做法太过弄险,如果元沐兰在前往中牟的途中事先埋有伏兵,则很可能会重演全常翼的悲剧。和魏军相比,楚军兵盛,只需要稳扎稳打,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何必兵行险着?

    左彣由于各种原因,军议时很少开口,这次却罕见的表态赞同齐啸,说兵贵神速,奇正相合,战机稍纵即逝,不能因为或许有或许没有的伏兵而裹足不前,哪怕冒险,也值得试试看。

    他这番下场,彻底捅了马蜂窝,荆州系的将军们纷纷表态支持檀孝祖,钱塘系的将军们纷纷支持齐啸,节帐内真是泾渭分明,中军系的在旁边默然不语,原本有些人确实对要不要追击有自己独立的看法,现在也没办法开口,支持哪边都不对,干脆当个哑巴。

    左彣其实并无别样的心思,他只是单纯的觉得齐啸的提议很好,没想到却惹恼了荆州系,立刻变得坐卧不安,目光转向徐佑,几次欲言又止。

    徐佑太了解他的为人,不以为忤,笑着问何濡,道:“祭酒以为呢?”

    檀孝祖和何濡的关系,很多人不知道,但他身为军谘祭酒,对战术制定有着极大的发言权,可以从中起到调剂的作用, 道:“追击自然是上策,但伏兵也不能不防,我的建议,两个方向同时进行,一,明敬率前锋军连夜挺进,拔山都也交给他指挥,若不遇伏,则立刻对中牟之敌发起进攻,若是遇伏,则由拔山都固阵以守,等待援兵;二,裴叔夜和屠元各领万人,紧跟其后,随时准备支援明敬部;三,齐啸率三千精锐,偃旗息鼓,熄火噤声,秘密绕道南行,至鸡洛山附近,若发现敌人动静,不得暴露行迹,等他们对明敬发起进攻,而裴、屠两人的援兵已至,再从后翼……”

    他顿了顿,语气前所未有的慎重,道:“若元沐兰出伏兵,鸡洛山是中牟周围最可能埋伏的地方,此战胜败,齐将军是关键,切记,谁先发现敌人,谁就先占了三成胜算!”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男儿合当沙场死

    鸡洛山位于县城西南的两条河流交汇处,山高林盛,郁郁葱葱,每逢春夏,当地人拖儿带女,常来此山踏青赏花。

    除过鸡洛山,中牟城北还有座牟山,相传是曹操和袁绍对峙官渡时堆积而成,和鸡洛山成南北对峙之势,俯瞰着偌大的华北平原。

    楼弥加站在鸡洛山顶,衣不解甲,身杆笔直,任由暴雨顺头而下。几道闪电狰狞的划破长空,可以看到半山腰绵延到山背后,密密麻麻的藏着两千骑兵,全都黑衣黑甲,屹立不动,透着无比震慑的精锐之气。

    时间慢慢的推进,到了晚上戌时,下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停下来,又等了大概两刻钟左右,身边的副将突然用压抑的声音兴奋的喊道:“军主,看,北边有火光!”

    白天的时候,李冲见大势已去,准备从芦庄撤退之前,先行派斥候快马赶回中牟报信,元沐兰料定徐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命楼弥加往鸡洛山埋伏,让他只要看到北方火起,马上发动进攻。

    黑夜里无法辨明方位,更无法准确的寻找敌人的位置,所以火光成为敌我双方的指引和标记。

    楼弥加霍然转身,盔甲扬起的水线把低矮浓密的草丛打的起伏不定,刚毅的脸上满是萧杀,道:

    “上马!”

    大雨过后,满地泥泞,行军速度不快,但骑兵的机动能力仍然优于步兵,只是差距不再像平时那么遥不可及。

    行至半途,忽然听到震天响的喊杀声,道路右边的树林里冲出大批楚军部曲,强劲的箭矢如飞煌而至,一时竟不知有多少人。

    黑暗之中骤逢强敌,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楼弥加急忙勒马后撤,麾下众将也没了斗志,丢盔弃甲,纷纷掉头逃窜。

    齐啸率众衔尾追杀三里多地,周遭猛的亮起无数火把,穆梵骑着骏马,当先走出,笑道:“敌将何人,还不下马请降?”

    齐啸心知中计,他一边下令收束因为追击而变得有些散乱的锋线,一边细观那些火把,只见少数火点飘忽不定,大半稳在原地,应该是敌人兵力不足,故布疑阵,想要吓退他。

    众所周知,逃跑中的敌人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羊,一旦在追击中被彻底击溃,说不定全军要葬送此地。

    全军葬送还是其一,其二,若阻挡不住鸡洛山之敌,让他们对明敬的侧翼发起突袭,前军两万人和裴叔夜、屠元的两万后军都将陷入极大的危险当中。

    兵败如山,与其因为撤退丧失主动,还不如原地结阵以守,只要挨到天明,支援一到,尚可扭转战局!

    “列——阵!”

    鼓声响彻寒夜,七下,各自归伍,十一下,圆阵立成,十五下,枫枪如林,刀盾成墙,弓弩仰起,三千人发出视死如归的怒吼:“战!”

    穆梵的坐骑身经百战,可也在这汇聚了人心和战意的吼声里后退了两步,他再看身旁众人,无不骇然,谁也没想到刚才还纷乱的楚军竟然能够在数息之间重新列阵,并且焕发出的斗志如此的澎湃和汹涌。

    这依赖于楚军精良的训练和严明的军法,就算在追击的过程里也保持着基本的伍和什的编制不乱,一旦需要紧急集合,不必去找隶属的屯长和百将,只需就近往军衔更高的主官处靠拢即可,列阵的效率得到了大大提高,而有了阵势为依托,士气不会受到影响,战斗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得到保证。

    “困兽犹斗,不知死活!”穆梵冷冷的道,心里却对元沐兰佩服之极,所谓神谟远算,莫过于此了。

    自得知芦庄大败开始,元沐兰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的决策,几乎料准了敌人的每一步动作,仿佛最厉害的弈棋大师,埋子做局,伏线千里,终于将楚军引入了瓮中。

    芦庄的耻辱,今夜将以鲜血洗之!

    穆梵拔出腰刀,身先士卒,厉声道:“大鲜卑山的勇士们,今夜,用你们的刀和箭,让徐佑知道什么叫败阵之痛!杀!”

    等如潮水般源源不绝的魏军兵卒从四面合围过来,齐啸赫然色变,这才明白自己又是棋差一招:

    对方故意用火把的疑点诱使他选择留下来死战,怕的是他当机立断后撤而走,那样就无法进行合围。

    实际上,魏军的兵力远远超过他之前的预估。

    元沐兰想要吃掉的,并不是明敬的追兵,而是他的这支伏兵!

    在距离鸡洛山正北二十多里、距离中牟县城正西十多里的地方,是声名遐迩的圃田泽。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春秋以前面积很大,东西四十余里,南北二百余里,然而自战国魏惠王引黄河水入泽,又掘鸿沟下注颍水后,泽面逐渐缩小,到了如今,泥沙淤积严重,水位下降,湖中间陇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沙冈,把圃田泽分成了二十四个小湖泊,大渐,小渐,大灰,小灰,义鲁,练秋,大白杨,小白杨,散哧,禺中,羊圈,大鹄,小鹄,龙泽,蜜罗,大哀,小哀,大长,小长,大缩,小缩,伯丘,大盖,牛眼等,津流径通,渊潭相接,水盛则北注,渠溢则南播,是调节当地水利的重要枢纽。

    明敬的前军就是在圃田泽遇到了李冲和宴荔石,这两人撤离芦庄后没有直接逃回中牟,而是和元沐兰派来的援兵会合后,选择右靠圃田泽摆开了阵势,准备于此地再战。

    李冲望着楚军逐渐的接近,在马背上对晏荔石抱拳,笑道:“殿下命我等务必拖住明敬一个时辰,可其兵力数倍于我,又挟新胜之威,士气昂扬,此战,或许无法活着回中牟,就此和将军别过!”

    晏荔石放声大笑,手中长槊横架马背,顾盼间说不尽的豪气,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马革裹尸对我辈不过寻常事,幽冥路远,当与君同行!”

    “壮哉!”

    李冲猛夹马腹,拔刀斜指,目光变得坚毅而凶狠,道:“我率五千人挡住明敬的正面进攻,右翼有圃田泽,楚军无法迂回,左翼就拜托将军了!”

    “我死之前,保你左翼无忧!”

    晏荔石掉转马头,长槊挥舞,道:“柔玄军,跟我来!”他是柔玄镇的镇都大将,所部柔玄军又号称陷阵军,在六镇兵里最是悍不畏死,芦庄之战尚未来得及上战场就因大雨而撤离,现在云收雨住,满天繁星,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

    双方很快遭遇,二话不说,兵锋狠狠的撞到一起,各自拼命奋战。失去了大半机动性的六镇兵下了马,仍旧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四倍的兵力悬殊,却能牢牢的坚守阵地,死战不退。

    见久攻不下,又忧虑齐啸那边的战况,裴叔夜来见明敬,对当前的局势提出自己的看法:元沐兰应该是以李冲、宴荔石部阻击明敬和裴、屠二人的追兵,然后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前去围歼齐啸部,否则的话,李、宴等人完全可以退回中牟防守,没必要在圃田泽以弱势兵力冒险决战。

    明敬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按说现在齐啸应该出现,可人踪不见,显然陷入了苦战。苦战的原因还不明确,但裴叔夜跟随叶珉参加过洛阳大战,言听身教,见识和嗅觉都在水准之上,他的看法,至关重要。

    “若真的是元沐兰的诡计,敢问裴将军可有破敌良策?”

    像这样发生在夜间的战斗,沟通不畅,敌情难辨,全靠指挥者的智慧、判断和临机应变的能力,双方其实都在弄险。

    若明、裴、屠三人先击败李、晏,然后南下救援齐啸,则元沐兰的战术意图无法完成,只能黯然退回中牟;若是元沐兰先歼灭齐啸,再率兵北上,则明、裴、屠就成了碾板上的猪羊,楚军将会经历西征以来最大的一次惨败。

    这是赌博,但不可否认,元沐兰赢在先手和主动,赢面更大。

    因此,裴叔夜决定险中行险,由他亲自率领八百死士,从南北两线的战场中间悄然穿过,直取中牟!

    他的依据,魏军兵力不足,分兵八千于圃田泽,元沐兰手里最多还有三万人,按照她一贯爱用奇兵的心性,若要确保尽快吃下齐啸部,很有可能倾巢而出,聚歼齐啸后,就可借山崩之势,再北上吃掉明敬等人。

    胃口很大,谋局很妙,成功的概率也很高,但是,这也说明,中牟将变成一座空城!

    明敬没有犹豫太久,现在分兵去救齐啸只是添油战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反而会中了元沐兰围点打援的陷阱,而回头向徐佑请援也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裴叔夜冒一次险。

    成了,意义重大,战果显著;不成,眼前的战局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只是,若中牟并非空城,裴将军的处境会十分危险……”

    裴叔夜笑了笑,翻身上马,道:“明兄,虎钤堂的第一堂课,山长就告诉我们,若要天下求治,则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我若死了,家里老娘自有大将军府照料,等到驱逐索虏,复我河山的那日,别忘了在我坟前倒杯酒,兄弟死而无憾!”

    明敬抬起右手,庄而重之的行了军礼,道:“今夜之后,你老娘就是我老娘,你回不来,我去晨昏请安,替你尽孝!”

    裴叔夜同样回了军礼,辞别而去,慨然道:“身赴黄泉台,骨肉为血泥,男儿合当沙场死,青山无处不可埋……”

    鸡洛山附近已经是尸横遍野,虽然齐啸的排兵布阵并无漏洞,前后守得如铜墙铁壁,元象弓和万钧弩等利器也给魏军造成了特别大的杀伤,穆梵因此吃尽苦头。

    可当带着鬼脸面具的元沐兰出现在战场,五百名黑袍赤甲的近卫都组成锋矢阵,她一马当先,锦瑟翻飞,杀人如芥,魏军从上到下仿佛神魔附体,随着公主殿下英姿飒爽的身影,嗷嗷叫着猛然冲破了楚军的防线。

    ……

    明敬派人向后方的徐佑通报军情,和屠元合兵一处,疯了似的发起进攻。裴叔夜则率八百人从后方脱离战场,然后悄然穿过中间那片广袤的密林,出现在中牟城下。

    果不其然,城内只有数百老卒,裴叔夜奋勇先登,一鼓而下。他孤军深入,不敢久留,干脆放了一把火,烧了魏军辛辛苦苦储存的数千石粮草和大量军资。

    熊熊升腾的火光照亮了中牟方圆数十里的夜空,首先发现异样的是正被围攻的李冲部,不知是谁喊道:“中……中牟起火了……”

    众将士纷纷回头观望,恐慌情绪迅速蔓延。明敬抓住机会,指挥各军全力压上,同时监军司的人熟练的喊起“中牟已克,粮草尽焚。放下武器,投降不杀”的口号,魏军军心涣散,再无斗志,任凭李冲如何弹压,也回天乏力,旋即崩盘。

    兵败如山倒,八千魏军死伤六千多人,连龙威中郎将李冲也被明敬俘虏,其中大半是被楚军逼进了圃田泽,落水后被杀被俘。

    柔玄镇不愧陷阵军之称,宴荔石在部曲的拼死护卫下侥幸逃离,他不敢回中牟,沿途收拢残兵,掉头寻元沐兰去了。

    明敬此时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南下救援齐啸,和元沐兰的主力交战。只是刚刚经过一场厮杀,将士们疲惫不堪,他手里的兵力又不占优势,此时和元沐兰交手,不仅胜算不大,很可能招致大败;二是迅速东进,支援裴叔夜,占据中牟,截断元沐兰的退路,等徐佑大军一到,就可前后合围,立此不世之功。

    智力中上者,都知道该如何抉择,但问题在于,齐啸不仅是明敬的旧主,而且对明敬有大恩,此时能救他的只有自己,若弃之不顾,日后如何有面目立于天地?

    可是……

    明敬狠狠一刀劈在空处,面目因为痛苦而变得有些扭曲,他举目四顾,燃烧的尘烟,东倒西歪的尸体,鲜血染红的土地和部曲们坚毅的脸庞,终于下定决心,遣一校尉押送俘虏回芦庄报捷,由他和屠元率余部,抛却所有辎重和甲胄,只带刀枪和弓弩,全速前进,务必赶在元沐兰回师之前抵达中牟。

    齐啸正面临山穷水尽的局面,所部三千人几乎死伤殆尽,仅剩四百多人,被压缩在咫尺方圆之间,他们用巨盾组成圆阵,上千支枫枪架起,纵横交错,好似一个铁甲刺猬,让人无法下口,魏军发起数次攻击,在巨盾外留下数百具尸体,竟一时攻之不下。

    一般来说,部曲死伤超过三成,很大几率就会崩溃,可齐啸的战损已到了七成,仍然死战不降,看不到任何崩溃的迹象。

    元沐兰目光冷冽,声音清幽,道:“楚人之顽强,远胜百余年来我鲜卑人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也必须引起足够的警惕!”

    身旁的穆梵略带讥嘲的道:“真该让平城的那些大人们来这里瞧瞧,楚人究竟是不是他们口里和猪羊无异的岛夷……”

    他前次丢了豫州,颇为狼狈,招致平城有不少批评和指责的声音,若非元沐兰赏识,数年之内,基本没可能再次带兵。这会见六镇精锐尚且打的这般艰难,心里竟有几分变 态的快 感。

    这时,武川镇的猛将鲍力伐出阵,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善使铁骨朵,战场上扫出去就是一大片死伤,直接冲到了盾阵前,抡起铁骨朵,重重的砸了过去。

    咚!

    巨盾摇晃,里面撑盾的兵卒被生生震死了两人,又是两人死命的堵住,数支枫枪从盾漏口刺向他的腰腹,鲍力伐怒目圆睁,不躲不避,蒲扇大小的手掌张开,抓住枪头,铁骨朵一砸,全给砸成了两截,然后揉肩撞去。

    咚!

    盾阵散开,围攻的魏军欢呼声大振,刚准备一拥而上,一支箭矢突然射来,穿过鲍力伐的左眼,透脑后而出!

    齐啸放下元象弓,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平静,他身陷重围,无力反攻,但多拖一刻,就能为明敬争取更多的时间。

    鲍力伐的死,让魏军的攻势为之一挫,楚军趁机把盾阵重新竖起,眼见再这样下去耗时弥久,元沐兰秀美微蹙,**轻夹马腹,在众多将领的惊呼声中,如闪电般冲出,距离十数丈时纵身而起,足尖轻点马鞍,身姿如凤舞九天,锦瑟枪流淌着淡金色的光芒,无声无息的刺中了巨盾。

    盾碎!

    同时七八人倒飞阵内,又撞翻了二十多人,无不仰天喷血,筋骨寸断,再也爬不起来。

    一枪之威,惊天动地!

    元沐兰并不停留,再次纵身而起,直扑齐啸,身后的魏军也反应过来,从打开的缺口潮水般涌入。

    白刃交错,没人惨叫,也没人后退,杀红了眼的双方只看到敌人的喉咙和胸膛,狠狠的用手里的武器插进去,往前,往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几乎没受到有效的阻拦,元沐兰接近齐啸,而齐啸的旁边还有二十名近卫,可面对元沐兰时,只感觉孤身一人,他猛然咬牙,长刀破空,激荡的刀风发出蜂鸣似的颤声,劈向锦瑟枪的枪尖。

    锦瑟消失!

    下一秒化作五十条丝线,银蛇漫天,当头罩住全身。齐啸这刀劈在空处,无法泄力,胸腹间气机逆转,难受之极,噗的吐口鲜血,拼尽全身修为,刀光乍起,如封似闭,叮叮当当的金铁之声不绝于耳,瞬息的时间,刀枪交击了整整五十下。

    声灭光敛!

    元沐兰站在身前尺许,锦瑟枪指着齐啸的喉咙,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渗出血污,不成人样,神色依旧平静,淡淡的道:“杀了我吧!”

    战斗已接近尾声,楚军尚能站立的仅有二三十人,也人人带伤,其余全部壮烈,他们站在齐啸左近,毫无惧意,显然抱着必死之心。

    元沐兰温声道:“齐将军,贵部用无畏和骁勇捍卫了楚人的荣耀,你若肯投降,我主自不会吝啬赏赐,而你身后的这些勇士,我也可承诺,放他们安然离去!”

    齐啸笑道:“承蒙公主看重,不过,我是汉人,过不惯你们胡人茹毛饮血的日子,劝降就不必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从来都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

    话音未落,突然双目睁大,眺望远处,露出震惊的神色,元沐兰跟着回头,看到中牟的大火,正把那夜空烧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胜负之在一念间

    元沐兰面临和明敬同样的选择,她可以断定,攻占中牟的只是楚军的小股部队,看似声势很大,其实不足为虑,弹指可灭。

    若现在挥师北上,直接袭击明敬的侧翼,和李冲、宴荔石前后呼应,必能取得前所未有的大胜,甚至就此扭转不利的局面,取得战略优势。

    然而,问题在于,她此刻并不掌握圃田泽的具体战况,按照战前的敌我兵力评估,鸡洛山战场应该会早于圃田泽战场结束,可中牟的突然失守,对李、宴所部的影响无法预测,如果造成军心浮动,导致全面败退,她现在北上,还没等主力抵达圃田泽,说不定战斗已经结束,那么只能和明敬正面鏖战。

    以齐啸刚才表现出来的强横战斗力,元沐兰没有把握天亮之前击溃或歼灭明敬,若被缠住无法脱身,一旦徐佑率大军赶至,战局将急剧恶化,对己方十分的不利。

    更可惧的是,若明敬击溃李、宴之后,足够的果断,立即率兵直扑中牟,再挖壕立栅,堆垒拦截,断了她东归的退路,再被徐佑从后方围住,魏军势必会成为瓮中之鳖……

    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穆梵显然也察觉到局势的微妙,凑过来献策道:“当务之急,应先派斥候前往圃田泽查探消息,等探明战况后,再决定我军行至,儿郎们厮杀了这么久,也正好趁机休息,为继续作战保存体力……”

    元沐兰摇摇头,道:“来不及了!”她将被俘的齐啸交给侍卫看守,翻身上马,道:“命令全军抛弃所有战利品和不必要的军资,定要抢在楚军之前赶回中牟!”

    穆梵讶然,道:“殿下,如果圃田泽还在僵持,我们这样撤走,李中郎将……”

    “中牟之战,我们占了先机,却失了后手,已经输了!”元沐兰何尝不知这将断送李冲等人最后的一线生机,可慈不掌兵,统帅的作用,要在最短时间内权衡利弊,做出最符合大局的抉择。

    每个人都是棋子,必要的时候,包括她自己在内,全部可以舍弃!

    一只枭鸟振翅高飞,盘旋着穿过云层,又俯冲急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两支数量庞大的部曲隔着二十多里的距离,以近乎平行的路线分别往中牟方向前进,他们寂静无声,像是游荡在黑暗里的幽灵,

    凌晨,寅时末,天冷且寒,忽而东北风大作。

    明敬率大军抵达中牟,望着眼前的城门洞开,却不见裴叔夜的身影出现,心里突生警兆,顿知不妙,急忙下令后撤。

    嗖!嗖!

    两侧猛然窜起数丈高、几十米长的火龙,浇灌了不知道多少斤胡麻油的松枝甘草麻叶等物,有些是刚从城里找到的过冬储备,有些是就地捡拾的,上面还占着雨水和湿气,遇到肆虐的东北风更是疯狂的吐着火舌,翻滚升腾的巨量浓烟遮蔽大多数人的视线,刺鼻的味道呛得涕泪齐流。

    紧接着成千上万的箭雨袭来,隐约可以看到周遭有无数旗帜摇动,城内同时冲出数百骑,凶悍的舞动着马刀,叫喊着鲜卑语的口号,径直闯入了阵中。

    楚军刚刚经过连番恶战,又远道跋涉而来,尚未喘口气,就被这波伏击打的措手不及。明敬甚至没有办法组织有效的抵抗,站在最前的甲部千人被彻底击溃,跟着乙部、丙部、丁部……要不是拔山都及时反扑,以山刀铁甲组成钢铁长城,拦住了敌人的攻势,堪堪稳住阵脚,很可能就这样直接凿穿了全军。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啊!

    既定的战术意图破产,明敬不敢和元沐兰久持,指挥着楚军边战边退,元沐兰显然也没打算继续追击,双方逐渐脱离接触,各自搬兵回营。

    途中,明敬遇到裴叔夜部,得知魏军比他们早到了两刻钟,裴叔夜只能无奈弃城,往北遁入牟山深处,沿着沙河附近绕了大半圈才逃脱出来,所以根本没机会派人向明敬示警。

    这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天亮之后,徐佑率大军到来,和明敬、裴叔夜会合,兵锋再临中牟,发现已经人去城空。

    这在何濡意料当中,裴叔夜放火烧毁了粮草,中牟守是守不住的,所以元沐兰击退明敬后,立刻撤走,表现的相当果决。

    兵不血刃,占领中牟,中牟之战落下帷幕。战后盘点,楚军总计伤亡一万六千人,包括全常翼在内的多名六品以上的武将阵亡,齐啸被俘,他是兖州刺史,正四品,也是此次大战里被俘的军阶最高的武将。

    魏军方面,被杀被俘高达一万三千人,大部发生在圃田泽战场,单从数字看,似乎差别不大,但放到整个洛阳战场,徐佑手握雄兵二十万,万余的损耗并不伤筋动骨,可元沐兰从豫州战场转到洛阳战场后,麾下只余四万人,一战而损三成,可谓元气大伤。

    龙威中郎将李冲的被俘,更是严重影响了士气,从三品的门阀高官,成了南人的阶下囚,甚至比失去中牟造成的后果更坏。

    魏军的建制可没有监察司来随时掌控普通兵卒的思想动态,等到了浚仪城,低迷的气氛笼罩着全军,元沐兰接到奏报,深感棘手,想要提振士气,无非重赏二字,可是现在浚仪已经没有足够的酒肉和财物来激励部曲,思来想去,扭转当前局面,还得依靠一场大胜。

    楚军的水师被阻挡在距离浚仪西北的云门渡,说是渡口,其实设有关津,抽取过往商船的关税。贺落罗在两岸置分小股部曲,用铁锁、木桩和沉船构建的三位一体水上超级防线,硬是在这里阻拦了三日,居功甚伟。

    不过,昨夜一场大雨,今天汳水暴涨,漭漾广溢,荡荡极望,楚军负责此次出征的凤东山抓住时机,先用二十艘点燃的赤马借着湍流的水势和狭窄的船身躲过石砲的轰击,直接撞上了横江的铁锁链,大火灼热如曜日,很快熔断了铁锁链。

    然后又放出了几十艘巨大的竹筏,底层铺满了土石,上面用无数草人披甲执锐,冒充真的士卒,实则让精通水性的数百死士在竹筏下潜行。

    草人和竹筏吸引了云门魏军的全部注意力,死士则悄然用粗绳拴住巨木和沉船,竹筏的惯性和水流的冲击力合作一起,仿若雷霆千钧,轰然声中,拖曳着巨木沉船往下游而去。

    固若金汤的防线终于被摧毁,楚军战船上的众将士欢呼雀跃,岸上的魏军却如丧考妣,贺落罗已暗中接到元沐兰的命令,心里有底,并不惊惶,指挥所部有序撤离云门。

    楚军乘胜追击,占据云门后,继续东进,连克七道水栅,将将抵达浚仪时,贺落罗突然掘开了汳水两岸堤坝的所有水门,顿时水泄如怒龙狂吼,楚军的斗舰大都高大沉重,又逢秋汛刚过,汳水水量不足,因此搁浅了十七艘,还有二十多艘战船随着水势往下游漂移到了岸边,无数火箭和投石机的石砲袭来,凤东山忙命弃船,贺落罗只有两千兵力,他则有一万两千人,虽说属于幽都军的只有五千人,还有七千人是收编的西凉部曲,可战斗力不在话下,就算陆战也胜券在握。

    谁想刚刚登岸了半数,浚仪城东蹄声震动,竟出现了数万骑,玄旄飞舞,旌旗猎猎,硕大的“元”字迎着日光仿佛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心头。

    凤东山的眼眸里闪过浓烈的绝望!

    短短一个时辰,靠岸和搁浅的舰船全被火箭和投石机烧毁击沉,一万二千人只泅水逃回了三千人,倒戈卸甲,流血漂橹,浮尸几乎堵塞了汳水河道,简直惨不忍睹。

    穆梵赞道:“东汉时王景治理汳水,每隔十里立一水门,宽十余丈,从此八百年无水患之忧,没想到今日却成为殿下破敌的妙计。”

    元沐兰并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淡淡的道:“临阵杀敌,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为了大魏的万世基业,自可以不惜一切。但是取胜之后,却也不必沾沾自喜,怀菩提心,具慈悲意,谦卑而敬畏,如此才能不坠魔障,变成以杀戮为乐的疯子!”

    穆梵用计太毒,杀机太盛,对元沐兰这番话不以为然,敌人就是敌人,从身体和灵魂毁灭之,乃天经地义的事,但口头上不会傻的去反驳,笑道:“我还以为殿下对佛法不屑一顾……”

    “我对佛门没好感,可佛法却藏着玄妙的大道,这些你不懂的……”元沐兰似乎想起了什么,绝美的俏脸露出几分温柔和缅怀之意。

    穆梵心中微动,却识趣的转过头去。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元沐兰这时念着的人,竟会是方斯年。

    两人曾联袂听灵智大和尚讲佛经,也和灵智交过手,方斯年因而功力大进。身为南北两朝为数不多的三品小宗师,元沐兰认为方斯年很可能后来居上,超越她,成为三百年来唯一的女大宗师。

    只可惜,世事无常,她们原本可以成为朋友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军心和兵谏

    凤东山率领的水师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了中牟,引发了楚军内部极大的震动。原本作为一路疑兵,虽然凤东山的兵力不多,但有舟船之利,幽都军又善水战,面对没有水师的魏军骑兵,只要不登岸,应该立于不败之地,并且徐佑给凤东山的任务没让他攻打浚仪城,而是游弋于浚仪周边水路,牵制魏军的部分兵力,再想法截断从滑台到浚仪的粮道。

    可是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不仅预期的目标没有一个达成,反而损兵折将,制造了从金陵誓师出兵以来最大的一场惨败。

    有人提议,将逃回来的凤东山斩首以明军法,附和者多达二三十人。这也跟幽都军出身抄贼、名声不佳、喜欢杀俘有关,自山宗、凤东山以下,几乎所有幽都军的将领都像是徐佑集团的孤臣,他们来历不明,背景复杂且黑暗,粗鄙不文,满手血腥,庾腾、柳铎这样的门阀子不屑之,澹台斗星、薛玄莫这样的地方巨头远离之,更别说周石亭、曹擎这些眼高于顶的中军贵胄,更是连鼻孔都欠奉,司马府、长史府和参军司平日里也没什么往来——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因为没人知道山宗和徐佑的那段过往,所以出了事,肯雪中送炭的人不多。

    故而,当何濡以参军司当初的分兵方略失误,为水师战败承担主要责任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无法理解,却也不再咬着凤东山不放。

    这就是军谘祭酒的权势!

    徐佑从谏如流,对何濡罚俸一年,叙功减了二等,参军司所属众参军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而凤东山从正五品的楼船将军,降为正六品的横野将军,权知幽都军副军主,戴罪立功。

    这并非徐佑徇私枉法,浚仪的惨败,其实是整个洛阳战局的延续,全推到凤东山头上,让他一人背锅,才是真正的执法不公。

    观凤东山整个用兵过程,没有犯指挥上的错误,尤其他借涨水之际,使计破开河道里的铁锁防线,足见精通水战,名不虚传。至于后来汳水决堤受困,又被元沐兰的伏兵聚歼于河岸,是多方面因素造成,不能因此定他的死罪——若不是中牟战场未竟全功,放跑了元沐兰的主力,凤东山完全可以弃船之后正面击败贺落罗,取得大胜,再用拉纤和堵塞水门等办法,将舰船重新盘活。

    要知道,元沐兰毕竟是这个时代最闪耀的名将之一,任何人,包括徐佑在内,一着不慎,都可能面临惨败的结局。

    凤东山的错,只错在他不是元沐兰的对手!

    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凡是败在元沐兰手里就要被斩首,或许过不了多久,徐佑就得成了光杆司令,岂不是笑话么?

    连番大战之后,参军司对元沐兰的用兵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和认识,对付这位诡谲莫测的鬼将军,出奇和用计多半是不成的,反而容易被她抓到机会各个击破。所以针对这一特点,参军司认为,后续作战方略要以稳扎稳打为主,不变应万变,充分利用楚军兵力雄厚、粮草充足、空间广袤、持久力强的特点,步步推进,一点点压缩魏军的战略纵深,然后断其粮道,消磨他们的士气和斗志,再迫使其决战。

    新方略通过了军议,楚军不再冒进,将中牟设为从洛阳转运粮草的基地,开始重新修葺城池,双方再次进入对峙阶段,小心翼翼的彼此试探和寻找破绽,接连五天,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小股的遭遇战发生了十数次,互有胜负。

    元沐兰又派骑兵绕后抄掠楚军的运粮队伍,一击而中,即刻远遁,再突然出现,择机而噬,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前前后后总共烧毁了数千石的粮草和几百辆车子,但也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

    粮草的损失对徐佑而言不算什么,可部曲的伤亡却是元沐兰承受不起之痛,加上楚军主要依赖漕运运粮,陆地的运量有限,所以后面就没有再派骑兵滋扰。

    另外,元沐兰还有多次精彩的诱敌和设伏,几乎可以入选虎钤堂百大经典之列,但是都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徐佑严令楚军非请示不得妄动,上上下下谨慎之极,当双方领袖的智商在同一水平线,所谓的奇谋妙计已经很难占到便宜,胜与负全凭实力和运气。

    迟迟打不开局面,浚仪城内愁云弥漫,连带着口粮也开始减少供给,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悲观的情绪洋溢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天夜里,穆梵、宴荔石、贺落罗、楼弥加、尉迟信等联袂来见,恳请元沐兰退兵,尉迟信起先是最主战的,现在也改了主意。

    果然,只有尝过社会的毒打,高傲的头才会无奈的垂下!

    元沐兰道:“多等几日,我自有破敌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元沐兰撇不开颜面,不愿接受失败,可兵凶战危,牵扯国运,这是面子的事吗?

    贺拔允干咳两声,他是老资格,可以倚老卖老,苦苦劝道:“沐兰,战事至此,徒呼奈何?楚人骁勇难敌,徐佑才略非常,正是彼盛而我气弱之时,明知不可为,智者岂肯为之?还是尽早退兵吧!不过,我向你保证,回平城之后,无论六镇还是中军,定会全力支持你整备军务,两到三年之内,可再图谋豫、洛,报仇雪耻。”

    话中之意,让元沐兰不要担心退兵可能面临的责罚和批评,军方站在她这边,那就没人敢妄议。

    元沐兰坚持道:“再等几日,战局必会生变!”

    没人知道她为何这样坚持,因为照目前的形势发展,别说几日,就是几个月也不可能反败为胜。

    宴荔石道:“军帅,当断则断!我军粮草告急,若不尽早退回邺城,一旦入冬,马无草,人无食,后果不堪设想……”

    贺落罗道:“是啊,徐佑如今也学乖了,用兵方正,步步蚕食,摆明了要等我军粮尽,再拖延下去,怕是军心不稳!”

    楼弥加说话就没那么客气,道:“何止不稳?军中传言,说徐佑精通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通幽入圣,不是凡人可以抗衡。殿下,六镇之兵,九死未悔,可现在畏战怯敌到了这个地步,仗还怎么打?”

    元沐兰默然不语。

    穆梵叹了口气,道:“殿下,五万虎贲出平城,鏖战二十日,只余三万多人,这些可是我大魏的骨血和元气所在,真要全死在了中原……”

    元沐兰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里的冷冽和决绝,彻底浇灭了他们想要退兵的奢求,一字字道:“粮草尚可用十余日,足够了。军中的流言,尔等全力弹压,谁敢多嘴,军法从事。至于参军说什么骨血和元气,你错了,大魏的根基,不是你我,不是这三五万子弟,而是逢战不退的勇气和与敌俱亡的信念!”

    锵!

    锦瑟出鞘,闪电般刺入房子正中的地面,青砖四分五裂,犹如粉身碎骨!

    元沐兰毅然道:“无非一死,有何惧哉?”

    “殿下,三思啊!”

    众人离席跪地,纷纷谏言,可元沐兰就是不同意,最后不欢而散。出了府邸,秋风瑟瑟,宴荔石却觉得满腹焦躁,扯开袍襟,叹道:“出征之前,谁能想到,大鲜卑神的子民,会被徐佑一个儒生逼到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

    “自汉以来善兵者率多书生,若张良、赵充国、邓禹、马援、诸葛孔明、周瑜、鲁肃、杜预、之流,莫不沉酣六经,翩翩文雅,其出奇制胜如风雨之飘忽,如鬼神之变怪。这些人也不是都有抟虎之力,射雕之技,不过深明古今之事,能决机宜之便。”穆梵慨然道:“徐佑年不到而立,人称江东儒宗,隐约有和陈郡袁氏分庭抗礼之势,又精通佛法,被佛门尊为大毗婆沙,用兵更是存乎一心,凛然威断,折冲千里,这样文武兼资的名将,韩白卫霍尚且不及,况乎我辈?”

    这是发自肺腑的钦服,贺落罗嘿了一声,道:“参军太长他人志气了……”

    穆梵却没接话,拱手施礼,道;“殿下既然不肯退兵,那么唯有死战而已,诸君保重!”说完扬长而去。

    尉迟信突然大笑,贺落罗奇道:“中郎将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些年锦衣玉食,忘了祖宗们是怎么打下的北方基业!殿下说的对,今日若退了,以后再对阵徐佑,未战先怯了三分,我们还是毫无胜算。死则死矣,怕那乞索儿干嘛?”

    乞索儿就是叫花子,世间最最卑贱的人,尉迟信骂的痛快,仿佛前些时日被打的哭爹喊娘的不是他。

    贺落罗眼珠子一转,道:“既然中郎将不怕,那么先把赌注给结了吧,说好的着妇人衣,为我端水洗脚呢?”

    按说他不敢得罪尉迟信,只不过前番作战,尉迟信损兵折将,只有他全歼楚军水师,立了大功,此消彼长,这会有点上头。

    尉迟信呆了呆,不敢相信贺落罗真的敢来兑现赌注,仿佛还没结好的痂被硬生生扯开,脸色通红,怒吼道:“贺秃奴,你敢辱我?”

    贺落罗是人到中年不得已,头发秃的跟斑鸠啃过似的,平时没少被人嗤笑。要知道,在彻底汉化,改留发髻之前,鲜卑人的“索头” 为“披发左衽”,也是留全发的一种,而不是很多人认为的既辫且髡,也不是后来很著名的前剃后辫,披发并不是披头散发,而是要辫很多小辫,对发量和发质的要求极高,

    “瞎驴脸,辱你怎地?”

    汉魏之时,起外号是传统艺能,谁出来混没个外号都不好意思见人,尉迟信脸长似驴,双目狭长,大家都不是元光那样的没有瑕疵的明月,何苦互相伤害?

    眼见着两人要打起来,贺拔允出来和稀泥,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闹腾?等回平城,尉迟,你备好牛羊锦缎美人,亲自向贺落罗致歉。”

    两人四目怒对,同时哼了哼,分成东西两个方向,掉头离去。

    贺拔允的面子,不给也得给。

    望着两人的背影,宴荔石忧心忡忡,对贺拔允道:“部曲惶惶,众将离心,老叔,殿下刚愎至此,难道真的要把全军葬送在这里吗?”

    贺拔允苦笑道:“殿下不听谏,还能如何?”

    宴荔石双手攥紧,似乎下定了决心,道:“苦谏不成,还可兵谏!”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纵横千里

    又过了两日,双方进入对峙的第七天,战局果然发生了重大改变。

    只是,这个改变,让宴荔石等人彻底陷入了绝望!

    徐佑率大军离开洛阳不久,趁着夜色深深,叶珉和两万赤枫军突然出现在黄河以北的野王城,并对驻守此地的十万魏军发动了偷袭。

    早有准备的左将军奚伏陵在野王城外的高地埋伏,等叶珉抵达,立刻从后方发起攻击,赤枫军大败,两万人仓皇逃到渡口,准备过河返回洛阳,却发现奚伏陵事先已安排石昼率五千人封死了河道,无奈之下,只能沿着黄河往东而去。

    从探知洛阳守军动静,到城外高地设伏,再封死黄河渡口,奚伏陵算无遗策,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也不疑有他,率主力精锐三万人紧追不舍。谁知刚追出十余里,身后燃起熊熊大火,瞧起火的方位,正是存放了所有粮草的野王城。

    “声东击西!”

    心知中计,奚伏陵赶紧勒令收兵,想要回援野王城,毕竟长孙晟还在野王,如果出了闪失,他可担不起。之前跑的比兔子还快的赤枫军却掉头发起反攻,一个个如狼似虎,勇悍异常,战斗力何止飙升了百倍,几乎瞬间冲破了魏军的防线,有章有法的疯狂收割着人头。

    奚伏陵麾下都是魏国各州郡的镇戍兵,尤其不善夜战,打打顺风仗还可以,逆风局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他拼尽全力打算重新组织防线,可是部曲们如无头苍蝇,漫天黑夜里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建制混乱,实在回天乏力,只好带着近卫百余人,骑马逃回野王城。

    那里还有近七万人,虽然多是杂兵,可人数占着优势,运筹得当,足够他反败为胜!

    野王城被唐知俭率镇海都趁虚而入,不仅放火烧毁了全部粮草,还趁乱突入了城北大营,只用五千人击溃了数万人的大军,活捉了正醉酒大睡的长孙晟。等奚伏陵好不容易逃回来,举目四顾,到处都是火光,抱头鼠窜的兵卒完全丧失了斗志,任凭如何呼唤都没能再次列阵成型,甚至连他自己也被乱兵裹挟着往北边的上党郡亡命逃去。

    沿途遇到了石昼,石昼的部下主要是羯族的老乡团,凝聚力很高,所以到这会还有近两千人的规模没有垮掉。全靠这两千人打底,就像滚雪团似的,等到天亮时,陆陆续续又收拢了四万多人,这才发现已经到了陉城。

    陉城乃小城,城池低矮,没有防守价值,但是好歹遮风避雨,可以供败兵稍作休息。还没等入城,身后追兵立至,一番交战,奚伏陵再次大败,好不容易收拢起来的四万多人只有不到三万人逃脱。

    陉城随之被克,再次北上逃窜,追兵如蛆附骨,不急不缓,不快不慢,却总是在他们筋疲力竭,刚要喘口气的时候扑上来吃掉一部分。五六天之后,奚伏陵可以动用的兵力只有不到两万人,余者要么被杀被俘,要么受不了这种折磨,干脆丢盔弃甲,瘫倒路旁,直接放弃了抵抗。

    反正楚军出了名的优待俘虏,投降,至少可以喝口水吃口饭,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好的睡一觉!

    这样没日没夜的跑,别说养尊处优的奚伏陵受不了,暗地里不知骂了多少次娘,就连皮糙肉厚的石昼也心态崩了:

    楚人都不睡觉,不吃饭的吗?

    家里的牲口也没这么耐糙的!

    镇海都就不提了,那是特种作战部队,五十公里负重越野拉练从建都那天起就没停过,赤枫军训练强度虽然没有镇海都那么大,可比起北魏的镇戍兵,却仍然是他们望不到的天花板。

    这可比牲口耐糙多了!

    然而,骂归骂,逃亡还得继续,身后的追兵就像是吃了青楼画舫秘调的持久药,根本停不下来。沿着丹水河谷一路向北,叶珉率赤枫军七战七捷,杀敌盈野,威震上党,陵川、高都、泫氏、长平等多座城池接连沦陷,兵锋直指上党郡的郡治长子县。

    长子县驻兵只有一千人,其余都随着长孙晟和奚伏陵出征,早淹没在了野王城,闻知败兵到来,戍主不等和奚伏陵碰面,直接弃城而逃,随着他逃跑的还有大批拖家带口的百姓。

    抵达长子的奚伏陵彻底傻眼,不仅没有兵力补充,空荡荡的城池几乎找不到可以填腹的粮食,远处已经能够看到楚军招展的旗帜,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望着麾下不足三千人的兵力,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实在跑不动了,想想出征时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何等威风,一时了无生趣,正欲拔刀自刎,被石昼拼死夺下,道:“将军莫慌,节下前去退敌!”

    奚伏陵怔住,以为听错了,道:“退敌?”

    “是!”石昼道:“请将军暂时忍耐,左右偃旗息鼓,严禁任何百姓于城内走动,埋伏兵于城墙两侧,不得喧哗冒头……然后,请下令打开城门……”

    “打开城门?你确定?”

    “将军,城内无粮无兵,城门闭合与否,无关紧要,不如让节下放胆一试,必能退敌!”

    奚伏陵六神无主,全依了石昼,他随手解开甲胄,扔掉大刀,裸衣而跪,叩首三下,决然走向城门,就那么赤条条的横卧门洞里,少顷,呼噜声响彻城池内外。

    又过了一会,楚军遂至,尘烟滚滚,旌旗蔽日,声势无比浩大,奚伏陵和众部曲藏在城墙的暗影里,无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如果石昼的计策失败,他首当其冲要死,可其他人也逃不过,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生死由天不由己,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王石竹的承受力终于到了极限,他来自并州普通的汉人家庭,不是魏国世袭的兵户,父母双亡后失去了土地,为了吃饭活命,成了并州的镇戍兵。这次随军出征,被神出鬼没的楚军追赶的如丧家之犬,几日几夜,无休无止,熬到这会,精神彻底崩溃,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诱惑着他,唇角和眼梢剧烈的颤抖不停,忽然,他腾的站起,拔刀想要冲出城去拼杀,立刻被身旁的队友捂住嘴按倒在地。

    见他犹自挣扎不休,如同中了邪咒,唯恐坏了石昼的计谋,奚伏陵厌恶的挥了挥手,两名近卫迅立刻趋前割断王石竹的脖子。

    鲜血从手指缝里溢出,流了满地,王石竹贪恋了的看了看天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很怕死,只是,这会真的死了,心里却无比的安详和满足!

    兴许被鲜血和死亡激起了骨子里残存的勇气,魏军反倒豁出去了,众人紧紧的握着手里的刀枪,只等石昼计策失败,楚军开始攻城,马上冲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两三刻钟,或许过了一两个时辰,奚伏陵几乎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突然听到留在城头的暗哨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楚军……退兵了!”

    奚伏陵愣了半响,匆匆率众赶到城门,见石昼正矗立在门洞里,身影是那么的高大雄壮,颤声道:“楚军真的退兵了”

    石昼看似镇定的回道:“仰仗将军神威,楚人不敢攻城……”其实,他的后背已是汗落如雨。

    奚伏陵快步越过石昼,探首眺望,城外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顿时激动的大笑起来,道:“好!好!石昼,你立此大功,回京之后,我保你升官发财!”

    石昼连连叩谢,他出生入死,裸衣退敌,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这四个字吗?

    当奚伏陵等庆幸从噩梦里解脱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出现在长子县城外面的楚军只有区区一千多人,不过是多打旗帜和故意扬尘造成了兵力雄厚的假象,叶珉根本没有准备攻打长治。

    上党作为“天下之脊”,兵家四战之地,郡治长子县城修得高大坚固,若是戍主不逃,奚伏陵死守,攻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久攻不下,魏国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再调援兵来救,那时就胜负难料了。

    所以,叶珉真正的主力偷偷的越过长子县,往东北黎城而去,先用被俘的魏军骗开了城门,然后唐知俭依样画葫芦,连夜攻克了壶口关。

    壶口关,著名军事重地,崖径仄险,两峰夹峙,形如壶口,故有此名。壶口关在手,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就对楚军打开了门户。

    太行八陉里,滏口陉最为平坦,也最适合大军行动,叶珉东出太行山,攻打位于鼓山的滏口关的时候,关口上的守军还以为见了鬼呢。

    交战不到半个时辰,被誉为冀州险隘的滏口关失陷,叶珉又闪电般攻占了磁县,逼近邺城西北十余里的三台庄。

    邺城,是元沐兰此次南下的大本营,粮草辎重囤积无数,如果失陷,魏军将彻底失去翻盘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澹台斗星率两万人乘船东进,经过几次鏖战,成功烧毁了白马津连接黄河两岸的河桥,然后日夜不停的围攻滑台。只是滑台守将颇为老道,依仗地利,让澹台斗星久攻不下。但是幽都军舟船巡弋,也算是切断了滑台和邺城方面的联系。

    接到邺城和滑台的紧急战报,宴荔石等人再次请命,让元沐兰立即撤兵,回援滑台和邺城,不出意外,再次被元沐兰无情的拒绝。

    “殿下刚愎自用,贻误军机,我们不能等了!”宴荔石对贺拔允道。

    贺拔允沉思再三,叹道:“好吧,我不参与你的行动,但是你能兵谏得手,我也不会反对。”

    宴荔石最担心的就是贺拔允,此老儿的资历、威望、地位太高,没有他的同意,就算困住了元沐兰,他也指挥不动军队。

    “好,老叔坐观即可。今夜子时,我就行兵谏!”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变洛阳

    子时将至。

    宴荔石全身甲胄,坐在案几后的椅子上,面色淡然却又刚毅。这次他秘调两千死士以换防的名义入城,准备突袭城主府,哪怕元沐兰修为再高,措手不及之时,也只能俯首认命。

    这不是谋反,只是兵谏,元沐兰不会有性命之忧,宴荔石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秋后算账的打算,然而为了国运,他不得不如此。

    “阿父,可以动身了!”

    他的心腹大将,也是他的养子宴孙游走了进来,宴荔石缓缓起身,拿起陪伴了多年的宝刀,出鞘过半,刀身清泓似水,又猛的入鞘,发出一声铮鸣。

    “走!”

    宴荔石阔步前行,宴孙游急忙追到身侧,低声道:“父亲,孩儿还有事禀告……”

    “嗯?你说!”

    宴荔石话音刚落,腰侧突的一麻,丹田被封,浑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他艰难的转过头,望着宴孙游,虎目全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孩儿……是侯官曹的白鹭!”

    宴孙游垂着头,不敢和宴荔石对视。他深受宴荔石的疼爱,父子间的情感也是真的,只是他身为白鹭,自有他的信仰和坚持。

    侯官曹不仅是皇帝的耳目和爪牙,还是维系帝国稳定的最后防线,凡是大逆不道、抗命不遵、怨尤不满、心怀叵测者,皆可诛杀。

    哪怕,是父子!

    宴荔石露出几分释然,不管结局如何,他尽力了,哪怕被诛杀,也能够安心的去见列祖列宗。

    城主府,今夜灯火通明。

    元沐兰在密室见到宴荔石,亲手解开他的禁制,叹了口气,道:“何苦如此?”

    宴荔石苦笑道:“殿下,我并无私心,也无异志,只求你怜惜国家养兵不易,为中军保存点种子,及早退兵为上……”

    元沐兰摇摇头,道:“将军错了,主上命我为帅,统御三军,自有主上的用意,我屯兵于此,坐视叶珉肆虐并、冀,任由澹台斗星围困滑台,也自有我的用意。你身为部曲,原本应当无条件的执行我的军令,今夜欲行兵谏,看似无私,却罔顾了国法和军法,想没想过,若是被你侥幸得逞,日后逢战不利,人人效仿,将置主帅于何地?再者,你自以为忠心无私,可是不杀你,国法军法安在?杀了你,史笔如铁,又该如何说主上和我?”

    宴荔石大汗淋漓,枯坐良久,起身跪地,道:“罪将知错,愿受军法!”

    元沐兰的美眸里闪过一丝不忍,可是军法无情,容不得以下犯上,温声道:“你三子之中,谁堪造就?”

    “罪将三子碌碌,皆无才干,蒙主上恩赐,家里良田百顷,牛羊数万,宅院十余座,奴仆千余人,足够他们安度余生。”宴荔石诚心道:“不过,我的养子宴孙游心细如发,颇通军务,留在侯官曹明珠蒙尘,还请殿下免了他的职司,专心在军中历练。我敢保证,不出五年,大魏势必再多一将才。”

    “如你所愿!”

    宴荔石了却心事,直起腰身,闭目等死,元沐兰却道:“先不急,我陪你到天明,洛阳会有新的战况传来,到时你死也瞑目。”

    宴荔石猛的睁眼,声音不受控制的高了些,道:“洛阳?”

    洛阳。

    叶珉率军离开之后,由周石亭全面接管洛阳的防务,他也是中军名将,方方面面安排的井井有条,一方面加固洛阳城防,一方面和荥阳、虎牢互通有无,还拿出在金陵的交际手腕,与洛阳城内的诸姓门阀打好关系,外无患,内无忧,洛阳怎么看都固若金汤。

    前两天接到各地军报,徐佑把元沐兰的主力死死的压制在浚仪,动弹不得,叶珉已按计划兵临邺城,抄了元沐兰的老窝,澹台斗星进展稍慢,但也包围了滑台,切断了黄河两岸的联络,明眼人都看得出,胜利的天平毫不保留的向楚军倾斜。这样的好消息当然值得庆贺,周石亭故意把这些军报散播出去,以安黎庶之心,又宴请洛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歌功颂德,好生拍了拍徐大将军的马屁,尽欢而散。

    喝了满肚子酒的周石亭正要歇息,侍卫来报,说郑氏的家主郑珲求见。这人立过大功,揭穿了外侯官祸乱洛阳的阴谋,徐佑还和他把酒言欢,周石亭这段时日刻意笼络,郑珲也特别上道,捐献了不少粮食、衣物和酒肉劳军,双方厮混的很熟了,虽然醉意上头,神志恍惚,可也不能不见,亲自迎到了门口。

    郑珲兴冲冲的道:“自衣冠南渡,谁曾听闻汉人对胡人有过这般酣畅淋漓的大胜?百年血仇,今日得雪,真是天下振奋。恰巧我从胡商手里寻得一件好玩意,特来献给将军作为贺,聊表寸心!”

    周石亭从郑珲手里收了不少好处,大多是南朝很难见到的玉石类的宝物,心里直痒痒,干咳两声,道:“原不该让郑公破费,只是大将军临行时吩咐,要我和郑公多多来往,适逢大胜,也不能寒了郑公的好意……”

    “是是是!”

    郑珲赔着笑,姿态放低,和他郑氏家主的身份很不匹配,但周石亭相当享受这种奉承,要是在江东,别说庾柳萧袁,就是顾陆朱张,谁家的家主会对他这么的小心讨好?

    入了房间,郑珲使了个眼色,周石亭心领神会,让侍卫们全都退到门外,只见郑珲从盒子里拿出一尊玉佛,只有指掌大小,可雕刻的惟妙惟肖,宝相光华流动,栩栩如生。

    周石亭的老母信佛,这样的礼物简直送到了心坎上,笑得嘴巴都要合不拢了,道:“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送过了大礼,郑珲又拿出一坛子酒,神神秘秘的道:“这是敝宅珍藏的九酿春,据说是曹魏时宫廷里传下来秘法酿造的,至少几十年的光景,平时不舍得,这次可是忍着心头痛邀将军共饮。”

    周石亭腹中酒虫翻涌,打开坛塞闻了闻,果真香醇之极,喉结上下动了动,笑道:“郑公,你我也不是外人,有事请直说,但凡我能办的,绝不会推辞,可丑话说前头,若是有违大将军的军法,恕我无能为力……”

    出征在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凭着权力捞点好处,这是中军内部的潜规则,说出去无伤大雅,就算荆州军也是如此,或许只有翠羽军赤枫军那样的怪物才能做到一点都不贪财。

    但是,贪财归贪财,绝对不能踩过线,周石亭分寸把握的很好,违背军法的事不干,危害战局的事不干,忤逆君上和大将军的事不干,郑珲如果以为送了点礼物,就能让他俯首帖耳,那可是想的太简单了。

    “我几个胆子,敢做不守军法的勾当?是这样,我从西域过来一批货物,三月份定的买卖,后来战事纷起,想退也退不得,辗转了七个多月刚到长安地界,走陆路折耗太多,走水路呢,现在从长安到洛阳的水路都由幽都军戒严着,所以想拜托将军与幽都军的军主山将军说合一二,看能不能拨给小老儿两艘船,把这批货给运回来。当然,我也不会白占幽都军的便宜,船资和一应花费,全给双倍……”

    “这……”

    周石亭想了想,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水师夹带货物,早在先帝时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反正船只训练出航,花费巨大,顺路赚点钱贴补开支,台城和兵部都乐见其成。

    “我和山将军素无交情,不过,明日我找他聊聊,幽都军数百艘船,近半数都在修整,借调两艘用一用,应该问题不大。”

    “那先谢过将军了!”

    郑珲显得特别高兴,端着酒坛给周石亭和自己各斟满了酒,两人开怀畅饮,喝足了半个时辰。九酿春名不虚传,周石亭终于不胜酒力,软绵绵的醉卧在榻上,口里还喊着:“别走,继续喝……”

    郑珲也是醉态惺忪,跌跌撞撞的倒在周石亭的榻侧,手推了推,道:“将军,起来啊,喝到天亮……”

    周石亭毫无反应,郑珲的双目突然变得清明,袖里滑出渗了剧毒的短匕,噗嗤一声,刺入了他的咽喉。

    周石亭痛中惊醒,双手抓住郑珲的肩膀,口鼻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像是干涸而死的鱼,身子挣扎和扭动着,喉咙里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终究还是不甘心的死去。

    听到动静的侍卫急忙破门而入,郑珲洒然而笑,倒转手腕,毒匕从胸口透过,死状从容。

    为了博取楚人的信任,郑珲和鸾鸟联手使用苦肉计,葬送了褚、潘、杨三姓门阀数千口人的性命,还有连九尺和那个替身,以及潜伏在洛阳城的众多白鹭官。其实,连丘六颂也在献祭的名单里,只是徐佑爱才,放了他一马。

    这样巨大且血腥的代价,让郑珲成功打入了楚军内部,终于在今夜完成了他的使命。

    孟子说舍生而取义,从古至今,专诸要离荆轲等刺客,坚持“崔杼弑其君”的齐国太史三兄弟,隐居不言禄的介子推,自刎报友的程婴,他们看似不同,实际都是为了自己的道而慷慨赴死。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胡汉,国不分魏楚,正是有无数这样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志士仁人,忠于他们的国家和民族,敢于牺牲和奉献,国运和族运才能绵延不绝。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明月闪耀

    郑珲的第六子名叫郑飞,经举荐,现任新整编的荥阳郡兵的校尉,隶属洛阳都督府,麾下共两千人。其中一千五百人是郑氏原来的私兵部曲,另五百人则是招募来的杂兵,负责城北十二个里坊的巡视和治安。

    郑飞比郑珲更会搞关系,有事没事往城北的广莫门和大夏门跑,和北城防御的中军诸多将领混的称兄道弟,时不时的送点酒肉过去,既没有门阀世家的架子,也不像很多士族那么的羸弱,他自幼读书习武,文采过人,武功也不错,入了七品,在崇尚武勇的军中,完全可以立足,所以能和这些丘八打成一片。

    今夜值守广莫门的是扫虏校尉戚福,他和郑飞最是亲近,郑飞甚至在某次喝醉时透露有意把族中的某个堂妹许给他为妻。

    虽然是旁支的堂妹,但戚福齐民出身,面对郑氏这样的参天大树,也是被金元宝砸中了脑袋的幸运儿,从那以后,觉得和郑飞的关系不同,越发的上心和亲近。

    因此,当郑飞带着一千人突然出现在广莫门,郑飞只是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提高警惕,迎上来笑问道:“六郎这是夜巡归营吗?哈,这次好大的阵仗,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啊?”

    郑飞疑惑道:“我刚接到都督府的军令,要我率一千人来协防广莫门,福弟没接到军令吗?”

    戚福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调兵协防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周石亭隔一段时间就会紧急出动城内的众多州郡兵至各大城门协防。说白了,这种调动属于演习性质,避免真的到了战时需要,缺乏操练的州郡兵拉胯顶不上用场。

    郑飞转头望向身旁另外一个人,道:“周参军,这是怎么回事?”

    周参军名叫周颂,和周石亭同姓,却不是同宗,但他也从这个姓氏里得到了优待,被周石亭选中,带在身边培养,算是心腹之人。

    “我是在府内领的手谕,然后直接去找郑校尉。戚校尉这边的军令还得等都督府诸曹依次用印,最多半个时辰就会送来。”

    周颂是大家都认识的,说的话具有权威性,他又拿出了手谕,上面果然有周石亭的大印,戚福彻底放了心,搂着郑飞的肩头,小声说,大声笑,热情洋溢,那股我们关系不一般的劲隔着二十多米高的城墙都能清楚的感受到,于是所有人松懈下来,反正前方的战事进展顺利,战火怎么着也烧不到洛阳,不管是城防还是城内的驻军,大家全都有点安享太平的意思——毕竟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再好战和自律的人,精神上也会觉得倦怠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郑飞突然问道。

    戚福抬头看了看,道:“快子时了吧……”

    话音未落,腰腹间感到剧痛,他愕然转头,最后看到的,是郑飞冷酷又狰狞的眼神里那一抹黑暗的光。

    “杀!”

    几乎瞬间,郑飞带来的人拔出刀砍向了旁边的中军士卒,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

    “周参军,速开城门!”

    郑飞率八百人从马道攻上城墙,清除残余的守军,留二百人给周颂,见他呆呆的站着不动,怒吼道:“周颂,到了这时,你以为还能脱得干系吗?开了城门,迎魏军入城,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再迟疑,等其他城门的守军赶过来,我们要死无葬身之地!”

    周颂悚然惊醒,是啊,既然被郑飞拖下水,想上岸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他阴沉着脸,当先冲向城门。

    所有的背叛者,转身面对曾经的袍泽,都会变成最没有人性的刽子手,仿佛唯有

    如此,才能消除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羞愧。

    周颂也不例外!

    吱呀呀!

    笨重的城门缓缓打开,门轴摩擦着地面,那让人牙酸的声音仿佛唱响了幽冥的乐曲,数百把高高举起的火炬点燃了夜空,挥舞着传递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大厦门的守军最先发现了异常,匆忙往这边跑来,郑飞浴血奋战,悍不畏死,领着部曲结成圆阵,死死的顶住了楚军的反扑,守住了洞开的城门。

    不一会,漆黑的城外传来阵阵轰鸣的马蹄声!

    黑袍玄甲,长槊如林,

    望之如乌云摧城,席卷而来。

    那一人可抵百人的虎狼气,正是北魏号称举世无敌,最强大也是元瑜手里最后的军事力量:

    百保鲜卑!

    元瑜从鲜卑人里,选可独自搏杀虎熊者,再于阵中斗败百余人,然后列阵成伍,用最残酷的训练,最精良的装备和最丰厚的奖赏,打造了这支从来没有超过一万人的百保鲜卑,每行临阵,亲当矢石,屡犯艰危,常致克捷,是皇帝最可依仗的武力,也从未受过皇帝之外任何人的指挥。

    而为首那人,身材颀长而壮美,半边侧脸带着铁面具,双眸如海深邃,又如星璀璨,他没有披甲,黑浓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浑身上下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魅力,竟是对外宣称告病赋闲在家的大将军元光!

    谁也没想到,这位战无不胜、威震南北的元大将军,在备受朝野谗讥、皇帝猜疑、病痛折磨之时,犹如神兵天降,率领五千名百保鲜卑突然出现在洛阳城。

    城内到处燃起了大火,那是郑飞的二兄郑襄领着剩余的一千荥阳郡兵在故意制造混乱,而没了周石亭的洛阳守军群龙无首,整整两万中军精锐在短暂的抵抗之后,被元光屠杀过半,余者尽成俘虏。

    随后,元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虎牢关,虎牢两千守军全部战死,无一投降。又急行军二十公里,闪电般出现在荥阳城下。荥阳守将陈希志相当果断,看到洛阳大火,心知生变,立刻加固城防,严密防守,因此侥幸抵住了元光的第一波攻击。

    荥阳乃天下坚城,以元光之能,没三五日也难以破城,旋即命人进城劝降,言说徐佑兵败中牟,再顽抗下去,只会累及荥阳百姓,望及早归顺为盼。

    陈希志哪里会信,正在这时,从荥阳东面杀过来一支大军,天黑看不清人数,但是观旗帜和火把,大约有数万之众,应该是元沐兰的兵马。

    若元沐兰在此,那徐佑定是败了,否则的话,她不可能从浚仪避开中牟防线出现在荥阳城东。陈希志被两面夹攻,绝望之下,无奈开城投降,只是要求元光不得杀俘,善待百姓,然后面南而跪,拔剑自刎。

    元光厚葬了陈希志,就这样兵不血刃的占据了荥阳,然后将城内粮草、辎重、禽畜、财物和青壮男子全部押回洛阳,驱散老弱妇孺,任由他们逃命,再放了把火,将荥阳烧成了废墟。

    荥阳六水环聚,是连接黄、淮流域的最重要的水运枢纽之一,魏军没有水师,楚军则可以随意乘舟船围困荥阳,所以元光没打算分兵防守,也知道守不住,干脆直接毁去,断了徐佑反攻虎牢的重要据点。

    这是釜底抽薪的绝户计,元光从来不是暴虐嗜杀的人,但是作为战场上的无敌统帅,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残忍和决绝!

    “大将军!”

    独孤平激动的跪地行礼,他奉元沐兰的密令,在中牟大战之前,率一千骑兵悄然南下,绕道密县和京县之间,藏身伏羲山脉的崇山峻岭,苦熬了十余日,再按照计划,沿着索水北上,赶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在荥阳城东。

    “起来吧!”

    元光的声音浑厚中透着纯净,又带着奇妙的韵律,似乎能够从耳朵钻进你的心底深处,让人不由自主的听从他的吩咐和命令,升不起一点反抗的心思。

    “你能避开楚军的耳目,迂回数百里,按时出现在荥阳,比起之前只知道冲锋陷阵成长了许多,我很高兴。百年后见到独孤,可以对他说一句虎父无犬子了!”

    听到元光的赞扬,独孤平兴奋的手脚直颤抖,他父亲独孤渊也是北魏名将,和元光曾多次并肩作战,后来死在征伐柔然的大漠深处,尸骨无存。

    他此生所愿,就是不辱没父亲的威名,重振独孤家的声势!

    “大将军,接下来要怎么打?是不是从后方袭击徐佑,和殿下前后夹击,灭了岛夷?”

    元光取下铁面具,他的左脸被毒疽折磨的不成样子,可是并没有显出疲态和萎靡,他笑了笑,道:“徐佑占了大势,兵精将广,粮草充足,我们不是对手。现在趁他不备,攻克了洛阳和虎牢,手里有了筹码,才好和他坐下来谈谈……”

    “谈?”独孤平顿时傻眼,犹犹豫豫的道:“议和吗?”

    “对,议和!”

    独孤平默然了半响,鼓起勇气,道:“就算我们想议和,徐佑怕是不会同意……”

    “他会同意的!”

    元光抬头望着益州的方向,道:“鸾鸟入川去见孙冠,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日,孙冠造反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徐佑就算不想回师,可他带着二十万大军孤悬于外,楚国国内兵力空虚,又如何对付孙冠?安休林定会传旨相召,徐佑没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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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